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佳节

    ◎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

    “嘉宁姐姐, 谁……”

    何皎皎声音轻下去,她猜得到是谁打了嘉宁,复而犹豫出声:“萧……贵妃娘娘打你了?”

    她一路走来, 未曾在栖岚殿内外嗅到药味,嘉宁没有病。

    是嘉宁不满意老祖宗跟苏皇后给她定的婚事,被已荣升贵妃的萧妃娘娘教训了。

    “你来干什么?”

    嘉宁往里边侧了侧,床帏的阴影覆过来, 遮了脸上伤痕。

    她神情冷淡道,“外头都传遍了吧,来看我笑话?”

    何皎皎在榻边轻轻坐下, 深吸了口气, 语气轻快,笑着说道:“嘉宁姐姐, 你别听外头瞎说。”

    她想起苏月霜满口老男人的传言,柔声劝慰道:“那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啊,可是个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老祖宗怎么会……”

    “那又如何?!”

    嘉宁打断她, 声音发了狠, 抖出哭腔:“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随便挑个男人,真真假假夸上一通,只需给我说一声我就得嫁了?”

    她低低啜泣, “没过正月就要打发我走,我就知道, 因着我娘自缢, 宫里头没人待见我, 都捏起鼻子在忍着我罢了。”

    “四哥哥死了就装不下去了, 把我哥哥撵了, 我也没好日子过了。”

    何皎皎瞠目,嘉宁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嘉宁姐姐……”

    张了张嘴,她却也拿不出话来继续劝她。

    丽贵嫔死得凄惨,为了儿子不要体面,死后连皇陵都没让进,一张席子卷了让她母家自己领回去下葬。

    嘉宁从小面上看着咋咋呼呼的,其实心思极重,患得患失。

    小白狐在何皎皎怀里,小畜生极会见风使舵,大抵察觉气氛凝重,难得乖巧。

    它睁着一双透黑的眼珠子,好奇的盯着嘉宁后背,湿漉漉鼻尖嗅一嗅的。

    何皎皎低眸,揉了揉小白狐脑袋,把它抱得离嘉宁更近了些。

    她捏着小白狐爪子,搭上嘉宁肩膀:“嘉宁姐姐,你看。”

    嘉宁抹着眼泪,不想理睬人的,可肩膀上触觉奇怪,她不由得回了头。

    便见何皎皎小心翼翼地对她笑,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狐。她和小白狐视线相撞,小白狐歪了脑袋,两只耳朵尖尖抖了抖。

    “哪、哪儿来的白狐啊?”

    嘉宁且闪着泪花的眼眸露出惊奇,有几个小姑娘家抵挡得住可爱的小白狐,哪怕正在伤心的嘉宁也不例外。

    她翻身坐起来,试探着伸手想摸一摸小白狐。

    “在寿光,十三殿下抱过来的。”

    何皎皎便将小白狐递给嘉宁,喊宫婢拿来件外袍给她披上,继续说道:“他成天到处欺负人,从一个禁军小将手里抢的。”

    嘉宁眼泪都来不及擦,注意力全被小白狐吸引。

    又或许是装出来的不以为意。

    何皎皎端详着她神色,把话说开了,“那小将……好像是姓萧。”

    嘉宁闻言,明显怔了一怔。她怀里搂着小白狐抬头看向何皎皎,眸中带泪,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何皎皎弯腰过去逗小白狐,装作没发现她的失态和异常,“嘉宁姐姐,你之前在寿光不是在喊人捉白狐么,我把它给你养吧。”

    何皎皎想,她把小白狐给嘉宁,后边…且让她自己看着办了。

    她早酝酿好的托词,“我还有只小猫要养,它总是去叼猫,我顾不过来。”

    嘉宁头一下子埋得很低,低喃问道,“猫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要猫,不要白狐?”

    何皎皎再看不见她神情,听她声音发闷。

    “你不要的话还给我,我也不是养不起。”

    何皎皎拿话激嘉宁,作势扑过去,要把小白狐抢回来。

    “谁说我不要。”

    嘉宁搂住小白狐,往旁边一躲。

    何皎皎扑了个空,趴在榻上故作哀怨抬头,与嘉宁对视一眼后,两人都笑起来。

    她们刻意避开了,不再提旁的烦心事,嘻嘻哈哈闹一阵,何皎皎再蹭了嘉宁一顿晚膳。

    结果,何皎皎跟嘉宁玩忘了。

    等她想起来,已经过了跟凌昭约定好的时辰。

    走的时候,嘉宁叫人给了何皎皎点了一盏宫灯,她提灯着急忙慌,朝她和凌昭翻进来的那堵围墙赶去。

    灯笼光不亮,昏昏橘黄一团,何皎皎走出回廊举高了灯笼,先照亮围墙边的一株红梅。

    稍后,方看见靠墙等她的少年郎。

    “你还让爷别把你忘了?”

    凌昭垂着眼皮,抬手挡了一下灯笼照过来的光,他跟何皎皎抱怨,“你倒是把爷忘得干干净净啊。”

    “就晚了半个时辰嘛。”

    何皎皎撇撇嘴,怪他小气,她提灯过去,想着哄凌昭一两句。

    结果随她脚步靠拢,她先看清凌昭袍摆上灰扑扑的几个脚印子。

    以及他嘴角的一点儿乌青,额边碎发散乱。

    “凌昭,你跟人打架了?你没去盛金殿?”

    何皎皎瞪大眼睛,快步到了凌昭身边,仔细看他身上脸上。

    凌昭似乎才发觉他形容狼狈,侧身躲了躲,指腹碾过嘴角伤痕,语气不耐,“没有。”

    “没有打架还是没有去盛金殿?”

    何皎皎往他跟前绕,灯光拢亮少女裙摆,她追问到底。

    凌昭反手一把抢了灯笼,往地上砸熄了,死不承认,“没跟人打架。”

    围墙四周登时昏暗下来,何皎皎拽了他的手慢慢摸索。果真摸到他手背关节上破了皮,口子不深,伤痕微微湿濡。

    凌昭被她捉了现行,哑声嘴硬,“这是爷揍人弄出来的。”

    何皎皎用力摔下他的手,气急了,“我看你、我看你……”

    可她没说出来狠话,又把他手牵起来,没好气的问:“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招惹谁了你?”

    “你别大惊小怪的,走不走啊?”

    凌昭不由分说拽何皎皎入怀,提了她披风帽子,兜头罩下来,闷住少女的喋喋不休。

    身子腾空落地,出了栖岚殿的围墙,何皎皎狠狠踩凌昭一脚,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凌昭!”

    凌昭吃痛,脸色不快,却是死活一个字儿不说,转头就走。

    何皎皎兜帽来不及掀开,气得追上去踩他脚后跟,“你又惹什么事了。”

    凌昭惹事不稀奇,惹了事儿带伤回来却是头一回。

    ……

    疼不疼啊。

    凌昭依旧不吭声,两人这般赌气走了一截子路。

    他蓦地转身,何皎皎追得紧,来不及停,撞上少年宽阔胸膛。

    她撞疼了,后退半步,捂着鼻子眼泪花花抬眸,委屈得很,“你到底干嘛?”

    面前的凌昭仍旧一副死相,他对何皎皎摊开手,硬邦邦地说道,“你要不要?”

    少年长睫倾下,掩了眸光,神情莫辩。

    何皎皎盯他面色,方低眼看去,见他掌心里握着一团变了形的首饰。

    何皎皎废力分辨,好像是金线缴的一个手钏。

    镶了两颗色彩润泽的蓝宝石……边缘冒了两个耳朵似的小尖尖角儿。

    “这是什么?”

    何皎皎越看越怪,虽然心里埋怨凌昭,可想着是他给的,犹豫着到底伸手去接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可她指尖刚要触到,凌昭修长指节合拢,抬手朝远处用力抛去。

    “不是我给你的。”

    没有半点儿声响,夜幕灯火照金光一点闪烁,不知落到何处去。

    “诶你…”

    何皎皎拉他,没拦住,她匪夷所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不是我给你的”。

    她发觉凌昭言行说不出的怪异,硬压下心头火气,放软了声嗓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嘛?”

    “说了没事儿,你别不依不饶的。”

    凌昭压了压她发顶,扯了扯她兜帽,大滚的毛边儿衬得少女下巴尖尖,小脸巴掌大,杏眼生气地瞪他:“谁管你了?”

    “好勒。”

    少年却又忽得展颜,牵起何皎皎,朝她微微俯身道,“你躲好点儿,爷带你出宫看上元灯展去。”

    “你松开,我不去!”

    何皎皎想扯回自己的手,凌昭不放,她力气比不过她,硬被他拉到一处偏僻矮小的宫门口。

    何皎皎怕被逮,往凌昭身边躲了躲,“你别闹了,我怎么出去啊?”

    谁知,守门的几个羽林卫竟是看也没看他们,直接放行。

    出了宫门,凌昭得意对她讲,“我兄弟。”

    何皎皎恼怒中又想笑,最后骂了他一句:“出息。”

    心里跟着骂,狗脾气。

    至于凌昭究竟又招惹了什么是非,算了,何皎皎懒得管这狗东西了。

    她不知道,凌昭比她想象中,等她得还要久。

    他只在盛金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找由头混出去。

    凌昭回了玉琼殿。

    如他想的一般。

    ——燕东篱没走。

    而此时,上元宫宴已散尽,宫人们四处去熄灭灯盏,夜色迟了许久,缓慢笼罩皇城。

    燕东篱步履蹒跚,回到了玉琼殿外。

    他重新立回那处无人在意角落里,阴影中。

    远处有微光,照他身形时隐时现,面目模糊。

    他在等何皎皎,他不知道等不等到,等到了又该如何,可他还是如他计划般,回来等着。

    他给她拧了一个手钏,粗糙得很,但他想她喜欢猫,所以取了一个巧,应该也可以讨她笑一笑。

    何皎皎容易心软,是个良善的姑娘,不会给他难堪的。

    可是凌昭会,手钏在他靴底下彻底不成了样子,连带着他的手腕指骨一起。

    燕东篱来到齐周快七年了,今晚上第一回 对凌昭还手,但没什么用。

    他被凌昭揪着衣领拖走了,从始至终,他没跟他说一句话。

    扔下他后,凌昭也只锋利冷漠的笑了笑。

    天幕上忽然腾起了光,燕东篱再往黑暗的深处缩了缩,他仰头望天,右眼被五颜六色的繁复光彩映亮。

    一声声巨响,夜穹炸开了绚烂璀璨的烟花。

    转瞬即逝,前仆后继。

    同一片天空下,何皎皎也仰头在看这场盛大的烟火,神情略显兴奋。

    她很快回过神来,往下拍了拍凌昭的肩膀,大声道,“你再往左边一点点。”

    她坐在凌昭肩头,攥紧了系着红绸的木牌,挂到了最高的树梢上。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何皎皎听见凌昭高喊着问她:“何皎皎,你求了什么?”

    何皎皎扶着他的手滑落地上,人挤着人,少年臂膀登时护了过来,她得以空隙,踮脚凑到他耳边答:“平安!”

    “你废这么大劲儿,就求个平安啊?”

    何皎皎没再应他。

    凌昭懂什么啊,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第42章 春至

    ◎凌行止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二月十八。◎

    *

    上元过后, 雪无休止地落,齐周皇城整冬腊月,都拢在一片无际的雪景里。

    天实在太冷了, 哪怕苏皇后有心大办,也抵不住天寒地冻的萧索之意。

    至正月初八,嘉宁出嫁,白雪冻凝红绸, 寒风凄然吹得喜乐变了调。

    何皎皎观礼全程,脸上跟周围所有人一般兴高采烈的笑着,可眼里头, 竟一点儿喜气都没看出来。

    嘉宁还是不愿意嫁, 不愿意,也得嫁了。

    正月十四, 立了春,雪势依然不减。

    元宵节一过,太后恐出灾祸, 决定搬到京城外的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 食素礼佛, 为家国百姓祈福。

    何皎皎赖着要跟太后一起去,登上车辇都被老人家撵了下来。

    太后笑着骂她:“你个年轻姑娘家的成天往庙里跑,没得讨不吉利。”

    再过个把月, 何皎皎便满十五及笄了,太后怎么可能让她跟到寺庙里去过。

    何皎皎犟她不过, 灰溜溜回了玉琼殿守着。

    幸而一出正月, 雪终于停下。

    太后见她所求有应, 加之佛寺清净, 她同南山寺住持相谈甚欢, 干脆由小住改为了长住,归期不定了。

    二月十五,惊蛰当天下了一场如烟似雾的春雨。礼部与太常寺的几位大臣,去看了城外雪化后的耕田,回来后递了折子。

    凌行止便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了二月十八。

    齐周善农,每年开春,将由太后与皇后携宗亲命妇贵女,朝臣家眷,至城郊外山庄农田,春耕纺织七日,取一个生生不息、福泽延绵的好兆头。

    年轻的女儿家们,一般要过十三岁才能参加春桑礼。

    何皎皎今年第二回 去,出发前一天晚上,她兴奋地没睡着,翌日犯困得不行。

    前些日子下了雨,今日天气算不得晴朗,乌云半遮,隐见蔚蓝天空,漏下一两簇金柱般的光芒。

    去农庄的路上,何皎皎蜷在车厢里补觉。车辇慢悠悠驶出了城,恍惚听道路两旁山林有翠鸟清啼,忽地让一阵重重的马蹄声惊得拍翅而飞。

    “谁啊。”

    何皎皎揉着眼睛掀帘子去看,窗外一道红影携疾风往前掠去。

    她皱皱鼻尖,小脸困倦,扬声喊,“月霜姐姐?”

    随太后皇后出行,贵女们都老实规矩坐着马车,能肆意在道上打马疾驰的,除了苏月霜还能有谁?

    少女穿一身红色箭袖骑装,马尾高束,不佩钗环,不着脂粉,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她骑着一匹雪白骏马,跑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何皎皎喊她,勒绳掉头过来,“闷车里多没劲儿,我正找你呢。”

    苏月霜打马靠近何皎皎窗边,抬手扔过来某物,笑容明媚,“喏,鹌鹑,我春分那天在南山寺后山桃林办春日宴,你可不准不来。”

    她可是亲自来给何皎皎送的第一份请柬。

    何皎皎慌手慌脚接住,递给了身后的雪蕊让她好生收着,好奇地问道:“月霜姐姐,你怎地突然要办宴会啊?”

    不怪得她这般问,即是春日宴,肯定要请许多官家贵女。

    苏月霜不爱和同龄的小姐们待一块儿,除了她的生日宴,以前可从来没请她们聚过。

    何皎皎一句话问得苏月霜直皱眉,她哼出一声。

    “还不是我娘……”

    话到一半止住,见她面上薄红,温怒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请你吃席你就来,堵不住你的嘴?”

    苏月霜扭了头,神色微恼。

    何皎皎见她忽然小女儿作态,心下明白几分,不由得以袖掩唇笑了笑,“那我可得来吃你一顿好的。”

    今年……没几个月了,苏月霜要跟凌行止大婚,估计她娘见不得她眼高于顶,逼她出来跟女眷们人情往来。

    太子妃可不能一直仰着下巴朝人过日子。

    办在南山寺,多半还想到太后跟前凑个趣儿。

    苏月霜被何皎皎笑得更加恼怒,马都不骑了,蹬蹬上了她车辇来拧她。

    收拾得何皎皎告饶一路。

    庄子离京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各色布毡顶的马车在树荫小道停下。

    苏月霜拉着何皎皎去找苏皇后,瞧见前边温荣大公主扶着宫婢的手下了车,宫婢抱了一个团子似的小女童出来。

    温荣公主的女儿一岁出头,小名迢迢,正是缠人的时候。温荣不放心,把她也带来了。

    两人便过去跟温荣公主行礼问安。

    迢迢梳着两个小啾啾,大眼睛脸蛋子都滴溜儿圆,玉雪可爱。

    她们看见迢迢就不想走了,温荣从宫婢手里把迢迢接到怀里,抱着逗她,“迢迢要哪个小姨母抱抱啊。”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但是不敢抱,迢迢刚满月时她抱过一回,小婴儿浑身软乎乎没长骨头一样。

    她给吓着了,现在还怕,窜掇苏月霜去接:“月霜姐姐,你来抱。”

    温荣便笑容柔和地递给苏月霜,打趣她,“那让小表姨抱抱,咱们迢迢后边可喊不了几声小表姨咯。”

    嫁了凌行止,得改口喊二舅母。

    苏月霜羞得直跺脚,“大姐姐,你怎么也这样!”

    迢迢还不会喊人,但她不怕生,看苏月霜穿得鲜艳,“哇哇”地张嘴,往她身上扑。

    苏月霜不想抱也得接着,忙乱搂着迢迢,跟她烫手一样,且软软地往下漏。

    温荣耐心地帮她矫正姿势,何皎皎一边凑热闹,眸光不经意一偏,她也“哇”了一声,忙扯苏月霜去看。

    “是嘉宁姐姐的车么?”

    路口拐进来一辆华盖宝定的车辇,看形制是嘉宁的凤辇没错,引起何皎皎讶异的,是打马随在车辇旁的玄衣男人。

    距离不近,何皎皎看不清男人面目神情,但见他伴在嘉宁车辇窗外,微微伏了挺拔腰身,似在同车厢里的人说着话。

    车辇离众人还有一截路停下,男人同时下马来,车帘子掀开,嘉宁执了一柄团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她回身正对上何皎皎一行张望,“啪”得一下打开男人的手,团扇往上遮了脸。

    嘉宁显然是害羞了。

    “啧啧,赵玄通?”

    苏月霜搂着在她身上乱扒拉的迢迢自顾不暇,分出心来看,看得撇了嘴,“这么截子路还来送?”

    温荣笑她不懂,“人家正是新婚燕尔呢。”

    何皎皎此时此刻看见嘉宁,方安下了心……

    这不是不挺好的么?

    嘉宁不让赵玄通过来跟她们打招呼,男人打马走了。

    等嘉宁再朝她们走过来,何皎皎三两步轻快迎上去,去惹人讨厌。

    她亲热地挽起嘉宁胳膊,嗓子掐得尖尖细细,在她耳边装哭道,“呜呜呜…我没有好日子过了。”

    嘉宁愣了片刻,想了起来。

    她出嫁前闹脾气,跟何皎皎这般哭诉了一通。

    嘉宁面上飞霞,当即把手里团扇折成两半,“何皎皎!”

    “啊——嘉宁姐姐,我错了、错了……大姐姐救我。”

    于是,何皎皎再讨了一顿打。

    耕田正中祭台高耸,随礼官祭天拜农神后,何皎皎系了裙边儿,挽起裤腿,赤脚踩进泥土黝黑湿漉的耕田里。

    她和苏月霜一左一右伴着太后身边,与她同扶起一犁,推犁来回走了一圈。

    几个命妇周围护着,抓着腰间的粟米种子往下撒,“春桑礼”便作初结了。

    ——未出阁的姑娘家,主要进庄子里,用今年的第一批春蚕丝纺织,得的布匹用来缝制一些小物件,赠予亲近之人,寓意吉祥如意。

    昨年何皎皎只得了一团乱麻,她好险没用丝线把自己和纺车缠一块儿去。

    嘉宁且是倒霉的,年初成亲,今天得真正去下田。

    没了她作伴,何皎皎不至于落单。到了庄子里,有专门分给她的阁子,好几个小姐都要把自己的纺车搬来跟她一起。

    结果苏月霜直接把何皎皎的小纺车和她人,一块儿拎到她的阁子里去了。

    一个人太闷,苏月霜找何皎皎作伴。

    何皎皎不太愿意,“月霜姐姐,我要和她们学织布呢。”

    苏月霜问:“你跟我学不是一样的?”

    何皎皎实在难以相信,“啊?”

    “你少看不起人,给我坐好了。”

    苏月霜把她纺车搭好,摁她坐下,何皎皎半信半疑,跟着她分丝搭线,一天过去,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过苏月霜的纺车“哐呲哐呲”,一上午出了足一尺的绸布。

    何皎皎专心致志,连夸苏月霜几句都忘了,小纺车“吱呀吱呀”,只出了四指宽的。

    不过何皎皎心满意足,下午便开始偷懒,让雪蕊把绒绒抱了过来。绒绒长到有她小臂长了,被她惯得娇纵,胆大包天去扑苏月霜的线头。

    她和猫一起被苏月霜训了一顿,撵到阁子外的回廊上罚坐。

    天幕逐渐朦胧烟青,远方山林似笼在薄雾中,何皎皎抱着绒绒,心境怡然。

    她靠着门轻声问,“月霜姐姐,你织的布要做什么啊?”

    “给我爹和娘做几件里衣,给我爹再逢个斗篷、一双靴子,还有给姑母……”

    零零碎碎的,再做些荷包手帕香囊,自然…什么都还得加上表哥的一份儿。

    苏月霜飞快穿着梭子,反问道:“你呢。”

    何皎皎掰着手指头认真算起来,“我要给老祖宗皇后娘娘……”

    “省省吧你。”

    苏月霜打断她,毫不留情嘲笑道:“就你这点儿布,能缝个鞋垫子出来么?”

    “还有六天呢。”

    何皎皎不生气,盯着苏月霜的纺车,滴溜溜转了眼珠子,候着脸皮凑过去要使那招“我和月霜姐姐一起”。

    岂料这回苏月霜铁石心肠,只有一句“你想得美”给何皎皎。

    酉时一刻,她们乘着车辇回京,天色昏沉,密密麻麻下起如丝细雨,雾渐深。

    有些人图新鲜,要宿在庄子里,回去的车辇少了,队伍稀稀拉拉。

    驶进城门口过卡时,何皎皎的车辇却被人拦停了。

    “照例盘查。”

    少年声嗓低哑。

    候在车前室的雪蕊掀了点儿帘子,无奈一笑,“是十三爷。”

    第43章 剪不断

    ◎她不至于拎不清。◎

    *

    雨雾湿润, 车厢里掌了灯,随长靴踏地声靠拢,晕黄淡光照人影欣长, 嶙峋地映在雕花窗棂上。

    何皎皎巍然不动,看凌昭到底要搞什么鬼。

    “喵呜~”

    绒绒这时叫了一声,钻到何皎皎怀里翻肚皮。

    她低头挠了挠了猫脑袋,再抬头, 灯火漏出窗外。素青窗帘子被一截漆黑鎏金的剑鞘缓缓撩开,露出凌昭半张脸来。

    少年额边挑落三两缕碎发,眉眼锋锐, 有些肆意地打量着她。

    “你干嘛。”何皎皎抱着猫瞪回去, 凶他。

    凌昭身后雨雾朦胧,城楼砖墙青碧, 他眸中泛起丁点儿笑意,声音拖长了唤她:“郡主娘娘……”

    他剑别回腰上,俯身撑住窗沿, 少年人宽阔肩身几乎堵住了整张窗口, 迎着光, 黑眸中便愈发明亮。

    “郡主娘娘,跟你讨碗水喝。”

    偏笑得像个无赖。

    苏月霜给何皎皎的消息不假。

    大年初一一过,凌昭被踢出去监工盖房子了, 建成帝在玄武大道给他指了九十多亩地。旧房子要拆,新房子如何盖, 全让他自己和工部的人去折腾。

    羽林卫的差照旧当着, 凌昭如今还成了个大忙人, 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

    “雪蕊, 把……给他倒杯茶。”

    被凌昭堵在城门口, 何皎皎不想理他的,瞥到少年薄唇竟起了皲裂,硬生生改了口。

    可等雪蕊端茶过去,他却不接,仍是目光灼灼盯着何皎皎,吊儿郎当一抹笑:“你这么打发爷?”

    “凌昭,归队。”

    后边冷不丁一声,凌昭忽然一趔趄,歪了肩膀。

    他身后路过一位黑甲的年轻男人,似乎踹了凌昭一脚,便走开了。

    何皎皎看得蹙了眉,朝窗外张望过去,“他谁啊?”

    “萧木头。”

    凌昭反应倒出乎何皎皎意料,他弯腰拍掉衣摆上的灰,没有跟人争执起来。

    何皎皎听错了,语气诧异问道:“削木头?”

    “萧重山,萧母妃那外侄儿。”

    凌昭面上虽然神情如常,却没忍住语气不屑,嗤笑一声,“就一木头疙瘩,爷早晚收拾他。”

    凌行止一道谕旨,把凌昭扔到禁军里头当甲等兵,说是要挫一挫他的性子。

    可他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有几个不长眼的敢惹他。

    还真遇上了。

    萧贵妃的外侄儿萧重山,今在羽林卫左营风字旗下任掌旗。好巧不巧,他现在正是凌昭的直系上峰,为人木讷不懂变通,专门管凌昭这位下来历练的皇子。

    “你少惹事儿。”

    何皎皎坐到窗边去,软声嗔了凌昭一句,看他耸眉搭眼的,噗嗤笑出来:“你活该,谁让你先前抢人家东西。”

    而说到这里,何皎皎却不由得想起嘉宁,她好奇,撩着帘子偷偷看出去。

    烟雨成雾,走远的男人身影模糊,不太看得清。

    何皎皎忽得心下怅然,如若……

    她连忙止住思绪。

    瞎想什么呢,嘉宁已经嫁给了赵玄通,二人新婚燕尔正好着呢。

    “你看他作甚,你认得他啊?”

    凌昭瞧何皎皎神情不对,不干了,又堵到窗边来,这回沉脸了。

    “我去哪里认得他?”

    何皎皎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好了,我要走了,你过去吧,小心人家拿军规罚你。”

    却听后边一声娇呼穿透而来,“雪儿!”

    两人一起被吸引得望过去,雨雾迷蒙,城门下光昏昏,何皎皎车辇后空出数丈,不远不近停着嘉宁的车。

    车上跃下来一道白影,嘉宁紧跟着跳下车,去捉那道白影。

    是小白狐,嘉宁叫它雪儿。

    它身姿灵活,不服嘉宁管,跑出去后到处乱蹿。

    “你们愣着干嘛,帮本宫抓住它啊,不许伤着它了!”

    嘉宁捉不住,呵着城门下的羽林卫帮她捉,引出一阵躁乱。

    最后,小白狐跳上黑甲男人肩头,让他一把按住。

    萧重山拎着小白狐,走到了嘉宁面前。

    天色晚了。

    过卡的行人寥寥无几,烟雨冷清,无声飘落。

    凌昭长身斜在车窗外看热闹,臂膀上忽然一紧,何皎皎靠在他身侧,从窗内往外探,揪紧了他衣袖。

    他扬声问道:“当初是你说要给十姐的,怎么,现在舍不得了?”

    他以为何皎皎舍不得小白狐。

    “不是……”

    何皎皎忽上忽下,紧张看着嘉宁与萧重山面对站了片刻,她方一言不发,从男人手里接过小白狐,动作缓缓。

    萧重山抱拳朝她行礼,嘉宁略一福身,回过礼后转身登上车辇。

    萧重山也往后,重新整列羽林卫的队伍。

    细雨密密,墙角水雾弥漫,扰人视听,乱人心扉。

    何皎皎咬住下唇,蓦地无措,她惴惴不安地想,嘉宁……不至于拎不清吧。

    她没想过嘉宁竟还能跟萧重山遇上。

    她不会弄巧成拙吧。

    “何皎皎,你要真舍不得……”

    身侧一暗,凌昭朝她依来,眸子盯紧嘉宁的车辇,沉声认真提议道,“爷再去给你抢回来?”

    “抢抢抢,你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大当家?!”

    何皎皎登时火冒三丈,气得用力打了他肩膀一下,“要不是你开始把它抢回来,我怎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儿?”

    “嘶——你别不识好,不是……”

    凌昭却是让她一巴掌打得脑中灵光一闪,连点成线,寿光及今日种种回想。

    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挑了眉,“十姐和他?”

    何皎皎忙说,“不是,你别乱想,不许出去乱说!”

    倒成了欲盖弥彰。

    凌昭掠过萧重山一眼,无所谓地扯扯嘴角,“关爷什么事儿,爷才懒得管。”

    何皎皎心里揣了事儿,跟他再无闲话,搭下窗帘子,让车辇走了。

    外头蒙着细雨,车厢燃着灯烛,何皎皎怔怔出神许久,竟觉得闷热。

    她便靠回窗边,掀开帘子透透气。

    车辇慢悠悠驶进了禁宫中。

    春日晚,不见晴,风且寒,雨下得略微密急了,不一会儿何皎皎指尖僵冷。

    “殿下,近日来时晴时雨,最容易着凉,您仔细些。”

    雪蕊上前为她拢了拢披风,柔声劝道。

    何皎皎怕冷得很,回过神来往后退了退,雪蕊刚要撂下帘子,手腕忽然被何皎皎用力拽紧。

    她惊讶抬眸,见少女神情慌慌,杏眸闪躲着从窗外收回目光,却又自己飞快撂下了帘子。

    何皎皎甚至坐到了车厢最后头的角落里,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雪蕊看过去,少女浓黑的眼睫轻颤,已把嘴唇咬得发白。

    雪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何皎皎最慌乱无措时,逃避某些事物的怯懦模样。

    她不动声色,装作合窗,撩开帘子往外探了探。

    朱墙碧瓦,探过枯枝还未生出新绿,一条长巷矮窄。

    雨幕中一道清瘦身影扶着墙,他腰身佝偻,缓步艰难前行。

    他披的青氅逶迤拖进泥水里,尾部黢黑泥泞,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至他腰身肩膀,大大小小脚印覆盖。

    许是听到车辙碾过湿濡地面的声音,他转身靠墙直了一点儿腰。

    路窄,他垂眸停下,等她们先过。

    烟雨朦胧,天色晕黑,雪蕊还是一眼看清楚,少年脸上的乌青和遮住左眼的眼罩。

    雪蕊合窗落帘,她坐回车厢中,张张嘴,最终无声一叹,什么话都没说。

    正赶上书房放学的时辰,大抵燕东篱又让顽劣的宗室子弟们围堵了一遭罢。

    车辇四方檐角雨落成珠,越到燕东篱前头去,他立在原地,似乎走不动了。

    何皎皎低头,用力扣起自己指甲,周围太过安静,静得迫住了她的呼吸,静得她难堪至极。

    她自觉有愧于燕东篱,可她的愧疚和怜悯都是轻飘飘,虚伪且可笑。

    她不能帮他的,从来也没有帮过他。

    “停车,雪蕊……”

    车辇被何皎皎唤停,她柔嫩的指尖出了点血,殷红刺目。

    轻微的疼痛似乎唤醒何皎皎的知觉,她颤出声音,她说:“借他把伞。”

    何皎皎记得,今早见天色不明朗,车辇上备了伞的。

    “郡主娘娘。”

    雪蕊上前用帕子包住何皎皎抠破的指尖,露出一个哀而不伤的笑,她轻声地说,“不要节外生枝。”

    “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避开雪蕊目光,快要压不住哭腔,“借他把伞而已。”

    雪蕊柔软地拒绝,“郡主娘娘,这样不妥。”

    她其实有更重的话没有说出口,她一路陪着何皎皎来到皇宫里头的,她理应时刻警醒她。

    何皎皎必须要掂量清楚,整座皇城里,最没有立场去可怜燕东篱的人,唯独是她。

    哪怕燕东篱救过她,她也不能对他心软。

    何家一家的血,都溅在北梁人的刀口上。

    哪怕单独怪不得燕东篱,何皎皎离他远远的,不跟别人一样打骂欺辱他,已算对他天大的良善。

    怎么还能可怜他呢?

    “只是…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哽咽着说起囫囵话,她生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愤怒,最后竟是闹了脾气,“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月枝,她不去你去!”

    何皎皎攥紧了帕子,语调变得急促,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话,“我拎得清,借他把伞,就说、就说我不在。”

    “殿下。”

    被点名的月枝求助地看向雪蕊,不敢去。

    半晌,雪蕊叹息着让步了:“是,还奴婢去吧。”

    她拿伞下了车,冒着雨给燕东篱送了过去,笑容和煦,仿佛看不见他通身狼狈,“燕世子,雨瞧着要下大了,您撑这把伞回去吧。”

    燕东篱没接,少年唇薄而无色,独眸望向何皎皎的车辇。

    雪蕊径直把伞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家主子去嘉宁公主府上玩了,唤奴婢们回来取东西的,您快些回去罢!”

    她说完不再管他,掉头跑走了,将蹬上车辇时,鬼使神差德,她没忍住回了眸。

    燕东篱撑开了伞,何皎皎爱俏,她随身物品多为鲜嫩颜色。

    这把伞同样如此,粉色底面画着三月的桃花。

    雨夜青灰,天色将暗未暗,吞没下了一抹姝色。

    何皎皎端坐车厢,她收敛好了所有失态,拢紧披风,面上僵冷,觉得有些看不到头。

    春天已经到了,怎么还这么冷?

    风声从朝堂吹到后宫,她听到了的。

    北梁要他们用边塞相邻的三座城池,去换回四哥哥的尸身。

    不要燕东篱。

    第44章 春日宴

    ◎剩下的给凌昭◎

    *

    这场春雨时停时落, 下了三天。

    二月二十一方初霁,朝阳破晓,枝头嫩芽出新绿。

    何皎皎病了。

    她着凉惹上风寒, 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一病竟难得见好。

    她卧榻睡过几日,眯着眼睛犯糊涂,总觉得眼前光亮刺目, 不得安生。

    她浑浑噩噩的,总闹着让雪蕊关窗,她嘴巴里苦, 不肯喝药。蜜饯果子糖点心, 闻着香甜,到嘴里还是苦, 何皎皎无知无觉,全吐了干净。

    耳边诸多声音杂乱,有苍老慈祥的声音轻轻在哄她, 年轻的少女们都来劝她, 后头便是扰人心烦的女人低低啜泣声。

    何皎皎唯独认出来了这道哭声。

    是她娘。

    女人泣不成声, “皎皎,你别怪我。”

    “别怪我……”

    女人的啼哭逐渐尖锐,像一根针扎进脑子里, 翻江倒海,“你别怪娘!”

    何皎皎想大声喊她走开。

    可她发不出声音, 动不了, 没法子捂住耳朵, 任由眼前白光发旋, 笼罩住她所有知觉。

    “让开。”

    最后她听见的是一道十分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紧接着她下巴一痛,牙清脆地磕在某样事物上。

    顷刻间,温热苦涩的药汁大股大股灌进来。

    何皎皎被迫仰起头,不知道依偎着谁,脸颊被他用力掐着,合不上嘴,不受控地大口大口吞咽。

    好不容易松开了,何皎皎胃里翻涌又要吐,仰首被人大掌紧紧捂住嘴,吐不出来。

    何皎皎感觉一身粘稠湿汗,窒息感笼罩口鼻,她难受得嘤嘤直哭。

    没有用,他不肯放开她。

    难受是难受,恍恍惚惚的,眼前白光慢慢黯淡,她失去意识,睡着了。

    何皎皎醒过来时,她躺在寝殿榻上,通身洁净温暖,窗外春日明媚,一两声雀鸟啼鸣,回廊外大片的梨花开了。

    若不是嫩黄的花蕊,何皎皎还以为又下了雪。

    她目光偏了偏,越过门厅珠帘。

    外隔间里头,凌昭一手撑着下巴,一条胳膊搭在案几上,绒绒跳来跳去,扑他的手背玩。

    “十三爷,郡主醒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雪蕊看何皎皎似要起身,往她腰间垫了枕头,搀扶她坐好后,喊了凌昭一声。

    凌昭没理,反手把绒绒摁住,去挠猫下巴,绒绒不服输,叼住他手指。

    窗户大开着,日光正盛,少年垂眸,眼睫浓黑侧长,面上落了光影。

    他薄唇绷直,在生气。

    “凌昭。”

    何皎皎沙哑唤他,她记不太清这几天的事,但在跟凌昭记仇,声音虚弱地质问他:“你是不是灌我药了?”

    那边哼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雪蕊喂何皎皎喝了点儿水,给她披了外袍,压低声音道:“您烧得说了好几天的胡话,怎么都喝不下药,老祖宗都急哭了。”

    她人烧迷糊了,喝不下去药,一群人在旁边站着干着急,凌昭趁老祖宗被劝下去了,对她下了狠手。

    也不是大病,一碗药灌下去,安睡一晚,今儿不就能起了。

    何皎皎闻言心虚地弯弯唇角,不好意思再跟凌昭算账。

    月枝端药进门。

    浓郁的药味儿光一闻,何皎皎蹙紧秀眉,“好苦。”

    她声音发哑,带着撒娇的意味,刚抱怨完,凌昭眸光不善,朝她冷冷横了过来。

    何皎皎怕了他,端起碗仰头饮下,颇有壮士断腕的豪迈。

    她又不是真得怕苦。

    “郡主,您慢点儿啊。”

    倒把雪蕊看得好笑又心疼。

    何皎皎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举着空碗给凌昭看,“我喝完了!”

    少女小脸苦得皱成一团,她病了几日,清减得厉害,略讨好地朝他挤出笑,越发尖细的下巴衬一双忽闪杏眸,笑颜却不掩憔悴。

    凌昭面无表情凝望她许久,他莫名泄了气,低眸跟着笑了笑,“能得你。”

    他起了身,把绒绒往里头推了推,却是忽然道:“走了。”

    何皎皎忙叫住他:“去哪儿啊?”

    怎么说走就走。

    凌昭头也不回,声音扬高,“忙着呢。”

    雪蕊跟何皎皎解释道:“十三爷还当着差,这几天好像都是偷溜回来的。”

    何皎皎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厅门口,绒绒好像还没玩够,扑下案几在地毯上摔了个大马趴,屁颠颠追过去。

    可它还小,跳不出门槛。

    何皎皎收回目光,嘟囔一声,“谁管他啊?”

    她拉拉雪蕊衣袖,软绵绵地笑,“雪蕊,我饿了。”

    她病得突然,一见好便是大好了,不过些许提不起劲儿。

    “哎,太医在偏殿候着呢,先宣来给您请脉?”

    雪蕊高兴地应道,低头去收拾药碗,她背脊一僵,动作蓦地一顿,冰凉砸到何皎皎手背上。

    “雪蕊?”

    何皎皎摸了摸雪蕊落下来的泪,弯腰去看她,不解道,“你哭什么啊?”

    雪蕊肩膀轻颤,没忍住哭,她凄凄道:“小姐……”

    “您这几天…一直在喊娘。”

    风送进来各色春花清浅的香气,屋内静了半晌。

    “别瞎说。”

    何皎皎搂住雪蕊,埋进她颈窝,看不清少女脸上神情,声音微哑,“我都不记得了。”

    雪蕊没放下她们在裕阳何家时的日子,平日里多伶俐一个人,想起来总哭。

    何皎皎只说,她不记得了。

    她那时才多大啊,的确记不住太多的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醒过来了,就好了呀。

    一瞬的情绪崩溃,雪蕊很快收敛好,低眉敛目请罪:“奴婢失礼。”

    太医诊过脉后,写了新的药方,叮嘱何皎皎还需得静养几日。

    老祖宗搬回宫里了,她老人家如今越发虔诚,一心青灯古佛,特地回来陪何皎皎几天。

    翌日,嘉宁同温荣大公主结伴来探望她。

    躺在床上吃吃喝喝过去三日,苏月霜到访,她送了何皎皎巴掌宽的一溜儿白绸布。

    何皎皎两根手指拎起白布,杏眼微瞪,“月霜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苏月霜没有好气,“这是你自己织的。”

    “春桑礼”过去了,今年何皎皎同样一无所获,这一溜儿白布且是苏月霜给她收的尾。

    苏月霜她第一次操办宴会,诸多事都腾不出手,让丫鬟放下一大堆补品药材,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她临行前,放了句狠话,“何皎皎,你快点儿好起来,我的春日宴你要是不来,我可跟你没完。”

    说白了,苏月霜找何皎皎给她撑场子的。

    哪怕知晓,没人敢拂未来太子妃的面子,第一次嘛,苏月霜扭捏不安,生怕没几个人来。

    待苏月霜走后,何皎皎将白布翻来覆去,实在害臊,嫌弃道:“这么点儿够做什么啊?”

    真让苏月霜说对了,连双鞋垫子都缝不出来。

    亏她之前踌躇满志的,想着怎么也能给老祖宗挣件衣裳出来。

    雪蕊看何皎皎精神很不错了,笑着给她出主意,“可以先送到织染司,染个喜庆的颜色,绣些祥云鹤纹青松之类显吉利的,给老祖宗做个抹额?”

    往年贵女们的织物,皆由织染司统一登记收纳,染色刺绣后再分府送成品布匹。

    何皎皎手上这点儿,没必要夹在里边去丢丑。

    找人问了老祖宗的尺寸,何皎皎在一个小宫婢头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居然还有剩。

    雪蕊为难了:“再做个香囊不太够,做小一点儿?”

    何皎皎思忖少许,没应要不要做香囊,自己拿剪刀按着雪蕊划的线剪开,“这边给老祖宗的,花色作石青五蝠,这边吗……染个玄色。”

    “单染个玄色?素面可不好做香囊,您要拿回来另外绣么?”

    雪蕊笑着,明知故问,“送谁呢?”

    “不送,就染个素面。”

    何皎皎背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娇矜道:“我好不容易织的,拿回来好生收着。”

    昨年凌昭跟她讨过“春桑礼”,得知她一根线都没捞着,狠狠嘲笑了她一通。

    今年嘛,如果讨厌鬼再来要,何皎皎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雪蕊将布收好,使人送出去了。

    后头一连的大晴天,至二月三十春分日。

    何皎皎在南山寺后山下了车辇,天穹蔚蓝,万里无云,日头竟有些晒。

    桃林一望无际,连绵成粉色云海,里面苏月霜早布置好了,搭了棚子遮阳,案几上白瓷插花,清酒碗盏上飘着桃花。

    花香中掺着一股浓郁酒香,又香又甜,何皎皎嗅了数下,馋了,“怎么还摆了这么多酒啊?”

    一棚子下,巴掌大的酒盅堆满了。

    是年轻姑娘家们聚在一起游玩的宴会,一般不谈酒。

    星子引路,带何皎皎去跟苏月霜同坐,她笑答道,“这是我家大将军专门为小姐酿得桃花醉,只我家府上常备着,小姐想着今日应情应景,便全搬出来了。”

    “不过虽然叫桃花醉,转给女儿家喝的,清甜可口,并不醉人,我家小姐趁大将军不在家,偷喝过五六盅都没醉。”

    何皎皎听见苏月霜偷酒喝的糗事,乐了,“那我等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不过,苏大将军宠女儿在京中倒是出了名的。

    何皎皎跟苏月霜坐了同一张案几,她闻了一路酒香,真有几分迫不及待,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碗。

    “令仪,放下。”

    她还没端起来呢,那边女子声音清丽喝道,“你多大,前些时日且病着呢,你喝什么酒?”

    温荣大公主端坐首座,不赞同地盯着她,威严开口,“月霜,把她酒盏撤了。”

    嘉宁她身边,捂着嘴偷笑,幸灾乐祸。

    何皎皎悻悻把手缩回来,小声回了嘴,“十五了。”

    按虚岁算,得十六了,怎么还管这管那的啊。

    苏月霜也好笑,让婢女把她面前的酒盅都收走。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案几下边扯苏月霜袖子,靠过去蚊子哼哼,“月霜姐姐,你的地盘,我听谁的?”

    第45章 醉酒

    ◎郡主殿下,我来还你的伞。◎

    *

    “听我的。”

    何皎皎使坏, 挑拨离间的,苏月霜不吃她这套,正襟危坐, 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听我的你更不能喝了。”

    “月霜姐姐,你最好了。”

    “不是说不醉人?您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女中豪杰……”

    何皎皎放软了声嗓,抱住苏月霜胳膊,缠她磨她胡乱的夸她:“你天下第一好, 给我喝一点点嘛。”

    她的酒是撤了, 可大家伙桌上都还摆着,酒香四溢, 只有何皎皎可望不可得,她实在心痒难耐。

    苏月霜绷着脸,面上一本正经, 侧了身子, “行了你。”

    她以宽大衣摆作遮挡, 将她还没动过的酒盏往何皎皎面前推了推,用自己身子挡着何皎皎,小声恼道:“就这一碗儿, 多了没有。”

    她哪里经得住何皎皎的厮磨手段。

    何皎皎几分得意,瞥了一眼, 温荣在跟别家小姐说话, 没注意她这边。

    她把酒盏挪到案几下藏着, 眼睛一边警惕着温荣, 动作迅速低头, 她手掌大的白玉碗盏,三两口喝了个精光。

    “你慢点儿。”

    苏月霜看得好笑不已,又怕她呛着。

    何皎皎翻着空酒盏抿了抿唇,甜中微辣,呼吸间溢满清甜酒香,她跟沾了腥儿的猫一样,却是愈发意犹未尽了。

    何皎皎故意皱眉,“姐姐,我没尝出来味儿。”

    苏月霜把酒盏抢了,低斥道:“没了,少跟我来这套。”

    “月霜姐姐…”

    何皎皎正要故技重施,一边走过来个嬷嬷,苏月霜见她来便扶裙起身,主人家要去招呼众娇客们了。

    她对旁边的婢女吩咐道:“盯着郡主娘娘,别让她再沾酒。”

    春分日暖,桃花灼灼,嘉宁同温荣在跟几个小姐玩投壶,一边传花令的、射覆斗花。

    除了苏家派来的几个嬷嬷,没有长辈们盯着,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们笑闹作一团,好不欢喜。

    “郡主娘娘,您怎地干坐着啊?”

    有人发现何皎皎原地不动,唤她过去一起玩。

    何皎皎鼓了鼓腮帮子,偏头不理人。

    喊她的人愣了愣,苏月霜气乐了,喊道:“别管她,又不是个小酒鬼,偏贪酒喝,不许你喝,还使上小性子了?”

    温荣大公主笑着喊何皎皎,“令仪?”

    何皎皎背对了她们,小身板坐得笔直,抬头去嗅斜横下来的一枝桃花。

    众人皆是哭笑不得,一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听何皎皎嘀嘀咕咕,小声在抱怨:“都是出来玩的,就管着我,扫不扫兴啊。”

    她回去学舌给其他人听,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嘉宁大声朝何皎皎喊道,“哎呀,有的人不想理睬我们,那我们只好不烦她,让她一个人待着了?”

    她们便自己玩起来了,当真没人再喊何皎皎一声。

    不过,少许。

    瞧大家都兴高采烈,苏月霜寻了个空隙,小酒盅藏在袖子里,她假装路过何皎皎案几面前,手略一抬,变戏法似得给她倒了小半碗。

    苏月霜挑了挑柳叶眉,语气嗔怪,“差不多得了你,喝完了过来啊。”

    何皎皎杏眸登时晶亮,不忘夸人:“月霜姐姐,你果然对我最好了。”

    其实她早坐不住,可没人再喊她,何皎皎有点儿下不来台,等人来给她递台阶呢。

    捧着酒盏喝完了,何皎皎期期艾艾磨蹭了会儿,正要起身,面前一暗。

    “郡主娘娘?”

    又一个年纪与何皎皎差不多的少女,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过来,袖摆中同样藏了酒盅。

    但她手法没苏月霜好,指了两个婢女偷偷摸摸遮挡着,给何皎皎满上了。

    她心虚着,洒出来些许。

    少女眉眼弯弯,笑着逗何皎皎,“快喝快喝,喝完不跟我们生气了好不好?”

    何皎皎高兴且腼腆,低了头扭捏起来,“没生气呀。”

    少女倒完酒便走了,待何皎皎放下酒盏,鼻翼间酒香浓郁浑厚,两颊微微发烫,她眸中却是精光一现。

    她稳稳当当坐着,彻底是不愿起身了。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又来了第三位给何皎皎悄悄带酒过来的贵女。

    至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何皎皎并非真得有多贪酒喝,不过她玩性上头了,觉得好玩,心里乐不可支,来者不拒。

    那边一阵喝彩声兴起,嘉宁投壶拔了头筹,还是赢得苏月霜。

    被众人追捧一阵,她高兴之余,想起何皎皎来,语调兴奋高扬,“令仪,你过不过来?我投壶赢了,彩头给你。”

    却见何皎皎伏在案几上一动不动,藕荷色裙摆铺地,落满了桃花,一只小巧的白玉碗砸在旁边。

    “何皎皎,你怎么了?”

    嘉宁想着,她该不会是受冷落,犯委屈哭了吧?

    慢步走过去,嘉宁心里一边琢磨起要怎么哄何皎皎。她手搭上她肩膀,少女侧身过来,面颊绯红,比桃花还要艳丽三分。

    何皎皎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过去偷喂了她酒喝的贵女们低头,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黄天在上,她们不过想逗逗郡主娘娘开心,谁知一碗果子酒就把她喂醉了。

    殊料是你一碗我一碗,数不清多少碗了。

    “去把郡主的婢女叫进来,让她们带郡主去西院厢房歇歇,给她醒醒酒。”

    温荣无奈地揉了揉鬓角,吩咐道。

    为了玩得尽兴,各家小姐带来的婢女都在桃林外边候着,等雪蕊和月枝过来,何皎皎已发了一通酒疯,谁过去碰她她就嘟起嘴亲谁,最后抱着嘉宁不撒手。

    她不说话,一双杏眸水雾缭绕的,脸上乐呵呵的傻笑。

    嘉宁嫌弃死她了,废好大功夫把她从身上扯下来。

    被雪蕊同月枝架走时,何皎皎撇着嘴哭起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嘉宁姐姐你不跟我好了吗,呜呜呜嘉宁姐姐……”

    她伸手来抓嘉宁,神情凄惨地如同遭了负心汉。

    苏月霜看得有些吃味儿,“哼,不晓得还以为你把她怎么了。”

    嘉宁拿着帕子用力擦被何皎皎亲了好几口的脸,她气着气着,最后笑出一声,“等她酒醒了,看我不笑话死她。”

    得笑话她一辈子。

    苏家一个小丫鬟给她们带路,进了西院厢房,路上何皎皎昏昏沉沉,喊了几声脑袋疼,安分了些。

    她认不得人了,泪眼迷蒙地问,“漂亮姐姐,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呀?”

    雪蕊只听何皎皎醉了,单领了月枝一个过来,扶她上床时,发现何皎皎外衣被酒打湿了好几处,满身的酒味儿。

    而何皎皎扑到褥子上哼唧哼唧,闭了眼睛睫毛卷翘,又一动不动了。

    雪蕊遣月枝去车辇上取衣裳,另外多叫几个宫婢过来,再让苏家的小丫鬟去院里的水井打水烧热。

    她本想先简单给何皎皎清理一下,苏家丫鬟却在院子里直叫唤:“姐姐,水桶好像掉下去了。”

    “殿下,殿下?”

    雪蕊唤了何皎皎几声,看她没动静,呼吸匀称似睡着了,给她翻了身,让她躺得舒坦些。

    “姐姐,你出来看看好嘛?”

    雪蕊应道:“来了。”

    水井修在院落正中的树下,不过几丈远的路,雪蕊想着无妨,去帮苏家丫鬟捞水桶去了。

    可雪蕊未曾注意到,分堂屋居室的厢房,开了前后两道门。

    她一跨出厢房门口,后居室门轻轻被推开,闪进来一道身影,一个靛青衣衫样貌不显的丫鬟快步走到何皎皎床前。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醉得天昏地倒,被人唤醒后,盯着面前不停晃的陌生面孔也不觉得奇怪,口干舌燥地喊,“渴,我要喝水。”

    她下了床,左脚绊右脚地要出门找水喝,丫鬟扶住她,手上使力,将她往后门引,笑着哄她,“郡主娘娘,跟奴婢走这边,奴婢带您喝水去。”

    何皎皎废力睁大眼,她头晕脑胀,认不出眼前人是谁,乖乖应道,“好。”

    她走得跌跌撞撞,跟着陌生丫鬟静悄悄从后门走了。

    春意正浓,阳光盛烈。

    丫鬟力气不小,掺着何皎皎穿过整条抄手游廊离开了西院,她们取了青石板铺的小道,一路分花拂柳,停在草木茂盛的一处。

    “郡主娘娘,您往前头走,那边有人在等您。”

    陌生丫鬟往前方一指,道路两旁松柏葱郁,枝桠掩盖琉璃瓦的檐角。

    前方隐现一座凉亭。

    何皎皎醉得难受,醉糊涂了,不疑有它,嘴上乖巧的答:“好。”

    但她拽了丫鬟衣角不松手,模样可怜看着她,说胡话:“可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嘴巴一撇又要哭。

    丫鬟:“……”

    “郡主娘娘,您快些去吧,耽搁久了对谁都不好。”

    她扯回衣角,把何皎皎往前一推,扭头走了。

    何皎皎委屈地想要跟上,没人扶着了,她迈出一步便天旋地转,晕乎乎的转了一圈。

    她膝盖一软要往地上坐,往下的视线里横过来一条胳膊,何皎皎下意识扶上去,抬眸视线模糊,却瞧清了面前的少年。

    他遮住左眼的眼罩。

    “郡主殿下?”

    少年声音清润,如珠落玉碎,“我来还你的伞。”

    完好的右眼黢黑,映出少女懵懂模样。

    有暗光晦涩涌现。

    南山寺是齐周的国寺,如今整座东院都腾了出来,用作太后的起居住处。

    木鱼声清脆,佛堂肃穆,庄严佛像下,凌昭盘腿坐在蒲团上,有模有样的拈着一串佛珠。

    但他不过坐了半个时辰,浑身都在发痒一样,悄悄挪了挪位置。

    太后睁开一只眼看他,“坐不住算了,哀家没硬要你留着。”

    今天凌昭难得空闲,来给老祖宗请安,陪她打坐念佛

    他逞强,“孙儿多陪您一会儿不好?”

    太后笑了笑,“礼佛要心诚,你心不在焉的,反而惹佛祖怪罪。”

    “对了…”

    老人语气悠悠,接着道:“你表姐和令仪她们今天在后山办春日宴。”

    凌昭不以为意道,“关我什么事?”

    一堆姑娘家家的,他还能过去凑热闹不成。

    太后念了声佛,“你别堵哀家跟前了,麻溜儿该干嘛干嘛去。”

    她看着就烦。

    “好勒。”

    凌昭脸皮厚,老人家不要他陪,他也不说多留会儿,爽快起身抬脚便走。

    一出门,却见雪蕊慌里慌张跑过来,见他直接跪下了,忍泪道,“十三爷,郡主到老祖宗这儿来了么?”

    “奴婢只是转了个身,她不见了!”

    第46章 理还乱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

    *

    阳光从叶与叶的缝隙间落下, 风过其声簌簌。

    一团灰麻雀抓着细小枝桠,羽翼抖了抖,啾鸣未出口, 却是被一道少女的啼哭惊飞。

    “哇呜呜呜——”

    何皎皎缩在凉亭的角落里,背对着燕东篱,抱着他还来的伞,一直在哭, 瘪着嘴不停地大声嚎啕。

    少女脸憋得通红,泪水洗得杏眸清亮,时不时扭头去盯后边着青衫的少年。

    可一旦撞上燕东篱的视线, 她又会哭得更加大声。

    燕东篱发现何皎皎不对劲儿, 满身的酒气后,他扶她进凉亭里坐下, 只好远远得站到外头去。

    她让人引了她过来,仅仅是想还伞。

    雪蕊寻了借口,而第二天, 他便听闻玉琼殿一早宣了太医, 何皎皎病了。

    伞是她借的。

    他没有去探望她的借口。

    可是, 可是啊,伞总该要还给她的吧。

    燕东篱来之前想,他只是来还伞, 还给她就走。

    殊料何皎皎成了个小醉猫,一声不吭接过伞怯怯抱进怀里, 望着他便开始哭。

    是那种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的哭法。

    燕东篱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一个劲儿只是哭, 好伤心啊。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燕东篱站在凉亭外, 少年讷讷无措, 也不晓得怎么哄她,干巴巴喊了几句郡主殿下,只得守着她,随她哭去了。

    凉亭四周生了零星几株矮小的梨树,此处偏僻,似乎无人打理。梨树矮小,枝桠却长得野蛮,四仰八叉地开花,引各色蝴蝶绕飞。

    何皎皎哭了好久,终于有些哭不动了,抽抽噎噎的,仍旧盯着燕东篱落泪。

    她醉得厉害,周遭春意盎然,眼前却浑浑噩噩,她甚至没认清楚人。

    倒是少年身影几分熟悉,引得她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好像做过一件糟糕至极的错事。

    所以她好难过啊,她心里一直有句话想问问他,但是她不敢和他讲话,便止不住哭。

    止不住哭,可是哭累了,树梢上的鸟儿们都习惯了,啾啾叫着与何皎皎的哭声相和。

    “郡主殿下?”

    听得少女哭声渐渐小了,燕东篱才又唤她。

    何皎皎抽抽鼻尖,实在哭不动了,往后蜷了蜷,眸光闪躲,含糊“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燕东篱哑然,瞥见斜横的梨花枝。

    他折了下来,眸光柔软含笑,偏头试探地望向何皎皎,“郡主殿下?”

    何皎皎回望过去,她鼻尖俏红,眸中仍有泪,楚楚可怜。

    燕东篱有了一点儿心疼,见她似乎不像刚才那般抗拒,他慢慢走进凉亭,在醉眼朦胧的少女跟前蹲下来。

    “郡主殿下。”

    他微微仰首,却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用来凝望她,眸光深深。

    “您哭什么呢,是我吓着您了么,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梨花枝递给何皎皎,他一声一声遣倦温柔的唤她,语气几近虔诚。

    何皎皎想躲,可许是燕东篱的姿态过于低微了,她胆子大了,一手还揽着伞,接过了那株梨花枝攥紧。

    飘了几片花瓣坠地,何皎皎杏眸睁大些许,露出惊讶神色。

    燕东篱素青袖摆里,翩然飞出数只蝴蝶,不过很快四散了去,

    他以为她至少会对他笑一笑。

    而何皎皎抬头看着蝴蝶飞走,低眸目光落回到燕东篱清隽面上,她咬了唇,却是突然一句:“不好看。”

    燕东篱背脊僵住,看清了少女杏眸中倒映出来的他自己。

    苍白无色的清瘦面颊,玄黑眼罩切割两半,独眼晦暗。

    何皎皎说不好看的,是他啊。

    她都醉得认不清人了,还觉得他面貌丑陋么。

    燕东篱思绪不明,喉中生哑,艰难地想对她笑一笑。

    却听少女声嗓沙哑忍哭道:“对不起。”

    她又开始大颗大颗地滚下眼泪,“真得对不起……”

    “郡主殿下……”

    燕东篱喉结滚了滚,低哑滚烫的话语咽了下去,何皎皎蓦地朝他俯身。

    少女指尖微凉,抚上他右边的面颊。

    她的眼眸柔软而含着愧疚,迟疑着不敢去触碰他遮在眼罩下的左眼。

    但她终于问出来了:“你疼吗?”

    那个在最明媚的春景里,那只打着颤捂住左眼鲜血淋漓的稚嫩小手,那个在萧索院落里孤苦无依的男孩。

    你疼不疼啊?

    “郡主殿下…”

    默了许久,燕东篱好似找回了声音,却是愈发的低,愈发的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近乎痴迷盯着在怜悯他的少女,轻轻露出笑来,握住她的手。

    动作缓了又缓,他捉着少女的手,朝他左眼那一团死肉移去。

    “那您摸一摸它好不好?”

    他其实很会得寸进尺,他知道的,他知道何皎皎一直很可怜他,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摆出卑微怯弱的模样。

    她会可怜他的。

    “郡主殿下…您亲一亲它啊。”

    他声音渴求,低声诱哄道。

    何皎皎茫然却又乖顺,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一点点靠近她。

    少女的哭声止住有一会儿了,幸好前方只有一条路,杂草,野花,横过来的枝桠。

    凌昭踏碎地上一截枯枝,折断了不知第几根挡路的花枝,他终于找到了何皎皎。

    看到了这一幕。

    燕东篱朝她弯腰俯身而去,被青氅拢在他身下的少女,露出半截粉嫩的裙摆。

    他耳朵里“轰隆”了一声。

    “何皎皎!”

    何皎皎一瞬不瞬看着燕东篱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脑子不太清醒,模样竟是好奇的,而熟悉的怒喝声让她眨了眨眼。

    啊,讨厌鬼在喊她呢。

    她连忙扶着凉亭柱子站起来,四处探头探脑张望找寻,娇声喊道:“凌昭,你在哪里啊?”

    讨厌鬼小气得很,她动作迟了要跟她发脾气的。

    可惜她眼花缭乱,脚步虚浮,原地转了个圈。

    燕东篱看她要摔,伸手扶住了她。

    他不言不语垂眸,已敛去所有的神思。

    “何皎皎。”

    而凌昭大抵气傻了,咬了牙面色铁青,攥紧了拳,竟然原地没动,阴沉沉的喊,“过来。”

    “来了来了,你等等我嘛。”

    何皎皎完全不在状况内,扶着燕东篱小臂站稳了,寻着凌昭的声音往前走。

    她裙摆晃悠悠地,一步没踏稳,身子往旁边歪去。

    何皎皎再度原地转了个圈,转过到燕东篱面前去。

    讨厌鬼在找她,面前有个人儿,那就他了吧。

    何皎皎双手叉腰,冲着燕东篱大声喊道:“凌昭,你不许跟我大声说话!”

    燕东篱:“……”

    凌昭:“……”

    在撒酒疯呢。

    凌昭捏着拳头咯吱咯吱响,死要面子呢,非得要何皎皎自个儿走回他身边来,“何皎皎!”

    他喉头一哽,不知怎么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声音便轻了些许,有点儿委屈:“爷在这儿呢。”

    他找了她好久。

    何皎皎眯起眼睛,这回总算盯准小道上直勾勾哀怨看着她的少年了,“啊,凌昭,我看见你了!”

    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她却好似两人久别重逢一般,兴奋地直朝他招手:“你等等我嘛,你一定要等我啊。”

    小酒鬼欢天喜地的,路走不稳,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过去。

    凌昭看她左脚绊右脚,一副喜上眉梢的傻样子,他登时有气无力了,大步过去接住了她。

    少女身上有香。

    清浅的酒气,混着桃花的甜,携风扑了他满怀。

    她垫起脚,勾住少年的脖颈,乐滋滋的,“我找到你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凌昭嫌弃她满身的酒味儿,可他是不会推开她的。

    他搂得她站稳了,方抬眸朝仍然不声不响,站在凉亭里的燕东篱横去。

    燕东篱不避不让。

    二人目光浮空相撞,硝烟弥漫。

    凌昭脸上却是忽地一疼,何皎皎伸出两只手,用力乱扯他的脸,“你凶什么凶,不许凶我,给本郡主笑!”

    凌昭:“……”

    算了,他先把小酒疯子收拾好吧。

    燕东篱青衫寥落,他原地一动未动,看他们离去,消失在春光烂漫处。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面上漠然,心中无波无澜。

    想,又是这样啊。

    只要凌昭在,她半点心思都不会分给旁人。

    燕东篱停留了许久。

    一旁草木轻动,领何皎皎过来那名丫鬟抱拳道:“殿下,太子爷唤您回去了。”

    风无声过。

    正晌午时,凌昭将何皎皎送回太后的别院。

    雪蕊喂了她醒酒汤,何皎皎好歹安生睡下了。

    太后便留了凌昭午膳,陪她用素斋。

    少年板着脸相貌凛凛,英挺脸颊两边让何皎皎揪了两道红印。

    太后看着好玩儿,半是诧异半是好笑地问:“你从哪里把令仪找回来的?”

    大家急得没头苍蝇一样,偏他总是一找一个准儿。

    “在……”

    凌昭刚要作答,心头却蓦然一跳。

    他方才气糊涂了,未曾注意其它。

    不对。

    燕东篱如何会出现在南山寺?

    “诶,风风火火的,你去哪儿?”

    凌昭撂了筷子跨出门,他眉头狂跳,连太后呼唤都来不及应,往外奔去。

    他匆忙走出一截后,脚步慢下,掉头往后山行去。

    再去那处凉亭,肯定找不着人了。

    至于为什么去后山……

    去看看吧。

    直觉驱使,凌昭莫名的不安。

    由朱红长廊中望见粉云延绵的桃林时,凌昭长眉拧得更紧。

    太安静了,半点人声不见。

    他脚步愈快,随后身形却顿在桃林边缘处。

    风摇树影,吹拂下一场瑰丽的花雨,盖住了满地斑驳腥色。

    案几翻倒,酒香花香浓郁,掩不住血腥气冲天。

    南山寺占地数百亩,寺庙恢宏而孤寂,无人听到。

    桃林里,少女们清脆的笑闹声,何时化为惊恐惨叫,再无声无息了去。

    黄昏时刻,何皎皎头疼欲裂地醒来。

    “郡主…”

    雪蕊一直伏跪在她的床前,此刻抬了头,脸色惨白,张皇凄哀,“今日参加春日宴的小姐们,都被贼人掳走了。”

    温荣嘉宁两位公主、苏月霜……其中各宗亲贵女,高官家眷,共十六位。

    贼匪是认得人的。

    她们随侍仆从,苏家掌宴的婢女、嬷嬷。

    皆被一刀封喉,死不瞑目。

    领雪蕊带何皎皎进厢房的苏家丫鬟,不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亲到没有亲到没有亲到没有亲到!!!

    举着大写牌牌满地乱拱.jpg

    然后要开始搞事情了,大搞特搞!

    第47章 绑匪

    ◎他在把何皎皎往外摘◎

    *

    屋里燃着檀香。

    落日西斜, 半山腰撞了佛钟,钟鸣悠长。

    凌行止曲指,一声声叩响案桌, 他的心跳也一声比一声更加燥乱,“你还堵在我这儿作甚?”

    男人忧思甚重,眼角瞥着长身依在门口的少年,紧皱起的眉头足以夹死苍蝇。

    凌昭死活不肯走, 要问个清楚,燕东篱怎么会在南山寺。

    不难查,凌行止直截了当与他讲了, 他带来的。

    南山寺暂时供奉着四皇子的衣冠冢和往生牌, 燕东篱前几日递来帖子,上请祭奠四皇子。

    巧逢凌行止近日与苏长宁定在南山寺议事, 便一道将人带来了。

    凌昭不信,冷笑一声,“他也配, 你别想糊弄我。”

    他狐疑地问, “那你怎么又在这儿?”

    哪里没法议事, 好巧不巧定在南山寺,又让燕东篱孤身一人,在偏僻处遇着了喝醉的何皎皎。

    凌行止眼下可没有闲心管他信不信, 横了眉,“打探监国行踪, 你是何居心?”

    “你少拿监国的名号压人, 何皎皎喝得头都大了, 能一个人走失出去, 偏遇着他燕东篱了?”

    “要么你把燕东篱交出来我自个儿问, 要么你跟我说清楚。”

    凌昭才不怵他,动倒西歪的抱臂环胸,长眉一挑,混不咎跟他二哥耍无赖,“反正你今儿不跟我交代清楚,我不走了。”

    “我跟你交代清楚?”

    凌行止一掀袍摆,几欲抬脚过去踹这泼皮,他好赖忍住,倒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南山寺是舅舅喊我来的,你有能耐缠他去。”

    后而却没忍住冷笑,他刺了凌昭一句:“怎么遇不着燕东篱,说不定偏他两个有缘呢。”

    监国跟大将军却也没议什么正经事儿,苏月霜今日大张旗鼓,第一次出门和人社交。

    苏长宁年近四十,方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老父亲一早巴巴强拉了凌行止,来送苏月霜出门。然后两人今天偷懒,找南山寺几个长老主持下棋论道去了。

    等后山桃林宴会结束,再让凌行止过去接苏月霜,给她撑场子呢。

    结果,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国寺重地,他们眼皮子底下,未婚妻和女儿被人给掳走了。

    哪里来的贼人如此胆大包天,又有此等手段,行这样的祸事。

    他们且意欲何为?

    苏长宁调派兵马,围了城,寻迹追了过去,车辙的痕迹却全断在五里外荒山中的一处断崖前。

    太医验过现场,桃林中酒食无异,四处摆的薰香里掺了迷香。

    一点蛛丝马迹,短短几个时辰,暗牢里捉来三十余人,可惜没拷问出来半点消息。

    一共被掳走的十六位小姐,哪个不是家事显赫,重臣公爵之女。

    消息已经送回她们各自家中,凌行止坐镇南山寺,等着她们家眷赶来,暂时把人安抚住了。

    一有不慎,此事足以引得朝堂震荡,他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说不定都要晃上一晃。

    “凌行止,谁是你亲弟弟啊?”

    凌昭果然被他戳中痛脚,跟他气急叫嚣起来。

    不是,他二哥怎么能说这话,什么叫两个人有缘份?

    凌行止坐立难安,看凌昭还跟他赖唧唧的拈酸吃醋,心烦意乱“滚”字刚要出口,见门外李长急匆匆赶过来。

    李长摸了一把汗,气喘吁吁拜道:“太子爷,郡主娘娘醒了。”

    “不过人还迷糊着,太后在旁边问了几句,都说不记得了。”

    凌行止揉着额角问:“车备好了?先派人送老祖宗和令仪回宫。”

    “你要实在有闲心折腾,赶紧先送令仪回去吧。”

    他再看向凌昭,对这个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半点儿事没经过的幼弟头痛不已。

    要遇到其它贵女们家眷,何皎皎怕没那么容易走脱。

    凌昭心中烦闷,但明白事情轻重缓急,刚要出门。

    凌行止又叫住他:“你先等等。”

    他招手让凌昭过来,与他耳语道,“带令仪去厢房,故意支开她身边人,现在没了踪迹的苏家丫鬟,还有令仪醉酒走失出去,遇到燕东篱的事儿…”

    他一一摊开来说,“令仪身边那几丫头我都敲打过了,你嘴严实一点儿,不要跟任何人提。”

    凌昭诧异抬眸,看清他二哥肃然神色,思绪瞬息千回百转,他想得明白,但迟疑不定,“跟舅舅也不能说?”

    那苏家丫鬟如今不是重中之重?

    凌行止形容疲惫,咬字愈重,“令仪现在已是众矢之的,你莫非想让她处境更加艰难么?”

    他跟凌昭推测,便是何皎皎没有喝醉,那苏家丫鬟不声不响,多半也会使别的手段把她带走。

    雪蕊仅仅出门去井边看了看,来回一趟,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回来便寻不着人。

    她走失这段时间,除了燕东篱,有没有见别人?

    今日参加春日宴的贵女千金们,仅有何皎皎跟她身边的宫婢全身而退,若再传出些她是被人有意引走的风言风语…

    被掳走的人一日没有平安归家,何皎皎多半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谁会信真是她运气好?

    苏长宁看过桃林惨象,转身就要人去拿下雪蕊她们几个拷问,且是太后出面保下来的。

    幸而雪蕊机灵,没提那凭空消失的苏家丫鬟,一口咬定何皎皎只是喝醉,到厢房后趁她们不注意,自己跑不见了。

    凌行止跟他过口风:“令仪是自己喝醉了,她身边宫婢送她到厢房休息,婢子们躲懒没注意,把令仪看丢了。”

    “你在一个偏僻的凉亭把她寻回来的,仅仅是这样,你记住了?”

    夕阳余晖照得窗棂透红,屋内默了半晌。

    凌昭垂眸应道:“好,知道了。”

    他神色稍缓,抱拳告辞,“谢了,二哥,那我走了。”

    凌行止是在把何皎皎往外头摘。

    他二哥倒被他谢得一脸莫名其妙,凌昭谢他干嘛?

    他很快反应过来。

    凌昭替何皎皎谢他呢。

    凌行止甩了手上的玉扳指拿来砸他,要给他气笑了,言简意骇,“滚。”

    凌昭抬手接个正着,他脸皮厚着呢,语气且正儿八经,再谢了他二哥一句,“好嘞,谢太子爷赏。”

    他便薅着凌行止的玉扳指走了。

    一跨出门,少年脸上浅薄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他往桃林方向掠去一眼,收回目光后,逆着残阳薄红朝太后东院行去。

    二哥还是没把话跟他说清楚。

    而且,他真是半点儿都不着急苏月霜么?

    他监国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分得出心,先想好了怎么安顿好何皎皎。

    啊……凌昭念头一转。

    二哥大抵真心实意为他跟何皎皎好。

    屋内的凌行止,却也沉了脸,“羽林卫工部两头不够他忙得?”

    他还想问凌昭怎么跑南山寺来了呢,没得到处添乱。

    “越大越难打发了,混得没个人样儿。”

    他跟李长抱怨两句,拖长了语调,沉吟许久,“那边处理好了?还有詹事府……”

    凌行止合目叹息,“得查查了。”

    李长躬身应道:“是。”

    东院。

    南山寺太后住不下去了,行装已收拾好,可老人家不打算跟何皎皎一块儿走。

    “我先见见那些可怜孩子们的家里人,晚些时候再赶回来。”

    太后拉住何皎皎的手,柔声安慰她道:“令仪,你眼下不好出面,听话,先回宫去。”

    “我陪您一起吧,说不定他们有话想问我呢?”

    何皎皎犹豫着,不肯走。

    雪蕊告诉她出事的时候,她跟听天方夜谭一样,难以置信的同时,有几分难堪。

    她们都是一起来的,上午有说有笑的,对何皎皎来讲,不过短短睡了一觉的功夫。

    可等她再睁开眼,却是物是人非,那群偷偷给她倒酒喝的姐姐妹妹,竟到了下落不明、生死难料的处境里。

    却独她一个人好端端的,还要躲回去不见人。

    虽然何皎皎其实畏惧见到她们家里人,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总不能自己安然无恙,便真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吧?

    “你这孩子,有你什么事?你一醉晕了大半天,给你灌了三大碗醒酒汤,你才睁开眼呢。”

    太后一颗心沉沉直往下坠,然面上不显半点儿凝重神色,极尽耐心地笑着哄她,“你知道些什么啊,听话,先回去。”

    她使了个眼色,两个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架上车辇。

    为了不引人注意,专给何皎皎换了一辆青麻布毡的马车。

    “老祖宗,我害怕。”

    何皎皎扣住马车门框,眸中出了泪,挣扎道:“您让我留下来吧,我、我跟她们说说话也好……”

    她话未说完,忽然遭一股大力往车厢里头扯去。

    何皎皎撞上少年胸膛,她捂着鼻子后退,心里本来就很难受了,她差点儿疼哭,语调沙哑:“你怎么在这儿啊?”

    凌昭朝外颔首:“别磨磨蹭蹭了,走。”

    车夫驾了车。

    何皎皎挪到窗边,想掀帘子往外看看。

    凌昭长腿一迈,挤到她身边坐下,“啪”一下打开她的手,“你干嘛?”

    何皎皎撂下帘子,冲他发火:“你干嘛啊?”

    她腾一下转身背对他,赌气道:“我现在还见不得人了么?”

    凌昭斜过上半身,压着何皎皎肩膀盯她脸蛋子瞧。

    何皎皎心中急乱,伤心难受至极,抬眸就看少年面如冠玉,偏挤眉弄眼,“呀,哭啦?”

    “啊—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酒还没醒全乎呢,低低尖叫一声,彻底被他惹毛,推不开讨厌鬼,拳头乱抡过去。

    让凌昭大掌一合,两只手腕给人单手攥紧了,挣脱不得。

    “何皎皎,你酒劲儿还没下去呢?”

    凌昭扝得何皎皎一动不能动,他且空着只手,少女在他怀里仰头瞪他,气急败坏了:“王八蛋你放开……呜”

    他一把掐住何皎皎的脸,乱掐,掐得她软糯脸蛋子不停变形,撅了嘴,骂不出来了。

    “你下午撒酒疯怎么掐爷的,你还记得不?”

    他薄唇噙一抹恶劣浅笑,等着和她算账呢。

    何皎皎毫无印象,不信他半句话,只当讨厌鬼找借口欺负人呢。

    她憋着劲儿一脑袋用力撞到凌昭怀里,趁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张嘴嗷呜一口咬住他下颌。

    “嘶——何皎皎!”

    凌昭吃痛,他逗人玩把自个儿逗急眼了,一把将少女摁住了。

    两人如此闹了一路。

    马车何时驶进皇宫,都未曾注意到。

    到了玉琼殿,何皎皎闹得发髻散乱,一脑袋毛毛躁躁,掀了披风兜帽戴着蹬蹬下马车。

    凌昭没下来。

    雪蕊过来想扶她进殿,何皎皎却不动,她立在原地冲马车喊,“凌昭,你下来。”

    马车帘子掀开,少年压着眉头捂住左边下颌,面色不善,恶声恶气:“干嘛。”

    何皎皎给他下巴上咬出一排小牙印,可整齐了。

    两人刚才没分出胜负,何皎皎犹不解气,放软声音,语调温软,“你过来嘛。”

    凌昭且警惕着她,“有事说事。”

    夕阳的最后一轮光正缓缓沉下山脚,暮色四合,玉琼殿中四处掌灯,照亮少女单薄身形。

    何皎皎不说话了。

    她绣鞋碾了碾地上一片落叶,后而小心抬眸看凌昭一眼,复又低头,神情忧郁。

    兜帽垂落遮了她上半张脸,只见少女鼻尖俏红,贝齿叩住一点儿朱唇,似怯怯难安可怜模样。

    “你怎么了?”

    凌昭皱眉,三两步跨下马车,他以为何皎皎还在为春日宴的事难过,走到她身边去。

    等他一过来,何皎皎抬头的同时,跟着抬了脚,狠狠跺到凌昭长靴上,“你王八蛋!”

    她干完坏事儿,拉起雪蕊掉头往屋里跑,招呼身边人,“关门关门,别让他进来。”

    凌昭:“……”

    他压根没追,原地哑然一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最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行了你,爷走了。”

    何皎皎从回廊边探出来张望他,少年肩身挺拔,灯火略模糊了他的眉眼,她却看清他弯唇在笑。

    似乎无奈,又似乎安了心。

    她脸上莫名一热,啐道:“傻子,看你还能傻乐多久。”

    何皎皎回到寝殿,略作梳洗,重新绾了发髻。

    外边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已至戌时正,太后未归。

    雪蕊进殿来问,“殿下,要宣晚膳了吗?”

    她观何皎皎神色,紧接着劝道:“您今日一整日都没正经用过东西,若是没胃口,奴婢再让小厨房上几样清淡的?”

    多少要让她吃点儿。

    雪蕊神色担忧,看得何皎皎微微愣神。

    她此刻方后知后觉。

    借着酒劲儿跟凌昭闹腾一路,她都没心思去胡思乱想了。

    “宣吧,我有胃口,我饿得很。”

    何皎皎一时心中柔软,过去搂住雪蕊黏人,“雪蕊,我脑袋好疼啊。”

    “幸好你们没有出事。”她吸吸鼻子,露出一点哭腔。

    她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只听得雪蕊说她喝醉了乱跑,留在桃林边车辇里的宫婢们都叫过来了寻她。

    她们也因此逃过一劫,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嘉宁她们……

    究竟是谁能做出这种事?

    雪蕊知道何皎皎的心思,声音愈发柔和,“殿下,您放心吧,公主她们定会吉人天相。”

    何皎皎点了点头,后怕阵阵,搂她搂得更紧。

    她想,能如此胆大妄为之辈,定非寻常的劫匪,他们多半別有所求,不敢伤她们性命的。

    除了等,何皎皎也做不了別的事。

    只盼禁军能早些查出线索,尽快将她们救回来。

    消息来得,却比何皎皎想象中快得许多。

    她用过晚膳后,迟迟不肯换衣入寝,她本想候着太后回宫。

    先等来了一场急风骤雨,惊雷震天。

    这场狂风暴雨歇在第二日清晨,何皎皎庭院中一棵苍松拦腰折断,太后的凤辇碾过满地的枯枝败叶,回到了慈宁宫。

    何皎皎刚扶着她老人家在寝殿落座,报信的小太监屁滚尿流奔来,通传都来不及等,跪在门厅处。

    有消息了。

    今日一早,十六位遭贼人掳走的小姐府上,皆登门了一位小乞儿,送来一方粗陋的木盒。

    木盒中装着她们沾血的随身首饰,和一纸书信。

    唯有送到镇国将军府上的木盒里边,东西不一样。

    送回苏家的,是一截断指。

    小太监伏跪在地,声音惶恐道:“那贼匪送的书信上说,让每家每户,筹十万两白银,去赎人。”

    “荒谬!”

    太后攥紧手中佛珠,不可置信,“要银子?!就为了要钱?!”

    他们绑走的,有皇家仅有的两位公主,六部尚书之女、国公府的小姐……最重要的,还有未来的储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他们闹出这么一通祸事,仅仅像寻常的劫匪绑票,要赎金?!

    怎么可能。

    “你是说月霜丫头…月霜丫头?”

    太后气急攻心,她两眼发黑,一步站不稳直往后退,袖摆扫得小几上杯盏落地,应声而碎。

    “老祖宗!”

    何皎皎扶她坐稳,看小太监还要再说,眼风扫过去,急道:“你先下去候着。”

    太后捂着心口缓不过来,宫侍们忙乱一团,请太医,端茶拿养参丸给她顺气。

    这边好不容易平歇下来,太后卧了床歇息,何皎皎得空,去听完了小太监带回来的话。

    送木盒的小乞儿当场被捉下关起来,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们无一不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被掳走的女眷,大部分为未出阁的女儿家……为了顾全她们的名声,处处投鼠忌器。

    城门设防,调兵寻人都是找得别的借口,根本没法大张旗鼓的查。

    线索断了。

    太后又急病了,何皎皎搬回慈宁宫住,一连三日,她没再听到别的消息。

    苏皇后来探望太后的病情后,她牵了何皎皎的手,领她走到外间去。

    “令仪,到我宫里头去坐会儿吧。”

    妇人神情和煦,却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嫂嫂,你温荣大姐姐的婆母,还有几位夫人……她们在坤宁宫等着,都想见见你。”

    看何皎皎露出紧张神色,苏皇后笑容轻缓柔和,握紧她的,“好孩子,我知道老祖宗的顾虑,怕她们情急之下迁怒于你。”

    “我跟她们说好了的,就是想问问你,你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我陪着你呢,但你若实在害怕不想去,也无妨的。”

    苏皇后越是温柔,何皎皎心里越是不好受,三言两语,她眼里含了泪。

    她透过珠帘,远远看了卧榻上安睡的太后一眼,目光落回到面前慈眉善目的妇人身上。

    “好。”

    何皎皎慢声应了,“皇后娘娘,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剧情线拉得有点儿长,后面都会慢慢解释清楚的。

    太子会搞一些坏事,不过本文的大反派大boss另有其人。

    而且凌昭跟他二哥从小到大感情真得很好_(:з」∠)_

    第48章 出事

    ◎可不能再出事了◎

    *

    天阴沉沉的, 何皎皎随苏皇后到达坤宁宫时,下起点细雨。

    苏皇后一直牵着她的手,二人进主殿时, 殿内已候着四五位的妇人。她们纷纷起身迎上来,皆红肿着眼眶,形容急切。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苏月霜的娘亲张氏一连迭声唤着何皎皎, 快步过来想要拽她的手。

    苏皇后轻轻咳了一声,“嫂嫂。”

    她将何皎皎往身后挡了挡。

    张氏似乎反应过来,惨白脸上挤出一惶惶哀笑, 硬止住了脚步。她且原地福身行了一礼, 颤巍巍的,“臣妇心里慌张, 失礼了,请郡主娘娘勿怪。”

    其它妇人见状,也都弯腰拜了拜。

    再见张氏, 妇人几乎瘦得脱了相, 何皎皎不太敢认, 再一撇张氏身后诸位夫人,哪个不是萎靡不安,憔悴模样。

    “婶婶真是折煞令仪了…”

    何皎皎鼻尖酸涩, 膝盖刚弯了弯要回礼,苏皇后扶住她小臂, 拉着她往首座上行去。

    “都堵门口作甚, 我坤宁宫还少你们一张椅子坐么?”

    苏皇后一边招呼宫婢们扶几位夫人都去坐下, 故意用了轻快的语气。

    何皎皎无措极了, 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苏皇后坐下。

    众人只好落座, 强作欢颜陪笑了一阵。

    “郡主娘娘…”

    少许,仍旧由张氏先开口,她稳着声音对何皎皎笑:“您还未及笄呢,月霜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给您面前摆酒呢?”

    她话问得委婉,声嗓柔缓,仿佛怕吓着何皎皎一般。

    明明她自己都快要忍不住泪。

    “本来都不让我喝的……”

    妇人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何皎皎难受极了,酸涩堵得她说不太出来话,无助瞥向苏皇后。

    苏皇后握紧她的手,安抚地笑了笑,“好孩子,没事的。”

    何皎沉下口气,也硬撑着露出笑来:“大姐姐和月霜姐姐都管着我,不让我喝的。”

    “我跟她们赌气,一个人坐到一边儿谁都不理。”

    “月霜姐姐、阿敷姐姐、环儿还有小仪她们……想逗我开心,就趁人不注意,把酒盅藏袖子里,偷偷过来喂我……”

    “这群孩子……”

    张氏眼睛红肿,帕子掩唇似是想笑,一大滴泪却是砸下来,她最后捂着嘴,伤心不已啜泣起来。

    “后边……后边我喝趴下了,我、我醒过来就到老祖宗院里,什么、什么都……”

    不知不觉,何皎皎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低了头,觉得没有脸面对她们,“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起……”

    “呜呜…真得对不起……”

    何皎皎扑进苏皇后怀里,泣不成声。

    其它几位夫人也再忍不住,竟是流着泪跪到大殿,朝苏皇后磕起了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妇求求您,求求陛下,一定要把她们找回来啊。”

    “郡主娘娘,您再好好想想,怎么可能什么都想不起来呢,臣妇求求您了!”

    “我家那丫头从小到大半点儿风吹雨淋都没经过,怎么受得住这样的蹉磨?!”

    苏皇后听得红了眼,场面失控,她至少不能再失态,先搂了何皎皎哄,“令仪,好孩子,都是哪群胆大包天的贼人使坏,跟你没关系的,没人怪你的。”

    “别哭了,别哭了,我们令仪最乖了,吓着你了?”

    苏皇后搂紧少女肩膀,手轻拍她单薄背脊,沉声道,“令仪,你先去后头坐,别怕。”

    她让宫婢领何皎皎去隔间。

    理了理衣袖,苏皇后再抬眸时端起严厉神色,喝道:“都给本宫起来,成什么样子了?!”

    “嫂嫂,我去慈宁宫前跟你们怎么说得?”

    她看向张氏,不由得叹息哀然,“不许哭了,不许吓着令仪了,还闹成这样。”

    “非要见令仪,见了又能如何?人家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

    苏皇后这几天一直被她们缠着,被缠着喘不过气了,别无他法,才让何皎皎过来一趟。

    宫婢嬷嬷上前硬把人搀起来摁回座椅上,慌乱一阵,妇人哭声哀求不绝,直往人脑子里钻。

    何皎皎不敢往那边再看一眼,眸中噙泪匆匆一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往隔间走。

    宫婢撩开隔间珠帘,她脚步却是一僵,身后刺来一道极凄厉的哭嚎,“娘娘,月霜手指头被他们砍了!”

    “你哥哥哄我说是吓唬人的没人敢伤她,可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认不出来吗?!”

    “郡主娘娘?”

    宫婢担忧的一声,唤得何皎皎回了神,她止不住泪,干脆捂了耳朵奔进隔间,假装自己听不见妇人们的哭泣。

    她们都是家中娇惯长大的女儿家,不谙世事,亦不知愁苦,偶尔使使小性子,会跟别家小姐比比衣裙钗环……可这难到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要让她们用这样的劫数去还?

    若是她那日没有醉酒离去,她如今又是何种的境地。

    何皎皎不敢想。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时间。

    雪蕊端了热水进隔间,拧干帕子让何皎皎捂一捂眼睛,“殿下,省得等会儿眼睛疼。”

    何皎皎抽抽搭搭的接了,却被热气刺得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不肯捂了,丢下帕子往门厅处瞥了瞥。

    殿里啼哭声渐微,人声低喃,断断续续。

    “郡主娘娘。”

    雪蕊拧了根新的热帕子,何皎皎心思不在这儿,绕过她轻步走到门厅边,隔着珠帘悄悄往主殿里看。

    其它几位夫人都散了,主殿里只剩首位凤座上的苏皇后,张氏伏在她膝头,仍旧在低泣着。

    苏皇后在哄劝张氏,轻拍着张氏的背说着什么。

    何皎皎听不清,却看见苏皇后动作忽然顿住,仰了头拭泪。

    她眼角刺痛,跟着落了泪,怔怔站了会儿,心思凝重正要退回隔间,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嬷嬷领人跑进殿内。

    似见大殿内没有旁人,赵嬷嬷惊慌失措,直接颤声大喊道:“娘娘,您们快去御书房看看吧,相国、相国他心疾犯了,说是看着快不行了!”

    苏皇后猛地起身:“我爹怎么了?”

    她携苏氏急匆匆离去。

    何皎皎坐回隔间里,小脸已是煞白。

    苏相国素有心疾之症,他年事已高,原定今年等太子大婚后便引退。

    怎么会在御书房犯了心疾?

    “郡主?”

    何皎皎脸色难看至极,雪蕊皱了眉忧声问道:“要不我们回去了?”

    “等一等。”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时惶惶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发着白,“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可是……老天爷,不能再出事儿了。

    何皎皎这一等,等到了晌午,苏皇后不见人影,也没有人回来传话。

    坤宁宫当值的宫婢见何皎皎魂不守舍,将她引到后院暖阁去坐了,恭敬问道:“郡主娘娘,您要在坤宁宫用膳么?”

    主人家都不在,何皎皎怎么好再留着,她起身要告辞,门厅珠帘垂珠乱撞,让人动作粗鲁地撩开。

    凌昭昂首阔步,气冲冲的走过来,“布膳,吃了再走。”

    苏皇后告诉他何皎皎还在坤宁宫,她一时回不来,怕何皎皎一直等,让凌昭过来把人接回慈宁宫去。

    何皎皎却是一眼看见,凌昭面上一道凝得黑红的血痂。

    她登时眼前一黑,心烦意燥:“你又和谁打架了?!”

    事情一桩接一桩,让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偏凌昭怎么还能到处惹是生非。

    凌昭手背用力往脸上搓了搓,他再端起盏茶饮尽,方长出了一口气,“三哥和五哥,他两不讲德行,打不过还喊人。”

    他脸上血痂搓掉了,又搓得伤口浸血出来。

    何皎皎过去瞧了瞧,见他身上没有别的伤,捏着帕子下意识要给他擦脸上的血,随机反应过来,帕子摔他脸上去。

    “你能不能安生儿点,他们又哪里惹着你了?”

    凌昭扯了她帕子自己胡乱的擦,一边嫌弃道:“香得要死。”

    何皎皎磨磨牙,忍了,且按耐住等他回答。

    凌昭就攥了她帕子不松手。

    少年朝她看过去时压了眉,神情难得正经严厉,“他们笑话二哥,说他把外公气死了。”

    “你……”

    何皎皎不由得抓紧凌昭袖子,跌坐在他身旁,惊诧之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外公……?”

    凌昭看少女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呐呐无声,唇都白了数分。

    他却忽得展颜,“瞧把你吓得,没事,人醒了,母后跟着回苏家去了。”

    好半晌何皎皎缓过气来,往他身边挪了挪,忧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凌昭顿了顿,他垂了眸,神情竟有些恍惚,“二哥跟外公在御书房里争了两句。”

    绑人的贼匪神秘莫测,不见踪迹,怕再出事,凌行止这几日让羽林卫给凌昭放了假,宫门也不准出了。

    他闲得无事,赖在他二哥身边,今日凑到御书房旁听,结果看了一场闹剧。

    凌行止查出几个武将不对劲,决定全城戒严,再调派禁军一路设卡,往京城周边城镇查去。

    可苏相国不同意。

    “二哥说,此事定不可能是绑匪为了要赎金,他怀疑有人谋反叛乱,再这么畏手畏脚,表姐他们说不定都要没命了。”

    少年声嗓沉沉,拖着一点儿哑,“外公说,二哥要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表姐她们就算安然无恙回来,清白名声没了,又还有什么活头。”

    “两人谁也不让谁,外公忽然捂着心口就倒了。”

    半晌,何皎皎出声问:“那…月霜姐姐她们,真得半点消息没有么?”

    凌昭敛声,摇摇头。

    何皎皎看少年有些没精打采的,张了张嘴,不想和他说这些事儿了。

    也没他们插手的地儿啊。

    宫婢布膳上来,何皎皎便给他递了筷子,“用膳吧,十三爷。”

    两人在坤宁宫蹭了一顿饭,后凌昭送她回慈宁宫。

    进慈宁宫后,凌昭也不走了,老实坐到太后病榻前,陪老人家说了一下午的话。

    何皎皎跪坐在太后寝殿外间的案几旁,抄《本愿经》替老人家祈福,屋外雨时停时落,时疏时急。

    她本来心里乱得很,听着雨打枝叶噼啪,其中少年声嗓不急不缓,混她手中毛笔簌簌沙响,倒是不知不觉,神怡心静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以至于身边何时坐来个人,何皎皎都没注意到,一抬头看见少年英挺侧脸,长睫倾下。

    窗外春雨淅沥,清润透绿芭蕉,他垂眸在翻看她刚抄好的经文,“如是我闻……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他语气略有乏味:“都是些屁话。”

    “你小声些。”

    何皎皎先往太后卧榻处瞥了一眼,打开凌昭的手,低斥道:“老祖宗听见了得教训你。”

    她其实不懂求神拜佛这一套,自然也不太信,不过诚心替老人家求个心安。

    屋外天色将黑,雪蕊拿了针线过来装订,屋里子檀香混着药香清浅,很是安静。

    她再瞧了瞧凌昭,他把绒绒抱过来,横在一侧的贵妃椅上逗猫玩。

    “你还不走啊?”何皎皎撵人了。

    凌昭用手指跟他的“威武侯”对阵,看也不看何皎皎,许久突然一句:“你管爷走不走?”

    何皎皎眼下没心思跟他斗嘴,不走就不走,谁管他啊。

    他以大欺小,逗得绒绒摔到地毯上,好半天跳不上去。

    凌昭看猫倒腾着四条小短腿折腾半天,无情嘲笑道:“它是不是越来越肥了,何皎皎,你后头少喂点儿。”

    何皎皎过去抱了绒绒进怀里,冲他哼道:“你才肥,我们绒绒吃得下。”

    绒绒跟着喵呜两声。

    该用晚膳了。

    凌昭在,老祖宗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和他们一道用了膳。

    服侍太后晚间用药,待老人洗簌歇下,何皎皎松了口气,也准备安歇。

    谁知刚一跨出门厅,凌昭一把拽了她走,“你先回去换身没这么招摇的衣服,爷带你出宫。”

    何皎皎没反应过来,“出宫干嘛?”

    他果然有事,怪不得。

    凌昭脚步不停,拉着她上了回廊,“带你看房子去。”

    雪蕊跟几个宫婢提灯在后边追,夜色里团出一连串橘黄光晕。

    看房子,什么房子?

    何皎皎一头雾水地蹙眉,身心皆是疲惫,有气无力地,“你还有心思玩啊?”

    她甩开凌昭的手,躲到宫婢身后去,烦他得不行,“我不去。”

    多大晚上了。

    凌昭大步上前,威胁道:“你走不走?!”

    “不走。”

    便见少年沉着脸过来,模样挺怵人。

    何皎皎以为他要犯浑,让宫婢们退开了,秀眉一竖,准备和他硬碰硬,“你干嘛?!”

    凌昭一把拽住她衣袖子,薄唇抿直了面无表情,“去嘛。”

    他哼唧出来两个字,拉着何皎皎衣袖晃了又晃。

    何皎皎:“……”

    去嘛。

    她跟凌昭先回玉琼殿,不太情愿,“什么房子非要今晚上看,还在下雨呢。”

    凌昭牵着她的手举到回廊外,挑了挑眉,好不得意。

    嘿,雨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佛经摘自藏菩萨本愿经。

    男女主现在就是那种“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第49章 府邸

    ◎何皎皎,你要不要嫁给我。◎

    *

    亥时末。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毡马车, 静悄悄地停在玄武大道一座刚起好的宅邸前。

    春夜雨停,风甚寒,鼻翼间能嗅到冷冷的泥土腥气。

    何皎皎披了件杏黄色的披风, 戴着兜帽跨出车厢。

    她在车前室顿了顿,掀着帽沿往前打量,语气且无奈:“你带我来这里作甚,大晚上的, 哪家人经得你……”

    飞檐下还在低落雨珠,挂两只四角宫灯,晕黄光团昏沉沉照亮朱红铜环大门, 两只半人高的石狮子怒目偾张。

    何皎皎默了声儿, 她不认得路,宅邸大门前未曾题匾, 显然没有住人的。

    她越发狐疑,杏眼圆溜溜瞪过去。

    凌昭先她一步下车,递了手过去搀她, 他一路上都神神秘秘的, 此时扬声含笑:“爷的皇子府啊, 你说哪家人?”

    何皎皎一连看他好几眼,见他黑眸中星点光碎亮,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高兴。

    她搭着少年小臂跳下车, 软声哼出一声,“你皇子府修好了, 等不了多久娘娘和陛下就要把你撵出宫去, 傻乐什么?”

    “撵就撵, 怎么, 你舍不得爷?”

    何皎皎轻轻啐他, 不接话,谁跟他一样厚脸皮啊,不害臊。

    大门旁的角门开出一道斜缝儿,凌昭宫里头的小太监小林子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贼眉鼠眼,“爷,这儿。”

    雪蕊这时提灯笼下马车,凌昭从她手里接过灯笼,牵了何皎皎往角门里走,边吩咐道:“你和小林子在外边候着。”

    他单带了何皎皎进门,寻着一处方向走去,屏门外院里都没有灯,四周黢黑一片,黑影重重。

    何皎皎也是好奇,跟着他走了一截子路,灯笼仅照亮他们周身一射之地。

    脚下湿漉,她提裙一看,绣鞋上沾了泥水,何皎皎抬眸见凌昭侧脸阴影明灭,鼻梁挺拔,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少年掌心温热,她握了握他的手,脚步缓了缓,有些埋怨道,“乌漆麻黑的,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嘛?”

    但何皎皎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凌昭好像……不太对劲儿。

    “就带你来看看啊,这可是爷自个儿盖的。”

    他语调且高,指着黑暗的一处说道:“外院那条抄手游廊,可以直接过到东西两条跨院,西跨院作了一个花园,东跨院打算挖一个湖,建座回廊桥起一个水榭。”

    何皎皎听得云里雾里的,先不想旁的,笑话他道,“你盖得?十三爷是抗房梁了?还是打泥灰了?”

    凌昭哼了哼,牵她的手越发紧,牵着她摸黑绕过游廊庭院,把外院内院厅门,正房厢房耳房重花门,各方布局一一指给她看,说给她听。

    宅院占地几乎百亩,七进七出,大半个时辰没逛完一半,何皎皎不干了。

    她扯着凌昭的手停下,止不住打了个哈欠,又累又困,“我走不动了。”

    凌昭便把灯笼递给何皎皎,蹲下去背起了她,何皎皎搂紧他脖子。

    灯笼晃啊晃,他今天话格外多,少年声音轻缓,絮絮叨叨的,何皎皎翘了翘脚尖儿,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凌昭脚步很稳,她趴在他肩头真要睡着的时候,凌昭晃了晃,“何皎皎,爷问你呢,好不好。”

    何皎皎迷迷瞪瞪睁眼,“啊?”

    闻黑暗里少年低笑一声,重复问道:“我说,我给你在那儿搭个秋千怎么样?”

    凌昭背着她已走到要做花园的西跨院前,这里头还在动工,进不去。

    他隔着月亮门,远远指着一处问她。

    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啊。

    何皎皎怔过之后,面颊发烫,她轻轻揪了揪凌昭耳朵,小声嗔道:“你少来,你的皇子府,给我搭什么秋千?”

    凌昭笑着问:“爷在承乾宫住得好好的,干嘛出来盖房子?”

    何皎皎呸他:“我管你。”

    她心里登时慌羞得不行,刚想从凌昭身上下来,却听他没羞没臊还要说:“我不就是为了娶你……”

    何皎皎连忙去捂他的嘴,恼羞成怒了,“你闭嘴,不许说。”

    凌昭便只是笑,笑声低闷,温热吐息,灼得她不自在极了,何皎皎只好又松开。

    凌昭却是不依不饶了,“何皎皎,我说真得,等这件事儿过去,我去跟父皇求个恩典,让他快点儿把你许给我。”

    灯笼光暗,光却似乎全拢进他眼眸中,凌昭却忽然拧起长眉,扭头对她露了凶相,“怎么,这么多年了,爷清白都没了,你还想赖账不成?”

    混蛋,满嘴胡话。

    何皎皎直了腰,要从他背上下来,不让他背了。

    凌昭两条胳膊一扝,不许,背着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灯笼照出一个泥水坑。

    他语气凶恶的威胁道,“你要敢赖账,爷把你扔这泥坑里。”

    何皎皎脸上直冒热气,掐凌昭肩膀,也恶狠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你说话的地儿?”

    羞愤的同时,她且疑惑不已。

    突然间,干嘛啊这是。

    凌昭身子作势倾斜,要把何皎皎栽下去,他声音凛凛,“我不管,你只肖说这秋千你要不要罢?”

    半晌,何皎皎伏在他背上,慢慢搂住他脖子,脑袋埋进他脖颈间,声音闷而轻。

    她说:“要。”

    凌昭不满意,“爷没听见,你大声点儿。”

    讨厌死了。

    何皎皎趴到他耳朵边,他要大声,她就大声罢,气壮山河的一声,“要!”

    “嘶——”

    凌昭偏了偏头,耳朵给震疼了,他很快又凑回去,再问:“何皎皎,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何皎皎:“……”

    她还是害羞,手指微颤,快要抓不稳灯笼提手,酝酿好一会儿,声音又软下去了,“好。”

    “这不就得了。”凌昭这回心满意足,背着她脚步拐了弯儿,“爷再带你到东跨院去看看。”

    他没走出几步路,原地僵了僵。

    “凌昭,你是不是还有事想告诉我啊?”

    少女双臂纤细,软软拥着他,何皎皎从后边蹭了蹭他的脸,

    “没事,能有什么事儿。”

    他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往前走去。

    何皎皎面颊贴上少年挺拔宽阔的背,戳戳他肩膀,“你有事不许瞒着我。”

    她话揣了一路,怎么也要问出来,“还没成婚呢,你就不跟我说实话了?”

    凌昭目视前方,何皎皎此刻只见他耳际碎发缭乱,颈上青筋鼓了鼓。

    他似咬了咬牙。

    片刻后才哼出一句,“真没事儿……就是我以后不想搭理二哥了。”

    “啊?”

    何皎皎万万想不到,会引出凌昭这样一句话,什么叫他不想搭理他二哥了?

    听着像小孩跟家里人赌气一样。

    她连忙问:“怎么了?太子哥哥哪儿招你了?”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外公和舅舅他们……他、他……”

    凌昭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说着说着语气愤慨,后而却又一顿:“算了。”

    “我跟你说这些作甚,反正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咱两谁也不管,管好自己就得了。”

    何皎皎看他犟头犟脑的,反而安心了。

    看来真没什么事,估计今儿跟他二哥闹矛盾了。

    因为苏相国么?

    她戳他脸逗他:“那你今早还为他跟人打架?”

    凌昭回眸皱了眉,烦躁道:“一码归一码。”

    何皎皎好笑道,“好,我们不管他。”

    凌昭狗脾气,好一阵儿恼一阵儿的,变脸比变天还快,何皎皎没往心里去。

    “我说真的,何皎皎。”

    凌昭今天话还没完了,“等表姐她们平安归来,这事结了,我就请父皇母后老祖宗给咱两赐婚,成婚后我就带你去封地,你想去哪儿?”

    现在宫里宫外都乱着,不是时候。

    何皎皎压不住嘴角上翘,就一个劲儿戳他肩膀,“谁在后头撵你啊,你急什么?”

    “不是你说得么?我出宫分府封王,咱两成婚后就到封地上过我们得逍遥日子去,谁也不管。”

    何皎皎眼睛瞪了瞪,羞涩想起来,她之前为了哄凌昭别再为四皇子的死发疯,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他居然还记得?

    何皎皎现在才不肯认账,“你胡说,我何时说过了,我可不记得。”

    “反正你赖不掉。”

    凌昭缠着她问,“你喜欢哪儿?我封王的时候就跟父王讨哪块地儿。”

    何皎皎撇了嘴没说话,这傻子,封地能由得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凌昭却自顾自的计划起来,“云洲怎么样?你老跟我抱怨京城冬天冷,那儿地处江南,不都说江南四季如春,应该不冷。”

    少年语气憧憬认真,何皎皎不由得被他带偏,跟着想了想,回神过来笑着骂他道:“你傻了,云洲现在是你六哥的地盘。”

    凌昭土霸王当惯了,无所畏惧道:“给他抢了。”

    惹得何皎皎捶他。

    风吹云移,露出半张弦月的脸,清晖一现,灯笼中的烛火燃尽了。

    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的逐渐暗淡,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不知逛了多久。

    何皎皎熬不住,伏在凌昭背上睡沉了,他背着她走回去,宅邸门外,雪蕊和小林子候在马车边儿等。

    他们由暗及明走出来,雪蕊发现动静,举灯照过去,刚想唤他们,笑容凝在脸上,“十三爷?”

    凌昭大步过来,随他靠近,车檐壁灯拢亮二人身形。他垂着眸,脸上落了长睫的阴影,挺鼻薄唇,下颚崩着,瞧着竟有几分阴郁冷漠。

    哪还有方才在何皎皎面前,志得意满的模样。

    雪蕊再看了看他背上的何皎皎,少女睡得两颊淡粉,神情憨然。

    不像吵架了啊?

    雪蕊接了一下何皎皎,又看凌昭将她搂过去打横抱起,弯腰带她进了车厢。

    何皎皎没醒,凌昭安置好她后,侧身坐到车窗边儿,掀了帘子盯着黑暗浓秽的天际瞧。

    雪蕊侯在车前室,声音传进来:“十三爷,回了么?”

    凌昭眺目远方,不知沉思几何,仿佛没听见雪蕊的话,没有回答。

    他方才对何皎皎说的桩桩件件,其实他心里没有底。

    真能如他们预想的一般,一帆风顺么。

    凌昭的确没跟何皎皎说实话。

    今早在御书房里,苏相国倒地后,就没了气儿。

    为了不让孝期耽误储君储妃大婚,也为了不让凌行止孝行上有亏损,皇帝皇后苏长宁……他们一致决定先不发丧,将苏相国的死讯暂时瞒下来。

    凌昭动作快,翻过案几去扶了苏相国,他慌忙查看苏相国情况时,蓦地如芒刺背。

    他抬头,对上凌行止冰冷的眸光。

    凌昭一时怔然,不晓得二哥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苏相国。

    在场所有人都露了慌色,只有凌行止原地一动不动立着,隔着龙首怒目的明黄长案,目光由冰冷至讥诮,然后偏了头,不慌不忙一句,“快去宣太医。”

    苏相国被抬下去后,凌昭跟凌行止在背人处起了一场争执。

    他不忿凌行止对苏相国离世的冷漠,凌行止却只是朝他淡淡一笑,语气疲惫,“凌昭,你也该懂点儿事了。”

    男人眸中再度浮现出那种冰凉讥诮,“你真以为喊他们一声外公、舅舅,面上一团和气亲亲热热,他们便真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血亲了?”

    这回凌昭明白了。

    二哥是在嘲笑,为苏相国着急的他傻。

    凌昭后知后觉,生平第一次认真思索,他以前有意无意,一直回避的问题。

    凌行止究竟,厌弃苏家到了哪种地步?

    凌昭想不通,为什么?

    外公和他的学生们,两位舅舅与他们麾下武官一脉,不都是凌行止最强的助力么?

    有他们在,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甚至是皇位。

    无论是作臣子还是作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他的啊。

    就算他容不下苏家势大,起码,至少,要等他登基之后吧。

    父皇还健在呢。

    凌昭长出了一口郁气,想不通,便算了。

    反正他一个成天瞎晃到处惹人烦的皇子,碍不着谁。

    他碍不着他们,他也别来烦他,关他屁事。

    “十三爷?”雪蕊又喊了声。

    “回吧。”

    凌昭刚要撂帘子,却见天边一抹浓白破晓。

    不知不觉,他竟然带着何皎皎逛了一整晚的园子,天要见亮了。

    凌昭改了主意,“先不回了,去槐花巷。”

    “什么槐花巷啊?”

    何皎皎这时醒了,睁着一只眼睛坐起来。

    “饿了,找点儿东西吃,那儿有个老太婆卖的糕子还不错,爷带你去尝尝。”

    槐花巷临近北城门的一座偏门,凌昭偶尔调到那边儿守城门。

    他不讲究,来不及用早膳时,路上遇着什么摊子,就随便垫吧垫吧。

    玄武大道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槐花巷,也不远。

    车夫驾车了,何皎皎坐不稳似得晃了晃,她哈欠连天,困倦中不忘嫌弃凌昭,“你成天到晚都在哪里混啊?”

    连哪个巷子里卖的糕子好吃都知道。

    晨光熹微,不一会儿槐花巷便到了。

    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已有店家支门搭窗,几声吆喝叫卖,到处都腾了热气,破开雨夜冷清。

    凌昭下了马车,去找他熟悉的老人摊主,何皎皎鲜少到这种窄街窄巷的地方来,掀了一点儿帘子新奇地往外瞧。

    却忽听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她寻声望去,见一队黑压压的黑甲禁军疾步而来,朝偏城门的方向行去。

    “何皎皎,爷过去看看。”

    现在不是城门换防的时候,偏城门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手,凌昭皱眉喊了一声,要跟过去看看。

    动静太大,不少路人都朝那处涌去看热闹,街上竟然拥挤起来,何皎皎心生不安,提裙跳下马车。

    “凌昭,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奔过去,凌昭等她来,把兜帽给她戴上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那你又凑什么热闹?”

    何皎皎拉了他胳膊不放,他要不让她去,那他也别想走。

    凌昭话虽如此,还是牵起她的手,他们随人流裹挟朝前行去。

    离偏城门还有百来丈远,半路上已经设了关卡,禁军手持长枪围路,逼退来看热闹的百姓。

    凌昭牵着何皎皎越过熙攘人群,对守卫亮了牌子,他语气沉重,“怎么了?”

    守卫低头抱拳,压低声音道:“不好说,您自个儿过去看吧。”

    何皎皎蹙眉,随凌昭过了关卡,她怯怯不安走了一阵,望着前方睁大了眼,随即抓紧了凌昭衣袖。

    她唇直颤,懦懦道:“凌昭,是月霜姐姐么?”

    两人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凌昭静默片刻,情绪不明地一笑,“啊,是。”

    偏城门矮窄,已停来了数辆马车,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女正缓缓登上马车,她们形容落拓,何皎皎目光一一掠过,却把每个人都认了出来。

    她视线最后停在立于一旁,似守着少女们上车的另一名少女身上。

    她衣衫污黑,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连一头凌乱披散的长发都让泥水凝干了。

    可少女高挑纤长的身形站得笔挺,她几乎是昂首挺胸,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沾满红黑血痕的刀。

    有侍卫恭敬上前,对她说了什么,那少女怔怔低头,似乎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然后动作僵硬地递给侍卫。

    何皎皎眼里滚了泪,呐呐出声喊:“月霜姐姐?”

    距离有些远,她以为少女听不见,对方却恍恍抬头望了过来。

    她满身狼狈不堪,然眼眸亮得出奇,朝何皎皎璨然一笑:“啊,鹌鹑,我回来了。”

    城楼外,墨绿山岭线延绵至遥远天际,朝阳破晓,光芒万丈。

    是苏月霜。

    她在两天前磅礴的雨夜里,从单独看守她的贼匪手里夺了刀,一夜伏杀二十六人,将春日宴被掳走的贵女们,一个不拉,全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凌昭:“二哥好怪,二哥要做什么,他们要打起来了我帮谁,我好像谁也帮不了,头好痒要长脑子了吗,算了我收拾收拾带媳妇儿跑路吧。”

    苏家都是猛人。

    第50章 妾有意

    ◎你要去看看月霜姐姐么◎

    *

    她们被关在百里外, 宣州与沧州交界的一个荒山荒村里。

    春日宴上香炉中迷药生效,一个接一个倒下时,苏月霜最先发现不对, 可惜当时已求救无门。

    但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她与桃林中劫杀掳人的贼匪打了照面,与后头看守她们的不是同一批人。

    苏长宁雷厉风行,亲自领了兵至两地调查, 三天后便出首尾,逮住了劫匪残党四十余人。

    然这群人不过是宣州山上黑风寨里的普通山匪。

    头领口供交代,月余前, 他们收了一行人三百两黄金、数百担粮食, 受命在春分日前二到了荒村里。

    那行人只说替他们看守一群女人数日便行,这群幸存的山匪皆被施以酷刑, 命去了半条,也没再吐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山匪的大当家却逃了。

    为了安抚苏家,建成帝将此事全权交由苏长宁负责。

    宣州的一位中郎将查出与黑风寨官匪勾结已久, 满门抄斩。两州大大小小官员, 罢官的罢官, 入狱的入狱。

    京城四周的地方官,便全遭了一通清洗。

    另有数位粮商被苏长宁当场斩了。

    这场腥风血雨,却半点儿没有吹到京城里来。

    苏月霜她们逃回城当日引起的一点儿骚乱, 用其它的缘由遮掩过去了。

    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这十几户人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 心照不宣地将事瞒下。

    可风言风语无孔不入, 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 不过隐约知道详情的人面面相觑, 全当一个字没听见。

    也幸好, 山匪没有伤她们。

    只有苏月霜被斩了小指。

    然而过去十来天,真正的幕后黑手仍旧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何皎皎在深宫,听不到太多消息,某天深夜惊醒,叹了口气。

    怕不是就这般没头没尾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她这几日写了帖子,想逐一登门探望她们,让太后拦下。

    太后说何皎皎独一个幸免于难,事情刚过不久,她哪怕真心实意哀怜那群遭了罪的姑娘们,也不合适去。

    最好如常,一个字不要再提,权当没有发生过罢。

    何皎皎听了,默默将帖子都烧了。

    后头一连好几个大晴日,薄薄的春衫穿着都有些发热,何皎皎摇起团扇,缠着雪蕊要吃冰碗子,日子逐渐平静下来。

    一眨眼到三月十六,清晨。

    何皎皎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刚用完早膳,苏皇后携众妃子来请安,说说笑笑过去大半个时辰。

    太后病去如抽丝,身子还不大好,众妃便散了。

    苏皇后却拉起何皎皎的手,眉眼含笑道:“这些时日都忙着,好久没见着令仪了,好孩子,跟我回坤宁宫坐坐吧?”

    她转而看向太后,“借您的乖乖用一天,老祖宗不会舍不得吧?”

    太后乐得见何皎皎跟苏皇后亲近呢,玩笑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令仪去,在坤宁宫瞧见什么宝贝,不拘得,全抱回来。”

    苏皇后应是有事找她……三月十九,何皎皎十五及笄的生辰,她已经收过好几回礼了。

    何皎皎想了想,跟着笑道,“哪里用得着令仪自个儿抱啊,皇后娘娘可舍不得令仪了。”

    她亲热挽住苏皇后胳膊,“皇后娘娘定是要找人帮令仪抬的。”

    三人其乐融融再笑了一阵,正打算出门,绒绒从宫婢手里挣脱,跑过来扑何皎皎裙摆。

    何皎皎抱它起来,刚要把它交给追来的宫婢,发现苏皇后笑吟吟盯着绒绒看。

    苏皇后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呢。”

    “我晓得,苏伯伯给我说过。”

    何皎皎便把绒绒抱给苏皇后瞧,她乐滋滋的,有点儿显摆,“他还给绒绒编过一个小篮子。”

    苏皇后俯身挠了挠绒绒下巴,随意地问道:“苏伯伯…哪个苏伯伯啊?”

    何皎皎学了凌昭的叫法:“苏小伯伯。”

    苏盛延一把刀锋利雪亮,三两下将木头削得纤长整齐,何皎皎记忆深刻。

    让宫婢把绒绒抱下去后,何皎皎与苏皇后同坐她的凤辇回坤宁宫。

    在路上,二人遇着了凌行止。

    他瞧着像是要从东宫赶向某处去,身旁一群随从行色匆匆,男人焦头烂额,顿了顿,粗略弯腰对苏皇后行了一礼,“见过母后。”

    他脸上破天荒少了个笑模样,“孤且有公务在身,告辞。”

    一行人步履急快离去,引得何皎皎瞧过去好几眼。

    苏皇后神色如常,淡淡道,“你太子哥哥近来忙。”

    何皎皎笑了笑,不再问。

    也不是她能问的。

    到坤宁宫,何皎皎陪着苏皇后在她寝殿外隔间坐下。

    妇人端了茶,指套摩挲杯盏半晌,不想第一句话却是,“令仪,今年怕要委屈你了。”

    何皎皎缓了缓,笑容不变,俏声道,“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怎么委屈到我了?”

    听苏皇后道:“大后天的,我们令仪就要及笄。”

    “原定是想给你在坤宁宫里头,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的。”

    她目光柔和落到何皎皎身上,露出一点儿哀伤:“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么多人家都还伤心着呢,咱们不好再大操大办,招人眼了。”

    “所以令仪……你的及笄礼,我想着还是在坤宁宫给你办,不过不往外发请柬了,就咱们一家人陪着你过。”

    “对外头就说,你替月霜她们积福,不作那铺张浪费的排场,如何?”

    妇人面色甚至惭愧,何皎皎连忙握住她的手,“令仪还当是什么事呢。”

    “月霜姐姐她们……我也很难过,哪里有心思在她们伤心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过生辰呢。”

    她垂了一点儿眸,笑道:“难为皇后娘娘还记着,令仪全听您的。”

    何皎皎幼年失估,幸得皇后太后垂怜,才能平安喜乐长大,她这一生已经够好了,怎么会去计较及笄礼能不能大办。

    想到苏皇后特意把她叫来坤宁宫说这事,何皎皎补充道:“老祖宗那边,令仪回去跟她说吧。”

    她怕苏皇后到太后面前会为难。

    “好孩子。”

    苏皇后为她挽过一缕额发,冲外头喊了一声,“嬷嬷,把我库房钥匙取出来。”

    竟是开了库房,领何皎皎进去,让她自个儿尽了兴得挑。

    何皎皎诚惶诚恐,哪里好意思下手,然而推诿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捡了几件成色中上的皮子料子,再多的不肯拿了。

    苏皇后笑话她道:“你还跟我客气啊。”

    她又往里添了诸多,拢共装满五六个大箱笼,派人抬回玉琼殿去。

    苏皇后还嘱咐一句,让送礼回去的宫侍,特意从慈宁宫门口绕一圈,务必要让太后瞧见了,省得她老人家嫌她小气,亏待了令仪郡主。

    笑过之后,再回苏皇后寝殿,外隔间却已坐了人等着,见了她们起身迎来。

    “皇后娘娘,郡主娘娘。”

    不是张氏是谁。

    她气色比上回相见时好了许多,不过眼眶微红,眼下淡淡乌青,看上去仍旧精神不济,目光殷切的盯着何皎皎。

    何皎皎笑容滞了滞,茫然地看向苏皇后。

    又出什么事么?

    苏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询问,“令仪,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月霜姐姐啊?”

    “是啊,郡主娘娘。”

    张氏上前一步,急切道,“我家那丫头脾气坏,平常独来独往的,从寿光回来后难得听她念叨过你几回,不是还给您送过一整箱子的夜明珠么,春日宴给您的帖子她还要亲自送,郡主娘娘……”

    夜明珠,是苏月霜因为烈血鬃惊马,给她寻来“天上的星子”作得赔礼,个个都流光溢彩。

    “婶婶,我去。”

    何皎皎打断张氏的话,小心问询道:“月霜姐姐怎么了?”

    “她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谁的话也不听,你去劝劝她好吗?”

    张氏抹起眼泪,“林家朱家那两个丫头前几日晚上悬了梁,好赖发现得及时……我、我这几宿眼睛都不敢合,生怕她想不开。”

    何皎皎听得鼻子一酸,差点儿跟着落了泪。

    她过去搀了张氏,强作笑颜道:“婶婶,我本来早就想去看看月霜姐姐的,您别哭了,我们走吧。”

    随后坐上了前往苏家的马车。

    何皎皎手里缴着帕子,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听出张氏话里的纰漏。

    苏月霜回来小半个月了,是这几日才开始不吃不喝的么?

    但她且放心不下,还是去看看吧。

    张氏直接让马车驶进角门,停在了苏月霜住的院落外边。

    下了马车,何皎皎站稳后抬头,却是眉心蓦地一跳。

    白墙碧瓦围一条朱红游廊,院墙四角的月亮门,竟然各守着两名持长枪的着甲护卫。

    “郡主娘娘,这边。”

    张氏前方领路,观何皎皎面色有异,她陪笑道:“怕她乱来,所以看得紧了些。”

    “也怪我们从小把她惯坏了,这些天硬是一颗米都没沾。”

    何皎皎敛目不说话了。

    从游廊过一座角楼,进了一个雅致的院里,院门口同样有数名粗使婆子守着。

    何皎皎面上无异色,心里叹了口气。

    张氏不跟她说真话。

    看情形,分明是她们将苏月霜关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何皎皎心里有些后悔,可都走到这里了,只好硬着头皮到了苏月霜闺房外。

    张氏敲了敲门,一个字未出口,屋内陡然一声震响,似有人砸了东西过来。

    震响平息,屋内再没有声音。

    “郡主娘娘,让您见笑了。”

    张氏跟何皎皎赔礼,拍着门声音哀求道:“月霜,郡主娘娘来看你了。”

    屋内死寂一片,倒没有再砸东西过来。

    来都来了。

    何皎皎拉拉张氏袖子,站到门边,喊了声,“月霜姐姐,我进来了。”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门斜开了,何皎皎朝张氏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进去,将门轻轻合上。

    “月霜姐姐?”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地上全是碎掉的瓷盏,桌椅翻倒,何皎皎小心避开,寻向苏月霜卧房。

    隔着一道珠帘,她隐约看见有人歪歪躺在榻边上,一头如瀑的长发逶迤落地。

    何皎皎快步过去,脸上带出笑,“月霜姐姐,你怎不理人啊?”

    她撩开珠帘,脸上却一白,在门口僵住。

    苏月霜沿着榻边儿垂了一条手臂下来,少女素手白皙,小拇指上缠了白纱,而白纱透出血红,短得出奇。

    许是半晌没听到何皎皎再发出动静,她淡淡开了口,“怎么,你觉得吓人么?”

    苏月霜抬了抬手,语气漠然无谓,“回来后,为了保住这只手,大夫把我的小指又割了一截,差不多全没了。”

    “没有。”

    何皎皎低头,轻轻出声。

    她走了过去,想在苏月霜身边坐下,再像往常那般夸她几句:“月霜姐姐……”

    苏月霜风眸却是一横,冷厉道:“谁让你坐了?”

    何皎皎提着裙子站到一边去,埋着脑袋,她鼻音厚重,嘀咕道,“不坐就不坐嘛。”

    “你来干什么?”

    苏月霜又问,她神情凛凛,跟拷问犯人一般。

    何皎皎手指头缴着裙摆,她看苏月霜脸色,摸不准到底谁跟谁在闹脾气,怯怯问道:“月霜姐姐,你娘说你不吃饭,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你让她们放我出去,我自然就吃了。”

    苏月霜嘴唇苍白干裂,声音低缓,听不出旁的情绪。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她这句话,自顾自的问:“那你这会儿要吃么?”

    感情她来,就是喊她吃饭的?

    苏月霜关在屋里伤心欲绝数日,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此刻三言两语间,被何皎皎弄得火冒三丈,狠狠瞪过去:“不吃,别来烦我!”

    何皎皎被她瞪得往后缩了缩,“可是、可是我想吃饭……”

    苏月霜咋一听,扭头瞪她,露了震惊神色,“你说什么?”

    她不是来探望安慰她的么,怎么张嘴跟她要饭吃?

    她都好几天没吃了。

    何皎皎缩手缩脚站在边儿上,跟个受气包一样,嘴巴瘪瘪,后头竟是“哇”地一声哭了,“我午膳都没用我就巴巴赶过来了,我好饿啊。”

    “你爹娘喊我来劝你吃饭,你不肯吃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的呜呜呜……”

    她抽抽噎噎,越哭越伤心。

    苏月霜:“……”

    她给何皎皎这活宝气笑了,“我家里还能少你一口饭吃,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要去。”

    “可是、可是……”

    何皎皎吸吸鼻子,她是说哭就哭,睫毛上挂着豆大的泪珠儿,杏眸水汪汪的,好不可怜委屈,“可是你爹好凶啊,我不敢。”

    她压根没见着苏长宁,张口胡来。

    苏月霜:“……”

    她咬了牙,“我管你饿不饿,饿死活该。”

    说罢翻身滚到床里边儿去,兜头蒙了被子。

    何皎皎也不劝她,仰头小声呜咽,哭她自己的,“呜呜呜,我好饿啊呜呜呜……”

    “苏月霜你怎么狠得下心呜呜呜……人家大老远来看你,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半晌,苏月霜“嚯”一下掀开被子。

    何皎皎看她面色铁青,以为她要过来揍她,盯准方向准备跑呢,却见苏月霜向门外大步流星行去。

    她脚步且虚浮着,只着了里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一脚踹开了门。

    门外张氏眸中带泪,惊喜道:“月、月霜……?”

    “要吃饭。”

    苏月霜冷冰冰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诶好好娘这就给你去准备。”

    张氏看她脚步不稳,犹豫半息,没敢进去扶,手帕揩了揩眼角,下去宣膳了。

    不一会儿,苏月霜卧房圆桌上摆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丫鬟们都不敢触她霉头,布完菜匆匆退下。

    屋子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

    苏月霜见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桌子,但不动,烦道:“你不吃?”

    何皎皎是真得腹中饥饿,她瞥一眼苏月霜,鼻子抽抽,继续掉眼泪:“你不吃我也不吃。”

    苏月霜翻了个白眼,才不管她了,上榻装死。

    “呜呜呜我好饿……”

    何皎皎故技重施,苏月霜不理她,她就趴她耳朵边哭去,阴魂不散,“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何皎皎!”

    苏月霜跳了青筋,攥了拳,一字一顿牙都要咬碎了。

    何皎皎见势不妙,溜得飞快,她躲到桌子后边,振振有词,“你、你主人家都不上桌,我好意思动筷子,怎么吃得下嘛。”

    屋内饭菜香味盈盈,和着少女声音一起敲打苏月霜的忍耐力。

    片刻后,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坐到桌子上抄了筷子。

    “吃!”

    她神情凶恶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瞪着何皎皎,仿佛嘴里在嚼这个烦人精。

    看来她真好几天没吃饭,估计饿得够呛。

    何皎皎发现苏月霜握筷子的手有些颤,继续过去讨人嫌,“嘿嘿…月霜姐姐,要不我喂你吧?”

    “滚。”

    “哦,那你吃慢点儿嘛。”

    挨了对方一记眼刀子,何皎皎老实落座。

    张氏再带人进来收拾的时候,苏月霜坐回了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一看见张氏,她脸一沉,背了身,碗也撂了。

    张氏便没有开口,感激地对何皎皎点点头,领人退了出去。

    何皎皎与苏月霜相对无言的坐了会儿,她再次提议道:“月霜姐姐,我给你梳头吧?”

    “我可是跟老祖宗身边的取竹姑姑学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苏月霜下意识要拒绝,抬眸见少女杏眸清亮,鼻尖儿是方才哭红的,笑容却尤显乖巧。

    却慢慢撇了嘴,是一副如若苏月霜说不的话,她马上能哭出来的模样。

    “梳吧梳吧……”

    苏月霜内心登时挫败无比,烦死了,她拗不过她,随她去吧。

    屋里东西让苏月霜全砸了,何皎皎出门找张氏要梳子,张氏听苏月霜肯梳洗了,直接让丫鬟搬了个妆匣过来。

    何皎皎抱着妆匣回去,苏月霜盘腿板正坐在榻边等她。

    何皎皎便把两只袖子挽得老高,拿着梳子过去给她梳头。

    “月霜姐姐,你想梳个什么发式啊?”

    “月霜姐姐,你头发好漂亮啊,跟苏杭那边进上来的黑绸一样。”

    “月霜姐姐,我没有弄疼你吧?”

    何皎皎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叽叽喳喳的。

    而苏月霜合目,仿佛入了定,睫毛不时一颤,听见了何皎皎的话,不应声。

    何皎皎动作很轻,偶尔会扯着她一下头皮,大抵见她不搭腔,过了会儿,何皎皎独角戏便唱不下去。

    屋里安静少许,紧接着头上动作也没了,好一阵子,周围静悄悄的。

    苏月霜奇怪睁眼,恰见何皎皎捧了一团漆黑长发到她面前,讪讪道:“月霜姐姐,解不开了。”

    她把她一簇发尾打成了死结。

    苏月霜:“……”

    苏月霜把发尾拽了过去,何皎皎以为要挨骂,往后缩了缩。

    苏月霜一声不吭,低了眸以指为梳,自己慢慢的解。

    可她动作一下接一下,却越来越重,几乎粗暴,开始蛮力地扯。

    何皎皎连忙拉住她的手,“月霜姐姐?!”

    “皎皎……”

    苏月霜的背脊一下塌了,她五指已让发丝勒出刺目红痕,登时泣不成声,“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帮我跟表哥捎句话好不好,你跟他说,让他来看看我,不然……”

    如果何皎皎今日来,只是不痛不痒劝她几句,苏月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何皎皎心性纯良,没有旁的心思,她信她。

    苏月霜拽紧何皎皎的手,低泣哀婉:“你让表哥来看我一回,一回就好,爹说要退婚,表哥他、他会死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我虽然现在残废了,可是、可是我救了好多人,嘉宁温荣她们我都平安带回来了,只要表哥不嫌弃我,他重情重义,我还能帮他博一个好名声的。”

    “退了婚,他会死的……”

    苏月霜揪着何皎皎袖子,哭得不能自已。

    何皎皎听她话颠三倒四,唇翕动,喉咙干涩发堵,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半晌,何皎皎用力掐住掌心,才不至于失态,慌乱扯出一个笑,“月霜姐姐,你说什么呢?”

    什么叫,退婚的话,表哥会死?

    苏家要和太子退婚?

    目光从苏月霜素槁面容,落到她断了的小指上。

    何皎皎惊诧之余,不忍悲哀。

    她为何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想着要帮他人博一个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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