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晏扬尘道:“大约还是客栈吧。”
“也好。休憩之地应当僻静。”除了这句,俞仕深也说不出这条冷清的老街,还有何处可言可扬。
“恕在下冒昧,俞公子的主家可名‘颜开’?”晏扬尘轻轻询问,眼睛始终不敢去看饭桌那边的景象。
“是、是……”俞仕深也不敢看。
“在下来时见原先客栈名为‘颜开’,觉得甚好,不知道是否冒犯了朱姑娘?”
俞仕深往“猪姑娘”那边看,实在不知道哪家未出阁的姑娘,吃相会是这个样子,简直惨不忍睹,神情忐忑道:“不会。公子喜欢,尽管用便是。”
听到这句话,晏扬尘稍稍安心,客套过了礼也送到,初次拜访便点到即止,打算离去。
吃得正欢的朱颜开顾不上管他,冲他略点头又继续埋头。
俞仕深将人送至门外:“让公子见笑了,我家掌柜的年纪尚小,切莫见怪。”
晏扬尘却扬起一个笑来:“哪里,朱姑娘……朱掌柜是个豪爽人。”
不知道是否因听到他二人的对话,性子豪爽的朱掌柜忽然在里面扯着嗓子吼:“那什么杨公子!啊?哦,姓晏啊。哎呀随便随便。喂!今日收下你的糕点,以后大家可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本姑娘罩着你……”
初次见面,萍水相逢,这番话叫晏扬尘心中一暖,轻轻笑了笑,抬手道告辞。
夜半,晏扬尘独自坐在桌前,左右睡不着,索性不睡了,等着人来。他面前摆着一只茶杯,里面是大半杯的白水,已是冷的。
他就着暗淡的烛光发愣。
今日已是他南下岭南的第六日,若是家中有心派人来捉他回去,或是调遣刺客来杀他,最有可能就在今明两夜里动手。
又或许,他已经不值得家中如此劳心劳力了。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不自然地弯曲,如同翁叟,看着老态毕露,且一日比一日颜色发深,轻轻叹气。
方才打更过了夜半,他又一次仔细瞧了一圈这家客栈,它坐落在巷尾的角落里,斜对面有一家不晓得是医馆还是鉴玉堂的店铺,大概二者皆有。
门外有一颗槐树和两颗柳树,中间是两辆马车无法同时通过的狭小街道,久无人迹的房屋笼罩在灰暮中,高大的树木斜斜长入院子,乍看过去倒像是树叶中间长了一栋房屋似的。
这房子两进两出构成四方形状,中央的草坪倒是够大,恐怕日后收拾起来也颇费劲;左厢四层右厢三,左前是一排废弃房屋,刚好挡了右厢的阳光;后面的屋子足到六层,从门面看去倒是脱颖而出,显得落魄之下又壮丽。
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这家客栈中转悠,想着过去的种种,今日的境地,以及日后该何去何从,毫无头绪。
这里唯一的优点便是安静,住户不过四五家,又皆非小商小贩,不吵不闹的,极适合他安居。
从右厢最左边的屋子推开窗,可以看到二月曲水江。
据说是因这个,当年那对夫妇一时兴起便买下了它,原本想二人依偎着共看江水,却不想人去身死,白白留着它落满灰尘。
或许……日后不会了。晏扬尘瞧着地板上的灰尘朦胧,想起大门上的镶金匾额。
那是他母亲为这家客栈所提的名字,意取“喜笑颜开”之意。
今日来,他看到匾额上坑坑洼洼,连金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请人暂时修补了大门,倘若这几日平安无事,他便决定住下来,如今他已无处可去,便在此处守着爹娘的留给他的遗产吧。
若是要住下,他所带的银子可周转一二,将这间客栈开张,再请几个伙计。
看了对面和这整条街的冷清,想来也不必请太多,有人洒扫添几分生气,偶尔进账便可,反正他也不缺钱,就做个甩手掌柜,在此了却余生罢了。
窗子开着,曲水江就在眼下,波涛声在清风抚慰中响彻温柔,哗啦啦,哗啦啦,他却不愿起身去看。
在北地一待便是十余年,自少时曲水江畔薛家的宴请过后,再无缘得见这波涛。
手指摩挲过桌面,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他晓得自己这双手已然废得彻彻底底,只是想想从前,仍有丝丝怅然。
“咚咚咚——”窗边忽然响起敲击声。晏扬尘慢慢抬头,一条人影怀里抱着一件细长的物什,蹲在瓦片上,将头微微探入窗子,一只手敲着窗扇。
烛火离窗子太远,晏扬尘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觉一缕发丝垂下,在模模糊糊的影子中晃动。
他站起身,拿着烛台过去,渐渐看清了那人:一身夜行衣,脸露在外面,白白净净,年轻英气,两道剑眉更衬凌冽,原本是个好儿郎,此刻却皱紧了眉头,显得十分厌烦,甚至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仇视,紧紧地盯着他。
果然来了。
晏扬尘心中微弱的妄念火苗熄灭后,反倒安然下来,与来者静静对视,心中甚至想,此次的杀手倒是有趣,会敲门,哦,敲窗,且这双眼睛很像他的三弟,让他感到舒服。
三弟也是这般喜欢蹙眉,这不行,那不好,特别爱撒娇,特别粘人,却是个温柔的孩子,心里关切得不行,就是嘴上不愿说。
譬如,虽然三弟表面一直很嫌幺弟,却还是会在午后抱着小晨……
“咣当。”
像是触及了什么禁忌回忆,烛台失手跌落在地,晏扬尘呆站着。
“……”两厢对视被打断,黑衣人翻身进了屋子,捡起烛台,声音很低:“火。”
“不必。”这两个字,形容万念俱灰。晏扬尘甚至强忍着冲动,不冲眼前的人喊出“杀了我”。
就让他在黑暗中离开,生来如此,去时也是吧,这样,便不必再经受心的折磨了吧。
对方像是没听到,或者本就没想过要搭理,擦身摸黑去他坐过的桌子上,找了根火折子点了,室内便重新亮起了微弱的光。
要杀要剐请君随意。晏扬尘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对方拉动凳子,声音疲懒:“北冥晏?”
无人答话,屋内安静。晏扬尘转头静静地看着俊朗的青年,像是要从青年的脸上看出画来,青年自顾自地说下去:“住店。”
“……”晏扬尘关上了窗子,语气和缓了些:“未曾开张。”
“缺伙计?”
“不缺。”
“工钱怎么算?”
“没有。”
“休假?”
“不休。”
黑衣青年抬头:“你找死?”
晏扬尘这次连话都懒得回了,摇了摇头。
眼前的人不是他在等的,在此人跃入房间捡起烛台时,他便知晓。
他在拿烛台时,往上面抹了一点点毒,因量极少,沾染上的人不会察觉有异,也不会怎样,只是方便他辨认,若他家的人连那么明显的毒都没觉察到,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他察觉到自己呼出一口气,下一瞬又为自己“想要活着”的潜意识,而感到惭愧。
“就这么定了。”这场独角戏自顾自地落幕,黑衣人将怀中的事物放在桌上,眼神嫌弃:“这东西,抵账。”
“抵什么账?”问话,目光却不自觉被吸引了。
那是一把剑,剑身修长,通体霜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花纹赘饰,剑柄处刻着一枚小小的血滴痕迹,没有剑穗,他不自觉伸出手,拿起来抚过,只觉一阵冷意侵入皮肤。
黑衣人似乎懒得搭理他:“你废话真多。住店账。”
晏扬尘仔细看了那剑一会儿,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亮光来,如久旱逢甘霖,熠熠生辉。
不一会儿,他才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在下在等人,此处也不曾打扫,还请公子去别处歇吧。”
“等人?”年轻的公子哥眯起眼睛审视他,末了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子、走、不、动。”
“在下愿为公子叫来马车,银钱还请公子不必担心。”
话都已然说到这个份上了,真是好言好语的逐客令,若是还不走,就是不识趣了。
谁知那人正是个不识趣的:“不走。”
此时外街正打新更,晏扬尘心中莫名升起了一阵不安,看对方的眼神也从方才看到剑之后便大不相同了,似是担忧,亦或生气。
他重重弯腰作揖:“公子,实不是在下不肯留人。只是今夜,在下这里护不得公子周全。还请公子……”
话还未说完,年轻的黑衣剑客便打断了他:“如此算承认你是北冥晏了。你正遭人追杀吧?”
这个名字带来诸多回忆,弯腰的晏扬尘一动不动,烛火跳动,心在胸膛里缓缓律动:“在下姓晏,名扬尘。若公子执意留宿,便在此间休息一晚,白日有打扫。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再待不下去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喂,剑。”
“……不必。”
“我叫萧衍,你……啧,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晏扬尘规规矩矩:“萧公子客气。”
待他关门离去,萧衍皱着眉从怀中拿出一纸信封,神情万分厌恶,几乎是甩手扔过烛火,薄如蝉翼的信卷了火焰,顷刻间化作了尘埃,融入地板上的陈年老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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