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及笄/出征

    ◎何皎皎,可能要和北梁打仗了◎

    *

    “皎皎, 你知道么,姑父并非由太子位登基大位。”

    苏月霜与何皎皎说了一段,有关苏皇后的往事。

    那年苏皇后十六岁, 另与先太子有婚约,当时离婚期不过四五个月,且时近年关。

    苏皇后携仆从,去了腾洲外家探亲。

    来回左右不过个把月的路程, 她却在回京的路上遇了雪灾,大雪崩塌驿道。

    驿道修好了就塌,修好了就塌, 苏皇后硬是在路上堵了两个多月, 回不来。

    直到大势已去的先太子“病猝”,她回京的路才能走了。

    而苏皇后回京不过三个月, 她便又与当时还是六王的建成帝定婚成了亲。

    苏家女生来是要当皇后的,不论皇帝是谁。

    而一个被苏家厌弃的储君,与皇位无缘后, 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皎皎, 爹说、爹说你寿光惊马和春日宴的劫匪都是表哥做的, 他不想娶我,但他拗不过爹爹和爷爷,所以他想要我的命呜呜呜……”

    苏月霜伏在何皎皎怀里, 一边低声抽噎,一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 断断续续说道:“你帮我去求求表哥好不好?姑父还有这么多儿子, 不是非他不可, 他真得会死的……”

    咋一听此等辛秘, 何皎皎恍恍难安, 下意识扫过往窗外门边扫了一眼。

    阳光盛,倒没有照出人的影子来。

    应该…没有人偷听。

    何皎皎脸色仍旧白了白,艰难笑道:“月霜姐姐,太子哥哥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苏家要做权臣,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可还有比嫡长出身的凌行止更合适的人选么,他是苏皇后的嫡子啊?

    而凌行止,就算他不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可建成帝还在啊。

    建成帝才五十出头,身子说到底没有大毛病,等凌行止能名正言顺继位,还不知要多少年,他……

    何皎皎止不住思绪紊乱,她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也不能再让苏月霜颠三倒四地说下去了。

    “月霜姐姐,太、他……”

    她用力扶住苏月霜,望进她悲哀的眼里,斟酌语气,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月霜姐姐,这么多天了,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么?”

    “表哥、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对我很好……”

    苏月霜再一次泪决堤,伤心欲绝,哭得说不出话来。

    日落时分,何皎皎的车辇驶出镇国将军府。

    她低头盯着帕子上的绣花发呆,少女神情不明,神思不定。

    除非年节宴会,何皎皎平常少遇苏家两位大将军,但偶尔见过凌行止与他们会面。

    苏大将军们在他面前都恭顺,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张氏连见了她这个无权无势的郡主,都是和和气气得行礼。

    凌行止平日也都舅舅舅舅的喊着,不一直挺好的么,怎么背地里闹起来了。

    而且,凌行止除了收拾凌昭发脾气的时候有点儿吓人,一向温润端方,谦逊知礼。

    何皎皎不信,凌行止会为了争权夺势,害那么多无辜的姑娘们。

    春日宴里,还有他的姊妹啊。

    嘉宁和温荣…温荣大姐姐的夫婿,可是他太子詹事府里最得力的少詹事。

    也没必要啊,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不瞎折腾么。

    想着想着,何皎皎睫毛一颤,指尖僵了僵。

    她蓦然想起,苏皇后,不只一个嫡子啊……

    眼前马上浮现凌昭那爷来爷去的德行,何皎皎蹙了眉。

    得了吧,有他什么事儿。

    何皎皎呼吸慢了慢,脑子越发乱如麻。

    可今日张氏叫她过来这一遭,有别的目的么?

    还有苏月霜跟她说那一番话,到底有心无意?

    ……

    风吹得马车窗棂磕了磕,雪蕊过去掀帘子关窗,便听何皎皎小声抱怨道,“她跟我说这些有作甚么,我也管不了啊。”

    没得胡思乱想糟心。

    雪蕊笑了笑,刚把窗子合紧,车辇已驶出镇国将军府,她余光却瞥见府邸大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雪蕊奇道。“诶,小姐,那不是李长么?”

    何皎皎抬头,惊讶道:“李长?”

    李长在的话……

    “是郡主娘娘吗?”

    那边李长已看见何皎皎的车辇,和在窗边露了一面的雪蕊。

    “奴才见过郡主娘娘,方才瞧见雪蕊姑娘,奴才还以为看错了呢。”

    他迎了上来,隔着车壁与何皎皎见礼,笑问道:“郡主娘娘来镇国将军府上有事么?”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事,何皎皎只得含糊道:“我来探望月霜姐姐,李长,是太……”

    她话突兀被李长打断,“那郡主娘娘…见着月霜小姐了么?”

    何皎皎愣了愣,隔了车壁,她瞧不清李长面色神情,只听他一把尖细的公鸭嗓压得极低。

    还有见不着的么?

    何皎皎思忖片刻,想着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如实答道:“见着了的,李长公公,您是…是太子哥哥让您来看月霜姐姐的吗?”

    “哎…太子爷也是来探望月霜小姐的,奴才这不在外头候着他么。”

    李长叹一声:“不过太子爷没郡主娘娘运气好了,这小半个月余的,太子爷天天得了空,便往将军府上来一趟。”

    “可惜大将军只说月霜小姐需得静养,都没见着一面。”

    听外头李长继续苦笑问道,“奴才斗胆问一句,郡主娘娘,月霜小姐情况还好么?”

    何皎皎已是惊涛骇浪,半晌才拿出话来,强笑道:“瞧着,是没什么精神……”

    与李长分别,何皎皎端坐马车内,她垂眸沉思,手中帕子揉得皱成一团。

    所以,苏家是一面将苏月霜关起来说要退婚,一面不许凌行止看她么?

    那对苏月霜说得劫匪一事,也是假的了?

    可是,为什么。

    寿光惊马、办春日宴、国寺劫人、苏月霜断指、救人……

    何皎皎心中惊疑不定,逐渐的,却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如果是苏长宁看出来凌行止不甘心日后屈居苏家之下,所以自导自演春日宴劫人这一出,私底下将罪名怪给凌行止,作出要退婚的架势,实际上不过是以退为进,逼凌行止向他们低头就范呢?

    毕竟建成帝十几个儿子…他若跟苏家撕破了脸,他的太子之位,恐怕真要坐得艰难无比了。

    凌行止这些年,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苏月霜不冷不热,可面子上也说过得去。

    且说春日宴一事,细想起来,苏家……似乎没有坏处,反而占了好。

    苏长宁清算掉了宣沧两地大部分地方官员,新升上来的,会是谁的人?

    只有苏月霜断了一指,其它家的小姐全都安然无恙,而她单枪匹马,百里奔袭将人救了回来……又是多大的壮举?

    余下那十五户人家,要承她多大的恩情?

    可是,那张氏在她面前的眼泪都是假的么?

    苏月霜她到底是没了一根手指啊。

    那如果……

    何皎皎还是觉得不对,念头一转,生出别的想法来。

    如果,既不是凌行止做的,也不是苏家,而是另外有人故意祸水东引,在苏家和太子之间挑拨离间呢?

    先让苏家误以为凌行止对他们下手,又让凌行止认为苏家在贼喊捉贼,煽风点火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又会是谁呢?

    然而,任凭何皎皎想破脑袋,她找不出来有这么号人物。

    能在把持朝政几十年的苏家,和执掌玉玺监国两年余的太子之间,在这两方势力手底下全身而退,半点马脚都没露。

    算了,以后她少看点儿话本子吧。

    何皎皎捂了耳朵,头痛道,“雪蕊,快点儿。”

    既然太子哥哥天天都来看过月霜姐姐的,吃了闭门羹还坚持着,那事情应该没那么严重,应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旋了罢。

    也是,凌行止向苏家让步了。

    她突然一句,听得雪蕊不明所以,“啊?”

    少女歪在车厢里,杏眸无神,似乎筋疲力竭,“你让车夫快点儿,咱们快点儿跑。”

    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雪蕊越发疑惑,被她逗笑了,“怎么了?”

    何皎皎人小鬼大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她想,张氏邀她过来,估计想让她当个传话的,无形中再给皇宫里头那几位施压吧。

    烦死了,她以后再也不管闲事了。

    至六月十九,晴,天光大盛。

    巳时正,吉时到。

    何皎皎着朱红金绣鸢鸟衔花的大袖礼服,在坤宁宫行及笄礼。

    苏皇后却与太后起了争执。

    苏皇后满脸笑地讲:“老祖宗,您与令仪是朝夕相处日月相伴着,今日让让媳妇儿又如何?”

    她说着绕过铺落红绸的桌椅,去捡摆盘礼纸上的梳篦。

    “好你个皇后,往日一副贤淑大方的做派,今儿可算露出真面目了?”

    太后要嬷嬷们过去按住苏皇后的手,也是满面红光的笑,嗔道:“我养大的乖乖,有你什么份儿,边儿去。”

    两人在争着谁为何皎皎取冠执钗绾发,作执礼人。

    何皎皎端坐在妆台前,头上金冠流苏垂面,她压不住嘴角,从水磨镜子里看她们笑闹。

    一位贵妇提议道:“不如让郡主娘娘自个儿选?”

    苏皇后说是不发请柬,可来观礼的命妇贵女并不少。

    一圈人喜气洋洋围过来,苏皇后站到何皎皎身后,抚了抚她披散下来柔滑漆黑的长发,还真问她一句:“那令仪是要皇后娘娘给你绾发,还是老祖宗啊?”

    何皎皎心腔充盈而温暖,鼻尖却莫名发堵,以至于声音细细哑哑,“我今天可及笄了,你们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逗?”

    她知道,她是太高兴了。

    太后故意板起脸,逼问道,“那你到底是要哀家还是要皇后?”

    何皎皎低头扭捏了一会儿,娇嗲道:“我怎么选嘛?”

    众人笑过一阵,太后抚掌道,“好了,让皇后娘娘与你绾发罢,不耽误吉时了。”

    本来定好了苏皇后,太后逗个趣儿。

    她怕自己年纪大,手抖拿不稳梳子了,给小姑娘梳得不好看。

    太后端坐原地,柔和含笑凝望着何皎皎,趁人不注意,偷偷揩了揩眼角。

    也是高兴的。

    苏皇后动作轻柔,先取了何皎皎头上那繁复华贵的头冠,握着梳子一下一下梳透她发尾。

    妇人眉眼温柔专注,声音缓缓地唱,“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

    “我们令仪啊,终于平平安安,长成大姑娘咯,日后啊,你也定要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啊”

    镜子里的少女容颜姣姣,眉眼姿媚,她绾发,落钗,周围人也都笑着恭贺。

    何皎皎没忍住吸吸鼻子,视线略有模糊。

    她满心欢喜,又满心知足,感恩在她父母双亡后,还能遇见愿意疼她护她之人。

    “皇帝陛下礼到……”

    外头礼官高声唱起了礼,“赐金步摇一双,羊脂玉扣一对,东珠三百,珐琅彩……”

    “太子殿下礼到……”

    “十三殿下礼到……”

    这一整天便热闹喜庆地过去了。

    不过一整套流程下来,礼服繁复厚重,何皎皎一整天身上都汗皱皱的,虽然高兴,架不住后头实在劳累。

    晚间席散了,回玉琼殿洗簌后换了常服,何皎皎倒在榻上竟是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还说不大办了。”

    这要大办,她得累成什么样。

    雪蕊奉茶上来,哪里看不出她得意的小模样,笑问道:“那您等会儿还出去吗?”

    “出去干嘛?”

    何皎皎疑惑,看雪蕊神神秘秘,笑而不语。

    再坐了会儿,喝了半杯热茶,何皎皎歇好了,雪蕊提灯,引她出门去。

    “谁要见我啊?”

    何皎皎跟在雪蕊身后,约摸猜得出来是谁,但她明知故问。

    雪蕊不答,浅笑着只领着她,从回廊往玉琼殿的后院里走。

    夜间道路两旁的浅草坠了露珠,沾湿鞋尖裙摆,不知花开在何处,虫鸣细碎,暗香习习。

    到了后院的月亮门前,雪蕊将灯笼挂上路旁的一棵梨树上,往后退了退,“您自个儿进去吧。”

    何皎皎瞪她一眼,“你也放心啊。”

    有何不放心的。

    说完何皎皎笑了笑,在月亮门前往里张望一瞬,提裙过去了。

    空阔院落正中生着株比何皎皎年纪还要大的石榴树,高大繁茂,亭亭如盖。近日天气燥热,竟让它提前开花了,艳艳靡红绽满枝头,想来秋时能挂不少果子。

    何皎皎略过石榴树往后边走,边走边四处喊了一声,“凌昭?”

    回廊处灯火盛亮照过来,四处都不见凌昭的人影。

    何皎皎蹙眉,不晓得讨厌鬼藏在哪里使坏。

    她余光一瞥,却瞧见石榴树高处的枝干上,落下来道黑影。

    枝叶繁盛,灯火昏昏,遮得人影影绰绰。何皎皎看得不真切,走近了往上张望,便见凌昭玄衣挺拔,长身倒挂金钩从树干上垂下来,张嘴咬下枝头最鲜艳的一株花。

    他黑眸沉沉对上何皎皎,面无表情一松口,花枝盈盈坠落,何皎皎仰头没来及躲,石榴花砸上她额头,滚到她绣鞋前。

    花枝打得她有点儿疼。

    何皎皎捂着额头,怨怼道:“你讨不讨厌啊?”

    她低头踢踢那株石榴花,觉得有些可惜,开得多好啊,就这么让凌昭摘了。

    枝头轻晃,凌昭无声落地,他不说话,斜斜往石榴树干上一靠,安静而眸光深邃注视何皎皎。

    何皎皎还在可惜那朵被他折了的花,没看他,少女声音温软:“礼我今天已经收过了,你还找我干嘛?”

    今天何皎皎一直被女眷们簇拥着,没凌昭近身的地儿,今天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凌昭?”

    何皎皎说着偏头望向他,杏眸淌出笑意,却慢慢怔住,“你怎么了?”

    她终于发现,他沉默异常。

    “何皎皎,我……”

    凌昭便对她笑了笑,可少年薄唇阔目,神情却是惆怅冷漠。

    “到底怎么了?”

    心头忽地涌出强烈不安,何皎皎装作没发现他的异常,脚步轻快过去拽他,“你又要拿什么事来烦我啊?”

    凌昭略微迟疑,后而干净利落,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北梁要我们用三座城去换四哥的尸身,没谈拢,可能要打仗了,小舅舅让我跟他一块儿去裕阳。”

    他快刀斩乱麻似得,“父皇和二哥也是这个打算。”

    何皎皎伸去拉他的手无措僵住,随即被凌昭大掌包裹住。

    他牵她到她身旁,微低了头颅,唇角崩了崩,似再说不出话了。

    风动虫鸣,许久。

    何皎皎维持住面上笑颜,轻轻问道:“他们要你去你就去啊?”

    声音却不住慌乱。

    “我去。”

    凌昭这回没有任何犹豫。

    他甚至望进何皎皎眸中,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何皎皎,我要和我小舅舅一块儿出征了。”

    “哦,那你去吧。”

    何皎皎弯起眉眼,对凌昭笑了一笑,她羽睫乱颤,慌慌垂眸要把手抽回来,一下,两下。

    凌昭握紧了,不让,“何皎皎,我……”

    “你放开我!”

    两人僵持数息,何皎皎蓦地咬牙,一把用力推开了凌昭,她低呵出声时滚了泪,再望向凌昭却又露出笑。

    她且弯腰对他行了一礼,“天色已晚,十三殿下请回吧。”

    她不再管凌昭神情如何,掉头大步往玉琼殿走。

    “何皎皎。”

    凌昭追了上来,何皎皎脚步急促而乱,在回廊阶梯上绊了一跤,身后横过来一条胳膊扶稳了她。

    何皎皎甩开他的手,胡乱抹掉眼泪,大步携风,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她且行且在心里骂自己。

    没出息,为了凌昭这混账王八蛋有什么好哭的?!

    可无端的惶恐如潮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止不泪。

    他说他要去裕阳了。

    凌昭原地停了停,风吹得少女裙摆向他扑来,可她在远去。

    凌昭略微低首,长睫掩了眸中神思,他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他走得快,跟何皎皎保持三两步的距离,身后坠着个人高马大的讨厌鬼,何皎皎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再也不想理他了。

    可何皎皎没忍住,要下回廊时,她郁气横在心头,忽然回了身。凌昭眼睛亮了瞬间,结果半个字没说出来,一连被何皎皎往后重重搡了好几下。

    推开凌昭后,她攥紧了裙摆,几乎声嘶力竭,“你别跟着我!”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凌昭……”

    她腔调压得怪异,似笑非哭一句,看凌昭张了嘴,何皎皎捂住耳朵,径直一路小跑回她的寝殿。

    凌昭一直跟着她,小心试探着要进门,差点儿被何皎皎甩过来的门扉砸到鼻尖儿。

    何皎皎关了门,用背紧紧抵住,她想躲远一点儿的,可此刻仿佛失尽所有的力气,僵在门边。

    “看什么看,滚一边儿去。”

    门外凌昭低喝了一声,他骂跑了听见动静,过来查看情况的宫婢们。

    他只立在门边,看着映过来的少女的影子,她似乎佝偻了一点儿腰身,止住了低泣,一动不动。

    “何皎皎。”

    凌昭涩然唤她一声,跟她解释道:“我又不是上前线,裕阳城前边儿还有函谷关呢,说不定我还是当个大头兵,天天站城墙根呢。”

    “再说了,不一定打得起来。”

    他破天荒觉得难堪和退却,也不晓得怎么哄人,干巴巴几句话说完,收了声。

    门里头何皎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好一会儿,凌昭叹了叹,声音越发的轻,“裕阳是你的家乡,你有没有想要,我后头给你捎回来?”

    “呵。”

    何皎皎终于出了声儿,却是一声冷笑。

    屋内四处的灯烛模糊光晕,何皎皎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然她声音清凌凌的,说不出的嘲讽尖锐,“凌昭,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在裕阳,我在裕阳家破人亡,你说那里是我的家乡?”

    门外少年哑然,他无言以对,最终没再说出什么。

    何皎皎不知凌昭何时离去。

    她不关心了。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内一整夜,谁来也不准进。

    第二日,何皎皎双眼红肿地开门,吩咐雪蕊道:“以后不许放那混账进我的玉琼殿了。”

    雪蕊瞥一眼少女浮肿的脸色,低声应了。

    苏盛延率军北上裕阳的日子,定在三月二十六。

    这些时日,何皎皎没再见过凌昭。

    至三月二十五,李长却忽然登门,引着何皎皎到御花园,见了凌行止。

    凌行止开口第一句却是问,“听说你和十三闹别扭了?”

    何皎皎正不知如何作答,听男人朗声含笑,“令仪,那你明天想去送送他么?”

    【📢作者有话说】

    滴,请查收太子最后的良心。

    然后女主有点儿童年阴影在身上的,所以有些应激了。

    第52章 大捷

    ◎此战,大捷◎

    *

    三月二十六, 辰时初。

    天光烟青,天字旗迎风招展,长街静肃, 过铁骑。

    何皎皎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李长换了常服,为她驾车。

    今日瞧着要下雨,远处天际朦胧泛着灰青色, 马车晃晃悠悠,何皎皎低着眸,神情娴静。

    她手里攥紧了某物, 心揪成一团, 到底没舍得下,临别之际不去见凌昭一面。

    马车伴在前锋军列后, 出了城,大军走官道,何皎皎乘得的马车拐上了山岗, 借枝叶遮掩, 并道而行。

    她才有机会掀帘子往外瞧一瞧, 见官道上山岭墨绿间,黑压压一片长龙。远远听前方马蹄铁靴踏地,大军行进之声整齐划一, 气势磅礴恢宏。

    何皎皎盯紧最前方的一抹银白闪现,她知道, 凌昭今日着银甲。

    盯着盯着, 她眼前泛了泪花, 何皎皎想沉下一口气, 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用力将帘子摔了下去,低低地骂,“骗子。”

    凌昭又骗了她,什么大头兵,他明明做了前锋掠阵的少将军。

    出城十里,过京城最后一个驿站,大军停下了,略作休整,也是同一路相送的凌行止作别。

    凌昭下了马,瞥一眼苏盛延同凌行止在前边说话,他跟个破落户似的,毫无仪态地,就在路边蹲下了。

    少年压眉肃目,周身气压极低,肉眼可见的生人勿近。

    他这些天在玉琼殿附近徘徊许多次,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真怕再听见何皎皎冰冷刺耳的嘲讽。

    所以他没敢进。

    凌昭是知道的,何皎皎在京许多年,从没有提过她爹娘兄长半个字,她说不记得了,但凌昭知道的。

    何皎皎至今还会做关于裕阳的噩梦,每回由噩梦中惊醒,都如同逃出生天一般。

    他却在她生辰这天,说他要去裕阳了。

    是他混账

    可他…总不能真这样晃里晃荡过完这一辈子吧。

    “起来。”

    突然传来一声男人低喝,凌昭郁郁寡欢,拎着剑鞘戳泥巴,没有抬头。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

    “瞧你没出息这样儿,起来。”

    凌行止今日穿得太子朝服,凌昭肩上便挨了明黄龙纹的长靴一踹。

    他脚蹲麻了,顺势往地上一坐,方抬眸瞥他二哥,阴阳怪气地,“有事儿?”

    “你……”

    凌行止欲言又止,骂他的话都滚到舌尖儿了,硬生生咽下去。他最后背了身,朝一处山坡上颔首,嫌弃道:“还有些时间,你过去一趟吧。”

    天色昏昏,山坡上枝叶茂密沉绿,凌昭眼睛尖儿,一下发现半掩其间的一驾马车。

    他脑子转得飞快,反而愣了愣,望着凌行止露出点儿傻模样。

    看得他二哥又想上脚了,凌昭反应过来,起身后两步作一步跨,飞快跑走,丢下一句,“谢谢二哥。”

    身后,凌行止极轻极低一声,“德行。”

    凌昭大步携风,身上铠甲相撞脆响,何皎皎端坐车厢内,老远听见他的动静。

    雪蕊掀了帘子,回身道,“殿下,十三爷来了。”

    何皎皎才抬起眸,视线与凌昭目光在空中相撞,周遭事物静默半息。

    见少年人银冠束了高马尾,银甲挺拔,本是副英姿飒爽的扮相。可他瞧见何皎皎时,脚步慢下来停在原地,英朗面容上的一点儿笑跟着收了。

    仿佛被人抓住什么错处般,凌昭薄唇抿直了,他眉宇深邃,不笑时总会露出些凶蛮相,偏他又黑眸碎亮,暗含殷切小心地打量着她。

    “你……”

    何皎皎却不等他开口,扬手用力朝他掷去一物,然后撂了帘子合了窗,冷漠喊道:“李长公公,走,回去了。”

    凌昭不躲,那物打到他脸上滚下来,他才伸手接住,皱巴巴一坨玄色布团。

    他揉开瞧清楚了,心中一喜,眼眸更亮。

    他厚脸皮地再朝车厢里不肯看他的少女笑起来,唤她,“皎皎?”

    是个缝制得很粗糙的护身符,底色玄黑,用大红的滚针歪歪扭扭绣得平安两个字。

    看手艺,得是何皎皎自己绣的。

    再过几天便要立夏,她今日才来跟他送春桑礼,唯望他能平安从裕阳归来。

    “李长,我说走了!”

    李长没动,何皎皎又气冲冲喊了声,她声音娇糯,扬高了总有股脆甜劲儿,却以为自己发起火来有多吓人呢。

    李长对凌昭摇摇头,抖了缰绳,“驾。”

    马车慢悠悠驶离了,碾得林间小道上枯枝落叶碎响,很快被少年铁靴踏地的沉重闷响淹没。

    凌昭三两步赶了上来,伴在马车窗棂前走,他似斟酌半晌语气,缓缓开了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就是跟着小舅舅去边关军营里头赚一圈,混混资历。”

    他声音很轻,难得的轻言细语,铠甲铁器相撞,和树叶簌簌声,随风而来。

    “要北梁那边老老实实的,没出什么事儿,最快中秋,最晚冬至……反正过年前我铁定能回来的,要不了多久的,要不了多久…我回来也有名头请父皇赐婚了啊。”

    “何皎皎。”

    “何皎皎。”

    马车不快,凌昭跟着走了大半个山头,都不晓得到底谁送谁了。

    何皎皎不理他,他说到后头没了话,就黏糊糊地喊她的名字,“何皎皎,皎皎……”

    何皎皎盯着指尖出了会儿神,没忍住唇动了动,想开口骂他。

    她想让凌昭住嘴,别说了,他的话她以后一个字儿都不会信。

    这人多坏啊,前脚刚对她说要去请赐婚,转头就要跑到万里之外的裕阳去,现在还拿话来糊弄她,她才不会信了。

    凌昭在外头敲了敲窗,“何皎皎,你真不理我了啊?”

    “你别说了……”

    天阴着,窗棂上只透着少年浅浅一道影子。

    何皎皎提了气,话却顿住。

    她没忍住,轻轻抚向窗棂,指尖碰了碰他的影子。

    何皎皎最后泄了气。

    她最终软了声音,低头怅然一叹:“等…等你回来再说嘛。”

    等。

    她说要等他诶。

    凌昭咧咧嘴,他惯会得寸进尺的,张望着去戳马车窗户,学何皎皎说话的语气,“那你把窗子打开好不好嘛?”

    他还想再好好看一看她啊。

    而此时,却听号角声悠长传来,惊飞一群林鸟。

    凌昭登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

    大军要开拔了。

    窗棂上那道浅浅的影子落到马车后头去。

    少年立在原地喊,“何皎皎,我走了!”

    何皎皎瘪了嘴,忍哭忍得小脸皱成一团,最后仍旧没有开窗。

    等马车驶出山林,踏上官道,再望不见一片旗帜。

    凌昭便走了。

    能看到城门口时,一两声马嘶响起,有人打马靠近何皎皎的马车。

    男人声音清润,“令仪?”

    是凌行止。

    何皎皎连忙让雪蕊掀帘开窗,笑着看他,“太子哥哥。”

    她已收敛好情绪,可眼眶仍旧微红,杏眸碎亮,仿佛还缀着泪光。

    凌行止打马缓行,只装作不知,“太子哥哥还有事儿,先让李长送你回去。”

    “好,给太子哥哥添麻烦了。”

    何皎皎且心不在焉的,乖巧又客气。

    凌行止不知想到何处,轻笑一声,少许,他温声含笑,忽然地一句:“令仪啊,你…”

    却是踌躇迟疑,低眸对上少女不解神色,男人避开她懵懂杏眸看向了前方,似乎不经意的一句,“你以后,会怪太子哥哥吗?”

    “怪你?”

    何皎皎不懂他为何忽然这般问道。

    怪他?她能有什么事儿怪他的?怪他让凌昭去边关从军么……

    何皎皎只笑道,“怎么会呢?”

    凌行止弯弯唇,与她分路而行了。

    身边少了个讨厌鬼,日子匆匆过得飞快。

    齐周与北梁交界甚广,相邻足有五州,曾由何皎皎父亲构数十座城池设下的防线,便为五洲一线。

    苏盛延此番带了八万兵马远赴前线,并五洲一线各地原本驻兵,共计二十余万大军压境,企图震慑住北梁的蠢蠢欲动。

    从北梁提出要他们用边塞城池换四皇子尸身,已然是铁了心要开仗。

    于是,四月中旬,第一份战报送回了京城。

    四月初时,函谷关守将,便同北梁兵马在龙卫庄外第一次交锋,双方皆为试探,可战火一旦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四月底,北梁主将佯攻边池,副将却携主力一连攻破了童廪、怀谷,边览三座要塞。

    五月初,苏盛延麾下的一名大将率军夺回了童廪,中旬破怀谷。

    而苏盛延剑走偏锋,诱敌深入,一夜之间破了北梁两座城池,又五日后被尽数逼退。

    战事便如此焦灼,难分难解。

    这些消息,都是何皎皎从苏月霜嘴里听说的。

    她和凌行止的婚期,提到了十月中旬。

    苏月霜搬到坤宁宫小住,时常弄些小玩意儿,去东宫里头走动。

    可苏月霜一到她表哥面前,就犯小女儿作态,不好意思一个人,经常硬拉着何皎皎一起。

    太后身子养得好一些后,又搬回了南山寺住,她一心将齐周的国运,和她孙孙的安危放在那金筑的佛像上。

    太后不在宫里,何皎皎没地儿躲闲,躲不掉苏月霜,只好随她一起。

    这日,苏月霜自己学着煲了汤,带着何皎皎去东宫送。

    东宫里头已有两位良娣,她们被苏月霜收拾好几次后,照面都不敢跟她打了,躲在房里门窗紧闭,称病只让东宫里的掌事嬷嬷接待他们。

    苏月霜多大的面子,嬷嬷直接将她们领到太子处理公务的书房,连通传都不用。

    谁知一进门,见凌行止伏在折章堆满的案几上,竟似在小歇。

    听到二人进门的动静,他惊醒抬头,张口第一句却是道:“没钱!”

    何皎皎跟苏月霜面面相觑。

    苏月霜来给他送汤的,凌行止便当她面喝了一碗,将空碗递回给苏月霜后,他以拳抵唇沉默数息,方缓声道:“我抽不开身,让徐良娣领你们去玩吧。”

    那汤苏月霜先乘给何皎皎尝过,何皎皎盯着汤面漂浮的渣滓,趁她不注意,假装失手打翻了。

    阿弥陀佛。

    她在心里为太子哥哥念了声佛号。

    苏月霜不敢叨扰她表哥办公,谁又要和徐良娣玩啊,遂乖乖带何皎皎走了。

    她路上与何皎皎犹豫道:“我是不是去和爹爹说一声,让他别把表哥逼得太紧了?”

    前方战事吃紧,以苏长宁为首的一众官员,在缠着找凌行止征税征丁加军饷。

    凌行止驳了他征税征丁的折子,可军饷怎么能少,弄得他做梦都在念叨没钱。

    章豫两地今年又在发洪水,上月那儿决了几次河堤,虽然未曾像昨年那般民不聊生,哀嚎遍野,可请朝廷拨款赈灾的折子也堆得有半人高了。

    昨年凌行止南下赈灾,实际上是冲着去打土豪的,周边有头有脸的大户都给他扒了一层皮下来,地方上的确拿不出钱了。

    军饷、赈灾、战事……齐周如今堪称内忧外患,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苏月霜不拘着,有事就跟何皎皎讲,但何皎皎却没有从她嘴巴里听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每隔十天半个月,官驿另会送一封家书到玉琼殿来,凌昭写给她的,还捎了许多当地的小玩意儿,连绒绒都有份儿,可信上尽写一些吃喝玩乐的琐事儿。

    何皎皎便明白了,凌昭找人一起瞒着她呢。

    她倒不怎么难过。

    毕竟,这种每日战战兢兢,盼着亲人平安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日子,她小时候已经过够了。

    现在耽误不了她过日子。

    朝堂上,凌行止如何都不肯征税,跟苏长宁直接在殿上对骂起来。

    第二天他转头向内阁发了难,以贪污受贿的罪名抄了左右大学士的家,缴获白银近百万两,另有珍宝无数。

    这两位大学士,都是苏相国的学生。

    六月初,凌行止加了七十万军饷,另往洪灾波及等地分批拨了灾款。

    苏月霜私底下跟何皎皎奇怪道:“表哥不是都把银子弄来了么,怎么我爹更不高兴了?”

    “我不懂这些。”

    何皎皎笑笑,不晓得苏月霜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字不敢多说。

    自己人被当羊宰了,总不能是嫌瘦吧。

    然而,没等粮草运到前线去,战报八百里加急。

    函谷关破,裕阳城沦陷了。

    可不过五天后,又一封八百里加急。

    说是十三殿下与骠骑大将军里应外合,在裕阳斩首北梁主将,一天一夜连破北梁两道防线,六座城池,将北梁大军击退百里外。

    六月底,北梁夜袭,败。

    七月,北梁反攻,败。

    八月中旬,今年齐周皇宫里头没有人过中秋。

    北梁来使,恳求和谈。

    此战,大捷。

    八月底,凌昭寄回来的信,写了点儿别的东西。

    他跟她抱怨:“和什么谈,爷能一口气打到他们王都去。”

    何皎皎捧着信纸笑了,笑着笑着落了泪,打湿信纸。

    她第一次给他回信,问他:“那你何时回来?”

    九月初,北梁使者到京。

    朝堂上,凌行止还在同苏长宁吵。

    苏长宁主战。

    他今年五十有二,从苏盛延起来后,外头军事皆由他这位义弟去。苏长宁自己牢牢握着十六万禁军拱卫齐周皇城,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可自他年轻时起,也是同北梁打了大半辈子仗,输输赢赢,心里头有一口气,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头去。

    苏长宁上书,不受降,不和谈,已经彻底拿下北梁边防了,何不一鼓作气,将整个北梁疆域收入齐周版图?

    他甚至自请出兵,还要继续打。

    可是拿什么打,大半个年头,国库已经快打空了。

    凌行止骂完他舅舅穷兵黩武,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苏长宁:“……”

    他还真怕了这两个字。

    不晓得后头怎么说得,九月初六,北梁使者盖印降书,以六百万两白银赎回那六座城池。

    这回轮到何皎皎不懂了,她问苏月霜:“怎么要钱不要城啊?”

    “北梁苦寒,他们边塞那几座城荒芜得很,拿了我们与北梁的战线要拉长多少里,每年要加多少军饷到边防上,得不偿失啊。”

    苏月霜跟她细细解释道:“要是把北梁逼得狗急跳墙了,他们又起兵怎么办,难道还打个十年八年的,不如见好就收。”

    “对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道:“表哥要放燕东篱回去了。”

    或许看出来北梁真不在乎他的死活,总不能一直白养着他。

    等四皇子尸身抵达齐周后,燕东篱便要随使者回北梁。

    而凌昭,归期却未定。

    第53章 郎无心

    ◎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

    九月十一, 与北梁一战大获全胜,苏皇后四十三岁千秋寿宴,举国同庆。

    是夜, 杯盏推换,觥筹交错。

    女眷席上,何皎皎与苏月霜同坐,缠着她喝了几杯果子酒。

    杯子小, 拇指大那么一点儿,何皎皎没咂巴出来味儿,还要继续喝, 厮磨着苏月霜呢。

    苏月霜耐不住她缠, 又要给她打掩护,一旁温荣抱着迢迢出声了:“月霜, 别理她,令仪你要再闹坐我身边儿来。”

    她面前的嘉宁捻了根糖丝逗迢迢,嘉宁虽然没看何皎皎, 但语气轻快和她说话:“不晓得你哪儿沾的酒瘾, 真成小酒鬼啦?”

    何皎皎撇撇嘴, “果子露算什么酒?”

    果子酒闻着又香又甜,还不许人馋么。

    苏月霜好笑地呛她:“某些人果子露都能醉糊涂啊。”

    她话音落,殿内气氛凝固一瞬, 默了半晌。

    春日宴遭劫的人都开始出来走动了,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心照不宣, 都不提那过去的伤心事, 高高兴兴地往前头过日子。

    可苏月霜一句话落到地上, 架不住有心人多想, 当时春日宴,何皎皎不正是因醉酒逃过一劫的么。

    当场有些许人或惊或怨垂眸低头,脸色不好看了。

    何皎皎看苏月霜脸色略有无措,乘机去抢摆在她手旁边儿的酒盏,大声道:“就喝就喝我就要喝。”

    苏月霜反应过来,何皎皎在给她解围呢,反手捉住她手腕,“还管不了你了?!”

    “啊,放开我。”

    两人闹成一团,众人掩唇收敛神思,跟着嬉笑一阵。

    萧贵妃正同数位妃嫔,伴着凤座上的苏皇后跟太后说话,见状笑着劝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令仪,咱们可不兴喝醉了。”

    苏皇后眸光轻柔,只微笑望着她们,不说话。

    “不就是几杯果子酒么,怎么喝不得了。”

    太后却是护犊子,朝何皎皎招手,“令仪过来,老祖宗这儿有。”

    “诶。”

    何皎皎欢喜应道,再朝苏月霜哼哼,作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太后身边去了。

    不过她晓得分寸了,啄完一两杯,自己乖乖放下杯子。

    太后拉着何皎皎的手不放,让她陪着自己坐。

    何皎皎在老人家面前赖了一会儿,听外头高喝,“皇上驾到,太子爷驾到。”

    建成帝跟凌行止应酬完百官,过来跟皇后太后坐会儿子。

    萧贵妃连忙给建成帝让了位,凌行止跪下给苏皇后磕头行了个大礼,“儿子祝母后凤体安仪,日昌月明。”

    吉祥话说了一大通,苏皇后依旧是不急不缓的笑,“今儿我生辰,可没东西赏你,好了,起来作罢。”

    何皎皎避退下来了,回苏月霜桌前去坐。

    苏月霜把柳眉一挑,“回来干什么,喝你的酒去啊。”

    “嘿嘿,月霜姐姐~”

    何皎皎挪着小步子,蹭着她坐下了。

    苏月霜却偏头往她身侧看去,疑道:“表哥怎么还不起来啊?”

    殿上苏皇后免了凌行止的礼,可男人一身朱红金绣蟒袍,依旧跪着,腰身挺拔,对高坐上三人抱了拳。

    听他朗声含笑道,“今天母后喜寿,孤与母后父皇和老祖宗求个恩典,再添件高兴事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得清楚。

    不少人都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望过去,安静少许。

    何皎皎还拉着苏月霜袖子跟她撒娇,闻言笑着回了眸,好奇他要做什么。

    便见男人俯身拜下去,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哐当”一声,不知何人惊得摔了手中杯盏,随后便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屏住呼吸,失了态,慢慢瞪大眼睛。

    凌行止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在场所有人眼前一黑,应对不及。

    “你说什么?!”

    建成帝率先反应过来,双目大睁。

    “孤求娶令仪……”

    “混账,闭嘴!”

    建成帝看他还敢再说,恶狠狠将手中酒杯砸到他背上去。

    殿内静可闻针落,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刺来,何皎皎耳中嗡鸣,怔怔对上苏月霜惨白的脸。

    她也正在看着她。

    神情滞在面上,失尽血色的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何皎皎且还拽着苏月霜的袖子,她抖着手松开了,后退小半步撞到案几上,杯盏倾倒坠地。

    一片狼籍破碎声中,何皎皎回了一点儿神,她扑通伏跪下来,忍着双膝疼痛,颤声惶恐道:“陛下,皇后娘娘,我、我……”

    “我不知道…”

    往日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她紊乱不安一丝一毫都抓不住,只觉耳中嗡鸣,眼前发白,怯懦反复道:“我不知道……”

    少女身姿孱弱,伏跪于地头不敢抬,颤抖着单薄肩身,惊惧中出了哭腔,“我真得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我……”

    何皎皎连哥哥都不敢喊了,她真得不知道,为什么啊。

    “令仪,你莫怕。”

    酒痕污蟒袍,凌行止内心嘲讽,却只顿了半息,他一字一顿坚定重复道:“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他再抬眸望向面上青白交加,说不出来话的太后,“老祖宗,孤与令仪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男人声音暖容,甚至笑得郎月清风,“您老人家放心,孤此生定不会辜负她的。”

    “太子!”

    建成帝又气又急,下坐要踱步过去踹他了,肩膀上一重,让苏皇后摁住。

    苏皇后一脸铁青,她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没见着太子爷都醉得说胡话了,还不快把他带下去醒醒酒!”

    随侍太监慌忙上前,低头屏息,一时却不敢乱动凌行止,求道,“太子爷,您跟奴才们下去罢。”

    “孤今晚所言,字字真心,望父皇母后成全。”

    凌行止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说着又要拜。

    “把他嘴给我堵了!李长呢!李长死哪儿去了!”

    建成帝几欲暴跳如雷,苏皇后没拉住他,合目一叹。

    “爷,太子爷,咱先下去吧。”

    李长屁滚尿流上前,好说歹说,凌行止终于起身,告退下去了。

    “哈哈……这人一醉啊,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

    张氏早已将苏月霜拉到自己身前,笑着打起圆场,瞥眼见苏月霜魂不守舍,眼泪摇摇欲坠。

    她恨铁不成钢狠掐她一把,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想让多少人看笑话?!”

    苏月霜吃痛回神,硬是直了直脊梁,她弯唇笑道,“是啊,表哥、表哥只是喝醉了。”

    却不忍声音颤抖,眼眶泛红。

    “许前线大获全胜,今日又是皇后娘娘千秋,太子爷高兴多喝了几杯。”

    “是啊是啊。”

    其余人看帝后脸色,强堆出笑脸,满头冷汗纷纷附和起来,打着哈哈把这一惊世骇俗的一出,当作乌龙笑闹过去了。

    谁不知道,皇后和太后要把令仪郡主许给十三皇子的,两人从小到大就没分开过。

    太子怎么想得,他亲弟弟刚在前线为他打了胜仗,他竟然在后头,明目张胆求娶起他的未婚妻来了…可也不对。

    十三皇子同令仪郡主,的确没有定亲啊。

    但太子跟苏月霜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苏家是好相与的?

    何皎皎感受着四处有意无意的打量探究,浑身僵冷,她还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起来。

    苏皇后缓和了语气,“瞧那混小子,把咱们令仪都吓坏了。”

    太后此时终于三魂七魄归位一般,疲惫地抬抬下巴,让取竹姑姑将何皎皎搀了过来。

    “老祖宗,我真得……”

    何皎皎到老人家面前,委屈地止不住哭,她怎么都想不到,凌行止会对她起这种心思,她惶恐至极,完全失了应对。

    “别哭别哭,你太子哥哥喝醉了而已。”

    太后拉她到怀里搂紧了,勉强朝众人笑笑,“这孩子让我惯的,胆子小。”

    她俯身贴了贴何皎皎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令仪,遑论多大的事儿,咱都不把他当个事儿,坐好了。”

    何皎皎怕。

    怕别人会把事儿怪到她头上,怪她同时与两兄弟不清不楚的,才闹得这样一出来。

    此时见太后待她如常,且愿意护着她。

    她方慢慢定了心,从太后怀里起来,低眉颔首端坐好,同旁人一样,作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

    但她脸上僵硬,如何都笑不出来,不敢再往苏月霜的方向看一眼。

    萧贵妃长袖善舞,引着大家伙儿说起旁的话,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而其中心思各异,无从得知。

    建成帝冷静些许,仍旧坐不住,脸上带笑熬了半个时辰,道,“朕不胜酒力先下去了,皇后,今日你千秋,委屈你了。”

    他找好托辞先行离去,苏皇后知晓他肯定收拾凌行止去了,轻声道,“你好好跟他说。”

    妇人垂眸声音轻轻,看不出神思。

    却听得建成帝火冒三丈,再绷不住脸色。

    距建成帝拂袖而去不过一二刻,太后神情疲倦地开口,“这人年纪一大,的确不中用了,皇后,哀家让令仪先送哀家回慈宁宫,熬不住了。”

    何皎皎扶了太后,总算逃离这是非之地。

    车辇上。

    太后吩咐雪蕊,连夜将何皎皎东西收拾好,这些时日让她搬来慈宁宫住。

    “尤其是贴身的小衣之类的,一件不拉都收拾好了。”

    老人家原本神情语气皆如常,说着说着却突然哭出一声,“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儿、早点儿……”

    她为何不早点儿把何皎皎跟凌昭的亲事定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凌行止当着张氏和苏月霜的面犯得混啊,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苏家岂会善罢甘休。

    待凌昭回来,兄弟俩该如何自处,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嫡亲的兄弟啊。

    何皎皎连忙过去搂了老人家哄,“怎么能怪您呢?没人怪您啊?”

    她笑着落了泪,“谁要怪您,令仪第一个不依的。”

    “他…这孩子心怎么变得这么窄,他想做什么啊他。”

    太后已是哭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生怕老人家伤心欲绝,又害了病,“老祖宗,都怪我,都怪我好不好?您别哭了……”

    太后欲言又止,流着泪再说不出话,后头何皎皎也憋不住了,同老人家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怎么会这样。

    后边要怎么办?

    另一旁。

    小太监领着凌行止到了御书房,建成帝在等他。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亮在书案前,照得建成帝身影嶙峋,眉目晦暗。

    “参见父皇。”

    凌行止恭敬行礼,建成帝自太子监国,现在来御书房,朱笔御批,几乎没再碰过。

    他此刻低头翻看凌行止近日批阅好的奏章,看不清脸色,声音倒平静,“章豫两地的灾民,都安置好了?”

    听到完全不相关的话,凌行止心中微微讶然,少许,且不动声色应了,“是,钦差不日便归京了。”

    “昨年发大水,死了三万多百姓,今年又发大水,死了九千多,到处都是家破人亡。”

    “自你监国以后,为何年年都发大水?太子爷,你没话可说么?”

    凌行止抬头,对上建成帝目光,尚不算年老的帝王面色疲倦,一双黑眸却沉沉,锋芒毕露,“监国,嗯?”

    凌行止真让他问住了,斟酌片刻道,“天灾人祸,儿臣已尽力……”

    “天灾人祸,好一个天灾人祸,你也知道天灾人祸?!”

    建成帝捏着一方奏折的手背凸了青筋,猛地砸向凌行止,盛怒爆喝道,“天灾人祸不断,战事方修,哪里不是百废待兴,你还有心思跟苏长宁明争暗斗,还生得出来闲心去算计你弟弟,你怎么不被洪水冲走去?!”

    凌行止长身立在原地,不闪不躲,灯烛照他面上一半阴霾,奏折硬角磕破他额角,流下一串血来。

    “令仪、令仪这丫头比你小了快十岁,是你看着长大的,喊了你十年的哥哥,你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他吐息粗重,“朕都给你腾地方了,你还觉得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够稳么太子爷?”

    “太子?”

    凌行止任由额上鲜血流淌,掀睫淡淡一笑,却是漠然冰冷,不为所动。

    他不说其它,反问道:“父皇,我究竟是苏家的太子,还是齐周的太子?”

    “你……”

    建成帝双手撑着书案,喘了半晌粗气,最后苦笑起来,又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您沉得住气。”

    凌行止语气轻下去,笑得讥诮,“这么多年,沉到底了罢?”

    “孽障。”

    建成帝还要骂他,又听凌行温声缓缓道:“父皇,令仪由你们处置,我不会干涉。”

    “您拿她,不正好再向舅舅卖个好么?”

    风过灯烛摇曳,火光跳跃,男人面如冠玉,明暗不定。

    沉静半晌,建成帝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一声,“太子爷,借刀杀人,好算计啊。”

    凌行止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此时此刻,建成帝哪里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意作出一副要娶何皎皎为太子妃的假象,诱苏家对她下手呢,到时何皎皎出些什么事儿。

    比如说,死了。

    何家是死绝了,受他父亲恩惠提拔的旧部还散在五州一线,手里握着兵呢。

    他们不会有人怪凌行止,是苏家威逼,他们只会怪苏家仗势欺人,只手遮天,将忠烈遗孤逼上死路。

    死人的面子人情不长久,可对活人的憎恶却是会日积月累。

    一桩桩一件件,凌行止暗中潜移默化,等上几年,等民愤四起,他就能“清君侧”了。

    而待凌昭回来,他那狗脾气不可能不闹,他跟谁闹,他闹得过谁?

    只要他敢对何皎皎的死不依不饶,他也得跟着废了。

    到时候,凌行止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再娶了苏月霜。

    苏长宁没有反心,他五十多了,要反早反了,他只想要保住苏家如今的权势,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

    凌行止如今占着一个名正言顺,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到真正兵戎相见那一刻,他能忍他的。

    许久,建成帝收回思绪。

    他叩了叩桌子,应声一句,却又提了别的事:“等老四回来了,你给他扶棺吧。”

    凌行止拜下,“是。”

    他知道,建成帝会站在他这边。

    亥时末,千秋宴散了。

    深宫寂寥,凌行止用一块绢帕捂着额角,身边只伴了李长,缓缓步行回东宫。

    过一道漆黑拐角时,忽得一声唤住了他,“监国殿下。”

    残眼的少年从黑暗中缓缓露出高挑身形,他抿直了薄唇,神情安静地问:“我能去向郡主提亲了?”

    凌行止脚步不停,路过燕东篱后却又停下。

    但他没有回头,“好好对她。”

    凌行止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看她的命了。

    回到东宫。

    宫婢弯腰上前来,引路道:“太子爷,皇后娘娘在您书房等着。”

    “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拐了弯儿,却在离书房门厅还有几步路时,便听妇人温柔声嗓缓缓。

    “阿怀被你搓窜着自请去北梁,在北梁让人挫磨死了,眼下说不定尸身都化成了白骨。”

    四皇子,名凌怀。

    屋里没有点灯,但今晚月明,照亮一点素白的指尖扶住门框。

    “凌昭八岁得天花、九岁坠冰湖…这几年还以为你收心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皇后走到了门边,露出半边面孔,月色模糊她的容颜,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对他放任自流,把他养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可你…就这么容不下你的手足同胞?”

    “还是说,你觉得不管你如何行事,我和你舅舅都会替你担着?”

    似玉雕的一座观音像,纵使说着责问的话,苏皇后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责怪,她的目光甚至是包容的。

    凌行止安静地等她说完,方轻轻一笑,嘲讽至极,“呵,舅舅?”

    “我究竟容不下什么,母后您心知肚明。”

    第54章 公主

    ◎从今往后她便是令仪公主◎

    *

    子时末的梆子响了第三声, 坤宁宫一处暗房的门被推开了。

    “回来了。”

    苏长宁盘腿而坐,头也不抬的一句,声音沉沉。

    他面前案桌矮几上, 烛火晕黄照亮一卷羊皮卷,上边画着北梁边塞六座城池及周边地形图。

    是苏盛延暗中寄给他的。

    “真要还了?”

    他压着浓黑长眉发问,一手叩在羊皮卷上,摁着一处, 慢慢向前推去,“金城,我也打去过, 自西往东取道, 合南北三路,不出半月能拿下穆中、凤南, 这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缓冲地界不就隔出来了。”

    “稳住这几个地方, 假以时日, 我起码咬下北梁一半的疆域, 哼,和谈,六百万两白银, 还了。”

    苏长宁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若他真能率军打下北梁, 这可是封狼居胥的功绩, 被叫了一辈子窃国贼, 他怎么能甘心。

    “哥哥, 你有八年没上过战场了罢?”

    苏皇后关好门, 向他走过去。

    “那又如何?你觉我人老了,提不起来刀了?而且淮儿也能继承我的衣钵了。”

    他两鬓未有一丝白发,光瞧着还是正值壮年,精神奕奕的威严男人。

    苏皇后解了披风,暗房简陋只有他们两人。

    她坐到苏长宁对面,翻了盖在托盘里茶杯,倒了杯茶,先推到她兄长面前去。

    “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想打,可拿什么打?”

    苏皇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茶到手里,垂眸淡淡笑道:“没钱。”

    要跟北梁继续打下去,得把自己家的地皮都刮上三刮,苏长宁说征税征丁,是要从老百姓身上熬油练骨的拿钱。

    万一后方稳不住,满盘皆输。

    苏长宁:“………”

    北梁和谈一事已盖棺定论,他不忿几句而已,卷了羊皮卷,哼出一声笑,“我还说,臭小子跟谁学得,一模一样。”

    像他娘呢。

    笑完之后,他撑了腰看向苏皇后,微微俯身过去,眸光蓦地锋利,语调悠长,“令仪那丫头身子骨瞧着就弱,一场急病去了也寻常。”

    终于说到了正事。

    他要让何皎皎,“病猝”了去。

    从凌行止监国以来,动作不断,但在苏长宁眼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孩子大了不服管正常,该敲打敲打,该劝着劝着,好赖从小扶起来的,就这么一个,反正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凑合着过吧。

    凌行止今晚的举动,苏长宁琢磨着,这小子约摸盯上了何皎皎父亲的旧部,觉得那群地方守将能和他打擂台?

    哼,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苏长宁却有别的顾虑。

    见苏皇后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他沉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十三那混账要不了多久得回来了,他那臭德行,老四已经死了,你就这两个儿子了,你莫非想看他们兄弟反目?”

    “你是没去寿光,没见着,就为几句荤话,十三把九皇子打成什么样了。”

    凌昭真要为个女人跟他二哥闹起来,那他也没必要留着了,可苏长宁目前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苏皇后三个儿子,凌怀已经死了,剩两个,要凌行止后面真得教不好,那么凌昭…是苏长宁给苏家最后的一条退路。

    尽管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

    所以,干净利落让何皎皎“病猝”,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凌昭回来后,能哄住就哄哄,哄不住……后边再看吧。

    他要真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的,留着也不堪大用。

    “那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大了要嫁人,的确有点儿棘手,原先你说许给十三没问题……结果搞成这样。”

    “还有老二……”

    苏长宁絮絮叨叨,不知埋怨起谁来,“他怎么想得?不是说了别让十三冒头?”

    自己在前线立了功,回来恐怕就不甘心当个成天无所事事的皇子或是亲王,到时候把他往哪儿放?

    苏皇后一直没吭声。

    妇人眉眼安静闲适,仿佛只是在同人煮茶论道。

    苏长宁有些不耐烦了,拍得案桌震了震,“就这么定了?”

    “哥哥。”

    苏皇后茶盖拨了拨杯盏上的浮叶,她低着眸不看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你也知道我是有女儿的人!”

    苏长宁却是一下子压不住火了,“我的女儿,今天晚上,她断水绝食命不要了都要护着的未婚夫,你的好儿子!”

    “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娶别人,半点脸没给她留!”

    天知道他出门时忍了多久,才能心平气和同苏皇后坐下来说话。

    此刻一开口彻底忍不住了,露出狞色,“我就说別这么早放权给他,这才多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在朝堂上骂起我来了,说我穷兵黩武,搜刮民脂民膏,笑话!”

    “没有我,他老子都还不晓得在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当个破落户亲王!”

    “一次次没完没了,还对着月霜下起手来了,她知道什么?!”

    寿光惊马和春日宴,苏长宁已经认定了是凌行止下的手,虽然他没有抓证据,可除了他,还有谁?

    苏皇后神情未变,平静地等苏长宁说完。

    “我记得,我还在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不接他的话,不慌不忙,竟是回忆起来:“娘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你把我管得可严了。”

    苏长宁大她十岁,说一句长兄为父也不为过。

    “学得是琴棋书画,读得是女训女戒,你说我们苏家树大招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多少双手想我们拉下来,所以我要做那满京最淑柔端庄的大家闺秀,不能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连条狗都不准我养。”

    苏长宁不解苏皇后为何突然提起往事,皱眉看她,但神情缓和了。

    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也是他们兄妹相互扶持走过来的。

    “谁知等你自个儿有女儿了,你瞧瞧,把她宠得咋咋呼呼的。说习武你就给请武师,说学弓你亲自给她磨弦,说要骑马,更了不得了,你直接把她带军营里头去挑战马……”

    “你说说,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皇后说着笑起来,不像责怪,反而面上露出点儿对小辈宠溺神色,“遇到点儿事,只会躲嫂子怀里哭,快十八岁了,大小心思都还挂脸上。”

    “她又哪里有半点儿未来一国之母的风范?”

    一家人,苏长宁不跟她见外,只道,“不是有你么,等她入主东宫,你慢慢教她就是了。”

    他没心思和苏皇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单刀直入地问道,“那到底如何?”

    苏月霜还在家里头哭呢。

    苏皇后缓声笑道,“我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一直想要个女儿,我明儿去跟陛下求个恩典,认个养女吧,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心疼。”

    “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苏长宁冷嗤一声,“你把令仪认成祖宗也没用。”

    “你再给二哥修一封密信,让他想法子,把十三再留……”

    苏皇后略一思索,“两个月,这两个月,够把令仪嫁出去了。”

    “嫁哪儿去,嫁给谁?只要她还在齐周,凌昭……”

    苏皇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北梁。”

    苏长宁被这两个字震得愣在当场,瞪了眼望着苏皇后。

    听她继续慢声道:“北梁的九皇子还在我们宫里头,那孩子脾气好,年龄也合适。”

    妇人笑容轻浅舒缓,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后辈挑选良配。

    “荒谬!”

    苏长宁一拳捶到案几上,反对得竟是更加坚定:“你疯了,何所为守了一辈子裕阳,最后死在北梁人的刀下,你要把他的女儿送到北梁去和亲?!”

    听得苏皇后心中微晒。

    他都要何所为女儿的命了,顾忌什么呢。

    里子都掉光了,还要起面子来了。

    苏皇后笑容不变,微抬起手,大袖上金绣的凤凰摆尾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飞,“北梁狼子野心,屡屡犯我边境,而我齐周既往不咎,与其结两国秦晋之好,以彰我大国威仪。”

    “如何,哥哥?”

    苏长宁微怔住,又听苏皇后语气缓缓,“哥哥,我说了,我心疼那丫头,我不会让她死的。”

    她温柔地看进他眼里去。

    和她一次次从凌行止手里保下凌昭,一样的神情。

    凌行止是他们挑好的继承人,可剩下的,也都是她的骨肉啊。

    皇室不能出兄弟争妻,手足相残的丑闻,苏家不能留一个会对苏月霜太子妃之位造成威胁的人。

    苏长宁是有女儿的人,可何皎皎是谁的女儿呢?

    她没有能庇护她的父母族亲了。

    那便来作她的女儿吧。

    把何皎皎送的远远的,山高海阔,看她的命了。

    “那你看着办吧。”

    苏长宁让了步。

    待他离去,苏皇后留在暗室里坐了半晌。

    案几上灯盏上蜡烛剩了一半,她忽地挽袖端起茶杯,慢慢将灯烛浇得熄灭。

    月华照进窗棂,灰霾一簇烟散。

    见屋里莫名黑了,苏皇后守在外边儿的亲信半掩着推门,担忧的唤:“娘娘?”

    黑暗里,妇人笑声轻柔,“这么多年的权势富贵,已经蒙住哥哥的眼了。”

    蠢货。

    过去了三日。

    太后称病,坤宁宫闭门不见客。

    何皎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听到半点儿外头半点儿风声,不知道这件事帝后究竟如何处理的。

    总不会,真当是凌行止喝醉了罢。

    她内心的不安与无措,在今日清晨,手上的玉镯无故在桌角上磕碎时,达到顶峰。

    断裂的锋面在她腕上割出一道血痕,太后握着反复看了,一脸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让雪蕊拿药来抹。

    何皎皎把一切的惶恐都藏了起来,露着半截雪白的腕子,还是那副俏生生的笑模样,刚要作答,听外头太监声音尖锐高亢,“圣旨到!”

    “令仪郡主接旨!”

    何皎皎伏跪到地上时,眼皮子开始跳,一直跳,鼓动着她一颗心也在腔子里乱扑腾。

    以至于宣旨太监半念半唱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窗外枝头绿叶让清晨的霜雾打得焉儿了,下月初便要立冬,秋意萧索,何皎皎指尖一寸寸发凉发僵。

    太监的声音劈头盖脸往下砸,“郡主娘娘,接旨吧?”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觉得冷,浑身僵硬,却冷得出了汗,顺着眉毛流下来,打湿她浓密眼睫,眼前一团团光影模糊。

    太监等得不耐烦了,“郡主娘娘莫非想抗旨不遵?”

    屋子里宫侍跟着跪了一地,何皎皎袖子被身后的雪蕊扯了扯,雪蕊好像哭了,哭腔压得极低,“小姐。”

    却是哭也不敢哭,叫了从前对何皎皎的称呼。

    “郡主娘娘,接旨啊!”

    太监不停地催。

    何皎皎直不起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了头,太监手里展开明黄龙纹的丝帛,是圣旨,盖着玉玺。

    皇命如天……不容她拒。

    只是她一时伸不出手去接。

    太监手里的是第二道,两道圣旨其实何皎皎都听清楚了。

    第一道说,苏皇后认了她作女儿,以后她便是上了玉蹀,正儿八经的令仪公主了。

    第二道赐了她红妆百抬,风冠霞披,凤鸾花轿,与她红妆十里,送她去北梁和亲。

    嫁给燕东篱。

    “令仪郡主,接旨!”

    太监加重语气,显然耐心耗尽,何皎皎头脑空白,不受控地颤巍巍抬起了双手,“令仪…谢主……”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动作慢了又慢,那冰凉的丝帛最终落在她掌心。

    如一座要将她压得永世不能翻身的大山般。

    然而何皎皎必须得稳稳捧住,还得再拜一次。

    要谢主隆恩啊。

    “滚!都给哀家滚!”

    手上的重量却忽得轻了,太后冲了过来,谁都没拦住她捡了圣旨砸到太监脸上。

    老人家看上去要疯了,笑着落泪,笑着打骂人:“你们还要不脸啊,要不要脸啊?!”

    “老祖宗,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

    老人身形蹒跚地撵走了太监们,满脸泪的来牵来搂何皎皎,“令仪,你别怕,别怕……”

    可她没能走到她身边,捂着心口喘起粗气,一步再迈不出来,倒了下去。

    “老祖宗!”

    何皎皎瞳孔缩了缩,她朝她扑过去,堪堪接住,没让老人家摔到地上去。

    太后真得病倒了。

    今年一年,她断断续续病过好几次,这回倒下后,十天出头,没再睁开过眼。

    慈宁宫多了许多的生面孔,原先在慈宁宫当值的宫侍,还有何皎皎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能再出慈宁宫的大门。

    宫墙檐角四处,却挂起了红绸。

    开始筹备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了。

    何皎皎守在太后床榻前,从老人枯槁的面容,盯到窗外,看落叶一片片凋零。

    她想了起来,他们婚期在十月初五。

    癸亥已卯,黄道吉日,宜嫁娶。

    过了小半个月,苏皇后方在慈宁宫露了面。

    她坐在榻边,用热水拧了干净帕子,仔细地为老人擦身子。

    苏皇后别的什么话都没提,只问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替老人捻了捻被角,起身才走到一旁候着的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有一瞬的慌乱,那两道圣旨被太后使人扔出来慈宁宫大门,没有人来治她的忤逆之罪,也没有人再来给她说这件事。

    只是没有任何由头地关着,耗着。

    “令仪……”

    苏皇后抚上她的面颊,脸色淡淡哀切,依旧没提一个字,悠长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何皎皎不知作何反应,不明白她的意思,脑子是僵的,哭不出来,于是迟缓地对苏皇后笑了笑。

    少女生着双杏眼,一弯眼角便是个乖巧讨喜的模样。

    可神情僵硬地很。

    苏皇后似是不忍,转身离去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可在苏皇后要跨出太后寝殿时,一道人影飞快冲了过去,当即被左右随侍拦住。

    她又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地面“咚咚”地响,何皎皎看见了血。

    她认出来是取竹姑姑,取竹姑姑嗑完头跪着过去想抱苏皇后的小腿,哭声凄厉:“您救救太后吧皇后娘娘。”

    取竹姑姑伺候了太后几十年,她懂药理的。

    她说,这段时间,来给太后问诊的太医,开得都是一些寻常的滋补药物,根本治不了太后的病。

    那一瞬,何皎皎似乎听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苏皇后将替太后问诊过的太医全宣了过来,不等她发问,太医们一个接一个跪下,也是磕头,也是求饶:“皇后娘娘,臣上有老下有小,饶了臣吧!”

    何皎皎在隔间,看宫婢为取竹姑姑收拾额上的伤,她平静到有些麻木,问:“姑姑,你为何不跟我说呢?”

    她这些天没有哭,鲜少说话,声音哑得厉害。

    取竹姑姑面如菜色,说话无波无澜,“跟您说……有用么?”

    外厅一阵瓷器破碎声响,苏皇后摔了茶盏,这是何皎皎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向来从容端庄的妇人气得像是站不稳了,一手撑了案桌,一手抚了额头,肩身起伏,喘不过来气。

    “哈哈…”

    何皎皎无端地,竟是惝恍笑出两声来。

    她明白苏皇后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何意了。

    他们愿意敬着太后时,太后方是皇城里头人人尊敬的“老祖宗”。

    愿意宠着她的时候,她才是人人艳羡的郡主娘娘。

    他们不愿意了呢?

    何皎皎朝外厅走去,脸上笑收不掉,将它变得无害而柔软了些。

    步子很沉,她走得慢,可就几步路的距离,能走多久呢。

    眨眼之间,何皎皎撩起珠帘,笑着喊了苏皇后一声:“母后。”

    苏皇后红着眼眶望过来,一下落了泪:“令仪?”

    何皎皎没有任何犹豫跪下,对苏皇后嗑了头,扬声喊:“儿臣参见母后。”

    “诶。”

    苏皇后应了一声,过来扶起了她,妇人似喜极而泣,眸光慈爱地为她理了理鬓发,紧接着用力握紧她的手,“令仪啊,你有几个婶婶一直在往我宫里递帖子,着急忙慌想要见你。”

    “你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吧?”

    【📢作者有话说】

    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只是笨蛋情侣要当一段时间苦命鸳鸯了QAQ我尽量快点儿把这段剧情写过去,凌昭大概下章,最迟下下章就要回来了。

    第55章 初雪

    ◎他一直想送她一只猫◎

    *

    何皎皎一声母后喊出了口, 太医重新给太后诊治,施针。

    新的药服了三天,太后便能睁眼了, 只是睁了眼,说不出来话,手沟壑众横,颤颤巍巍的, 拉不住何皎皎了。

    何皎皎守了她最后一夜。

    苏皇后让何皎皎搬到坤宁宫,陪她住一段时间。

    妇人从来一副温和慈善的眉眼,“令仪啊, 你这一走, 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你这孩子从小就招人心疼……”

    她说着眸中沁了盈盈泪光, 何皎皎脸上微笑,没有劝她别哭。

    出嫁不是喜事么,哭什么呢。

    何皎皎发着懵, 凝望着苏皇后的面颊, 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了。

    太医不给太后对症下药的事, 她事先知道么?

    从她斥责太医的情形来看,不知道的吧。

    皇后娘娘一直最良善温柔不过的人了不是吗?

    可何皎皎不敢信了,她看不清, 想不明白。

    还有凌行止呢?

    他不知道么。

    就因为他几句话啊,就因为他几句话啊。

    他轻飘飘地说完, 便再也不露了面是么。

    她不知道他与苏家的明争暗斗。

    可何皎皎什么事都没做啊, 她犯了错么, 为什么啊?

    “令仪?”

    苏皇后目光殷切。

    何皎皎便又跪, 又拜, “母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此生无以为报……”

    “令仪。”

    妇人神情忧郁哀愁,扶她起来,“是我去求得你皇帝伯伯,说我想要一个女儿,不然你要怎么办呢?”

    “你皇帝伯伯把御书房都砸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令仪,不然等十三回来,你让他们兄弟两如何自处?”

    何皎皎在她怀里抬头,泪模糊视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眸中带泪地笑起来,“那我能叫你一声娘么?”

    她小时候其实和嘉宁一样,特别想当苏皇后的女儿。

    “好。”

    苏皇后将她拥入怀,拍着少女的背。

    半个月,何皎皎瘦得一把骨头,伏在苏皇后怀里,肩胛骨嶙峋支起,苏皇后仿佛真心疼她极了,“令仪想喊我什么都可以,等会儿我让赵嬷嬷去你收拾东西吧。”

    她依然体贴,万事周全,“老祖宗病得厉害,咱们不让老人家操心,月霜回家待嫁去了,你不用怕。”

    何皎皎哪有拒绝的余地。

    她那声娘,也没有喊出来。

    何皎皎埋在苏皇后怀中,内心平静至冷漠。

    她想,她这辈子,是没有母女缘分的。

    只有雪蕊跟着何皎皎出了慈宁宫。

    她住到苏皇后寝殿的暖阁,夜里雪蕊总是哭,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反复地念叨:“十三爷怎么还没回来啊?”

    北梁定的日程,四皇子尸身十二月上旬到齐周王城,于是,建成帝下旨,提前放燕东篱走。

    十一月初六,何皎皎要出嫁了。

    她没有力气宽慰雪蕊,在这一刻,却和取竹姑姑心意相通了。

    少女低了眸,轻轻一笑,“他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好似一夜之间冷下来的,还没立冬呢,一日晨,竟飘下来一阵碎雪,不过很快地无影无踪地化了。

    快得何皎皎没回过神,恍恍惚惚,终觉大梦。

    可她怕冷,便冷得受不住了,换了冬衣,出门还要再搭一件棉绸的披风。

    苏皇后安排她在坤宁宫梅林里见那几位“婶婶”,只派了让一个小宫女单独领她过去。

    些许梅树枝头已经冒出了不少的花苞,风吹得冷香幽幽,若有若无。

    何皎皎盯着脚尖,只管跟着小宫女往前走,想到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她不太抬得起头。

    小宫女一声“到了”,她跟着停下。

    小宫女却是又朝她俯身拜退,“公主殿下,奴婢先退了。”

    天灰霾着,少许何皎皎没听到声音抬了眸。

    她身后亭台阁楼过一条绵长回廊,而前方梅林空空荡荡,风萧瑟,不见人影。

    何皎皎在原地愣了愣,听身侧少年声音朗润,“殿下。”

    旁侧的梅林里,缓步走过来一位青氅的清俊少年。

    何皎皎便目望去,对上他遮了漆黑眼罩的左眼。

    是她今年没再见过几面的燕东篱。

    他长身挺拔,抬手扶开一株缀着星点嫣红花苞的梅枝,走向何皎皎。

    “喵~”

    少年另一手中,居然还托着一只纯白的小猫,皮毛略长,瞧着品相优越,是只玳瑁的幼猫。

    燕东篱面上本来含着轻浅笑意,对上少女空茫的眸子后,他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知道,何皎皎近来的日子肯定很难熬,可是……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他会对她好的。

    而何皎皎这些天,早已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收敛好了,她甚至没有去想,燕东篱为何会出现在坤宁宫的梅林边。

    她笑容不变,盈盈福身一礼,“燕…九殿下。”

    北梁的使者来后,便不能再叫他燕世子了。

    何皎皎拎得清。

    再抬眸,燕东篱抱着猫立到了她身前,挟来一阵未绽放开的初梅冷香。

    离得近了,何皎皎方发现,他怀里那只玳瑁竟生着一双蓝绿鸳鸯色的眼瞳,流淌着上等珠宝的光泽。

    “好漂亮的小猫啊…”

    她便扬高一点儿语调惊呼一声,伸手逗了逗猫,猫很乖,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向何皎皎。

    何皎皎再笑着看向燕东篱,“九殿下从哪里抱回来的啊?”

    少女这副模样,燕东篱是熟悉的。

    他从前时常见她这样杏眸顾盼生辉,无忧无虑笑着跟别人说话,玩闹。

    可这是何皎皎第一回 这样对他笑,她往常见着他,总是怕的。

    少女离他近极了,窈窕身量矮他大半个头,杏眸仰望他一眼,便垂首逗猫去了,发髻上的浅香盈满他鼻尖。

    燕东篱喉咙哑了哑,托着猫的胳膊僵了僵,反而是他不自在了。

    半晌,他无措地出声问:“你喜欢么,我想送给你的。”

    他许久许久以前,一直想送只猫给何皎皎的。

    “好啊。”

    何皎皎语气欢快,没跟他说谢谢,如今跟燕东篱道谢,不合适。

    “好。”

    燕东篱喏喏跟着说了声好,他来得时候生怕会看见何皎皎会哭,少女的顺从让他内心生出欢愉,和些许的慌乱。

    他想,何皎皎起码,是不讨厌、抗拒他的。

    可等燕东篱低了眸,想将猫递给何皎皎时,他的欢愉戛然而止。

    她头埋得很低,仿佛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可她一只手将帕子攥得很紧。

    何皎皎本来就生得白,手背让她攥得浮出青黛色,尤为显目。

    她在忍啊。

    燕东篱光略微暗淡,心中轻轻叹了一声没关系。

    他将猫递给何皎皎。

    何皎皎接了抱过去,笑着抬头想对燕东篱说些什么,脸上温凉。

    少年微微俯身,抿着唇抚上何皎皎的面颊,眸光深邃而遣倦,“殿下,北梁很好的,你别难过好不好?”

    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是只有燕东篱自己知道的紧张。

    没关系的,她抱了他的猫。

    没关系的,她没哭也没闹。

    没关系的……他们可以慢慢来。

    何皎皎望进他右眼里,才发现自己笑得有多难看,她下意识想躲,仍旧忍住了。

    燕东篱送给她的猫乖乖卧在她怀里,她也跟猫一样乖,少女容颜娇俏,眉眼弯弯,努力着不露出丁点儿伤心神色。

    她说:“好。”

    难过有什么用呢。

    燕东篱笑颜更盛,少年人眉骨流畅,仅有一只的眼眸仿佛一汪寒潭。

    他抚着何皎皎面颊,她无法低头,只能仰望着他,便细细用目光描攀起他的容颜。

    可她怎么都绕不开,燕东篱的遮住瞎眼的漆黑眼罩。

    何皎皎逐渐有些晃神。

    他的眼睛是她打瞎的,她至今不敢告诉他真相。

    她想起,她偶尔帮太后抄佛经时,看到过一句话。

    因果循环。

    这是她要偿还的业障么?

    “殿下,你放心,我母妃给我写了家书,她如今升了皇贵妃,我父皇对我有愧,回去后他会好好补偿我们的。”

    有愧,补偿。

    燕东篱自己说出这些字眼都想发笑,可他今日才察觉,他多笨嘴拙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未来的妻啊,“你跟我去北梁吧,我不会辜负你的。”

    “肯定,比你再留在齐周好。”

    燕东篱和凌行止做了一个交易。

    准确来讲,应是凌行止问他想不想给何皎皎一条生路。

    先在南山寺引他们见面,后让燕东篱去向建成帝求娶她。

    然而不等他有动作,赐婚的圣旨,却先送到他面前。

    一滩浑水,燕东篱是个外来者,连谁和谁在斗都看不清。

    但他能确定一件事。

    齐周要乱起来了。

    而凌昭护不住她的。

    “好。”

    除了这一个字,何皎皎杏眸含笑,也说不出别的话。

    不然怎么办呢,她只剩这一条路了啊。

    “殿下。”

    燕东篱声音越发的轻,垂首更低,几乎要同她额头相触,“那你给它起个名字罢?”

    何皎皎睫毛颤了颤,终究没忍住,低眸抱着猫后退了小半步,她撑着强笑:“我起不好。”

    她自己有猫的。

    “无妨,你……”

    燕东篱极有耐心,他不会强逼她,话到一半,他却忽得快步上前,挡到何皎皎身前。

    “本宫都说了,你们非不信。”

    苏皇后的声音缓缓传来。

    何皎皎目光越过燕东篱肩头,看见不远不近处,苏皇后伴着几位贵妇,停在回廊上。

    将他们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行人中,只有苏皇后在敛眉浅笑。

    哪怕早有设想,何皎皎依然背脊一凉。

    她没有和燕东篱拉开距离,拽住他衣袖,怯怯躲到他身后。

    那几位贵妇人脸色更差,其中一人不顾仪态,越过了苏皇后,大声喊道:“皎皎,你在做什么,过来!”

    那妇人姓林,何皎皎喊她一声姑姑,她夫婿如今在裕阳做主将,其余几位贵妇……也都是何皎皎父亲曾经旧部的夫婿。

    何皎皎从到京城后开始,一直不太乐意跟她们见面。

    她们一到何皎皎面前,总要哭,要么哭她娘心狠,要么哭她命苦。

    谁要总想着自己命苦,成天哭丧个脸过日子啊。

    何皎皎不想理她们。

    她缩在燕东篱身后,不出来。

    她不悲不喜的想。

    如今,外边应该都在传,令仪公主罔顾父兄之死,非要嫁那敌国皇子,简直不分是非,不知廉耻了吧。

    管它有多少人信,皇室给了交代了,爱信不信,不信,莫非还有人为了她一介孤女,去犯那大逆不道的罪么。

    燕东篱薄唇微动,“我不知道……”

    何皎皎不在乎,“嗯”了一声,低头逗猫去了。

    苏皇后叫人送燕东篱离开坤宁宫。

    那几位贵妇当场散了,只有林氏黑着脸,硬跟着何皎皎坐到了偏殿里。

    苏皇后没有陪着,她知道何皎皎乖巧,对她十分放心。

    奉茶的宫婢退出去后,屋里只剩了她们二人。

    林氏气得够呛,坐着缓了好久,过来牵何皎皎的手时,硬挤出笑来,“孩子,是不是他们逼得你?是不是?”

    何皎皎抱着燕东篱送的猫,她把手抽回来去揉猫肚子,不看她,作一副低眉颔首的羞怯状:“您不是都见着了吗?”

    林氏着急低喝道:“他是北梁人!”

    “北梁人怎么了,九殿下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何皎皎逗着猫,小猫不必为任何事烦忧,翻着肚皮撒娇,只用和她玩,多好啊。

    “你忘了你爹你哥哥你娘怎么死的了?”

    何皎皎笑,“阿若姑姑,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吧,我的确不记得了嘛。”

    她语气几乎漠然。

    “何皎皎!”

    见少女头也不抬,一脸不以为意,阿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登时爆发,“他们都是死在北梁人的刀下,皎皎,你怎么能、你不能啊!”

    妇人手都在直哆嗦了,何皎皎爱答不理的。

    她用力扶住何皎皎两边肩膀,苦口婆心,“朝中谁不知你何家满门忠烈,谁不赞一句你家人忠肝义胆,只要你说你不愿意,他们不敢的。”

    家人。

    她的家人在哪儿呢。

    “可是我怨他们。”

    何皎皎倏忽抬头,终于看了阿若姑姑一眼,眸光斜睨过去的,她冷冷重复道,“我怨他们。”

    “你……”

    令仪郡主性子乖巧,嘴巴甜,会哄人,最会撒娇卖乖,从来不跟人摆架子,在京中出了名的讨人喜欢。

    她生平第一次,朝外人露出尖锐冰冷的模样。

    镇得林氏愣住,一时忘了嘴里的话。

    有几个天生好脾气的人。

    何皎皎为什么要乖,为什么要嘴巴甜,为什么要哄人要讨人喜欢。

    不就因着她何家满门忠烈么?

    全家都死光了嘛,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能怎么办。

    何皎皎无心跟林氏多作纠缠,强让坤宁宫的嬷嬷送客了。

    林氏有自己的女儿,来问问她这个别人家的女儿,已经是顾念旧情,仁至义尽。

    过后。

    何皎皎独自在偏殿坐了许久,她身上没有力气,脑子里空空茫茫,想不了事。

    燕东篱送她的猫很乖,喵喵蹭了她几下,见何皎皎一动不动,卧在她膝上也不动了。

    至夜色渐黑,宫婢掌灯,有人放了雪蕊进门。

    却是先有一团橘色的残影对何皎皎飞扑过来。

    何皎皎反应慢,她膝头上的玳瑁小猫,被雪蕊抱过来的绒绒扑到地上撕咬。

    场面陡然急乱,猫毛乱飞,惨叫凄厉,雪蕊捡了根鸡毛掸子连忙上将两只猫分开,地上已经淌出点血。

    绒绒已经是只大猫了,蹿到柜子上弓背炸毛,嘶声对着被雪蕊抱起来的小猫哈气。

    “殿下,这只猫哪儿来的啊?”

    雪蕊焦急抱起小猫,怕绒绒乱抓人,护在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从里到外都木着,并不着急,如常答道:“九殿下送的。”

    她看了看小猫的伤。

    绒绒让她养得霸道,咋一见别的小猫,跟它争地盘吧。

    玳瑁小猫个头还没有绒绒一半大,只有被咬得份儿,整条前腿的皮毛上血迹斑驳,很可怜地对着何皎皎喵呜两声。

    它一叫,那边绒绒跟道橘黄旋风似的又冲过来了。

    雪蕊抱着小猫背身躲开,她看了看何皎皎脸色,没再问话,只说:“奴婢带它下去上点儿药吧?”

    何皎皎点点头,转头去看绒绒,橘猫跳上案几,喵喵冲她大叫。

    何皎皎竟从它圆润的猫脸上,看出趾高气扬的不服气。

    它该不会在骂她吧?

    少女素白面上带出笑,柔声唤它,“好了,绒绒。”

    她弯腰伸手过去,绒绒犹豫片刻,脑袋蹭了过来。

    何皎皎挠挠它下巴,挠得绒绒嗓子呼噜呼噜,舒坦地倒下露肚皮,叫声都软和了,“喵~”

    何皎皎便抱它进怀里,揉着它脑袋,把它当小孩子训,“绒绒,你咬它作什么?以后不许欺负它了?”

    燕东篱让何皎皎给小猫起名字。

    何皎皎真得起不好,她不想给它起。

    而绒绒,也一直跟小猫处不好,后头几日虽然没有初见那般要命的凶狠,可一见面就会揍它,只是不下嘴了。

    何皎皎让人把小猫抱远点儿,谁知绒绒跟欺负小猫上瘾了似的,趁人不注意,专门绕路过去打它。

    小猫被它吓得战战兢兢,东西都不敢吃了,一只前腿缠着纱布,几天瘦了一大圈。

    何皎皎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天天把小猫带在身边,绒绒在她面前会收敛点儿了。

    苏皇后话里话外,说何皎皎出去露面不好,又说她成天闷在屋子里不好,何皎皎干脆每天逛一圈坤宁宫的园子。

    苏皇后没有特意找人看着何皎皎,她出不了坤宁宫的大门,没有必要。

    很快到了十月初二,立冬了。

    阴沉好几日的天幕,终于落了雪,细细碎碎下得密而急,还没落地便让寒风吹化。

    冷的透骨。

    小猫黏人,何皎皎披着狐氅抱它,顺着坤宁宫漫长的回廊没有目的闲逛。

    雪蕊跟在她身后,忽然拉了拉她的氅衣袍摆。

    “殿下,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

    雪蕊莫名地激动,声音颤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

    另一边,有人声音清冽冽,却又笑得吊儿郎当,“何皎皎!”

    雪蕊哭出了声:“殿下,是十三爷!”

    何皎皎抱着猫恍惚回神,回廊外矮处的一座院落中,有人对她招手。

    他为了抄近路,居然翻了院墙,跃上了假山,明明挺远一截路,他动作利落,好像三两步便过来了。

    “你怎么搬到母后宫里来了,可让爷好找啊。”

    少年眉眼逐渐在风雪里清晰。

    第56章 皇兄

    ◎皇兄,我要嫁到北梁去了。◎

    *

    是凌昭啊。

    他到回廊下的院落时脚步停下, 挑着长眉,笑容恣意不羁,“何皎皎, 爷唤了你这么多声,你好歹应爷一声啊?”

    凌昭一路走来,其实觉得很不对劲,但他们两个是久别重逢啊, 当然要高高兴兴的。

    少年在院子里稍作停缓,找从哪里着力,能更快的到她身前去。

    何皎皎没有应他, 她几乎痴痴望着他过来, 道是忘乎所以了。

    大半个年头没见,他好像长高了?肩膀更宽了一些?少年人魁梧挺拔, 撑起一身玄黑素衣,瞧着真有几分武将的威风凛凛。

    对了,他十七岁生辰都是在战场上过的吧, 他有没有受伤, 疼不疼累不累啊, 吃了多少苦头呢……

    檐角外雪纷纷,落得有些大了,何皎皎这些天一直没有哭过, 但她现在看见凌昭了啊。

    她脑子里思绪万千拥挤堵塞,乱七八糟的想着事儿, 只觉得风雪无声, 万物静赖。

    她鼻子酸了, 心腔在颤, 眸中登时涌了泪, 视线模糊。

    可她不能哭的,哭有什么用呢?

    何皎皎用力掐住手心,对凌昭露出笑。

    然而,然而……

    那些紊乱的思绪撕扯开,朝她露出血淋淋的一面。

    他们要怎么办?

    回廊围着院落斜起一个坡,何皎皎披着洁白狐氅立在上边,凌昭好像跋山涉水了一遭,终于从矮处的围栏翻进回廊里。

    何皎皎一直没理他,十三爷心里不大高兴了,可他怕她还在跟他生气,没敢摆臭脸。

    少年反而讪讪的,正想着怎么跟她胡搅蛮缠,抬眸见不远处少女笑颜,她素白面庞清减,让狐氅蓬松毛领衬得下巴越发尖细,脸本来巴掌点儿大,现在竟是一点儿肉都没挂。

    那狐氅厚重,仿佛下一刻便要压塌她单薄的肩。

    “喵呜~”

    忽然一声猫叫,凌昭寻声方分辨出,何皎皎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白猫,和狐氅相似的毛色隐了它的身形。

    可是绒绒呢?

    凌昭一怔,一路来的不对劲,内心被浓烈不安吞没。

    “你怎么了?”

    他加快脚步向她奔去,却见何皎皎朝他匆匆福身,居然抱着猫转身快步跑走。

    何皎皎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手足无措,连雪蕊也不顾上,落荒而逃了。

    “何皎皎?”

    凌昭喊她的声音带出急色,逐渐近了,他追了上来。

    何皎皎没有回头,她慌忙下了回廊,不知道要往哪里逃。

    她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凌昭,下意思要逃得远远。

    他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他就去求建成帝给他们赐婚,他要娶她。

    可如今怎么办?

    他喊凌行止二哥,喊苏长宁舅舅,喊苏月霜表姐,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他们一直当着亲厚的一家人啊,不拘这些虚礼,喊了十几年,亲了十几年。

    突然变成这样,要怎么办?

    风霜凛冽,寒意随呼吸间冻彻四肢百骸,绵绵如针。

    阖宫上下都在忙着储君大婚,坤宁宫后院四处冷清无人,何皎皎慌不择路,转往偏僻的地方钻。

    她想躲起来。

    却在路过一处假山丛时,自上往下落下来阴影,突来一道大力捏住何皎皎手腕,将她往旁拉去。

    与此同时,少年声嗓恶劣响起,“嘿,逮着你了吧。”

    何皎皎只顾低头往前跑,没注意凌昭何时绕前头去了,被他拽到假山后,堵进隐蔽的角落里。

    听他含笑问道,“你跑什么啊?”

    凌昭语气且是轻松的。

    何皎皎低头,动了两下没扯回来手腕,一直往后躲,直到背抵上碎石凹凸的假山。

    她退一步,凌昭跟着上前一步。

    他握紧她手腕不放,微微俯身俯身弯腰,低头看她,几乎将少女窈窕身形全笼在身下。

    何皎皎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了。

    她头埋得极低,不肯看他,在少年的视线下,露着柔顺脖颈,耳垂玲珑雪白,玉水滴的耳坠子微晃。

    怎么办。

    不能哭。

    何皎皎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原本乖巧的小白猫在她怀里炸了毛,直冲凌昭哈气。

    凌昭早看它碍眼的很,拎过去往地上一扔,长靴轻巧一踹,小白猫滚圆了,扑通一溜烟儿滚到假山外。

    小白猫胆子小,见讨厌鬼不好惹,叫了两声歇了,趴在草丛边儿望着他们。

    “你这猫哪儿来的,绒绒呢?”

    他自始至终沉眸望着何皎皎,看她一直不说话,他便也低了头,眸光暗下来,声音却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儿心疼,“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你病了吗,还是……”

    她好像瘦了好多委屈的样子,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额上传来轻柔的触觉,是少年低头轻轻蹭了蹭何皎皎发顶,寻着她闪躲逃避的眸光,极耐心的等待她回应他。

    凌昭看出来了。

    太不对劲了。

    他一路走过来,玉琼殿空了,慈宁宫大门和太后寝殿门口,都有人把守着,他潜进去揪住一个眼熟的落单宫人。

    宫人支支吾吾,说太后病着需要静养,令仪殿下去同皇后娘娘作伴了。

    凌昭一路避人耳目来到坤宁宫,坤宁宫竟比慈宁宫更加守卫森严。

    “何皎皎,殿下,郡主娘娘?”

    少年面上没有半点儿异常,捏她耳垂和脸蛋,一个劲儿缠着何皎皎,闹她说话。

    “何皎皎?你理爷一下嘛。”

    他腰弯得更低,用高挺鼻梁去蹭少女的鼻尖,动作黏糊,语气蓦地加重,“何皎皎,你说不说话?”

    他无计可施,又故作凶狠,“你再不说爷就亲你了。”

    话音落,面前被他逼到角落,好似在受他欺负的少女却忽然上前,踩着他靴子垫了脚尖,单手勾住他脖子。

    她的唇花瓣一样,蜻蜓点水掠过凌昭的唇角,徒留下一场香甜柔软的梦。

    他背登时僵住,没有反应过来,何皎皎已埋在他颈窝小声抽噎起来。

    怎么办呢。

    不能哭。

    可何皎皎忍不住,她舍不得他,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啊。

    少女的啜泣唤得凌昭回神过来,搂紧了她,恍惚心疼和后悔,以及愈发浓烈的不安,压着升腾的燥意。

    半年的边塞风霜打磨,战场上刀剑拼杀,少年面庞出落地更为冷冽摄人,却依旧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强势,“谁欺负你了,你跟爷说。”

    “凌、凌昭…”

    何皎皎揪紧他衣襟,她不该哭的,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硬把苦涩酸楚咽下去,断断续续问,“凌昭,你、怎么回来的,现在有多少人见过你了?”

    何皎皎脑子还是很乱,她抽丝剥茧,要理出一条线来。

    她以为帝后和苏家千方百计,怎么也要将凌昭困在边关,等她离开齐周,才会放他回来。

    打下北梁边塞后、北梁来使后,凌昭原本退回了裕阳,打算交接完防务后便卸甲归京。

    谁知还在北梁国境守城的苏盛延发来调令,将他调到他们目前占领的北梁城池里,最偏远的重安去做守将。

    凌昭不疑有他,结果在领军的路上,收到了凌行止的一封信。

    “我是知道二哥要跟表姐提前大婚的消息,偷偷溜回来的。”

    凌昭边想边答:“他们怎么回事?成亲还不许我回来?”

    战事已休,边塞荒芜,老老实实跟北梁交城退兵,怕要等到明年二三月去。

    他其实想何皎皎了。

    跟他小舅舅争执一场,让副将给他遮掩,自己晚上牵马跑了。

    “哈哈哈……”

    何皎皎听完,眼中泪未止住,伏在他肩头竟是笑起来,“呜…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啊。”

    她随燕东篱去北梁和亲的路线已定了,从裕阳出函谷关取道,进北梁的南娄城走。

    重安和南娄间隔一百多里,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避开了。

    是凌行止诱他回来的,他要做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何皎皎哪里还会不明白。

    不该回来的凌昭提前回来了,撞见她要嫁到北梁去,帝后费了多大心思要避免开的局面……

    凌行止就是要,凌昭跟他们不可开交得闹起来。

    到时候,从小精心培养的储君,和“宠坏了”的、不识好歹的小儿子,硬要选一个。

    帝后还有苏家会留谁,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她喊了十几年的太子哥哥,凌昭自小孺慕的好二哥,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

    何皎皎又哭又笑,凌昭心沉甸甸的,去吻她睫上的泪,“到底怎么了,我偷溜回来,从偏门进宫后一直避着人走的。”

    他算是违抗了军令,怕挨罚,偏门守门的都是他羽林卫里混在一处玩的,给他打了掩护。

    “凌昭,你冷静一点儿,好好听我说好不好?”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瑟缩,她却叫凌昭冷静。

    可凌昭笑不出来了。

    少女在他怀中仰首,笑容凄切,她落泪喊了他一声,“皇兄。”

    “皇兄,我要嫁到北梁去了。”

    他长直的睫毛眨了眨,脸上神情滞住。

    短短一句话,他理解不了。

    “令仪。”

    与此同时。

    苏皇后柔和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有人发现何皎皎不见了。

    何皎皎心头一紧,把凌昭往后头一推,慌乱道,“凌昭,你别出去,你先藏起来好不好?”

    “你冷静一点,藏好了,别让他们发现你,明天…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到时候我好好跟你说。”

    她忙手忙脚擦干净泪,往外走去,衣摆被拽住。

    少年绷紧了唇,黑眸沉沉露出茫然,难以置信的一笑,“他们……?”

    何皎皎忍泪对他摇头,扯回衣摆,快步走出假山的阴影。

    小猫在草地上睡着了,何皎皎抱它起来的时候,脸上重新摆出乖顺笑容,扬声道:“母后,怎么了?”

    她一步迈出去,抬眼时,一股凉气蹿上脑门。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茫茫,不远前的一颗苍松青翠枝叶挂了霜白。

    苏皇后,便立在那颗苍松下。

    妇人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她柔声问:“令仪,我刚刚收到二哥的信,说十三应该回京了。”

    “你见着他了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在外面用手机写得,本来打算回家再写点儿的,不过被朋友拉去喝酒了_(:з」∠)_今晚12点之前应该回不了家了呜呜,今天先这样吧。

    明天尽量多写啊啊啊啊

    第57章 烟火

    ◎他们什么都不要了,这样也不成么?◎

    *

    妇人的声音随雪落。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 她不敢有片刻停滞,笑着反问道:“十三皇兄回来了?”

    少女浅笑盈盈,与苏皇后无形对峙着, 心跳一下比一下重,头皮发麻。

    她托着猫的手出了满手心的汗,沾湿猫毛。

    “你凌小伯伯信上是这么说,还没见着人呢。”

    半晌, 苏皇后语气寻常,对何皎皎招手道:“令仪,过来, 怎么跑去钻洞子了?”

    妇人目光轻柔, 何皎皎脚步将领向她走去,竭尽全力地笑着:“九殿下送我的猫跑丢了, 我找它呢。”

    “哦?”

    苏皇后看了看她怀里的猫,饶有趣味地问:“北梁那孩子送你的?”

    “母后先前还担心你随他去北梁会受委屈,现在看来, 他对你挺上心的, 知道你喜欢猫。”

    “也是, 你们两好歹都在宫里头长大,怎么都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何皎皎耳朵里“嗡”了一声,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神色。

    苏皇后知道凌昭藏在假山后?

    故意说给他听的?

    “令仪, 给它起名字了?”苏皇后继续问道。

    指甲刺得更深,何皎皎且按耐住了, 她垂眸害羞道:“还没起。”

    她应该, 不会给它起名字的。

    “好了, 多冷的天, 你快回屋暖暖身子吧, 瞧着小手凉的。”

    妇人握握何皎皎冰凉的的手,给她拢紧狐氅,随侍队伍中走出来两个婆子。

    “是。”

    何皎皎乖巧应了,低头跟着婆子往前走出一段路。白雪茫茫纷纷成幕,雪落在睫上化了,她眼前有些湿,却听身后妇人没甚情绪的扬高了声音。

    苏皇后说:“出来。”

    雪堆落檐角枝桠,逐渐掩埋万物。

    何皎皎登时迈不开脚了,她仓皇失措回神,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苏皇后露出疑惑神情:“母后?”

    天幕灰霾,鹅毛似的飞雪乱扑,苏皇后执手而立,发髻薄雪凝白。

    窥不见一丝天光。

    妇人声嗓柔缓,然掷地有声:“十三,母后让你出来。”

    “母后,凌…十三皇兄怎会在这儿呢,天太冷了,儿臣陪您一道回去吧?”

    何皎皎彻底慌神了,想过去搀苏皇后走,两个婆子登时上前,一左一右挟住她胳膊。

    苏皇后低头理了理袖子,“令仪,你先回去。”

    “母后……”

    何皎皎让婆子们半拖半拽地带走,雪势遮蔽人目,嶙峋假山群朦胧蛰伏成庞大黑影,少女杏眸哀求,不由得小声呜咽起来。

    怎么办?

    她思绪混乱,浑浑噩噩中希望凌昭能躲好一些,千万不要出来啊,但是…这么大一点儿地,他能往哪儿躲?

    “凌昭。”

    苏皇后声音逐渐严厉。

    何皎皎一直在往后看,她被婆子们押着上了回廊,少年冷厉一声,“放开她!”

    幽洞中黑暗更为深邃。

    少女颤着哭腔,一声一声“母后”“皇兄”,喊地凌昭大脑僵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他恍惚中飘起诡吊的荒诞之感,知觉难以回到实处,冷风和逐渐远去的少女低泣唤得他回神过来,随即便是迎风直上的怒火。

    凭什么?

    “凌昭?!”

    苏皇后低喝了一声,凌昭跨出假山洞,少年身形风雪中高大朦胧,极快速地朝何皎皎奔去。

    “娘娘?”

    苏皇后身边亲信作势要上前阻拦,但揣摩她脸色后,没有轻举妄动。

    “十三爷,您……”

    凌昭大步过来,一把拽紧了何皎皎,两位婆子对望一眼,识趣放开少女,恭敬退到旁处去。

    小猫从何皎皎怀里摔下来,扑过去挠了一下凌昭鞋后跟,吓得蹿出老远。

    “你叫我什么?”

    凌昭便死死望进何皎皎含泪的杏眸中,他惶惶厉声,哑了嗓子,“凭什么?!”

    他脑子转不过来弯儿,但到底明白了。

    他同北梁一役,大胜归来,可他未来的妻子,却要嫁到北梁去和亲,嫁给他从来看不起的燕东篱。

    凭什么?

    他们不是赢了么?

    “凌昭,你、你冷静一点儿。”

    何皎皎腕上被他五指拽得生疼,由不得满腔酸涩决堤,裹挟呼吸。

    她揪住一点儿他的衣袖,垂眸不住地滚泪,“凌昭,呜你别…你别……”

    何皎皎想要凌昭别跟他们闹,他闹得过谁,法子可以后边慢慢想的。

    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绝望和无助一瞬间坠弯少女的腰,她握紧凌昭衣袖慢慢俯身,哭得泣不成声。

    凌昭见她如此,绷直了薄唇,伸手胡乱抹掉她的泪,后头竟笑了两声。

    少年却是面若寒霜,脖上梗了青筋,眉宇间现出戾气,“你们要做什么?”

    他抓紧了何皎皎不放,拉着她走到苏皇后面前,质问他从小到大最信任亲厚的娘亲。

    “你们把她逼成这样了?”

    空无一人的玉琼殿,重兵把守的慈宁宫,皇兄啊……

    一切一切的不合理堆积一处,凌昭仍旧拨不开迷雾,但他觉得荒谬可笑至极。

    他刚看清何皎皎枯槁消瘦的面庞,心揪成一团,想不明白,母后父皇二哥老祖宗……她在他们身边,有他们护着宠着,谁有胆子欺负得到她头上去,她怎么会憔悴成这副模样。

    原来,就是他们逼得啊。

    少年喉咙里挤出粗粝的一声笑,目光嘲讽,“小舅舅忽然把我往重安调,二哥成婚都不许我回来,你们就为了偷偷摸摸把她嫁给燕九?”

    苏皇后垂目,久久没有言语。

    凌昭呕声喊她,他已赤红了眼眶,要落下泪来,“母后?”

    凭什么?

    “凌昭,你别冲动……”

    何皎皎缩在他身侧,低头不敢与苏皇后对视,飞雪扑到人脸上,她从里到外冷透了。

    却听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铁器碰撞的锐响迅疾赶来,寒芒破开雪色。

    一大队手持利刃的禁军,眨眼间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令仪。”

    方听苏皇后缓缓开口道:“你先回去,我来跟他讲。”

    与凌昭的剑拔弩张相比,妇人面上平静至极,依旧是副从容的温柔样貌。

    “她哪儿也不去。”

    凌昭挡着何皎皎跟苏皇后对峙,他拽她拽得愈发紧,少女的指尖毫无温度,在他掌心蜷了蜷,竟是往外抽离去的动作。

    何皎皎不想走,且看呈包围之势收拢的禁军,她却是心知肚明,明白她留不下来的。

    不然怎么办?

    凌昭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眼下当务之急,要稳住局面。

    不能让凌昭跟他们闹起来。

    “凌昭…”

    何皎皎低着头,凌昭不放手,她不敢看少年神情,伸手去掰开他攥紧的五指。

    她皮肤雪白,手腕上已然一圈通红的指印。

    她深吸一口气,发颤的尾音甚至漾出些许笑意,“你弄疼我了,凌昭。”

    “何皎皎,你要走?”

    少年声嗓不可置信。

    何皎皎更掰不开他的手,咬得口中腔壁漫起血腥味儿,才稳住声音,“凌昭,你别急,冷静点儿。”

    当着苏皇后的面,她翻来覆去,仅有这句话,可以对凌昭说出口,“你跟母后好好说,别惹她着急……”

    她抬头看他,杏眸泪痕,怯怯朝他摇了摇头,咬低字节。

    何皎皎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没有出声,凌昭低眸将她挡在身后,看得清楚她的口型。

    她说,求求你了。

    都到这般地步,何皎皎还在担忧他,怕他冲动惹事。

    无力感登时席卷凌昭的四肢百骸,他唇动了动,扯起嘴角,大抵很难看的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

    感觉到少年的指尖轻颤,他松了些许力道,还是不放开。

    但何皎皎趁机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勒得通红,离他远了小半步。

    何皎皎没有回他的话,侧了侧身,语气惶恐,硬是对苏皇后摆出的恭顺笑言,“母后,凌……”

    她咬了舌尖,皇兄竟是怎么都喊不出口了,只含糊道:“他是专程赶回来赴太子婚宴的,他从小就爱缠着太子,嫡亲的两兄弟,怎么也不好缺席,母后您别生气。”

    苏皇后笑容淡淡:“母后知道,送郡主回去。”

    一旁的婆子上前,把小猫抱给何皎皎,何皎皎接了,朝二人行礼一拜,登上回廊。

    她没再朝凌昭看一眼。

    凌昭估计也是。

    何皎皎心里逃避似的,反而松下口气。

    她想,算了吧,这样就好。

    她希望凌昭…聪明一点儿。

    不管怎么样,总得要先保全自身吧。

    回了坤宁宫偏殿。

    婆子退下后,何皎皎跌坐榻上,筋疲力尽。

    掌心忽得一痒,她低眸看见小猫在舔她的手。

    猫身一侧上血色星点,皮毛打结。

    何皎皎把自己手心掐得流了血,沾了小猫一身

    她没觉出疼痛,脑子混乱,理不清思绪。

    她和凌昭,真得就这样了么?

    何皎皎不清楚。

    她怕凌昭不管不顾,为了她跟帝后还有太子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可是……从何皎皎十三岁起,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除了凌昭之外的人。

    她更不想嫁去北梁。

    但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无父无母的郡主,一个从小混到大,没有任何助力的纨绔皇子。

    她们能做什么?

    第二日,何皎皎便没法再出坤宁宫偏殿的大门了。

    不晓得苏皇后怎么跟凌昭说得,她当真没再听到他半点儿消息。

    便如此吧。

    何皎皎得偿所愿,却又怅然若失,她脑子里拥挤堵塞,望着窗外落雪枯坐,自个儿都不清楚,她心绪不宁地想了些什么。

    这场雪一连下了三天,似乎眨眼一瞬,便到了十月初五。

    凌行止大婚,何皎皎没有出去露面。

    苏皇后说,她如今出去,会招人眼,不合适。

    全宫的人似乎都聚到盛金殿和东宫。

    坤宁宫异常冷清,在偏殿值守的宫人们也都挤到宽阔处,去看漫天绽放的绚烂烟火。

    礼炮声音震耳欲聋,掩不住人声欢呼沸腾。

    这一切都与何皎皎无关。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长久的出神,炭火烧得很暖,她无知无觉,指尖发冷,一寸寸冷到心里。

    “哐当——”

    身旁忽来一声巨响,打断何皎皎思绪,紧接着猫叫声弱弱。

    绒绒潜伏在暗处,看小主人发了很久的呆,抓准时机飞快冲过来一巴掌掀飞小猫,又飞快地跑走。

    橘黄一道的残影钻进柜子下面,竖瞳瞪着何皎皎。

    她和凌昭的猫,好像在怪她。

    何皎皎回神,看了看小猫没有大碍,她走到柜子前蹲下,唤它出来,“绒绒,出来,里边脏。”

    绒绒一直欺负小猫,何皎皎管不住,也不怪它。

    它只是一只猫,它晓得什么呢。

    “绒绒,绒绒?”

    何皎皎脚蹲麻了,手伸酸了。绒绒趴在柜子底下甩尾巴,喵呜应她几声,绿瞳幽幽如莹,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半晌。

    何皎皎鬼使神差,蓦地喊了它一声,“威武侯?”

    她喊着便落了泪。

    酸涩密密麻麻,刺得她整颗心生疼。

    “喵呜…”

    绒绒应她,真钻了出来,一身灰的来蹭何皎皎。

    何皎皎抱紧它,少女流着泪,又弯唇笑起来,“你还记得讨厌鬼啊?”

    绒绒好久没见过凌昭了,可它还记得。

    钦天监日子算得很准,今天一早雪停了。

    可何皎皎也记着呢。

    那天雪下得很大。

    凌昭给她捉来了一只幼猫。

    何皎皎偷偷算了算日子,等她把猫儿养大,应该就到了她与凌昭成婚的时候。

    绒绒起初只有她巴掌大,她刚开始总担心养不活它,用小篮子装着,不离身带着,用筷子头沾着羊奶一点点喂它。

    它活下来了,长大了啊,都可以欺负别的猫了。

    可她跟凌昭,怎么就成这样了。

    窗杦半掩开着,光影绚烂变换,烟花绽开,眨眼消逝。

    可一朵又一朵应接不暇,前仆后继,夜穹上空便长久留着眩光。

    何皎皎远远地,似听到有人在说恭喜。

    何皎皎俯身抱着绒绒,绒绒昂起脑袋,“喵呜”着想往她脸上舔舐。

    少女泪滴一颗一颗打湿猫背,何皎皎蹲在地上,抱着猫泣不成声,她且不清楚她为何如此伤心。

    没由来的,空茫茫的悲哀扼住她全部的感官。

    何皎皎无助地想,凌昭哪里去了?

    她却也是不知晓想凌昭作甚,她看不见路在哪里。

    “小姐?”

    许是听到少女压抑的哭泣,雪蕊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她连忙过来扶何皎皎起身。

    从何皎皎被封为“公主”后,她私底下再也不喊何皎皎殿下或是娘娘之类的称呼了。

    雪蕊眼里也泛着点儿泪光,语气却轻快,“小姐,你看谁来了。”

    “奴婢参加公主殿下。”

    尖细的嗓子压低了,何皎皎听见怪腔怪调的一声。

    她满脸泪的抬起头,看见个面生又面熟的矮个子宫女,挤眉弄眼地朝她福身行礼。

    “小林子?”

    何皎皎认出他来,小林子学他主子扮了宫女,故意搞怪想逗她笑。

    何皎皎睫毛上眼泪未干,心沉甸甸的,哪里笑得出来,忙问他:“你怎么混进来的,凌昭呢?”

    小林子抓抓脑袋,话说得含糊不清:“十三爷还好,不过托我来问殿下一句话。”

    不等何皎皎开口,他随即正经了神色,语气郑重问道:“郡主娘娘,我家爷说他什么都不要了,就带您走。”

    他喊着喊着,喊回了郡主娘娘。

    小太监面皮白净,他一瞬不瞬打量何皎皎,接着问道:“您舍得下么?”

    其实凌昭没有后头这一问,小林子自个儿添的。

    并非问何皎皎愿不愿意,却是舍不舍得下。

    寒风透进半掩门窗,吹干何皎皎的眼泪,脸上如刀割,周遭静默一瞬。

    一边雪蕊从隔间里翻出了身宫装,出来小声催促道:“小姐,您换上我的衣服吧,趁太子大婚,没多少人注意咱们这儿,快些走吧。”

    “十三爷接应的人在梅林外边等着呢。”

    这一两天,雪蕊原是跟凌昭接应上了,怕打草惊蛇,没同何皎皎说。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似乎没想过何皎皎不跟凌昭走的情形,伸手便将何皎皎往卧房里拉,要为她最后一次梳妆打扮。

    何皎皎弯起唇,再度落下泪,心里百般滋味揉碎,似哭非笑一声:“这个傻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他们能往哪儿走?

    “郡主娘娘?”小林子还在等她回答。

    “我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何皎皎心很沉,见不到底的往下沉。但她一把擦干净眼泪,少女声娇,口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我也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他走。”

    走得掉么,去哪儿呢?

    何皎皎无谓地想,再说吧。

    纵使前路茫茫,一无所有,可是她要跟凌昭走。

    她还不到十六岁呢,天真也好,痴傻也罢,总要撞几回南墙的。

    “小姐……”

    雪蕊喃喃地唤,何皎皎起身去接她手里的宫装,可雪蕊不但没松手,反而将衣服背了身一藏。

    她慌乱地拽了拽她衣袖,再喊了一声:“殿下……”

    身后扑通一响,小林子蓦地伏跪在地,寒风忽然大盛,吹得何皎皎后背发冷,寒意直冲头顶。

    “令仪啊。”

    听建成帝漠然缓声道,“你什么都不要了?”

    “我们自小锦衣玉食将你养着,同皇子皇孙一道在上书房习得字,识得道理,你受得是天家尊待,万民供奉……”

    他语气淡淡讥诮:“放眼整座京城,哪个宗室贵女比得过你,到头来你一句什么都不要了,呵,倒是我们对不起你了?”

    何皎皎僵硬地转了身。

    烟火声势浩大,建成帝与苏皇后不知何时过来,帝后无声无息在游廊处携手而立,庭院中跪满了一地人。

    今日太子大婚,帝后皆穿明黄朝服,凤冠龙冕,通身威严漠然。

    他们,为何会突然到这儿来。

    何皎皎呆楞在原地,她方才还来不及欢喜雀跃,此刻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和疲倦。

    凌昭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太子争,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这样都不成么?

    何皎皎便没有说话,直直立着,没有下跪,少女面上神情迟钝,也是漠然无谓。

    哦对,他们还要送她去和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何皎皎连表面上的和睦都不想跟他们维持了。

    “公主殿下只是太久没出坤宁宫了,她与太子妃素来交好……”

    雪蕊跪在地上用力地不停磕头,给她找借口求情。

    “朕在问令仪公主,有你个奴才插嘴的份儿?”

    建成帝喝道,“来人,拖下去掌嘴!”

    何皎皎猛地抬头,下意识要冲过去拽雪蕊,苏皇后身边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牢牢钳住她的双臂,将她摁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女眼睛睁大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蕊被拖到院落一觉,婆子们巴掌重重落下,随天穹烟火绽放明暗交换。

    何皎皎听不到她的痛呼,将她眨眼红肿的脸颊,和嘴角浸出鲜红刺目的血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前晃然。

    “放、放开我。”

    何皎皎的平静破裂,她挣扎不开婆子们的钳制,后知后觉恐惧起来。

    雪蕊他们……要怎么办?

    小林子跪在她身侧,面色煞白,两股战战。

    “你父兄昔年背水一战,以身死换我齐周江山社稷安稳,你受百姓供养长大,一句什么也不要了,便要视两国盟约为无物。”

    “令仪,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你何家满门,如何自处?”

    建成帝语气不似训斥,何皎皎怔然向他递出目光,竟从他不咸不淡的面上,看出大义凛然。

    所以,她父兄为齐周牺牲,她也该毫无怨言地当一个牺牲品么?

    那么她究竟为何而牺牲?

    “主子屋里不挂心着,自己全跑到一边吃酒耍乐,一群偷奸耍滑的东西,都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建成帝却并不问责何皎皎,轻飘飘把话丢出来,“另有玉琼殿、承乾宫两处宫人欺上瞒下,全部杖杀。”

    第58章 出嫁

    ◎出嫁的当晚,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

    “饶命啊!”

    “陛下娘娘饶奴才一命罢!”

    “公主殿下、殿下救救奴才, 救救奴才啊公主殿下!”

    侍卫当即上前将院里子所有跪着的宫人拖出院外施刑,有人惊恐万状,惨叫着爬过来拽何皎皎的裙摆。

    押着何皎皎的婆子们一脚狠狠踹开他们, 将她护到身后去。

    苏皇后垂眸执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木棍闷响沉重,哀嚎惨叫此起彼伏盖过了烟花炸开声响, 尖锐刺进何皎皎耳朵里,搅得她脑海中天翻地覆。

    恍惚间,她似嗅到寒风冷透的血腥味儿, 混着火石硫磺。

    她唇抖了抖, 却先无言地笑出一声。

    算了吧。

    “父皇,母后。”

    何皎皎膝盖一弯, 婆子们都有眼力见儿,见她要跪,松开她退了下去。

    何皎皎头磕到地上, 极为恭敬的大拜, “儿臣知错了。”

    她真得知道错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皇权是这天底下最利的刀, 一句话将人逼上死路,到头来还是他们的罪。

    她可以头破血流地去撞南墙,粉身碎骨了怎么撞?

    地位, 声势,富贵, 清白都可以不要。

    命总不能不要吧。

    不止她一个人的命啊。

    “陛下。”

    苏皇后不紧不慢, 此时方悠悠开了口, “太子大喜的日子, 见了血冲煞。”

    建成帝敛目不语, 哀嚎不绝于耳,何皎皎浑身冰凉,她肩膀上一轻,视线中出现金绣凤尾的衣摆。

    苏皇后行至她身旁,扶她起身,“令仪,三天前,十三刚回来那日深夜,他提刀闯了东宫。”

    他们瞒得紧,没有露出半点儿风声,苏皇后用力扶着何皎皎的小臂,硬把她扶了起来。

    “我大哥将他带回军中关着,没半天让他跑了,半个时辰前在宫门外,把他同一伙儿江湖客抓了个正着。”

    “令仪啊,你知道夜闯东宫,行刺储君、勾结贼人欲闯禁宫行不轨……若换了旁人,几个脑袋够他掉得?”

    灯火模糊妇人温柔眉眼,她眸光怜悯,在何皎皎耳边轻声道:“他现在被拿进了镇抚司大狱,眼下也还只是关着,他这狗脾气驴性子我们养出来,我和他父皇担一半。”

    苏皇后握紧何皎皎的手,要她抬头看她,已稳不住声音颤抖,“他方才是赌咒发誓说要与我们恩断义绝,什么都不要……哈哈令仪,你说我们为人父母,听着这话会不会心寒?”

    建成帝负手背了身过去。

    何皎皎望进苏皇后眼睛里去,恍若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她明白了。

    等他们彻底对凌昭心寒了,不想对他担待,便不仅仅关着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九皇子凌云赫离京那天,建成帝甚至不许人去送他,他也是他生身骨肉啊。

    凌昭原来,同他没什么差别。

    建成帝唱得好一出白脸戏,苏皇后使得好一把温柔刀。

    何皎皎看明白了,又能如何?

    “父皇母后,您饶了他们吧,都是令仪一时糊涂,害怕去那天高地远的北梁,所以说了胡话。”

    少女跪下去一连三个响头,“我和十三皇兄自幼在老祖宗膝下相伴长大,不是亲兄妹,兄妹之情却浓于骨血,他不忍我远嫁,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情有可原,过段日子便好了。”

    “父皇母后,您放过小林子和雪蕊吧,我有东西想让他们还给十三皇兄,他看了,慢慢会想明白的。”

    何皎皎直起身,额心已是在冷硬地面磕出红痕,面上笑容乖顺。

    建成帝抬了手,远方的烟火终于停了。

    最后一簇烟花消逝于夜空,再不掩近处惨叫声,而寒风悲泣。

    何皎皎进了屋,把绒绒抱了出来,“十三皇兄当初给我养的,养大了,该还给他了。”

    她轻轻补充道:“我也有新的猫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真得会有这一天啊。

    何皎皎笑着,清泪不止。

    她将绒绒递给苏皇后身边的宫人,绒绒竟然是个窝里横,让陌生人抱住,弱弱喵了几声,没敢动。

    太子新婚夜,便如此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偏殿守着何皎皎的人换了一波,雪蕊伤得太重,一张脸上没了好肉,苏皇后最后让月枝去送的。

    燕东篱离京的日子又一次提前了,何皎皎没再见到任何相熟的人,同样听不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十月十五,大雪,甲子乙亥,忌出行的日子,何皎皎抱着小猫上了花轿。

    要等到了北梁才拜堂,凤冠霞披,何皎皎得穿一路。

    喜娘原本不许猫上花轿,觉得有忌讳,不吉利。

    何皎皎把小猫放在膝上,垂眸不吭声,也不晓得事到临头了,她还倔什么。

    最后苏皇后允了,她给她盖上喜帕,欲言又止,只剩一叹。

    “吉时到,起轿!”

    礼官高声唱,亥时末,十六抬的花轿载着何皎皎出坤宁宫,过永巷,由真煌正门离开了齐周皇宫。

    据说,从真煌门出嫁,是建成帝给她的殊荣。

    锣鼓喧天,小猫被吓着了,蜷在何皎皎怀里发抖。

    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给猫顺毛,眼前只看得到并蒂莲鸳鸯交颈的红绣鞋,视线里摇摇晃晃,全然一片猩色。

    令仪公主出嫁的依仗要绕城整整一圈。

    禁军清了道,雪簌簌直落,没有敢上前看热闹的行人,长街空寂,寒风穿堂过,唢呐仿佛奏不出喜乐了,入耳竟是哀切。

    何皎皎倏忽笑了笑。

    今年年初,她还觉得嘉宁的婚事在雪日里显得冷清了。

    现在轮到她了,不一样么。

    花轿在正东门城门口停下,他们要赶路,图个喜庆的意味便足够了。

    轿门被人踹响三声,燕帘子教人从外边掀开,喜帕垂落的空隙递来少年修长如玉的手。

    燕东篱声音紧张:“殿下?”

    有喜帕遮挡,何皎皎脸上便没做表情,她单手搂着猫,一手虚虚搭上燕东篱手腕,由着他扶着下轿,登上挂红绸的凤辇。

    车上已候着两个陌生的小丫鬟,一个叫做红俏,她扶了何皎皎落座,喜气洋洋笑道:“路上规矩没这么多,公主掀了喜帕透透气吧?”

    何皎皎往后稍了稍,自己一把扯了,露出少女芙蓉俏面,眉眼冷凝,何曾有半分出嫁的羞怯喜气。

    红俏碰了硬钉子,讪讪退下了。

    另一位叫做绿阿,偷偷掀了窗帘子往外看,窥叹道:“殿下,好大的雪呢,九殿下还打马随在您车辇旁呢。”

    她出主意道:“要不您劝劝他,外边好冷呢。”

    何皎皎端坐着,小猫在她膝上撒娇。

    小猫是燕东篱送给她的,何皎皎挠着猫下巴,她却全神贯注了似的,旁的进不了耳,入不了心。

    冬日晚,天色黑透了,许久何皎皎都没言语,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

    “公主,古往今来多少盲婚哑嫁。”

    她们都是苏皇后何皎皎挑来的陪嫁,年纪且比何皎皎要小一两岁,她们坐到何皎皎身边,一开口老气横秋,似宽慰起她:“你和九殿下好歹自幼打起的交道,夫妻二人日子都是后头慢慢过起来的,您这样,不是给自个儿添堵么?”

    “可不是。”

    她们还一唱一和起来了,“您瞧嘉宁公主和赵驸马,这成婚大半年了,哪个不说他们琴瑟和鸣,满京艳羡?”

    “好。”

    何皎皎不冷不热地应了,却仍是四平八稳顶着盖头逗猫。

    这话,多半苏皇后授意她们讲的。

    丫鬟们见她油盐不进,想着天长日久,慢慢来吧,叹过一声安静了。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的队伍在官驿客栈停下,要在此休整一夜。

    何皎皎却在凤辇中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过来几个婆子接她去房里。

    两个丫鬟扶她下车,绿阿性子略微跳脱,抱怨着问:“宫里头不都是老早来人打点好了的,怎么还耽搁这么久?”

    领头的婆子陪笑道:“原先备给殿下的院子,九殿下瞧了觉得不好,奴婢们赶紧将对面的腾换出来,公主久等了,公主息怒。”

    如今身在何处,与何皎皎来讲没有差别,她客套话都不想说了,由着他人安排。

    进屋时红俏小声嘀咕了几句,

    很快洗簌完,何皎皎上了床塌歇息,双目今天一直干涩酸胀,她身心皆疲,本以为很快能沉沉睡去。

    屋里透进来回廊处灯笼的暗光,直到外头人声全歇了,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仍然大睁着眼。

    想什么呢。

    何皎皎一直很认命,但她大抵不甘心。

    她思绪僵硬,似乎想了很多事,却万事不通达。

    她和苏月霜,甚至跟苏皇后都很像的。

    她也是武将女儿的出身,她也有两个哥哥。

    但她的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屋外风雪之声扰人,尤显冬夜死寂。

    何皎皎睡不着,不知过去多久,她干脆披了外袍起身行至窗边,唯一的知觉只有冷。

    “公主,您起夜怎地不喊奴婢?”

    红俏睡在床边脚踏上给她守夜,此刻惊醒起来。

    何皎皎没搭理她,支起窗往茫茫雪夜里眺目,一侧灯火忽然投过来,映亮少女眼眸,逐渐大盛。

    霎时,何皎皎侧目望去,神色惊诧,喊出了一句:“那里是不是……”

    一声铜锣巨响刺破雪夜静谧,后而急促慌乱,伴着焦急人声呼唤:“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是何皎皎住处旁边的一间阁楼,狂风卷鹅毛大雪,雪势秘而急,汹汹大火却迎风而上,飞快蔓延。

    丫鬟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护着何皎皎出了屋,有惊无险远避着起火的阁楼,站到院子空阔处里去。

    浓烟,火光,慌手慌脚四处奔散救火的人们,何皎皎朝一处偏了偏头,恍惚中听到些许别的声音。

    寒风凛冽,她裹紧红俏临时给她披上的氅衣,不由得朝那处走过去一两步。

    身后有人拉住她,疑惑问道:“公主可受着惊吓了?”

    不是。

    何皎皎吃力分辨着那处传来的声音,铁甲、兵刃相撞……是赶来救火的驻军?

    不对,还有。

    好像有人在喊她。

    喊她的名字。

    “公主?”

    火势没有波及到那处去,何皎皎拨开丫鬟的手,茫然地要靠拢过去听,又让红俏拦住。

    “公主,怎么了?”

    她提议道:“那儿好像是原定给您的住处,火势凶猛,我们且乘车辇去官道上避一避?”

    【📢作者有话说】

    凌昭:我冲了。

    燕东篱:我预判了。

    上一章大修,在医院对大纲,发现写得有点儿歪,所以五十七章,差不多重写了。

    因为是在小区后门撞了同一栋楼邻居家的孩子(家长没牵好,突然从视角盲区爆冲出来)孩子年纪小伤得有点儿重,所以比较麻烦,目前来说是处理好了。

    所以从今天起恢复日更啦,还是每晚9点保四争六,今天(9/18)晚九点还有一更,争取一口气写完抢亲的剧情。

    这两章虫有点儿多,我明天再修QAQ

    第59章 放手

    ◎反正我不会放手◎

    *

    “殿下?”

    是夜, 大火,少年呼唤由远及近,燕东篱带着一小队着甲护卫匆匆赶来。

    见何皎皎无恙, 他似乎想笑,却看少女眸光越过他,认真凝望着对面的一处。

    “殿下,随我到驿站外避避火吧。”

    燕东篱顿了半息, 上前来拉何皎皎的手,声音勉强带出来些温润笑意,“没吓着您吧?”

    何皎皎平静地很, 目光落回到燕东篱如玉侧脸上, 心忽地跳了跳。

    红俏说,对面没有着火的院子, 是原定给她落脚的住处。

    燕东篱临时换了她的院子。

    他低着眸拢紧何皎皎披的氅衣,牵她往避火处走,何皎皎眨眨眼, 乖乖随他走出一段路。

    毫无预兆, 她忽然转身, 一头朝对面的院子奔去。

    她听见了。

    “殿下?”

    “公主?你去哪儿啊?”

    燕东篱下意识伸手一抓,少女半片冰冷的衣角从他手中溜过。

    何皎皎不声不响掉头就跑,待众人反应过来, 已被她甩出老大远一截。

    身后追着一大群人,何皎皎脚步不敢慢下一瞬。

    她出来的匆忙, 趿着绣鞋袜子都没来得及穿, 她便把鞋蹬了, 赤着脚在雪夜的大火前奔袭。

    风雪吹乱额发, 对面的院子隔得远, 何皎皎不识得路,在回廊处拐角四顾茫然。

    她听见了,有人在喊她。

    可得逐渐离得近了,各种声音越发嘈杂,低喝斥骂夹杂着铁器猛烈相撞,是哪里起了兵戈么?何皎皎更加分不清。

    “殿下,您怎么了?”

    燕东篱赶了上来,清隽少年神情声音皆是柔和,她却仿佛让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一般,闷头朝一处跑去。

    “殿下。”

    再过一个拐角,何皎皎便下回廊进了院里,燕东篱脚步蓦地急乱,大步追上来,终是拉住了何皎皎。

    他且温和耐心着,小心翼翼低头与少女解释:“事端突起,恐有异相,您小心……”

    然而,便在他牢牢攥紧何皎皎手腕的一瞬,少年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雪,烈火炙烤不化,“何皎皎!”

    何皎皎抽回手腕地动作顿住,随即挣扎地更为用力。

    她滚下泪,却挣不开面前人的钳制,她哀哀望向燕东篱,“燕世子,你放开我好不好?我、我就……”

    她没有听错,凌昭在喊她。

    雪夜寒冷,泪滚烫,确认此事后,何皎皎再不忍满腔酸楚,泪流满面地求他:“燕世子,我就过去看一眼,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好不好?”

    她认命的,可再让她看他一眼好不好。

    她慌乱之中脑海空白,顾及不了其它,喊了燕东篱之前的辱称。

    而他立在她身前,逆着光,脸落下大片阴影,遮着漆黑眼罩的残眼模糊一团,好似要折人而噬的深渊。

    “殿下,没事的,您别怕。”

    他轻柔为她拭泪,温声缓缓:“那边只是闯了一个毛贼进来。”

    燕东篱心中轻蔑冷嘲。

    他昨天就知道凌昭竟然又从镇抚司里头逃了,他算准他不会善罢甘休,换了何皎皎住处,作一个请君入瓮。

    可是,她为何还是要为凌昭伤心呢?

    她已经是他的妻了。

    燕东篱哀而不怨,轻轻一叹,温柔地哄着何皎皎:“你先随我下去罢,别着凉了?”

    他缓和,然不容何皎皎拒绝,环过少女单薄肩膀,要强行带她走。

    何皎皎在他怀里抬眸,檐外飞雪扑来,她原地驻首,咬了牙,猛地向他撞过去。

    “殿下?”

    他猝不及防神情恍然,被何皎皎撞得后退好几步,松开了她。

    燕东篱甚至记不清是第几次了,看着她甩开他头也不回,朝他人奔过去。

    他垂首捻了捻指尖,没有登时再追上去,揉碎残留少女肌肤的余温,喃喃笑出一声:“又是这样啊。”

    无妨。

    反正他不会放手。

    燕东篱扬声吩咐道:“让我们的将士出手帮帮齐周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费这么久功夫,连个毛贼都没逮住。”

    北梁来使,带了一百前锋,一百弓箭手,二百重甲兵作卫队上齐周。

    他身旁一人领命,抱拳退下去。

    雪很大,凛风吹得烟尘气味四散,冲天火光照周遭凛凛大亮。

    何皎皎寻着斗叱之声越过一道月亮门,终于在一处空阔庭院看见凌昭的身影。

    他从来行事莽撞,单枪匹马就敢深夜潜入官驿泼油放火,没成想中了别人的套。

    火放错地方,人扑了空,让大批装备精良的禁军护卫层层包围住。

    何皎皎进门,她瞳孔缩了缩,便见一人手中枪杆呼啸着扫向凌昭膝窝,枪杆应声而碎。

    少年身形委顿一瞬,不为腿上陡然失力,他半跪下去的同时,听见少女声嗓婉转颤抖:“凌昭。”

    “凌昭,凌昭。”

    何皎皎一连唤他三声,一声比一声仓惶。

    可她拔腿要往包围圈里冲时,赶来的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扯住她的袍摆,将往后拖去:“公主,使不得啊公主!”

    “十三爷,皇命难违,您别为难小的们了!”

    围攻凌昭的禁军们也大声喊道,风雪吹得各种声音变了调。

    “哈哈哈……”

    凌昭横刀,让各种长兵短刃压跪在地,他猛然抬头,脊梁依旧挺直,呕出一串粗粝长笑。

    “何皎皎。”

    他与她遥遥相望,一声一声唤她,英挺面容笑出了阴鸷凶相。

    少年阔目明亮,黑眸中跳跃着远处汹汹不灭的火光,“爷就知道你在。”

    好似她在,他便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可却听少女一声,“凌昭,算了吧。”

    何皎皎只穿了里衣,鞋跑丢了,披头散发,松垮披着氅衣。

    她一身狼狈全然不顾,死命扒着月亮门才不至于被丫鬟们拖走,她泪目朝凌昭摇头,泣声喊:“算了吧。”

    是,何皎皎与凌昭眼前所见,相隔不过数丈之远,然无形之中,二人之间仿若隔山隔海,多少艰难重重。

    他还要犯哪门子傻呢,算了吧。

    “算个屁。”

    凌昭忽地收了势,电光火石之间闪过禁军袭击,他方才腿上实打实挨了一下,起身时步履不太稳。

    他手中兵刃让禁军们合攻挑飞,他眨眼间劈手夺来一把新的长刀,刀光折雪色横扫而去,击退围攻数人。

    利器相袭,刀鸣铮然,一时无人能近凌昭周身,但他却也轻易无法脱离众禁军包围。

    丫鬟们不好硬拖何皎皎走,红俏绿阿对视一眼,上前一根根掰开她扒门的手指。

    “我是来劝他的。”

    何皎皎僵持着不肯放手,她又哭着求丫鬟们:“你们放开我,让我劝劝他吧……”

    不然该如何是好,双拳难敌四手,他只有一个人啊。

    那边争斗难分难解,忽然响起一声长哨,不远处奔来马蹄踏地的重响,地面威震。

    凌昭打哨招来五六匹凶悍高大的骏马,马匹们横冲直撞进人群,惊得禁军们乱了手脚,自顾不暇。

    身边人刻意为之,他是找不到帮手,但买通驿站的小厮,雇人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宝马良驹全栓进驿站里。

    他要做调虎离山趁乱带何皎皎走,反正他什么都不要了,纵火惊马,能使上的手段都使上吧。

    不过几息之间,凌昭便趁乱纵身跃到何皎皎身边,他凶狠无比一把将她从丫鬟手中扯到身前,也是气急败坏地凶她:“何皎皎,你别想跟我赖账。”

    何皎皎泪挂在睫上,未反应过来,凌昭环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身掠向最近的一匹白马。

    他手上使力,先将何皎皎扔上马背,单手执刀,道道凛冽刀光乍开,逼退禁军。

    凌昭方翻身上马,骏马人立扬蹄,载着他们高跃过人群,往黑暗中狂奔而去。

    凛风过耳,他们已跑出驿站,远远将燃烧的阁楼,急乱的人群甩在身后。

    何皎皎仍僵在凌昭怀中,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死命将她往怀里勒。

    “何皎皎,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少年面颊贴在她耳边,气息急促,真要让她“算了吧”三个字气得呕血,“你别想赖账。”

    他修好了府邸,挣来了功名,等着娶她了。

    他凭何能甘心算了。

    黑暗浓稠,风雪蔽目,马背颠簸不见前路。

    半晌,何皎皎被他拥着,身上逐渐回暖,却觉寒风刺骨,心中亦是悲喜交加。

    她揪住凌昭衣襟,最终一声啼哭:“你脑子一热,都要闯什么祸啊?”

    走?

    他们能往何处走。

    “是,你万事都想得周全,就是不肯周全我,你……”

    黑暗里少年健硕臂膀横在少女纤腰间,他咬牙切齿,可正要与她争论的话戛然而止。

    因他回想起来。

    如若,他不去裕阳,他们是否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片刻后,凌昭吻了吻何皎皎的鬓角,他找回声音,语气偏执,“反正我不会放手。”

    而回应他的,是何皎皎回身搂紧他,无言依偎着他,身子轻颤。

    何皎皎心落不到地,但是啊,她听着凌昭的心跳,嗅着他身上冷冽气息。

    她声音落进风里:“那我们去哪儿?”

    她惶惶不安中生了期翼,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若,他们真能逃出去呢。

    就此隐姓埋名一生,只要他在,也挺好的。

    她别的都不再奢求了。

    凌昭单手勒过缰绳,御马跃进山林中,他事先探查好的偏僻小道,“我……”

    他沉了沉嗓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何皎皎。

    风过如刀割,凌昭其实也不知晓。

    他没有把握。

    身后远方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成列,迅疾向他们逼进。

    数不清的人马高举火把,追上来了。

    他们,不肯放过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跟燕东篱的恩怨做个彻底了断,就可以远走高飞啦。

    第60章 夜战

    ◎还不到一年,她见到了凌昭杀人的模样◎

    *

    “驾!十三爷, 您放下令仪公主吧,莫要再冥顽不灵了!”

    急喝声极快地靠近,火光分成两列, 成包围之势收拢。

    他们的马载着两人,慢慢落了下风,凌昭下颚蹭过何皎皎发顶,凝重道:“何皎皎, 你抱紧点儿。”

    他发了狠,拔出腰间短刀往后刺进马后臀。马匹吃痛,人立长嘶后失控扬蹄, 掠风狂奔起来。

    何皎皎已经将凌昭抱得很紧了, 疾风乱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少年的肩身替她挡去大部分。

    她眯起眼睛往后看, 成簇成簇的火光时远时近。

    她脸埋进凌昭怀里,呼吸哽咽,内心绝望。

    没有甩开他们。

    而这时, 他们座下马匹哀鸣惊起, 陡然往下栽去, 腾空大力将马背上的二人重重甩了出去。

    不知何时,一队追兵打马绕到他们前方埋伏起来,拉起麻绳绊倒了他们的马。

    白马摔得痕了, 悲泣着起身不能,凌昭护着何皎皎在地上滚出一圈卸去坠马的力道。

    何皎皎没感觉疼痛, 一阵天旋地转, 被凌昭拉起来。

    他挡在她身前, 另一手抽出背上长刀, 火光映亮刀身, 折出凛冽雪色。

    火把汹汹涌来,阴影明灭,何皎皎还未直起腰身,听凌昭声音寒冷:“让开。”

    前方脚步声沉重整齐,伴随着威严闷响,莫名压迫感随风袭来。

    何皎皎抬头,看见由漆黑狰狞兽首长盾构成的盾墙,如山岳般巍峨,仿佛势不可挡。

    盾与盾的缝隙露出手执长枪的肃杀兵卒。

    何皎皎认得,是北梁的“铁浮屠”军阵。

    她与凌昭,在一处开阔的山坡上,让北梁最精锐的重甲军围住了。

    燕东篱披着苍青大氅打马在其后,眉眼静谧,独目遥遥看向何皎皎,如同轻雪坠地。

    “殿下。”

    他轻柔唤过她一声后,不再言语,而盾墙后的北梁士兵们长枪齐齐驻地,刃尖锋芒斜向二人方向。

    “凌、凌昭……”

    何皎皎寒冷彻骨,她低眸避开燕东篱的视线,忙去扯凌昭的衣袖,可她颤声,没能说出完整的字句。

    “你怕什么。”

    凌昭抿着唇,少年人目光凛凛,他环顾四周,看见包围圈空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可惜满树枯叶,萧索颓败。

    身后再停下一群急促的马蹄声,追赶的齐周禁军也赶上来了。

    为首将领一见前方阵势,慌忙下马半跪下,苦口婆心道:“十三爷,您收手吧,现在跟我们回去还来得及。”

    凌昭谁也不理,何皎皎望他跳跃火光中侧脸,少年下颚绷得锋利一线,他牵她到树旁,摁她坐下。

    “凌昭。”

    何皎皎杏眸含泪,她攥紧他衣袖不放,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咬唇忍泪直摇头。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分开,可要怎么办?

    凌昭若无旁人,黑眸中只有她似的,抬手把她氅衣往上一扯,将她兜头蒙住了。

    视线沉入冰凉的黑暗中,何皎皎才听他沙哑粗粝的低笑:“怕就别看。”

    何皎皎要起身,又让他摁回去,少年无畏无惧且有些许不耐烦,他还凶她,“你家爷办事,你少跟我哭哭啼啼碍手碍脚。”

    何皎皎便觉额上一重,凌昭给着氅衣落下一吻,最后是极轻的一叹:“何皎皎,你信我啊。”

    他将衣袖扯回来,长身立在何皎皎身前,展臂扬了刀。

    他们逃不出去。那就杀出去。

    对北梁人,他可不会再束手束脚,刚好新仇旧恨,一起跟他把账算了。

    凌昭压下长眉,却扬起笑,远远朝燕东篱颔首道,“燕九,试试?”

    一如既往的轻蔑漠然。

    “铮——”

    刀刃猛烈相撞,刺耳锐响。

    何皎皎蜷在树下,氅衣铺开的黑暗遮挡视线,挡不住风雪嚎啕,以及搅浑在一起的打杀声。

    冰冷的铁锈味儿钻了进来,她抱膝俯首,单薄肩膀止不住颤,却什么都不去想。

    凌昭让她信他,那她都交给他好了。

    好多人都爱喊何皎皎鹌鹑,她的确跟个鹌鹑一样,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她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惊恐害怕的事。

    她第一反应,要么躲起来,要么逃地远远的。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

    过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何皎皎不看,不想,自欺欺人地用一件氅衣逃避一切。

    铁器撞开,利刃破空,哀嚎杂起怒喝,雪夜冻透的血腥味儿愈发厚重。

    何皎皎彷徨不定,似熬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人仰马翻的惨叫不绝于耳,没有停歇半分。

    “燕东篱!”

    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是凌昭在喊,一字一句淬了血般。

    何皎皎将膝盖抱得更紧,泪眼朦胧埋下脑袋,眼前却漏进来光晕,通红一片。

    她眨眨眼,睫上的泪抖落下去,何皎皎便看清了。

    大氅悬在她脚踝处漏出缝隙,她赤脚奔逃一路,脚冻得乌青,早失了知觉,涓涓血流蔓延。

    是前方的血流到她脚边。

    这一瞬时,何皎皎崩溃了。

    她攥紧氅衣,犹如困兽般的一声悲啼,“凌昭,你回去吧!”

    氅衣滑落,满天飞雪扑涌过来。

    雪下得很大,风吹火把晕黄光芒摇摇欲坠,落雪掩盖一路尸体横陈,猩色斑驳一地。

    凌昭立在数丈远前,手里的刀已豁了口,他反手拔下穿肩的一只断箭,微微回了头,“烦死了,我说了你别想跟我赖账。”

    少年喉咙很紧,暗声嘶粝,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血。

    而他挡在她身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

    可血流过来了。

    谁的血?

    何皎皎不知道,她捂住脸哭泣,撕心裂肺,“凌昭……”

    那天。也是这般大的一场雪。

    何皎皎不害臊,算好了要与他成婚的日子。

    还不到一年呢。

    白雪茫茫无休无止,她见到了他杀人的模样。

    北梁的重甲兵手持长盾,铁浮屠神速地变阵撞击而来,又有长枪迅猛掠阵。

    实打实的铜墙铁壁,硬是让凌昭肉身顶翻开一个豁口。

    他的刀折了,揪住一北梁兵作掩护,夺了他手中长枪,长枪转瞬又挑飞一人,一簇血飞溅。

    他面上的血迹已凝干成黑色。

    他杀红了眼,仿佛不知伤痛,不畏生死。

    何皎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说不清何种滋味,万念俱灰。

    他难道能一个人把他们都杀光么?

    何皎皎看清了他身上的伤。

    劈裂的腰身,横开的肩头,大片血迹不停晕染开。

    “凌昭、凌昭……”

    她不停唤着他,撑着双臂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要找准时机到他身边去。

    战况却是瞬息万变。

    铁浮屠收势围拢,听“嗖”一声,夜空寒芒闪现,又一支箭矢刺破雪幕而来。

    少女脚步一滞。

    是燕东篱。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凌昭的左肩。

    铁浮屠阻碍凌昭身形,佯攻的士兵压住他兵刃,这一箭,燕东篱又精准的中了。

    残眼的少年面色淡漠,不急不忙再抽箭,拉满了弓弦。

    这一次,箭尖对准凌昭的小腿,他要他跪下去。

    燕东篱算不上有多恨他。

    他在齐周为质七年,凌昭是刀俎,他自然为鱼肉,恩恩怨怨地,说不清。

    可他们如今的处境对调了,他现在没法要他的命,那凌昭至少该尝尝,他这七年多来的滋味不是么。

    何况,燕东篱要让何皎皎看清楚。

    凌昭护不住她的,一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空有一腔热血,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燕东篱内心平静冷漠,指尖松开,箭矢呼啸离弦。

    可发出这一箭的同时,他独目睁了睁,薄唇上登时血色尽失。

    凌昭让铁浮屠绊住,深陷在苦战之中,箭矢破空逼过来,可他身前却挟风挟雪,扑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何皎皎冲上前,将凌昭用力撞开,她自己失力摔到地上,眼看箭尖直冲面门。

    幸而,千钧一发。

    凌昭反手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有惊无险躲开了。

    “你、你……”

    凌昭搂着何皎皎又急又怕,目光触到少女泪眸,粗喘着重话也骂不出口,后怕地伸手想为她挽过额边的碎发。

    却听忽有风声袭来,凌昭腕上蓦地一紧,粗壮的麻绳飞索套住他手腕,瞬息将他往前拖去。

    齐周的禁军一直作壁上观,带队将领不清楚帝后如今对凌昭的打算,思忖下任由他同北梁人厮杀。

    他们到时将凌昭活着带回去便成,别的都推给北梁人。

    何皎皎惊魂未定,眼看凌昭要被拖走,来不及解他手上绳索,干脆闭了眼,就扑在地上抱紧凌昭的腰,跟他一起被拖走。

    方才生死之间,何皎皎想好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跟他一起。

    凌昭前胸后背都中了刀,血流不止,连何皎皎衣衫都被打湿。

    少年薄唇干裂惨白,早眩晕恍惚起来,一泄了强撑的那口气再使不出力,他一手且要护着何皎皎,跟本无力挣开。

    将领看凌昭身上挂了个何皎皎,犯了难,“十三爷,您非要闹成这样?”

    绳索拖拽的力道顿住,有禁军上前想要拉开何皎皎,可少女氅衣落到旁处,衣衫不整。

    “殿下得罪了。”

    他们硬着头皮要上手,让凌昭喝住:“你们敢。”

    凌昭趁机搂着她坐起来,单手扯着衣摆把她往怀里裹,模样像护食的恶狼。

    但他已然掩不住声音虚弱。

    场面僵持不下。

    而同样回拥着他的何皎皎,脑袋埋在他颈窝,轻喃出声:“凌昭,你跟他们回去。”

    凌昭当即怔住,咬牙怒视围上来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你休想。”

    “你……”

    他凶蛮又委屈,诸多话堵让涩然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话。

    穷途末路,他似乎真得很没用。

    可凌昭不肯放手。

    他竭力环住何皎皎肩膀,伤口崩裂,四肢百骸皆是蚀骨的疼。

    凌昭全都不管,他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措过,缓缓低了头颅。

    少年眷念地蹭着何皎皎发际,再稳不住声嗓,“北梁苦寒,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晴日,你不是最怕冷了?”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蓦地笑出一声,她让凌昭走,却不肯放开他。

    她咽下酸楚,轻轻地说:“凌昭,你要好好的,裕阳。”

    人多眼杂,她话说得极轻,极为简短,“你记住,裕阳。”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她都和凌昭一起。

    可她最想和他好好的。

    裕阳的守将是何皎皎从小喊着叔叔的,他为她父母收敛的尸骨。

    何皎皎想赌一把。

    不管成功与否,至少,他能好好的。

    话音落,不等凌昭反应,一抹苍青色盖下,自上而下拢住她。

    燕东篱缓步行了过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盖住何皎皎,抿唇蹙眉立在他们身前,眸中暗色翻涌。

    他声音且温和着:“殿下,随我回去吧。”

    禁军将领见状,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那执绳的禁军居然扬鞭驾了马。

    马匹扬蹄迅猛跑走,凌昭登时被拖倒,马匹粗暴拖拽,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了何皎皎。

    何皎皎下意识追出两步,让燕东篱拉停脚步。

    拉开他们后,禁军扬鞭停下,大批将士包围上去,何皎皎再看不见凌昭身影。

    “殿下,您别哭了。”

    燕东篱将大氅替她披好,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是凌昭的血,和为凌昭落的泪。

    然他内敛端方,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名义上的妻子,跟人闹出这么大的私奔阵仗。

    何皎皎方抬眸,对上燕东篱的独目,她视线偏了偏,盯住他眼罩覆盖的残眼。

    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无波无澜地想。

    她欠了他一只眼睛,是该给他一个说法的。

    不一会儿,凌昭被绑走了。

    大部分人马追出来,驿站烧光了一半,住不了人。

    仆役们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烧热水伺候何皎皎洗尽身上血污。

    换上干净衣裳后,她被婢女们搀上凤辇。

    北梁的卫队折了二十多名兵卒,燕东篱忧虑再生事端,决定连夜赶路。

    他守着何皎皎等上凤辇,转身要上后面另一驾马车,何皎皎撩着帘子喊住他,:“九殿下,您上来坐会儿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少女声音婉柔,眼眶还红着,白皙面颊上一两道细微擦伤红痕,是憔悴疲倦的笑。

    身后漫天飞雪,寒意彻骨。

    燕东篱凝望着她,原地躇踌片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也生疏对她笑笑,“好。”

    他上了车,车厢内与何皎皎相对而坐,何皎皎让随侍婢女都退了下去。

    二人之间安静数许,烛台炸了灯花。

    何皎皎拢着宽大的衣袖,捏了捏她攥手里,簪子尖锐的一端,“我记得,有十年了吧。”

    她垂着眸子,并不看燕东篱,似陷入回忆,不紧不慢先开了口,“十年前,你们北梁的铁骑一路北下,冲破了函谷关,屠城三日。”

    少女声音平静,甚至含了些许笑意:“我爹为了给百姓挣出逃命的时间,率了一小队轻骑以身作饵,诱开你们大部分兵马,让你们当时的主将生擒了。”

    “殿下,我……”

    这并非辛秘,两国人没有不知晓的,可燕东篱观少女强颜欢笑的神色,内心蓦地不安。

    何皎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接着说道:“为了威胁我大哥打开裕阳城门,我爹被挂在你们的铁浮屠上整整七日,最后气绝身亡。”

    “我二哥……”

    簪尖刺了刺指头,尖锐疼痛缓解奔涌上来裹挟住呼吸的酸涩,何皎皎不想哭,缓了缓,继续笑着说下去了,“我二哥那年十三岁。”

    “他一天晚上忽然偷偷来找我,给我买了好多平常娘不让我吃的点心果子。”

    十年来,何皎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她才不给自己找堵。

    可眼下她对着燕东篱娓娓道来,发现她竟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要走了,让我以后一定要听娘和大哥的话。”

    “可是他走的第二天清早,大哥的死讯就传回来了,你们夜攻,我大哥在城楼上中了八箭。”

    “又过去一天,我二哥回来了,骑着一匹马,载回了我爹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过城门的时候他坠了马,等人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已经没了气儿。”

    何皎皎想笑,可嘴角越用力地上翘,越压不住哭,她终是落了泪,立马胡乱地抹去。

    她偏头看向窗外,停顿了许久,燕东篱斟酌半晌,没有开口。

    他等她说完。

    车辇里灯盏明亮,窗杦上飞雪的乱影扑来,风声如泣。

    “然后,我娘……我娘活不下去了,但她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下去。”

    少女柔软目光朝外,不知落向了何处,她出了神,如喃喃自语,“于是她找来一根白绫,她…她决定自缢前,先把我勒死。”

    “我至今不晓得,最后究竟是我娘心软了,还是我自个儿运气好,捡了一条命回来。”

    因为何皎皎没有死成,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便是雪蕊抱着她,坐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脖子一道淤青勒痕,一两个月都没消下去。

    然后谁见了她就哭,哭她命苦,哭她全家死绝了。

    何皎皎那段时日被吓傻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恢复过来后,她说她不记得了。

    “殿下,都过去了……”

    燕东篱霍然起身,想靠近她,露出了怯意。

    他鲜少七情上面,此刻慌乱起来,薄唇微动。

    好半晌,他苦涩问道:“您…您是,怪我么?”

    “不是……”

    何皎皎用力握紧手中的簪子,握得满手汗,事到临头,她又不太敢看燕东篱了。

    她一字一句,把话推出舌尖去,“我是想跟你讲,知道你要来齐周前,我其实…真心实意恨过你一段时间的。”

    所以,她才会跟凌昭去路上“埋伏”他啊。

    初是年幼无知,被燕东篱瞎眼的惨状吓得不敢恨了,后来长大念书,知晓了些事理。

    怪也好,恨也罢,他不过被推出来替两国渊源受过的孩子,怎么能赖到他头上去呢?

    何皎皎陷入了沉默,真正要跟燕东篱坦白的话,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燕东篱眼眨的盯着何皎皎,他不知她何故沉默,但少女犹豫神情显然话未说完。

    他煎熬地等着,神情缓缓灰败。

    燕东篱想,没关系的,他跟何皎皎可以慢慢来,她心是软的,所以慢慢来,没关系的。

    然听完这一番话,流窜的不安化为了丁点儿清醒的绝望,破开他的心腔。

    他长久以来笃定的事物脱离了掌控般,不可控地生出一种念头。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而这个念头让他慌慌笑起来,“殿下,没关系的。”

    何皎皎膝盖上一重,少年竟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他手搭在她膝上,他重复道:“没关系的。”

    若非左边的残眼,他有副清隽如玉的好样貌的,眉眼水墨静谧,通身怡然。

    可他此时仰首凝望着何皎皎,惯会摆得一副低微的姿态,“恨我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看看他啊。

    她会心软的。

    何皎皎不得不与燕东篱对视,“九殿下,我真得很抱歉……”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释然般一笑:“你的眼睛其实是我打瞎的。”

    少年神情明显一滞。

    何皎皎一鼓作气,问道:“我还给你好不好?”

    她并非询问燕东篱。

    话没说完,少女高扬起握着簪子的手,簪尖飞速刺向自己左眼。

    是她该还的,还了,便清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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