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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发冠

    夜幕低垂,铜灯寂静燃烧。苏绾绾收回手,说道:“不必了,你用着吧。”

    她将双手收回袖中,走出大殿。兵士们驻守各处,或许是因为郁行安下了什么命令,他们并没有肆意劫掠。天际月光疏淡,苏绾绾仰头望了一会儿,忽然想回家了。

    没人拦她。于是她带着侍女穿过漫长宫道,快走至宫门时,远远望见宫门仍然紧闭,一询问才知道,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苏绾绾正踌躇着,乌辰带着两个士兵前来。

    “小娘子。”乌辰道,“夜色已深,阆都今夜戒严,不若在宫中暂歇。”

    乌辰是郁行安的小厮,几年过去,他更加高大,嗓音也沉稳了许多。

    苏绾绾垂眸不语,乌辰道:“小娘子不想知道圣王这些年经历了何事吗?”

    苏绾绾心里闪过郁行安的身影。那是多年前的望仙楼,他站在檐下,接过蓝波若的一方帕子。

    苏绾绾摇头。

    乌辰的神色冷下来,他停了停,仍然说道:“小娘子不辞而行后,圣王寻了您两年。他走过阆都、虞江道、山南道、山北道,几乎每日都在寻觅……圣王当时以数万两黄金悬赏,却得到了小娘子被埋在山北道雪山的假消息。那雪山终年不化,圣王不顾严寒,带人凿开雪山,挖出尸骨,他认出这并不是小娘子,神色骤然放松,终于倒下,他那时已染了严重的风寒。”

    苏绾绾沉默,听见乌辰道:“后来,圣王又得到小娘子在岭南的消息。他不顾病体,找到岭南,站在百里嫊家门外,与大裕官兵对峙!当时圣王嗓子已咳得几乎说不出话,小娘子留下那样一句话,圣王不顾兵刃追上,大裕那群黑心肝的官兵,竟直接用长剑刺过去!”

    “奴等舍命救下圣王,圣王重伤,卧床不起,苏太保在这时遣人来退婚……”乌辰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低头道,“小娘子是贵人。贵人之事,奴本不该置喙。但奴跟了圣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圣王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从前,无论阿郎如何逼迫,圣王都不曾露出那副模样。”

    苏绾绾以为下雨了,她抬头,发现仍是一个无雨的夜晚。奇怪,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冷,像淋了一场瓢泼的雨。

    她想起那天在岭南,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许多人在惊呼。

    后来她进了屋,命侍女不要再提起他。只那一次,她拿出银钱,遣星河去河西道打听郁行安的事。星河带回了郁行安的诗卷,那些诗写得真差,没一句比得过当年他为她写的。

    “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吗?”苏绾绾静了许久,问道,“可以一次同时喜爱两个人?他既如此执着,为何又要纳蓝六娘为妾呢?”

    “蓝六娘?小娘子,圣王从不曾碰过什么蓝六娘、黄六娘,小娘子若是以圣王待小娘子之心待圣王,又怎会因这样的误会,让圣王伤心这么多年?”

    苏绾绾心绪不宁,看向自己的侍女们。今日大婚,她没有带星河入宫。

    “我累了。”苏绾绾对乌辰道,“可有供我休憩的宫室?”

    “圣王命人羁押了礼官们,却并未对小娘子下达禁令。”乌辰道,“奴寻思,小娘子可随意挑选宫室休憩。”,

    “何处皆可?”她问。

    乌辰:“应是何处皆可。”

    苏绾绾道:“那我要去千椒宫。”

    千椒宫是帝王住所,也是帝王读书之处。

    乌辰露出惊诧神色,很快掩饰好,带着苏绾绾前往。

    皇城在夜空下显得幽邃,四处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的气息。今日并没有观礼的宾客,因为城破之后,司马忭大约是怕又有人打开宫门,迎郁行安铁蹄入内,干脆将不必要的人都赶出宫,仓促地行完礼,但仍然没来得及喝完合卺酒。

    如今全城戒严,苏绾绾的亲友恩师们大约都在家中。皇宫中,除了苏绾绾一行人,没有人乱走。,

    士兵们都看见了苏绾绾,却没人阻拦她做任何事。

    终于到了千椒宫,这里没有郁行安,只有惶惑不安的宫女们。她们见到苏绾绾,一时摸不清该唤她什么,便呼作“小娘子”。

    苏绾绾说想在寝殿歇息,宫女们犹豫,看见她身边的乌辰后,连忙照办。

    苏绾绾被引入寝殿。寝殿宽敞,往内是一张奢丽的床,窗边有一面宽大的榻和桌案,另有许多富丽堂皇的纹饰。

    苏绾绾走至榻边坐下,所有人退了出去,给她留了几十处铜灯。灯烛静谧无声地燃烧,苏绾绾凝望烛火,辨不清自己的心绪。

    然而,光阴寸寸挪动,她始终没等到郁行安。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从窗外洒进来。苏绾绾终于抵不住困倦,趴在案上入睡。

    在梦中,她似乎被日光照耀,越来越晒的日光热得她将眉头蹙起,但很快这日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眉头舒展,沉沉睡了一觉。

    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目光所及,是自己身上的嫁衣衣袖。

    是了,她昨日还在大婚,今日便睡在千椒宫里。

    她的眼睛还有些惺忪,感觉侧脸射来一道刺目的日光。她侧头,发现窗外金乌高悬,太阳照射在她身上,梦里明明没有这样灼热的阳光。

    她嗅到了很淡的雪松和檀香木味道,于是抬头,看见了郁行安。

    他坐在她对面,手上拿一卷文书,正低头阅读。

    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他似乎是清减了,他睫影浓重,眼下一片乌色,连日来应是未曾好好入睡。

    尽管如此,他仍是极美的,整个人笼在日光里,如朦胧的玉。

    苏绾绾坐直身子,观察了他一会儿。

    他放下文书,抬眸瞧见她:“醒了?”

    他神色自若,嗓音平静,如同问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

    苏绾绾心里骤然一缩,想回应,张了张唇,又颓然合上。

    她站起身,才发现头上的发饰已经被睡歪了。她用手扶住这些沉重的发饰,说:“圣王。”

    她俯身行礼,以此掩盖自己的神色。

    阿娘说,越是遇到紧张的事情,便越不要失礼,露出慌张神色。她没有忘记阿娘的教导。

    郁行安视线落在苏绾绾发顶,眸色漆黑深邃。

    苏绾绾低着头,保持行礼的姿势,许久没有听见他开口。

    她的膝盖发痛发酸,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他道:“不必多礼。”

    她站起身。

    郁行安虚指对面的局脚榻,示意她坐。

    她坐下,想开口,郁行安又拿起一份文书。

    他读文书的速度很快,偶尔提笔写下批复,大多数被他丢到一旁。,

    苏绾绾瞥了一眼,发现被他丢一旁的,多半是投诚的文章,上面多是溢美之词,呼他为“圣王”。

    圣王这个词,其实是一种谀称。听闻郁行安一开始游说各道节度使时,众节度使心思各异。后来,他以种种手段收拢兵力,被众人拜作圣王,一路势如破竹而来。

    郁行安一直没对她说别的话,苏绾绾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读文书。她犹豫许久,才道:“倘若圣王当年未起意纳蓝六娘为妾,万事皆为臣女之过也。”

    郁行安仍在读文书,眉目清冷,一如昨夜。

    他是伤透了心吗?也是,倘若乌辰所言都是真的,换作是她,她也伤透了心。

    不知道在岭南时,官兵的长剑刺中了他哪里。他嗓子因风寒嘶哑,大约被刺中之后,喊都喊不出来吧。

    苏绾绾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头上发饰沉重。她慢慢将发饰拆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仍旧做不好这些事。凤冠缠住了她的头发,她折腾了两下,没有拆下来,于是站起身,打算去殿外叫宫女。

    她经过郁行安身边时,嫁衣拂过他的衣袖。

    郁行安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低着眼睫,视线落在文书上。

    苏绾绾感觉眼眶发酸,发现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冷淡,平静,方才一直让她保持行礼的姿势,膝盖都发酸。

    她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凤冠扯着她发根,她已经无暇去管。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苏绾绾低眸回身,看见郁行安的手。

    这只手曾经修长如玉,只用来读书作画,此时手背上一条极浅淡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划伤,却无损于它的美丽。

    他只扯了一下苏绾绾的衣袖,就松开手。

    “我从未起意纳他人为妾。”他重新拿起文书,说道。

    苏绾绾停住脚步,她犹豫片刻,慢慢往回走,站在郁行安身边。

    “圣王。”她耳根烫得要命,轻声道,“既如此,圣王可愿为臣女卸下发冠?”

    她说出口,才发现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问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郁行安抬头望着她,两人在日光中对视。

    从前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如今却很深,像遥远漆黑的夜海。

    他许久不说话。苏绾绾慢慢挪开视线,耳根的热意消减,感觉自己的心骤然冷下来。

    郁行安放下文书,抬了一下手,示意苏绾绾在他身边坐下,他抬手为她拆卸发冠。

    两人坐得近,郁行安更高一些,像是用影子把她圈在怀里。微烫的初冬暖阳被他隔绝在外,苏绾绾闻到了他独有的清冽气息。

    他似乎无意拖延,动作并不慢,指尖有时候会碰到她发顶。他指尖很冷,总是冷得苏绾绾心脏一缩。

    “圣王的手似是比从前更凉了。”苏绾绾盯着他的衣袖说。

    郁行安动作停住。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正垂眸望她,眸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正在这时,乌辰撩开帘子入内。他见到两人的姿势,一愣,旋即低下头道:“登基大典备好了,诸臣待圣王前往。”

    郁行安的手重新动起来,为苏绾绾拆下头上的发冠。那些乌发被缠绕在金累丝凤上,郁行安动作很稳,没有扯痛她一丝一毫。

    最后,他将发冠搁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乌辰道:“走吧。”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东西割在她心脏上,一种轻盈的痛感,像是胸膛里呼啦啦灌进了冰凉的风。

    她伸出手,拽住郁行安的衣袖,低声道:“圣王还会回千椒宫吗?”

    郁行安停步,背对着她,苏绾绾屏住呼吸,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他却开了口,慢慢道:“还会回来。”

    苏绾绾的呼吸骤然恢复,她松开手,还待说些什么,郁行安却已经举步走了。

    他背影挺拔如松,一次也没有回头。

    苏绾绾怔然望着他背影,旋即低头,看见书案上的发冠。发冠上还带着他们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发冠,指尖从被他碰过的金累丝凤上滑过。

    第52章 上药

    战旗迎风招展,偌大的千定宫广场上立着无数英姿勃发的士兵,台阶下站着有从龙之功的将领与谋士。

    他们翘首凝望伫立在台上的郁行安,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战旗的声响,以及礼官的声音。

    礼官手持玉板,宣读郁行安的功绩。等他念完,众臣三请三让,迎郁行安荣登大宝。

    士兵们脸上还浮着血迹和刚毅的战意,他们齐齐跪下,山呼道:“圣人圣明神武,万寿无疆!”

    嘹亮的声音仿佛刺破长空,天下改换新的主人。司马忭即位第五年,大裕亡,郁行安建夏朝,君临天下。

    大典结束时,已是日薄虞渊,晚霞万道。郁行安挥退众人,走下台阶,望着一处出神,乌辰跟着望过去,才发现是一个擦拭廊柱的宫人,她身披合欢红帔帛。

    他在望着别人的合欢红帔帛出神。

    这合欢红帔帛的样式有些熟悉,乌辰仔细回忆许久,才想起苏绾绾似乎也有这样一条帔帛,她还算喜欢,戴过三五回。

    过了好一会儿,郁行安仿佛是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宦者抬来步辇,恭谨询问圣人要去往何处。

    “去千椒宫。”郁行安说。

    千椒宫的宫女们仍是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样,她们看见郁行安,毕恭毕敬引他入内,他穿过逶迤廊庑,进了寝殿,发现寝殿空无一人。

    “她去了何处?”郁行安停顿片刻,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乌辰提醒道:“苏家小娘子去了何处?”

    “小娘子……出宫了。”宫女道,“苏家来了人,道小娘子有一侍女自尽未遂,小娘子便匆忙离宫,给圣人留了一信。”

    宫女递上信。

    郁行安拆开,扫了一遍,目光在她的字迹上徘徊,最终将信放下。

    他出了千椒宫,换乘步辇,上了皇宫最高的明月台。

    举目远眺,果然望见她的背影。

    她之前是有凤辇的,但改朝换代,他还没赐给她新的。

    她带着侍女走出宫门,卫兵们见到是她,放她出去。她俯身上了马车,似乎是回头了,又似乎没有。隔太远了,他看不清。

    郁行安目送马车远去,收回视线,走下明月台。

    ……

    苏绾绾回到家,看见憔悴的星河。

    星河是悬梁自尽被人救下来。她不敢抬头看苏绾绾,只是断断续续地对苏绾绾诉说了帮助司马忭的原因。

    苏绾绾这才知道,星河竟然仰慕司马忭,只因司马忭帮助过她几回。尽管星河自己也知道,司马忭伸出援手,完全是因为她是苏绾绾的婢女。

    但她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的情愫。司马忭当年找到她,许诺事成后解除她奴籍。她忐忑地提出想做他的妃嫔,他看着她笑了:“好啊。”

    于是她放手一搏。

    星河道:“圣人当时确实赠了小娘子一扇,但那扇面不是泼墨山水,而是一幅工笔花鸟。婢子……悄悄换了。”

    星河:“河西道也从未有过圣人纳妾的传闻,那诗卷……是大裕末主命人编纂的。那人自称作出的诗无法与圣人匹敌,大裕末主道:‘这却无妨,她定然不会多看。’”

    苏绾绾面色复杂,谎言揭开一角之后,剩余的疑虑也有了解释。她让棠影依律法处置星河,站起身,出了听竹轩。

    冬风萧瑟,她不得不承认,她和郁行安之间确实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不会这样时冷时热,像温柔的情人,又像遥远的海上月光。

    从前他见到她掉了一个袖炉,都要赔不是,再将自己的递给她。但她决绝地推开他这么久,这么多年。

    苏绾绾站在池塘烟柳边,不知不觉站到天黑。郭夫人遣人来唤她吃饭,她才到前厅,一个宦者忽然喜气洋洋地进来,传来了帝王的口信。

    众人俯身听旨,宦者温煦笑道:“圣人食不知味,传苏家三娘进宫侍膳。”

    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苏绾绾。

    苏绾绾怔然。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如今改朝换代,他已经不是太保了——催促道:“还不快去!”

    苏绾绾定了定神,上马车,进了宫门,一架步辇在宫门内等待她。

    “我坐这个吗?”苏绾绾迟疑问道。

    “正是。”宦者笑道,“宫廷广阔,小娘子不愿让圣人久等吧?”

    苏绾绾上了步辇,冷风迎面扑来,她忍不住举目凝望星空。

    只有目光落在这些事物上时,她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苏绾绾回了千椒宫,宫中灯火通明,她被引入侧殿,郁行安坐在食案前,听见声音,抬头望了她一眼。

    那视线有些疏淡,像积年不化的雪山。

    苏绾绾迎着他的视线,净了手,走至他身边。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交织,仿佛缠住她心脏。她停住脚步,立在他身侧,抬手,示意宫女递箸子。

    宫女给她递来箸子。郁行安问:“为何立在此处?”

    苏绾绾:“遵圣人之命,前来侍膳。”

    郁行安瞥了传话的宦者一眼,宦者忙道:“奴正是将圣人原话传至苏府!”

    还是宫女更灵醒些,连忙接过苏绾绾手中的箸子,又请她入座。

    入目皆是珍馐美味,苏绾绾和郁行安一起用膳。郁行安用膳的姿态仍然如以前一般优雅从容,但他手背上浅淡的划痕让苏绾绾在意。

    用完膳,宫女说天色已晚,阆都已经宵禁,问她要不要住在皇宫。

    苏绾绾犹疑。

    郁行安目光微黯,负手眺望天际。

    苏绾绾决定做一个勇敢之人。她应了好,宫女为她收拾出千椒宫的一间侧殿,引她前往。,

    郁行安不知为何跟在她身侧,也一道去了。苏绾绾侧头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伸出手,悄悄拽住他衣袖。

    “何事?”郁行安声线平缓。

    苏绾绾轻声道:“臣女从家中带了祛疤的膏药。”

    郁行安沉默,但到了侧殿中,他却没走,撩袍坐在榻上,将手搁在书案上。

    苏绾绾驻足片刻,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膏药,牵过他的手,为他上药。

    他的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静谧月光从窗外洒落,苏绾绾上着药,一时有些失神。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类膏药有没有效用。

    但她已经无法再像芳霞苑藏书楼那般,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神女安慰哄骗他了。

    苏绾绾垂眸,将膏药递给他:“臣女上好了。”

    郁行安颔首,接过膏药,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这夜苏绾绾难以成眠。接下来两日,她一直没有看见郁行安,询问才知,他在千定宫处理政事。

    开国后总是很忙,苏绾绾站在宫道上,看见来来往往的官员,决定先向郁行安辞行,回去整理她的书卷。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皇宫,什么也不做。

    但她担心别人传错了话,造成新的误会,于是自己坐步辇前往千定宫。

    虽然,之前宦者说,为她准备步辇,是因为不能让郁行安久等,但这么多天过去,留给她的步辇和宦者都没有被收回去。

    苏绾绾到了千定宫,下步辇,门口守着的宦者似乎得到过什么命令,也不通禀,直接引她进去。

    她穿过长廊,宦者撩起书房的门帘,她正巧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子跪在地上,仰头和郁行安说话。

    这娘子鬓发微斜,从衣着来看,应该不是宫女。

    郁行安坐在榻上,垂眸看着那娘子,还搁下了手中的朱笔。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宦者道:“启禀圣人,苏家小娘子到了!”

    郁行安抬眸望过来,那娘子也整理好自己的鬓发。

    苏绾绾对郁行安行礼,低头道:“臣女欲先行出宫。”

    “可。”他语气平静。

    苏绾绾等了等,郁行安没有再说话,还开始低头批奏折。

    苏绾绾沉默,那娘子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一阵一阵飘过来,铺天盖地的。

    她道:“臣女乃是回家整理书卷,并无旁事。”

    ——你还会传我入宫吗?

    郁行安果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蘸了一下墨水道:“倘若你愿意,也可在皇宫内整理书卷。翰林院还缺几个擅算学之人,我从前赠你那些书卷,你可译成九州语言,传道授业。”

    那娘子在一旁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苏绾绾沉寂。

    虽然他的提议很让人心动,百里嫊听见应该也会欢喜。但是,她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将他赠的书卷都转赠他人了呢?

    她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因为她并不需要以谎言为生。郁行安从她的静默中读懂了什么,他慢慢搁下笔,抬头,凝望苏绾绾。

    苏绾绾无端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失望。

    她再次回忆起了分离的这些年。那日她准备从岭南道回阆都,侍女清理着她烧出来的纸卷余烬。她喝了酒,也不记得自己在信里写了怎样伤人的话,总之,她让人将信寄出去了。

    她不知道信有没有寄到。结合司马忭和乌辰的话,郁行安那段时日应该是卧病在床,还被她父亲退婚了。

    苏绾绾以为他会说一些冷冽如寒冰的话,他却只是收回视线,提笔道:“去吧。”

    苏绾绾立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只好走了出去。

    千定宫外,天光明亮。

    苏绾绾仰头盯着这日光,盯得脖颈都发酸,那娘子终于出来了。

    一个面生的官员在外头等那娘子,见她出来,迎上来问了几句,随后摇摇头,携着她走了。

    苏绾绾上了步辇出宫,隐约听见那娘子道:“她是何人?怎可乘步辇?”

    不知官员说了什么,那娘子噤声,步辇越走越远,将他们甩在身后。

    苏绾绾回家,埋头整理书卷。这是她之前就打算编纂出的第二卷 书,她之前写的第一卷赠予友人,人人都赞她才华,但人人皆说读不懂,发售到市面上的,也多半是为人珍藏,却不是出于钻研算学的目的而去买。

    苏绾绾决定编纂一本更浅显的。

    她提笔写了数日,总是失神,低头一看进度,也觉得堪忧。

    偏偏父亲苏居旦还总是遣人来问,怎么郁行安不再召见她了?她是不是开罪了郁行安?倘若如此,速速去赔罪,云云。

    苏绾绾头疼,可是她心想,以千定宫的忙碌程度,郁行安一时想不起她来,也是寻常。

    何况那日他虽然没有骂她,但分明是失望的。

    苏绾绾干脆搁下笔,出门去吃玉锦糕。阆都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似乎人人都在观望局势,月锦楼仍然开着门,但也门可罗雀。

    苏绾绾进了月锦楼,吃了糕点,又去皇宫门口徘徊。

    她徘徊了半日,兵卫没有上前驱赶,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可以随时入宫——缘于郁行安不知何时下达的命令。

    此时天已经黑了,暮色笼罩,马上就要宵禁了。

    苏绾绾决定先回家,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的马车停在巷角,她走过去,正打算上马车,忽然一架马车从宫中驶出,六马并驱,是圣人乘坐的马车。

    倏然,宦者似乎看见了她,将马车拐了个弯,不久之后,马车竟然驶入深巷,停在苏绾绾面前。

    苏绾绾怔然。

    一个宦者揭开车帘,郁行安下了马车。

    这条深巷黝黑寂静,只有侍女手中的几盏灯笼亮出光芒。街道的喧嚣遥不可闻。

    他望着她,朝她走来。最后,他在她身前驻足,伸出右手,用指节碰了一下她的脸。,

    他指节微凉,动作很轻,一触即收,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她是不是一个幻影。

    苏绾绾抬起眼睫,注视着他的动作。,

    他和她对视许久,慢慢伸出手,试探着将她拥入怀里。

    苏绾绾没有抗拒,于是听见他在耳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很低,气息如羽毛一样落下来。

    “你总是如此。”郁行安垂着眼睫,说道,“我总是无望地等待,可你如从前一样,宁愿写来伤人的信,也不去瞧我一眼。”

    第53章 可以

    空气仿佛凝固,苏绾绾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跋涉过万里雪山的旅人,终于回到家中,靠在薰笼边。

    多年未见的生疏慢慢消融,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低声道:“我以为你很忙。”

    郁行安似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随后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在他胸膛。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确实很忙,忙着稳固局势。”郁行安道,“也一直在等你。”,

    被她伤害,被她弃若敝履,但不知为何,仍然想要走近。

    攻破城门次日,他坐在千椒宫的时候,有许多质问的话想说,最后仍然忍住,因为还记得自己当年被她写信痛骂时有多难过。

    那日他还没思量清楚如何回话,她就起身要走,还小声吸鼻子。他知道的,他喜爱的这个小娘子,又漂亮,学问又好,性情又可爱,不知多少郎君绕着她打转,她从出生起大抵就没受过太多次委屈。

    一点点的疏淡,就让她难过得不像话。

    郁行安一只手仍抱着她,另一只手托住苏绾绾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

    苏绾绾仰头凝望他,她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琥珀色眼眸却波澜起伏。

    她的面具。

    郁行安这样想着,摩挲了一下她的脸。

    苏绾绾:“一直在等我?”

    “嗯。”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视线投向深巷的高墙。

    等着她来找他,哄一哄他,说一些漂亮动听的话,让冻僵的他缓慢苏醒。

    但她总是不来,他提起笔,又放下,凝望着摇曳的烛火,最后只好自己出宫寻她。

    尽管她之前说过那样的话,尽管,他对她似乎也不是那样重要,可以被她随意丢弃。

    苏绾绾把头转回去,继续埋在他胸膛。同时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腰。

    郁行安收回视线,注视她发顶。

    两人谁也没说话,头顶的星辰带着亘古不变的寂寥,而星空下漫长相拥的两人,心底仿佛生出海啸。

    “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许久后,郁行安问道。

    苏绾绾攥紧他袖袍,应了一声愿意。

    两人没有再开口,苏绾绾不知道他们抱了多久,也许是须臾,也许是一炷香。她总觉得这像一场幻梦,但每当此刻,他的心跳声就提醒她,这是真的。

    最后,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他察觉到了,将她送回家。

    苏绾绾这才发现,天色竟然这么晚了,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

    “明日见。”郁行安站在苏家大门外,对她说。

    苏绾绾停了一下,心想,是在催促她明日去找他吗?

    她望着他点点头,轻声道:“好啊,明日见。”

    郁行安目送她离开,苏绾绾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他仍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一如当年。

    她笑了一下,说:“做个好梦。”

    隔这么远,他应该是听不见,但他也朝着她笑,说了一句什么。

    苏绾绾猜,应该是和她差不多的话。

    ……

    翌日,苏绾绾起得有些迟了。她抓了抓被褥,问道:“为何不唤醒我?”

    侍女喜气洋洋,将帐幔挂在金勾上,说道:“今日一大早,圣人就召二郎入宫说话,封他做了一个什么——光禄大夫。不久后,圣人又下了旨意,封小娘子为皇后,择吉日成婚。传旨的是尤大监,尤大监一听夫人要唤小娘子起身,忙道不可叨扰小娘子,直接宣读了圣旨。主人接完旨,去家庙祭拜了,吩咐婢子们日后不必唤小娘子起床。”

    苏绾绾放下抓被褥的手,觉得很奇怪。,

    封后的圣旨,还可以不必本人接吗?

    不过,她之前在宫中坐步辇,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苏绾绾抛下这些念头,起身洗漱,叮嘱道:“还是要如往日一般唤我起身。”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蹉跎光阴。

    侍女们应是。苏绾绾用完早膳,被父亲苏居旦催着入宫拜谢皇恩。

    这并不是必要的流程,但苏居旦总是如此催促她,一如从前催她进入大裕的宫廷。

    苏绾绾和苏敬禾一起坐马车出了门,路上遇见了郁行安。

    仍是那个宦者,他眼睛很尖,苏绾绾正好撩开车帘看街景,六马拉着的车辆猝然停在她跟前,一大群卫兵也跟着骑马过来。

    这宦者驭术真好。

    苏绾绾这样想着,看见宦者揭开车帘,郁行安视线落在她身上:“可要出城去玩?”

    苏敬禾从苏绾绾身后探出脑袋,看他一眼,再看苏绾绾。

    苏绾绾:“好啊……”

    原来他说的“明日见”是这个意思。

    苏绾绾上了他的马车,苏敬禾道:“扶枝,你既要和他出城,我便不陪同你了。”

    苏绾绾点头。

    苏敬禾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别再难过了。”

    苏敬禾知道星河试图自尽之事,所以也知道了前因后果。

    苏绾绾:“好。”

    苏敬禾笑道:“不小心又将你的头发弄乱了,让侍女帮你整整。”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这是他出门前特意备下的。因为郁行安虽然下了旨,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情况。他担心郁行安冷待她,让她饿着肚子,便悄悄带了糕点。

    如今看来,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又太简单了。

    郁行安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些复杂用意,但郁行安对苏绾绾的爱意,似乎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苏绾绾接过,和他道别,宦者挥动马鞭,郁行安的马车出了城。

    苏绾绾伏在窗边往外看,发现苏敬禾仍在看她,她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家去。

    等人影都瞧不见了,她坐好,发现郁行安在看苏敬禾赠她的糕点。

    两人都猜到了苏敬禾的心思,谁也没戳破。

    “他待你甚好。”郁行安道。

    “嗯。”苏绾绾小心地将糕点收好。

    “过来。”郁行安说,“我帮你整理鬓发。”

    苏绾绾鼓起勇气,坐到他身边。

    阿娘说,人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总是能做到的。,

    她曾经问,如果做不到怎么办。阿娘说,做不到也不留遗憾。

    “在想什么?”郁行安问她。

    苏绾绾下意识抬头,郁行安连忙松开手,怕扯痛她头发。

    苏绾绾:“我在想,你怎么如此擅长整理小娘子的头发。”

    “也没有很擅长。”

    “是么?”

    “是啊。”郁行安拿过她发钗。

    并不是擅长,只是因为总想着她,想着想着,就仿佛练习了无数遍。

    苏绾绾道:“有时候,我想起阿娘教过我许多,但我只学会了一些,另一些似乎未曾学会。”

    “这是很寻常的事,不必苛责自己。”郁行安道。

    苏绾绾听着他如同从前的语气,想起延清年间,她用发簪划过崔宏舟的脖颈,而后跑到竹林,遇到了一路寻来的他。

    她有些怔然,郁行安此时正好插上发钗,手指无意碰到她耳尖。

    苏绾绾的耳尖动了一下。

    郁行安垂眸,视线定住,他抬起手,轻轻再碰一下,苏绾绾的耳尖再次动了动。

    苏绾绾蓦然回神:“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玩她耳朵?

    “你耳朵方才在动。”郁行安道。

    苏绾绾:“……”

    她仰脸盯着郁行安,两人靠得极近,视线交汇,郁行安迎上她的目光,像是失了神。

    苏绾绾抬手,轻触郁行安的耳尖。

    “你的也会动嘛。”她说,“还会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郁行安倏然将她拥入怀中。

    “苏三娘。”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嗓音微哑。

    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笼住她,压抑许久的情绪骤然爆发。

    苏绾绾愣了愣,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

    她以为他会哭,或者说什么别的话,但她颈窝干燥,他一直没有抬头。

    安安静静的,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狗,跋山涉水回到家,疲惫地趴在她身旁。

    “对不起啊,郁行安。”苏绾绾将致歉的话再说了一遍。

    虽然她那些年也很难过,但看见他排除万难朝她走来,不知为何,她为他感到的难过变得更多一点。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不小心共情到对方的情绪。

    倘若他没有变心,这回,她也要勇敢一点走向他。勇敢地奔赴,勇敢地拨开所有误解。

    郁行安坐直身子,他比她更高一些,苏绾绾看见他的胸膛,她视线上滑,看见他喉结,还有漂亮的下颚。

    “我不生你的气了,”郁行安垂着眼睫,低声说,“你也是遭受蒙蔽,今后不必再道歉。”

    带兵东进那两年,他无数次设想两人重逢的场景。最终她挪开视线,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不生气的,原来自己对她来说如此无足轻重,她就这样将他抛下,随意给他定罪,甚至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后来,他看见她戴着那张仿佛与生俱来的面具,读到了她面具下的难过。

    他的气忽然全消了,开始后悔回应她时太迟了。迟了片刻,似乎都足以让她这枝娇养长大的花凋零无数次。

    “你莫要责怪自己。”郁行安说。他眨了一下眼睛,试图忘掉自己根本忘不掉的回忆。

    他抬起手,碰了一下苏绾绾的唇角,低声问:“可以吗?”

    苏绾绾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在低头靠近,先是阴影,然后是一阵柔和的风。

    伴随着微风,一个吻慢慢落下来。

    很慢,慢得苏绾绾听见自己心跳怦然。

    他终于贴上她的唇。

    一个轻柔的吻,在她唇上辗转流连,如同一片不愿离去的春日雪花。

    第54章 别苑

    马车辘轳而行,日光从车窗缝隙洒进来,在两人身上跳跃。

    苏绾绾闭着双眸,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半晌,她听见郁行安轻声道:“那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来说无足轻重。”

    苏绾绾睁开眼睛,看见他稍微往后撤离,正低眸注视她。两人距离很近,他的眼眸漆黑如海。

    苏绾绾贴上他额头。,

    “不是的。”她说。

    正是因为你太重要,才没有勇气听你的解释。

    郁行安安静半晌,俯下脖颈,两人再次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像是火焰在静谧燃烧,又像缺了一角的人终于填补最后一块空缺。像航海梯山终于追上旧日的月光,发现那月色温柔,仍只照耀彼此一人。

    过了半日,又似是须臾,马车停下来,宦者在车外道:“圣人,地方到了。”

    郁行安帮苏绾绾扶了一下微斜的发钗,注视她良久,朝她伸出手。

    苏绾绾心尖微颤,将手搭上他掌心。

    他手指修长,掌心宽大,带有薄茧。苏绾绾被他握住手,扶着下马车。

    正打算上前搀扶苏绾绾的宦者一愣,旋即低眸垂目,退至一旁。

    苏绾绾举目四望,见是一处连绵山脉,冬山如睡,群山起伏。他们已至山顶,一路穿过山色而去,至一精致别苑。

    长廊幽深,郁行安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两人的影子贴在一起。

    他不知何时布置好这处院子,仆从端上膳食,乐工奏起管弦,又有舞者跳胡旋舞。

    苏绾绾无心观赏这份热闹,只觉得乐也朦胧,舞也朦胧,世间万物皆混沌缥缈,唯有他们相牵的手无比清晰,攫取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掌心发烫,随意饮了一盏佳酿,等到仆从端上一个个匣子,才彻底回神。

    她迟疑地望了一眼郁行安:“给我的?”

    “嗯。”郁行安的视线落在她手中酒盏上,“会饮酒了?”

    “学会了一些。”苏绾绾这样说着,打开一个匣子。

    匣中一个傀儡,她拿起,郁行安教她拨动机关,那个傀儡便开始弹奏琵琶,弹完一曲,傀儡俯身,从袖中取出一字条。

    字条很小,苏绾绾凑近了看清,上书:小娘子生辰大吉,伏愿小娘子千秋万岁,春和永驻。

    苏绾绾问:“给我的生辰礼吗?”

    郁行安点头:“你走的那一年,我本给你备好了生辰礼,打算带你来这处别苑。”

    他道:“这是郁家别苑,夏日景致更好些。”

    苏绾绾沉默,打开剩下的匣子。匣中有书卷,有白玉,有簪钗首饰,还有各种她没见过的玩具。

    郁行安一一指给她看,第一年的礼物,第二年的礼物,第三年,没有给她准备生辰礼。

    第四年和第五年,又有了生辰礼,但这更像是他给自己看的,因为礼物仍然精心,却没有再仔细地装裹,仿佛只是一个无望的寄托。

    苏绾绾感觉自己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她张了一下嘴,将手搭上郁行安的脖颈,要他低下头。

    郁行安低下头迁就她,她先是吻上他的唇,接着又开始轻咬,又不舍得用力,辗转缠绵,吻得那样热切绵长,最后终于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唇。

    铁锈味充盈在两人的唇间。苏绾绾想往后退,郁行安的身影压下来,抱住她,脑袋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苏三娘。”

    苏绾绾以为他在质问,心虚地移开目光,半晌后,她道:“抱歉,我不小心的。”

    她总是不小心伤害他,不小心咬破他嘴唇,不小心误解他再逃之千里。

    郁行安抬起头,摩挲了一下她的脸,把脑袋埋回她颈窝:“没有怪你。”

    苏绾绾让宦者拿来膏药,她让他坐好,净了手,仰起头给他上药。

    指尖点上他薄唇,他低头注视她,漆黑瞳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苏绾绾被他看得一阵心悸,匆忙上完药,往旁边坐了一点。

    两人看完胡旋舞,又逛了这个别苑。别苑似乎多年无人打理,最近才收拾出来。苏绾绾走进一个院落,发现院中十几间屋室,被褥已被收起来了,但仍看得出来,皆是娘子闺阁的模样。

    郁行安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我当时想着,出了国孝,我们便可成婚了。你有那么多交好的小娘子,倘若你带她们一起来玩,午间便可安排她们在此院落休憩。”

    苏绾绾垂下眼睫,应了一声,牵着郁行安的手,逛完这处别苑。

    初冬未下雪时,能瞧的景致不多。她挠了一下他掌心的茧,说天色已晚。

    郁行安便带她上了马车,一行人下了山,回到阆都。

    接下来礼部准备封后大典。苏绾绾在闺中整理书卷,看见司马忭的那个镣铐,她扶了一下额头,让人将这镣铐丢了。

    侍女道:“大裕末主被羁押在昔日的襄王府,他送出了一只黑狗,守卫们将此事启禀圣人,圣人让人将这黑狗放生了。”

    “黑狗?”苏绾绾回忆半日,才想起司马忭府上似乎确实有一只黑狗,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将这只狗忘了。

    “正是,一只黑色的老狗,很老了呢,牙都掉了许多。”侍女道。

    苏绾绾按着自己的书卷,因为侍女提起了郁行安,忽然想看看他。她见天色尚早,便坐马车去往皇宫。

    经过昔日的越国公府门口时,她看见那树梨花。她回忆起郁行安当年站在这棵树下的模样。他似乎仍如当年,不曾远去,也从未离开。

    苏绾绾不知不觉入了皇宫。皇宫气息煊赫,守卫如林。她去了千定宫,后又去了千椒宫,没有瞧见人,她坐在步辇上,瞧见天光一点点沉下,远方绽出万道晚霞。

    她想,原来寻找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啊,总觉得他会在下一个转角便出现,明明四处皆没有,心中仍然不愿放下希望。

    宫人们都不知道郁行安的行踪,她们不敢窥探圣颜。最后苏绾绾得了一个医者的指引,回到千椒宫,找到了郁行安。

    他正坐在窗边榻上,手搁至脉枕,奉御低头诊脉。还有一个娘子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神色关切,嘘寒问暖。

    苏绾绾看了一眼那个娘子,认出正是上回千定宫遇见那个。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宫女上前,通禀苏绾绾的到来。郁行安抬头望见她,示意她过来。

    苏绾绾走至他身边,他拉着苏绾绾坐下。

    奉御抬首,睇了两人相牵的手一眼,低头后退几步,说道:“圣人无碍,静养即可。”

    郁行安让奉御和那娘子退下,娘子送了个秋波,方才袅袅婷婷告退。

    苏绾绾指节动了动。

    郁行安握紧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无事。”苏绾绾缓慢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了?遇上何事?”

    郁行安解释一番,原来方才他和众臣去苑中,遭遇刺客,刺客大喊他是乱臣贼子,被就地正法,尚药局连忙遣奉御过来诊断。

    苏绾绾听他说完,仔细打量,见他确实没受伤,方才慢慢舒口气。

    郁行安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问道:“你呢?方才是怎么了?”

    苏绾绾垂眸,半晌道:“我已决定不随意怪罪你了。”

    “哦?”郁行安低低地笑,“你方才在吃醋?”

    苏绾绾目光投向窗外,应了一声。

    郁行安道:“她说她有刺客的线索,我才宣她入内,听她细说。”

    苏绾绾点点头,郁行安嗅到淡淡的绿萼梅香,他忍不住微笑,瞧着她的侧脸,却发现她双眸略有湿意。

    郁行安怔住,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不觉收敛起笑意。

    她并没有哭,那湿意转瞬即逝,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郁行安抱入怀中。

    他的胸膛宽大温暖,苏绾绾动了一下,发现他抱得很紧,便不再挣扎,而是沉溺在这个怀抱。

    “在难过什么?”郁行安问。

    “想起了当年之事。”苏绾绾道,“其实还有许多小事,我未曾查清。我想着,你一片真心,我何必穷追不舍,只是方才……又回忆起来。”

    郁行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乌辰没与你说清楚?”

    窗外霞光映在他手指上,那手指安慰地揽着她。

    苏绾绾:“……他说过你去山北道雪山寻过我,还被大裕官兵刺伤,卧病在床。”,

    郁行安的手指微微蜷缩一下,他揽住苏绾绾,轻声道:“苏三娘。”

    “嗯,我在。”

    “他不听话,我会罚他。”郁行安道,“我与你说清楚,你莫要难过,也莫要伤心。可好?”

    苏绾绾停顿片刻,抬头,对上他深邃目光。

    “好。”她应道。

    第55章 往事

    苏绾绾从郁行安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另一个面貌。

    星河带回了被换过的扇子,之后也没有再将苏绾绾写的信转交给郁行安。

    反而是星河去郁府的那几次,乌辰曾拿出郁行安的信,托星河转交给她,但星河没有做到。

    蓝波若所言都是假的,拿出的那两首诗确实是郁行安所作,但那是当年重五节,司马璟吩咐翰林学士们为贤妃作诗,他也作了两首应酬诗,不等评出魁首,就去寻苏绾绾。

    她在郁府久等郁行安,派棠影入宫传话。乌册与宦者没说她在久等的事,只道苏绾绾送来了糕点,又命侍女进宫瞧一眼他好不好。

    他当时很高兴,寻思着次日要来寻苏绾绾,但司马忭以政事牵扯住他心神,他一时无法脱身。

    百忙之中,他总是惦念她,有时候处理政事,都在脑中构思亲迎时要吟的诗。

    后来他打算扶持西南道的一个郡王登临帝位,与官员谈及此事,遇见蓝波若。蓝波若说,前几日遇见苏绾绾,捡到她的私物,知道郁承旨和苏家小娘子已纳彩问名,故而请他转交。

    他的身边只有小厮,心想,不知是何私物,怎能让其他人看到?于是请官员避开,他低头亲自接过蓝波若的帕子。

    唯有房契一事是真的,阆都住宅价格极其高昂,蓝家郎君拿不出足够的银子,一时求到他跟前。大伯父也写信催他为蓝家解决此事,他出钱买了宅子,本想与她说,又担心她吃味,觉得这并非重要之事,干脆缄口不言。

    “是蓝家人发现家尊和家慈遭了土石流,将他们救出来,才让他们未曾毙命当场。”郁行安道,“他们于郁家有恩,我买下那处宅邸后,便转赠给了蓝家郎君,但你并未看到转赠的房契。”

    苏绾绾应了一声,蜷缩在他怀里:“我日后再也不随便怪罪你了。”

    “怪罪我也无事。”郁行安低眉看她,“只一件,下回别跑得那么快,停下来听我细说,可好?”

    “好。”

    郁行安捧着她的脸,凝望半晌,闭上眼睛,在她额头轻轻覆上一吻。

    天边夕阳恰好收拢最后一缕余晖,暮色四合,风声寂静。,

    一个失而复得的珍重之吻。

    礼部紧锣密鼓地筹备帝后大婚,苏绾绾倒没有太忙。好几回她入宫,看见礼部尚书向郁行安禀报。苏绾绾这才知道,郁行安竟然每个细节都要过问,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苏绾绾用指尖碰了一下郁行安眼底淡淡的乌青:“你这么忙,这些小事便不必操劳了,下头的人自然会办得妥妥贴贴。”

    她知道山北道仍在和狄人发生摩擦,郁行安攻阆都那两年,狄人也趁机进攻,好在河西道和山南道盛产米谷,这也是山北道节度使当年转投郁行安的原因之一——司马忭已无暇发放粮饷了。

    郁行安由着她碰,苏绾绾抚了一下,又去摸郁行安的薄唇。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低头,轻啄了一下。

    “我总是有许多事要忙。”郁行安看着她,“但只有此事,是我真心想忙的。”

    苏绾绾被啄得脸颊微烫,她想抽回手,郁行安轻轻握了一下,她便没再动了。

    她道:“那你好好休息呀。”

    郁行安:“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苏绾绾出了宫。

    次日是冬至,苏绾绾被交好的小娘子们邀着去往迦楼罗寺。在天竺语中,迦楼罗也是金翅鸟的意思,这家寺庙香火不如金鸟寺,好在景致甚好,斋饭也不错。,

    一行人赏景联句,林家小娘子——林二娘已成婚了,抱了孩子来。一群人都凑近了瞧,有人道:“生得真漂亮,跟扶枝小时候一样。”

    一群人皆是笑,这是林二娘年少时的心愿。当年她看见苏绾绾,说我是不能生成这样了,若是女儿像苏绾绾一样漂亮伶俐就好了。当时苏绾绾大惊失色:“你要当我娘?”气得林二娘抬手捶她。

    苏绾绾此时听众人说笑,也忍不住凑上去看,瞧了一会儿,也没瞧出什么,便收回了目光。

    话题倒因此转到苏绾绾身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本来皆是名门贵女,此时家中父兄有落魄的,也有平步青云的。不过众人一起玩到大,此时也不谈政事,林二娘望着苏绾绾道:“没想到你是我们之中成婚最迟的。”

    “我可不是。”苏绾绾望向胡六娘,“她还比我大一岁,未曾成婚。”

    胡六娘正在吃酒,被苏绾绾一看,立刻道:“我可是要在家中侍奉双亲的,才不要成那劳什子的婚!”

    “是是是。”众人笑道,“知道你是孝女了,孝女莫急,继续吃酒吧。”

    在阆都,娘子终身在家中侍奉双亲并不稀奇。凭着这份孝心,双亲亡故后,兄弟还要接着赡养她,否则会遭人指摘。

    胡六娘饮了两口酒,说道:“倘若有人能寻我五年,我也不是不能成婚。”

    众人都“哟”起来,有人看胡六娘,有人瞧苏绾绾。苏绾绾被看得脸颊微红,低头挟一块羊肉来吃。

    胡六娘道:“我前几日途经莲法庵,遇见了蓝波若,她如今已是个比丘尼。”

    众人问:“是梁知周笔下那个蓝波若吗?”

    胡六娘点头:“我才知道,原来她那一支逐渐落魄,为博名声,故意见到梁知周。那梁知周也是个不知事的,吃了酒,提笔就给她写诗,还将扶枝也写进去了。”

    林二娘道:“我说呢,那梁知周只是见过扶枝一面,人都到河西道了,还突然给扶枝来一首。”

    “可不止一首。”胡六娘道,“许是过目难忘。”

    众人闲聊半日,苏绾绾却没想到蓝波若竟然落发为尼。

    是他做的吗?

    从迦楼罗寺离开以后,苏绾绾和众人道别。经过莲法庵时,苏绾绾撩起车帘,竟正好见到在门外扫地的蓝波若。

    蓝波若认出她,像是怔住,扫帚都没有拿稳。苏绾绾的马车驶出很远,蓝波若仍然呆呆望着苏家马车。

    回去之后,苏绾绾让侍女打听蓝波若的事,很快有了眉目。

    原来,蓝波若一直想攀附贵婿。她先是看中了郁行安这个天之骄子,千辛万苦讨好了郁轩临,最后却遭到郁行安本人的拒绝。

    她来到阆都寻求机会,也为再努力一次。但郁行安仍然拒绝了她,她见到苏绾绾,决定放弃,司马忭却说,只要帮他一次,就给她想要的。

    她出手了,她知道苏绾绾这样的人最害怕什么。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司马忭却没有兑现诺言,因为阴谋和背叛是他的本性,他甚至不认为人一定要实现诺言。

    她被郁行安抓住了,开头两年,郁行安还想着用她作为人证,解开苏绾绾的误解。后来,郁行安接连遭受严重的打击,卧病在床,将蓝波若抛之脑后。

    她本应在此时趁机离开的,但她没有走,也许是因为病榻之上的郁行安,仍然让人无比心动。

    玉洁松贞,君子翩翩,如高山雪,如月下仙。

    她想给郁行安侍奉汤药,乌辰一直冷着脸不让她靠近,后来不知为何,乌辰改变主意,说道:“你也很美,去吧,让我家郎君忘了那个可恶的小娘子。”

    她入内,看见书案上堆着许多纸笺,多是苏绾绾流传在市面上的文章,最上面那一张是岭南道发过来的信,字很漂亮,写出来的却是绝情的话。

    她再走近,撩开帐幔,看见内间两只大雁。她知道,大雁难得,这是郁行安向苏家纳彩和问名用的,此时被苏家退回来。

    他坐在榻上,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姿态却仍然优雅端庄。他抚摸着那两只大雁,大雁啄他的手,他皱了一下眉,却没有收回来。

    大雁一下一下啄他的手,他眉目不动地抚摸。蓝波若走到他近前,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抬起脸,一滴泪就那样滚下来。

    蓝波若这才知道他在哭,怎么会有人这样安静地哭泣,心碎的时候也这样动人。

    在这个刹那,蓝波若几乎忘了他的家世、天资、财富和举世瞩目的成就。

    她当时想着,哪怕他是一个田舍郎,长成这副模样,她也嫁了。

    郁行安却对她道:“出去。”

    蓝波若蹲下身,说愿意服侍他。

    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什么情绪。他没有再流泪,只是吩咐人进来,将她带走。

    后来她听说乌辰因为此事挨了罚。

    再后来,她听说苏绾绾在阆都受了皇帝的欺负,被夺走了写出来的书,当苏绾绾和司马忭一起行走的时候,曾有人听见锁链的声音。

    她想,这算什么欺负,何况只是谣传而已。书算什么,锁链算什么,倘若皇帝愿意迎娶她为皇后,照拂她的父兄,她愿意接受这些。

    郁行安却因为谣传发了兵。

    他登临大宝,父兄又来寻她,说波若啊,我们想将你献给圣人,圣人不愿见我们。圣人有一个还算看重的副将,你去给他为妾,可好?

    为妾吗?

    蓝波若不是没有想过的,但她唯一想过的,是做郁行安的妾。因为她见过苏绾绾,知道她明亮、温柔,又才华横溢。郁行安眼里只有苏绾绾,她偶尔会想,哪怕做一个妾,这两人也不会苛责她。

    最终蓝波若还是应了好,去见那个副将,才知道他比她大了二十岁,虽然目如鹰隼,很有几分犀利,却粗鲁爱打人。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逃出来,父兄却用各种难听话斥责她。

    恍惚间她想起了苏绾绾的文章。

    被关在郁家的那段日子,她听人说,郁行安总是在读一个人的文章。她猜到那是苏绾绾的文章,于是也找来读。

    她通琴棋书画,却不怎么爱读书。出于了解郁行安的心思,她忍耐着读完了苏绾绾流传出来的所有文章,其中一句“殴妻者当义绝”,她不知为何记得很牢,也许是因为父兄说过,夫殴打妻,乃天经地义。

    她想,她听从父兄的话,似乎也没有过得有多好,连郁行安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郁行安却总是在读苏绾绾的作品。

    她鼓起勇气,提出不愿做妾,遭到了拒绝。经历一番周折,她终于恢复了自由身份,不堪在家中忍受父兄折辱,落发为尼。

    苏绾绾听完蓝波若的故事,沉默良久,问道:“她将这些事告诉我,是想要何物?”

    “她说,她确实骗了人,也得了报应。她如今什么也不要。”转述这个故事的侍女道,“她唯有一个心愿,说小娘子能做到便做,不能做到便罢了,反正总有人会做到。”

    “是何心愿?”

    侍女迟疑良久,说道:“她要您好好待圣人,莫再让他哭泣。”

    大婚那日,阆都前所未有的热闹。

    局势终于安定下来,山北道的战事也告捷,大夏声威大震,异域诸国派来使者,恭贺开国新君的大婚,连西丹国也遣了使者过来。

    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苏绾绾坐上凤辇,礼乐飘渺,彩旌猎猎。

    她随郁行安祭拜天地,又受了册封典礼。这回,有许多人在祝福她,没有战乱,也没有慌张的驱赶,她安安稳稳地走完所有仪式,被宫人送入皇后所居的宫室。

    转角时她回眸,发现郁行安仍在凝望她。

    她攥了一下自己的裙袍,又将它们抚平。

    她入了宫室,宫女们喜气洋洋,迎她坐在床上。她坐了许久,盯着龙凤蜡烛出神,心想这蜡烛这么长,郁行安见了,会不会回忆起不好的事情。

    终于,宫门被推开。,

    宫女们俯身道:“圣人至。”

    第56章 红烛

    郁行安身着衮冕服走近,身后跟着尚仪和尚宫等人。

    月光倾泻,红烛静谧燃烧。他眉目英挺,视线落在她身上。

    苏绾绾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攥了一下自己的袆衣,感觉郁行安的目光滑到她手指上,她又松开手,起身行礼:“圣人。”

    郁行安扶她起身,尚仪引着两人吃合卺宴,喝合卺酒,又念诵了一大堆祝辞,引两人分别换了常服。

    苏绾绾的心始终跳得很快,饮合卺酒时,差点将酒洒出来。

    郁行安扶了一下她手指,轻声道:“当心。”

    苏绾绾手指微蜷,一口饮下酒。

    之后郁行安挥退宫人,殿门紧闭。苏绾绾扯了一下郁行安的衣袖,道:“郁行安。”

    “嗯。”郁行安站在她跟前,低头望她,“未吃饱吗?”

    苏绾绾点头道:“我今日只在典仪前用了些糕点。”

    其实她方才没想到用膳,只是不知为何这样回答。

    郁行安温和道:“那便再来吃些东西吧。”

    苏绾绾应好,和郁行安一起走至东殿的食案前。

    她先坐下,郁行安坐在她身侧,她坐了一会儿,感觉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将她笼罩,几至眩晕。

    奇怪。她暗暗地想,分明之前两人也坐过这么近,如今这么紧张,是因为……待会儿要发生的事吗?

    她有些食不知味,吃了几样菜,又饮了两盏酒。她打算倒第三盏时,郁行安按住她的手:“莫再喝了。”

    苏绾绾抬眸,见他注视着她,说道:“喝多了会醉,宿醉醒来头疼。”

    苏绾绾想想也有道理,将酒盏放下,继续用膳。

    郁行安似乎吃饱了,始终没怎么动箸子。他一直陪在苏绾绾身边,苏绾绾吃饱喝足,慢慢放松下来,连那颗砰砰直跳的心都变得平静,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她放下箸子和杯盏,郁行安唤人进来给她净手,又拿出一条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两人挨得很近,她盯着郁行安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等她反应过来,宫女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挥退,她被他抱在怀里,双腿悬空,手指正拽着他的衣襟。

    苏绾绾“啊”了一声,郁行安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没事。”

    郁行安将她放在床上,帐幔深深,烛火煌煌,他双眸如漂亮的琉璃,正温柔注视她。那双修长手指慢慢解开她丝绦,苏绾绾耳尖赤红,将脸埋在绣枕里。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可描述。只知夜色朦胧,天地缥缈,如仙鹤交颈,红被翻浪。

    细雪落了她一身,又像夏天的雨,瓢泼而急遽。

    苏绾绾始终没有挪开挡住脸的绣枕,郁行安也并不强求她,只是有时吻上她抓住绣枕的手指,仿佛连这处也要照料到似的。

    月色很美,锦帐低垂。苏绾绾到后来连绣枕都抓不住了,有一片雪花缓慢落在她侧脸上。

    是雪花吗,还是他的吻?

    最后她忘了自己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好累。翌日,她被郁行安吻醒。

    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懵了片刻,听见他道:“今日还要去祭拜天地。”

    苏绾绾去了,虽然郁行安一路上都照顾她,她仍然身心俱疲。

    郁行安将她送回皇后所居的长昭宫,似乎正打算去千定宫处理政务,见她这么累,犹豫片刻,停下来道:“不然你再去休憩吧?”

    苏绾绾:“可以吗?”

    “可以的。”郁行安道,“那些内外命妇,你若惫怠见,改日再传也可。”

    苏绾绾应了好,再去睡了个觉,第二天见了内外命妇,还求郁行安让百里嫊重新入朝为官。

    郁行安允了,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绾绾寻思片刻:“有虽有,但我总要问过她们的意见。”

    郁行安吻了一下她额头,让她召见百里嫊。她惦记着百里嫊的腿脚,干脆自己过去。,

    百里嫊却拒绝了她的提议。

    “我是高宗的女官。”百里嫊摸摸她脑袋,微笑道,“高宗重用了我,将我从一介小娘子提拔成女相,我这一辈子,只做大裕的臣。”

    苏绾绾唇角翕动,却不知如何回应。

    百里嫊的表情却很平和。她道:“万事万物皆有枯荣,有些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扭转,既然天下已定,便莫要多想了。”

    苏绾绾:“是。”

    百里嫊问:“你之前说,圣人愿让女子入翰林院,可是真的?”

    苏绾绾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大臣们极力反对,圣人欲分设两个翰林院,将娘子与郎君隔开。”

    百里嫊颔首,目光变得渺远,半晌道:“寿和年间,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的名门望族之女,无不梦想着来到阆都,成为宫廷女官,执掌朝纲,左右朝政……”

    她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笑了一下:“扶枝,你极聪慧,却并不善于处理人心诡谲。好在圣人待你极诚……”

    她顿了顿,不知为何,却没有再说下去了。只是携了她的手,温煦道:“若有困惑,再来寻我,我仍是你的老师。”,

    苏绾绾应了是,又和百里嫊聊了半日,关切一番,方才告辞,慢慢退出去。

    回宫的路上下了骤雨,宫女连忙拿出伞具,她仍然被淋湿了,头发和披风上都溅了雨珠。

    宫女们面无血色,仓皇求饶,她道罢了,进入长昭宫。迈入正殿,发现郁行安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原来他在这里等她。

    苏绾绾挥退宫女,轻手轻脚上前,想吓他一跳。

    郁行安似乎察觉到什么,想转过身,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动。

    苏绾绾一下子从背后揽住他的腰:“郁行安!”

    郁行安笑了一声:“嗯。”

    “你是不是发现我过来了呀?”

    郁行安转过身,低头看她,颔首。

    苏绾绾放开手:“我本想吓你一跳。你如何发现的?”

    郁行安牵住她即将离开的手,摩挲了一下她手指:“闻到了你身上的香气。”

    “有吗?”苏绾绾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

    “有,很特别,很好闻。”郁行安问她,“要不要去换身衣裳?头发也淋湿了。”

    “无事。”苏绾绾不愿离开这片刻的温存,“沾到一点水珠而已,待会儿再说。你方才在看什么?”

    “看雨。”

    苏绾绾道:“难得你如此有闲情逸致,我与你一同观雨可好?”

    郁行安应好,两个人便坐在窗边看雨。

    骤雨“淅淅沥沥”拍打在窗上,溅出一朵朵雨花。郁行安似乎很担心她着凉,让宫女拿来巾帕,他抬手为她擦拭发丝。

    擦着擦着,苏绾绾靠在他身上。

    郁行安搂着她,他没有看雨,而是一边擦拭发丝,一边瞧她。

    苏绾绾望着窗外,问道:“你观雨时在想何事?”

    “你从前对我说‘爱人,爱世间,爱万物’,我观雨时便想,你说的这三种爱是何种心境。”

    “也没有什么都爱啦。”苏绾绾蹭了一下他的衣襟,“那是阿娘教我的,其实我……心中常有迟疑。自然景观我皆是爱的,但我爱的人并不多,大姊、二兄、老师、朋友……”

    她抬起头,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还有你。”

    郁行安望着她眼睛,心中微微一跳,低下头,和她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苏绾绾被吻得气息微乱,她悄悄睁开眼睛,发现郁行安闭着双眸,眼睫垂覆,吻得很认真。,

    她轻轻咬了一下郁行安的唇。

    郁行安撤开:“怎么了?”

    “无事。”苏绾绾紧紧搂住他的腰,“最喜欢你。”

    郁行安将她按至胸膛。

    苏绾绾听见了有力的心跳。

    他道:“我也是。”

    最喜欢你。

    无法割舍,也无法分离。

    第57章 洪流

    等雨停了,苏绾绾才去换衣裳,果然得了小小的风寒。

    在她打第一声喷嚏的时候,郁行安就放下手中的文书,问道:“可是着凉了?先去歇息吧。”

    她刚换完衣裳,说不要。坐在东殿书案前摆弄她的书。

    郁行安没法子,站起身,走过来,探她的额头,给她披了一件披风,又唤宫女传奉御。

    两人离得很近,苏绾绾盯着郁行安的侧颜,脸一阵热。

    她想,这世上怎会有人生得如此漂亮,眉眼这么美,睫毛这么长,做事情的目光还这样专注。

    郁行安给苏绾绾绑好披风系带,一抬眼,和她对上视线。

    “何事?”郁行安问。

    苏绾绾没有回答,她闭上眼睛,飞快地啄了一下他侧脸,然后转脸继续书写。

    郁行安瞥了一眼她在写的书卷,视线上移,滑到她脸上。

    他若有似无地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做什么……”苏绾绾道,“莫要打搅我做学问。”

    “不打搅你,”郁行安道,“我就在一旁看看。”

    苏绾绾便没有推走他。她右手执笔,感觉郁行安坐在她身边,有时候需要研墨或展开书卷,郁行安仿佛知道她心意似的,慢慢帮她做好。

    苏绾绾瞄他一眼,用笔蘸一下墨水,侧头再瞄,发现他确实没做别的事。

    她不知道,郁行安此时心里平静温和,像广袤无际的大漠,一点点生出绿意,其中一枝摇曳小花,是她的气息。

    奉御很快便来了,仔细诊过,道:“皇后娘娘并无大碍,这几日多加修养即可。”

    说着开了个方子,递给一旁的宫女。

    夜间,苏绾绾喝了药,郁行安给她一盒蜜饯。

    苏绾绾道:“我不吃。”

    虽然药确实很苦。

    郁行安低眸看了她一会儿,右手取出一个蜜饯,放至她唇边。

    苏绾绾张口吃下去,嘴唇擦过他手指。

    她的脸顷刻间烧红。

    郁行安笑了一下,又给她喂了两枚蜜饯,抬起左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起身去沐浴。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摩挲,到了夜间,她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郁行安在背后揽着她,嗓音微哑:“睡不着么?”

    苏绾绾点点头,往他怀里蜷缩。

    夜色静谧如水,她声音轻轻的:“郁行安,你给我说故事好么?”

    郁行安应好,想了片刻,给她说了个神话故事。宁静美丽的大草原上,兔仙和雪最终成了好友,每年冬日,它都在等待雪的到来。

    他的嗓音很好听,映着夜色,像渺远的琴音。苏绾绾逐渐有些困倦,又听他说了一个神话故事后,问道:“有没有你的故事呀?”

    想知道他的事,想多了解他一些。

    郁行安停顿须臾,讲他的故事,从记事时候开始讲,中间穿插着他读过的一些有趣的古今传奇,苏绾绾听得发笑,转过身来,用额头贴上他额头。

    他的怀抱温暖宽和,苏绾绾听得昏昏欲睡,但仍然抓到了一个遗漏的地方:“那年十二月呢?你怎么跳过去啦?”

    郁行安停了片刻,温和道:“那个月没什么好说的,我在藏书楼背书。”

    “藏书楼……”苏绾绾唔了一声,“我记得你家藏书楼没有坐榻,但忘了这印象是打哪儿来的了……下回你去没有坐榻的藏书楼,记得将书带出来读……”

    她昏昏沉沉地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也许是药物起效,她陷在一种安逸舒适的混沌中,隐约听见他说:“我坐在地上读书。”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只记得他说白鹭书院的湖很美,仿佛镶嵌在西南道的一颗明珠。

    半夜,苏绾绾不知为何忽然惊醒。此时已是初夏,清冷的月光铺了一地,窗外竹影婆娑,她坐起身,在床上发愣,低头注视郁行安。

    他已经入眠,手搭在苏绾绾身上。因为苏绾绾坐起身,离他远了一些,他无意识地靠过来,将她抱紧,像一只靠近火光的白尾鹿。

    苏绾绾的脊背生出凉意,随着她思绪奔涌,这凉意逐渐席卷她全身。

    郁轩临说,郁行安年幼时得到过一个蹴鞠,他父亲下达了对郁行安同窗们的蹴鞠禁令。

    为了解除这项禁令,郁行安自愿接受惩戒。

    他说他坐在地上读书。

    如今已经有了笙蹄——也就是坐墩,但世家大族的子弟仍然习惯坐在坐榻或坐席上,双膝跪下,正襟危坐。

    郁行安会使用别的坐姿吗?似乎不会。她从未见过他使用其它不合古礼的坐姿。

    他分明可以站着读的,哪怕是站一个月。是谁非要如此逼迫他?

    苏绾绾盯着地上的月光,郁行安似乎醒了,他嗓音倦哑,轻声道:“扶枝?”

    他唤她的声音总是低沉文雅,很温和,像指尖在摩挲一块温润的玉。

    苏绾绾猝然回过神,她低下头,慢慢靠在郁行安身上。

    “郁行安。”

    “嗯。”

    “藏书楼的书那么多,坐在地上怎么读?”

    郁行安沉默,半晌后,拂开她的额发,温声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苏绾绾喉咙发涩,心想怎么会忘呢?他记性那么好。

    她将脑袋埋在郁行安怀里,片刻后,郁行安坐起来,在夜色中将手探向她的脸。

    “扶枝,你哭什么?”他问。

    她哭了吗?

    苏绾绾将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湿漉漉的水。

    正无措间,郁行安捧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痕。泪水越擦越多,郁行安轻叹:“莫哭了,皆是从前的事,何况我早已忘了。”

    “我才不信。”苏绾绾哽咽一声,努力平缓声线,说道,“你害怕永不熄灭的太阳和蜡烛,是因为这两样不熄灭,你就不能停下读书,是不是?”

    郁行安抱住她,轻声道:“我早已不怕这两样东西。”

    “那你怕何物?”

    “怕你离开我。”

    苏绾绾一懵,一个辗转的吻落下来,吻在她的泪痕上。

    细细密密的吻,像一场雨一般将她笼罩。,

    “虽不愿看见你哭。”郁行安在亲吻的间隙道,“但你也不必强忍着。”

    苏绾绾将脸埋在他衣襟里,被他轻拍背部。

    苏绾绾问:“为何被大雁啄了,还要来阆都寻我?”

    “因我心悦于你。”

    那个很会打马球的小娘子,擅于算学和琴艺的小娘子,爱吃醋,说话时双眸发亮,不通人心鬼蜮,却会在看见难民时感到难过。

    又体贴,性情又好,隔得很远就能看出他的心事,让人赠他一盒玉锦糕。时而撒娇,时而害羞,时而忧郁。忧郁时像是戴上面具,撒娇时仿佛落入人间的鸟灵。,

    明亮温柔,耀眼夺目,像一束光,照进他苍白的生命。

    苏绾绾捉住他的手,闭上眼睛,吻上他的唇。

    郁行安被她哭得没办法,吻了半日,低声道:“扶枝,如何才能让你高兴?”

    苏绾绾不说话。

    郁行安用手接住她的泪:“想要如何便告诉我。无论你想要何物,我皆允你。”

    月色如霜,殿中没有灯火,只有静谧月光。

    “我什么也不要。”苏绾绾半晌道,“只希望我喜欢之人皆陪在我身旁。”

    “好。”郁行安认真道,“他们皆会长伴你身旁。”

    翌日,苏绾绾感觉身体好了一些。宫女们说郁行安已经去上朝了,临去前给她掖了被褥。

    她应了一声,用完膳,读了几卷书,宫女道长公主求见,她让人请进来。

    长公主就是郁四娘,大婚前几日,她被郁行安从河西道接过来,册为公主,是观礼人之一。

    两人多年未见,有些生疏,但毕竟之前的交情还在,聊了片刻,又渐渐熟稔起来。

    “你不怪我?”许久后,苏绾绾问。

    她听说乌辰受了罚,而乌辰受罚的原因,便是在心里怨怪她,没有直接执行郁行安的命令,解开她和郁行安的误解。

    “阿兄……圣人不让我们怪你。”郁四娘携住她的手,“他说你容易自责,不许我们说你不好。扶枝,我不怪你。”

    苏绾绾也携住她的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郁四娘道:“你们皆要好好的,日后若有事,便来寻我,我这回不去赴那些劳什子周岁宴了,我帮你们将话说开。”

    苏绾绾笑道:“好。”

    郁行安回来的时候,郁四娘已经离开,苏绾绾正巧又打了一个喷嚏。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还未好吗?”

    “哪有那么快呀。”苏绾绾道,“昨日头还晕乎乎的,今日清爽了许多。”

    郁行安像是放了心。入夜,苏绾绾喝完药,缩进被褥里,见灯火煌煌,郁行安坐在旁边,低眸凝望她。

    苏绾绾偏开脑袋,打了个喷嚏,又将脑袋转回来:“在瞧什么?”

    “在瞧你怎么这样可怜。”

    苏绾绾:“……我哪里可怜啦?”

    郁行安摩挲她的头发,没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她哪里可怜。

    只觉得她哭泣时可怜,淋雨时可怜,不寐时可怜,打一个喷嚏也可怜。

    她所在之处,像是笼了一层柔和的光,又明亮又温柔,受一点点委屈,她自己还不觉得,他就立刻生出许多怜爱之心,觉得她这样也可怜,那样也可怜。

    两人又聊了许久,苏绾绾打了个哈欠,郁行安让人熄灯,睡在她身旁。

    上回大婚,她说那样好累。

    他问除了累,还有没有别的。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不肯说话,半晌后问他,郁行安,我们少做那种事好不好呀?

    他当时摸着她头发,应好。同时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粗鲁了,细细回忆,又觉得她应是舒泰的。

    既然如此,便暂且应下。岁月漫长,她总会习惯这样的相处,再慢慢靠近。

    郁行安和她挨得很近,不久之后,他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动作,苏绾绾玩他的耳垂。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翻过身,将她揽入怀中。

    “扶枝。”他喉结微滚,低声道。

    苏绾绾没有推开他,他又唤了一声,修长手指往下滑,灵巧温柔,如同点燃一簇簇火苗。

    夜色漫长,相爱之人彻夜难眠。

    过了半个月,西丹国使者和狄国使者来访,郁行安设宴招待。

    宴会上,西丹国使者赞颂苏绾绾的书卷——他们国中竟有人看懂了,并将其译作西丹语。根据苏绾绾的算式,十日前果然发生了日蚀,西丹国将其视为大夏的神迹。

    狄国则想进献公主,与郁行安和亲。

    郁行安拒绝了。

    工部尚书在一旁看见帝后时而对视的目光,嘀咕道:“圣人未免太珍爱皇后娘娘。”,

    户部尚书在旁瞟他一眼,静默无言。

    这么明显的事,众人早瞧出来了。也就这人不通世事,才一直在工部待着。

    宴席过半,郁行安寻了个借口离开,让众臣代为招待。

    苏绾绾跟在他身后,两人坐步辇到了御苑,郁行安上前,将苏绾绾扶下来。

    两人牵着手,苏绾绾问:“怎么就走了呀?”

    “晴日正好。”郁行安道。

    苏绾绾立即就懂了,攥住他的手,两人在御苑中散步,宫人们远远跟在后头。

    尚未进入盛夏,天气还算凉爽,御苑中飞花似梦,草木葱茏。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儿,时不时从御苑上方飞过,偶尔发出娇啼。

    苏绾绾瞧着,也有一种可以随之飞翔的感觉。

    “那是什么鸟呀?”苏绾绾问。

    郁行安看了一眼,说道:“那是金画眉。我曾在一卷书上读过,有人形容它们的啾鸣像在喊‘鸡飞狗跳’。”

    苏绾绾听了片刻,笑出声。她道:“我喜欢同你一起听鸟鸣,无所事事,浪费光阴。”

    从前她觉得不可蹉跎时光,如今又觉得,偶尔蹉跎一次,也没有关系。毕竟,郁行安应该很喜欢这样吧。

    果然,郁行安道:“我也喜欢与你一同浪费光阴。”

    日光静谧洒下来,照在两人身上。

    命运的洪流奔涌向前,而他们终于在洪流中牵住彼此的手。

    至死不渝。

    第58章 番外一:司马昪

    曾有一个娘子问他:“殿下,谈到宫廷,你会想到什么呢?”

    当时,司马昪的神情有一瞬间怔愣。

    宫廷啊,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对宫廷几乎所有的记忆,无不围绕背叛、谎言和欺骗。

    那娘子见司马昪不说话,笑问道:“是红墙碧瓦吗?还是满园的牡丹、一望无际的琼楼?妾曾听闻,宫廷穷极世间美景,妾此生从未见过呢。”她的语气满是向往。

    不知为何,司马昪没了谈性。他望着这张和苏绾绾有几分相似的脸,随意敷衍几句,出了偏院,走向自己的庭院,那娘子挽留几句,见他不搭理,识趣地住了口。

    人么,就是如此。司马昪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每一句温情背后都潜藏锋利的刀剑。他很小就知道如何避开背叛、谎言和欺骗,那就是假定每一个人都要不利于他。

    从他悟透这个道理之后,他甚至总是把握先机,先人一步进行背叛、谎言和欺骗,于是他总是捷足先登,逐渐有了今日的地位尊荣。

    四周静悄悄的,宦者见他从院中出来,连忙提着灯笼上前,毕恭毕敬在前方引路。

    月亮高悬在天上,迈过月洞门时,司马昪听见风吹过枝叶的声响,他低下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见绿萼梅的影子在地砖上摇曳。

    暗香扑鼻。

    司马昪不期然地想到了郁行安的话,他说苏绾绾像绿萼梅,像滂沱的雨、急遽的风。

    真可笑,他分明那么早便认识了苏绾绾,到头来,郁行安却比他更了解她。更可笑的是,对于郁行安的这些比拟,他思量许久,终于不得不承认,恰如其分,无可辩驳。

    他不愿承认郁行安的才华,但他却愿意认可苏绾绾的美丽。这美丽不是指她引人瞩目的外表,而是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更动人温暖的东西。

    九岁那年的中秋宫宴,他还是宫廷里像狗一样低贱的四皇子,他不堪忍受身份高贵的兄弟们的折辱,宴席尚未过半时,他就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林中闲逛。

    那年苏绾绾只有五岁,小小一个人儿,大约也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她身后立着两个侍女,侍女们催促道:“小娘子,快些回去吧,若是冲撞了哪个贵人,婢子们都要挨罚的。”

    苏绾绾蹲在地上喂一只黑狗,笑眯眯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会谨慎的。”

    司马昪特意绕开,想往别处去,不料一声犬吠忽然响起来,苏绾绾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终于在黑黢黢的树林中瞥见司马昪。

    “你是谁?为何不提灯笼?”苏绾绾问道。

    司马昪一言不发,仍旧以之前的步速向前走去。

    那两个侍女弯下腰,轻声对她说话。

    下一瞬,他却听见苏绾绾再次开了口:“一个人离开宫宴,还不提灯笼,你……不开心?”

    稚嫩的、纯真无邪的嗓音,像一个人临死前的嘶吼那样有力,却不那么痛苦,反而充满着一种跳跃的情绪——通常而言,人们把它称作欢喜。

    司马昪停住脚步。

    苏绾绾说:“你若是不开心,便过来吧,我送你一样东西。”

    司马昪并不愿意过去,他知道这又是一场阴谋和算计。可是他的袍子湿漉漉的,这是方才在宴席上被三兄泼湿的,他离开宴席时,没有人朝它看过一眼。

    何况他从未见过这样拙劣直白的算计。

    他慢慢走过去。

    苏绾绾手上拿着半个秋梨——她方才在用这东西喂狗。见他过来,她笑眯眯地站起身,身后一个侍女连忙拿出一块牡丹纹帕子,弯下腰,仔细给她擦手。

    这样精致的帕子,皇宫自然也有,但轮不到他来用。司马昪时常想,内廷的宦者们是如何找到那些粗陋的物件的?仿佛从犄角旮旯里弄来那些东西,就只是为了侮辱他和他的生母。

    苏绾绾问:“你可喜欢吃秋梨?”

    司马昪垂眸看了一眼黑狗:“不喜欢。”

    苏绾绾小大人似的点头,从另一个侍女手中接过食盒,想揭开盖子。侍女怕她提不动,小心翼翼托着,连声道:“小娘子,让婢子来拿便可以了。”

    苏绾绾仰头对着侍女笑了一下,果真松开手。

    灯笼细碎的光影笼罩在她脸上,司马昪低下头,沉默地注视她。

    这是他第一回 看见有人因这样的小事,柔和地对着下人笑。这样的微笑面具之后,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阴谋?他心中暗自思忖。

    侍女揭开了食盒盖子,苏绾绾道:“里头有水晶龙凤糕、小天酥、金乳酥、婆罗门轻高面、玉锦糕……可有你爱吃的?”

    司马昪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至食盒,再移回她的脸上。

    他一言不发,苏绾绾显然错解了他的意思。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食盒,分明是不舍的神色,却命侍女将整个食盒都递给他:“那便都送你吧,莫要不开心了。今日是秋节,月色好得很呢,你抬头看看月亮,吃些糕点,便开心了。”

    “月亮有何好看的?”他冷不丁地说。

    苏绾绾愣了片刻:“你不喜欢月亮?”

    司马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绾绾沉吟须臾,说道:“那你去做一些会让你开心的事吧。不开心只是暂时的,如同这玉锦糕,阿娘说,它起初本是麦,后来成了面团,经过九九八十一次摺叠翻转和蒸熬,才变得香甜绵软。我想人也是如此吧,迈过重重困苦,则会……”

    “则会被人吃掉。”司马昪道。

    “什么?”

    “我说,人便如同这玉锦糕,经过一次次的作弄和煎熬,终于变得香甜绵软,随后则会被其他人吃掉。”他慢慢地、用一种堪称残忍的语气说。

    他满意地看见苏绾绾变了神色——她的双眸和嘴巴先是不可置信地张大,随后视线惊恐地射向他。

    她被吓到了。

    司马昪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微笑,他提着食盒离开,没有听见苏绾绾再说一句话。

    那盒糕点他当然也没有吃,他只是把它放在书案上,直到糕点长出了绿色的毛,他才把它们丢到地上,逼黑狗吃下去。

    在苏绾绾喂食这只狗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这是张婕妤生前养的狗。她住在她生母后头的宫院里,死于一次背叛,之后这只狗便成了无主之物,它通常避着人走,宦者们也懒得去捉它。

    黑狗被迫吃完这些糕点,却并没有死。这不是毒药。

    那么,那个小娘子一定是有意接近他,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次年的秋节,他偶然看见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了她。三皇子已经落水死了,宫人们都说这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但他们望向他的目光中总是暗藏恐惧。

    他的境况像玉锦糕一般好起来,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于是他找藉口出了宫,在马球比赛中,他看见了她。

    由官府主持举办的马球赛,向来是大裕王朝的一件盛事。她被她的阿娘抱着,坐在北面的看台上。她的阿娘脸上有一种美丽的苍白,正微笑着和周围的命妇交谈。命妇们有时和她的阿娘说完话,会突然逗她,她就朝着人甜甜地笑一笑。

    他忍不住嗤笑,觉得她未免太好哄。

    然而,这么好哄的她,却在看见他之后,默默挪开了视线。之后马球赛结束,她张开双臂,催促道:“阿娘,我要回家!”

    她的阿娘无奈笑一笑,将她抱起来,和众人告别,又命令小厮将马车赶过来。

    司马昪在远处望了一会儿,心想真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被母亲抱这么久的孩子,哪怕是大公主,也只会被皇后抱上片刻,便递给乳娘。

    眼看着马车要开走了,他才缓步上前,微笑着表明身份。她的阿娘并不见慌乱,但仍然放下苏绾绾,恭敬地行了礼。

    他说道:“不必多礼,我是三娘的朋友。”

    他已经打听到她的姓名,他讨厌“三”这个排行,但她既然行三,他愿意暂时压制一下自己的厌恶。

    她的阿娘疑惑地看向苏绾绾,苏绾绾低着头不愿说话。

    “扶枝?”她阿娘轻唤了一声。

    苏绾绾抬起头,看了看阿娘,又对上他的视线。

    司马昪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只狐狸,机警、狡诈,在这个瞬间,他出于狐狸本性,领悟到了苏绾绾即将出口的话,于是他立即开口:“糕点很美味。”

    苏绾绾停了一下。

    他摆出此生最温和的面孔,微笑道:“这是我第一回 吃到如此美味的糕点,多谢。”

    苏绾绾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犹豫须臾,说道:“不必客气。”

    她顿了顿,仰头对她阿娘说:“阿娘,去岁中秋宫宴,我结识了四皇子。”

    她阿娘似乎放了心,却作势轻拍她一下,嗔道:“不可乱了尊卑。”

    “是。”苏绾绾轻声道。

    此后,司马昪便经常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她的周围。他实在太想弄明白,她为何叫住他,又赠予他一盒糕点。

    这份来意不明的好意,让他备感困惑,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直到他逐渐见到了她的阿姊、阿兄,环绕在她周围的闺中密友、如云侍女。

    他终于弄明白原因。

    原来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

    她生长在日光和雨露的浇灌之下,每一个人都在关心她、爱护她,于是在她眼中,世间美好广阔,天地任她翱翔。她的面前似乎是无数条康庄大道,她可以选择任意一种人生的轨迹,而在她身后,永远有许多人温柔注视她。

    她得到的温柔实在是太多了,于是对她而言,温柔和善意,也是可以随手施舍出去的东西。

    他的辗转反侧、彻夜思索,和她的随手施舍比起来,显得多么可笑和沉重。

    他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如此惹人悲悯,于是打算离开她。

    那时苏绾绾已经七岁了。宫宴上,一个宫女端错茶,挨了罚,脸上都是巴掌印和血丝。

    没人在意这样的小事,他因为看见她,打算提早离开宫宴,却在寂静无人之处,看见她悄悄给宫女递膏药。

    “消肿止痛的。”她这样说。

    宫女问她的名讳,她并未回答,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司马昪停住脚步。

    她的气质天真而明亮,廊庑悬挂的宫灯柔和洒下光线,笼罩在她身上。

    他望着她的背影,随后盯着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发呆。

    真是奇怪。四岁那年,他被三皇子打得浑身都是淤青,去寻生母,生母却只是担心他遮不住伤口,会遭致父皇的厌弃。

    “听闻圣人最不喜无力反抗的皇子了。”身为宫女的生母,这样絮絮道。

    九岁那年,他被大皇子和三皇子推进池塘,十几个宦者宫娥在岸边冷漠凝睇。他仰视着十几道漠然的视线,一个人从水中慢慢爬出来。

    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构成了他对于过往人生的全部记忆。在那些时刻,他眼眶干干的,只觉得浑身上下冰冷无比,心中有尖利的怨恨冒出来。

    此时他却在原地驻足,为这份他毕生不可期待的、随手给予的善意。

    尽管只是给予一个无人在意的宫女。

    隔几天,司马昪去苏府找她,看见她在读书。他停了片刻,说道:“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你的阿娘快要死了。”

    苏绾绾皱起眉,抬脸看他。

    “我第一回 见到她时,她的面色就很苍白。上一回我去苏府,她的声气明显孱弱许多。她在喝药对吗?你或许已习惯了她屋中的药香,她大约对你说过这些都是小疾。但是,扶枝,在宫中,只有快要死去的妃嫔才会频繁喝药。”

    这是他对她说过最残忍的话,也是他们相识两年多以来,他最真诚的话。

    他们两人最终不欢而散,司马昪牵了牵唇角,在心中嘲笑自己。

    就连施以关爱和善意,都是需要天分的。他分明只是想要像她一样和善,为何话说出口,却变得如此难堪?

    关爱和善良,似乎比恶意更让他不自在和难以忍受。

    不过,她的父亲显然对她并不上心。她将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者,她很快就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他冷眼旁观,看见她磕破了额头、流尽了眼泪,看见她沉默地伫立、孤独地发怔,看见她遇上了一些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一些不明不白的恶意、突如其来的背叛、精心编造的谎言。

    她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她更冷漠,会衡量出手的必要性,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总是会向他人伸出援手。

    她的才华开始崭露头角,她的智慧帮所有人过得更好。

    司马昪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一样了。

    他预设每个人都即将背叛他,而她则预设每个人都如同她一般美好。

    这个世间的芸芸众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忽然不知道了。

    她一年一年长大,那张脸笑起来时,仍旧让他感到温柔;不笑的时候,竟然让他觉得清雅。

    他喜欢她的模样,无论她笑还是不笑。然而,当她总是对着林家小娘子微笑的时候,他心生不喜,让林家小娘子跌入池塘。

    苏绾绾跳入水中,将人救出来,很快查到是他做的事。她问:“殿下何故如此?”

    “我只想看见你对我笑。”司马昪说,“她死了,你便不会对她笑了吧?”

    苏绾绾面色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做得不对——哪里不对?他想了想,觉得或许应该遮掩得更好一些。

    他努力转圜,但苏绾绾还是疏远了他。

    无妨。司马昪想,等他势力再大一点,他便求圣人赐婚。

    阆都出现了一个叫郁行安的人,司马昪的势力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习惯了杀人不脏手,每当他认为自己瞒天过海时,便会看见郁行安平静望过来的目光。

    郁行安太敏锐了,而郁行安注视她的时刻,也未免……过于久了。

    围绕在苏绾绾身边的狂蜂浪蝶那样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郁行安那样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

    司马昪决定除掉他。

    然而,当他看见苏绾绾对着郁行安笑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更疯狂的想法。

    他要让郁行安痛苦地死去。

    尽管这有悖于他的生存原则。通常而言,他下手只求快和准。

    他精心布置,一切却有悖他的意愿。

    他的二兄登上皇位,他被幽禁在王府。这本来应该是故事的结局,但没人比他更擅长欺骗和背叛。

    他策反了执金吾,伪造了诏书,登临帝位。他造成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的隔阂,眼睁睁看着苏绾绾远走岭南,命令所有人隐瞒苏绾绾的行踪。

    苏太保犹疑,他微笑道:“你不想被灭门吧?”

    苏太保闭上嘴。

    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已经绝无可能,他命人进行了对郁行安的数次刺杀。他其实想直接下手的,但帮他伪造诏书的门客说:“郁二郎……不能死。”

    门客说了郁行安的家世和声望,说他尚未坐稳的帝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形势。

    但最终刺杀都失败了,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苏绾绾不喜欢他。

    他拂掉那些汇报刺杀失败的文书,心想,不喜欢又怎样?

    他喜欢她就好了。

    他下了圣旨,命令苏绾绾做他的皇后。他看见了苏绾绾写出的书卷,他看不懂,但不妨碍他将它们收好。

    因为她的种种美好,合该只被他一个人珍藏。

    强扭的瓜很甜,他向来知道这一点。但阆都兴起流言,说她只是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都会飞走的。有一天早晨起来,他忽然意识到。

    他命匠人制造镣铐,锁住了他的笼中鸟。

    如此一来,鸟儿就不会飞走了。他用手指碰一下锁链,心中这样想。

    不久之后,他就听见斥候快马加鞭来报,说郁行安反了。

    他有点惊讶,没想到郁行安还会来寻她。他做了许多布置,可是郁行安如同被上天眷顾,势如破竹,一路直奔阆都而来。

    多么不公平啊。司马昪想,为什么自己要在阴暗的宫室里忍受折辱和疼痛,而郁行安却永远完美无瑕,无论做什么都受人瞩目眷爱,永远不必遭受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不愿意相信上天永远不公,可是宫门破开那天,他终于意识到,上天确实永远不公平,不可转圜,无可补救。

    他憎恨这个不公的人间,握住苏绾绾的手,忽然回忆起被他关押的门客的一句话。

    门客说:“殿下,治理这个天下,并非只靠阴谋。”

    可是,他除了阴谋,还有什么呢?还有苏绾绾给予的善意吗?那么微小的善意,给他,也给宫女,给任何无关紧要之人。

    他对着苏绾绾举起长剑。

    他知道自己卑劣阴暗,不仁不义。既然他已经如此令人不齿,那就做最后一件卑鄙无耻的事——让苏绾绾去地底下陪他吧。这样便有人可以一直温暖他了,可以把她幼年时得到的那些温柔,施舍给他一些,再施舍给他一些。

    可是这柄长剑太过沉重,沉甸甸压着他整个身躯,让他无论如何都割不下去。

    后来他终于有了力气,却将长剑掷向郁行安,果然被人轻松抵挡。

    真是一次拙劣的袭击,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拙劣。

    他永远是一个丑角,一个他人故事的旁观者,一个衬托他人多么温暖和幸福的人。

    郁行安没有杀他,只是让人将他囚禁。

    他知道郁行安准备让他痛苦地死去,罢了,成王败寇,何苦他早已习惯忍耐这世上所有的欺辱和疼痛。

    但他没有死,只是一年一年地坐在窗前,仰望窗外的月光。

    今夜的月色好得很呢。昨夜的月色也很好。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夜的宫灯,还有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

    司马昪站起身,踱出厢房,自言自语,回答了初见时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为何不提灯笼?

    “我是一个无人在意之人。除了欺辱我的人,无人在意我从宫宴上离去,自然也无人在意,我有没有在夜色中提一盏灯笼。”

    他的声音很轻,被泯灭在高墙之外的喧嚣里。

    今日是上元灯节,这个国度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万国使者在除夕之前抵达阆都,一直待到上元灯节结束,为这个国度的美丽和强盛增添光彩。

    隔着一堵高墙,他听见一个小娘子的声音从墙外经过。小娘子稚气道:“阿娘,阿耶,儿想吃胡饼。”

    “好,胡饼。”一个温和的女声说,“今日是上元灯节,囡囡想吃什么,阿娘和阿耶都给囡囡买。”

    从前,他听见这样的对话,都会在心中微哂。

    孩童撒娇是为了从大人那里获取利益,这利益可能是一块胡饼、一件新衣,或是一场周到的照顾。

    而大人呢,关心自己的孩童,也只是为了在将来更好地利用和奴役他们。

    此时他却不确定了。

    也许这个世上,真的有纯粹的爱意吧。

    只是这些爱意就像秋节的月光,从未眷顾他罢了。

    第59章 番外二:皇太女

    郁幽是苏绾绾和郁行安唯一的孩子,她很敬仰自己的父母。

    从她学会观察四周,她就发现,苏绾绾和郁行安是这个世上最温柔,也最有权力的人。

    他们值得依赖,说一不二,她从未见过有人违背他们的命令,哪怕是苏绾绾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什么意向,所有人也忙不叠地照做。

    她以为事情本该一直如此,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那年她八岁,郁行安册她为皇太女。一个大臣以死进谏,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

    她站在皇位下方,在这个距离郁行安最近、距离朝臣最远的地方,睁着眼睛,听众人惊呼,看这个大臣苟延残喘地死去。

    这个世上总是充满各种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不会遇上这些事。从前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她是天命所归之女,她险些信以为真——她确实过得太顺遂,也太多人捧着她了。

    郁行安没有让人遮住她的眼睛,也没有让她避开。退朝之后,她沉默跟在郁行安身后,听见他道:“权力所在之处,无时无刻不在流血。倘若你不愿目睹,我可收回成命。”

    她抬起脸,凝睇郁行安的背影,许久后道:“儿愿为皇太女。”

    郁行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读书。之后他坐上步辇,侧头对宦者道:“去长昭宫。”

    长昭宫是苏绾绾所居的宫室,郁幽知道,郁行安总是去往那里。

    太阳晒在郁幽身上,她该去上书房了。但她立了良久,坐上步辇,对宦者道:“我要去长昭宫。对少师说,我今日有事,课业明日补上。”

    “是,贵主。”宦者道。

    步辇平稳向前,郁幽想到自己从前询问过的一件事。

    当时,朝野对于皇储的人选众说纷纭,她不明白为何苏绾绾和郁行安只有她一个孩子。哪怕是远在河西道的郡王,都有十几个儿女环绕膝下。

    她反覆询问,才知道苏绾绾这一胎生得艰难,郁行安说不要再生。当年朝臣对此颇有微词,苏绾绾盯著书卷发怔,郁行安搂住她,望着她道:“扶枝,你生下来,便是要让世人更明白天地至理,怎能为了这样的事冒死去的风险?这世间万民,皆是你之子民。”

    这个场景发生时,郁幽年纪还很小,两人并没有避开她。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在漫长的时光里,这个场景愈发清晰,让她难以忘怀。

    此时,她到了长昭宫,宫人进去通禀。

    苏绾绾面色微红,坐在郁行安身边的榻上。郁行安脸上也有些微笑意,低头在一张纸上画什么。

    他在苏绾绾身边时,神色总是更柔和一些。

    “幽娘来了,”苏绾绾朝她张开双臂,“你父亲说,你今日见人流血,却没有害怕。怎不去上书房?过来,让阿娘瞧瞧。”

    她走到近前,对两人行了礼,又依偎到苏绾绾怀里。她其实一直希望成为郁行安那样稳重的人,但苏绾绾的怀抱太温暖、太让人留恋了。

    苏绾绾细细打量她:“果然不见畏惧。可遣人向少师说明?不可让他空等。”

    郁幽道:“儿遣人去说了。儿明日便去上书房。”

    她说不出今日不愿去上书房的原因,但她读书每日不辍,偶尔停一天,众人皆会应允,何况苏绾绾向来待她宽宥。

    苏绾绾点头,抚摸她的额发。她在苏绾绾怀中坐了一会儿,视线挪向桌案,发现郁行安在作画。

    他在画苏绾绾,阳光从窗外洒落,画中的苏绾绾坐在案前,双眸明亮,堪称美好。

    郁行安蘸墨,看了一眼被苏绾绾抱住的郁幽,慢慢将她也画入画中。

    郁幽盯了一会儿画卷,问道:“阿娘,权力为何物?”

    苏绾绾思索须臾,将视线投向郁行安。“行安。”她尾音温软,“你告诉她。”

    郁幽知道苏绾绾总是呼郁行安的名,不叫他“圣人”或“大家”。她本来习以为常,后来目睹了别的夫妻,才觉得奇怪。但她在宫里见过许多奇怪之事,她觉得自己父母的这一点点奇特,完全不出格。

    郁行安勾勒画中的人影,平和道:“权力是掌控命运的能力。”

    他画完一笔,抬起双眸,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留片刻,随后下移,落在郁幽脸上。

    他道:“拥有权力,可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命运。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便可掌控他人命运。支配他人行为、决策物事分配、影响事件结局。”

    郁幽问:“那……儿日后可掌控天下人之命运吗?”

    “或许如此。”郁行安道,“你要居安思危,能力不足之人,权力会从其手中流走。坐在帝位上的不止是圣人,也是鹿。”

    “儿明白了。”郁幽道。

    郁行安没有再说话,殿中只有风吹过窗外竹叶的声响,以及落笔的声音。婆娑竹影在桌案和郁行安握笔的手上晃动,郁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时,总有如此静谧的氛围,但她喜欢这种氛围,她在静谧中逐渐放松下来,忘记了方才大臣死不瞑目的眼睛,也忘记了大臣“不可立长女为储君”的疾呼。

    她握有权力,而持续掌控权力的途径,便是提升能力、丰满羽翼。这是方才郁行安告诉她的道理。

    郁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并没有继承郁行安的过目不忘,也没有继承苏绾绾在算学上的灵敏,但她对于人性幽微有自己的见解。

    她声誉越来越高,逐渐遇见许多像那个大臣一样的人。他们没有以死进谏的勇气,却总是表达出对她的质疑和反对。

    若有似无,仿佛扎在棉花里的刺。

    郁幽不喜欢这样,她希望自己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那样令行禁止。

    十四岁,她开始佐政。十六岁,她查出一个通议大夫贪污受贿。这个通议大夫曾多次反对立她为储君,她毫不犹豫地判他全家流放。

    “判得重了些。”郁行安的修长手指按着展开的纸卷,这是她写的文书,“何故如此判?”

    郁幽想说,因为这个大夫贪污的银子,让阆都以北多出五百流民。但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这是她见过最幽邃的眼睛,仿佛可以洞悉一切。

    她低下头:“他反对儿执掌权力。”

    郁行安似乎在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发顶在发烫,她内心逐渐不安。

    年幼时,郁行安其实很宠爱她。据说在她记事之前,郁行安常常抱她;她想要何物,郁行安就柔声哄,让人给她。

    宦者说,这皆是因为她有一张和皇后娘娘相似的脸。她不相信这一点,但后来她发现,每每他们三人说话时,郁行安总是先凝望苏绾绾,再低头看她。

    她不是没有为此思虑过,但苏绾绾的怀抱确实非常温暖,双眸明亮,嗓音和婉,还总是说出一些让人惊讶、却听上去非常有道理的话。

    谁会不留恋。

    “依律法行事。”此时她听见郁行安道,“律法乃是君臣和万民的尺度,没了尺度,人人便没了行事的准则。”

    郁幽问:“儿可否进谏,修改律法?”

    郁行安沉吟许久,对她道:“可。”

    她修改了律法,严惩了通议大夫。她听见许多人在拍手称快,说贪官污吏本就该得到更严苛的处罚。

    她也确实逐渐变得严苛,这似乎是前朝高宗的作风。听闻高宗为了清剿反对她的人,曾经大兴诏狱。

    有一天,她随苏绾绾和郁行安去围猎,遇见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求见苏莹娘的人。

    苏莹娘是苏绾绾的大姊,她的姨母。她的宦者正好听见这件事,回来道:“那人自称吴仁道,原是苏大娘的夫君。数年前和离后,他便一直想再见到苏大娘,苏大娘不愿见他。”

    “为何和离?”郁幽问。

    宦者道:“听闻是吴仁道当年养了一个别宅妇。”

    郁幽轻笑一声,没有发表见解。

    她很理解苏莹娘的心态,但她也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一见钟情的沦陷,却没有多少从一而终的忠贞。

    并非所有人都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

    一旁的宫女玩笑道:“倘若是贵主,定然早已命人将其打出去。”

    “是啊。”郁幽轻描淡写道,“伤我之人,如何能不严厉惩戒。”

    一语成谶,她很快迎来了第一次伤害。

    十八岁,她遭遇刺杀。郁行安命人严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母脸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事后查出来,是当年那个通议大夫的学生下的手。大夫对学生有再造之恩,大夫在流放路上死了,学生认为她是始作俑者,向她复仇。

    学生被判斩立决,她去观刑,血花飞溅时,她很冷静,甚至没有眨眼。

    回宫之后,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苏绾绾则将她揽入怀中,问道:“怕不怕?怎非要去观刑?”

    苏绾绾的怀抱非常温暖,虽然她已经长大了,但仍然不愿意离开。在郁行安的注视中,她无法说谎:“想看他是如何死的。”

    这是婉转的说法,其实,见伤害她的人被处死,她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苏绾绾抚摸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温和道:“今日御厨做了玉锦糕,可要吃?”

    “好。”

    她其实口味像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苏绾绾总在吃玉锦糕,郁行安陪着苏绾绾吃,她也陪着苏绾绾吃。

    三个人一起吃玉锦糕的时候,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或许郁行安也是如此作想。

    但无论如何,刺杀之后,她还是发生了一些改变。她疑心更重,对待不听话之人,也更为严酷。

    一日,郁行安看她处理政事,摇头道:“旱灾之事应加急处置,饶御史之事可暂且延后。”

    西南道发了旱灾,饶御史在私下对郁幽不满,说了一些不敬之言。

    郁幽道:“饶御史今日不敬,明日便可鼓动人生事。”

    郁行安平和道:“旱灾之事,晚一日拨款,便多无数人死去。”

    她露出迷茫神色。

    郁行安望了她一会儿,她低头先处置旱灾,过了几日,她听见苏绾绾道:“你父亲欲遣你去西南道赈灾,你愿意去吗?”

    郁幽没有异议。

    她去往西南道,带了无数精锐的守卫。接待她的刺史名叫郑无饥,因为他的名字少见,她多看了他几眼。

    郑无饥眼睛小,翻天鼻,皮肤又黑又皱,这样的相貌本不应为官,但郁幽听说,他有一身本事,还和苏绾绾、郁行安共事过,开国后得到提拔。

    郑无饥对她弯腰行礼,泪流满面,诉说西南道如何民生凋敝。她早已亲眼目睹,开仓放粮,还斩了一个污吏。

    她在西南道逗留多日,亲眼看着西南道的情形逐渐好转。有时她看见百姓呼她为“贵主”,在她面前感激地俯首,她的心中产生了奇怪的心绪。

    像是满足,如同和苏绾绾、郁行安坐在一起吃玉锦糕。

    她也渐渐听说了郑无饥的事,知道了他被提拔的过程。

    郑无饥本是前朝蓠州刺史的文书官,但他很清廉,在蓠州从上到下的贪污里,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偶尔的,他也不得不随大流贪污一把,否则太“不懂事”,那些人难免觉得他会猛然参一本子,不让人放心。

    他贪污来的钱,都被他散给了贫苦百姓。他的阿娘又瘦又小,脸颊枯瘦,每日纺布,眼睛已经瞎了,那年蓠州发了水患,连他和阿娘的住所都被淹了,他连夜背起阿娘,将阿娘背到了一个不容易被水淹没的地方,给他阿娘留了米面,又去赈灾。

    那年的赈灾粮被一车一车地卖掉,他无力劝阻,于是当蓠州一些知内情的难民涌去阆都告状的时候,他装模作样拦了一把,却故意放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钦差终于来了,当年的德宗派来了郁行安、百里嫊,百里嫊还携上了苏绾绾。他认真地观察钦差一行人,衡量他们的爱民之心,但蓠州刺史介绍他时,只是笑道:“我有一个下属,丑了些,你们莫被吓到。”

    郁幽平静地听人说郑无饥的故事,听完,继续去赈灾。她希望尽快回到阆都,看见饶御史被处置。

    信步走到一条长巷时,她听见隔着一堵墙,有人在说话。她停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郑家的院子,郑家竟然住在一个这样简陋的院子里。

    “阿耶,你为何叫无饥?儿今日读书,认识了‘饥’字。这是不好的字,阿耶怎会用这样的字作名?”一个稚嫩的童声问。

    隔着墙,郑无饥道:“阿耶的名字是你阿婆取的。她年轻时遭了饥荒和贪官,生下我,便叫我无饥,你阿婆说,愿天下无饥馁、无蠹役。”

    童声道:“阿婆总是在纺纱,手上全是厚茧,原来也认得‘饥’字。”

    “她不认得‘饥’字。”郑无饥道,“她只认得‘为民请命’四个字,是她让我教她的。”

    童声问什么是为民请命,郑无饥解释了。童声道:“阿婆为何看重这四个字?阿耶,你额上的伤口,不就是为民请命来的吗?”

    郁幽记得郑无饥额上的伤口,细长一条,在黝黑的肌肤上不是很显眼。那似乎是当年被蓠州刺史用砚台砸的,原因是他放跑了几个郎君,让他们去往阆都告状。

    院中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似乎是郑无饥的母亲,正不悦地喝止那个孩童。郑无饥半晌问孩童,是从哪里听闻此话。

    孩童道,是从卖粮的商人们口中听来的。商人们本打算囤积居奇,奈何这回赈灾太快,他们私下回忆了前朝时如何用赈灾粮大赚一笔。

    郁幽抬起脚步,守卫们做了一个可要敲门的手势,她摆了摆手,继续往前。

    她只是探访民生,信步来此,不存在郑无饥特意让她听见这番话的可能。但她也不想一直听人墙角。

    她走了两步,却听见郑无饥说:“那些人胆大包天,说了些酸话,你勿信以为真。你读了书,便要记住,为民请命会有好结果的。”

    孩童问:“被砸破额头的好结果吗?”

    郁幽想笑,却听见郑无饥道:“不。这世上人人手上都有一根眼睛看不见的蜡烛,一些人点亮了它,一些人熄灭了它。当年在蓠州,有人点亮蜡烛,放跑告状的郎君、斩杀贪官蠹役、认真修缮河渠;有人熄灭蜡烛,卖掉赈灾粮食、不顾万民涂炭。点亮蜡烛之人,让人看见希望;熄灭蜡烛之人,让人陷入黑暗。孩子,你是想点亮蜡烛,还是熄灭蜡烛?”

    孩童道:“儿怕黑,若有蜡烛,自然是点亮它。”

    郑无饥道:“点亮蜡烛之后,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来吹熄你的蜡烛。所以阿耶被砚台砸了,那些去告状的郎君也被一路追杀,只活了一个。”

    “那怎么办呢?”孩童问。

    郑无饥道:“可是只要这世间点亮蜡烛的人足够多,你就总会被照亮,你的蜡烛也永远不会被熄灭。当年,你阿娘才十五岁,却帮一个郎君隐瞒行踪,让他顺利抵达阆都,还追了一路,去向如今的圣人和皇后娘娘送口信。孩子,你点亮蜡烛,照亮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其他人。你站得越高,照亮的人就越多,点亮蜡烛的人也会越多。”

    孩童的嗓音变得憧憬:“那——阿耶一定握着很亮的蜡烛,皇太女殿下的蜡烛也很亮吧?儿听闻许多人在夸赞你们。阿耶定然握着世上最亮的蜡烛。”

    郑无饥:“不,阿耶见过更亮的蜡烛。”

    孩童:“在何处?”

    郑无饥:“在大夏,在阆都。当年他们还未成亲,未曾入主皇城。阿耶看见他们不辞辛劳,体恤民生。那是阿耶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亮的蜡烛。”

    郁幽停住脚步,心神震动。

    她想立即回到阆都的欲望不翼而飞,在这个刹那,她只觉得眼前晃动起很多人的脸,饥民枯瘦的脸,大臣触柱死去的脸,郁行安沉默凝望她的脸,苏绾绾停顿片刻、轻抚她的脸。

    她明白了郁行安将她派来西南道的原因,她的心神从长久的政斗中离开。她开始仔仔细细观察饥民,无法再产生急切回去的心情。待到西南道的灾情全然平息,才回了阆都。

    支援她的朝臣又是一番颂扬,她面目平静,入了长昭宫。

    苏绾绾在分自己的书卷,郁行安在喝茶看她。宫女通禀郁幽入内,两人的视线都望过来。

    郁幽上前行礼,苏绾绾放下书卷:“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郁幽道,“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苏绾绾示意她说,郁行安也将目光从苏绾绾身上挪到她脸上。

    郁幽沉默,半晌道:“权力很重,他人命运也很重。”

    她说得很简短,但她想,苏绾绾和郁行安应该都听懂了。

    “很好的领悟。”苏绾绾笑眯眯的,“过来和阿娘一起整理书卷。”

    郁幽上前帮她整理,郁行安放下茶碗,也帮着一起整理。

    时光静谧,郁幽低着头,看见苏绾绾和郁行安的手指无意间碰到同一张纸卷,又分开,郁行安的指尖在方才两人碰过的纸卷上停顿片刻。

    郁幽抬起眼睛,看见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

    “儿还领悟到一事。”郁幽道。

    苏绾绾:“何事?”

    “儿希望和母亲、父亲一起吃玉锦糕。”

    苏绾绾微笑:“那今日便吃玉锦糕。”

    郁幽也露出笑意,在心中补充道,是永远一起吃。

    永远一起吃玉锦糕,一家三人,天长地久,不愿分离。

    第60章 番外三:日常

    苏绾绾站在御船的甲板上,双手搭住阑干。江面的风迎面吹过来,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往后扬。

    有脚步声走近,随后她嗅到熟悉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

    郁行安停在她身边,看了她片刻,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苏绾绾手背微烫。她抬头,望向郁行安:“将幽娘留在阆都理政,果真可行吗?”

    “她十九岁了。”郁行安嗓音温和,“总要试一试她。”

    苏绾绾放了心。她的女儿郁幽,并不是一个太让人操心的孩子。郁幽知晓他们要去江南道之后,怔了片刻,很快答应会认真料理政务。

    郁幽道:“儿会常吃玉锦糕,阿娘和父亲也要时常来信。”

    苏绾绾答应每三日给她寄一封信。他们的计划是在今年三月去往江南道巡游,来岁开春再回去。

    御船往前驶,天光洒在粼粼波光上。过了几日,他们在沿途一州暂歇。此州位于虞江沿岸,湖景一绝。

    帝后巡幸,众官员一路恭迎。郁行安带她入住行宫,苏绾绾坐了几日的船,有些疲倦,连歇了好几日,又听闻有一处温泉,便打算去温泉洗浴。

    她去往温泉所在的宫殿,郁行安一路牵手陪着她。他总是陪在她身边,苏绾绾早已习惯。

    入了内殿,苏绾绾发现郁行安还牵着她的手。她耳根一烫,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说道:“你在外殿等我可好?”

    郁行安视线安静地落在苏绾绾身上,苏绾绾在他开口之前,捏了一下他手指:“好不好嘛?”

    郁行安停了停,应一声“好”,去了外殿。

    苏绾绾脚步轻盈地去洗浴。

    陶节度使便是在此时求见的。

    在前朝,节度使权重望崇,掌数十州的兵力、民生、财政。新朝圣人高瞻远瞩,一步步削弱节度使的职权,陶节度使总要为自己的仕途合计,正好他新得了一美娘子。

    陶节度使在行宫外站了不久,宦者便道圣人传见。

    他随着宦者入内,一路并不多看,但行礼时仍然窥见了郁行安的脸。

    他视线下移,心想,圣人如此风姿,到时候究竟是圣人对美娘子一见钟情,还是美娘子对圣人一往而深,倒真不好说。

    郁行安问他有何事要奏。

    陶节度使不提献美之事,而是先说了几件要紧的政事。说完,陶节度使道:“此州湖景甚美,圣人可要前往一览?”

    他打算等郁行安来到湖边,便让美娘子袅袅娜娜地出场。郁行安看中了人,便是他体察上意;若没有看中,也不至于触怒天颜。

    郁行安却道:“这几日不去,你且退下。”

    陶节度使一愣,恭敬告退。

    许久后,苏绾绾洗完出来。她换了一身衣裳,行走时故意用衣袖拂过他肩头。

    郁行安坐在榻上,握住她袖子,抬眸看她。

    苏绾绾笑道:“这温泉果然不错,精神都好了许多。我们今日出行宫玩吧。”

    郁行安轻拉她袖子,让她坐下,他将她揽在怀里:“想去何处?”

    “去看湖?”苏绾绾寻思道,“听闻此州湖景一绝。”

    郁行安道:“可以。原以为你还要再歇几日。”

    宫人动作迅速,半个时辰之后,就将仪仗收拾妥当。苏绾绾和郁行安乘同车出行,到了湖边,只觉湖波潋滟,又有一游船在此等候帝后临幸。

    两人登船,游船稳稳地往湖心驶去。

    陶节度使匆忙下了车,擦着额角的汗,眺望越来越远的游船:“圣人怎忽要游湖?方才还说过几日再来。”

    “下官不知。”传话的官吏陪笑道,“好在游船前些日子便备好了,不至于手忙脚乱。”

    陶节度使皱眉,走回自己的马车上,看见美娘子被侍女梳妆打扮。

    “今日太匆忙了。”陶节度使道,“你妆扮好,便在此处楼阁等待,我打个手势,你再下来。”

    “是。”美娘子应道。

    苏绾绾坐在船上游览,郁行安不看景致,低头看她。苏绾绾笑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郁行安摩挲她手指,嗓音很轻:“不知为何,只是想瞧你。”

    他们距离近,郁行安说话时,声音像羽毛拂在她耳边。苏绾绾脖颈生出热意,她站起身,走向船舷。

    她凭舷而立,湖风阵阵,吹散她的热意。

    不知已经游览多久,天边一抹夕阳,他们距离湖岸越来越近,她看见岸上的依仗,旁边还立着几个官员。

    郁行安已经跟到她身后,他低头看她:“倘若是从前,我会以为又唐突了你。”

    苏绾绾:“如今呢?”

    “如今知晓并非如此。”

    苏绾绾轻笑,转过身,背对着那些官员,靠在舷上。

    夕阳染红了天际,郁行安的注视长久又温柔。

    苏绾绾和他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晚风有些冷。她提了一句,郁行安让宫女拿来披风,他接过,给她披上。

    游船停在岸边,宦者上前,问道:“天色已晚,圣人可要回行宫用膳?”

    郁行安看苏绾绾,苏绾绾道:“不如去此州酒楼。”

    郁行安点头同意,宦者连忙在前方引路,众官员恭送他们。

    郁行安牵住苏绾绾的手,和她上了同一辆马车。

    陶节度使额角的汗早已被湖风吹干了。他目送帝后远去,美娘子从楼阁上下来,来到陶节度使跟前,问道:“节度使缘何不打手势,命妾下楼?”

    陶节度使道:“你瞧见皇后娘娘了吗?”

    “瞧见了。”美娘子道,“皇后娘娘姿容无双,然妾……”

    陶节度使挥挥手,打断她的话:“瞧见圣人给皇后娘娘系披风了吗?”

    美娘子顿了顿:“未曾。竟有此事?”

    陶节度使没有回应美娘子的话,只命她退下,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方才在岸边,他瞧见郁行安给苏绾绾系披风。

    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时下常有郎君给妻子画眉,闺中情趣,不一而足。

    然而,让陶节度使在意的,是郁行安的眼神。

    陶节度使擅射箭,目力极佳,又出于站位的缘故,亲眼瞧见郁行安的眼神。

    郁行安当时跟在苏绾绾身后,走出船舱,低头看着她说话,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之后又亲自系披风,视线没有挪开过一瞬。

    他的眼神比湖水更静谧,比微风更柔和。

    陶节度使准确地读到了里面蕴含的幽邃隽永的感情,出于人性上的敏锐,他果断地藏起了早早备好的美娘子。

    他上了自家马车,随从问他可要回府。他点点头,再次叹了口气,靠在引枕上,长叹道:“送礼还是要随人心意才好。”

    可是,圣人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呢?

    苏绾绾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来自陶节度使的礼物。

    她把这件事向郁行安说了,郁行安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问她:“喜欢吗?”

    “其中一个傀儡,还挺喜欢的。”苏绾绾道,“像你当年送我的那些。”

    “许是出自同一个匠人。”郁行安将她抱在怀里,“还想去何处玩?”

    郁行安很喜欢抱她,平日在郁幽面前,他倒并非如此,但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郁行安简直时时都要抱着她,舍不得撒手似的。

    “此州的名胜皆游览过了。”苏绾绾弄乱他的袖子,“去别的地方玩吧。”

    “好。”郁行安道。

    他的衣裳总是齐整,说不清是缘于什么心态,苏绾绾总是故意弄乱他的袖子。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习惯了,由着她弄,只是放下她时,仍然要整一整袖袍,如同当年那个端正如玉的郁行安。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顺着江水而下,一路游山玩水,携手走过春夏秋冬。

    转眼便到了除夕夜,他们已经抵达江南道。江南的冬天,只偶尔有细雪,湿润冰凉的,落在人的脸上,转瞬就融化。

    苏绾绾坐在江南行宫的榻上,在书案前算着什么。

    此时已经入夜,行宫的廊下点起宫灯。郁行安沐浴完,来殿中寻她。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猝然回头,用袖子遮住字迹,对他道:“等等……”

    郁行安停住脚步。

    苏绾绾:“你等等再过来,勿看我写字。”

    郁行安停了停,应好。但他并没有离开这处宫殿,而是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局脚榻上,抬眸望着她。

    殿中烧了地龙,暖如初春。苏绾绾写完,搁下笔,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她忍不住起身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他方才沐了发,乌发柔软地耷拉,瞳孔漆黑,视线停在她身上。

    苏绾绾摸了摸他的湿发:“怎不叫人绞干?”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急着来看你。”

    苏绾绾忍不住笑,才想起自己因为有一次和他深吻,被人瞧见,便要求独处时不许人进来,宫女也不行。

    她唤来一个宫女,让宫女擦干他的发。之后宫女退下,四周寂静,郁行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下头,和她进行一个绵长的吻。

    他的气息干净又幽邃,像春日的雨,将她整个人笼住。苏绾绾气息微乱,推开他,在他怀中尽力坐好。

    郁行安问:“方才在写什么?”

    “没写什么。”苏绾绾道。她仰头看见郁行安的眼睛,心里一跳,立刻补充一句:“不许猜!”

    郁行安垂目看着她,亲了亲她的脸,仿佛蜻蜓点水。

    “好,不猜。”他说。

    他脖颈低下,和她贴着额头。苏绾绾觉得他的双眸仿佛带着吸力,她偏开脑袋,下一瞬,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垂,随后是脖颈。

    “扶枝。”他嗓音很轻,像鸟翼拂过。

    翌日便是岁日,苏绾绾和郁行安在江南道开启崭新一年。她给郁幽写了信,封好,命人寄出。

    暮色降临,她知道郁行安应该接见完大臣,便打算去寻他。

    没想到郁行安也寻了过来。

    两人对望,苏绾绾道:“我有礼物要于此刻赠你。”

    郁行安:“我也有礼物……于此刻赠你。”

    苏绾绾露出踌躇神色,郁行安顿了顿,温和道:“先去瞧你的吧。”

    苏绾绾犹犹豫豫地引他去,郁行安跟着她,走了几步,牵住她的手。

    “你的礼物……过了此刻还在吗?”苏绾绾问。

    “还在。”郁行安道,“我让他们等等便是。”

    苏绾绾放了心,引他上一处高楼。明月慢慢升起来,清风拂面,宫人摆上席面。

    “你还记得吗?”苏绾绾道,“我从前说过,世界是一个球。”

    “记得。”郁行安看她一眼,再看脚下的土地,“你说的话,我都还记得。”

    苏绾绾转开脸,忍不住笑。她和他聊了一会儿,午夜时分,她牵住他的手,携他来到阑干边。

    “咻”的一声,焰火骤然升起。与此同时,天狗开始食月,天幕一点一点暗下来。

    今日是岁日,江南道没有宵禁。人群纷纷因天狗食日而惊呼,转瞬又被天上的焰火攫取注意力。

    焰火起初只有一朵,随后越来越多,曼妙地在苍穹中展开,如一幅画卷,画卷中心,是两高一矮三个小人儿。

    “高的是我们,矮的是幽娘,虽说她不在此处。”苏绾绾的语气有小小的得意,“新岁大吉。”

    郁行安的瞳孔倒映着璀璨焰火,握住她的手,嗓音温柔:“新岁大吉。”

    两人看完焰火,郁行安又牵着她坐上步辇,带她去看他准备的礼物。

    苏绾绾已经有些困了,强撑着没打哈欠,问道:“你为我准备的礼物是何物呀?”

    “为你写的一组词,我让人编排成曲。”郁行安道,“没你准备的好看。”

    何况已经过了岁日。

    “怎会?”苏绾绾道,“你赠我之物,我从未有不喜欢的。”

    他似乎总是看穿她的喜好,及时备上她喜爱之物。

    郁行安微笑,两人路过一处庭院时,苏绾绾“呀”了一声:“这牡丹竟已开了。”

    郁行安也低头看了一眼,宫灯摇曳,那牡丹果然已经吐露花骨朵儿。

    “江南道更暖些,花发得比阆都更早。”郁行安道,“初见你那日,越国公府便是满园的牡丹。”

    苏绾绾也记得那一天,她露出微笑,却听见他道:“那日我在画楼看见你,觉得满园牡丹,竟不及你万一。”

    苏绾绾讶然:“是吗?”

    “嗯。”郁行安道,“旁边还有一个郎君,说阆都有许多人喜欢瞧你,我当时看一眼,便猜到了。”

    “之后呢?”苏绾绾问。她不知道郁行安曾站在画楼看她。

    “之后我转身走了。因为那郎君想带我去别处转转,我寻思转转也无妨,未曾想到,又遇见了你。”

    苏绾绾很快串起了事件的顺序,她道:“倘若那日我没有提前和大姊一起回府,便不会再遇见你了吧。”

    “还会再遇见的。”郁行安转头看她。

    还会再遇见,再碰面,屡次三番,逐渐沦陷。

    那些年,她是阆都最美的明珠,熠熠生辉,无数郎君远远凝望她,而他也如同那些郎君,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前方要穿过一条夹道,宫灯恰好坏了。宫人要回去换,苏绾绾急着睡觉,便道:“直接过去便好,前面便到了。”

    步辇只好向前,好在天狗食月早已结束,月色如银练,铺在宫道上。

    郁行安还记得,许多年前,苏绾绾说过自己怕黑,于是他牵住她的手,细细摩挲一下。

    苏绾绾坐在步辇上,说道:“今夜的风让我想起虞江畔的那一晚。”

    郁行安:“嗯?”

    “那夜你受了伤,还陪着我跳入江水寻人。是怕我因力气耗尽而溺水吗?”

    郁行安很轻地笑了一声,应是。

    苏绾绾握紧他的手,感觉他掌心温热,热意传到她指尖。

    他们很快穿过夜色,抵达明亮的宫室。宫人们引她入席,她坐下,看郁行安为她准备的贺岁歌舞。

    他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歌声绕梁,舞姿蹁跹,他似乎一如当年,永远守候她,一直都在,不愿离开。

    他们将携手走过漫长时光,日久岁深,仍旧缠绵如当初相恋。

    完结啦,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援!祝大家天天开心,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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