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猫
◎我养了一只猫◎
*
“捆、捆了?”
何皎皎打了个哭嗝儿, 硬把抽噎止住,她没见过此等场面。
禁军们动作利落,飞快找了绳子过来, 要往凌昭肩身上结绕。
方才且剑拔弩张的少年软软仰着脖子,已是任人宰割。
“苏伯伯……”
何皎皎起身,迟疑不定少许,慢慢挪到凌昭身前, 抬起手挡着,“他、他都晕过去了,就…别捆了吧?”
到底君臣有别, 成什么样子了?
但何皎皎底气不足, 说话时杏眸含泪,眼神飘忽, 不敢同苏盛延对视。
苏家权势滔天,大将军说一不二,言行令人捉摸不透, 她唯恐一言不合, 人家把她也捆了。
“请郡主娘娘安心。”
苏盛延看出来了, 她这是吓着人小姑娘了,他眉眼肃然,尽量柔和了语气, “不捆,这小子醒了再闹, 摁不住。”
他方才趁凌昭注意力全在何皎皎身上, 才成功过来敲了他闷棍儿。
“那好吧, 捆松一点儿成吗?”
何皎皎回眸瞥了瞥凌昭, 思想向后, 点点头让开了。
经过凌昭一闹,倒让苏盛延改了主意,他身边老弱病残的,实在不好冒着大雪赶路回去,等明天再说吧。
何况燕东篱伤势实在不妙,他现下首要任务,得把这个“北梁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温声劝了何皎皎回帐子里,苏盛延派出一队精锐回主营交代情况,再去探视了燕东篱,调派人手将他栖身营帐层层包围了。
至风雪渐息,深夜幽静,燕东篱发了高热,浑身伤口狞痛,口中干渴,喊了一声水。
许久,没有人理他,没人有管他,燕东篱意识浑浑噩噩,无波无澜,硬撑习惯了。
可昏昏间,他恍然眼前透进盛光。
准确地讲,唯右眼独有光,他的左眼依旧漆黑一片。
不过在燕东篱瞧见光的一瞬间,周身的痛楚蓦然远去,竟是祥和温暖起来。
燕东篱睫毛颤了颤,刚想睁开眼,耳旁响起一道稚嫩的女孩童声声音,软糯奶气,很是紧张,“凌昭,你轻点儿嘛。”
“那你自个儿来。”
另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道,犟头犟脑的,含着不耐烦的怒意。
燕东篱蓦地感觉到左眼漾开清凉的触觉。
他思绪浑浊,脑子转不过来弯儿。
他的左眼及周围,早成了一团无知无觉的死肉,理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燕东篱想着便睁开了眼,可入目眼前场景陡然变换,他却落入茫茫黑暗里。飘飘渺渺,女孩结结巴巴的声音时远时近,“我、我不敢。”
黑暗里安静片刻,抹到左眼的力道重了些许,一点点疼,男孩嗤笑一声,“那你敢爷让带你溜进来,这儿可挨着冷宫!”
“可是…可是……”
女孩犹豫许久,弱弱地说:“是你把他眼睛打坏的啊…”
男孩冷哼:“是,爷打瞎的。”
两人不再说话,黑暗里安静许久。
“凌昭…”
过了会儿,女孩又问道:“为什么没有人管他啊?”
“他不是北梁的皇子吗?”
燕东篱听女孩声音忧虑,带着了一丝天真好奇,“为什么你父皇要我们喊他世子?”
“这是在齐周!谁认他个北梁的皇子,没让他当奴才做牛做马算好的了,就你烂好心。”
男孩声音愈来愈暴躁,年纪不大,凶神恶煞,“好了,走。”
“哦。”
孩子们脚步声哒哒地远去,光芒此时倾泻,屋外一阵女童惊喜的呼唤,“诶,凌昭,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一只猫?”
燕东篱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苏青床帏落下,房屋逼仄,桌上倒着白瓷的药瓶。
他躺在床上,难闻的药味浓郁,迫住呼吸。
“咪咪,咪咪咪咪……”
他侧目,院子里蹲在假山前伸手张望的小女孩,梳了很俏皮的双丫髻,歪着脑袋逗他目光触及不到的猫。
“何皎皎,你走不走!”
春日正好,男孩骑在墙头上催促她,一簇花枝斜横。
“来了来了。”
小孩子玩心重,女孩嘴上答应着,半步都不肯挪,“咪咪咪咪”地唤,看着还想往假山里钻。
“何皎皎,等会儿来人抓你了爷可不管!”
“好嘛,来了。”
小女孩起身要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知怎么地,抬眸同燕东篱对视了。
她明显一怔,慌乱地拔腿就跑。
燕东篱停在原地。
女孩跑到抬墙边,男孩拉她拉不上去,跳下墙来,半蹲下让女孩踩住他肩膀,驮着把她送上墙头。
女孩便坐在墙头,等男孩翻过墙,直接往下跳去。
想是那男孩在那边接着她。
燕东篱想起来了。
他这是入了梦,梦里在六年前。
他初到齐周皇宫,一来被凌昭打瞎左眼,抬进一个小院子里。
从北梁跟他过来的人第二天全被换走,全换成齐周的人。
齐周人不管他,任他左眼溃烂、发着高热躺在床上,想起了灌点儿粥或者水,没死就成。
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何皎皎……
那个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伤眼吓哭的小姑娘,趁他昏睡时带着药溜了进来。
和凌昭这个罪魁祸首一起。
两个孩子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因而他们每次来,燕东篱都会醒,但他装睡。
何皎皎害怕他的伤口,缠着凌昭给他上药,凌昭每次都不耐烦,又每次都照做。
等他们走时候,燕东篱才睁开眼坐起来,偷偷往外看。
可后头让何皎皎发现了一次。
他们便没有再来过。
燕东篱的左眼最终坏死,他自己剜掉上边的腐肉,到底活了下来。
身体好一些后,齐周人让他跟他们的宗室子弟一起读书,毕竟他来“游学”的不是么?
年纪都还小,上书房里还有公主和几位宗室贵女们,燕东篱一眼看见了何皎皎。
没想到,夫子随手一指,让他坐到了她的前桌。
那一整天,燕东篱心不在焉的,他裁了张宣纸,偷偷藏在课桌底下折,折出来一只猫。
他是北梁人,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的。
下学时,燕东篱转了身,将纸猫放在何皎皎的桌上,示好地对她笑了笑,“郡主殿下,我养了一只猫。”
燕东篱没撒谎,藏在假山里边,那只何皎皎没逗出来的猫,后来让他养了。
是只灰麻麻的狸花猫,但眼睛水灵灵的。
他以为何皎皎应是喜欢猫的。
“燕、燕世子…?”
结果,何皎皎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低了头,惶恐不安地红了眼眶。
燕东篱没反应过来,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凌昭走过来一脚踹翻他的课桌。
凌昭那会才十岁,已经嚣张地不行,“燕九,你的眼睛是爷打瞎的,有什么你冲爷来。”
何皎皎躲到小恶霸身后,扯住他衣袖,“凌昭…算了,我们走吧。”
凌昭恶狠狠瞪他一眼,二人便走了。
何皎皎拉着凌昭衣袖往前走,垮出上书房时,她似乎没忍住回头,看了看燕东篱,然后怕得不行地躲开。
那日,燕东篱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伸手抚向他的眼罩,觉得应该是他的模样吓人了些。
次日,何皎皎座位便换了。
再过了一年,姑娘家们都不再来上书房读书了。
燕东篱的猫没活过那年冬天,被五王爷的嫡子扔进了湖里,他跳下去捞起来时,猫身子已经冻僵。
燕东篱抱着猫的尸身走了一路,路上同嘉宁公主的仪仗相遇,何皎皎伴在嘉宁身侧,好像正在跟她撒娇。
她瞧见他了,脸上烂漫的笑凝固住,往嘉宁公主身后瑟缩了一下。
他们擦肩而过时,何皎皎却叫住他:“燕世子?”
“你管他作什么?”
嘉宁一直在扯何皎皎袖子。
何皎皎没理嘉宁,面对他时神情总是很慌乱,欲言又止,极为小心地抬眼看过来,“你还好么?”
她像在为他担忧一般。
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啊,燕东篱怎么会好呢?
他严冬寒风中一路走来,滴水的发梢冰渣凝结。
但燕东篱把死掉的猫藏到了身后,湿透的氅衣遮住,没让何皎皎看见。
她胆子小。
他浑身冰冷地想。
后来,燕东篱就不养猫了。
他的住处偏僻,没人管,时常有很多野猫蹿来蹿去。燕东篱出去喂一喂,再也不说是他养的。
不是他养得,反而活得自在长久一些。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何皎皎一眼,看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逐渐长成无忧无虑的少女。
挺好。
周身一直在轻晃,和着木轮碎雪的轻响,眼前光影虚幻,空气清冷,有药的苦香弥散。
燕东篱睁开眼,怅然若失的同时,松了口气,终于从往昔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然而不等他缓神,耳边听见细细弱弱的猫叫。
“猫?”
燕东篱晃了晃神,涩然出了声。
他躺在马车上,车厢另一边,坐着何皎皎。
少女披着藕荷色滚毛边儿的披风,垂眸神情恬静,她膝头摆着一个粗暴的小木篮子,闻言朝燕东篱看过来,杏眸弯了弯,“燕世子,你醒了?”
喵呜声从木篮子里传出来。
“雪停了,我们现在往大营里赶呢,燕世子,你感觉怎么样?”
“猫?”
少年薄唇无色,呢喃一声,盯着木篮子。
何皎皎见状不解,却看燕东篱锦被下挣了挣,似要起身。
“你别乱动啊。”
何皎皎过去替他捻了捻被角,试探着托起木篮子给燕东篱看,“是猫,我现在养了一只猫。”
“叫绒绒。”
何皎皎有心想对他笑,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往下坠,唇弯了又弯,没能笑出来。
以后,他在齐周皇宫里,日子怕更不好过了。
第32章 以后
◎等我把猫儿养大,应该便到了我同他成婚的时候了◎
*
木篮子里铺满了剪碎的绒布, 正中卧着只幼猫,橘黄间白的花色,猫吃力抬起脑袋, 孱弱身躯拱着到处乱嗅,“喵!”
叫声与它的个头相比,十分洪亮。
它是何皎皎的猫,叫绒绒。
哪里来的猫呢?
燕东篱思绪千回百转, 眸光落向何皎皎,清隽少年神情几近茫然,一时没有言语。
他左眼换了一个靛蓝素色眼罩, 雪蕊她们天蒙亮时, 带着何皎皎一些随身衣物过来了。
何皎皎让手巧的宫婢裁了块衣料子,临时赶制出来的。
她隐约记得…燕东篱仿佛很介意他的瞎眼露出来。
“喵!”绒绒叫了好几声。
“是不是有点儿吵?”
何皎皎抱起篮子轻轻晃晃, 柔顺垂着脖颈,仿佛在哄人类的婴儿。
少女浅笑腼腆,“一放下来它就叫。”
猫今天精神好了许多, 何皎皎刚刚用羊奶喂完它, 只是猫离不得何皎皎, 一放下来就尖着嗓子乱叫起来。
何皎皎心软,只好一直带在身边。
开始她只能布包着、用手捧着,让苏盛延瞧见了。
苏伯伯一声不吭地抽了刀, 把枯枝削成木条,给她编了这个木篮子。
“郡主…咳咳咳……”
燕东篱想唤何皎皎一声, 问问她猫是哪儿来的, 但喉头实在干哑, 未语一阵咳嗽, 沙哑语调难以成字句。
“燕世子, 你别急。”
何皎皎手忙脚乱,放下木篮子,抚着燕东篱胸膛给他顺气,见少年薄唇干裂。
她问了声燕东篱要不要喝水,于是端了温茶过来喂他。
可何皎皎哪里会伺候人,燕东篱且是一身伤地躺着的,不好扶他起来。
她虽然算得上细心,小心翼翼给燕东篱垫高枕头,可一盏茶仍是漏了大半,沁湿他的衣襟。
“对、对不起…”
何皎皎惭愧地低了头,她在他面前总是抬不起头的。
她捏着干净帕子去擦少年下巴上的水渍,懦懦重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见少年喉结滚了滚,声音短促暗哑,“谢谢。”
燕东篱没头没尾一句谢谢,何皎皎抬眸撞进他右眼里去,少年瞳孔黑黢黢,印出她茫然无措的样貌。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好,从来没有帮到过他,为何要谢她呢?
“喵!”
何皎皎飞快避开了,转身抱起竹篮子去哄绒绒别怕。
“燕世子…”
安静少许,何皎皎方再开了口,“你安…安心歇着吧。”
说到安心两个字时,何皎皎咬到舌尖。
刺痛让她一瞬间几乎想要落泪,她忍住,硬朝燕东篱笑了笑:“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何皎皎福身退出车厢,让候在车前室内的宫婢进去照看燕东篱。
她愈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从马车跳到雪地上时,空气清冽,少女呵气凝雾,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今年寿光的白日不下雪,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照得人睁不开眼的盛烈阳光,却照不透寒意升腾。
何皎皎用小手帕将绒绒裹了裹,提着木篮子向燕东篱马车后的另一辆马车走去。
她刚靠近,马车车身猛地一震,传出人声粗粝的闷哼,惊得拉车马匹甩了蹄,被驾车的禁军安抚住。
“郡主,劝不住。”
雪蕊跪坐在一旁,她朝何皎皎摇摇头,面露难色。
何皎皎不自觉一声叹,愁得两边肩膀垮下来。
凌昭还在闹。
她掀开帘子进去,便见被五花大绑凌昭斜倒在车厢里,苏盛延让人堵了他的嘴。
他见何皎皎钻进车厢来,瞥了眼不看她,肩膀一歪,狠狠撞向车壁。
昨晚上没过多久,凌昭醒了过来,挣扎了一晚上没睡。
他衣衫不整,此刻额发散乱下来,遮了戾红眼尾。少年梗着脖子,上边青筋狰狞,一路鼓到耳后。
他咬牙喘着粗气,仍是一副要和人同归于尽的凶狠样子。
何皎皎也守了他一夜没睡,困倦而又疲惫。
此刻见到他,脸上却露出明媚的笑,“凌昭,你看,你小舅舅给绒绒编的,没想到他手还挺巧。”
“嗯…我给我们的猫起了个名字,叫绒绒。”
凌昭不看她,发狠地用脊背一下下撞着车壁,余光里少女的裙边儿曳地,朝他靠拢。
他怨怼悲愤,没注意到,何皎皎说的是,我们。
“绒绒今天精神可好了,它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何皎皎自顾自说着走过来,在凌昭身边蹲下,先把木篮子捧到他面前,让他看看绒绒。
凌昭不看,对何皎皎的话仿若未闻。
而先前势头很足的幼猫,不知何时睡着了,小胸脯一起一伏。
何皎皎遗憾地将它放远。
她先把赛凌昭嘴里的布拿出来,试着去松他身上的绳子,低声埋怨道:“不是说了绑松一点儿嘛,你疼不疼啊?”
凌昭往外呸了一声,还是不理她,何皎皎又问了他几句冷不冷饿不饿的废话,他全都不理睬,憋足了力气要与他心中难以抒发的恼怒较劲儿。
“凌昭,你知道吗?”
但他困兽挣扎般撞车壁的动作,好歹停住。
少女柔软的手绕过来,握住了他被捆在身后已失去知觉的手。
“其实昨晚上你把绒绒给我的时候,我悄悄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
何皎皎吃力地想要给凌昭松一松他手腕上的麻绳。
绑得太紧了,他还不停地挣扎,两条手腕都蹭破皮,磨得血淋淋的。
她试了试,松不开,手便慢慢地与少年掌心贴合。
同凌昭五指相扣时,何皎皎望向他的双眸。
阳光从她身后照来,致使凌昭长直眼睫呈现一种灰败的褐色,或许是他扭头不愿意看她的缘故,少年英挺侧脸露着颓靡而冷漠的凶相。
“我想啊,等到我把绒绒养大的时候,应是……”
何皎皎不介意,她早就习惯了凌昭这幅德行,她声音越发轻快,慢慢地不好意思起来,但杏眸深深凝望着他,拢了雾气。
凌昭听她软声含笑,“应该,就到了我们成婚的时候了吧。”
她在握紧他的手,一点点用力。
凌昭有了一瞬时的怔愣,郁气横陈心间忽地空出一块儿,不自觉终是回眸看了她。
他不明白何皎皎为何突然这样说。
他很早就知道他是要娶她的,只是何皎皎脸皮薄,一直不认账。
但凌昭不甘心,瞥过少女一眼又挪开眼,不过他没法专心犯他的犟了。
竖了耳朵,分出一点儿心听何皎皎继续说话。
“你坐起来好不好,多大的人了,跟谁赖皮啊。”
何皎皎却是转了话头,伸手想扶凌昭起来。
凌昭却听她声音沙沙哑哑透着一点儿娇,蓦地很不畅快,“我四哥死了!”
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件事,嘴里似乎只剩这一句话,再度被何皎皎哄小孩的般语气激怒了些许。
她说得,他好像在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无理取闹。
可是四哥死了啊。
这回,却换何皎皎不理凌昭了。
她硬把凌昭推起来坐好,然后依偎向了他。
慢慢环住少年紧实的腰身,埋进他怀里。
何皎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说话。
凌昭跟她赌气,压眉低目,沉脸由她抱着,也不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阳光穿透窗棂帘子,道路两旁枯树的阴影不停斜过二人身上。
安静许久,少女发间浅香,身躯玲珑娇软,久到凌昭不自在了,刚想粗声让她起开。
“凌昭……”
何皎皎仿佛算好时间般,抢先开了口,她逐渐笑不起来,声音轻下去,“我们不管这些事好不好?”
四哥哥死了,她怎么会不伤心难过,可伤心有什么用。
死了就是死了,四哥哥回不来了。
这是国事,国事有太子朝臣,打仗有凌昭两个舅舅和各地的驻军总兵。
她是个只有依仗太后宠爱的孤女郡主,凌昭也不过照着闲散王爷娇纵着养大的纨绔皇子。
十六岁了,正经事一件没干过,只有一群狐朋狗友。
本来也轮不到他们操心啊。
“最多再过个一两年,你年纪到了出宫分府,等我们成婚,你封王以后,皇帝伯伯他们都在,我们应该还能赖在京城过几年富贵日子,等太子哥哥登基后,要是撵我们去封地也不怕。”
“他是你亲哥哥,还能亏着我们不成,说不定到了封地,没人管了,我们反而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我也管不住你,到时候…你不得成个山大王。”
何皎皎抱紧了他,语气憧憬,声音却闷重,“皇上和皇后都乐意纵着我们,老祖宗也惯我们。”
“他们万事都替我们安排妥当了的,我们什么都不用操劳烦心…这样不好嘛,凌昭?”
“好不好嘛?”
她埋在他怀里撒娇,却掩不住尾音发颤,一声一声缠绵的唤他,“好不好嘛,凌昭?”
“何皎皎……”
凌昭让她说得恍惚,蓦地想要发笑,可声音断在舌尖。
他发觉,何皎皎搂着他在颤抖。
她在哭。
何皎皎等了许久,没等到凌昭的回应。
半晌,她放开凌昭,坐直了,定定看过去,笑吟吟地,“好,凌昭。”
“那我现在放开你,你去一刀砍了燕东篱好不好?”
凌昭迎上她的眸光,少女明眸皓齿,笑着在落泪。
她柔声质问他:“然后呢?”
“你杀了他之后呢?”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明天也是晚11点更新(上夹子),以后都还是九点qwq
第33章 回京
◎他们要提前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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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刀把燕东篱杀了, 你是痛快了,后边呢?”
“后边…后边我们再跟北梁开仗?再和他们打个十年八年,让裕阳、函谷、关阴……”
“让这些地方的守将为你一时痛快去跟北梁人拼命, 让那儿的平民百姓惶惶度日不得安生,然后你成罪人?”
“凌昭,你想过我么?”
何皎皎颤声唤他,少女唇角的笑越灿烂, 眼泪便掉得越凶,“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我要怎么办?”
“你……”
凌昭想要反驳她, 在他心目中, 终有一天,他齐周的铁骑将会踏破北梁皇城的大门, 让北梁人血债血还。
他满心不忿地想,她们妇道人家就是这样的,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他看着少女笑着忍泪的模样, 喉咙紧了紧。
凌昭还想起了, 何皎皎刚进慈宁宫时的模样。
初相识,他喊过她一段时间的小傻子。
快是十年前的事,何皎皎那会儿不说话、不哭不闹也不笑。
宫婢把她放在哪儿, 她原地一动不动,能待上一天。她一整天谁都不理, 最多拿一双大得可怜的眼睛, 懵懂茫然, 直愣愣盯住人看一看。
她好像也不知道饥饿寒冷, 有人喂饭吃饭, 有人灌水喝水。
凌昭看着好玩,趁照顾何皎皎的小宫女偷懒不注意,悄悄端了几碟点心去喂她。
何皎皎傻,但是乖。
凌昭喂到她嘴边,她就张嘴吃,喂她就吃。
凌昭不懂,只以为她能吃,最后把何皎皎撑吐,吐了他一身。
凌昭吓得够呛,生平第一次挨了太后的罚。
向来宠溺他的老人家亲自上阵,拿了竹条打他手心,还让嬷嬷牢牢摁着,不许他跑。
凌昭不服气,嚷嚷着问老祖宗,干嘛要抱个小傻子回来。
结界老祖宗气急了,用力狠狠抽了他两下,竟是把竹条一扔,背身搂了何皎皎抹眼泪。
取竹姑姑带他下去上药,周围几个宫人眼眶红着,她们都在心疼何皎皎。
她们告诉凌昭,小郡主不是傻子,只是她的魂儿落在裕阳,和她父兄娘亲在一起,还没走到皇城里来。
他们都死裕阳,北梁攻城的战役中。
凌昭回了神,最终低了头颅。
他却跟何皎皎相对无言,抿直唇不说话,便是不肯松口。
而何皎皎见他这般,言尽于此,随他犟去,自嘲地勾勾唇,侧身背对他。
她不想哭的,经不得眼泪越擦越擦多,止不住低低抽泣。
她在极为年幼时,已尝遍了因战火而孤苦无依颠沛流离的苦,都说小孩子记不住事儿,可她忘不掉。
何皎皎怕。
窗边偶尔一声风呜咽,车厢里安静至极。
少女低泣若有若无飘进凌昭耳朵里,惹得他心尖酸胀,躁意横生。
过去许久,凌昭硬把一切不忿都咽下去了,轻轻哼唧一句,“好了,你别哭了。”
他尤不耐烦:“你除了在爷面前哭你还会怎么办?”
何皎皎抹着眼泪不理他,凌昭偷偷垂眸盯过去,见少女侧脸,鬓角先前在他怀中蹭散。
落下数缕在雪白耳垂,随她抽噎轻晃。
凌昭彻底泄了气。
再等了等,何皎皎肩膀上一重,凌昭俯身过来,下巴抵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她的脸。
“何皎皎,你别哭了嘛。”
他故意学她的语气说话,算作了退让,“饶他一命就是了。”
凌昭服了软,何皎皎却跟他生了气,反手推他,好几下没推动,她转身捶他,“你混账。”
何皎皎骂他的同时,双臂又搂了过去,脸埋进他胸口呜呜几声。
后边她不哭了,也不撒手,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凌昭发现,何皎皎大抵筋疲力竭,居然搂着他睡了。
凌昭被反剪双手,紧紧捆着。他动了动胳膊,低声苦笑,“你倒是先叫人过来给爷松开啊。”
但他没有叫醒她,由她蜷在他怀里睡着。
苏盛延临时叫人运过来的马车简陋,不比他们平常的座驾,风吹得帘子半掀开。
少年顺着窗外延绵起伏的山岭线看过去,慢慢地,眸光渐暗,不知落到何处去。
马车驶进主营地里时,何皎皎方转醒。
她一路担惊受怕,安心后睡得死沉,何时有人进来给凌昭松绑都没能发觉。
凌昭松绑后给她垫了个小枕头,让她趴着睡,何皎皎半边胳膊压麻了。
她揉着肩膀坐起身,凌昭在另一边儿,提了装绒绒的木篮子,在逗猫玩。
听见何皎皎醒来的动静,他不抬头,没头没脑道,“爷要叫它威武侯。”
是在跟何皎皎争猫的名字。
“随你。”
何皎皎看他神色如常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心里头骂了句狗脾气。
她现在不想和他争,低头缴着帕子。
大不了,她跟凌昭各叫各的。
刚刚和他闹了一场,还说了好多羞人的话。
何皎皎一觉醒来后恍恍落地,再和凌昭独处,心里别扭得不行。
不然怎么办呢,燕东篱为了救她命悬一线,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凌昭拿他泄愤。
而且……也都是她的心里话啊。
他们以后,只肖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了。
“喵!”
绒绒醒了,被凌昭一根手指拨弄地直叫唤,何皎皎嫌他粗手粗脚会把猫弄疼了,过去把木篮子提到身前。
她头埋得很低,假装查看绒绒的情况,没吭声,怕自己一说话就跟他闹个大红脸。
凌昭粗枝大叶的,且没发觉何皎皎的扭捏,这时马车停了。
“你先回老祖宗那儿,跟她报个平安吧。”
凌昭朝外头看了一眼,随意扔下一句话下了马车,没说他要去哪里。
外头人生嘈杂,何皎皎来不及问。
等他走了,她掀帘子往外瞧,各路禁军宫人往来,神情皆是忙乱,空地处的营帐教人扯绳拉塌。
四处的营旗飘飘落下,要拔营了。
四皇子命丧北梁,寿光东猎应是戛然而止,他们要提前回京。
凌昭跟在苏盛延身后,舅甥俩如出一撤的挺拔身量很是显眼,何皎皎瞧见他们一行人步履匆匆,忽停住。
另一头过来一队骑兵,领队的男人黑氅银甲,高大威严,他下了马大步迎向凌昭他们。
两拨人聚首,且朝前行且说着话。途中,男人仿佛到何皎皎的目光,陡然回头。
他犀利眸光如鹰隼捉兔般,盯准了何皎皎。
何皎皎心头一悸,“啪”地撂了帘子。
此人是镇国大将军,凌昭的“大舅舅”苏长宁。
不知怎么地,何皎皎从小觉得他吓人。
马车径直载着何皎皎到太后的毡房外。
雪蕊扶着何皎皎下车,她刚站稳,一阵香风来袭,被苏月霜抱了个满怀,“吓死我了你。”
苏月霜一双美目微微红肿着,满脸憔悴。
苏盛延传信的人一回来,她再没合过眼,翘首以盼何皎皎能快点儿平安归来。
“你没受伤吧?”
苏月霜拉起何皎皎的手,绕着她看了好几圈。
何皎皎略有惭愧,“月霜姐姐,对不起,都是我贪玩托大。”
虽然她被狼扑咬过几回,幸好冬衣厚,每回都有惊无险,她并没有真被狼咬到。
可想到此处,何皎皎脸上笑快挂不住。
燕东篱一声声沙哑的“郡主殿下”,回响耳边。
她忙止住思绪,不去想。
“不是你的错。”
确认何皎皎安然无恙后,苏月霜心落回肚子里,但不知为何,神色更加低落。
二人相携朝毡房走去,她默了半息,沉声说道:“今早,我爹派出去的兵把烈血鬃的尸体拖了回来,它后臀中根银针,查出来有毒。”
“月霜姐姐?”
见何皎皎瞪大眼,不可置信望过来,苏月霜疲惫地扬了扬唇,“是冲我来的,谁知我跟你换了马。”
何皎皎咬了唇,不晓得怎么接话。
苏皇后温柔和善,可她两个哥哥跟镇妖塔一样立着,后宫中无人能与她争锋,让她治理得铁桶一般。
偶尔有龌龊事,也传不到何皎皎耳朵里来。
“你这回罪算替我遭的,你想要什么?”
一段时间相处,苏月霜看何皎皎就是个黄毛丫头。
她见她无措,似被取悦到,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想法子给你弄下来几颗。”
她说着扬扬下巴,恢复些许一贯的骄傲劲儿。
“那我要天上的月亮呢?”
何皎皎有点儿小财迷,跟她拿乔。
“也成啊,只要你有地儿放。”
天下没有苏月霜不敢应的事,笑过一阵后,她却仍是叹气,“四表哥的事儿,你应该知晓了?”
何皎皎敛目,低眸点点头,没有力气应声。
她们已走到毡房门口,两旁宫婢打起帘子,一股浓郁药味儿冲鼻扑来。
苏月霜声音怅然,“老祖宗本就担惊受怕,凌昭跑出去时闹得动静太大,让她听着了。”
“四表哥的死讯…也没瞒住,接二连三的,她老人家许是受不住,直接晕过去了。”
何皎皎神情滞住,再顾不得其它,甩下苏月霜冲到太后床前。
老人家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病倒了,仅一夜之间,脸颊都瘦凹下去。
她卧床半睡半醒说着胡话,甚至没把何皎皎认出来。
何皎皎忍住了哭,只笑着哄她喝药。
下午太子领了凌昭过来,凌昭跪下来给太后磕了两个头,老人家双眼浑浊握紧他的手,好赖说得出来完整的话了。
太后年事已高,惊惧不定下气急攻心,幸而并非大病,再将养两天,能如常下床进食了。
次日清晨,整个冬猎队伍便开拨回京了。
回去的路上,何皎皎一直守在太后车辇上。
太后精神不佳,一天要念叨好几回,“马上要过年了,怎么没一件好事。”
何皎皎默不作声,沉重地想。
齐周皇宫里头,怕没有人能过好这个年。
第34章 苏皇后
◎何皎皎想,要是能有苏皇后这样一位母亲,该有多好◎
*
十一月十八, 甲子,壬戌。
正午时,王师归京。
建成帝携太子和众皇子面见朝臣, 她们一行女眷,另从真煌门过永巷进皇宫。
许是心绪低落,瞧见窗外熟悉的朱墙琉璃瓦,何皎皎莫名觉得恍然。
真煌门外四方盘凤舞龙柱的广场上, 迎接太后回宫的妃嫔队伍中,不见苏皇后的身影。
太后提不起精神应付一众莺莺燕燕,使何皎皎下车辇打发她们。
萧妃过来拉起何皎皎的手, 笑得勉强, “老天真是狠心,可怜皇后娘娘一副慈母心肠, 竟要受这种母子阴阳两隔的磨难。”
“北梁的信一到她就倒下了,这好几天没下得来床,今天本来硬撑着起来接老祖宗的。”
“我瞧她病容素槁, 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哪里敢让她出门见风, 劝了好久。”
萧妃幽幽一叹,看向不远处的太后凤辇,“老祖宗身子可大安?”
皇后是一病不起的架势, 如今由萧妃暂代凤印,和另一位妃子共同襄理宫务。
萧妃面上淡淡疲态, 显而易见强撑出来的笑, 没有半点掌凤印的风光得意。
国势将要动荡, 谁都安不下心来。
何皎皎道:“太医说最好能静养一段时日, 可她老人家挂心着宫里头, 也是强撑着赶回来的,眼下正睡得沉呢。”
萧妃忙说:“那可耽搁不得,快些请她老人家回慈宁宫安置罢。”
何皎皎跟诸位娘娘见过礼,对萧妃身后的嘉宁笑了笑。
嘉宁瞥见她,却是把脑袋一撇,装没看见她。
她知道她哥哥的事了。
何皎皎心沉了沉,暂时分不出心来为她烦忧,随她去。
后头便各回各家了。
慈宁宫、玉琼殿留守的宫侍,将两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倒没有旁的琐事需得何皎皎操劳。
但她依旧来不及休整半刻,脚不沾地守着太后归寝慈宁宫,又哄着她服药用膳。
好几日过去,何皎皎都没回玉琼殿看上一眼。
及至十一月二十一,眼看着要进腊月了,太后一向忌讳这些个,年关时节,病怏怏的多不吉利。
天不亮时,她硬起身下榻,自己坐到桌前用了碗粥,并半张春丝烙。
人活一口气,老人家吃得下东西了,何皎皎看在眼里自然高兴。
之前免去各宫的晨昏定省,不过众妃嫔恭敬,仍旧每日按原定的时辰来慈宁宫一趟。
今天太后松口,何皎皎将她们迎进门。众人围着太后坐了一圈,说笑一阵,太后脸上总算多了点子活泛劲儿。
可等妃嫔们离去,何皎皎一转身,瞧见老人脸上皱纹都垮了,愁苦问道:“令仪,皇后还病着么?”
“坤宁宫请人来说过两回……”
何皎皎端详她神色,斟酌语气道:“等皇后娘娘大安了,肯定头一个来跟您请安。”
“哀家是想她来跟哀家请安么?”
太后愁眉不展,说话间喘了喘,气息不顺,“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她又不是哪里来的刻薄恶婆婆,非得要病着的儿媳到她跟前来站规矩。
苏皇后是苏家女,可在太后印象里,她一直柔弱恭顺着,当太子妃那会儿连个良娣都震不住,还得太后出马给她撑腰。
不过这些年来,苏皇后倒把苏家规劝得好,对太后尊敬,她对她极为满意的。
太后怕得是,苏皇后伤心过度,撑不住跟着四皇子一道去了。
那孩子最像她的。
四皇子去北梁那年,苏皇后足病了一个月。
“老祖宗,您跟萧妃娘娘她们说了好久的话,累着了吧?”
何皎皎想了想,先扶太后上榻,“您只管歇着,令仪过会儿去坤宁宫一趟。”
“到外头玩了一道儿,令仪还玩糊涂了,都忘了规矩,没想起来该去皇后娘娘请安呢。”
她专挑轻快的话说,哄老人家宽心。
太后长叹道:“好孩子,这些天累着你了吧?”
她指了取竹姑姑跟何皎皎一道。
坤宁宫西南的空地种了一片梅林,何皎皎到时,天还不亮。
她侯在宫门外等人通传,嗅了满腔梅花的冷香,见黑暗浓稠天际破晓,又有碎雪飘飘落落。
何皎皎其实心里踌躇。
她喜欢极了苏皇后,想了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等会儿见着丧子之痛的她,该如何安慰她。
传话的宫婢出来,说皇后娘娘还歇着,她领路,直接将何皎皎带进了苏皇后的寝殿。
殿内光昏昏,檀香幽静,何皎皎一进门看见宫婢轻手轻脚,灭了一支蜡烛,室内灯盏零星只亮了几盏。
她皱眉刚想问责,余光看苏皇后榻前,趴着一丽装少女。
“月霜姐姐?”
何皎皎惊讶出声,那边轻轻“嘘”了一声,床帏掀了半边,另半边避光落下阴影。
苏皇后靠坐其中,妇人身形影绰婉约,脸上素白,她对何皎皎摇摇头,“守了一夜,这会儿才合上眼。”
她示意何皎皎不要吵醒苏月霜,“这丫头可真倔。”
原来,这几日苏月霜一直在坤宁宫守着苏皇后,怎么劝都不肯下去好好休息一会儿。
“令仪,老祖宗叫你来的?她身子好些了?”
苏皇后伸手替苏月霜挽了一缕碎发,方眸光祥和望向过来。
温柔的妇人笑意清浅,没有何皎皎想象中的悲恫。
“比先好许多了。”
何皎皎放轻脚步迎上去,细观苏皇后神色,轻声笑道,“不过老祖宗可想皇后娘娘了,这不刚有些精神,就让令仪来看您呢。”
她思忖着,没有提四皇子。
“我这身子不争气,惹你们着急了吧。”
她笑:“本来身上昨儿就松快了许多,底下人瞎操心,非要摁着我再躺两天。”
何皎皎应:“怎么是瞎操心,肯定要修养好了才行啊。”
两人如同说着平常的家常话,苏皇后动作缓慢往榻边挪了挪,唤人给何皎皎端了凳子过来。
何皎皎过去搀了苏皇后一把,越过苏月霜往她背后垫了个大迎枕,让她靠坐好。
“就让月霜姐姐这么睡着啊?”
见苏月霜睡颜酣然,她微微乍舌。
“咱不管她,令仪,我听说你在寿光惊马跑失了,可怜丫头,吓坏了吧?”
苏皇后笑着,问了何皎皎一些别的事。
两人再说了会儿话,苏皇后对着何皎皎伸出手来,“令仪,屋子里闷,陪我出去走走吧。”
“皇后娘娘……”
“好了,闭嘴。”
旁边的宫婢们飞快跪下,劝阻的话未出口,让苏皇后埋怨打断。
“本宫的身子如何,本宫自己不清楚?人越躺越没劲儿,再让你们关下去,本宫路都要不会走了。”
她难得严厉,何皎皎也只得将劝慰她的话咽了,紧张扶她起床。
但见苏皇后形容消瘦憔悴,不过好歹扶着人的手站得稳,走得动,何皎皎略微安下心。
苏皇后嘴上说着不管苏月霜,洗簌更衣后,缓步行到她身前。
她只让宫婢搭把手,亲手给苏月霜卸了钗环,散了发髻,扶她到她榻上睡着了。
想来苏月霜这些天也劳累着了,这样都没醒。
何皎皎在旁边不声不响张望着,内心些许艳羡。
苏皇后没有女儿,宫里头姑娘家少,可要论苏皇后最喜欢娇惯的,还得是苏月霜。
谁让人家是她亲侄女,且是未来的储妃。
何皎皎想,要是真能有苏皇后这般一个母亲,那该有多好。
不怨得嘉宁始终不想跟萧妃。
安置好苏月霜,何皎皎便小心扶着苏皇后往外走,两人刚要迈出寝殿门槛,后头忽然一声:“姑母,您别伤心了!”
她们齐齐回头望去,守在床边的宫婢掀开帘子往里看,后而掩了唇轻笑,“三小姐没醒,说梦话呢。”
苏皇后哑然失笑,拍了拍何皎皎的手,“好了,我们出去吧。”
她们绕着抄手游廊走了小半圈,何皎皎仔细盯着苏皇后迈步子,看她神色体态都还好,专捡了寿光的稀奇事说给她听。
“后头啊,凌昭真捉了只白狐过来,不大,可凶。”
苏皇后唇边含笑,一直默默听何皎皎说。
天色亮堂了些,她们拐过回廊,走进一处院子里,何皎皎说到兴头上,目光无意地往回廊看了一眼,“明儿令仪把它抱过来给您瞧瞧……”
亭台阁楼间,安静地落着细雪,苏皇后脚步停了,侧身凝望向一处。
她不年轻了,眉眼间依稀留有少女时的秀美风采。
妇人周身静谧随和,低眉看人时,总能让何皎皎想起太后佛堂里一尊玉造的观音像。
何皎皎鼻尖一酸,哽咽出声,“皇后娘娘……”
苏皇后在看庭院中,假山外一颗凝挂雾凇的松柏。
地上的积雪铲干净了,青石路浸透雪化湿痕。
凌昭曾经指给何皎皎看过,四皇子便是跪在这个院子里,求苏皇后让他去北梁的。
她很想问问苏皇后,为什么。
苏家如此权势,只要她不松口,四皇子不用去的。
可她望着苏皇后出神的模样,问不出口。
不然…又该让谁去?或者还要再吊死几个丽贵嫔?
苏皇后怎么会不伤心。
可日子是要朝前过的,总不能终日苦着脸,活着的人,还是要接着活的。
妇人温柔似水,却也坚韧。
“好了,用过早膳了没?”
苏皇后先回了神,搀紧了何皎皎胳膊,柔声道:“用过了也再陪我坐会儿,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何皎皎连忙点头,不去想那些伤心事。
她伴着苏皇后坐回阁子里。
苏月霜还睡着,苏皇后惯着她,另让小厨房给她留了饭。
“令仪,你认得赵嬷嬷吧?”
早膳宣了上来,何皎皎给苏皇后布膳,听妇人声音轻缓:“赵嬷嬷还是我当姑娘家的家生子,跟了我许多年,规矩上从来没出过错,最是知礼守礼的一个人。”
规矩?
何皎皎捏筷子的手顿了顿,恍然望过去,不懂苏皇后怎么说起这个来。
“奴才见过郡主娘娘。”
一位靛青衣袄的老妇人隔着厅门朝何皎皎拜下。
听苏皇后继续说道:“令仪,我想让赵嬷嬷随你回玉琼殿,以后便跟着你。”
她字节咬得婉柔,话且委婉,“你年纪不小了,身边只有一群小姑娘伺候着,哪能没个知事儿的帮衬?”
第35章 规矩
◎我们一直想着你和十三一块儿长大,没必要拘着虚礼◎
*
规矩。
何皎皎默念一遍, 杏眸探向身侧妇人,“皇后娘娘,是令仪哪里失了妥当吗?”
她跟苏皇后亲近, 直接了当问了。
不然无缘无故,往她身边放什么人?
不过话一出口,她羞怯地耳根子发热。
只要沾上凌昭,她不妥当的地方似乎有些多。
“怎么会?令仪可是咱们宫里头最乖巧懂事的了。”
“只是令仪啊……”
苏皇后笑意轻柔, 缓缓转了话锋:“再过两三个月,等你及笄,便是大姑娘了, 姑娘家有姑娘家的规矩, 不大好再像儿时一般和人胡闹。”
她愈说,何皎皎愈加茫然, 咬了下唇,杏眸无辜。
苏皇后见她如此,笑着叹息一声, 拉少女朝自己身边坐近了些, “那索性我们今儿把话说开了吧, 令仪,自古以来,都是男女三岁不同席。”
何皎皎听得耳边“轰隆”一声, 脸颊灼热,红了透。
她低眼避开苏皇后柔和眸光, 明白过来她的用意。
苏皇后在点拨她。
她该和凌昭避避嫌, 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以前”能追溯到许久许久以前, 然又道以前, 她们不都是不管么?
“虽说我朝风气不像从前那般迂腐, 而你和我家那老幺……”
苏皇后思索沉吟片刻,道:“男女有别,发乎情,止于礼。十三他跟个泼皮无赖似得,咱们都懒得说他了。可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令仪,我这样说,你明白了?”
“你们俩不差这一天两天的,省得让外边儿一群轻狂人说闲话。”
何皎皎害羞装傻,“我原是不想理他的。”
是凌昭烦人啊。
“好。”
苏皇后便轻柔地笑,“赵嬷嬷跟你回去,平常大小的事尽管使唤着,十三再过来闹你,让她出马收拾他去。”
何皎皎才跟赵嬷嬷见了礼,再回身对苏皇后一拜,“令仪谨尊皇后娘娘教诲。”
“这就跟我生分了?”苏皇后摇头,嗔道。
“皇后娘娘。”
何皎皎不好意思,控制着力道扑进她怀里,不依。
苏皇后语重心长与她说了一番话,早膳半碗粥没用到,再不掩疲色。
何皎皎又扶她回寝殿歇息,路上,苏皇后握紧了她的手,“说来是我们作长辈疏忽了,一直想着你和十三从小一起在老祖宗跟前长大的,没必要拘着这些虚礼。”
“不过昨天你太子哥哥过来给我请安,特意说了一回,我后头琢磨琢磨,想也是。”
妇人声音轻缓,似无心一句。
何皎皎愣住。
原来是凌行止跟苏皇后告状了,怪不得。
她想起凌昭在寿光被逮住那天晚上,凌行止训他两的话,苦哈哈地笑道:“太子哥哥……是为了我们好。”
这几日何皎皎忧心老祖宗,忘记一件事,此刻想起来,如同虚空遭人当头棒喝。
凌行止罚她的三遍仪礼。
如今这么个情况,她还抄不抄呢?
苏皇后寝殿内,苏月霜已醒过来,在妆台前忙手忙脚洗簌穿戴。
“姑母,你病还没好,怎么下床了?”
见何皎皎搀着苏皇后进殿,她眼睛一瞪,有板有眼的唠叨,“还有你,何皎皎,你不劝着点儿?”
苏皇后无可奈何叹气,揉了揉额角,大抵这些天被苏月霜唠叨得不行,闷头回了榻上。
“月霜姐姐。”
何皎皎蹑手蹑脚走到她跟前,少女杏眼桃腮,眉眼俏丽,神情却分外肃静。
“有事?”
但苏月霜警惕蹙眉,觉得何皎皎眼神忒贼了。
何皎皎压低声音:“太子哥哥罚你抄书,你抄了吗?”
苏月霜嘶声道:“啊…我、我给忘了!”
一连诸多事儿撞上来,谁还会记得。
何皎皎再问:“你还抄吗?”
苏月霜目光游移,反问道:“你抄吗?”
何皎皎说,“你不抄我就不抄。”
“我、我……”苏月霜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咬牙坚定道,“咱俩一起不抄!”
何皎皎回握过去,小脸郑重其事,“那我们说好了啊月霜姐姐。”
凌行止大抵没有空闲时间再来管她们,不过找个同伙儿,她更安心些。
她们俩凑到一处嘀嘀咕咕,倒让苏皇后瞧得稀奇。
苏月霜往常不爱搭理何皎皎的。
不过她二人能相处好,苏皇后亦乐见其成。
因太后也病着,苏皇后便没留何皎皎用午膳。
过辰时正,何皎皎同苏皇后辞别。
她天不亮时步行过来,回去时见天穹碎雪时有时无,便拒了苏皇后派来送她回去的车辇。
她也想四处走走,透透气,再顺便和赵嬷嬷亲近亲近。
如赵嬷嬷一般在长辈屋里头有几分体面的老人,她们当小辈的不说供着,哪能真当下人使唤。
出门前,雪蕊过来给何皎皎拢披风,她鲜少七情上面,今儿不知怎地,在何皎皎耳边凝重一叹。
听雪蕊小声抱怨道:“皇后娘娘这样,不如早点儿把您和十三殿下婚期定下来。”
“你说什么呢?”
何皎皎羞瞪雪蕊,她这会儿子嘴硬,不认账,“什么婚期不婚期的,谁要嫁给他了?”
她不觉得苏皇后让赵嬷嬷过来立规矩,有哪里不好。
本来嘛,大多数时候,何皎皎看见凌昭就烦。
她羞得不理雪蕊了,不晓得雪蕊发哪门子的愁。
雪蕊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她单单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赵嬷嬷年纪不小了,两鬓斑白,嘴角两边皱纹深刻,并非是慈祥和蔼的长相。
她板正立在门边等何皎皎,肃目抿嘴,不卑不亢。
何皎皎倒不怵,她惯会和年纪大的人卖乖,俏生生笑着过去搂赵嬷嬷胳膊,声音脆甜,“赵嬷嬷好,令仪且要劳烦赵嬷嬷许久了。”
“玉琼殿不比坤宁宫,后边还请赵嬷嬷多担待担待。”
“郡主娘娘真是折煞老奴。”
赵嬷嬷不动声色后退一小步,避开何皎皎后,她曲膝福身,直直拜下,“尊卑有别,老奴既然到了您身边,自当为郡主娘娘鞠躬尽瘁。”
“只是主子该有主子的样,您是宽厚人,可万一遇着那起子逢高踩低的小人,只会当您好拿捏。”
“老奴卑贱,以后这般行径,郡主娘娘不要再有了。”
“令仪晓得。”
初次交锋,何皎皎铩羽而归,她灰溜溜找补道,“不过赵嬷嬷在皇后娘娘身边,都是瞧着令仪长大的,令仪看您自然比旁人亲切。”
赵嬷嬷扯出笑来,不咸不淡,“郡主娘娘没把奴才的话听进去。”
何皎皎彻底无言。
她要尊卑有别,随她有别去吧。
宫婢左右随侍上前,何皎皎朝雪蕊撇嘴,说悄悄话,“我记得她以前没这么古板啊?”
雪蕊好笑摇头。
坤宁宫与慈宁宫离得不远不近,一二刻的路程。
何皎皎在赵嬷嬷身上碰了个硬钉子,怕再挨她说,一路上端起来,不像以往那般,和雪蕊她们说些有的没的话。
她后知后觉的愁了。
她好像哄不住赵嬷嬷,苏皇后明明温柔似水,赵嬷嬷往常对她也是笑脸相迎的,怎么现在如此严厉。
原是不想到玉琼殿来当差?
她们从环绕整座御花园的回廊取道,过承乾宫外的长巷回慈宁宫,何皎皎心里想着事儿,犹豫回去后要怎么安排赵嬷嬷,心不在焉。
“郡主娘娘,那边是不是有个羽林卫?”
雪蕊忽地提高音量,“怎地还带着刀?”
禁宫森严,太监不算,除了皇帝宗亲,哪还能有别的男子行走,何况带刀?
羽林卫?
几个宫婢拉得何皎皎停下脚步,护到她身前。
何皎皎寻声望去,果真见一高大挺拔的、着甲等羽林卫玄色软胄的人正快步绕过一道月亮门,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赶上去看看。”
赵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指了个宫婢追上去探查情况。
宫婢提裙小跑,一来一回跑得气喘吁吁,急道,“郡主娘娘,真有个羽林卫的甲等兵,他好像往慈宁宫去了!”
羽林卫分属禁军,直接负责皇城皇宫防卫事宜,为天子的脸面,多从世家子弟里头挑选。
甲等,在羽林卫里头且是最低等的兵卒,平常顶多在城门外站站墙根,怎么会独自带刀进内宫。
往慈宁宫去了?
何皎皎恐生事端,不等其他人,追了上去瞧,最终在承乾宫外的小道上把人看清楚。
却是越看越眼熟。
她脚步渐慢,疑惑地蹙起秀眉,心落回肚子里。
何皎皎真烦死了,喊道,“凌昭,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服?”
那人单手抱着头盔,腰间别刀,他闻声停下,回身看来,挑唇一笑,“你从哪儿回来?”
少年人阔目明亮,相貌堂堂,然一笑便从英俊面上扯些吊儿郎当,不像个正经人。
不是凌昭是谁。
他大步走来,伸手拽何皎皎,“爷正要去找你呢。”
“咳,咳。”
宫仆们赶上来,立在一旁候着,赵嬷嬷大声咳嗽了两下。
何皎皎余光瞟瞟赵嬷嬷,再看向凌昭身上,她心里冒了坏水儿。
“令仪见过十三殿下。”
她一连后退数步躲开,少女低眉颔首,仪态端正行礼道,“不知十三殿下找令仪何事?”
凌昭没注意到她随侍宫人里的赵嬷嬷,以为何皎皎跟他闹,再度过去捉她,“你别磨蹭了,爷要看威武候去。”
赵嬷嬷大义凌然站出来,“十三爷,您这是作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三阳了qwq
第36章 规矩(二)
◎十三殿下,请您自重!◎
*
“赵嬷嬷?”
凌昭认出赵嬷嬷来, 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何皎皎,“母后找你有事儿?”
但赵嬷嬷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在他耳边随风而去, 没有引起他半点注意。
何皎皎忍着好笑告诉凌昭,“皇后娘娘把赵嬷嬷指给我了,以后她是玉琼殿的人了。”
“这样啊……成了,你快跟爷走, 爷就半天的假。”
凌昭没发现哪里有不对劲儿的,他豪不在意赵嬷嬷,大大咧咧一把抓住何皎皎衣袖, 拉她走。
何皎皎这回不躲了, 随少年力道迈开步子,上下打量他一身软胄, 腰间玄色佩刀。
她心里好奇,凌昭怎么扮成羽林卫的样子,半天假的又是怎么回事?
但何皎皎不急着追问, 她边被凌昭拉着往前走, 边回头无辜地看向赵嬷嬷, 蹙眉为难。
她倒想看看,赵嬷嬷要怎么收拾凌昭。
“十三殿下。”
见赵嬷嬷语气严厉,快速上前拉回了何皎皎, 她站到她身前去,“您有事说事, 光天化日之下,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凌昭顿首, 面上闪过片刻的呆愣, 他慢慢拧起长眉, “不是,你干嘛呢,你在教爷做事?”
“奴才不敢。”
赵嬷嬷挡在何皎皎身前,一板一眼的应声:“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您和郡主娘娘都不是孩提时了,平常相处得注意起来了,望您自重。”
“噗…”
何皎皎缩在她身后,没忍住笑出声,惹得赵嬷嬷板脸看过来。
她再往后退了退,退到雪蕊身后,以袖掩唇,继续偷笑。
“哈?”
凌昭迟钝,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你什么意思?”
赵嬷嬷答:“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何皎皎,怎么回事儿啊你?”
凌昭更加疑惑,一头雾水向何皎皎询问。
何皎皎看热闹一样,事不关己偏了头,笑而不语。
“劳烦十三殿下随奴才到旁处说话。”
赵嬷嬷叹息一声,福身引路道。
凌昭简直要摸不着头脑,看赵嬷嬷一脸顽固不化,只好随她走到路旁。
何皎皎远远递过去目光,两人说话间,主要赵嬷嬷说,凌昭听着,神情逐渐烦躁,时不时皱眉看何皎皎一眼。
一会儿,赵嬷嬷敛目躬身,她话似乎把话说尽,等着凌昭做什么。
而凌昭回望何皎皎,朝她直撇嘴,冷脸哼了哼,竟是掉头回承乾宫了。
赵嬷嬷拜送他离去。
这就打发走了?
何皎皎看得稀奇,有点儿想喊住凌昭,她回宫后其实有许久没见过他。
他不看威武侯啦?
朱红宫墙堆砌白雪,何皎皎略一思索,张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话却止住。
可她跟皇后娘娘已经说好,以后不跟凌昭闹了。
“想来郡主娘娘不曾知晓?”
赵嬷嬷回到何皎皎身边,恭谨扶起她的手,她们一行与凌昭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十三殿下让太子爷遣进羽林卫,从最末等的甲等兵做起,每天都要去皇城外站岗巡逻。”
赵嬷嬷对何皎皎讲,“奴才瞧着,十三殿下刚才应是值完夜岗,换防回来的。”
怪不得。
之前太后说凌行止要等回京后,再收拾凌昭,原来他还记着。
可是甲等兵……光站在城墙根下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了。
凌昭愿意的么?
何皎皎下意识流露出不忍,但瞧赵嬷嬷不以为意道,“能去磨砺一番性情,自是好的。”
何皎皎便收了声儿,心里头忽然不高兴了,闷闷不乐一路。
吃苦受罪便是吃苦受罪,谈哪门子磨砺,天底下苦命人何其之多,有几个磨砺出来的。
她也不好奇,赵嬷嬷如何三言两语把凌昭说走的,反正以后……“规矩”着呗。
何皎皎原始打算直接回慈宁宫的,身边多了个赵嬷嬷,不好直接领到太后面前去。
不然弄得像她不满意皇后娘娘的安排,带人去和太后告状一般。
于是她遣了去慈宁宫传话,自己带着人终于回了玉琼殿一趟,让雪蕊将赵嬷嬷引见给玉琼殿大小几个掌事女官。
又将玉琼殿内外,大小杂役粗使婆子都喊到院子里排队站好,听赵嬷嬷训话。
赵嬷嬷辈份最高,且从皇后宫里过来的,何皎皎怎么都要给她明面上最大的优待。
而赵嬷嬷也毫不客气,却散了杂役们,只把何皎皎贴身伺候的几个喊进屋里头,关了门窗说话。
她道:“你们都跟着郡主娘娘长大,都晓得郡主娘娘和十三殿下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赵嬷嬷撇过众人神色,“情谊是情谊,规矩是规矩,郡主娘娘不久及笄,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由着十三殿下过来伸手就拽。”
“主子不懂事,我们便需得多注意点儿,主子身边出了不妥当,都是我们做奴婢的罪过……”
赵嬷嬷从头脚,连嘴边的皱纹都一丝不苟,何皎皎身边一群宫婢,雪蕊还好,其余都让她训得头也不敢抬。
何皎皎坐在首位听着,笑快要挂不住脸,耳朵嗡嗡堵了茧子。
以后的日子,好像没有她想得那般轻松。
“郡主娘娘,十三爷来了,唔……十三爷给您递了拜贴。”
院子里有人过来通传,顿了顿,后头说话语气变得十分怪异,“十三爷在前厅等着呢。”
赵嬷嬷,“……”
她正孜孜不倦给何皎皎身边人立规矩,主要讲以后不能随意让凌昭靠近她身侧,闻言脸上滞住。
她方才跟凌昭说,他跟何皎皎年纪都大了,万事终究逃不过一个“礼”字,姑娘家名声大过性命,他以后得学着对何皎皎以礼相待。
凌昭没再纠缠,赵嬷嬷起初挺欣慰。
现在来看,凌昭想的“礼”,和她不是一个“礼”。
直接闯门递拜贴,哪儿来的多此一举的礼。
不对,男未婚女未嫁瓜田李下,他一登门便没有礼了。
何皎皎应道,“拿进来看看。”
漆红底烫金的折子递到她手里,打开一看,上边龙飞凤舞几个潦草大字。
——“爷来找你”。
何皎皎“噗嗤”一声,禁不住在椅子上笑歪了肩膀。
真有他的。
“郡主娘娘。”
赵嬷嬷脸色一阵青黑不定,何皎皎连忙正经神色,不过憋笑憋得肩膀直颤。
“何皎皎,你藏哪儿了?”
外头少年清冽冽的喊,凌昭没有耐心,前厅里头凳子没坐热,自己进来了。
玉琼殿可从来没人会拦他。
“郡主娘娘,您先去后头避一避。”
赵嬷嬷眼看着都要气哆嗦了,“十三殿下真是太不成体统了,怎么能闯您的闺阁?!”
“赵嬷嬷,您可千万别跟他急,要不……”
何皎皎其实乐得见赵嬷嬷去跟凌昭打擂台。
但又怕她年纪大了真给凌昭气出问题,犹豫道,“要不我出去跟他说?”
“不成,像什么样子。”
赵嬷嬷不容置喙拒绝,点了宫婢们的名,“月枝你去叫几个粗使婆子进来,你们跟我出去拦住他。”
“那您好好说,千万别和他硬碰硬。”
何皎皎无奈一叹,赵嬷嬷既然执意如此,她不好管,随雪蕊走进偏阁。
阁子外窗能一清二楚的看见院子里,何皎皎支起窗杦,叫人去将绒绒抱了过来。
猫好好养了一阵子,虽然还是只有巴掌大,已是活蹦乱跳的,但走不稳,四只脚各踩各的,一步一趴。
它被凌昭带回来时,估计才刚出生不久。
何皎皎在炕上铺了绒毯,让猫爬着玩。
她怕吓到它,只侧坐一旁守着,不想绒绒爬着爬着爬到何皎皎身旁来了,橘黄小巧一团往她膝上扑,“喵!”
何皎皎将它捧起来,惊喜地眸子发亮,“你认得我啊?”
回京后,绒绒一直养在玉琼殿,何皎皎今儿头一次回来,还以为绒绒不认得她,会怕她。
窗外头环过一条长廊,长廊斜挡了半座假山,人声杂乱,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
凌昭正跟赵嬷嬷闹着呢。
天边朦胧泛灰,雪将落未落,他换了身鸦青的袍袄,眉头压得极低,满脸不豫之色同赵嬷嬷对峙。
一排开的宫婢垂首挡着,何皎皎看不到她们神情,鼓了鼓腮帮子。
凌昭一个人高马大,跟她宫里的丫头们计较,作势要闯进来,恃强凌弱,的确不成样子。
“绒绒,你瞧。”
何皎皎把猫捧到窗边,指着凌昭跟它说,“把你带回来的,就是这么个讨厌鬼。”
假山遮回廊,无人注意她掩开的半面窗,何皎皎便趴到窗边望着凌昭吃瘪。
道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却不想,凌昭耐心已到极点,犟着脸越过赵嬷嬷往里闯。
赵嬷嬷不许他进去,上前阻拦,犯了狗脾气的凌昭看也不看,大步不停,反手搡过去。
事儿真大了。
赵嬷嬷给他搡倒。
她一倒地就爬不起来了,“哎哟”直叫唤。
听到赵嬷嬷痛呼声,何皎皎嚯一下站起来,把绒绒往雪蕊怀里一放,跑了出去。
完了完了。
赵嬷嬷似乎把腰摔坏,碰也碰不得。
何皎皎使人将她掺回屋里好生躺着,赶紧请来太医。
赵嬷嬷却不肯让太医治,哭丧着脸只说要回坤宁宫,“郡主娘娘,奴才无能,奴才没脸留在玉琼殿了,你放奴才走罢!”
凌昭大马金刀坐在外厅,他且恼着,恶声恶气,“老虔婆,你装什么装,爷压根没碰着你。”
“你别说了!”
何皎皎头都要大了,别无他法。
相隔不到一个时辰,赵嬷嬷被抬回坤宁宫。
【📢作者有话说】
阳了太难受了,最近更新时间可能会不太固定,但是日更绝对不会断请放心_(:з」∠)_
ps,凌昭是被赵嬷嬷碰瓷了
第37章 喜事
◎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
当夜, 坤宁宫。
苏皇后披着氅衣卧于病榻,刚饮尽一碗参汤,听外头来人通传, “皇后娘娘,太子爷来跟您请安了。”
“让他进来吧。”
参汤药味浓郁,苏皇后苦得眉头紧皱。
“母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片刻间,门厅处映出一道男人笔直身影。
太子凌行止长身立在门外, 隔着珠帘同苏皇后说话,声嗓暗含不悦,“孤听说, 今天凌昭又犯浑, 跑到令仪那里,把赵嬷嬷给打了?”
苏皇后撂下碗, 她眉头展不开,心中郁结,一时说不出来话。
得, 他哪里是来跟她请安的, 一个比一个能闹腾。
半晌, 苏皇后缓了缓,垂眸平静道,“老人年纪大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
凌行止沉吟,“您身边的老人都敢冲撞, 那……”
他话点到为止, 想让苏皇后再指个人过去。
赵嬷嬷便是凌行止钦定的。
“你不是不知道你弟弟什么德行。”
听苏皇后不急不缓一笑, “不过……本宫这里没有第二个赵嬷嬷了。”
凌行止立在门外, 虽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与苏皇后母子间,相隔了太多的事物。
他看不见一贯柔和温柔妇人眸中的漠然。
“本宫身边这几个老嬷嬷,战战兢兢地伺候本宫一辈子,年纪一大把还要遭这样的罪。”
苏皇后语气如常,温声低柔,“便是她们豁得出去,本宫还要脸呢。”
灯火照黑影一晃,珠帘轻撞脆响,凌行止弯了腰,领罪道:“都是孤平常疏于对十三弟的管教,明日孤带他……”
“监国。”
妇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莫非没有正事可以操心了?”
苏皇后浑身上下,从来都让人看不出半点锋芒,她轻轻柔柔的,只把“你”咬得重了些许。
凌行止却听得背脊一僵。
他慢慢起身,后槽牙合紧了,沉声笑道,“是,孤明白了,孤也是来时路上听李长说了一两句,想着您身边的人是您的脸面。”
“您乐意惯着他,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叨扰母后安歇了。”
半晌,苏皇后缓声道,“你弟弟本宫已罚过,他是你的胞弟,你不要总跟他急赤白眼。”
凌行止算是退让了,苏皇后便也不痛不痒地劝他两句。
“你们生来是皇子,你是嫡长,为正统,他就跟在你后头过活的,你何必非得要他如同寻常人家的儿郎,学什么刻苦上进?”
“你让他站城墙根他都去了,还要如何刻苦?瞎折腾。”
凌行止已收敛好所有心绪深思,摇头苦笑,“好,母后,孤晓得了,孤瞎操心,你仔细身子,莫气。”
好似他真是一位对弟弟恨铁不成钢,却又架不住长辈偏要纵容溺爱的无奈长兄。
待凌行止离去,许是让那碗参汤闹得,苏皇后翻来覆去合不上眼,郁气难出,便起身看望赵嬷嬷去了。
赵嬷嬷躺在床上。
她的伤一半是装出来的。
不过刻意往地上一摔,六十来岁的人,也摔得够呛,腰间确实青乌一块儿,满屋刺鼻药膏子的味儿。
见苏皇后来,赵嬷嬷受宠若惊要下床,苏皇后连忙免她的礼。
主仆二人寒暄一阵,赵嬷嬷吞吞吐吐问道:“太子爷怎么说?”
原是前些时候,凌行止找到苏皇后跟前,一口一个于礼不合,要她把凌昭跟何皎皎之间的男女大防盯起来。
他作为长兄,话是占理的,苏皇后推脱不得,总要表个态。
于是她跟赵嬷嬷商量好,让赵嬷嬷故意过去讨人嫌。
凌昭一点就炸的性子,早晚闹翻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被我说了一顿,不敢再提了。”
苏皇后一路走过来,倒有些疲了,她愧疚道,“就是累得嬷嬷遭了回罪。”
“奴才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娘娘派上用场,是奴才的荣幸。”
赵嬷嬷听着苏皇后说的“不敢再提”,反而越想越胆战心惊,她顾不得逾阈,拉了拉苏皇后衣袖。
“娘娘,要不您和老祖宗商量着,干脆让十三爷和郡主娘娘定下来罢,可出不得事儿啊。”
“我不急么,可现在哪里是个好时候?”
苏皇后掩眸,沉重叹道,“不过…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到十一月二十四,天穹昏暗,细雪纷纷。
苏皇后身上彻底爽利了,一早摆驾凤辇到慈宁宫,何皎居然皎破天慌不在太后跟前伺候着。
太后身子一大好了,李长就捧着监国懿旨到了玉琼殿。
凌行止先前想着太后,才暂时没提寿光罚她的事儿。
玉琼殿的前后偏门,都让身强力壮的宦官围住,何皎皎被“数罪并罚”,半个月禁闭再加了十天,刚好到大年三十前几日放她出来。
太后想护犊子,然监国的名头一压下来,她“大过年”的话都被驳回。
现下何皎皎正奋笔疾书,暗无天日的罚抄呢。
太后心疼地跟苏皇后讲:“你儿子也太爱较真了,她一个孩子懂什么,我派嬷嬷去看她,嬷嬷说她抄书抄地眼泪汪汪的。”
苏皇后听了,哭笑不得,跟其它来请安的妃嫔们陪着太后拉了会儿家常话。
后屏退众人,她扶着太后进偏厅,有事儿同她商议。
两人隔着张案桌上了炕左右落座,苏皇后递来几张帖子给太后,“臣妾昨儿跟陛下商量过了,决定把宫里头的份位都升一升,再放一批宫女出去,您掌掌眼。”
“今年年逢不好,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冲冲晦气。”
太后接过来,边瞧边笑着说:“这些事儿你跟皇帝定好就成,需得我个老婆子掌什么眼。”
太后嘴上这般说,心里且十分受用,说明皇后是把她放在眼里的。
可瞥到一个名字,老人笑容顿住,嘴角耸拉下去,“你要给萧妃升贵妃?”
“是。”
苏皇后像没看到她变脸色一般,低眉柔声道,“嘉宁的公主府已经立起来了,她都快十七了,亲事也得赶紧着,陛下把老九过出去,我们……总得在别的地方给她补回来。”
“有个份位高的母妃,嘉宁好嫁得更体面些。”
“哼。”
太后把刻了萧妃名字的单子往案几上一拍,绷不住脸色了,“体面,她能给嘉宁什么体面?萧妃在可了劲儿算计我们家姑娘呢。”
她起初跟萧妃说中了她家侄儿,不过因为这几年宗室公爵里边青黄不接,要么年纪搭不上,要门槛不够。
萧家有着萧妃这一层在,不上不下的,说合适也看得过去。
可太后不过跟萧妃透了个口风,没松口呢,嘉宁在寿光可眼巴巴往人跟前凑。太后气过嘉宁之后,更怪罪萧妃。
她以为萧妃私底下跟嘉宁说了,哄得嘉宁去跟她侄儿亲近,好让她跟皇帝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把闺女嫁到她们家去。
不然嘉宁怎么晓得的?
“老祖宗,您之前跟萧妃说了她家侄儿,臣妾就不好管了。”
苏皇后又从宫婢手中接了一撂帖子给太后,“后边嘉宁从寿光提前回来,瞧着可委屈了,我看过您的家书后,赶紧地相看了几家。”
妇人眉目和善,“这相看人家,多看看总归没错。”
太后顺了会儿气,终是接到手中翻看,刚翻开第一页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通州府督卫指挥?”
“你从哪里找出来这么个人?”
太后一页没看完,转头责怪起苏皇后,“他都二十七了,还没娶正妻,未从军前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白丁?”
“皇后,嘉宁可叫你一声母后呢!”
苏皇后不慌不忙,且温言细语道,“老祖宗,他二十七从一介白身做到从三品的武将,可是靠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功名,不比那些喊得好听的爵爷公爷强?”
“您也别光盯着他啊,后边还有呢。”
太后往后翻去,看着看着,老人神情缓和下来。
苏皇后明显用了心的,文臣武将,世家宗族,细细列了数十人。
可太后一撂单子看完了,又翻回到第一页,犹豫不定。
“这二十七了还未娶妻……也只是个地方上的从三品啊?”
太后将单子看完,心里有了计较。
只论各人,这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排得上前三,论家世,板上钉钉的倒数第一。
可各方各面综合一比,他还真是最合适的了。
至少比萧妃的侄儿好上许多。
“那他上任怎么办,嘉宁不得成年累月自个儿守在京中?”
太后拿不定,问苏皇后道。
“我的老祖宗啊……”
苏皇后道,“他要真有福分尚了咱们的金枝玉叶,他是个有本事在战场上挣功名的。”
“皇城中禁军里头,羽林卫、镇抚司……哪里找不到他的位置?”
“二十七了……”
太后拿着单子不舍得撒手了,一连看了好几眼,挑剔嘀咕道,“年纪还是大了点儿。”
“他们地方上的守将,军营里头混着的,多的是这样”
苏皇后说得口中干涩,端茶润了润,方继续道,“不肖往远了说,我大哥二十六成的亲,我二哥……您给他说了多少回媒?”
“四十六了,还油盐不进着。”
太后想到苏盛延,给逗乐了,“那好,他如今在任上?”
问的那通州府督卫指挥。
苏皇后答,“今年他回京觐圣,要不然递不到您老人家面前来。”
二人决定等过几日上元宫宴,把人叫过来好好瞧瞧。
苏皇后再指了几个世家公子说给太后听,她们仔细比较,统共定下三人,到时候一起宣了。
絮絮叨叨说了个把时辰,太后摩挲着礼单上的烫金字,忽得怅然一叹,“皇后,要不咱们凑个好事成双,把十三和令仪也定下来了。”
第38章 定亲
◎把凌昭撵出去了,就让他跟令仪定亲◎
*
“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
苏皇后顿了顿, 后而浅笑问道:“确实可以定下来了,只不过等两人定亲后,按规矩, 十三肯定不能继续在皇宫里头住着,您老人家舍得?”
“人家十二皇子,不到十四岁就出宫开府去了。”
她捧起茶盏,神情怡然补充道, “臣妾厚着脸皮跟陛下求的恩典,才多留了十三几年。”
太后扶额闭目,沉思不语, 她实则并没有想好。
“便是定下来……”
老人久久无话, 听苏皇后语调缓然悠长,“臣妾估摸着, 这一两年的,也不好办他们俩的婚事。”
“怎地不好办了?”太后方不解朝她看去。
“嘉宁是姐姐,我们肯定要先紧着她, 明年十一月老二立太子妃。储君大婚, 礼部预备账面的花销, 银子水一样地往外流。”
时逢年关,赶上时候了,后宫晋位, 恩典宫侍,且有宗室诰命祭天犒赏……
哪一样不要银子, 且都是省不得的。
苏皇后掰碎了说给太后听, “我们把十三和令仪放哪儿?不管夹中间还是稍后头, 明年后年日子都要紧着过, 多少要短他们些了, 总不能开国库?”
“人生头一回的大事儿,就算两个小的嘴上不在乎,架不住别人看在眼里瞎比较啊。”
“您要觉得臣妾账没算清楚,过会儿拿来给您看看……而且令仪的及笄礼,也亏待不得的,再把这些事儿堆一起。”
苏皇后侧身靠过去,握住太后的手,笑道:“老祖宗,到时户部、礼部、工部……这三个地方的大臣,可不得排着队去找陛下哭。”
愁都要愁死了。
“唉。”
太后闻言笑了出来,但兴致缺缺,“哀家原本不急的,不过听你一说……”
她说着没了声儿,笑意不达眼底,再如何满身华贵,不掩老态龙钟,惆怅疲态。
太后原打定主意,要把何皎皎留到十六岁,可她病了一遭后,心思变了。
她患得患失,怕自己没几年活头,说不定等不到她最疼爱的两个后辈喜结连理那一天。
“喀——”
院子里忽得一声巨响,取竹姑姑快步出去瞧了瞧,回来后朝二人福身道:“外头积雪压塌了根树杈子,没惊着老祖宗、皇后娘娘吧?”
太后摆手让她下去,苏皇后低眸,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苏皇后似乎想到妥帖的法子:“先把明路过了倒也好……”
“老祖宗,您看这样?”
妇人面上浮现喜色,“上元宫宴咱们给嘉宁看的几个人,要真有值得托付的,干脆我们在正月里挑个好日子把嘉宁的喜事儿办了。”
“她年纪正合适,仪仗些的原先都备好的,倒不算赶。”
“然后让工部把十三的皇子府快点儿建成,把他撵出去住了,就把他跟令仪的亲事定下……大差不差四五个月?”
“不过他们婚期得好好挑挑。”
快了没钱。
苏皇后问太后道:“您看如何?”
“嘉宁嘉宁……”
老人往后靠了迎枕,数着佛珠反复念叨,片刻后拍板道,“皇后你执掌后宫数十年,你行事自是妥帖的,不过…真要给萧妃升贵妃?”
苏皇后笑得温婉,太后不等她回答,厌烦出声:“算了,给嘉宁个体面。”
太后其实心里琢磨着,嘉宁的婚事要真如苏皇后说的这般定下来了,到底仓促。
可她想到萧妃和她娘家心头便发梗,快些也好。
她对丽贵嫔的一双儿女,仁至义尽了。
天一直阴沉着,七天后腊月初七,又是上元佳节,清晨时一场大雪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
虽然冷,然广角飞檐悬挂红绸团花,素白积雪映艳红彩灯。
今晚有大宴,宫侍们四处忙碌,在主子面前讨巧说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倒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
何皎皎抄了好几天的书,一点儿喜气没沾着,只有两眼昏花。
雪蕊领人把门口的金桔树上挂的果全掏空了,冻了一树的冰灯出来,摆在何皎皎寝殿暖阁的门口,让她看。
放在以前,何皎皎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然她此刻伏案疾笔,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六天了,她才刚刚抄完一遍仪礼,字不能丑,更不好找人代抄。
何皎皎从小让凌昭连累,凌昭挨板子关禁闭,她跟着罚抄,凌行止认得她的字迹。
绒绒在何皎皎胳膊边打瞌睡,几个宫女围坐炉火前绣围脖,窗外雪一团团的却是落地无声,偶尔一阵少女们嬉笑,“呀,它还不耐烦了。”
“再试试这个。”
小白狐窝在月枝膝盖上,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叼她们衣袖子玩。
宫婢们给它绣的围脖,它脖上已经花里胡哨套了一圈,不习惯,甩不开就呲牙朝宫婢们发火。
何皎皎抄书抄得手腕酸痛,旁边却还有人在玩乐。
她抄着抄着,恼火起来,忍不住摔了笔,凶巴巴瞪过去,“你们吵着我了。”
宫婢们都不怕她,月枝抱起小白狐,嬉皮笑脸,“殿下,昨晚上您做梦说梦话了,您晓得说得什么不?”
小白狐不让她抱,挣扎不开,许是让月枝喂了好多天,没好意思真得咬人。
“殿下,您歇会儿?”
只有雪蕊守在何皎皎旁边,见她摔了笔,过去给她揉起手腕子和指节来。
何皎皎气鼓鼓的不说话。
“您说……抄不完,抄不完,根本抄不完。”
月枝逗她,捏着嗓子学起来,宫婢们笑歪一团。
“你少跟我蹬鼻子上脸的。”
何皎皎气急,又拿笔朝月枝扔去,月枝往旁边躲。
谁知小白狐这时找到机会,它从月枝怀里钻出来,落地直冲何皎皎案几上跃去。
一道白影迅疾如闪电掠来,小白狐张嘴要去咬绒绒。
雪蕊反应快,扑过去护住绒绒,何皎皎一边同样眼疾手快,“啪叽”一下将小白狐摁在案几上。
小白狐不服气,跟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尾巴扫得何皎皎抄好的纸张散落一地。
还好砚台摆的远。
“能不能看好它啊。”
何皎皎拎起小白狐,丢回给月枝,烦得皱了眉,语气责怪:“要玩出去玩去。”
何皎皎暂时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小白狐,她不想留它的,苦于最近出不了门,腾不出手来处置它。
小白狐只好在玉琼殿养着,宫婢们都稀罕它,把它惯得胖了一圈。
它兽性不改,总把绒绒当猎物,一有机会就来叼绒绒。
差点儿出事,都知道郡主娘娘更宝贝她的猫,月枝悻悻然,抱紧小白狐福身败退。
剩下几个宫婢低眉敛目,过去捡纸拾笔,整齐放在一旁。
好险成为别人嘴里的肉,绒绒蜷成橘色的小毛团,还呼呼大睡呢。
何皎皎趴到案几上,轻轻戳了戳,“你一天倒过得自在。”
是啊,小猫咪又不用罚抄。
“雪蕊——我真得抄不动了。”
她哭唧唧道。
“十三爷,您怎么来了?”
却听院子里头,月枝惊喜声音传过来。
他怎么来了?
何皎皎端正坐起来,张望出去,帘子撩开,凌昭大步挟风走进来。
少年银冠俏面,眼神明亮,一张嘴却没个好话,“啧,你不是说你不要?爷还以为你拿去放了。”
他把小白狐抱回来了,雪蕊给他解了披风,不肖人招呼,他老神在在过去落了首座。
何皎皎看得暗自咬碎银牙,好个罪魁祸首。
害得她大过年的关屋里头抄书,他倒一副悠然自得。
何皎皎心里实在不忿,没有好气的问道,“你从哪个狗洞钻进来的?”
玉琼殿前后大门都有太监守着,虽说太后皇后都派人来探望过她,不过凌昭嘛……
他肯定没法光明正大进来的。
“什么狗洞。”
凌昭反驳道,“我翻墙进来的。”
他理直气壮扬眉,瞧着还挺得意。
何皎皎有心跟他赌气,结果没憋住笑,“你不去站城墙根,翻墙进来作甚?”
细想起来,何皎皎关禁闭,凌昭要上羽林卫的岗……何皎皎还以为个把月都要见不着讨厌鬼了。
凌昭揉了小白狐两把,小畜生欺软怕硬的,到他手里老实得不行,一动不敢动。
他一时不吭声,仿佛注意力全在小白狐身上,其实余光一直挂着她。
案几低矮,少女跪坐起后,仰着雪白面孔望过来,杏眸碎光,安静等他回话,模样竟是几分乖巧。
凌昭眼眸一点点往上,慢慢同她对视,暗声含笑道,“看你。”
“爷来看你笑话啊,你书抄完没有?”
少年不羁扬首,紧接着补充道。
何皎皎:“……”
“怪谁啊讨厌鬼,你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她真的生气了,先拿笔扔他,提裙起来过去,推凌昭起身,搡他走。
凌昭让何皎皎扯起一条胳膊赖着不起来,何皎皎粉腮薄怒,拉不动他。
看他一手还搂着小白狐,好整以暇,她气得要扑过去咬人了。
“爷不跟你闹。”
讨厌鬼盯着她笑了一阵,忽然反手将何皎皎往他怀里一拽。
何皎皎反应不及,慌羞低呼一声,少年长臂环住她的腰。
他脸紧紧贴到她腰间,少年声嗓蓦地喟叹,“累死我了。”
突然这般亲密,何皎皎再软的腰肢也僵了僵,她没忍心推开他,伸手戳他脑门,“你累哪门子累?”
她其实晓得,羽林卫的甲等兵可没那么好当。
凌昭不语不动,何皎皎耳中似只听他呼吸浅浅。
然平静只维持瞬息。
雪蕊掀帘,慌急道,“郡主娘娘,苏家三小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龙卫庄佥事】改成了【通州府督卫指挥】
第39章 来客
◎来都来了,哪有那么容易想走?◎
*
今天怎地一个个的, 都往她玉琼殿钻?
凌昭皱眉朝门口看去,半点不欢迎苏月霜,“她来干什么?”
没得打扰人不是?
“许是有事?”
何皎皎拿开凌昭胳膊, 去推他起来,少女眨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眸,笑得讨好,“凌昭, 你去偏阁里头躲躲嘛?”
孤男寡女的要让苏月霜撞见,不羞死个人。
“爷去偏阁躲躲?爷躲什么?”
凌昭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的问。
他莫非见不得人?
外头便听少女扬声婉转:“令仪, 你晓得嘛?”
苏月霜声音由远及近, 且不知她为何如此兴奋,听着马上要进门。
“哎呀, 你快点儿嘛,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来不及了,何皎皎又搂又抱, 跟他服软撒娇。
凌昭于是乎拿她没办法了, 不情不愿板着脸, 好说歹说让何皎皎拉着挪动步子。
他抱着小白狐一进偏阁,何皎皎在门边探进来上半身看他,叮嘱道, “凌昭,你可藏好了。”
少女瞪圆眼睛, 转脸不认人了, 严肃威胁他道:“你要让你表姐看见了, 我、我后头再也不理你了。”
不等凌昭回答, 何皎皎搭下门帘子, 转身迎苏月霜去了。
留下凌昭气腾腾的揉了一把小白狐,偏头却是她给气笑,低声哼了哼,“能耐。”
“何皎皎,你晓得不晓得啊?”
苏月霜进了屋,披风都没来得及解,过来拽了何皎皎的手,一脸神神秘秘:“嘉宁她……”
话刚出口又顿住,苏月霜眼尾瞥瞥屋里伺候的,清了清嗓子。
“嘉宁姐姐怎么了?”
何皎皎迎她坐下,让雪蕊领着宫婢都去屋外候着。
“她要嫁个老男人!”
苏月霜人缘不好,一般贵女开罪不起她,数嘉宁跟她矛盾最多,两人自小但凡一碰面,少不得要掐一顿。
她一路走来脸蛋红扑扑的,说不清幸灾乐祸还是旁的,刻意压低声音掩不住兴致勃勃,“婚期都已经定好了,就赶在正月初八。”
何皎皎正饮茶,闻言呛住,好一阵咳嗽。
苏月霜给她顺背,何皎皎缓过来后抓紧了她的手,不太相信,“老男人?”
“是啊,早上姑母带我去给老祖宗请安,她们说话都没避人,说定的是……通州府的督卫指挥。”
“你想想,都做到督卫指挥了,这年纪起码也得有四五十?”
“而且……”
苏月霜声音越发地低,却忽地一叹,“嘉宁应是听到风声了,萧贵妃说她病着呢,今日上元宫宴都不来。”
最开始的震惊过去,同为女儿家,苏月霜心里逐渐浮出现些许怅然,觉得嘉宁真是命不好。
她生母为顾全儿子死了,估计想都没有想过嘉宁后头要怎么活。
而她的胞兄九皇子,在前几日离京,去端亲王的封地了。
年都不让他过完,建成帝对他的厌弃几乎不加掩饰。
好好一个能作亲王的皇子,以后只能是个郡王,非召不得入京,也再帮不了嘉宁什么。
苏月霜以前偶尔跟嘉宁起争执,回府后苏月霜她娘总要训她。
可话说得却是:“嘉宁只公主的名头喊得好听,真要比,她可拿不出一样能跟你比的,你明面上让让她怎么了?”
“嘉宁姐姐她……不能吧?”
何皎皎仍然不太信,太后跟苏皇后怎么会给嘉宁定这样的亲,还是有别的隐情?
“月霜姐姐,别是你弄差了?”
何皎皎攥攥帕子,勉强笑道:“现在宫里头就嘉宁一位公主了,太后跟皇后娘娘疼她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是老男人?”
通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她们从前听都没听过这么一个人,不过督卫指挥,倒不是个小官。
“你专程过来,为了和我说这事啊?”
她想起嘉宁在寿光闹得事,越想越匪夷所思,可不愿同苏月霜嚼嘉宁的舌根子,不露声色转了话头。
便是真的……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鲜少有她们自己说话的份儿。
她们且能如何呢。
“喏,老祖宗让我来看看你。”
苏月霜向她亮了亮从慈宁宫领的牌子,何皎皎被关好几天了,她本欲跟她说点儿新鲜事儿。
后知后觉发现,何皎皎一向跟嘉宁好,听了怎会高兴。
苏月霜端了茶,收敛几分神色,缓声思索道:“老祖宗跟表哥说,阖家团圆的日子,让你出来透透气,被拒了。”
一到年关,哪天不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何皎皎并不失望。
她把嘉宁的事抛到脑后,仔细瞧了苏月霜,拿话臊她:“月霜姐姐没替我跟你的表哥求求情?”
苏月霜听着“你的表哥”面颊一热,但她不上何皎皎的当,嗔她一句:“你可该罚。”
还有闲心挤兑她,想来罚轻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苏月霜眼珠子一转,瞬息找到反击的法子:“凌十三年后,要再领一件差事,你想知道吗?”
凌昭在旁边屋子里躲着,不过一墙之隔,她们说的话他可都听得见。
可他还能领什么差事儿?
“他领差事儿与我何干,月霜姐姐你别说,我不听。”
何皎皎虽然好奇,心里琢磨着,故意提高语调拒绝道。
“监工。”
苏月霜却是非说不可的,“要盖房子呢。”
盖房子?
何皎皎听得糊里糊涂,可苏月霜说完闭了嘴,捧着茶盏,一眼不再看她,故意逗何皎皎来问。
何皎皎让她几句话吊得不上不下,心里猫挠似的。
好一会儿,她耐不住,和苏月霜坐到一边儿去,亲亲热热地搂她:“月霜姐姐,盖哪儿的房子啊?”
没听说最近要大兴土木啊。
“哪儿的房子不知道,不过嘛是……是娶媳妇儿用的。”
苏月霜不跟她卖关子,拐着弯儿想笑话她呢,“有些人好事儿要近咯。”
她意有所指,意味深长,何皎皎哪里还听不明白。她登时从脸上红到脖子根儿,恼羞成怒,扑过去闹了苏月霜一顿。
苏月霜往旁边躲,结果,发现了她抄好的书。
何皎皎心头咯噔一声,她跟苏月霜且有个“不抄之约”呢。
见苏月霜手指过来,气愤不已,“好你个何皎皎。”
何皎皎干巴巴讪笑,没想好该如何跟她耍乖卖痴,把人哄过去,却见苏月霜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已经抄完了……”
不然她也还在闺房里头关着呢。
何皎皎:“……”
得,她两谁也别说谁。
苏月霜待了一个多时辰方离去。
她刚一走,凌昭抱着小白狐走出来,不耐烦极了,歪歪唧唧第一句话说:“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话这么多,好赖走了。”
他第二句讲:“你别听苏月霜胡咧咧,陆玄通二十好几,是老男人。”
凌昭说得没头没脑,何皎皎皱眉一想,倒跟得上他的思绪。
何皎皎奇道:“你认得他啊?”
陆玄通,是那位要跟嘉宁定亲的通州府督卫指挥了。
二十几的话,那可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可大抵还是不如嘉宁的意,不然……她怎会“病着”?
“认得。”
凌昭且跟个大爷似得坐下,“前些年通州兵马异动、胡人南上,不就是他压下来的。”
“昨年他回京,我在军中跟他见过。”
在军中跟他见过。
何皎皎默声重复一遍,盯着凌昭不以为意的模样,腹诽嘀咕。
凌昭从小爱跟他小舅舅在军中混,可混到这么大,领的都是什么差儿。
站城墙根,盖房子……哪个皇子跟他一样,偏他成天悠哉悠哉。
不过何皎皎没把话说出口。
凌昭小心眼儿,说了定要跟她闹好久,问她是不是嫌他没出息。
她于是追问了赵玄通一句:“那他怎么样?”
凌昭摁着小白狐不撒手,掠了何皎皎一眼,扯嘴一笑,“关你什么事?”
来个人何皎皎让他藏起来,他且气着呢,说不两句要跟何皎皎算账:“你刚干嘛要爷躲起来?嫌爷给你丢人啊?”
看吧,小气鬼。
何皎皎自觉理亏,上前抱走小白狐,出门递给雪蕊。
她转身回来,亲手给凌昭倒了热茶,双手捧到他面前,乖巧柔顺道:“十三爷,刚才委屈您了。”
“来都来了,您多留会儿呗?”
凌昭听她语气怪异得很,见鬼一般,愣是没敢接,“你作甚?”
何皎皎便把茶盏放下,她心里一把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慢步轻移去了案几前。
凌昭看少女裙摆晃啊晃,她拾了纸笔捧过来,眉眼弯弯,笑得俏丽,“凌昭,你帮我抄嘛。”
却道是图穷现匕。
何皎皎不好找别人代笔,可从小到大她被罚抄,有机会就去缠凌昭,反正都是他害的,不找他找谁?
以至于,何皎皎每回的罚抄,起码有一半是凌昭给她抄完的。
到现在,凌昭若有心模仿何皎皎的字迹,一手簪花小楷比她自个儿写得还要规整些。
“你想得美,爷走了。”
凌昭眼睛一瞪,才不干,想自己还真是送上门了,抬脚作势要走。
“你才想得美。”
何皎皎从后边搂住凌昭,喊道:“雪蕊,把门窗都给我闸了。”
她好话说尽,露出本来面目。
刚到少年下颚的窈窕身量,用一把软甜的声嗓,凶狠地装起恶霸来,“你今天不给我抄完一遍仪礼,你休想走!”
说了,凌昭架不住她软磨硬泡,最后乖乖被何皎皎摁到案几前。
至晌午时分,雪蕊推门问何皎皎何时宣午膳。
她见少年俯身屈膝,坐于案前执笔,拧着眉毛苦大仇深。
有人来给何皎皎当苦力,她自个儿偷了懒,整个人靠在凌昭背上,席地而坐,裙摆铺散。
她一手约摸举着话本子在看,一手甩着裙带,逗醒过来的绒绒玩,好不得意。
雪色天光,年岁不堪扰。
第40章 出墙
◎跟着凌昭翻墙,何皎皎熟门熟路。◎
*
酉时正。
何皎皎支起窗往外看, 雪停了,天幕浓黑,夜色却不抵宫城檐宇下, 教灯火煌煌驱赶得很远。
再过半个时辰,凌昭该去赴上元宫宴了。
寒风徐徐,吹拂少女额发,何皎皎盯着树梢积雪, 出了会儿神。
“何皎皎。”
听身后凌昭喊她,“爷走了。”
少年终于甩了笔,扭着酸痛的手腕, 满脸烦躁, “不然等会儿宴席要迟了。”
“凌昭,你带我出去吧。”
何皎皎回眸看来, 十分突然的一句,“我想去瞧瞧嘉宁姐姐。”
她没放下嘉宁的事,谁让凌昭抢了别人要送给她的小白狐。
“她不是病着?”
凌昭不急着走, 长腿往案几外一支, 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往后仰靠去, “你找她有事?”
“我……”
何皎皎顿了顿,隔着灯烛光晕,语气认真跟他讲道, “我想把小白狐给嘉宁姐姐养。”
“爷不许。”
凌昭霸道得很,想也不想, 脱口而出道, “凭什么?”
他送她的, 她凭什么送给别人。
“因为…本来一开始是嘉宁姐姐想要白狐的啊。”
何皎皎垂眸呢喃一声, 她其实没拿定主意。
最好的法子, 自然是把小白狐还给萧妃的侄儿,作一个桥归桥,路归路。
可何皎皎平常接触不到他,让凌昭去吧……小气鬼肯定拉不下这个脸。
而且嘉宁……何皎皎说不上可怜不可怜的,到底对她几分唏嘘。嘉宁和萧妃侄儿的事,何皎皎要顾她的名声,不好跟凌昭这个当弟弟的直说。
何况,凌昭总觉得,他四哥替九皇子去的北梁……
总而言之,一堆人这般那般,都觉得自己委屈。
“凌昭。”
何皎皎思忖少许,小脸堆笑,蹭到凌昭身边坐下,“那你也带我过去嘛,我好久没和嘉宁姐姐说过话了。”
“而且小白狐好凶,我养不熟,它老是去叼绒绒。”
少女咬唇,杏眸流露一点儿可怜的哀求。
“你跟嘉宁怎么了?”
凌昭似发现不对,刚问出口,瞬息间回忆起,他在寿光毫不留情揍了九皇子一顿的事。
啊,现在得叫他端亲王世子了。
莫非嘉宁为此,在跟何皎皎闹别扭?
凌昭有了猜疑,但他懒得琢磨这些事儿。
她们姑娘家家不都这样,今天恼了明天好了的,烦人得很。
何皎皎正犹豫没开口,凌昭站起身,不以为意嗤了声,“就你们一天破事多,行了,走吧。”
系披风时,何皎皎让雪蕊把小白狐抱了过来,凌昭看在眼里,没有吭声。
何皎皎便知他是默许了,脚步轻快起来,与他并肩走出门。
两个人翻墙走。
说起跟着凌昭翻墙,何皎皎从小熟门熟路,可跟儿时情况又有不同。
两个小孩儿个头都不高,她踩着凌昭肩膀还得扑腾好半天才上得去墙头。
且有一两年没做过这种事了,何皎皎抱着小白狐比划着围墙的高度,身子一轻,凌昭搂了她小腿,毫不费力将她送上墙头。
何皎皎没有任何防备,视线陡然拔高,触到远处最明亮辉煌的盛金殿,隐隐可闻丝竹酬乐之声。
“何皎皎,你快点儿。”
凌昭以为她够不着,再度将她举得高了些。
“好嘛。”
何皎皎嘟囔一声,一手搂着小白狐,小心翼翼攀上墙头,她刚一坐稳,耳边风声一掠,吹乱她鬓角碎发。
她定睛一瞧,凌昭长胳膊长腿,三两下已是翻过墙,落地后抬眸看她,嘴上不停催促,“你快点儿下来。”
何皎皎想,与儿时到底不一样了。
她扶着墙头动了动,正准备往下跃,可凌昭抄着两只手忘旁边一站,光盯着她瞧。
何皎皎傻了眼,“你、你不接着我啊?”
不然这么高,何皎皎哪里敢跳。
少年高大身量挺拔如劲松,瞧着悠然自得,“你自己儿跳不下来啊?”
讨厌死了。
“凌昭。”
何皎皎高高坐在墙头,进退两难,生怕来人撞见。
她知道凌昭故意捉弄她,声音着急道,“我不敢,你接着我啊。”
凌昭双手环胸,摆明了要使坏到底,笑道,“你跟爷说几句好听的,爷抱你下来。”
“呸,谁要你抱了。”
何皎皎又气又急,啐他一声,盯着墙角下的积雪,把心一横,怀里紧紧搂着小白狐,闭眼往下跃去。
凌昭上前一步,还是将她接了个满怀。
少年臂膀牢牢扣着何皎皎的腰,她脚尖甚至没落地。
她睁眼看他下颌锋利,薄唇微动,“你说你在爷面前犟什么?”
何皎皎对上凌昭眸光,呼吸乱了一瞬,“王八蛋。”
她才不管那么多,慌慌垂目,一手攥了拳捶他,“讨厌鬼,混账。”
他不是要听好听的?
奇了怪哉,凌昭被她捶被她骂,搂着她不放,黑眸沉沉,映出少女娇颜含羞且怒,且仍是笑。
何皎皎于是再骂他一句,“你乐什么乐,傻子。”
凌昭搂她搂得紧,苦了小白狐夹在二人中间,遭挤得吱哇叫,乱拱了出去。
小白狐一落到地上,快速往一处蹿去。
何皎皎哎呀惊呼一声,忙推开凌昭要去逮它。
她一回身,却见不远处宫墙路口熄了一盏壁灯,阴影中,无声无息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
她当即僵在原地,懦懦小声问道:“燕世子?”
燕东篱长身拢着宝蓝斗篷,不知何时立在那儿,看了他们多久。
约莫太冷了,红墙白雪,风过无声。
何皎皎恍恍一眼紧张垂了眸,没看清他神色何许,竟是觉得他周身寂寥。
但她不细想,不敢细想,燕东篱如何会出现在玉琼殿外。
“燕九?你怎么在这儿。”
凌昭上前,大步踩住栓了小白狐的绳子,声音极为不悦。
玉琼殿外与燕东篱的住处、设宴的盛金殿,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怎么走,也不该走到此处来。
小白狐被脖颈上的绳子扯得摔倒,再一次逃跑失败,它气得在雪地上滚了两圈。
何皎皎低着头把它抱起来,拍掉它身上的碎雪,对着燕东篱的方向行了一礼,往后退去。
她没跟燕东篱说话,也不再看他,退到了凌昭身后。
何皎皎扯住凌昭衣袖子,“我们快走吧。”
她怕凌昭正面遇上燕东篱,又血性上头,要跟他过不去。
凌昭一时没动,他望着燕东篱,少年眉宇深邃,冷漠刺人。
那处的燕东篱也没有动作。
两人漠然对峙。
“凌昭,我们别管他。”
何皎皎拉着凌昭没有松手,一直在拽他,小声哄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
似极为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去。
凌昭突然转身,他大掌握了何皎皎的手,牵着何皎皎离去。
“阴魂不散。”
他声音极轻,好像抱怨了一句,何皎皎怔然,没有听清。
她便当自己听错了。
她跟燕东篱没有交集,好久好久才能远远见着一面,不懂哪儿来的阴魂不散。
只是少年掌心灼热,她被凌昭拉着往前走时,蓦地很想回头看一看。
她想看一看燕东篱走没走。
但何皎皎最终忍住了,看什么呢。
不管燕东篱何故走到此地,可能走错了吧,他后头总归要离开的。
何皎皎…不想同他有交集。
“凌昭,你走慢点儿嘛,我跟不上。”
她把心思全放回凌昭身上,跟着他的脚步,歪头去盯少年的侧脸。
他直盯着前方为灯火虚无的夜色,抿直唇角,果然在生闷气。
他或许还没放下四皇子的死。
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何皎皎只当一切如常,回握住他的手,握紧晃了晃,“你慢点儿。”
凌昭的步子就慢了慢,不说话。
何皎皎让他牵着,落后他一步,这般安静走了许久。
“你别理他。”
能看着嘉宁栖岚殿的檐角时,凌昭冷不丁的一句。
何皎皎可真是冤枉,“我没理他啊。”
凌昭蛮不讲理,“反正你别理他。”
“好好好,不理不理。”
何皎皎只得顺着他说,看少年神色稍缓,她寻旁的话问他:“月霜姐姐说你过了年要去盖房子,那还任羽林卫的职嘛?”
凌昭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但不想和她因为燕东篱僵起来,反问道:“爷盖什么房子?”
他消息没苏月霜灵通,半点风声没听到。
苏月霜来跟何皎皎说话,时笑时闹,声音时高时低,他无心偷听,一知半解。
何皎皎却想差了,她觉得凌昭定是憋了坏来逗她,声音扬高,“我管你盖什么房子。”
毕竟苏月霜跟她讲的,凌昭要盖娶媳妇儿的房子。
凌昭听得莫名其妙,居然还有点儿委屈,“爷确实不晓得啊,你凶爷干嘛?”
何皎皎:“……”
谁凶谁啊,恶人先告状。
到了栖岚殿。
凌昭这次不折腾了,揽着何皎皎一手往围墙上攀去。
风轻动,何皎皎眨眨眼,人已经跃过墙头,安稳落到地上。
凌昭赶着去盛金殿,开宴时间他已经晚了,再耽搁下去,他二哥要削他。
他翻上墙问何皎皎,“爷亥时正来接你?”
“那你可别忘了啊。”
何皎皎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道。
她刚说完,凌昭落到了墙那边,声音方传过来,听着不高兴,嘀嘀咕咕的,“你觉着爷会忘了你是吧?”
少年扬声,“放心,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何皎皎原地怔了会儿,寒风过,她脸上反而微烫。
她跺跺脚,懒得跟讨厌鬼计较了。
他这一天天的,跟谁学的话,真是不害臊。
栖岚殿何皎皎熟得很,殿里的宫侍们见她抱了只白狐狸偷偷摸摸过来,惊讶过后,说嘉宁歇下了,把她领进嘉宁寝殿。
嘉宁躺在榻上背对着人,听见宫婢迎她的动静,没起身。
何皎皎小心上前,“嘉宁姐姐。”
她撩开床帏,一眼却先看见少女白皙面上,指印通红浮肿,望之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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