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洛阳赋

    被齐滺在心里恨恨地扎了许久小人的穆怀安赶在正月十六到达了大兴。

    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 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休朝,庞大的国家机器于正月十六刚刚运转,穆怀安就顶着漫天风雪来到了大兴。萧楫舟也没有含糊, 直接下令群臣当日辨罪。

    于是, 海平二年的第一场大朝会就这样拉开序幕。

    那日齐滺就坐在大兴宫靠近殿门的角落处, 听着群臣激辩。最开始他还有些兴趣,直到后来他发现所谓辩罪,不过是着重论述庶民之言究竟能否给世家定罪之后,就无聊到打了个哈欠, 恨不得找个地方睡上一觉。

    穆怀安不愧是名传天下的乱狂士, 他言辞激烈, 直接抨击得反对者说不出话来。最终, 这场辩罪以穆怀安的胜利为终点,昌黎韩氏被判处有罪。

    萧楫舟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转身问元沚:“母后意下如何?”

    他头顶十二旒轻微晃动, 圆润的朝珠反射着照进大殿内的阳光,刺眼到元沚微微眯起了双眼。

    有那么一个瞬间, 元沚甚至觉得她看到的不是她生出来的儿子,而是她那早死的丈夫, 又或者是她早死的父亲。

    面前的萧楫舟面容越发刚毅,已经和她记忆中遇事只会痛哭逃避的少年相差太远,眼前萧楫舟竟像极了她想象中的外祖父——当年统领突勒、让中原汉人都俯首称臣的草原狼王。

    良久, 元沚才说道:“陛下的想法就是本宫的想法。”

    上次处置世家门阀还是荆扬刺史案,那时的元沚和萧楫舟争执对世家处罚几乎要撕破脸,最终元沚落败, 就连元津都失去了尚书令的位置, 被赶到衡山做起了有名无权的郡公。

    那时距离现在也不过半年, 曾几何时垂帘听政意气风发的太后娘娘就已经在这样大事上闭上了嘴。

    亭侯元春生看着仿佛一夕之间便失去所有棱角的太后娘娘,默默地叹了口气。

    大势已去,作为元氏皇族,他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端坐正中的萧楫舟面对元沚的谦让毫不谦虚,他甚至没有客气地再次询问元沚的意见,便直接说道:“昌黎韩氏有负圣恩,皇考信任以待,昌黎韩氏却欺上瞒下私铸铁器,此举叛国,罪不容诛。按律,叛国者,诛九族。”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只是谁都明白,真要诛九族,只怕大梁境内所有的世家门阀都要被牵扯进去,皇帝总是要开恩不牵连其他的。

    接下来的话,才是重头戏。

    果不其然,萧楫舟没有严格地按照《大梁律》,简单粗暴地诛人九族。

    萧楫舟的目光在满朝文武的身上都扫了一圈,这才说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朕愿效仿圣人、以仁治天下,故对昌黎盐场一案从轻发落,只诛首恶、不牵连他人。”

    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尺度,因此在萧楫舟下达完命令之后,他迎来的就是山呼万岁。

    只是看着眼前这些俯身下跪的身影,听着他们所说的“万岁万万岁”,萧楫舟竟有些明白齐滺口中的“没劲透了”是什么滋味。

    确实,没劲透了。

    ******

    穆怀安在辩罪之后便离开大兴回到洛阳,刑部并大理寺也在不久之后送上了对昌黎韩氏的惩处。

    首恶韩林等人被判处斩立决,参与私铸铁器的人基本上都被判处死刑,沾边的则是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流放陇西大山,十四岁以下的男丁没入奴籍。

    看着“没入奴籍”几个大字,齐滺皱起了眉头:“都还是孩子,真要这么做?”

    萧楫舟道:“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齐滺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不满十四岁的孩子在他眼中还是孩子,但在这个时代,齐滺还真不敢说这些只是孩子,没准哪个不起眼的八九岁的孩子,实际上在背地里就参与了谋反大案。

    更何况这些“孩子”自幼饱读诗书,又带有世家血统,不论怎么优待,他们都不会感激朝廷,因为正是朝廷的判处,才让他们失去了优渥的生活与高人一等的权利。

    齐滺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说道:“五岁以下的孩子就算了吧,至于其他的……交给我吧,我有用。”

    萧楫舟也没问齐滺要这些孩子有什么用,齐滺很少向他提出什么要求,好不容易开口一次,萧楫舟问都没问直接点头同意。

    奏折翻到下一页,看着刑部并大理寺要按律将犯官家眷没入教坊司为奴,齐滺的没有都要拧到一起了:“封建糟粕。”

    萧楫舟:“……”

    看着齐滺毫不掩饰的厌恶,萧楫舟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齐滺简单粗暴:“交给我,我有用。”

    萧楫舟一句话都不敢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齐滺:“还有,把教坊司撤了。”

    萧楫舟一愣:“你确定?”

    齐滺反问:“我说的话不清楚吗?”

    “……”萧楫舟哪敢反驳,只是他真的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把教坊司撤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齐滺冷冷地说,“早看这些玩意不顺眼了,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就都给我一朝撤了。”

    萧楫舟:“……”

    齐滺丝毫不给面子:“教坊司是第一步,等到迁都之后,全国各地所有的妓院都给我撤了,洛阳新都没有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大梁境内也都不许给我有。”

    萧楫舟:“……”

    萧楫舟觉得自己起猛了,才会听到这么离谱的话:“你认真的?”

    齐滺眯着眼睛看他:“你有意见?”

    萧楫舟哪里敢有意见,他连忙摇头:“没意见,真的没意见。”

    齐滺这才勉强缓和了脸色,又说:“赌坊一起撤了,没得商量。”

    萧楫舟:“……”

    齐滺摸了摸下巴,一脸的认真与严肃:“外侯官够用吗?我怕府兵用起来不顺手。”

    萧楫舟声音干涩,弱弱地说:“府兵用起来确实不太顺手,但也不是不能凑合着用。外侯官管用的,你放心。”

    齐滺拿起纸笔在一旁记录:“等迁都之后,我们首先要做三件事,第一件事,修建运河。这点我同意你,勾连南北有很重要的政/治意义,更何况有需要时南粮北调都要借助运河。再加上运河一开通,还会促进南北的经济发展,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绝对要做。就是要注意方法,不能竭泽而渔。”

    看到自己的想法被支持,萧楫舟顿时眉开眼笑,笑嘻嘻地就问:“那下一个呢?”

    齐滺:“科举取士,这点不能拖。能不能取到是一回事,但就算只是在世家中优胜劣汰,也好过现在官职都快成世袭。朝廷选官绝对不能只局限于世家门阀,不然我们就等着被这些世家贵族卡住脖颈吧。”

    对于科举取士,萧楫舟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好,迁都之后我们就办,届时做什么、怎么做都听你的。”

    齐滺:“第三个,就是训练新军。”

    “新军?”萧楫舟不解,“什么新军?”

    齐滺解释道:“现在的军队采用屯田制,平时为农,战时为兵。这样做确实减少了朝廷很多的消耗,但也造成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军队不够忠心。”

    “农活磨灭了他们的锐气,更让他们有奶就是娘,对直属上司比朝廷还要忠心,这才导致了只知有将军、不知有皇帝,这是朝廷大忌。”

    听到齐滺的话,萧楫舟整个人都正经起来。甚至可以说,作为一个封建帝王,齐滺说的不论科举还是运河,都不如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对萧楫舟有吸引力。

    萧楫舟忙问:“你想怎么改制新军?”

    齐滺:“就像训练外侯官一样,新军一律由朝廷发军饷,再不是由地方直发。取消屯田制,军队就给我带兵打仗。边防那么多战事,国内又那么多匪患,让士兵种哪门子田?”

    萧楫舟下意识点头,可随即便皱起了眉头:“钱哪儿来?若要供养这么多士兵,哪怕大梁国库丰盈,也很难在一时之间承担得起这么大的消耗。”

    齐滺:“两方面,开源与节流。”

    他拿出一张新的纸扑在萧楫舟面前,向萧楫舟一一解释:“所谓节流,就是裁军。全军进行体检,体能不合格的不要,年纪太大的不要,不符合要求的全部给遣散费让其归乡。但要记得,让其归乡之后必须安置好,不能让士兵为国征战一辈子,到头来却连饭都吃不饱。”

    萧楫舟点头,又问:“那开源呢?”

    比起节流,更重要的当然是开源。面对萧楫舟的提问,齐滺也早就想好了对策:“想要赚钱,那当然是兴办国企,没有什么比商业贸易来钱更快的了。”

    “兴办国企?”这个专业名词确实是将萧楫舟难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联系齐滺的上下文,不太确定地说:“以国家的名义行商贾之事?这是不是不太好?”

    封建时代生产力严重不足,为了让百姓老实种地不“投机取巧”,因此从千年起就对商业的限制十分严重。如果这个时候以国家的名义行商贾之事,只怕会打破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传统,给国家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再有就是国家行商贾之事,让商贾怎么办?

    面对萧楫舟的疑问,齐滺解释道:“不,从另一方面说,国家垄断盐业,难道做的就不是商贾之事吗?”

    “这怎么能……”

    萧楫舟刚想说这怎么能一样,但说完又觉得,怎么好像区别不太大?

    萧楫舟一时之间陷入沉思。

    齐滺说道:“我说的国企,当然是不与民争利的。我手中有新配方,我们完全可以只赚贵族的钱,将普通市场让给其他商人,也不会对现在的原有市场进行冲击。”

    “至于商人地位的问题,很简单,国企不进入国家编制,替国家兴办企业的人依旧是商人,子孙三代不得为官、不得科举之类的要求也都添上,再具体的可以到时候再讨论。”

    萧楫舟仔细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可行,便说道:“听你的。”

    齐滺开心点头:“好的,我们来说第四件事。”

    萧楫舟:“???”

    不是说好了,只有三件事吗?

    齐滺:“我还要新开一个部门,专门负责国内那些流离失所的老人、孩子以及虽然成年但没办法养活自己的残疾人。只是这些问题有点麻烦,我一个人办不了,所以我要向你借一个人。”

    “谁?”联想到老人孩子残疾人,萧楫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李问疆,“问疆阿姐?没问题,阿姐那么喜欢你,你去开口,阿姐不会拒绝的。”

    谁料齐滺却摇了摇头:“问疆阿姐我有另外的事求她,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萧楫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齐滺想要的是哪一个人,只是出于对齐滺的信任,他干脆说道:“你想要谁就直说,哪怕是崇玉山,我都把他从凉州拉来给你打下手。”

    “不要崇玉山。”齐滺摇摇头,在萧楫舟好奇的目光啊,缓慢说出一个称呼,“太后娘娘。”

    萧楫舟:“……”

    【作者有话说】

    许许多多年以后,崇玉山偶然得知自己差点被他亲爱的皇帝陛下派去照顾老人孩子残疾人,半夜惊醒,没忍住说了一句:“不是,他有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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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洛阳赋

    元沚看着跪坐于下首的萧楫舟和齐滺, 一时之间只觉得手中的书都不香了。明明手中的《左传》是她多年以来痴迷到几乎可以说是手不释卷的读物,可在今日,就连《左传》也无法吸引她的心神。

    元沚将手中的《左传》随手放在案几上,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齐滺一板一眼地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臣刚刚说道, 臣打算在十三寺之外再开一寺‘济慈寺’, 专门负责接济老幼,使我大梁境内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无力养活自己的人都能活下去。”

    “只是如何制止父母抛弃幼年的子女、子女抛弃年迈的父母、不甘劳作的人故意使自己残疾,这些方面臣尚没有完善的规章制度, 因此来请太后娘娘拿主意。”

    元沚都要气笑了:“你要做好人, 却要本宫来受累?”

    齐滺:“……”

    听起来他好像真的是个大反派呢。

    齐滺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面前这个听起来就觉得年龄已经很大的太后娘娘实际上只有四十几岁, 放到现代还远远不到退休的年龄,多说还能为社会服务几十年。

    想通了这一点,齐滺周扒皮上身, 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太后娘娘此言差矣,济慈寺若当真成立, 那必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全天下的老幼都将感念太后娘娘的仁德。”

    太后娘娘表示她不吃画出来的大饼, 她转头向萧楫舟问责:“陛下,你也由着你的紫薇郎胡来?”

    由着紫薇郎胡来的陛下:“……”

    一想到不久之前的自己亲手断掉了元沚的权利,现在却要亲自出山请元沚办事, 萧楫舟也觉得自己做的事忒不是东西。

    然而感受到身侧齐滺传来的“陛下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目光,萧楫舟又在瞬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母后,儿臣觉得紫薇郎说得有理。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若当真能解决这个问题, 那必然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

    元沚:“……”

    太后娘娘受够了这两个小王八蛋的道德绑架, 她直接拿起书案上的《左传》看了起来,嘴里毫不留情地说:“丹雀,送客。”

    丹雀一脸为难地走上前,在萧楫舟和齐滺面前微微福身,轻声唤了一句:“陛下,紫薇郎……”

    齐滺一时之间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忽然之间“紫薇郎”这个称呼就好像被施加了什么魔法一样人尽皆知,但他深知如果自己真的就这么走了,只怕以后想见到元沚的面都难了。

    因此齐滺选择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要脸:“太后娘娘,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这可是名传千古的好事,您真的不想青史留名吗?”

    太后娘娘冷漠脸:“不想。”

    齐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知道您救了这么多人,一定会记住您的功德的。”

    太后娘娘冷笑:“好人多了去了,我才排第几,能劳烦佛祖记住?”

    齐滺:“……”

    有道理的无法反驳。

    齐滺:“太后娘娘,您……”

    这一次,不等齐滺说完,元沚直接扔下了手中的《左传》起身便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本宫乏了,你们跪安吧。”

    齐滺:“……”

    丹雀再一次为难地唤了一声:“紫薇郎,您……”

    齐滺也不想为难一个女孩子,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得仿佛一只刚刚被雨浇了个劈头盖脸哈士奇:“哎~失败了。”

    看着齐滺这副模样,也不知怎么的,萧楫舟竟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他忍了半天才忍住脱口欲出的笑意,转而摆出一副和齐滺如出一辙的悲惨来,心疼地摸了摸齐滺的头,说:“很正常,母后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听了萧楫舟的话,齐滺却直接吐槽:“什么叫年纪大了?太后娘娘才多大,还是一只娇艳欲滴的花朵呢!”

    女人四十一枝花,还能为这个社会再奋斗四十年!

    萧楫舟不理解齐滺见过的世界,他只知道人过七十古来稀,想到自己母后四十余岁的年纪,怎么想都没办法将四十多岁的元沚和“一只娇艳欲滴的花朵”联系在一起。

    好半晌,萧楫舟才目瞪狗呆地说出来一句:“你说得对。”

    一旁的丹雀已经被齐滺面不改色的吹捧惊呆了,她木呆呆地听着齐滺的“狂言浪语”,一时之间觉得有些人能将陛下迷得五迷三道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张嘴可真会说。

    送走了萧楫舟和齐滺,丹雀依旧保持着一脸梦幻的表情走进了内室:“殿下,他们离开了。”

    回到内室的元沚端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间说道:“老了,都有白发了,哪里还能娇艳得如同一朵花。”

    丹雀立即道:“殿下不老呢,殿下风姿犹胜从前。”

    这是很直白的恭维,但人有的时候就爱听这种好听的假话,元沚明知道丹雀不过是在捡好听的话说给她听,但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

    好一会儿,她看着铜镜中面容模糊的自己,忽然间说了一句:“从来没有人夸我像一朵花儿。”

    丹雀眉心一动,就听见元沚说:“你去告诉陛下,就说他们的请求,本宫答应了。”

    丹雀一愣,但是聪明地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点头应“是”。

    丹雀离开后,元沚打开梳妆台,从最里面拿出一个梳妆盒,又将梳妆盒层层打开,直到打开最下方的隔层,才从隔层里取出一封信来。

    元沚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封信,摩擦着信纸上隽秀行楷。

    “阿沚吾妹,可安否?……那个叫齐滺的小孩确实是一个很好玩的小孩,聪敏过人,心地善良,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几百年前的白先生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但我觉得不是,书上写了,白先生正经得很,才不是这个小孩这样满肚子坏水。我的全部身家呢,竟让他一句话就骗走了,心疼死我了!……”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河南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我,我过的且快活呢。只要你好好的,陛下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摩擦着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元沚忽然间就笑了起来。笑了没多久,她又忽然间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信纸上,晕染了纸上的墨迹。

    过了许久,元沚才幽幽地叹了一句:“阿兄,你说,他怎么来得这样迟……”

    ******

    齐滺接到丹雀带来的消息的时候,差点没乐晕过去:“丹雀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太后娘娘真得同意了?”

    丹雀道:“殿下是这样吩咐我的。”

    齐滺差点蹦起来,还是意识到丹雀在场,他真的蹦起来不太好,才勉强抑制住了蹦起来的冲动。

    齐滺扬起他的招牌笑容,唇畔两个小梨涡腻人甜:“丹雀姐姐,你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吗?”

    这个丹雀真的不知道:“奴不知,但想来或许是殿下不希望陛下和紫薇郎为难吧。”

    这个理由听起来离谱至极,但一时间除了这个离谱的理由之外,齐滺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能让元沚改变主意,只能默默地将原因归咎于元沚突如其来的母爱。

    丹雀走后,齐滺兴冲冲地对萧楫舟说:“真是太好了,太后娘娘答应了!问疆阿姐也答应帮我处理那些女孩子的问题。这两件大事解决了,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看着齐滺露出的难得的笑脸,萧楫舟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这一刻,他不去想如果真的要取缔大梁境内所有的赌坊与妓院,他这个皇帝将要面临怎样的惊涛骇浪。

    萧楫舟只是想,如果能日日看到齐滺这样的笑靥,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萧楫舟伸手拂去齐滺吹落耳畔的发丝,轻声说:“你开心就好。”

    齐滺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见到沈涵的那天。

    洛阳新都已经修建完毕,只等着开了春就可以迁都,萧楫舟甚至为此算好了日子,即便是不信鬼神信马列齐滺,也忍不住期盼迁都能顺顺利利。

    为此,齐滺不止一遍地跑遍大兴城内所有的相关部门,身为金部郎中的沈涵自然也在齐滺的拜访名单里。

    这位清高孤傲的江南士族子弟在被齐滺一顿训斥之后见到齐滺解决的尴尬,但好处是齐滺说的话他都听,似乎是很怕齐滺再对他来一场“爱的教育”,让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与沈涵的工作交接也十分愉快,沈涵没有埋怨齐滺在休沐日的突如其来,十分顺从地和齐滺一起加班,态度好的齐滺都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沈涵加加班费。

    但是当沈涵送齐滺离开的时候,齐滺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少女。少女穿着一身绫罗绸缎,就这样跪在沈涵家的大门前,倔强地看向沈涵,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一开始,齐滺还以为沈涵是在哪里欠了风流债,才让人家姑娘上门来讨要说法。但当齐滺看清那个女孩的面容的时候,他忽然间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面前这个姑娘,分明就是当初在昌黎齐滺偶然见过一面的韩大小姐,沈涵的未婚妻,韩令萱。

    韩令萱是昌黎韩氏的大小姐,如果齐滺没记错,韩令萱的祖父、父兄都在这次的昌黎案中被斩首示众,当时韩令萱被判处没入教坊司。最终还是齐滺看不过去,将人都要了过去另作他用。

    也就是说,现在的韩令萱应该和昌黎韩氏其他被牵连家眷一起在被带来大兴的囚车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齐滺甚至没有掐指一算,就知道事情并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小弟请我和我哥吃饭,我们三个当面扯犊子。

    我哥:我对象家里一个外面一个。

    我:明天我就把我对象带来给你们看。

    我弟:对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都不稀的要。

    对,没错,就是这样(认真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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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洛阳赋

    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韩令萱, 齐滺默默地退后一步,将主场地让给了沈涵,自己则在一旁吃瓜看戏。

    沈涵一脸头疼地看着眼前跪在门口的韩令萱, 一脸无奈地说:“韩姑娘, 你这又是何必?”

    韩令萱抬头看着他, 满目悲戚:“沈涵,你当真一点旧情都不念,冷眼看着我的父兄被杀、母亲姐妹颠沛流离?”

    沈涵顿了顿,才说道:“陛下已然法外开恩, 无须韩氏妇女入教坊司, 你还有何不满足?”

    韩令萱怒吼:“我父兄无罪!是穆怀安公报私仇, 才给我韩氏满门定罪!罄竹之言, 皆是欲加之罪!”

    沈涵沉默,良久,他才说道:“令萱, 我可以求陛下放了你、放了伯母,也可惜照顾韩氏女眷, 但我们的婚约无法恢复,伯父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听到这句话, 韩令萱顿时崩溃了。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眼泪大颗流下:“沈涵,你当日向我父亲求娶我的时候是如何说的?当日的两姓之好, 只换来今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很显然,这个问题沈涵无法回答。以昌黎韩氏如今的情况,沈韩两家的婚约绝不可能继续。据齐滺所知, 韩林定罪的当天, 吴兴沈氏就以“良贱不婚”为由退掉了这门婚约。

    沈涵无力反驳家中长辈定下的规矩, 想必也不愿意为了一个没有见过几面的女子就将自己嫡妻的位置许给一个再也无法给自己带来任何助力的罪官之女,因此沉默着顺从了长辈的决定。

    如今面对韩令萱的质问,沈涵自然也无从回答,他只能徒劳地说上一句:“韩姑娘,若你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沈某,沈某也愿意照顾姑娘与伯母。只是其他的,韩姑娘不要多言了。”

    天空飘扬着大雪,落在韩令萱略显单薄的衣衫上,从未吃过苦的大小姐冻得发抖,眼神也更加绝望。

    看到一个弱女子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形态,沈涵一时之间也有几分不忍。但他刚刚走了一步,又想起自己和韩令萱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时之间便僵在了那里。

    最终还是齐滺看不过去,走到韩令萱身前,将自己的手炉递给韩令萱:“韩姑娘,你……”

    谁料韩令萱一巴掌将手炉拍到雪地中,恨恨地说了一句:“谁要你假好心!一丘之貉!”

    说完,韩令萱便转身跑掉了。

    门房将手炉捡了起来,见上面已然沾了落雪、又因落雪被铜炉烤化沾湿了外部的锦缎,便在请示之后跑到门内去取一个新的手炉。

    沈涵将自己的手炉递给齐滺,略带抱歉地说道:“让紫薇郎见笑了。”

    齐滺已经开始习惯这个对自己的可怕称呼,他面不改色地接受了“紫薇郎”称呼,顺便厚脸皮地接过沈涵的手炉,才说道:“无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下晓得。”

    沈涵苦笑一声:“不怕紫薇郎笑话,沈某……”

    他看起来很是犹豫,似乎是在纠结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倾诉欲战胜了自尊心,沈涵还是吐露心声:“韩姑娘是沈某的未婚妻,就这样弃之不顾,沈某自己也良心难安。只是……有些事情,沈某自己也无能为力。”

    道理齐滺都懂,虽然齐滺也觉得沈涵就这样退婚确实有点不地道,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这个行为虽然不地道,但到底是人之常情。

    沈韩两家的联姻本就是因为利益才存在。现在昌黎韩氏一夕倾塌、再也无力履约,吴兴沈氏毁约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换作齐滺自己也未必能做的比沈涵更好,又哪里来的立场批评沈涵的所作所为?

    齐滺道:“在下理解,沈大人已经仁至义尽了。”

    沈涵:“沈某……沈某其实是有事相求。”

    联想到刚刚发生的事,齐滺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沈涵的请求:“沈大人想让在下向陛下进言,放了韩氏女眷?”

    沈涵被戳破了所求,脸都红了三分:“是……沈某知道,这个请求让紫薇郎为难了,但是……”

    “不为难。”齐滺道,“当日在大朝会上,陛下就说过只诛首恶不牵连家眷,只是刑部并大理寺在定罪的时候认为昌黎韩氏的女眷也有参与盐场的经营,因此才判定女眷有罪。”

    一听齐滺的话,沈涵瞬间就愣住,他不可置信地问:“女眷也参与到谋反案里了?”

    齐滺摇头:“没有,只是最终在查证的时候发现昌黎盐场的账是由韩家夫人管的,因此刑部并大理寺认为女眷有罪不可饶恕。只是我与陛下都认为女眷参与管账是当家夫人必做的事,和谋反案无关,因此早已决定轻轻放过。”

    齐滺将手炉往怀里塞得更紧了一些:“就是沈大人不提,韩氏的女眷也不会如何的。既然沈大人提了,便干脆放了这些女眷算了,本来也是应付刑部大理寺才将女眷槛送京师的,现在应付过了,随便找个理由放了也不是不行。”

    齐滺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但沈涵深知这件事办起来究竟会有多琐碎,因此沈涵深深地向齐滺躬身行礼:“多谢紫薇郎。”

    齐滺侧身避过这一礼,待沈涵起身,他才说道:“沈大人无需多礼,做个好官为民请命,那便是对陛下最好的报答。”

    沈涵深深地看了齐滺一眼,他的眼中情绪复杂,直看得齐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沈涵才收回自己的目光,说了一句:“紫薇郎,国士也。”

    ******

    韩令萱披着满身风雪跌跌撞撞地走在她并不熟悉的街道上,大兴是陌生的、是冰冷的,远没有她的家乡昌黎那样温暖。

    恍惚间,一道大力将韩令萱撞倒在地,落入雪地的瞬间,长久的寒冷与饥饿让韩令萱都恍惚了一瞬,眼前一片漆黑。

    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见撞倒她的人骂骂咧咧地说道:“晦气,撞到一个乞丐。”

    那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只留下被撞倒在地的韩令萱木呆呆地看着远方,眼中都逐渐失去色彩。

    曾几何时,她是昌黎韩氏尊贵的大小姐,在昌黎,她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就连外出上香都要部曲开路,这些平民甚至连见到她都不配。

    可是如今风水轮流转,她竟落到如今这番田地。这般想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

    突然,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帮她遮住了满身的风雪。

    韩令萱机械一般抬头,看到的就是一个面容绝美的白衣女子。女子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眸。可仅仅这一双秋水剪眸却仿佛含着万千风情,让人一看就忍不住被这双眼眸所吸引。

    好半晌,韩令萱才缓过神来,她哑着嗓音问:“你是谁?”

    白衣女子蹲下身来,平视韩令萱的眼眸。平视让韩令萱少了一些戒备,意识到这一点,白衣女子才说:“我叫云书。”

    陌生的名字引起了韩令萱的警觉,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带有几分怯意地说:“我不认识你。”

    云书没有在意韩令萱的警惕,她低声问:“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韩令萱喃喃自语着这个词,语气带着游移,可双眼却已经逐渐发亮。

    云书在她耳畔轻声说:“你不恨皇帝吗?是他看上了你们家的盐场想要据为己有,才指使穆怀安构陷的你的家族,让你的父兄含冤入狱。想想你的祖父,他多大年纪了,还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想到牢房中被割断了舌头和手筋的祖父、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父兄、还有槛送京师的囚车里一夜之间两鬓斑白的母亲,韩令萱的眼中逐渐燃起了火焰:“皇帝!”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他害死了我全家!他该死!”

    云书轻声说:“对,就是萧楫舟害得你家破人亡,你怎么能忘记?”

    韩令萱倏尔抬起头,她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咬着牙问:“我怎么才能报仇?”

    她倾身上前拽住云书的衣袖,声音都在颤抖:“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

    云书点头:“你放心,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你很快就可以报仇,如果足够幸运,也许还能来得及救你的父兄。”

    韩令萱的双眼瞬间就亮了起来:“怎么做?”

    云书低下头,在韩令萱的耳边轻声说:“你去找沈涵,让他……”

    听完云书的话,韩令萱一脸疑惑地抬头,却只看到了云书肯定的眼神。

    韩令萱抿起了唇。

    ******

    时间流逝到海平二年的二月,宽广雄伟的洛阳新都已然建成。在皇帝陛下的示意下,龙辇自二月初二起就从大兴启程,赶在二月十八的这一日到达了洛阳新都。

    新都的百姓早已翘首期盼,期盼着皇帝陛下来到洛阳新都,将洛阳城从一个尴尬至极的前朝都城变成大兴如今的都城。

    在定下大兴依旧是国都、洛阳只是陪都、皇帝虽居住在洛阳但不迁宗庙等一系列的规则之后,眼见无法阻止迁都的关陇贵族只能含恨与皇帝一起来到了洛阳。

    刚刚完工不久的洛阳新都充斥着恢宏大气与欣欣向荣,这座由百姓不分昼夜与寒冬酷暑建立起来的城池出乎齐滺预料的磅礴,连齐滺都忍不住和萧楫舟惊叹:“世人都说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可想象,我觉得这句话是真的。”

    萧楫舟撑着下巴看他:“紫薇郎的智慧也不可想象。”

    齐滺被他酸得抖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

    《梁史》记载,海平二年二月,帝迁都洛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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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川拨棹

    定都洛阳之后, 齐滺和萧楫舟便开始着手他们的建设大业。修建运河、开设科举、兴办国企、建设书院、训练新军五件头等大事一起压了下来,导致齐滺一时之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齐滺头疼地抓了抓头发,一脸苦闷:“怎么这么多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萧楫舟抽过齐滺写的密密麻麻的纸张放在眼前认真观看, 说道:“这不是写得很有条理吗?”

    他看着仿佛要被工作压垮的齐滺, 耐心地安抚:“你看, 我们现在已经要知道做什么了,这已经是很好的开端了。”

    齐滺却依旧一脸苦闷:“可是我现在根本不知道究竟应该先做哪件事、后做哪件事。”

    他看着纸张上放大加粗的四五二十个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坏掉了:“开设科举、建设书院和训练新军现在肯定是不行的,开设科举需要畅通的水路, 这就需要我们先修建运河, 建设书院和训练新军更不用说了, 简直是吞金神兽, 国库的钱粮要面对今年的大旱,根本不能动用。”

    齐滺头疼:“我想修建运河和兴办国企一同建设,可是国库的钱要先紧着各种水利工程, 我还想让司农寺想办法改进稻种麦种,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钱, 运河和国企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怕不好进行。”

    “可是……”齐滺又在犹疑,“如果今年不将运河和国企的事落下章程, 等到了明年万一再继续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齐滺碎碎念:“运河不修,南方的学子就无法北上, 科举就办不成;北方的商人无法南下,不但百姓无法低价买到盐糖这样的生活必需品,国企的利润也会大幅度降低。”

    在一通的计算之下, 齐滺逐渐坚定了信心:“运河必须现在修, 哪怕那些人不同意也要修。凡事都等朝政吵出个一二三来再施行, 那就什么事都别办了。”

    在一旁除了当吉祥物外没有任何作用的萧楫舟:“……”

    萧楫舟顺从地说:“好,都听你的。”

    齐滺又说道:“国企的事不能拖,百姓需要低价的盐糖药品以及各种生活用品,我们早一天办成国企,他们就能早一天过上好日子。”

    依旧什么意见都没能发出来的萧楫舟:“……好,都听你的。”

    然而得到了萧楫舟的肯定,齐滺的脸色并没有变好,他原本意气风发的神色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变成了苦瓜脸:“没钱啊!”

    他又头疼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仗着自己不掉发,便疯狂地不将头发当回事:“到底要怎么搞钱,才能弄到足够修一条这么长的运河的钱。”

    即便规划好的琼阳大运河中有很多河道已经存在甚至现在都可以使用,但是将这些河道重新连接、修缮、拓宽所需的钱财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些钱大梁不是拿不出来,但偌大的国家机器需要运转,各处都需要钱,尤其是边防几十万将士等着发钱,国库的钱能用在修建运河上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对比修建运河的支出,就显得杯水车薪。

    齐滺为钱发愁,看着齐滺愁眉苦脸的样子,萧楫舟忍不住说道:“其实……”

    齐滺倏尔抬头,眯着眼看着萧楫舟。在齐滺这样尖锐的目光下,萧楫舟的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们可以让百姓服徭役。”

    修建运河的预算远远超出萧楫舟一开始的预计,因为齐滺一直拒绝让百姓无偿服徭役,一定要按照一定的数目给百姓日结工钱。这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支出,一下子将修建运河的预算翻了一倍。

    然而即便如此,齐滺的态度依旧很是坚定,那就是绝不让百姓无偿服役。

    看着萧楫舟又提起这个馊主意,齐滺气得将面前的纸张拍在萧楫舟的身上:“我就知道!”

    见齐滺生气,萧楫舟也顾不上未干的墨迹将他的衣袍都弄脏,他连忙伏低做小,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齐滺气得牙都咬在了一起:“你是怎么想的,让百姓背上这么重的徭役?”

    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怎么着,百姓欠你们的,要为你们的行为买单?”

    萧楫舟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话捅了大篓子,他连忙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一把抓住齐滺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拍:“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别和自己生气。”

    “算了。”齐滺已经懒得和萧楫舟生气了,“和你置哪门子气。”

    眼见萧楫舟还要继续解释,齐滺摆摆手,说道:“你别打岔,我有了一个想法。”

    见齐滺就这样轻轻地放过了自己,萧楫舟顿时双眼一亮,他也顾不上其他的,连忙顺着齐滺的话说:“你有什么想法?”

    齐滺道:“你知道的,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若商人处无利可图,便掠之于贪。如果,我是说如果,”

    齐滺看着萧楫舟,他的双眼发亮,似乎是在等萧楫舟赞扬他的想法:“我们越过前两项,直接进行第三步‘掠之于贪’呢?”

    萧楫舟一愣,随即便道:“掠之于贪?抄家?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是得有明目才行,不能随意抄家。”

    齐滺摇摇头:“不是抄家,我们是文明人,不做那等子强盗手段。”

    萧楫舟:“???”

    恍惚间,萧楫舟忽然想起来,齐滺上一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是他三言两语就让穆怀安献出全部身家的时候。

    这次也不知道又是谁倒霉了。

    ******

    听到齐滺的话的时候,元岁直接一口水喷了出去:“阿滺,你认真的?”

    齐滺点头:“比真金还真。”

    元岁目瞪狗呆:“你行。”

    顿了顿,元岁狗狗祟祟地看了眼四周,确认这家酒楼的保密性一直都很好,绝不会有人偷听,元岁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真的确定,要查抄洛阳城内所有的青楼和赌坊?”

    齐滺点头又摇头:“不是洛阳城,是大梁全境。”

    元岁“嘶”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受到震撼:“全大梁境内的青楼和赌坊?”

    齐滺严肃地点头:“青楼的存在让多少女孩子被父母或者人贩子卖到这种地方,沾上了多少女孩子的血?赌坊又是什么好地方,让多少家庭为此支离破碎?这种地方不查抄,难道还让他们继续存在在世上,继续让无数人家破人亡吗?”

    元岁:“……”

    元岁有些无法理解:“青楼也好,赌坊也好,从未听过哪朝哪代禁这些东西的。”

    齐滺一脸坚持:“历朝历代没有,那就从我们这朝这代开始。”

    见元岁还是有些犹豫,齐滺问他:“你心爱的云书姑娘,难道是自愿进入秦楼楚馆倚楼卖笑的吗?”

    “当然不是!”元岁下意识解释,“云书姑娘家道中落,才被叔叔卖到了青楼。”

    说完,元岁自己便先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元岁突然问:“阿滺,如果我们取缔了青楼,云书姑娘是不是就能自由了?到时候你打算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姑娘怎么办?”

    齐滺拿出早已想出的方案应对:“青楼取缔之后,这些姑娘无偿恢复良籍,想要回家的就回家,朝廷派人护送她们到家;无家可归的,我开办的国企向她们发出招聘,让她们靠双手养活自己。”

    也不知是想到了这些无辜的姑娘的未来,还是仅仅只是单纯地在乎自己的云书姑娘,元岁最终还是咬咬牙,说道:“我干!”

    他看着齐滺,问:“但我就是个挂名的工部郎中,手中无权无职,怎么办?”

    “小事。”说着,齐滺拿出萧楫舟的手谕,“陛下已经答应了,封你我二人为特使,专门管理洛阳城青楼赌坊取缔一事。”

    齐滺将手谕递给元岁看,元岁一边看,一边听齐滺说:“到时候洛阳城的外侯官随我们调遣,但你要记得,取缔青楼赌坊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找到他们和门阀士族联系的罪状。”

    元岁:“???”

    听到这里,元岁顿时觉得手中的手谕不香了:“陛下要干什么?要抄谁的家?”

    齐滺:“……”

    齐滺有点服了这对表兄弟的思考方式:“我什么时候说要抄家了?都说了,我们是文明人,不偷不抢不盗。”

    元岁有些没办法把眼前这个看起来乖乖巧巧、实际上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和“文明人”联系在一起,但出于对齐滺的信任,元岁还是问道:“那找到罪状做什么?”

    齐滺:“《大梁律》明文记载,大梁官员不得开办产业。但是世家大族有哪家是不开办产业的?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没饭吃。朝廷不但是爱民的朝廷,也是体恤官员的朝廷,绝不会让官员饿死的。”

    这话说得简直漂亮至极,元岁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免得到了需要的场合自己却没有话说。

    但他深知齐滺的为人,话说得越漂亮,就代表他要干的事越狠。现在“朝廷是体恤官员的朝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只怕是齐滺真要拿这些官员开刀了。

    也不知怎么的,元岁明知道齐滺的行为简直和玩火自焚无异,但面对这样的刺激,元岁只觉得一股热血上头,让他不自觉地继续问下去:“但是呢?”

    齐滺唇畔梨涡浅浅:“但是朝廷体恤官员,官员也要照顾朝廷吧。官员开办产业也就算了,竟然开办违法的产业,这就说不过去了。因此,对这些官员没收他们的违法所得,再让他们补交一些罚款,不过分吧?”

    元岁:“……”

    看着齐滺唇畔那两个让人恨不得戳一戳的梨涡,元岁只庆幸自己没有手贱戳上去过。

    元岁悄悄捂紧自己的钱袋子,假笑道:“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也上班了呜呜呜呜呜呜~八天怎么过得这样快呜呜呜呜呜呜~

    第85章 川拨棹

    紫薇郎缺钱的后果就是洛阳城一夜之内变了天。三千外侯官令行禁止, 在一夜之间取缔了洛阳城全城大大小小三百六十七家青楼,共找到妓/女五千四百五十二人。

    此等数字触目惊心,看着侯虔递上来的报告, 齐滺差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他几乎是颤抖着手, 才没让手中的报告落到地上。

    看着齐滺的模样, 萧楫舟连忙扶住齐滺坐下,又帮他倒好热水直接递到了齐滺的嘴边。看着齐滺喝了热水,急促的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萧楫舟才敢开口:“别生气, 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齐滺满肚子火没处撒, 他将手中的报告拍在萧楫舟的胸口,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自己看看!洛阳新都才建立多久, 他们就如此肆无忌惮!”

    三百多家青楼,五千多个无辜的姑娘,这个可怕的数字让齐滺甚至不敢细想。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们怎么敢的啊!”

    齐滺指着报告上的数字说:“你自己看看, 五千多个姑娘,几乎各个身染重病, 病情严重的有一千多人,就这, 你还敢放任这种事?”

    萧楫舟连忙道歉:“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这就让太医去救治这些姑娘, 你别激动。”

    听到萧楫舟的话,齐滺却推开萧楫舟的手连忙起身,说道:“不行, 我得去盯着, 我怕问疆阿姐一个人撑不住。”

    青楼妓/院连夜被查封, 五千多个姑娘按照病情轻重被分散安排在李问疆名下的几家酒楼中,具体的下一步措施李问疆还等着齐滺拿主意。

    齐滺道:“咱们去找问疆阿姐,总不能让阿姐一个人面对这些破事。”

    齐滺说什么都是对的,萧楫舟一处都没有反驳。他立刻跟随齐滺出了宫,一路白龙鱼服到了李问疆所在的酒楼。

    李问疆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裙跪坐在酒楼后院的书案前。已是二月末,洛阳的气候已经开始变暖,李问疆也褪下了厚重的棉衣,她跪坐于满院的梨树下,落花点点点缀在她火红的长裙上,像是烈焰里开出的花。

    萧盛在一旁嘘寒问暖:“母亲,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喝点水?你已经看了许久了,对眼睛不好。”

    然而面对萧盛的关怀备至,李问疆只回了一句话:“闭嘴。”

    “……”萧盛,“好。”

    齐滺和萧楫舟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李问疆坐在院子里不停地看关于这些女孩子的情况报告,萧盛在一旁除了端茶递水之外,多余的像一条酸菜鱼。

    齐滺喊了一声:“问疆阿姐!”

    刚刚还对萧盛爱搭不理的李问疆一听到齐滺的声音立刻抬头,她冲着齐滺挥了挥手,等齐滺坐到她的对面,李问疆才开口说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天冷,你该多睡一会儿。”

    齐滺畏寒,面前不论是李问疆萧盛还是萧楫舟都早已换上了单衣,但齐滺还是披着斗篷。齐滺将斗篷的领口又紧了紧,才说道:“担心阿姐,睡不着。”

    李问疆被齐滺的话逗笑了,她亲自为齐滺倒了杯热茶,说道:“这还是你给我的方子,说是养气补血,快喝吧。”

    齐滺顿时苦了脸。

    他给李问疆的方子其实就是阿胶。阿胶的来源很古老,最早可追溯到《神农本草经》,并在后来的时间段里一点点完善。

    现在的大梁制作阿胶最广泛采用的是牛皮,只是后世认为驴皮制作的阿胶效果更好,驴皮阿胶才逐渐流传了下来。只是那是大梁几百年之后的事了,齐滺便顺口说了出来。

    但是齐滺万万没想到,李问疆要把阿胶给他喝——李问疆喝阿胶可是不放糖的!阿胶那么苦!

    然而面对李问疆的一片好心,齐滺实在是没胆子说出那句“我不喝”,因此只能皱着一张苦瓜脸将面前和黄连无异的阿胶水喝了下去。

    果不其然,真苦。

    对面的李问疆喝起阿胶来却仿佛喝水一样,若不是亲自尝过,齐滺怎么都不敢相信,李问疆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么苦的东西。

    女中豪杰。

    齐滺胃疼地得出这个结论。

    女中豪杰李问疆将面前的报告递给齐滺看:“情况不太妙,五千多个女孩子,没有一个想要回家的。”

    这个结果齐滺其实已经猜到了。毕竟在这个封建的时代,哪个从青楼里出来的女孩还敢回家?不回家也许还能讨饭,回了家只怕能得到一条白绫都是家里人心疼女儿,不忍心将女儿活活打死。

    齐滺叹了口气:“工厂还在建,要到能住人的条件,至少需要一个月。我会催促那边尽快赶工的,但是之前只能麻烦问疆阿姐了。”

    “什么麻不麻烦的。”李问疆毫不在意地说道,“若是能帮助这些女孩子,我这几家酒楼不开也罢。”

    说着,一直以来都是英姿飒爽、仿佛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李问疆也幽幽地叹了口气:“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红楼里,里面竟是恶心到了这等地步。”

    听了李问疆的话,齐滺刚想点头,但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抬头:“阿姐,你亲眼所见?”

    李问疆倒是十分诚实:“亲眼所见,有些男人还没有筷子粗。”

    齐滺:“……”

    萧盛:“……”

    萧楫舟:“……”

    齐滺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阿姐……”

    看着齐滺拘谨的模样,李问疆直接笑了出来:“好了,不逗你了。”

    说着,李问疆笑着摇摇头:“还真是个孩子。”

    还是个孩子的齐滺:“……”

    齐滺尴尬地转移话题:“阿姐,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没有?我现在的打算是先找人给这些女孩子看病,你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李问疆摇摇头:“我听你的,不管怎么说,先给她们治病。可怜见的,你都不知道,她们……最小的才六七岁。”

    齐滺再一次一哽。

    然而让他又一次一哽的很快就发生了,王福全苦着脸跑了进来,恨不得抱着萧楫舟和齐滺的大腿哭:“陛下,紫薇郎,出大事了!”

    没等齐滺和萧楫舟询问,王福全先哭了起来:“那些太医,他们不肯为那些女子诊治!”

    齐滺当即脸色一沉,萧楫舟直接撩起衣袍走向了后院。过了垂花门,萧楫舟就看见几位胡子花白的太医站在房门外,死都不肯上前一步,在一旁劝说的王铁都要愁白了头。

    萧楫舟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王铁说话,一为老太医直接便说道:“陛下,我等行医几十载,从没有给妓/子看病的经历。”

    萧楫舟学起了齐滺的说话风格:“那今日就是你们的第一遭经历。”

    太医恨不能晕过去:“陛下!你怎可、怎可……”

    太医哆哆嗦嗦,手都在不停发颤:“士可杀不可辱!我等行医济世几十载,怎么能给这些妓/子治病!有辱斯文!”

    齐滺的脸瞬间就黑了:“不过是一些无辜被骗被卖的女孩子,怎么到了几位大人口中,她们就这般不堪?”

    太医也黑着脸:“青楼妓/子,难道不是不堪吗?”

    齐滺真心觉得自己要被这些老顽固气个半死。

    萧楫舟没了耐心,直接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治病救人,要么你们去死。”

    谁料这一次,这些老太医竟是出乎预料的固执:“既然如此,请陛下治臣死罪。”

    齐滺:“……”

    齐滺头疼。

    皇帝陛下什么都吃就是不吃威胁,他十分顺从地满足老太医们的要求:“王福全,拖出去打死。”

    齐滺:“……”

    齐滺更头疼了。

    只是齐滺再头疼也知道绝不能真让萧楫舟把这些老太医们都乱棍打死,他无奈地拉住萧楫舟的缰绳,劝道:“稍安勿躁,你先冷静冷静。”

    萧楫舟油盐不进:“我很冷静,把他们都拖出去打死,我就更冷静了。”

    齐滺:“……”

    就在齐滺思考怎么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揍陛下一顿而不被御史弹劾的时候,萧盛带着好消息来了:“小叔叔,紫薇郎,有几个人说他们愿意救治这些姑娘。”

    齐滺双眼顿时就亮了,他再也顾不上闹脾气的萧楫舟,连忙看向萧盛带来的几个人。

    然而只是第一眼,他就愣住了——哇偶,熟人。

    领头的人一身白衣,此时并无风雨,他依旧撑着一把油纸伞,比起旁人,整个人都白了一个度。

    正是昌黎有幸得见一面的于渚,传说中只救助平民百姓、不救助达官贵人的民间医药组织杏林春暖的子弟。

    于渚身边的当归比冬日时长高了一些,他见到齐滺立刻冲着齐滺挥了挥手:“仙人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齐滺冲着当归招了招手:“当归?好久不见!”

    当归当即跑到齐滺身前抱住了齐滺的大腿:“仙人哥哥,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齐滺摸着当归的头说:“当然啦。”

    萧楫舟看着恨不得黏在齐滺身上的当归,只觉得这个死孩子看起来分外碍眼。

    于渚对着萧楫舟和齐滺拱手:“当日昌黎一别,在下还以为和二位再无相见期,却没想到不过几月有余,在下还是当日的在下,二位兄台却已非当时。”

    这是在埋怨当初萧楫舟化名魏舟、齐滺化名魏滺和他们交往的事了,齐滺第一时间认错:“都是在下的错,还望于兄原谅。”

    得到了齐滺的道歉,于渚顿时笑了:“紫薇郎不必如此。紫薇郎郎才独绝名冠天下,能与紫薇郎相交,是在下的荣幸。”

    齐滺被荣幸得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

    于渚道:“紫薇郎的事迹在下已然听说,师弟师妹已经前往其余姑娘的住处了,此处在下亲自前来,定保证屋内的姑娘们安然无恙。”

    听到于渚的保证,齐滺顿时放下了心。他说道:“于兄尽力便是,结果我们尽人事听天命。”

    说着,齐滺又道:“于兄需要什么,尽管向在下吩咐。”

    于渚也不客气,当即吩咐了许多事情,这才走进了那座住着很多姑娘们的高楼。

    齐滺看着于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忍不住替那些女孩子们祈祷。

    过了一会儿,齐滺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连忙招呼一旁的萧盛,凑在萧盛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萧楫舟的耳朵动了动,便听见齐滺向萧盛吩咐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奇怪到能和刚刚的于渚相提并论。

    萧盛点着头出去了,萧楫舟才忍不住问:“你让萧盛拿酒做什么?还有那些瓷器?”

    齐滺目光幽幽地看着那些现在已经闲下来老太医们,口中说道:“那是让这帮老头闲不下来的东西。”

    萧楫舟:“???”

    【作者有话说】

    上班啦,上学啦,你快乐吗?我很快乐,我一点都不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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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川拨棹

    小桃躲在阿香姐姐的身后瑟瑟发抖, 她才七岁,又瘦又小,看起来和一些五六岁的孩子都差不了多少。

    小桃问她的阿香姐姐:“阿姐, 他们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小桃至今都没能忘掉, 昨天晚上, 她像平日里那样让很多叔叔进入她的身体里。她痛得尖叫,可是她又知道,今晚疼了,明日才有饭吃。今晚不疼了, 明日阿妈就要打她打得更疼。

    就在这个时候, 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叔叔闯了进来, 在小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那些黑衣叔叔直接拽起在她身上的那个叔叔,将那个叔叔直接拖拽了出去。

    那时候她好怕,那个叔叔被拖拽出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吓到了她。但是就在她以为她也要被拖拽出去的时候, 竟然有一个黑衣叔叔将她抱了起来。

    小桃问:“叔叔,你要带我去哪?”

    黑衣叔叔说:“带你去吃饭。”

    小桃瞬间就笑了出来。

    后来, 她就被带到了这间屋子里,那个黑衣叔叔没有撒谎, 她确实吃到了饭,粥甜甜的,比平日里阿妈给她的还好喝。

    在这个屋子里, 她还见到了平日里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阿香姐姐,屋子里还有好多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姐姐,有的甚至年纪和她的阿妈一样大。

    这些姐姐面对白粥却是哭着喝的, 哭哭啼啼的声音让小桃害怕起来, 无尽的悲伤在屋子里蔓延, 让小桃原本因为喝到了白粥而雀跃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忍不住抓紧阿香姐姐的袖子,问:“阿香姐姐,我们会死吗?”

    阿香摸着她的头,说:“应该不会吧。我们烂命一条,要我们死,根本不用给我们喝粥。”

    听了阿香的话,小桃笑了起来。可是看到小桃的笑靥,阿香却笑不出来。

    八岁时,阿爹给了她一块家里从来舍不得吃的窝窝头,当时她吃了一半,想着要将另一半留给阿兄,以后她还要好好做农活,再去找村里的王寡妇学针线活,这样她就能给家里赚钱,对得起阿爹单独留给她一个窝窝头。

    可是当天夜里,她就被阿爹卖到了楼子里,卖了几文钱她也不知道,但是阿妈说,阿兄拿着那笔钱娶了媳妇。

    从那时起,阿香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一个窝窝头就能让阿爹把她卖到这种地方,何况一碗白粥?

    阿香将剩下的半碗粥递给小桃,摸着小桃的头说:“吃吧,阿姐吃饱了。”

    小桃眨巴眨巴眼睛,她看了阿香好一会儿,将碗推了回去:“阿姐吃,小桃不饿。”

    下身疼得要命,但看着小桃,阿香却觉得自己的心是暖的。

    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房门被打开,躺在床上的姑娘们都抬头看去,就见灯光照射的地方,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走了进来。

    一开始,阿香还在想,是不是她们的命运到了被宣判的时刻。可是转瞬,她又想,这样的公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可能看得上她们这些地里的污泥。

    几位女公子跟随在那个白衣公子身后,见到这样的场景,阿香又将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于渚进入到屋内的第一时间就皱起了眉,身后的师妹于滢也在第一时间闻到了屋内的味道,当即走到一扇窗前,不由分说地推开了窗。

    冷空气从外界吹入,冻得屋内的姑娘们不由缩了缩脖子,小桃更是往阿香身后躲了躲,小声说了一句:“阿姐,我冷。”

    这道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十分明显,于渚抬腿就向着小桃走了过来。他皱着眉,脸黑得和黑炭一样,看起来像是发怒的前兆。

    阿香吓坏了,她连忙挡在小桃身前,跪在于渚面前磕头:“大人,我妹妹不是故意的,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于渚被这场面吓了一大跳,他活了二十多年,还真没见过这场面,当即愣在了原地。

    于滢见到师兄呆愣的模样,背地里努努嘴,手上却十分麻利地将阿香扶了起来,说道:“姑娘无需如此,我师兄是看这小姑娘身上有伤,怕她年纪小抗不过去,这才选择先给小姑娘治伤。”

    “治伤?”阿香呢喃着这个词,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词离她实在太过遥远,像是她原本此生都应该触及不到的东西。

    于渚冲着小桃招招手,阿香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将小桃推到于渚面前,一脸焦急地看着于渚:“大人,求您救救我妹妹,她才七岁,她还有未来。”

    于渚瘫着脸点头。他伸手为小桃把脉,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于滢问:“师兄,怎么样?”

    于渚脸色并不好看:“不太好。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伤口化脓,治起来也不麻烦,就是……”

    此言一出,于滢顿时明白了于渚想说的是什么——倒是不难治,难的是钱。

    伤口化脓,需要很多药材外敷内服长久调理才能好,这些药材加在一起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人好说,几千名姑娘加在一起,那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谁来出这笔钱?

    于滢算了算杏林春暖的账册,咬咬牙道:“实在不行把那批参提前挖出来几颗,几颗就够救这些姑娘的了。”

    于渚看了看面前这些面露希冀的姑娘们,到底压下了对药材的可惜,对着于滢点了点头。

    于渚开始挨个为姑娘们把脉治病,于滢和其他几位师弟师妹则在一旁记录脉案斟酌药方。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就在于渚将所有姑娘们的脉都把完之后,当归抱着一个坛子走了进来。

    于滢招呼当归:“手里拿的是什么?”

    当归:“仙人哥哥做出来的,能治病救人的东西。”

    于滢奇了:“不就是酒?如何治病救人?”

    当归:“仙人哥哥说了,要治疗这些姑娘身上的伤,就要切割她们身上的烂肉。但是把烂肉切掉,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她们的死亡。但是涂上这些酒,就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她们的死亡。”

    于滢闻着几乎要溢出来的酒味,几乎都要愣在那里。好半晌,她才木呆呆地转头看向于渚,问:“师兄,这是不是就是祖师爷提起过的,那种治疗外伤的神器?”

    于渚掀开盖子,只觉得扑鼻的酒香都要把他直接醺醉了。于渚不太确定地说:“紫薇郎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传说在两晋时期,有一位神医曾经用一种像酒一样的东西救治了很多北晋的士兵,使得北晋士兵的伤亡率比其他诸侯都低。”

    “当年祖师爷也曾努力复刻这种传说中的‘神酒’,但很可惜,祖师爷留下的东西被损毁了,我也只能推测,这就是祖师爷记录过的东西。”

    于渚想了想,说:“你先在我的身上试试,确定有用,我们再在这些姑娘身上用。”

    于滢点头,然而听到她们的对话,屋内的姑娘们都抢着说:“在我身上用!”

    “我伤得不重,我能告诉几位大人这种酒有什么效果。”

    “我伤得重,用在我身上更能体现出效果!”

    “平时你和我抢也就算了,怎么现在也和我抢?”

    “老娘就和你抢了,怎么着了?”

    于渚:“……”

    于滢:“……”

    当归:“……”

    当归弱弱地说:“几位姐姐,你们别争了,仙人哥哥说了,这种酒用起来会很疼,他已经派人去配麻沸散了。”

    两个姑娘都一脸失望,她们看了对方一眼,又在瞬间同时嫌弃地转过了头。

    ******

    配麻沸散的人还没有回来,院中的酒香也还没有散去,几个老太医搓着手想问几句,又觉得挂不住面子,以至于尴尬万分。

    萧楫舟第一百零八次问:“这酒真的不能喝吗?闻着好香。”

    李问疆也蠢蠢欲动:“阿滺,阿姐觉得不至于,我们在凉州的时候什么酒没喝过,能被这点玩意儿醉倒?”

    齐滺已经从最开始温温柔柔的“不能喝”到后来暴跳如雷的“你敢喝试试”再到现在佛系得仿佛佛前青莲。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连话都懒得搭理。

    萧盛无奈:“母亲,紫薇郎都说了,这种酒不能喝,你们会醉死的。”

    李问疆瞥了一眼自己的便宜儿子,只觉得自己的儿子白养了:“你以为我是你?”

    再一次被嫌弃的萧盛:“……”

    这时,院门被推开,元岁带着大批外侯官踏风而来。小亭侯披风扬起,意气风发。

    只可惜小亭侯从来帅不过三秒,一进院子里,元岁的身上瞬间没了那副指点江山的气势,他直接扑倒齐滺怀里哭了起来:“阿滺啊,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齐滺推了推粘在他身上的元岁,无奈撕不下来,只能就着这奇奇怪怪的动作问:“怎么了?”

    元岁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她们、她们好可怜啊呜呜呜,吓死我了。”

    齐滺:“……”

    齐滺一时语塞,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愣是半天憋不出话来。

    萧楫舟看着元岁恨不得贴在齐滺身上的动作,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愚蠢的表哥几日未见又蠢了三分,他满脸嫌弃地将元岁从齐滺身上撕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小亭侯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哪个不长眼的,没看见本世子正在和紫薇郎……陛、陛下?”

    萧楫舟眯着眼睛问:“朕不长眼?”

    借元岁八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点头。元岁瞬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恨不得上天知道他的心:“没有没有,臣刚刚胡说八道的。”

    生怕萧楫舟抓着这件事不放,元岁连忙对齐滺说:“三百多家青楼,七八百个老/鸨/龟/公都抓起来了,你要怎么处理?”

    齐滺再一次重申:“我们是文明人,要按照律法行事。不是我要怎么处理,而是《大梁律》怎么惩处他们。”

    说着,齐滺问:“《大梁律》里有没有说,这些老/鸨/龟/公拐卖、虐杀妇女,是什么罪名?”

    元岁:“……”

    不是,兄弟你这就用上拐卖、虐杀了?

    不过想到他在楼子里看到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想到有一个姑娘和他说的,老/鸨强行“救治”染了脏病的姑娘,用烙铁烙人家的伤口,结果将姑娘疼得半死不活,又见姑娘再也接不得客,直接在姑娘没死的时候就裹了草席扔到了乱葬岗。

    元岁还记得,去寻找这名姑娘的外侯官回来说,那个姑娘死了,被山上的野狼活活咬死的。外侯官还说,那个姑娘被吃的时候应该还是有意识的,清醒地看见野狼吃掉了她的腿。

    听了这个鬼故事的元岁吓得瘫软在地,缓过神来就来抱着齐滺哭诉。

    想到这一层,元岁顿时觉得齐滺所说的老/鸨/龟/公虐杀那些姑娘也没什么问题。

    就在元岁打算回答齐滺的话的时候,一旁的萧楫舟施施然地开口:“按《大梁律》,拐卖人口者仗八十、徙三千里、没收全部财产,虐杀人致死者,立斩不赦。”

    元岁被“立斩不赦”几个字吓到,一时之间开始怀疑自己背的《大梁律》究竟是“立斩不赦”还是“秋后处斩”。

    奈何小亭侯从小到大就没安心学习过,因此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究竟哪个才是对的,只能挠了挠头放弃这个可怕的问题。

    而素来能不伤人命就不伤人命的齐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慈悲,这一次他没有说出任何“宽大处理”的话,而是选择顺着萧楫舟的话说:“既然是立斩不赦,那就快点斩了吧,免得他们多活一天还要浪费一天的饭。”

    元岁:“……”

    元岁看看萧楫舟又看看齐滺,此刻,元岁忽然间就有了一个十分离谱的想法——

    他怎么觉得,齐滺和萧楫舟在某些角度这么像?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一些故事引用的是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这部电影真的,看得我稀里哗啦的

    第87章 川拨棹

    海平二年的春天是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的, 关闭青楼的政令以洛阳为中心向外辐射,逐渐蔓延全国。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皇帝陛下刚刚迁都, 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才搞出的事情, 过不了几天就会下令结束这场荒唐的运动。

    可是谁也没想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刑场上老/鸨/龟/公的人头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海平二年的春天。

    紧接着,这把火就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烧到了原本还在隔岸观火看热闹的官员身上。

    首先被查处的是那些面对父母亲人报官人贩子强抢民女却毫不作为的贪官污吏, 天子使拿着确凿的证据上前拿人, 父母官被槛送京师狼狈不堪, 沿街百姓却纷纷叫好, 甚至送上菜叶与石头,砸得不知道多少贪官污吏满头包。

    紧接着,门阀士族也被找上了门。来找他们的不是别人, 正是刚刚成立的都察院。

    原本大梁的制度是五省六部十三寺,五省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秘书省、内侍省, 六部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十三寺为御史台、都水台、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将作寺、国子寺。

    前不久, 在齐滺的推动下,大梁建立的第十四寺“济慈寺”,专门掌管老幼残疾人的赡养。原本朝臣还不满这项突如其来的加塞, 但奈何实际上掌管济慈寺的是太后娘娘,因此朝臣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太后娘娘将亭侯元春生调去做了济慈寺卿。

    济慈寺不是大事, 毕竟济慈寺不参与朝政, 朝臣们的反应也并不大。只是谁也没想到, 济慈寺过去还不到一个月,齐滺又扔下了一个炸弹——

    都察院。

    在齐滺的奏报中,都察院并不并入五省六部十四寺,而是独立于这些机构外的单独机构,负责监察百官,五省六部十四寺都要接受都察院的监管。

    这谁能同意?参齐滺的折子一日之间在勤政殿安了家,这封留中不发还有下一封,什么“扰乱国政”“误国误民”的大帽子都扣了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齐滺是什么绝世大奸臣。

    齐滺当时还看着奏折咋舌:“不愧都是后世留名的大人物啊,看看这奏折写的,文采斐然!”

    然后齐滺当着萧楫舟的面,在折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几个大字“写的很好下次别写了”,随手扔给小太监来喜,让来喜将奏折打回尚书省,生动形象地上演了一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于是,满朝文武第一天看着明显不是陛下笔迹的“写的很好下次别写了”满肚子火,第二天就听到高坐明堂的陛下说从今以后外侯官归都察院管。

    而都察院院使一职,毫无意外地由中书舍人齐滺兼任。

    已经有朝臣露胳膊挽袖子要和新上任的都察院院使好好讲一讲道理,结果环顾四周,愣是没看见齐滺的影子。

    小亭侯元岁弱弱地说:“紫薇郎……哦,是都察院院使今日告病,没来上朝。”

    满肚子火气的朝臣不敢和皇帝别苗头又找不到人发泄,只能找到现任都察院副使的小亭侯元岁讲道理。

    小亭侯当日是鼻青脸肿哭着回家的,亭侯夫人穆怀宜看着惨兮兮的儿子不停地抹眼泪,亭侯元春生默默念叨着自己也要告病几日免得因为儿子被打,然而小亭侯却年少轻狂,发誓要找回来场子。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洛阳城内每天都能看见小亭侯带着外侯官今日进这个世家的门,明日去那个门阀的家,也不知道高墙大院之内都发生了什么,总之最后所有人都看到小亭侯志得意满地出来,送行的管家哭丧着脸。

    与此同时,白花花的白银流水一般送到了济慈寺与工部,羡慕的金部郎中沈涵差点流口水。

    代替元岁成为工部郎中的陆渊渟咬牙切齿地微笑,只能看着眼前看似很多其实压根不经用的白银账册,去做那该死的关于琼阳大运河的规划——

    在他的休沐日。

    ******

    【太师府】

    老太师阿鹿桓衡奇坐在蒲团上敲打着木鱼,他年纪大了,平日里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但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的时候,却能几个时辰不间断。

    一身戎装的阿鹿桓念玄走进佛堂,闻到的就是浓郁到恨不得能滴下来檀香。他跪在阿鹿桓衡奇身后,对着阿鹿桓衡奇磕了一个头:“祖父,你找我?”

    听到宝贝孙子的声音,阿鹿桓衡奇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他没有回头,而是抬起头看着眼前拈花一笑的佛,口中说道:“今日管家招待了外侯官。”

    最近被外侯官找上门家族,无一例外是因为家族参与了青楼生意,于是每个洛阳城的百姓都知道,这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贵族姥爷,背地里也要开青楼。

    于是,一时之间八卦这些看着光风霁月的老爷们背地里竟然干了这种勾当的声音络绎不绝。

    阿鹿桓念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低下头,用略带羞耻的声音说:“祖父,孙儿平日里多在军营,也不知道他们都做了这些事。”

    阿鹿桓念玄是武官,现担任左翊卫鹰扬郎将,平日里多泡在校场,只有休沐日才会回家。

    阿鹿桓念玄解释合情合理,然而面对着听起来无懈可击的理由,阿鹿桓衡奇却是不置可否。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那双充满智慧的眸子也被遮盖。

    阿鹿桓衡奇问:“绰影院是你名下的产业,你知道吗?”

    阿鹿桓念玄的心提了起来:“孙儿不知。”

    阿鹿桓衡奇又问:“那里的头牌名叫云书,你知道吗?”

    阿鹿桓念玄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孙儿有所耳闻。”

    “既然如此,那我问你,”阿鹿桓衡奇睁开眼,他拄着身侧的拐杖缓慢起身,转过身看着自己唯一的后代:“你知不知云书究竟是什么来历?”

    阿鹿桓衡奇的目光尖利得像是刀子,在阿鹿桓念玄身上游移的每一个瞬间都会让阿鹿桓念玄感到一阵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疼痛。

    比起在沙场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阿鹿桓衡奇,阿鹿桓念玄徒有“大梁第一公子”的美名,在自家祖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阿鹿桓念玄甚至是带有几分慌张地说:“听说不过是一商户女,父母双亡后以为有几分姿色被叔父卖到大兴。”

    阿鹿桓衡奇嗤笑了一声。这道笑声不长,甚至很短,短到如果不是阿鹿桓念玄一直都心神紧绷,他甚至可能都会漏掉这一声笑。

    可也是这声充满嘲讽的笑容一瞬间就让阿鹿桓念玄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怎样低级且愚蠢的错误——

    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他久在军营不问俗事,怎么可能知道青楼头牌的身世来历?

    阿鹿桓念玄瞬间就白了脸。这一刻,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阿鹿桓衡奇,生怕在阿鹿桓衡奇的脸上看到失望。

    阿鹿桓念玄瞬间将头狠狠地磕在地上:“祖父,孙儿错了。”

    回答阿鹿桓念玄的,是敲在他脊背上的拐杖。

    着一拐杖打在阿鹿桓念玄的脊背上,剧烈的疼痛传来,恍惚间,阿鹿桓念玄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也许他会死在这一拐杖下,被这根拐杖活活打成肉泥。

    祖父生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鹿桓念玄咬着下唇,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被祖父认为自己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对自己更加失望。

    三次拐杖下来,阿鹿桓念玄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意识到祖父没有再打自己,阿鹿桓念玄终于强撑着身体挺直了脊背。他的脸上都是冷汗,刚毅的面容因为冷汗的流淌,无端多了几分苍白。

    阿鹿桓衡奇问:“云书是谁?”

    阿鹿桓念玄不敢再撒谎,一五一十地说道:“前太仆寺丞云栖的次女,前太子侧妃云定南的妹妹,云定北。”

    听到这个结论,阿鹿桓衡奇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诧的表情来,他的平静也让阿鹿桓念玄意识到,自己刚刚猜的没错,阿鹿桓衡奇确实早就知道了真相。

    一想到祖父知道自己背地里都背着他干了什么,羞耻感让阿鹿桓念玄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好一会儿,阿鹿桓衡奇失望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你要做什么呢?”

    阿鹿桓念玄将头垂得更低了。

    他想做什么呢?将前太子侧妃云定南的妹妹云定北隐姓埋名地放进秦楼楚馆,又想尽办法帮她扬名,难不成还是为了做慈善吗?

    阿鹿桓衡奇的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他的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迷惑:“你、你怎么就做出这种事呢?我有教过你这些吗?”

    听到祖父失望透顶的声音,阿鹿桓念玄将头再一次磕在地上,语带呜咽地认错:“祖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阿鹿桓衡奇的声音都略微有些沙哑:“我自认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你的祖母虽因生活所迫而撒过谎,但她依旧是个正直善良的女子。你的父亲、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光风霁月,你的母亲也是端庄温婉的大家小姐。我们谁,有教过你用这种诡谲伎俩!”

    阿鹿桓念玄不敢抬头。

    阿鹿桓衡奇的声音大了起来:“我知道,你怪先帝让你父亲去传圣旨接雍明太子回宫继承皇位,给你父亲带来了杀身之祸,也恨太后毫不留情地赐死了摩罗,不念一丝摩罗的功绩。”

    “我理解你,我明白你想要报仇的心,那你就堂堂正正地去做啊!”

    阿鹿桓衡奇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去正大光明地起兵,你去堂堂正正地造反!我这把老骨头陪着你又何妨!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躲于妇人身后,玩弄阴谋诡计,小人行径!”

    阿鹿桓念玄的脸又红又白又青又绿,一时间精彩得像是调色盘。良久,阿鹿桓念玄才在地上重重一磕,任由头颅砸在地上磕出鲜血。

    阿鹿桓念玄流着泪说:“祖父,孙儿知错。”

    ******

    【洛阳宫,勤政殿】

    萧楫舟端坐在书案上,身前奏对的是垂垂老矣的工部尚书卢念雪。

    不过半年时光,在海平元年秋日尚且康健的卢念雪在经历了冬日的寒风后,竟在海平二年的春日散发出垂垂老矣的死气。

    而面对这样失去生气的卢念雪,萧楫舟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让人冷心。

    萧楫舟声音低沉:“卢师傅,去年朕与紫薇郎白龙鱼服前往洛阳,却在还没有出大兴城的时候就出现了刺杀,朕更是在昌黎听人说紫薇郎有通天彻地之能,通晓未来之事,预言了今年的关中大旱。”

    萧楫舟看着卢念雪,眼底是遮不住的寒冰,口气也越来越冷:“朕真的十分好奇,那些人远在关东,是怎么知道大兴的事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整个勤政殿仿佛都在一夕之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就连空气都忘记了流动,僵硬在这对貌合神离的师徒中间。

    当年名传天下的大儒和他的皇子弟子师徒相得何其其乐融融,现如今他们隔着君臣有别利益之争,陌生的彼此都不敢相认。

    良久,在这样相对无言的沉默下,卢念雪沉默着起身离开座位,又沉默着跪在萧楫舟的面前。他佝偻着身体,憔悴得仿佛随时都能驾鹤西去。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就连君王都敢指着鼻子骂的卢念雪,也在岁月的洗礼下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卢念雪头垂到地上,只说了一句:“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上开窗,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只瓢虫,我当时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于是三个月来第一次戴上眼镜仔细看起了新租的房子的窗户。

    好家伙,窗户顶几十只瓢虫在上面密密麻麻。

    我把瓢虫清理干净了,结果晚上回家,发现窗户那又来了十几只瓢虫。

    ……所以,它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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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川拨棹

    颤颤巍巍的卢念雪佝偻着身体, 身上再不见一丝一毫当年意气风发的能臣模样。在此刻的卢念雪身上,萧楫舟看到的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正在用最低的姿态面对最不堪的自己。

    良久,萧楫舟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卢师傅, 你至少告诉朕,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卢念雪, 往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他七岁被外放凉州,父皇繁忙得仿佛忘记了他这个儿子,母亲在深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封遥寄思念的信都不敢送出。

    七岁的萧楫舟和他出生的大兴唯一的联系, 就是老师卢念雪的那几封信。正是这几封信, 让萧楫舟感受到了亲人的关怀, 才觉得自己没有被抛弃。

    萧楫舟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地说:“卢师傅, 哪怕你告诉朕你只是酒后失言,朕也信。”

    只是面对萧楫舟给出的台阶,正直了一辈子的卢念雪选择继续正直下去:“臣有罪。”

    萧楫舟闭上了双眼。

    良久, 萧楫舟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卢念雪, 又一次问道:“卢师傅,为什么?你知不知道, 你传出的那些事情,让阿滺差点在大兴城外没了命。”

    听到萧楫舟的问话,卢念雪倏尔抬头, 他没有回答萧楫舟的问话,而是反问:“那陛下可否告诉臣,陛下一力促成了昌黎韩氏主枝的衰落, 究竟是为了陛下的宏图大业, 还是仅仅是因为昌黎韩氏曾经派出刺客刺杀齐滺?”

    卢念雪看着萧楫舟,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慎重:“陛下究竟是为了家国天下,还是仅仅是为了给齐滺报仇?”

    ******

    【洛阳,沈府】

    沈涵看着眼前一脸倔强的韩令萱,一时之间觉得自己额头都在突突地跳。他不停地在屋中踱步,步履慌乱得再不见一丝风度,丝毫看不出他往日的半分沉稳。

    沈涵几乎是颤抖着手问:“韩姑娘,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天知道,当元岁神秘兮兮地找到沈涵,告诉他他曾经的未婚妻韩令萱竟然出现在绰影院的时候,沈涵震惊到了何种地步。那个瞬间,沈涵甚至以为是元岁又看他不顺眼给他找事,否则怎么会编出这么离谱的消息来?

    只是沈涵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不正经了一辈子的元岁竟然在担任都察院副使之后难得正经了一次,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韩令萱堂堂昌黎韩氏大小姐,竟然沦落风尘!虽然只是在绰影院头牌云书的房中借住,但这个消息也足够沈涵头昏脑胀了。

    沈涵不理解,真的不理解:“韩姑娘,沈某早已说过,若是你在昌黎住的不惯可以带着伯母来寻沈某,沈某再不济,也会给二位一个容身之处,你、你怎么能去到那种地方?”

    韩令萱仰着头,脸上不见丝毫慌张,她甚至还能反驳:“那种地方?那种是哪种地方?那种地方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沈涵都快要被气晕了:“那种地方若是见得人,齐滺何至于将全国的青楼都封掉!”

    韩令萱却冷笑:“那里的姑娘没偷没抢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哪里见不得人了?我看,真正见不得人的是你们这些去欢场寻欢作乐的男人。”

    沈涵:“……”

    沈涵被怼得哑口无言,他连忙扶住一旁的案几,才没让自己摔倒在地。沈涵牛饮般喝了口茶,确认自己的气顺了些,才说道:“韩姑娘,沈某不和你掰扯这些。总之,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去沈某的别庄住下。沈某已经派人去接韩伯母了,你不必有多余的担心。”

    然而面对沈涵的好意,韩令萱脸上却只是浓浓的嘲讽:“虚情假意。”

    沈涵顿时觉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饶是面前的是个美貌少女,沈涵也要维持不住风度了:“韩姑娘,是,沈某负你在先,可沈某也没有坏心吧?沈某怎么就虚情假意了?”

    韩令萱张口就是:“你帮着昏君为非作歹,无视我祖我父多年辛劳,任由昏君为了盐场灭我满门,如今再来拿着小恩小惠敷衍我,难道不是虚情假意?”

    沈涵只觉得自己的血压有点高:“韩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家族做了什么!私采铁矿!”

    谁料韩令萱却满不在乎地说:“那又如何?大梁与高丽征战连年,朝廷却一分银子都吝啬。若不是我祖我父靠着永明铁矿,大梁的东北防线早就被高丽铁骑踏破了!”

    “再说了,往前数个几十年,我昌黎韩氏铜铁矿产无数,他们萧氏区区庶族,好运成了皇帝,就要将我们世家的东西全都拿走,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涵:“……”

    此时此刻,沈涵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韩姑娘,哪里是这么算的……铁矿国有,这是为了国家稳定,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若非南北二十七朝没有强硬的政/权,铁矿如何轮得到世家?”

    韩令萱却是撇过头:“凭什么?昏君灭我满门,难道我还要感激他吗?”

    韩令萱越说越激动:“我昌黎韩氏驻守昌黎几百年,东北防线是我昌黎韩氏顶着,全天下百姓更是靠着我昌黎韩氏才有盐吃。我昌黎韩氏功绩赫赫,那昏君凭什么灭我满门!”

    面对这样近乎疯狂的韩令萱,沈涵不由面露悲戚。好半晌,沈涵才问:“韩姑娘,你当真以为,陛下诛灭昌黎韩氏主枝,就是为了区区盐场铁矿吗?”

    韩令萱梗着脖子反问:“难道不是?”

    沈涵却道:“若是陛下当真无道,觊觎世家私产便要诛族,别说你昌黎韩氏,就是全天下的世族都不会答应!此番昌黎韩氏遭到诛族,却没有一人为其求情,你以为为什么?难不成是我们也都觊觎昌黎韩氏的私产吗?”

    韩令萱被这句话问得一愣,随即才道:“你们各扫门前雪,见我昌黎韩氏势弱便隔岸观火,难道还要问上一句为什么吗?”

    沈涵万万没想到韩令萱竟然是这样想的,他有些颓然地按了按额角,等自己的头没那么疼了,沈涵才道:“韩姑娘,那你知不知道,河南郡守递上的奏折说道,洛阳仓亏空百万石粮食,都是运到了昌黎韩氏?”

    “那个小人!”提起穆怀安,韩令萱恨得咬牙切齿,“指不定是他背地里贪污多少,却将所有账都算到我昌黎韩氏的头上。”

    “更何况,就是我昌黎韩氏挪用了又如何?”韩令萱抿着唇辩解,“朝廷不给银子,东北守军喝西北风吗?”

    沈涵问:“东北为何需要那么多守军?”

    韩令萱:“当然是因为高丽年年南下犯我边境。”

    沈涵:“高丽小国,为何胆敢年年犯我?”

    韩令萱:“蛮夷之邦夜郎自大,犯边有何为奇?”

    沈涵:“既然如此,韩姑娘,沈某告诉你,高丽之所以年年犯边,是因为高丽临海之处常有海寇骚扰,让高丽渔民不得捕鱼,临海百姓苦不堪言。”

    在韩令萱不解的目光中,沈涵道:“那些骚扰高丽渔民的海寇,就是昌黎韩氏的部曲假扮。”

    “你胡说!”听到这样污蔑昌黎韩氏部曲的话来,韩令萱顿时激动起来,“我昌黎韩氏的部曲各个都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如何会做这样的勾当?”

    沈涵却用一种冷漠的、近乎是无情的语气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以为为何昌黎韩氏富甲天下,却也需要从洛阳仓运百万石粮食?因为昌黎韩氏的部曲远比明面上的要多的多!”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部曲骚扰高丽渔民,让高丽不得不年年南下为渔民讨个公道,昌黎韩氏借此养寇自重,豢养着远超朝廷许可的部曲。”

    “更有甚者,昌黎韩氏部曲假扮的海寇甚至骚扰着我大梁东南沿海的渔民,就是为了让海面不平,让东南沿海的世家无法制盐贩盐。”

    “韩姑娘,你不是不通礼义的人,你该知道,我所说的这些,都是些什么罪名。”

    韩令萱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刚刚的桀骜不再,此刻的韩令萱摇摇欲坠地如同一只易碎的花瓶。

    然而,面对这样苍白的韩令萱,沈涵还是咬着牙说出了刚刚未说完的话:“养寇自重视同叛国,当诛九族!”

    沈涵道:“昌黎韩氏对外养寇自重、视边关百姓的家产如草芥、性命于无物,对内为一己私利骚扰渔民、使得东南沿海的渔民无力生活。韩姑娘……”

    沈涵看着已经如同衰败的花朵一样的韩令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现在还觉得,你的父祖是无辜受难的英雄吗?”

    ******

    【洛阳宫,勤政殿】

    面对卢念雪的问题,萧楫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说道:“都有。”

    面对卢念雪惊诧的眼神,萧楫舟却丝毫没有隐藏自己想法的意思,十分直白地对卢念雪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从昌黎韩氏派出对阿滺的杀手的那一刻起,整个昌黎韩氏在朕的眼中,就是一堆尸体了。”

    “只是……”萧楫舟站起身,慢慢踱步到卢念雪身旁,说道,“阿滺是个心软的人,他若是知道朕为了他兴起大狱必然不会开心。为了让阿滺开心,朕就只能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说着,萧楫舟竟然弯下腰,亲自扶起卢念雪:“卢师傅,你是知道朕的,朕是个厚道的人,面对自己喜欢的,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给他摘下来。阿滺就这么点小小的要求,朕怎么能不满足呢?”

    卢念雪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厚道?

    谁?

    萧楫舟?

    卢念雪憋了半天,只说出来一句:“陛下,你……”

    萧楫舟却摆摆手,用一种很随意的姿态说:“卢师傅,当年是你教导朕对待喜欢的人要用心,阿滺那么好,他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是不是?”

    萧楫舟问:“朕只不过让想伤害他的昌黎韩氏死个干净,不过分吧?”

    “死个干净”与“不过分吧”联系在一起,成功让卢老大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楫舟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扔下了一颗怎样的炸弹,还在自顾自地说道:“卢师傅是朕的师傅,与朕有半师之谊,朕自然是不舍得对卢师傅如何的,卢师傅放心。”

    卢念雪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萧楫舟仿佛没看到卢念雪的愠怒一样,依旧说道:“更何况阿滺很喜欢卢师傅,他一直认为卢师傅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官,是我大梁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朕也不想让阿滺失望。”

    说着,萧楫舟问:“卢师傅,阿滺这么信任你,你也不会让阿滺失望的,对吗?”

    卢念雪良久都没有说话,好半晌,卢念雪才问:“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楫舟简单粗暴:“朕给卢师傅一次机会,只要卢师傅不让阿滺失望,朕就当卢师傅从来没有‘酒后失言’过。”

    听了萧楫舟给出的交易,卢念雪却是直接冷笑一声:“有些话,臣既然敢说,就不怕陛下追责。当那些话从臣的口中流出的时候,臣就做好了被五马分尸弃尸荒野的准备。”

    这话说得霸气,萧楫舟却对着卢念雪道:“可是,朕不信卢师傅不后悔。”

    萧楫舟向着卢念雪靠近一步:“卢师傅放得下你为之奋斗一生的工部吗?”

    “卢师傅放得下你穷其一生才换来的名望吗?”

    “卢师傅看着阿滺乖乖向你问好的时候,真的没有愧疚过吗?”

    萧楫舟的追问一次比一次直击心灵,卢念雪终于受不住这种攻势,颓然一般问了一句:“陛下要老臣做什么?”

    萧楫舟:“运河。”

    面对卢念雪瞬间瞪大的眼睛,萧楫舟却是微微一笑:“朕将琼阳大运河交与卢师傅,相信卢师傅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卷的,是不是?”

    说着,萧楫舟又喃喃自语一般说了一句:“毕竟,朕不想让阿滺失望啊。”

    【作者有话说】

    舟舟:自己的老婆自己宠(确信)

    卢念雪:我@#%&*&

    崇玉山:老大人你知足吧,瞅瞅我,我可是他们play的不知多少环

    元岁:我直接被陛下拎起来了,我说什么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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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川拨棹

    卢念雪佝偻着身体离开, 王福全静悄悄地为萧楫舟添茶,等他看着萧楫舟慢悠悠地喝完了茶,王福全才问道:“陛下, 你就这样放过卢大人?”

    依照王福全对萧楫舟的了解, 萧楫舟平生最是讨厌被人背叛, 从来都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哪怕卢念雪对萧楫舟有半师之谊,萧楫舟不会对卢念雪赶尽杀绝,但是贬谪出京却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这次卢念雪牵涉到的还是萧楫舟的宝贝疙瘩齐滺, 王福全还以为卢念雪就是没有留下项上人头, 也要被扒下一层皮。

    谁曾想, 萧楫舟竟是这样轻轻放过, 除了几句训斥与警告之外,竟然什么都没说。

    王福全忍不住想,这和他记忆里那个杀伐决断的陛下不太一样啊。

    就在王福全都忍不住想自家陛下是不是着了什么魔的时候, 高贵的皇帝陛下终于纡尊降贵地说话了:“朕若是罚了卢念雪,阿滺会不高兴。”

    “啊?”王福全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萧楫舟说的是“阿滺不会高兴”。

    院使大人会不高兴。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 王福全突然就愣住了:“陛下,这是为什么?你为院使大人出气, 院使大人为什么会不高兴?”

    萧楫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院使大人”王福全唤的是齐滺。他的阿滺,已经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称呼从略微带着嘲讽气息的“小齐大人”变成了受人尊敬的“院使大人”。

    他的阿滺当真是优秀。

    萧楫舟带着老父亲一般的心情幽幽叹了口气, 才说道:“朕问你,这个天下是谁的天下?”

    王福全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是陛下的天下。”

    “可是……”萧楫舟拉长了声音,用一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说, “阿滺却认为, 这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王福全顿时愣住。

    萧楫舟:“在阿滺心里, 朕只是这个天下选出来的统治者,但却不是天下的主人。在他的眼中,天下人都是天下的主人。”

    “所以你明白了吗?”萧楫舟道,“如果朕仅仅是因为卢师傅对外透露了阿滺会预言一事就对卢师傅进行贬谪,阿滺一定会怪朕,因为朕动用了天下人赋予朕的权利,做的却是私事,而不是有益于天下的事。”

    卢念雪是将齐滺会预言的事说了出去,并为齐滺引来了杀身之祸。可是说到底这个行为不违法,萧楫舟从未说过让卢念雪保密,《大梁律》也并没有哪一条规定官员不允许将和皇帝的谈话散播出去。

    卢念雪没有违法,萧楫舟若是加以惩治,那就是滥用权力,以人治代替了法治。当皇帝滥用私刑、法治的权威受到挑衅时,法制就会荡然无存。上行下效,大梁境内将会再无法治可言。

    王福全呆愣许久,才说道:“可是,除了院使大人,没人会这么想吧?”

    谁能不爱权力呢?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荣归故里?有几个人会像齐滺一样,牢牢记得他是百姓的官,不能动用权力为自己谋私。

    就是大德如阿鹿桓衡奇,也会动用权力为自己的孙儿遮掩;名士如卢念雪,也要为了孝道折腰,做出背叛皇帝的事。

    天下之大,或许只有一个齐滺。

    萧楫舟轻声道:“阿滺是与众不同的,也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朕真的怕某一天醒来,阿滺就不见了。”

    王福全讷讷无言。

    好在萧楫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轻飘飘地放过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王福全。

    萧楫舟问:“阿滺的府邸都准备好了吗?”

    王福全低声道:“按照陛下的吩咐,都准备好了,占地面积不大,装潢的很是简单,院使大人不会有异议的。”

    萧楫舟的心情又低落起来:“阿滺也要离开了。”

    原本在大兴,萧楫舟根本没想过给齐滺另外准备府邸,朝臣们纵有异议,折子也都被萧楫舟挡了下来,没让齐滺看到分毫。满朝文武见齐滺愣是不搬离隆德殿,除了暗骂几句“媚上之臣”外也别无他法。

    可是现在不行了。齐滺不再是可以一直随侍帝王身侧的中书舍人,他已经成了都察院院使,有自己的事情和办公住所,再住在宫里已经不合适了。

    萧楫舟幽幽长叹:“也不知道阿滺现在过得好不好,吃不吃得惯,睡得舒不舒服。”

    说到这里,萧楫舟连忙问:“阿滺的床铺好了吗?把朕平日里常用的被褥都拿去了吧?”

    “……”王福全脸色古怪,“陛下,都拿去了,都是院使大人平日里常用的东西。”

    萧楫舟又叹了口气:“没有朕在身边,他会不会睡不着?毕竟这么多日子,都是他和朕抵足而眠。”

    王福全:“……”

    迄今为止,王福全也算是看明白了。他咽下心底上涌的所有无语摆出一副无懈可击的笑脸来,说:“陛下这么担心院使大人,不如出宫去看看?想必院使大人看见您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萧楫舟双眼一亮:“这个主意好。”

    ******

    【齐府】

    齐滺伸了个懒腰,问道:“那些昌黎韩氏的小孩子呢?”

    来喜连忙道:“都在侧院里住下了,有人好生照顾着,大人放心。”

    齐滺却道:“都是罪官后代,何必要人照料?都是惯的毛病。从今天起,把伺候的人都撤了,让他们自力更生。”

    来喜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和善的齐滺竟会露出这副面孔。但他转瞬想到,齐滺自己平日里也几乎是不用人伺候的,自己会穿衣洗漱,能自己做的从不假手于人。

    想到这里,来喜也不觉得意外了。他甚至一想到齐大人自己都是自己穿衣,那几个小毛孩竟然要侍女侍候穿衣,顿时觉得这几个小孩子确实太娇生惯养了。

    大人说得对,他们都是一些罪官后代,没有让他们流放陇西大山做苦力已经很是法外施恩了,还想过以往的少爷生活?做梦!

    在来喜腹诽的期间,齐滺已经走到了关押那几个小孩子的小院。

    一共七个孩子,都是男孩子,最大的十四岁,差一点就属于被处斩的男丁范围;最小的六岁,再小一些可能就会被无罪释放。然而令齐滺意外的是,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齐滺当场愣住:“这个孩子哪来的?”

    来喜看了看听到齐滺的话明显瑟缩了一下的男孩,连忙在齐滺耳边道:“大人,他们家里男丁被抄斩,女眷拿着安抚费跑了,把这个婴儿留给了哥哥。”

    齐滺看向那个抱着弟弟的男孩,他看起来不高,还有些瘦、有些黑,看起来并不像他记忆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齐滺走到这个孩子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带着你的弟弟来,就不怕我生气?”

    那个孩子瑟缩了一下,才道:“回大人,小的名叫韩令荃,十三岁,怀里的是我弟弟。姨娘不愿意养弟弟,我若是把弟弟抛下,他就活不下去了。小的想到弟弟跟了小的也许能有一条活路,这才把弟弟带来了。”

    说着,韩令荃直接跪在了齐滺面前:“大人,小的什么都能做,弟弟也不会吵到您的。您发发善心,让小的将弟弟带在身边吧。”

    齐滺看韩令荃明明瑟缩不已却逻辑清楚,一时间对这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多了几分喜欢。他说道:“起来吧。”

    韩令荃哆哆嗦嗦地起身,小心翼翼地看向齐滺。齐滺却没看他,而是转身对来喜吩咐:“从今天起,这个院子里派一名侍女,只负责照顾这个孩子。”

    韩令荃一听又要给齐滺磕头,齐滺连忙拦住他,说道:“不必如此,我有活让你干,你认真干活,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韩令荃连忙点头,谁料另一个男孩子却道:“你是什么东西?无名无氏的庶民,也敢指派世家?”

    齐滺:“……”

    为什么,生活中一定要有这种愚蠢的反派出现?

    齐滺看着这个才十四岁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清澈的愚蠢的孩子,甚至一点和他计较的心思都没有。

    齐滺甚至没有搭理这个孩子一眼,而是直接对其他人说道:“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家族犯了罪,你们被判处流放陇西大山,是我向陛下进言,才将你们留在了洛阳,而不是让你们去陇西大山做苦力。”

    几个年岁不大的孩子都连连点头,就连那个最大的、出言不逊的孩子也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滺看着几个瞬间老实的孩子,一时间都有点好奇,陇西大山究竟在关东被传成了什么模样,才让这些桀骜不驯的孩子一听陇西大山就被吓得哑口无言。

    想到的更多的恐吓的语句用不到了,齐滺也不愿意做坏人继续吓唬这些孩子。他的目光一一略过这几个孩子,说道:“你们放心,我既然把你们留了下来,就不会害你们,我只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无人敢答话,最终竟是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问:“你要我们做什么?”

    还没等齐滺开口说话,那个孩子先说道:“本少爷丑话说在前面,我们可是昌黎韩氏的公子,你休息让我们做出有辱韩氏门楣的事,我们宁死也不会屈从的。”

    听到这个孩子这么说,齐滺对他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观了。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就是个被大家族惯坏了的小少爷,现在看来,这个孩子倒也不是无药可救。

    这般想着,齐滺道:“你们放心,不会让你们做出有辱门楣的事的。我只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齐滺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孩子,在这些孩子奇怪的目光中,齐滺说道:“抄书。”

    【作者有话说】

    舟舟:“我和老婆分开了,我只是单纯地把狗作者五马分尸,不过分吧?”

    狗作者瑟瑟发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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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川拨棹

    抄书。

    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过奇怪, 几个孩子都面面相觑起来,一点不明白齐滺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那个最大的孩子问:“你要我们抄什么书?”

    忽然间,这个孩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立刻警惕起来, 眼中满是戒备:“你是不是要我们抄反对朝廷的反书, 趁机再给我们的家人定罪?”

    听到了这句话的齐滺:“……”

    在这个瞬间,齐滺都好奇起来,这个孩子究竟都经历过什么,才能在第一时间将事情想得这么离谱。

    不过齐滺一想到在这个时代, 十四岁的孩子甚至可以是家里的顶梁柱, 甚至历史上有某位摄政王被处死的时候才十四岁、死后还留有几个遗腹子, 齐滺又对这个孩子的想法释怀了。

    齐滺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说道:“你想多了, 我还没有这么无聊。”

    说着,齐滺很是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孩子一看就不是池中物,齐滺觉得他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可能性不太大。

    姓韩……

    梁虞时姓韩的文臣武将被齐滺在脑子里搜刮了个遍, 倒是有一个名字能和面前这个孩子对得上。

    莫非……

    孩子说道:“我叫韩令节。”

    齐滺:“……”

    没听过。

    韩令节这个名字对齐滺来说是陌生的,齐滺能想到的梁虞时期有名的人叫韩令荣, 是虞朝一位赫赫有名的名将,曾经创下三千人大败突勒十万大军的战绩, 是虞朝乃至整个华国历史都青史留名的名将。

    韩令荣这个名字明显和韩令节与韩令荃有点子什么关系,这么一想,齐滺便问:“你们可是有一个兄弟叫韩令荣?”

    赫赫有名的名将啊, 这样的人才当然要关起来剥削,绝不能白白拱手送人!

    然而齐滺的话音刚落,立时喜提一阵沉默。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愣是未曾开口, 唯剩下齐滺一个人看着这几个不说话的孩子好奇得抓心挠肝。

    齐滺忍不住问:“怎么了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抱着弟弟的韩令荃哆哆嗦嗦地上前一步, 问:“大人怎么知道我弟弟的名字的?”

    韩令荃满心疑惑, 似乎是不明白自家弟弟什么时候会被齐滺这样的人物记挂在心上。

    只是韩令荃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齐滺也是一阵迷糊。

    面前这个小不点是韩令荣?

    赫赫有名的将军现在才一岁出头?

    齐滺为刚刚升起的想要剥削韩令荣的心思感到羞耻。他连忙摇了摇头,说道:“无事了,你、”

    齐滺顿了半天,终是咽下心底涌起的所有苦涩,说道:“你记得好好照顾你弟弟。”

    等他平安长大了,我再剥削他。

    韩令荃哪里知道齐滺心底藏着这样龌龊的心思,他只为自己的弟弟能够得到齐滺的青眼而感到欣慰,心想自己的弟弟这样被齐滺喜爱,想必以后不会有性命之虞了。

    咽下了悲催的心情,齐滺这才道:“我让你们来,只是想让你们帮忙整理几份书籍。”

    说着,齐滺对身边的来喜道:“把书分给他们。”

    来喜得令,将托盘上的书一册一册地分给这几个韩家的弟子。几个孩子拿到书时,就看到书页上是一列清秀的字迹——

    《一年级语文》

    最大的韩令节看着这几个字,只觉得这几个字分开来每个字他都认识,但合在一起他却不解其意。

    他身为昌黎韩氏主枝子嗣,三岁识四书五岁诵五经,现如今十四岁,学问已经好到他的爷爷、昌黎韩氏的当家家主韩林都夸赞他有朝一日必成名家大儒。

    昌黎韩氏几百年的积累下来,让韩令节学了满身学问,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看不懂猜不透。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一下子涌上心头,韩令节迫不及待地打开这册《一年级语文》看了起来。

    只是看完之后他却觉得有些失望——

    这上面的内容都是他从小就读过的东西,全都是四书五经二十四孝之类的摘抄,乏善可陈到韩令节连继续翻看的欲望都没有。

    韩令节的神色被齐滺看在眼里,他又看了看其他的孩子,便见但凡大一些的孩子无一例外露出的都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就像以为看到的燕窝鱼翅,结果一尝,不过是粉丝煮银耳。

    果然都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这些平常百姓看都看不到的财富,在他们的眼中竟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齐滺的心情低落了一瞬,才恢复平静。他对面前这几个孩子说:“这些书不是给你们看的,而是给那些没读过书的孩子看的。”

    没读过书的孩子?

    几个孩子都一时语塞,唯有韩令节很快反应过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没读过书的孩子?是指谁?”

    齐滺解释道:“我与陛下打算在各个县城、村庄开设书院,这些书是用来教那些孩子的。”

    迎着几个孩子瞬间瞪大的眼睛,齐滺道:“那些孩子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我也不要求他们有多少学问,只是要求他们明事理就够了,因此我选择了这几篇文章。”

    说着,齐滺看向这几个孩子,在他们不解的目光中,齐滺解释道:“我之所以将你们几个要来,就是为了做一个实验。”

    “实验?”韩令节咀嚼着这个词语,问,“你要我们做什么?”

    齐滺:“我要听听你们的想法,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待我选出的几篇文章,又怎么看待我选择的教学方法。”

    顿了顿,齐滺又看了看几个明显不到十岁的孩子,继而说道:“现在,你们还有另一个任务——”

    在韩令节不解的目光中,齐滺道:“你们几个大孩子去教几个小孩子,每个休沐日我会来检查他们的学习成果。如果他们的成果不好,我就罚你们。”

    韩令节的脸瞬间就黑了。

    齐滺觉得这个小孩子变脸还挺好玩的,一个看着倨傲不已满身傲慢的孩子,实则内里自有沟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齐滺觉得,有朝一日,韩令节必然可成大器。

    想到这是一个未来可以让他剥削的可怜孩子,齐滺对韩令节的态度更加和蔼了,他甚至是笑眯眯地对韩令节说:“我只罚你一个哦。”

    韩令节:“……”

    几个孩子风中凌乱,不知所措地看着手中的书籍。而齐滺则是近乎哼着小曲走出了侧院。一个转角之后,齐滺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萧楫舟。

    他穿着一袭玄色长袍,黑发被金冠高高竖起,颇有几分“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的君子风流。

    齐滺心情近乎雀跃地问:“文殊奴,你怎么来了?”

    萧楫舟含笑看着他,轻声说道:“怕你不习惯,所以来看看你。”

    这话说得缱绻又暧昧,隐隐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温柔的王富全和来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免得自己的呼吸影响到面前互诉衷肠的两个人。

    只是可惜齐滺忘记长了某些细胞,听到萧楫舟这语调温柔的话,他下意识摆摆手,不在乎地说道:“哪里哪里,我一个人睡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快活。”

    萧楫舟:“……”

    恍惚间,萧楫舟觉得自己的心口都被凌空射了一剑,空荡荡得让他一时之间甚至没办法表达出他的心情。

    齐滺一点没看出来萧楫舟的心塞,他还在自顾自地说:“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就像是我上初中之后终于从家里搬出来那样,整个人自由快活得不得了。”

    然而这话说得却让萧楫舟顿时愣住了。他曾听齐滺说过他经历的教育体系,知道初中是十二岁左右的孩子应该经历的阶段。

    在大梁,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外出赚钱养家了,但在齐滺的时代,十二岁的孩子还是父母的掌中宝,甚至在一些父母的眼中,十二岁的孩子和两岁的孩子无异。

    更何况在齐滺的诉说里,明显是他和父母的关系不好,所以才会用“从家里搬出去是得到了自由”这样的形容词。

    萧楫舟下意识问道:“你的父母对你不好吗?”

    难道齐滺的父母也像他的父皇母后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几乎不念半分亲情?

    萧楫舟的话换得齐滺的怔愣。

    这是萧楫舟第一次在齐滺的脸上看到这种情绪。在他的记忆里,齐滺从来都是快乐得如同天上的太阳,再浓重的乌云也遮不住齐滺身上的光。

    可是现在,齐滺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悲戚,像是一个瞬间,天气便由晴转阴。

    萧楫舟意识到不妙,他下意识想说“我不问了”,但在他开口之前,齐滺却开口了:“……其实吧,也不是,他们对我还是挺好的。”

    自己的过去简直一团乱麻,齐滺一时之间都想不通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长话短说,只能边想边压缩:“简单来说,就是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父母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走了……嗯,我是说,他们去了其他的地方讨生活,留下我一个人和爷爷住。”

    “那时候情况有些复杂,我父母变得有钱了,但是他们也没办法很好的照顾孩子,听说我妹妹小时候还被保姆虐待过。爷爷听到了之后不放心我,怎么也不肯让我去和爸妈住在一起。”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爸妈就把我接到了身边。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再加上他们身边有了妹妹,所以我们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但是吧,他们对我还是挺好的。”见萧楫舟露出可怜同情的目光,齐滺知道萧楫舟是误会了,连忙说道,“他们对我真的很好,我从小到大几乎都没吃过苦。”

    为了让萧楫舟相信他真的不是吃糠咽菜长大的,齐滺掰着手指头数他的父母都为他做了什么:“他们在经济上从来都是满足我的,我学书法、学古琴、学舞蹈,他们都没有反对过,反而还花大价钱帮我请老师。”

    “我说我想学马术,他们不但给我请了老师,还从国外花了大价钱帮我买了一匹很漂亮的马——你要知道,学马术在我们那时候是很贵的,普通人家根本负担不起这个开销。”

    “我还学过射箭,他们特意请了很有名的老师教我,还为我买了一张很漂亮的弓。”

    “我喜欢看书,自己的房间放不下,我妈知道了就专门给我打扫了一个房间做书房。”

    最终,齐滺总结:“他们对我真的很好,连我妹妹都没有我这样的待遇,只要我在家,那必然是以我的喜好为准。我喜欢重盐的食物,我妹妹不喜欢,但只要我在家里,桌子上必然都是我爱吃东西,妹妹闹脾气,妈妈反而会训她。”

    只是……这样的优待,越发让齐滺觉得自己在家里像个客人。他就像这个家庭的过客,所以家里会以招待客人的方式来招待他。

    他的父母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但是和妹妹比起来,齐滺与这个家缺少了一份融入感。这样的陌生感让他在家里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齐滺这辈子都忘不了,当他在乡下第一次看到他的父母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生活在两个时空。

    一处是他和爷爷,在乡下过着简朴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另一处是他的爸爸妈妈和妹妹,在城里过着奢靡的生活。

    齐滺还记得,在爷爷葬礼持续的七天里,他的妹妹换了十七条裙子,可他的衣柜里加一起都没有十七件衣服。

    这样的格格不入感让他对这个家感到陌生,尤其是跟父母生活之后,陌生的感觉越发明显。不同的生活习惯让他在这个家庭里并不快乐,甚至他的一口方言甚至都没办法和不会方言的妹妹交谈。

    这样的隔阂才使得齐滺在家里住了三个月之后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住校,离这个家远远的。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齐滺的选择是对的,他不再和家人一起生活,反而减少了很多摩擦。妹妹将他如图亲戚一般对待,态度反而比最开始好了许多。

    于是,就这样,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齐滺无一例外选择了住校很少回家。他说他是自由的鸟,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齐滺眨眨眼,他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唇畔的两个梨涡仿佛能甜出蜜来:“文殊奴,我真的很幸运的,我的父母给予了我最好的物质条件,他们做到了一切他们能为我做的事。我很知足,并认为我的过去是十分快乐且没有遗憾的。”

    萧楫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一下子伸出手,将齐滺搂在怀里,紧紧地不松手。

    齐滺不明所以:“文殊奴?”

    萧楫舟紧紧地抱着他,在齐滺的耳边说:“阿滺,以后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让你再难过了。”

    他紧紧抱着齐滺,像是在抱着他最宝贵的东西。

    微风拂过,带着绵延的柳絮。有那么一个瞬间,齐滺甚至觉得柳絮穿透萧楫舟的身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想哭?

    【作者有话说】

    舟舟:由于狗作者今天让我抱到我老婆了,我决定不弄死他了

    狗作者:谢主隆恩(喜极而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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