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曾对他说过,对喜爱的人和事可以有近乡情怯般的怯懦,亦可为此而周旋,却绝不可以放弃,哪怕是刀山火海,硬着头皮也要上!
硬着头皮……也要上……他记得自己当时问爹:“若是……喜爱的人呢?”
他爹转起眼睛,突然探身扑过来,跟条赖皮蛇似的:“谁谁谁?是哪家的姑娘?我儿子开窍啦?”
“……”他默默退了两步:“爹,烦请您老注意仪态。”
“咳咳。啊,这个啊,这还需要问?”他爹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真是!一点都不随你爹我!来来来,为父教你四字真言,记住了啊:死、不、要、脸。”
他无言地看着自顾自兴奋的父亲,觉得如这般的没皮没脸,他真是如何都学不来,尽管看娘的样子,这招有时候的确管用。
他在本家里有一个堂兄弟,算生辰比他小两个月,应是他的弟弟,虽然对方从不喊他兄长。
堂弟给他支了一招:“你把那人骗来,啊不是,我是说请,我方才说的是请!嘿呀,我最近不是在练那个什么‘惊鸿九野’吗……哎不对,我是说哥哥帮你搞定!哥这魅力没谁了!咱都是自家兄弟,你别跟哥客气,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哎你别走啊?瞧你那小气的样子……”
依旧在本家,他还有一个堂妹。
堂妹听了他的问题,略略思衬一番:“姑娘家的脸皮都薄,兄长你切不可硬来,也不可胡来。要不等过两年,让祖父去她家中下个帖子,先问问她许了人家没有?”
以上是他少年时发生的事,这三位亲人,瞧着一个比一个通世情,实则大多纸上谈兵,忒不靠谱。
……
对面在西街的邓木匠那里请了三个伙计,正在修葺那幢百年老楼的大门。
从申时起,叮呤咣啷,吵得朱颜开没法再一觉睡到酉时,只得稀里糊涂地爬起来,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晒夕阳,顺带眯眼打量,这今日新来的人。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一派清秀温顺的好模样,脸色稍显苍白,身上背着一个不新不旧的黑色包袱,从头到脚也是一抹黑,微微低着头,站在边上不动也不言语,杵着活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反正朱颜开是在对面嗑了两斤瓜子了,愣是没见他动过。
她忍不住咋舌,好家伙,这么有耐性,若是她,指不定身上得有多痒痒。
自家门内,俞氏夫妇正在给东街吴老爷家的七尺送子观音上油,听说吴老爷的长孙媳妇怀上了,老人家一高兴,便送了这尊大神来她店里养护,还宴请了方圆百里地的住户,这两天正热闹着。
除了他们所在的北街,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朱颜开在门口东挪挪,西蹭蹭,时不时遮遮阳光,擦擦门槛上的灰尘,终于惹得俞仕深抬头:“掌柜的,少吃点行不行?今晚你又牙疼上火,别折腾我们俩行不行?”
这算是打开了话头,朱颜开便抛下她那一麻袋的香瓜子,凑到大堂里:“你们说,对面那位什么时候来串门呀?”
“你怎么知道人家要来?”
小姑娘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嗤,那还用说嘛?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新来的不得孝敬孝敬?”
俞仕深将通体白玉打造的观音罩上绒布,由妻子抱进内置软垫的榆木柜,笑眯眯道:“人家拿着地契房契,一样都不少。那位晏公子来头不小,我们惹不起的。”
“朱小姐就惹得起嘛!”朱颜开握起小粉拳挥舞,咬着小碎牙恶狠狠地回道。
姬惑摸了摸她的发顶:“掌柜的,我去一趟东街。”
“小心别磕着,早些回来,吴老爷若是留你吃晚饭……”俞仕深忽然停住,似乎在考虑这便宜是占还是不占。
朱颜开很是了解他:“得了得了,老吴可没这个胆子。”
姬惑刚驾着马车送观音离去,朱颜开便与俞仕深凑在账台前,拿胳膊肘捅他,一脸的诡笑:“说说看,看出什么了?”
俞仕深斜眼瞧她:“为何叫人家吴老爷是老吴?没大没小,当心你爹爹知道了,又要训你。”
“哎呀,只要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我习惯了嘛,好歹他年纪比我大那~么那么多,总不能叫他小吴吧。”
“其实不止有这两种叫法。”话说到一半,朱颜开抬手便要去揪俞仕深的耳朵,俞仕深赶忙改了话题:“早晨。早晨开门时我去搭过话,人家一问三不知,这样我也不好追问。不过……”
他拿眼睛瞟着门口。
朱颜开直翻白眼:“瓜子皮我自己扫,行了吧?快说快说!”
俞仕深立马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看他不对劲,其实常人一眼也能瞧出来,脸色煞白,走路如弱柳扶风,说明他身子骨极虚。”
“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见朱颜开一脸鄙夷,他紧接着掰手指头:“主要在那双手,你注意到了没?他十指指尖发青,指肚略微凹陷,抬手向我作揖时,分明弯曲困难。”
朱颜开猛然抬头,皱眉道:“莫非真是中毒?”可若是中了毒,为何不赶紧去医治?反而跑来这种小地方开客栈?
方才她在门口看了那人许久,倒不是多无趣,也不是感兴趣,而是从医十年的她相面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此时再听俞仕深这般说,不免有些好奇。
“这个却是不知了。不过他自称姓晏,名扬尘,我看多半不是真的。”俞仕深直起身,拍了拍自家的小掌柜:“听话,少惹为妙。”
“有惑姐姐在,你怕什么?”
此时已近薄暮,悬壶鉴玉堂内渐渐昏暗,俞仕深取了盏灯来点,语气悠闲:“明枪是易躲,暗箭你怎么防?”
一炷香后,姬惑回来了,如朱颜开所说,吴老爷并未留她吃饭。
今日未开张,三人就坐在宽敞的大堂里用饭,气氛温馨得宛如一家三口。
俞仕深与姬惑是一对恩爱夫妻,二人皆是岭南人士,今年也皆二十有七。俞家在岭南是有名的经商世家,受地方上的霸主薛家照拂。
俞仕深是俞家的老二,上面有个姐姐,如今掌管着家里的生意。他没那个做生意的心思,完婚后便带着妻子游山玩水,中原西南部瞧完了,准备歇两年再出去,他姐姐也都由着他。
他那娘子姬惑却不简单,母亲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姬衡。
这家店面由中原首富朱家的大小姐买下,这位朱颜开小姐二八的年纪,六岁便开始学医诊脉,今年刚好十年,也曾为圣上诊过脉,皇帝很是喜她古灵精怪。
她家并非书香门第,贵在有钱,所以她也不似那般规矩门户出来的大小姐。
饭至末,门外有人叩门。
梆梆梆,不多不少,刚好三声,他们再等,便没有了下文。
“来得巧。”俞仕深看了眼风卷残云过后的饭桌,起身开门。门外,正是他们白日里谈论过的新人,晏扬尘。
此人还穿着那件与其气质十分不匹配的黑衣,更衬苍白,面容极其清秀,额发挡在眼前,站得挺拔却有弱不禁风之感。
朱颜开心中道个乖乖,白日里那句话她自己都没当真,想不到这人还挺上道。
早前没在近处瞧过,现下有机会了,她便立马站起来颠过去:“让我瞧瞧让我瞧瞧!”快到姬惑都没能拉住她这个……女儿家。
这边俞仕深正和晏扬尘互相作揖,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蹭过来,晏扬尘下意识直起身子,向后退了半步,似是被惊到了。
朱颜开蓦地站定,一时间两方各自尴尬。
“……在下来得不是时候,改日拜访,告辞。”一片沉默中,晏扬尘欲转身离去,谁知方才那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几步跳到他跟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改日没空!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好啦。你带见面礼了没?”
晏扬尘一怔,神情有点恍惚:“有……”
“快拿来呀!”
一盘盘精致的糕点上桌,朱颜开忍不住将脸贴上去,一边吃,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赞美:“这么好吃!谁做的谁做的?”
晏扬尘已被请至屋内,坐在一边含蓄地微笑:“在下。”
“在什么下,直接说我就行了呗。”朱颜开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继续海吃胡喝:“来,说一遍,‘我做的’。”
晏扬尘看了看一旁的俞氏夫妇,憋了一会儿:“……我做的。”
朱颜开赏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便不再搭理。
“晏公子实在客气,以后都是街坊邻居,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拜访,倒是叫公子先请了。”趁着掌柜的顾不上说话,俞仕深与晏扬尘攀谈起来。
白日打过交道,他已见过此人的滴水不漏,此时也不去做无用功,自讨没趣了。
“应该的。”晏扬尘淡声道。
“晏公子可是想好做何营生了?”
白日问过,这位晏公子说还未想好。曾经那里是做客栈生意的,面大盘广房间多,除了继续开客栈,想不到这年轻人还想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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