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战场
为了一役功成的可能性大一些, 她必须亲自带兵,身先士卒。
否则,一回不成, 让北戎有了防备, 顾家军再想使这法子就难如登天了。
可深入敌军取人性命,如虎口拔牙, 危险至极,谁都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
顾灼是顾青山和姜夫人的独女, 是顾家军下一任主帅, 是军中将领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没人敢让她冒险,也不舍得她冒险。
可她哪能贪生怕死?
顾家军的责任和使命早已刻进骨血, 她自小便知未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山岭巍巍,天际莽莽, 她该驰骋于此, 也该埋骨于此。
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可被折辱屠戮。
大好河山不可被铁蹄蹂.躏践踏。
枕戈泣血的将士不可再无谓赴死。
威名赫赫的顾家军不可折戟沉沙-
而且,顾灼也不想让爹娘为难。
军中将领此次议事, 本就是为着能够细细复盘前几场战事,以及商量下一战中如何对付北戎。
爹娘再舍不得她,也不能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最终还是会提出这个法子, 还是会让她带着她的轻骑兵深入敌营。
顾灼对此不会有任何怨言, 因为她知道爹娘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只是怕,若是她真的回不来, 爹娘余生会怀着对她的愧疚, 再无欢喜。
所以, 她不能让爹娘来做这个决定,也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代她去涉险。
顾家军离得了她顾灼, 离不了她的爹娘。
那她便自己提出来好了:“爹、娘,我想去、也该去这一趟。”-
几日后,战事再起,旌麾蔽空,寒风悲啸。
两军列阵对峙。
将士横戈跃马,威风凛凛。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天边日色昏黄黯淡,远处山峦重叠交错,蓬蒿断野草枯,尽是一派苍凉萧瑟。
前些时候落的雪早在数次交战中被踏得泥泞,和着血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褐色斑驳,脏污而怵目。
顾灼握着一杆梅花枪立于阵前,身后的墨色披风猎猎作响。
她凝神远眺,寻到北戎军中那驾高大战车上的人影时,眸光一凛,杀意毕现。
鼓角齐鸣,骏马奔腾。
烟尘四起,大地震颤。
两方数万兵马如黑色潮水般撞在一起,呈出推山倒海之势。
刀剑铿锵,厮杀惨烈。
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咆哮嘶吼,混乱狰狞。
顾灼一骑当先,挥枪打落箭雨流矢,带着她的三十多轻骑,如一尾灵活且颇具锋锐之势的蛇,蜿蜒着在模糊的交战线上穿行。
——与她们在前几次战事中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同。
有她们相助,渗透到顾家军这方的北戎士兵被消灭得很快,交战线缓慢地向北戎那方推进。
北戎神箭手自是不理会这种在前几次战事中出现过多遍的手段。
他要做的,只是找到阵眼,再射出精准的一箭,便能让阵法瞬间混乱不堪。
那时,顾家军要使的一切手段都不足为惧。
只是他没料到,此次为了给顾灼和轻骑的行动争取时间,阵眼处的兵皆配了一到两名候补。
一旦原本的人倒下,候补即刻承担起看旗听令的责任,维持所处的小部分在整个大阵中的作用——“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①
只是这法子代价颇大。
能胜任阵眼的士兵本就不易培养,既得看得懂阵法,知晓里头的配合门道;又得听得懂指挥,及时反应调整。
前几次战事折损的,加上这次战事预计折损的,已经将近一半。
趁北戎神箭手顾此失彼、力不从心之时,最前方的交战线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
顾灼当机立断,调转马头,收拢蛇形分布的轻骑成箭镞之形,朝着那驾战车的方向冲锋陷阵。
梅花枪划破拦路之人的喉咙,刺进拦路之人的胸膛,挑起,再甩下。
枪尖殷红滴血,泛着的寒光更添了几分骇人意味。
一个个障碍被清除,纵是仍有数不尽的北戎士兵涌来,顾灼也硬生生撕开一道向着战车而去的豁口。
顾家军的普通骑兵和步兵跟在顾灼与轻骑所形成的“箭镞”后面,由细到宽,义无反顾地随她进了那道豁口,用血肉之躯为她们掩护侧翼和后方。
北戎神箭手终于意识到冲着自己而来的威胁和杀气,将视线从远处拉回到近前——
他不在意的“手段”已经直逼他所在的战车而来,强势地冲击着战车周围堪称严密的防守。
残骸血肢被抛起又落下,惨叫嘶喊声不绝于耳,此处累起的尸骨比战场上任何一处都多。
于是他抬手挽弓,瞄准最前面的顾灼,松手放箭,凌厉而去。
箭矢破空的厉啸声惊心动魄,箭尖的银芒阴冷森然。
千钧一发之际,顾灼一手揪住缰绳,夹紧马腹向旁侧倒去,半挂在马身上;另一手挽过枪花,绞住那支原本冲着她、如今即将射在马背上的箭。
射石饮羽的力道撞在银枪上,铮鸣作响,震得顾灼手臂发麻。
那支箭终是被她改了方向,斜斜插.入地面,只留一半在外嗡嗡摇晃,又被纷沓的马蹄踩断,彻底陷进泥泞。
顾灼腰腿使力,重新坐回到马背上,向前疾冲而去,劈开最后一层防守——
枪尖已能触到战车边缘。
她借着马镫的支撑足尖一点,纵身越过拦在她面前的北戎士兵,提着枪桓桓地立于战车之上。
满脸、满手、满身铠甲,血迹斑斑。
眸中掠过恨意,手腕一转,长.枪起势,锋芒凛锐森寒——
北戎神箭手还未想明白战车周围的层层防守为何会被攻破,就惊恐地看着杀气腾腾的枪尖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来不及搭弓射箭——弓箭在近搏中根本毫无用处,只能慌乱地抽出腰间别着的弯刀,堪堪抵挡。
……
梅花枪大开大合,招式狠绝,直指命脉,却次次被神箭手的蛮力逼停。
顾灼急剧地喘着粗气,胸腔和喉咙似是灼烧般地刺痛。
她咽下腥味,扫了一眼身侧的影子,咬牙握紧长.枪,再次迎上刀光。
搏杀更酣,顾灼抵挡不及,连连后退,转身逃跑。
神箭手紧随其后,举起弯刀,倾注霹雳之势。
顾灼始终侧首瞥着两人的影子——
就是现在!
她微微拧身,一记回枪狠狠刺进神箭手的颈项。
神箭手握着的弯刀也半分力道不减地劈上她的肩头。
滚烫的血液飙溅在顾灼的后颈和披风上,她回过身撑着最后的力气将枪尖刺得更深,使劲地转着。
终是等到弯刀“咣当”一声掉落,身后的大块头满眼不甘又愤恨地轰然倒地。
血汩汩涌出。
心腹大患已除,顾灼却生不出一点欣喜——
为了阻拦北戎士兵爬上战车,她带来的轻骑拼尽全力抗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深入敌营的无数顾家将士,奋勇搏战,却因寡不敌众,死伤无数,血染长空。
沉重的痛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累到脱力的身体需要依靠梅花枪才能勉强支撑。
可心底怒极恨极之时,竟是又激起源源不竭的力气。
她恨不得杀尽敌人,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顾灼大口大口地往胸膛中灌着寒气,抬手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战马在黑压压的士兵之中横冲直撞,伤痕累累地向她疾驰而来。
她翻身跃下战车,稳稳地落在马背上,扬声高喊:“杀——”
神箭手被除掉,顾家军士气大涨,厮杀冲锋更加悍勇无畏。
顾灼夹紧马腹,不要命地向前,银枪尽染鲜血,以最利索的方式将所遇之敌诛尽杀绝。
突围成功之时,她已然成了个血人,墨色披风都隐隐现出暗红,沉重地紧贴在铠甲上。
残阳如血,朔风阵阵。
北戎颓势已现,鸣金撤退。
顾家军两翼的骑兵迅速上前收拢战线,将退不及时的北戎士兵合围在顾家军阵之中,绞杀殆尽。
这场惨烈而血腥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第二日我才知晓,我娘在这次战事中也中了箭,伤势极重。”顾灼咬牙切齿,声音里全是刻骨恨意,“我只恨当时让那神箭手死得过于容易,没再往他身上多扎几个窟窿。”
说完这话,安静的内室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傅司简的大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似的。
她反而在这种安抚下更加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意,飞快地将脸埋进枕头的一片潮润之中,才任由眼泪放肆地逸出,将那片潮润晕染得更大。
被子下的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傅司简看在眼里,心疼得厉害。
小姑娘在那般稚嫩的年纪,用瘦削的肩膀担起重任,临危受命,出生入死。
在虎尾春冰、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取得胜利,转过身要面对的就是同袍战死、亲人受伤的残忍痛楚。
这痛楚压在她心底五年,从未真正消解,时不时便冒出头将她折磨撕扯。
她习惯独自舔.舐伤口,不愿将脆弱露于人前。
可她如今也才二十岁。
傅司简心中爱怜更甚,伸手隔着被子勾住小姑娘的腰,将人捞进怀里。
他抚了抚小姑娘后脑,侧首在她耳际吻了下,轻声哄道:“哭吧,我不看。”
顾灼趴伏在他肩头,起初还只是一抽一抽地小声哭着。
渐渐地,泪落得越来越凶,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
傅司简也不拦着,任由小姑娘发泄出压抑多年的痛楚。
温热的泪落在他颈间,顺着领口滑至他心底,他将人抱得更紧——
支撑着小姑娘哭得乏力的身体,也以此平复他自己心中极大的恐惧。
第62章 脆弱
在他还不识得她的岁月里, 他差点儿失去她。
后怕如深渊里张牙舞爪的水草,严严实实地缠捆住他的手脚,拽着他往下沉。
只有抱着她, 抱着如今安然无恙的她, 才像是抓住浮木,得以喘息。
他的小姑娘, 曾无数次在残酷肃杀的刀枪剑戟中浴血,受过凶险万分的伤, 也差点儿被血雨腥风的战场所吞噬。
那些戍守边关的将士亦是。
白刃血纷纷, 沙场碎铁衣。战骨埋荒外,犹是梦里人。
北戎南下的狼子野心一日不绝, 北疆的狼烟烽火便会年年再起。
所幸,乌奇传回来的信中言明, 北戎王庭的形势已经生变——
二王子嗜杀成性, 残暴专横。穷兵黩武和接连的败仗已经让一些曾经愿意追随他的部落生了异心,今年的南下也因此屡屡受阻, 至今未能成事。
大王子的腿疾已有好转,不仅取得了母族部落的支持,还在老北戎王身边安插了人手, 暗中夺权的动作倍道而进。
那便快了-
顾灼终于哭得累了, 也发泄够了。
只是, 泣声却不是说停就能戛然而止的。
她抽抽搭搭地将自己脸上眼上的泪蹭到男人肩颈处的衣服上,又欠起身换了另一边儿继续趴着, 舒缓着自己一抽一抽的呼吸。
折磨了她五年之久的如有千钧的枷锁, 在傅司简无声的倾听和安抚下, 悄然打开。
她如释重负,脆弱而慵倦, 只想窝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里不起来。
傅司简自是察觉到小姑娘缠在他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搂着人往上提了提:“哭完了?”
小姑娘抽噎着应他:“嗯。”
“那我看看?”
蓬松柔软的小脑袋在他颈间蹭了蹭,鼻音又娇又懒:“不要,不好看。”
傅司简侧过头亲了下她的鬓发,轻怜重惜道:“我的夭夭,何时都是最好看的。”
小姑娘哼哼唧唧又磨蹭了一会儿,才终于从他颈间抬起头。
手撑着他的腰.腹起身时,红唇微撅小声嘟囔了一句:“才不信你呢,就知道哄人。”
傅司简听得清楚,刚想开口,垂眸就见小姑娘正抬眼朝他看过来——
那双桃花眼又湿又红,还有些肿,白玉般的小脸儿上泪痕点点,鼻尖通红,像只淋了水的小花猫,狼狈又可怜,实在惹人心疼。
傅司简吻去她长睫上晶莹而细小的泪珠,声音温柔:“没哄你,是实话。”
确实是实话。
小姑娘大概不知晓,她哭过后泛红的眼尾无辜又委屈,却生生勾出妩媚妖娆,颊上更是透着灿若烟霞的粉艳,如芙蓉出水,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傅司简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你自己躺一会儿,我出去让人准备些热水和冰块。”
顾灼也不想明日顶着两只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出去见人,便利落地推开傅司简的胸膛,乖巧地坐回床上:“你快点儿。”
傅司简倒是被小姑娘这副无情又眼巴巴的模样逗笑,凑近捏了捏她的粉腮:“夭夭,我怎么觉得你对我用完就扔呢?”
顾灼美目一瞪:“我哪有!”
她只不过是方才推人的动作稍微急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没有啊,”傅司简挑了挑眉,将侧脸凑到小姑娘唇边:“那你亲我一下。”
顾灼无奈地屈服于美色之下,在傅司简极为勾人的下颌线条上响亮地亲了一记:“行了吧?”
只见男人慢条斯理地站起,疏朗含笑道:“还行吧。”
说罢,便转身走了。
徒留她在床上冲着男人修竹般挺韧的背影扬声表达不满:“傅司简,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回来得很快。
快到顾灼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凶狠气愤的模样被逮了个正着。
她僵了一瞬,随即强自镇定地将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常,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你、你怎么、这么快啊?”
傅司简倒是没想到回来时会看见这么一幕——
小姑娘皱着鼻子抿着嘴,气鼓鼓的小脸儿偏要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实在可爱娇憨得紧。
他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
却不想这声笑引得小姑娘恼羞成怒,娇声喝他:“你、你笑什么啊!我跟你说,我生气了!”
傅司简眉眼间笑意未减,一步步走到床边,俯身撑在小姑娘身体两侧:“夭夭为何生气?”
“你!你还问为何?”顾灼恨不得撸起袖子跟这男人一一列举他的“罪证”。
她抬起下巴,皱眉控诉道:“你不满意我亲你,在前;笑话我,在后。你说我为什么生气?!”
说完这话的下一瞬,她就被男人压低的上半身逼得退无可退,鼻尖相抵,气息缠绵。
低沉的嗓音震颤着她的耳骨,却是先解释最后一个问题:“夭夭,我笑是因为,你又软又凶的模样太过……惹人疼,像只几个月大却喜欢张牙舞爪的小猫。”
顾灼的小脾气消了几分,却本能地张嘴反驳:“你才张牙舞爪!你才几个——”
鼻尖被咬了一口,她不得已停下要说的话,十分担心明日——
大概,她不仅要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还要顶着鼻尖上的牙印。
傅司简安抚地亲了亲小姑娘被他咬了一口的鼻尖,继续解释:“至于夭夭说的,我不满意你亲我,倒是确有其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姑娘因为难以置信而瞬间瞪大的眼睛,声音又低又哑:“我想要的,是这样的亲——”
眸光一暗,低头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因不满而嘟起的红唇攫住,又将他的不满反喂给她。
大抵猛兽捕了猎物,总是喜欢先疾风骤雨蛮横凌厉地逗弄着,看其喘息不及;再和风细雨温润而泽地舔.舐过每一处纹路,听其逸出耐不住的低.吟,才慢慢享用。
水声啧啧,湿涎涔涔,是猛兽终于饱腹却不甚满足的喟叹。
这场身体力行的解释将小姑娘眼尾的红意涂抹得更为冶艳浓郁,傅司简被晃得险些失了克制,却不愿从她身上起来。
其实隔着被子,他并不能如何,也没想如何。
他只是想离她近一些,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听到她加快的心跳,能清楚地察觉到她在为他情动。
顾灼扑闪着不自觉沁出湿意的眼睛,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找回清明。
看着傅司简那张因为情动而更显昳丽绝俗的脸,顾灼突然从一团染了黏腻的乱麻中理出清晰的头绪:
“傅司简,当时凑到我唇边的,是你的侧脸。”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满意她的亲吻,追根溯源,是他自己没有给她提供足够的便利。
如何能怪她?
只是,她没想到,男人并没有反省过去所作所为的自觉,他思路清奇,无耻加无赖地,要她对未来做出保证:“夭夭的意思是说——”
傅司简艳色浓重的薄唇就贴着小姑娘被吻得嫣红欲滴的唇瓣翕动,接着前半句未说完的话,沉沉吐字:“我将什么东西凑到你嘴边,你就亲什么?”
“嗯。”顾灼茫然无知地应了声,从未思考陷阱和前路。
“那夭夭现在,是不是应该亲一亲……”,后面的话并未全部说完,男人湿.热的舌.尖就已经舔上她的樱唇,将剩下的意思表述得淋漓尽致。
顾灼敷衍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柔声拒绝:“方才已经亲过了。”
然后她便看着傅司简挑了眉,慈悲又淡然地垂眸看她,似是本就没指望着她答应,无奈地包容她的不自量力。
下一瞬,顾灼就察觉到男人的手已经强硬地挑开被子的边缘,正攀上她的腰际。
她急忙制止:“好吧,我亲。但是——”
眉眼盈盈,盛着狡黠和捉弄,“你不许动,听我的。”
男人喉间的低低笑意满是疼宠和纵容,任她玩闹:“好。”
顾灼伸出柔软的手搭上傅司简后颈,将他压得更低,更方便她的动作。
只是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力不从心,并将其归咎于——
她平躺着,实在称不上是一个捕猎者容易施展身手的位置。
扬着下巴去够,去追逐,累得她够呛。
反正也应该差不多亲够本儿了,顾灼索性放弃,理由干脆:“我没力气了。”
说完就无辜地看着在她上方气息粗.重的傅司简,连认错的意思都无。
傅司简被小姑娘生涩不得章法的亲吻吊得不上不下,忍得头皮发麻,腰.腹绷紧。
偏偏始作俑者半途而废,拍屁.股走人,还理直气壮。
他很是不满,捏了下她腰间最为敏.感的软肉:“玩儿高兴了?”
顾灼当然不会在被自己惹恼的男人面前炫耀,她识时务地道:“那倒也没有,这不是中途累了嘛~”
傅司简险些气笑,刚想低头教训她,就被屏风处的声音打断:
“王爷、王妃,东西备好了。”
他闭了闭眼,却不得不起身,顺势将小姑娘也拽起来,低声在她耳边威胁:“总有机会让你这小废物玩儿个尽兴。”
随后便伸手放下床边的罗帷,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的小姑娘脸上的泪迹。
她的脆弱,是她的秘密,只为他一人所知。
傅司简这才吩咐道:“把东西送进来。”
“是。”
惊云、惊雨进了内室后,极为知礼,视线从未往床榻上扫过,只低头动作利索地在床边安置了一热一冰两个木盆,便快步告退。
床外的声响消失,周遭又归于一片寂静。
顾灼这才微微欠身,抬手勾住傅司简的脖颈,缱绻温柔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眼眸莹亮似盛着万千星辰。
第63章 钟情
傅司简眼尾笑意更浓:“知道我不好受, 特意补偿我?”
“不是补偿,是奖励。”顾灼仰头在他下巴上又亲了一口,“奖励你, 知我心意。”
罗帷罩起的小小一方天地中, 细小的颗粒在昏沉的光线中轻盈流转,时间似乎都在此放缓了脚步。
隐匿的欲.望被信任又依赖的笑靥再次勾起, 颈间凸起微微滚动了几下,气息渐重, 眸色烫人。
傅司简忍了又忍, 才克制住想把人按回去再狠狠亲一通的念头,只剩下不安分也不想安分的大手隔着轻薄的里衣在纤腰上摩挲。
顾灼受不住痒, 没几下便软在男人怀里,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你干嘛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嗯。”沉沉的声音带着在喉间滚过的热气, 从她头顶传来。
顾灼很不满意。
她说三句话, 傅司简居然就回了她一个字!
“你也太敷衍了吧!”她蹭了蹭男人侧颈,“不解风情。”
这话说完她就想撑着起来, 却被男人掐在她腰间的手阻止。
酥麻的痒意顺着她后腰浅浅的弧度向下,“啪”的一声,很轻, 但是足够顾灼炸毛。
她蹭的一下直起身, 声音都变了调:“傅司简!”
别说她都已经二十岁了, 就是她五六岁正调皮得不像话的时候,也没被人打过屁.股啊!
傅司简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虽然不疼吧, 但是、但是……
顾灼也“但是”不出个所以然, 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她又羞又恼地瞪着傅司简, 希望他能把手拿开,却只等来——
眸色暗沉的男人凝瞩不转地盯着她, 薄唇轻启:“我想要不正经的奖励,夭夭给吗?”
顾灼:啊啊啊啊啊啊!让你“解风情”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扛不住如此炙热的视线,快速低头躲过,却始终无法忽视还托着她的那只温热的大手。
她也不敢动,说话声小得近乎呢喃:“你好好表现嘛,会有的……”
那只大手忽地收拢,又在顾灼带着惊讶又低柔婉转的一声“啊”后,缓缓松开。
热气凑近她耳畔,声音低哑:“那我等着。”
顾灼痒得缩了一下脖子。
随即,她就察觉到自己绕在傅司简后颈的手被温柔地扯下来。
她抬头去看,就见男人板着一张正经又严肃的脸,颇像个正人君子:“坐到床边来。”
说罢,便起身挂起罗帷,朝那两个木盆走去。
顾灼慢吞吞地挪到床边,视线追着男人挺拔的肩背,心下吐槽:什么正人君子嘛,分明就是道貌岸然。
很快,傅司简微微俯身,撸起袖管,拿起厚实的软布浸到冒着热气的木盆中,投①了几下,又捞出来拧干。
顾灼便一直盯着男人露出的一截手腕瞧——
骨节分明,青筋勃动,看起来就如修长的劲竹,颇具力量感。
只是,有几个显眼的月牙形痕迹,小小的,红红的,还有些肿。
那、好像、是她弄出来的。
方才她跟傅司简讲那场战事时,依稀记得中途——
傅司简掰开她攥紧的掌心,又从被子里捞出她的另一只手,然后把他自己的手腕塞进了她两只手中。
那时候,她只分出了一点心神注意到他的动作,随即便又被深重的痛苦拖走,再不记得要收敛力气。
他应该是怕她情绪不对时掐手心伤到自己。
可她伤到他了啊。
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他手腕的皮.肉,留下了那些痕迹。
顾灼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傅司简拿着拧干的软布朝床边走过去时,见着的便是小姑娘眼眶红红地仰着头看向他所在之处,视线柔软,秋水盈盈。
他停在她身前:“闭眼。”
小姑娘乖巧得厉害,仰着头闭上眼,脆弱的颈项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一副完全信任的姿态。
傅司简很想亲她。
想扶着她后脑,无休止地亲到她气息不畅,亲到她哼.吟着推拒他让他停下,亲到她玉色薄透的颈间肌肤印满他的痕迹。
却也只是想想,毕竟当下有更为要紧的事。
他的手隔着温热的软布覆在小姑娘脸上,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和薄汗。
软布被拿开,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便又张开,盛着他的倒影。
傅司简终是没忍住,俯身吻了吻小姑娘流转生辉的桃花眼,起身时留下一句:“把衣服脱了。”
她茫然懵懂:“啊?”
“你肩上的药到时辰了,我给你擦掉。”
“哦。”
傅司简从木盆边返回来时,拎着的除了一块散着热气的软布,还有一块包着冰的。
小姑娘里衣半褪,背对着他。
包裹着她肩头的布巾已经被揭了下来,沾满浓黑的药膏,平摊在床上。
傅司简将包着冰块的软布递给小姑娘:“敷在眼睛上。”
随后便开始擦拭她肩上残留的药。
他依然不敢用力,总觉得那道伤疤会因为拉扯而疼,动作便越发小心翼翼。
也导致中途不止一次被小姑娘嫌弃太慢:
“你快点儿~”
“好了没啊?”
“冰都化了~”
……
“好了,自己把衣服穿好。”傅司简顺势拿走小姑娘手里差不多已经湿透的软布,连带着床上那些狼藉,一并收拾了放到搁着木盆的架子上,问她,“还敷眼睛吗?”
顾灼正低头系里衣上的带子:“不了,你快过来,我看看你的手。”
傅司简净了手回来,坐下后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腿上:“怎么了?”
顾灼毫无准备,本就松松垮垮的里衣险些散开:“你故意的是不是?”
傅司简托着小姑娘后腰,目之所及便是她微敞的领口,靡颜腻理白得晃眼,精致修长的美人骨好看得醉人。
他觉得这个高度正合适,凑近在她颈窝的凹槽中舔了一下,声音含混:“嗯,故意的。”
顾灼的身体轻颤了下。
她是想躲的,奈何身后就是禁锢,甚至被按着向前,像只主动将自己送进饿狼口中的白兔。
她推了推,把傅司简按在她颈后的左手扒拉下来:“你别捣乱。”
傅司简不明所以,却很是听话地顺从她的动作。
小姑娘捧着他的手腕,绵软的指腹轻抚过那些月牙形的痕迹,心疼又歉疚地垂眸看他:“疼吗?”
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只是,卑劣的心思拽着要脱口而出的话转了方向:“疼。”
他想得她怜惜。
“夭夭,你哄哄我吧。”
可怜兮兮的声音勾得顾灼止不住地心软,她低头吻上他脉搏跳动之处,安抚过每一处被她的指甲掐出来的痕迹,最后将侧脸贴在他温热的掌心,声音柔软地叫他的名字:“傅司简。”
“嗯?”
“阿简。”
傅司简单手托着人往上颠了颠:“怎么了?”
顾灼在他掌心蹭了蹭:“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
傅司简的手指微动,抚了抚小姑娘细薄的眼皮,诱哄着:“昨晚叫的什么?”
“司简哥哥。”
“再叫一声?”
顾灼却并未如他所愿,而是低低唤了声:“裴简。”
傅司简愣了一下。
这是小姑娘第一次这么叫他。
一如他曾经所想,从她口中说出的“裴简”二字,动听得惑人心神。
可那声音轻得近乎飘渺,让他无端生出几分不安。
裴简本能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顾灼却已经敛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如常:“就是想……熟悉熟悉。”
免得分开时还没叫过你真正的名字。
她抬手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没再给裴简追问的机会:“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裴简的疑虑确实被打断,他也实在找不出方才一闪而过的不安来自何处,便没再问。
他将小姑娘从身上抱下来,塞进被子里头盖得严严实实,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脑后柔软顺滑的头发:“睡吧,我陪着你。”-
顾灼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并不清闲。
既要抓紧时间去京郊大营练兵,又要代她爹娘去拜访居住在京城的旧友,还得抽出时间应付那些给将军府递了拜帖的官员。
反倒是裴简,将一摊子事儿全部扔给裴昭,当了甩手掌柜,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顾灼。
她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
她练兵,他就在边儿上看她。
她去拜访,他就在府外的马车上等着。
她见官员,他就在屏风后安安静静地给她作画。
她有空,他就带她逛遍京城好吃好玩儿的地方。
若只是如此,顾灼倒也觉得挺好的。
毕竟她待在京城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若不是公事耽搁不得,她巴不得能时时与裴简腻在一处。
但是——
练兵间隙众人休息时,裴简会旁若无人地给她擦汗喂水,丝毫不顾不远处的那些眼睛瞪得像铜铃、举着水囊都险些忘记痛饮解渴的士兵。
她被爹娘的旧友送出府时,裴简会特地从马车上下来,也不管会给在场的除她以外的人带来多大的惊恐惶遽,淡淡说完“免礼”就径直朝她走来,牵过她的手,问她“待会儿要回府还是在外面吃”。
她与来拜访的官员聊得差不多快结束时,裴简就会从屏风后走出来,替她送客:“沈大人慢走,本王找顾将军还有些要紧事,就不送你了。”
看着沈大人惊讶骇然又匆匆行礼告退的模样,顾灼心里还是非常歉疚的。
她悄悄拧了一下裴简腰侧,不出意外没得到他任何反应,便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沈大人慢走。”
等沈大人跟着邵东走远,顾灼才相当无语地看向裴简:“说吧,又有什么要紧事?”
一副“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找我”的威胁模样。
裴简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我的药晾得差不多了,夭夭之前不是说要喂我喝吗?”
上次他临时编的借口太过拙劣,小姑娘气得半个时辰没理他,于是这次,他提前做了点儿准备。
顾灼咬牙切齿地兑现承诺,故意一勺一勺地慢慢喂裴简,想让他好好尝尝药的苦。
可男人连眉头都未皱,始终宠溺纵容地笑看着她,让她十分没有欺负人的成就感。
一碗药见底,顾灼也彻底没了脾气。
她扑进裴简怀里一通拱来拱去:“你知不知道京城街头巷尾已经把咱俩的事儿传出好多个版本了啊!”
“知道。”
顾灼继续抓狂:“居然还有人说‘皇上为了拉拢顾家,把你赐给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裴简好笑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便又听她道:
“也就是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靠点儿谱,连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这种事都编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裴简的手停住,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坦白道:“那家茶楼,是我的。”
顾灼甚至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更为无语地看着他:“所以,茶楼说的故事,其实是你编的?”
裴简快速地在小姑娘唇上亲了一下:“也没有,就是稍微提点了几句。”
顾灼回忆了一下在茶楼听到的故事,倏地抬手捧住裴简的脸,极为严肃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说书先生所说的‘你对我一见钟情’,也是你提点的?”
“嗯。”裴简眸中笑意渐深,“我确实,对夭夭一见钟情。”
其实,更早。
三年前,在江南那座院子里,他答应顾老将军照拂远在北疆的顾灼,大抵那时候,她与他之间,就已经有了冥冥之中扯不断的红线和牵绊。
顾灼眨了眨眼睛,突然勾着裴简的脖子上前,将脸埋进他侧颈,闷声道:“那你怎么不提点他,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啊?”
低笑声贴着她额头震动:“小丫头,你确定,你不是见色起意吗?”
第64章 欢喜
窗间过马, 玉走金飞。
坊间闾巷关于顾灼和裴简的那些离谱的猜测,本就碍于摄政王凶残横暴的名声,没多少人敢大肆传扬。
孱弱的流言在说书先生日复一日的妙语连珠、声情并茂之下, 被那一出由裴简提点过的“救命之恩、一见钟情, 遂决定以身相许”的话本故事取代。
众人私下里谈起,只道顾小将军心软纯善、不知人间险恶——
偶然间救了个人, 大抵也没想到会是一头狠戾且权倾朝野的狼,更想不到这头狼会缠上她, 登堂入室住进她的镇北将军府, 甩都甩不掉。
这些倒是都在裴简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自小姑娘进京后,便有不少世家明里暗里地打探她的婚事, 甚至打着拜访的名头来将军府,话里话外都是想联姻的意思, 好攀上顾家这棵得皇室信任和看重的大树。
起初, 裴简虽觉得这些人碍眼,却也并没有出手干预, 毕竟那是顾家的人情往来。
而且,小姑娘应付得游刃有余,除了让他坐在屏风后面等着陪她复盘以及听她吐槽这些人怎么一句话里有那么多心眼子外, 也没什么别的能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自然有求必应, 隔着屏风也爱极了小姑娘的狡黠和机灵。
她温温淡淡不冷不热地与那些老油条打着太极, 从不落入陷阱,又不动声色地把陷阱抛回去。
等对方终于发现她不好对付时, 她便客客气气地说些场面话, 唇角挂着笑, 进退有度地将人送走。
像隐藏起利爪、伪装成无害模样的鹰隼,敏锐地梭巡、探察着京城中凶险的龙潭虎穴, 虽初来乍到不太熟悉,却也断不会被占了便宜。
小姑娘不会吃亏,也看不上那些蝇营狗苟、心思不纯之辈,裴简便也放了心,踏踏实实地待在屏风后,将她的模样付诸笔端画纸,尽是他的爱意。
可偏偏,打她主意的,不只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裴昭去京郊大营校场检阅的那日,顾家兵马威风凛凛地露面,杀气腾腾,凌厉劲峭,堪称虎狼之师。
顾灼于马上执一杆银枪,英姿飒爽,指挥得宜。
赤红披风飘扬,银白铠甲耀眼,一身清冽傲影,是北疆的霜雪刀枪蕴蓄捶打出来的挺拔隽秀。
喝彩叫好声震天动地,是给她和顾家军的褒奖和荣誉。
裴简的视线始终专注地追着顾灼,将她的明艳张扬和沉稳淡然一并收入眼底。
他为她骄傲万分,在人前一贯冷峻的面容早已染上柔和缱绻的笑意。
只是,离场起身不经意环顾时,突然觉得看谁都像情敌。
他的小姑娘抵得过世间万般美好,从来不缺喜欢。
他也当真幸运,幸运到——
他出现在她身边时,她还没来得及遇上合她心意的人,才让他能有机会得她青眼,得她偏爱。
可如今,校场看台上,不知有多少人被她惊艳,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捧着真心任她挑选。
裴简陡然生出危机感,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小姑娘身边已经有他了,别觊觎他的宝贝。
说简单倒也简单,无非是让裴昭拟一道赐婚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儿。
可裴简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用圣旨给她身上加一个束缚,即使他是那样想要一个她不会离开他的保证。
原本也是打算腾出时间多陪陪小姑娘的,他们分开许久,他想她想得厉害。
若不是她公事繁多,他是想抱着人整日腻在屋子里头不出门的。
现在,裴简更是多了充分的理由将政事一股脑儿都推给裴昭——
他得腾出空儿来,时时刻刻黏在小姑娘身边。
至少得让她见的人都知晓,他与她关系匪浅;顺便还能防着一些不知自量的年轻公子巴巴凑到她跟前儿献殷勤。
倒是惹得裴昭叫苦不迭,抱怨皇叔有了媳妇忘了侄儿。
裴简浅淡笑笑,又给他加了三篇策论,对他寄予厚望:“小昭,你迟早要独立处理这么多政事,提前锻炼一番,以后不至于手忙脚乱。”
裴昭扯扯嘴角,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下吐槽:皇叔您当初拒绝接手皇位的主要缘故,其实是嫌累,对吧?
没几天,顾灼就渐渐品出来,自己的男人好像是吃醋了,可她不知道为何。
去问吧,又得不到答案,反倒是回回都会被男人抵在床榻上亲个不停。
她扛不住裴简可怜巴巴又混着强势的模样,意乱.情迷时答应了他许多无理的请求,还被哄着说了许多羞.耻至极的话。
甚至还在机缘巧合下,知晓了他当初不愿意喝补药的原因。
倒春寒的时节,本该燃着炭盆暖雾氤氲的浴室里,却是冷冽袭人,连浴桶里的水都是冰凉的。
唯独顾灼掌心灼烫。
裴简坐在榻边,垂首低眉看她。
她伏在他腿上,小手任他牵引。
男人修长的脖颈仰起,却是彻底臣服于能要他命的女妖精。
弧线入水,浊浊沉底,徒留点点涟漪。
顾灼脸上烧起来,浅浅抬眸,在昏暗不明界限不分的光亮阴翳下,看清了曾经在马车上让她好奇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狰狞吓人,称不上好看,她拿不住。
裴简将她抱起来,力道合适地揉着她的手腕,声音压着还未平息的低哑沉欲,问她:“累不累?”
顾灼盯着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娇娇懒懒窝进他怀里,诚实地点了点头:“累。”
发顶被温柔地吻着,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听见男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夭夭,我很欢喜。”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欢喜就好,她想让他欢喜-
裴简在顾灼的纵容下,“煞费苦心”地将一切可能开到她身边的桃花无情地提早地掐灭。
“摄政王住进镇北将军府”的消息也随着他的种种举动不胫而走。
街头巷尾的流言其实无伤大雅,可裴简却不敢任其自流。
他名声不善,风花雪月传来传去,难保不会生出“世代忠良的顾家怎么跟暴戾恣睢的摄政王有了牵扯”这等针对顾家的非议诟病。
何况,他与小姑娘的婚事,要上皇室玉牒,那是要在史书上留下记载的。
他不在意自己在正史野史里会被写成什么形象,却不能让小姑娘因为他染上污点。
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于是,茶楼的说书先生在裴简的授意和提点下,开始大张旗鼓地讲那一出不算骗人的故事:
摄政王在北疆遭人暗算,被顾小将军所救,对其一见钟情,死缠烂打,登堂入室。
却分毫不提顾小将军对摄政王的态度,究竟是接受还是拒绝。
那日,顾灼从公事中抽出空闲,被裴简带着,光顾京中每一处好吃好玩儿的地方。
路遇茶楼,街上都能听得见里头的人声鼎沸,她拉着裴简进去,果真座无虚席。
站在门边听了会儿,讲的居然还是她的故事。
那时顾灼还转过头跟裴简感叹:“这茶楼胆子够大的啊,连你都敢编排。”
裴简浅笑着揉她发顶,没说话。
后来,小姑娘又一次提起茶楼说的故事,裴简就没再瞒着,说那茶楼是他的,故事也是他提点的。
只不过,还是没告诉她,为何会让茶楼那样编排他。
关于名声的那些考虑和筹谋,不必让她知晓。
他不想给她徒增负担。
可尽管如此,小姑娘还是心疼他,舍不得他被人说成是“一厢情愿”,想让他提点说书先生,在故事里添上“两情相悦”的部分。
裴简没应,揉捏着小姑娘软润的耳垂,慢条斯理地逗她:“夭夭,你不觉得,偶尔演一演‘你不情不愿,我强取豪夺’的场景,还挺刺激的吗?”
小姑娘脸皮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娇声骂他“没个正形儿”。
倒是如他所愿地,翻过这篇儿没再提-
江南的罗家被玄卫押送进京,连带着那些能定罪的铁证:
没来得及销毁的与俞汉往来的信件;
没来得及送去凉州的几千只破甲箭头。
箭头上寒光凛冽,顾灼只看一眼,就认出——
五年前的战场上,也是这样的箭头和冷芒,凌厉地冲着她面门而来。
北戎神箭手使的箭,都是这种细长锋锐的破甲箭头,十字开刃,专破铠甲。
无数顾家将士命丧于此。
恨意陡然盈满胸腔,顾灼却在这种时候生出一种奇异的冷静。
她拈起窄小方桌上的那几张纸,重新一字一句细细地看。
那是她爹娘派人送来的信,上头写的是从北疆查出来的东西。
凉州城中那处名义上属于罗家的宅邸里,豢养着上百名死士暗卫。
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一条隐秘的地道通向两条街外的凉州太守府书房,再通向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机关暗格里的卷轴,是大裴所有州府的详细舆图。
分门别类的书册里,记载的是各州府驻军情况,以及军中主要将领和衙门主要官员的家眷亲人。
这些东西,触目惊心地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目的——
攻城,以及用软肋威胁守城将领和官员投降。
在桌案底部的夹层里,找到一张陈旧泛黄的信笺,上面用北戎文字写着七年前的,破甲箭头与白银的交易。
确定俞汉通敌的更为凿凿的证据,是被封进墙壁多年的两个账本。
一个记录罗家在江南以瓷窑做掩护造箭头的流水,另一个记录豢养死士的开销和从北戎得来的银两。
顾灼手中的最后一页纸上只有一句:
“俞家祠堂中供奉前朝成王家谱,俞汉疑为成王遗孤之子。”
牢房里阴森暗怖,腥气令人作呕。
刑架上秽浊腐旧,鲜红盖着陈年暗血往木头缝里渗。
俞汉的头发脏污散乱,脑袋无力地垂着,奄奄一息像一条残喘的狗,却始终不肯开口。
顾灼放下手中的信,从桌上捡了两枚箭头,抬步朝刑架走去。
平静而沉默地,感受手心的寒意。
她停在刑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凉州太守。
然后抬手,将箭头缓缓钉入俞汉的手臂。
一点一点,旋转着,直到触底。
箭头尾部渐渐汇出血线,滴滴答答地落,很慢很慢。
剧烈的疼痛早就迫使俞汉抬起头来,眼眶凹陷猩红,面容扭曲怨毒,人不人鬼不鬼。
凄厉的惨叫声在阴暗空荡的牢房盘旋,更显瘆悚。
跟过来审人的刑部尚书抹了抹脑门上冒出来的汗,倒也不是害怕。
毕竟刑部里头更残忍的招数隔几日就会招呼在罪大恶极之人的身上,他司空见惯。
只是,眼前这一幕突然让他想起两年前——
上一任刑部卢尚书在早朝大殿上痛苦惊恐的嚎叫。
当时摄政王的阴鸷乖张竟是与如今顾小将军的狠辣温静,诡异地般配相称。
刑部尚书分神想起京中的流言,暗叹这两个祖宗当真是天生一对。
惨叫声渐弱,昏沉压抑的烛火没规律地跳跃。
顾灼眺了一眼暗影中密密匝匝的刑具架,硬生生按下心底郁结不畅的恨和怒。
箭头的寒意仍留在她手心,经久不消。
她的声音也被染得清泠泠地冷:“你还指望着你的那些死士再劫一次狱吗?”
“凉州太守府已被清剿,”她捕捉到俞汉发抖的身形有一瞬细微的愣怔,继续道,“你的死士在地道中尽数伏诛,前些时日来劫狱的是仅剩的二十几条漏网之鱼,如今也一个不留。”
“能助你东山再起的一切,都没能运出去。”
最后一丝希望猝不及防地破灭,俞汉闻言猛地抬头,那张血污灰败的脸,像是绝望濒死、失去一切却不肯接受事实的恶鬼。
顾灼淡淡开口,将恶鬼推向炼狱:“你所有的筹谋算计,片瓦无存,灰飞烟灭。”
恶鬼被业火吞噬,吐出癫狂疯魔的笑意。
可笑他谋划多年,竟是败得糊里糊涂。
当初接到命他进京述职的圣旨时,俞汉本能觉得有些不对,立刻就吩咐人尽快将宅邸里的东西运到那处不起眼的院子,再伪装成商队运出城外。
可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他只能先跟着传旨太监进京。
又安排了二十几名死士沿途远远跟随,只等接到凉州事成的消息,便护他逃走。
谁料直到了皇城脚下,凉州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他提出要去住进奏院,打算离了顾家兵马的视线就借机逃跑,可顾灼没应他。
他没再坚持。
一则,是怕顾灼生疑;二则,是顾灼话中提到的羽林军,让他忌惮。
羽林军守在城墙上,视野开阔,极容易发现异常,居高临下放箭,轻易就能阻了他的去路。
第二日进城时才知,城门还在封锁,不准随意进出。
死士被拦着城门外,俞汉只好抱着侥幸——
说不定一切都是他疑心太重想多了。
事实证明不是。
皇帝派人千里迢迢送去凉州的圣旨,就是专门为他设的陷阱。
被下狱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轮着番儿没日没夜地跟他说话,耗着他的意志和精神。
他疲力应付着,警惕地防备被人套话,保着自己的命,暗暗等着死士的行动。
前几日死士劫狱,却并未成功。
俞汉被拖到这间牢房受刑,心下怒骂“废物”,却仍存着希望——
凉州事毕后,会有更多暗卫死士来京城,总能救他出去。
到时候他带着白银和舆图情报逃去北戎,照样能图谋霸业。
他只要在这牢房里留着命就好。
这些人还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东西,他只要什么都不说,活下来不成问题。
可俞汉万万没想到,所有的事都偏离了他的算计。
底牌散尽。
他的大业,完了。
第65章 欲飞
狾瘈刺耳的癫吼声依旧。
裴简得留在牢中盯着接下来的审问事宜, 顾灼没让他送,独自回了将军府。
夜色似墨,浓稠幽幽不见边际。
新月如钩, 莹然皎皎煜照清辉。
二月的春风料峭, 却也已经拂开坚硬的冬雪寒冰,拂出鲜嫩柔软的花木绿芽。
院中阒静。
顾灼朝着北疆方向, 遥遥敬了一炷香,倒了一碗酒-
孙海提着谢礼登门时, 已是二月二十五。
这位向来精明外露的并州太守, 此时倒是破天荒地满脸诚朴挚切,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胆憷。
也容不得他不这样。
这一个月, 孙海过得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进京第一天,与他同行一路的俞汉毫无征兆地被下狱, 属实给他吓了个够呛。
孙海生怕下一个被收拾的就是自己。
于是, 他极力降低存在感,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待在进奏院, 从不参加同僚的宴饮,也不敢打听消息。
直到前些日子,刑部尚书在早朝上宣读了俞汉通敌叛国、企图谋逆的罪行后, 孙海震惊之余, 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 他管辖的地界——并州城中,那个被他关停的赌场, 竟也是替俞汉敛财和打探消息的。
孙景阳这两年沾了赌, 指不定哪天输钱太多还不起就会被赌场威胁着偷他的官印。
万一他的官印被用在旁门左道上成了俞汉通敌的一份助力, 那如今,他孙家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虽然没有什么流芳百世的大志向, 却也不能接受在史书上留下通敌的罪名而让列祖列宗都被狠戳脊梁骨啊。
孙海越想越觉得后怕,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些不稳:
“多谢小将军将我那逆子拉回正道,若不是您,恐怕那兔崽子现在连小命都不保。”
并州城南树林里的尸体,不是因为还不起赌债,而是解手时抄小路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才被赌场的人打死。
就算孙景阳有分寸,知道官印不能拿,可他三天两头往赌场里跑,说不准哪天无意间听见什么就被人家给灭口了。
孙海现在除了心有余悸,就是庆幸。
庆幸当初顾灼为了办书院而忽悠他,把孙景阳带去了军营,早早离了赌场那个鬼地方。
所以,他今日才专程来登门道谢。
关于“忽悠”这个事儿,孙海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地方主政官员九年一换,这个典制他是知道的。
可是他看俞汉和姚怀雍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就以为北疆州府不循此律。
其实,他辗转着托关系想调离并州时,还曾托人拐着弯儿地问过吏部。
不过,或许是被问的人嫌他急于求成,也或许是压根就不知道为何凉州幽州太守十几年不换,只让人带给他一句模棱两可的敷衍:
“你先踏踏实实地在并州待几年,等再碰上一个被贬的官员,品级合适的,不就能像你换掉前任并州太守一样,把你也换走吗。”
于是,孙海就对自己以为的更加深信不疑,觉得如果不打点吏部,他就得在并州任上待到致仕。
可他前几天才知道,北疆州府并不是例外,一样要遵循九年一换的典制。
凉州太守十八年未换是因为俞汉使了计谋。
幽州太守二十年未换则是因为幽州是驻军州府。
也就是说,他孙海这个并州太守,即使什么都不做,五年后,到了九年之期,也是要调任的。
可当初顾灼来府上忽悠完他的时候,他是真打算要在并州扎下根来待个十几年的啊。
顾小将军,当真是画饼高手,雄辩之才。
孙海感叹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顾灼要是知道孙海最近才反应过来她在忽悠他,那她必定是要夸他一句“天真”的。
当初她压根儿就没打算靠那一箩筐客套话来说服孙海啊。
那明摆着是为了给后面要说的重点做做铺垫嘛。
能让孙景阳不再去赌场,才是她跟孙海做交换最有分量的筹码。
可她总不能一上来就直接说“我有办法让你儿子戒赌,你只要答应书院的事儿,我就告诉你”吧。
这不纯粹得罪人嘛。
威胁别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啊。
此时,顾灼看着孙海带来的谢礼——一个配着紫檀木盖的青玉条纹兽耳簋,有些纠结。
想了想,还是把孙景阳去赌场的目的告诉了孙海。
孙海听完后愣怔许久,回过神时,略有些慌张地端起了茶盏。
那茶盏是空的。
顾灼只当没看到这位太守大人想掩饰却掩饰得不怎么好的用袖口抹眼角的动作,适时开口:
“孙太守将这东西拿回去吧,您不必谢我。孙小公子是个好孩子,您作为父亲,以后别让他这般煞费苦心替您善后才是。”
孙海却是站起来,颇为郑重地拱手:“小将军的话,孙某铭记于心。您对孙家有恩,这点谢礼不成敬意,您切莫推辞。孙某便先告辞了。”
顾灼倒是没再说别的,叫来于管家送人出府-
孙海回进奏院的路上,脑子乱糟糟的,心里充斥着对他儿子的愧疚,脚步也稍有些踉跄。
撞到了行人才倏地想起,他今日去将军府,除了道谢外,还有一事想向顾灼请教。
几天前,他被召至刑部,回忆交代他查禁并州那个赌场的来龙去脉和办案细节。
说到有人潜进太守府给他送了账本,还把尸体拖到了衙门外时,孙海才被告知——
这个“善良的好心人”是摄政王的手下,做这些事儿也都是听从摄政王的吩咐。
而且,赌场早就知道孙海在暗中查他们的把柄,所以放账本的地方才只有两个人守着——
就是为了防着他找高手摸进赌场后院。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东西可查,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找找到赌场更隐蔽的秘密,赌场才好继续暗渡陈仓。
孙海知道这些事儿后,也想起了他当初看赌场账本时觉得奇怪的地方——
那个赌场是这两年才开始匿税的,都冒这般大的风险了,匿税数额却并不多。
怪不得呢。
原是为了应付他而故意露出的破绽。
不过,赌场没想到那账本最后会被摄政王的手下拿走。
孙海也没想到。
他想来想去,只能猜测:大概是摄政王看那个赌场不顺眼,又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才派人找来证据给他,让他封了那个赌场?
但是也不确定。
所以他今日才想请教顾灼,摄政王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
可他已经从将军府出来了,也不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儿再返回去叨扰,便作罢了。
不过,即使他回去问,顾灼也给不了他答案。
因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简是因为她,才会让手下想办法把赌场封了——
他看出来,她不喜欢那种害人的地方-
顾灼看了看时辰,叫来惊云:“去刑部给你们王爷传个话,让他忙完就回王府吧,我在王府等他。”
惊云应道:“是。”
顾灼回屋换了身衣裳,特意戴上了裴简送她的那支白雁玉簪。
一月之期已到。
这些时日皇上忙于处置俞汉残党,还未来得及下旨让她带兵离京,却也应该快了。
她不能再耽搁了。
其实,前几天她就想找机会跟裴简说分开的事儿的。
可是她下定决心那天,裴简从刑部回来后情绪特别不对。
像是温润淡雅的玉,被暗沉的雾笼罩,悲伤乏倦掩了从容光华。
“夭夭。”
他唤了一声她的小字后,就埋首在她颈侧,呼吸很乱,许久都不说话。
顾灼被他抱着坐在他腿上,什么也没问,无声地陪着他,安抚他,等他告诉她。
窗外暮色渐沉,屋内还未掌灯。
几缕清冷月辉透过榥棂泄进来,空明而静谧。
裴简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轻,像被沉沉坠着的灰郁烟云:
“皇兄比我年长十五岁,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开始帮父皇处理政事了。端方持重,经世之才,是最合格的储君。”
“有皇兄继承大统,我身上的担子很轻。父皇母后由着我贪玩,皇兄反倒成了对我最严厉的人,时不时地就会去弘文馆提醒先生们要拿出以前教他时的苛刻架势来教我。”
“用皇兄的话说,他幼时读书习武吃过的苦,也得让我尝尝。”
说到这里,裴简轻轻笑了声,那笑却伤怀得很:
“我六七岁时,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谢家姐姐生皇兄的气不见他。皇兄为了哄人,不得不来找我帮忙,我就能讨价还价让他下令给弘文馆放一天假。”
“谢家姐姐对我很好,与我皇兄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来成了我皇嫂。”
“皇兄登基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他知道我懒得跟那些官员虚与委蛇,便也从未要求我必须得担个什么官职。”
“他与父皇母后的意思一样,希望我能随自己的心意活着,实在不想进入朝堂,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游山玩水也是可以的。”
“我也确实一直心安理得地躲着懒,逍遥自在了好几年才开始慢慢熟悉政事。”
“那时候,江南贪腐猖獗,朝廷暗中派去的刺史屡屡遇害,皇兄怀疑京中有人在给江南递消息。毕竟有能力胜任刺史的京官并不多,若是有心打听,总能知道哪位离了京。”
“皇兄为此事一筹莫展,我便自告奋勇。以往每年我都要离京三五次,出城后稍微绕个路,大抵就会被以为我这个闲人又要去哪探奇访胜,没人会注意我。”
“皇兄一开始没同意,只是恰巧那时嘉州上奏,说河工①历时四年终于完竣。南方水患频年,蠹害民生,那水利工程是皇兄以前治水时亲自定下的,得去看看才安心。”
“于是,皇兄索性以此为由南巡。消息放出去,江南那帮人就会以为皇上意欲亲自整治贪官污吏,从而集中精神应付銮驾巡视。”
“他们焦头烂额,总会露出马脚。而我,便是在暗处刺察的那把刀。”
“御驾南行视察水险堤堰,我则取道抚州,绕路提前来到江南。”
“没多久,皇兄驻跸行宫,我秘密前去汇报。”说到这里,裴简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继续道,“临走时,皇兄把他身边一小半的禁卫都调给了我。”
闻言,顾灼的心骤然沉缩,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裴简脖子的手臂。
裴简也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微哽,压抑着浓重的痛和悲:“夭夭,我很后悔。”
“如果我没有带走那些禁卫,皇兄不会受伤的,不会沉疴难愈,盛年驾崩。皇嫂不会因为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小昭……也不会那么年幼就失去双亲。”
满室晦暗中,有什么泛起一点亮,又了无痕迹。
那滴温热的泪,砸在顾灼后颈,砸得她眼眶中蓄满的泪不堪承受,一下子簌簌滑落不停。
她好难过,也好心疼。
那是他的至亲。
任何安慰的话都无力且苍白。
被泪晕染的视线,看什么都似隔着一层朦胧的漪澜,顾灼借着月光寻到男人耳际,唇贴上去吻,声音很柔很轻,却抑不住地涩:“不怪你的。”
却也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自责不是旁人劝一句就能释怀的。甚至,是根本就不想释怀。
这种自我苛责,恰是对自己的救赎和支撑。只有反复揭开伤疤,反复感受疼痛,才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淡忘对别人的亏欠,不会成了行尸走肉。
愔然寥静,只剩轻浅呼吸渐稳。
交错的颈项分开,裴简抬手触到顾灼下颌处微微泛冷的湿意,轻叹了口气,顺着唇瓣感知到的泪痕,一路吻上她薄软眼皮。
手掌托着她另一侧脸颊,指腹温柔拂尽水迹,轻轻按在她眼尾。
沙哑低沉的声含着歉疚:“不想惹你哭的。”
顾灼摇了摇头,捧着裴简的手亲他掌根,亲了几下后,斟酌着话问他:“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裴简应了一声后,收手捉住攀在他虎口位置的那几根纤细指骨。
也没什么别的动作,只是攥紧,才继续平静地讲述。
顾灼也终于知道,为何裴简会跟她说起那些往事。
刑部和大理寺从俞汉及其党羽嘴里撬出来的供词,大部分都是杂乱无章的废话赘言,琐碎、混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即使是有用的话,也得去查实核对寻找佐证。
条分缕析抽丝剥茧之后,发现五年前曾有一批死士被俞汉派往江南,供词中却没有交代去向。
刑部的人又去审,没想到,牵扯出的竟是先帝遇刺一事。
五年前,罗家与江南官员走动时,偶然得知他们在对付朝廷派来的刺史。
这消息被送去凉州后,俞汉便派了一批死士到江南任罗家调遣,让他们推波助澜,把水搅得更浑。
北戎那时候已经在琢磨着跟大裴开战了,若是江南乱起来,大裴内忧不平再起外患,多少会顾之不暇,对北戎来说自然算得是一份助力。
这些死士听俞汉的令,先是暗中动手脚放大江南官员和刺史对彼此的威胁,以刺激江南官员铤而走险;后来嫌进程太慢,便直接动手杀害了两名刺史,伪装着栽赃到了江南官员的头上。
再后来……就是南巡至此的皇帝。
死士之所以是死士,便是不留活口。行刺后眼看逃脱不成,不等禁卫斩杀,尽数服毒。
先帝受伤后,裴简领命严查,却没有半分线索,被下狱的贪官污吏也俱不肯承认弑君的罪名。
断断续续查了五年,见着那张残破纸张上的纹样和只言片语的时候,他只是抱着所有线索都不放过的心态才去了北疆。
却没想到,幕后黑手,终于,水落石出-
明月藏于层云之后,小心翼翼收走一地银霜。
纯粹又安静的黑暗里,顾灼温柔地抱着裴简,温柔地亲他吻他。
他与她是一样的人,有自己认定的执念,有必须要记住的痛,无需旁人开解。
所以,她不劝他。
她只需要陪着他,陪他将脆弱收起,陪他将痛压回心底,陪他牢记。
她理解他,一如他理解她。
那晚过后,裴简又恢复了往日在她面前温柔惫懒、在外杀伐冷厉的模样。
却更加喜欢黏着她。
但凡场合允许,总要抱着她,让她亲他。
明明是大权在握、无人不敬不畏的摄政王,却总给顾灼一种“她是他的全部”的孑然萧瑟之感。
她不忍心跟他提分开的事儿。
可是,总要面对的。
顾灼对镜抚了抚发上的簪子,雅润白玉雕成的雁,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会飞去哪儿呢?
心头又酸又涩,顾灼移开视线,扫了一眼她这间已经满是裴简气息的屋子。
听见顾河轻轻敲门:“姑娘,车备好了。”
第66章 生辰(完结-上)
王府那一片桃林, 占了花园半壁。
昨夜春雨一场,濯得艳色离枝,落于庭阶青苔, 落于湿潮土壤, 似铺一席粉白织锦。
风拂过,满地花瓣翩跹而舞, 再悠悠荡荡地飘落。
枝头娇红稀疏,绿意更显, 昭示着暮春之初, 花事将歇。
任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句, 时光仓促,春留不住。
顾灼在花园的亭子里待了许久, 视线绕过错落参差的枝杈, 仿佛能看见十日前的景致。
那天是二月十五,花朝节。
申时一过, 练兵事毕,她就被裴简带离了京郊大营。
马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回将军府,顾灼趴在小窗边, 回过头茫然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落日余晖透过帷裳缝隙, 在她如玉脸庞上覆一层浅淡橘光, 伴着车外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似是九天神女误落凡尘, 懵懂着向人问路。
裴简于阴翳中伸出手臂, 勾着神女跌入他怀中。
他吻她精致眉眼, 在模糊的喧嚣嘈杂中,清晰地回答:“带你去王府。”
顾灼更糊涂:“去王府干嘛?”
裴简捏她脸, 心疼又无奈:“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啊?”顾灼愣一下才迟钝地想起,眸中渐渐漾出粲然的惊喜之色,语调都比方才雀跃,“你要陪我过生辰吗?”
也不怪她会忘记这事儿。
这几年她爹娘一直在江南,给她准备的礼物回回都是提前大半个月就送来。
于是,她生辰那天就与每一个按部就班训练的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顶多是军务不忙时会跟陈卓宇和姚云一块儿喝点儿酒。
裴简微微点头,薄唇牵出笑弧,眼波温柔垂敛:“嗯。”
顾灼的雀跃神色并没有维持太久,她突然想到什么,皱了皱鼻子道:“可是我想先回将军府沐浴。”
她一整天都待在京郊大营训练,满身尘土,还出了不少汗,难为裴简半点儿不嫌弃,非得把她拽过来搂着。
推都推不开。
就像现在,她抬手抵他胸膛,腰身却被有力的手臂箍得更紧。
手臂的主人被她这副略带愁苦的小表情逗笑,声音清润如戛玉敲冰:“王府还能少了你沐浴的地方?”
蛾眉依旧浅浅蹙着:“那,王府也没有我的衣服啊。”
裴简似是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解决办法:“穿我的。”
顾灼抬眼瞪他:“才不要,我要穿好看的衣裳过生辰。”
裴简:“夭夭穿什么都好看。”
顾灼:“……”
小姑娘一脸无语的样子实在太可爱,裴简凑上去啄她唇瓣:“好了,不逗你。给你准备了新衣服,待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
……
顾灼拢着单薄里衣从汤泉室出来时,就看见换了一身云水蓝锦袍的裴简正坐在榻边等她。
容颜俊逸,清雅出尘,皎如谪仙。
谪仙向她伸手:“过来。”
她哪能抗得住这种温柔诱惑呢?
扛不住诱惑的结果,就是整个人被抱坐在谪仙腿上,任由温热唇齿在她颈间缓缓游移。
如玉如竹的长指挑开里衣系带,探进去几寸,揉了揉她腰侧软肉。
略带薄茧的指腹点燃细细密密的痒,沿着腰线向上,在柔软边缘堪堪停下,久久不动,像在做什么挣扎,又终是万般克制地退出。
顾灼被亲得仰颈,只能靠勾在裴简脖子上的手臂维持着身体不向后倒。
后来,亲吻渐止,男人埋首在她颈侧,平复着粗重炙热的呼吸。
那只大手离开她的身体,还将扯松敞开的里衣重新拢好。
天色将暗未暗,映得室内昏沉,映得人也大胆。
她开口叫他的字,沐浴后的娇懒劲儿十足:“司简……”
“嗯?”男人的声音染了情.欲,又哑又沉。
顾灼微微侧过头,唇凑近男人耳骨,轻软惑人:“可以的。”
是邀请,也是纵容。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被抱得更紧,贴在她臀侧的危险更加不容忽视。
可裴简只是温柔地亲了亲她颈窝,将邀请珍藏,不舍得打开:“哪能在今天欺负你?”
冰肌玉骨上的几处红痕实在晃眼勾人,他没忍住又吮了下,才问起别的:“衣服合心意吗?”
“嗯,很漂亮。”顾灼扫一眼不远处的衣架,回过头拍了下裴简的肩,“你松开,我去换。”
裴简不放人:“我给你穿。”
想到那件衣裳的繁复程度,顾灼决定当个甩手掌柜:“行。”
只是……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这过程也不知是折磨了谁。
淡绯色的软缎立领广袖长褙,于领口处绣浅色烟云暗纹,朵朵桃花盛放在袖摆,锦色浮光。胸前一排杏仁黄的衣扣,添几分灵动跳脱。玉白褶裙曳地,晕山染水,飘逸雅致。
衬她靡颜腻理,明艳不可方物。
顾灼坐在镜台前,视线一抬,对上镜中男人拿支簪子无从下手的纠结神色。
她开口:“要不……我自己来?”
裴简轻咳一声,将簪子交到她手里。
顾灼微微折颈,玉手轻挽,拢住如瀑青丝。
最简单的髻,慵懒又柔软,几缕细发垂落额前。
她在凳子上转过身,仰头问:“好看吗?”
裴简俯身吻她灿若星辰的眼睛:“好看。”
世间万般美景,不及佳人绝色。
好看得要命。
“咚咚——”敲门声响起,“王爷,厨房的人来了。”
“进。”
嘉肴美馔鱼贯而入,重头戏是那碗长寿面。
撇口深腹的影青瓷暗花缠枝纹碗里盛着奶白色的鱼汤和细细的面条,清透细碎的油花浮于其上,卧几颗小青菜。
暖和诱人的鲜香气息,极为熨帖。
顾灼吃了一半,依依不舍地把碗推开——
桌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呢,她不能一碗面就给自己喂饱了啊。
裴简将别的菜挪到她跟前,问她一句:“不吃面了?”
她抿着一小口山药泥,含糊应了声“嗯”。
就见裴简拿走她剩下的那小半碗面,执筷的动作矜贵又优雅。
顾灼愣了下,说话都有些不顺当:“要不、要不让厨房再做一碗送来?”
说着就伸手想把那只碗从他手下拿走:“你别、别吃这个。”
裴简捉住她的手揉了揉:“不用。”
见小姑娘仍然在执拗地看着他,裴简无奈地笑起来,只好解释:“长寿面不能剩。”
剩下就会被倒掉,寓意不好。
裴简往常不信这些,可涉及到他的小姑娘,他就总希望漫天神佛都能护佑她。
佑她平安顺遂,佑她长乐无忧。
……
戌时过半,朦胧墨色染尽天际,圆月枕云,星子璀璨。
两人用饭后出来散步消食,沿着石板铺就的小径,在矮灯散出的簇簇暖光中,留下缠绵情话。
穿过月洞门是王府的花园,灯光被隔在墙后,只余皎皎月辉倾洒流转。
嶙峋山石入目,细水潺潺汩汩。别的倒看不太清,皆是影影绰绰的花枝草木轮廓。
行至一个小小的岔口,裴简揽着小姑娘,抬手指前方静谧杳然处:“夭夭,你沿这条路走,很快就能看见灯,别怕。”
顾灼侧身仰头看他:“那你呢?”
额头上落下一吻,她听见男人温柔沉润的声音:“我在路尽头等你,去吧。”
顾灼隐隐猜到,这大概是裴简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她不怕黑,缓步朝前走,没几步就见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光亮。
到了近前,才知是枝头悬着一盏精致小巧的桃花灯,也才发现,她所在之处是一片繁盛的桃林。
浓稠花朵被灯光映照,娇艳中更添旖旎。
灯下挂着一张纸条,顾灼拈起来凑着光看,是裴简的字迹:“三岁的裴简要送刚出生的夭夭一块在佛前供奉过的护身玉,希望夭夭一生福寿康宁。”
背面还有一些字:“把这张纸扯下来,拿着它去找裴简要礼物。”
顾灼听话地把纸条拿下来,继续循着朦胧光亮朝前走。
三步一灯,一灯一岁,一岁一礼。
“四岁的裴简要送一岁的夭夭一支彩漆紫毫和一座青白釉山形笔架,放在夭夭的抓周礼上。”
……
“十岁的裴简要送七岁的夭夭一支小巧的玉柄嵌金丝缘匕首和一张药油方子,希望夭夭习武时少受一些伤。”
……
“十五岁的裴简要送十二岁的夭夭很多首饰,簪、钗、步摇、耳坠,各式各样。或许夭夭不会经常戴这些,可是别的小姑娘都有啊,夭夭也要有。”
……
“十八岁的裴简要送十五岁的夭夭一把弩、一杆枪和一柄剑,希望夭夭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不要受伤。”
……
最后一张纸在裴简手里。
他站在路的尽头,站在十几盏美轮美奂的花灯之中。
不远处的亭子里,放着好多黑漆嵌螺钿、朱漆描金纹、剔红、剔黄、剔彩、剔犀的大大小小的盒子,装着他补给她的每一年的生辰礼物。
顾灼攥着二十一张纸条,看见那道修竹般挺拔的身影时,早就蓄满眼眶的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淌下来。
她像被定在了原地一样挪不动步子。
好像她走过去,这场美梦就会戛然而止。
可美梦的创造者全然不知她的怕,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将她拢进怀里,垂首吻她耳际,低声说尽柔情:
“二十四岁的裴简要送二十一岁的夭夭一柄翡翠玉如意,希望夭夭余生事事如意。”
“夭夭,我永远爱你。”
顾灼的泪落得更急,将裴简领口处的衣料快速地洇湿。
她想,哪还用等什么余生呢?她马上就要不如意了啊。
在她二十一岁生辰这天的不久之后,她会与她热烈爱着的人分开。
从此,山遥水远,再无干系。
她止不住哭,却想让他知道:“我也永远爱你。”
即使我们分开。
裴简抬起她的脸,用锦帕一点一点拭去她的泪,柔声哄她:“不哭了。”
她轻轻点头:“嗯。”
远处烟花盛放,在漆黑夜幕中绚丽斑斓,升空时刹那间的惊艳,很快化成碎星冷银坠落凡尘。
可是,有幸见过这稍纵即逝的灿烂,也足够了。
裴简站在顾灼身边,垂眸温柔看她软润如玉的侧脸。
他想亲她,可他得再等一会儿。
他想让她把这场烟花看完,想补足她元宵节时没能好心情地赏灯赏烟花的遗憾。
可他的小姑娘倏然转了身,仰头凑近他,声音软软:“裴简,我想亲你。”
也不等他回应,下一瞬,甜软唇瓣就印上他唇角,温热舌尖伸出来试探,自投罗网。
裴简揽她腰向上一提,将人完全按进怀里,吻得更深更重。
这场烟花盛大又持久。
那一晚,顾灼睡在王府,睡在裴简怀中。
除了最后一步,他们将旖旎做尽,嵌进梦里。
第67章 醉酒(完结-中)
第二日, 裴简被召进宫议事,顾灼便独自一人又去了一趟花园。
白日的桃林灼灼秾昳,是与昨夜灯下不一样的光景。粉雾团团簇簇, 娇艳蓬软, 飘飘晃下几片纤嫩透薄的花瓣。
如梦似幻。
忽而匆匆流转,一场淋漓花事, 悄然走至尾声。
来到现在。
亭子里的玉立身形与十日前重叠,就像她从未离开这处艳到极致的春光。
她在短暂春光里足够尽兴, 却难逃时令催人。
春梦将醒。
顾灼收敛泛酸眼眶, 起身离了花园-
夜色幽澈,华灯初上。
裴简终于从刑部一堆混杂无序的前朝档案中抽身, 快马加鞭赶回王府。
垂花门后,庭院宽敞, 几扇窗透出昏黄微弱的光, 是他的小姑娘在等他回家。
她该等久了。
裴简推开房门:“夭夭——”
一室浓郁酒气。
桌上东倒西歪躺着三五个霁红釉细颈春瓶,是去年用蜀地送过来的剑南烧春①泡的荔枝酒。
又甜又烈, 后劲儿极大。
裴简眉头蹙起,快步朝内室走去:“夭夭?”
镂空山水镶琉璃屏风后,一声娇细嘤咛, 有影微晃。
“你回来了啊。”
甜软嗓音带着初醒的懵懂和倦懒, 被酒意染得醉人。
身后的窗开着, 风钻进来,勾缠住顾灼的发丝, 又柔柔放下。
她半倚在小榻上, 手臂没筋没骨地抬起, 尽态极妍:“抱。”
裴简心软得跟被酒泡过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近, 俯身亲她酡红微热的小脸,顺手关了窗。
抱起人往床边走,又气她总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喝那么多酒还到窗口吹冷风,不怕头疼啊?染了风寒怎么办?”
小姑娘的脑袋靠在他颈侧蹭了两下,一副想蒙混过关的撒娇模样。
裴简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啊。”
把人放在床上,他转过身准备去外头吩咐人拿醒酒汤来,步子还没迈出,腕骨掌根处倒是先攀来一只纤软微凉的小手。
他回身,就见小姑娘正抬着头,眼眸又湿又软,像一汪盛了柔暖春意的清泉,缱绻地看他。
顾灼其实醉得不轻。
她离开花园后就回了主院,在房中等着裴简,也想着该如何与他提起再没多久她就要离京的事。
可她想不到。
或者说,也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想面对。
这一个月她都在逃避,逃避跟裴简说明白他们的未来,逃避他们最后的分离。
时间的刀悬着,她像一条濒死的鱼,尽情享受最后的欢愉,刻意忘掉将至的死期。
可倒计时终于来到最后一刻,她被迫清醒。
清醒地被痛苦淹没,浮浮沉沉,不得喘息。
顾灼让惊雨去拿些甜酒。
甜能解苦,酒能解愁。
她知道那个酒烈,她没想喝醉的。
可心里揣着事儿,小口小口喝着,不注意就贪了杯。后来觉得热,去小榻上躺着吹风,酒劲儿渐渐上来,脑子里便越发迷糊了。
可即使迷糊着,她也看不得裴简转身离开她。
她拉住他的手,突然就觉得好委屈:“你要去哪儿呀,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柔净眼底映出男人的身形,像是在配合她话里那股子乖软请求的意味。
阴影笼罩下来,尾音猝然收束,化成一声被堵住唇舌的唔哝。
顾灼还懵着,微张的牙关没有半点儿防守的意思,很快就被凶狠地侵.入。
裴简吻得又急又重,肆意卷走她口中的甜津和酒香,将人缓缓放倒在缎面软被上。
她毫不设防的眷恋和依赖,是能要他命的温柔利器。
他求之不得地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指腹滑过她暖潮手心里的纹路,嵌进她指缝,紧紧扣住。
一时间,整个室内只剩气息互渡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
灯烛昏沉,将两人的影模糊地映在墙上。
衣服剥下两件,胡乱堆在床尾,静静听着哼.吟逸出又被吞噬。
敲门声突兀响起。
“王爷,尚衣监丞求见。”
裴简放缓亲吮的动作,安抚着在他身下软得不像话却突然伸手揪住他衣领的小姑娘。
微微分开的唇间隐约有银丝拉扯垂坠,牵出一派靡艳之色。
他又亲她一下,手指捏她软润耳垂,低哑的声在安静的床榻之间有种浓重的欲.色,却是哄她的温柔语气:“我很快就回来,我不走。”
顾灼那双桃花眼沁着水,眨几下,似夜海浮碎星。
她对裴简的话有种本能的信任,轻轻应了声“嗯”-
尚衣监丞是来交差的。
几月前,这差事由王府玄卫副首领传摄政王令,秘密吩咐下来。
顾小将军进京前的那段时日,摄政王经常到尚衣监来询问制作进度。
也不催促,甚至专门叮嘱绣娘和工匠,须精雕细琢、尽善尽美,切不可赶工滥造。
但是也足够尚衣监上下感到压力极大了。
尤其是监丞。
回回都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答话不妥惹恼了摄政王。
这还是其次。
毕竟他在宫里待的时间不短了,这两年关于摄政王残暴狠毒的流言传得再离谱,也没见哪个宫人是因为说错话就被拉去砍头的。
但是没人不怕摄政王。
那张脸沉下来、浑身散煞气的时候,任谁都得想起两年前悬挂在宫门外墙上的那几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再在心里悄悄提醒自己一句“阎王杀人不眨眼”。
但是,比阎王冷脸更吓人的,是阎王突然慈眉善目起来。
一开始,监丞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观察多了,倒真是有几分确定——
摄政王每次看到那些红锦金纹时,周身气场就会柔和下来。
尚衣监丞是个聪明人,很快想明白其中缘由。
于是,他压力更大了。
摄政王有多看重会把这凤冠霞帔穿在身上的人,他们尚衣监就得多仔细小心精益求精。
这不,完工后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瑕疵,才敢送到摄政王面前。
之所以天黑才送来,不是他们不知礼数,而是因为先去过一趟将军府。
被告知摄政王和顾小将军今日在王府,尚衣监丞才又带着人匆匆调转了马车头。
把黑漆描山水纹的大小箱子放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又答了几句摄政王的问话,尚衣监的人就离开了。
惊雨得吩咐去厨房拿了醒酒汤来,放下后也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并没有惊扰内室的两个人。
顾灼躺在枕上,困意浮上眼皮,又舍不得睡,全靠一些执念撑着:“他们来干嘛呀?你待会儿要出去吗?”
裴简蹲在床边,抬手摸摸她的脸:“他们来送婚服。我不出去,我陪着你。”
顾灼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后一句话上,又醉又困,压根没反应过来“婚服”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得了让她放心的答案,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了劲儿:“那你陪我睡觉吧,我好困。”
裴简又哄她:“喝完醒酒汤再睡好不好,不然明天起来会头疼。”
顾灼迷迷糊糊地应声,却抱着他的手不松开。
裴简只能把人捞起来,抱到外间去喝。
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喂到最后,小姑娘没了困意,起了坏心——
含一口不咽下去,贴他唇上要渡给他。
一副小醉鬼的任性样子。
像只小白兔晕晕乎乎地把自己送入大灰狼口中,还抬起爪子信誓旦旦跟大灰狼说:“我要吃了你!”
裴简要被她可爱死,任她为所欲为。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等她玩够了想离开,他才露出忍了许久的本性,噙住她的舌尖不让她退。
哪有饿狼会放掉送到嘴边的小兔呢?
小姑娘说不出话,只能睁一双软眸狠狠瞪他。
勾人得紧,没半点儿威慑力。
她好甜,裴简觉得再这么折腾下去要失控,才及时停了动作,埋首在她颈间轻嗅着香气平息。
过了会儿,小姑娘无辜又娇气的声音响起,温热的鼻息柔柔地挠他耳尖:“裴简,我想沐浴。”
就她这随时能睡过去的状态,裴简哪敢让她自己一个人去汤泉室,更何况:“喝醉不能泡热水。”
会呕吐、晕厥,严重些可能会丧命。
多年前京城有这么一桩案子,当时母后听说了此事,对他和皇兄耳提面命地叮嘱,他记得十分清楚。
醉着的人大抵都不承认自己醉了。
听了他的话,小姑娘理直气壮地狡辩:“我没醉。”
声音还挺大。
“好好好,你没醉。”裴简顺着她说,像哄小孩儿,“可是只要喝了酒就不能泡。”
“我没——”小姑娘好像知道这话骗不了人,气势渐弱,换了说辞,“就喝了一点点。”
说着还用手指比划。
醉着也机灵得不行。
裴简捉住她的手亲了好几下,扫一眼桌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没跟小姑娘讨论这么多酒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点点”的问题。
他极有耐心地柔声顺着她说:“一点点也不行,明天睡醒再沐浴好不好?”
可顾灼突然就觉得好委屈。
大事上她没得选,怎么这么一件小事都不能如她的意呢?
她抱紧裴简的脖子蹭来蹭去,浓重哭腔瞬间漫上每个字:“可是我不舒服。”
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是此前所有的无能为力之感终于找到出口。
裴简也没想到会把小姑娘惹哭,慌乱不已手足无措地哄:“夭夭乖,不哭了,我帮你稍微擦一擦好不好,就忍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就抱着你去沐浴,不哭了,夭夭乖……”
被烈酒粉饰掉的痛苦,与酒液一同发酵,重新占据感官,比先前更难以承受。
顾灼沉下去,耳目混沌闭塞,什么都听不见。
她挣扎着浮上来,在换气的空当不抱希望地哽咽着求救,泣不成声:“我过几天就、就要离京了,我、我不能留在京城跟你、跟你成婚的,我还要带兵、带兵戍边……”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艰难说着:“可是我不想、不想跟你分、分开。”
这句话说完,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趴在裴简肩头,哭声隐匿闷沉,眼泪洇开的湿迹越染越大,一句呢喃轻得似自言自语:“你以后是不是、会娶别人呀?”
裴简的心随着顾灼颤抖的背,一抽一抽地疼,像被尖刺穿行了无数个来回。
他终于知道,这一整晚,小姑娘身上那种缺乏安全感的脆弱来自何处。
不是因为醉酒,是因为他。
只言片语,足够他推测到很久之前——她刚进京时,那么快地就原谅了他的隐瞒。
还有那些,他觉得她情绪不对劲却捕捉不到原因、于是接受了她所说的诸如“困了”一类的理由,的很多时刻。
她以为他要留在京城,以为他不能陪着她,以为他们会分开,以为他们之间只剩下她能在京中待着的这段时间。
于是她更甜更软,数着倒计时,带着扑火般的放肆燃烧姿态,把他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过得热烈。
灼烧的煎熬折磨,她从没提过。
她不想他为难,所以索性帮他做了选择,把他留在京城,连争取一下、问问他能不能随她去北疆,都不肯。
处处为他考虑周全,却擅自让他接受没有她的余生。
可他怎么接受得了呢?
光是想想,就觉得呼吸都在叫嚣着疼。
他的夭夭,替他挡了利刃,血流不止,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蜜糖喂给他。
直到那利刃穿透她的身体,刀尖血淋淋地触碰到他,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到。
她该有多疼。
见良辰美景生出的所有欢喜,堪堪登顶之时,都会被“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的想法拽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再被存在感极强的悲伤吞没。
他的夭夭,忍着疼在他怀里笑,他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就是个混账。
小姑娘的啜泣声压抑在他肩上,化成钝刀,将他割得血肉模糊。
他一下一下地抚她纤瘦的背,侧头吻上她耳际,一字一顿,回答她的那句呢喃:
“夭夭,我只要你。”
第68章 辞京(完结-下)
月落星沉, 薄晓熹微,扰美人春睡。
顾灼缓倦地睁开眼,眨两下, 等意识回拢。
惺忪朦胧的视线里, 是卷挂的玉白纱罗帷,是轻蓝未褪的天光, 是裴简棱角分明的下颌,冒了些胡茬。
她侧身躺在他臂弯里, 半枕着他的胸膛。
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声, “嗵——嗵——”,仿佛沿着她搭在他身上的指尖, 传至了她心底,与她的心一同搏动。
屋子外头响几声短促啁啾, 时远时近, 像是不同处的鸟儿在相呼相应。
一切都在苏醒,在流淌。
混乱纷杂的记忆碎片在闹衬出的静中逐渐回拢, 拼凑成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迷离惝恍。
唯一被她清楚记着的,就只有裴简反复说给她的一句话:“夭夭,我会随你去北疆, 我们不会分开。”
如低沉流转的琴音, 万壑松风般旷远, 温柔地哄着她不要哭。
顾灼彻底清醒过来。
却觉得,被酒意浸染了整夜的思绪, 大概迟钝得无法解读这话里的意思。
她像一条搁浅在软泥薄水里的鱼, 终于等到春和景明冰消雪融之际, 水缓缓涨上来,浅浅没过她。
她迫不及待地摆尾, 想借力摆脱困境,水却不解风情,停滞在此,没了回应。
于是,看到微弱希望而生出的庆幸和惊喜也跟着暂停,一颗心在紧张和怀疑中不上不下。
亟需有人能笃定地向她保证,水会高高地漫过她,她会得救。
她想叫醒裴简,想问问他,想问问他是何意。
他不是轻言寡信之人,不会为了哄她胡乱许下承诺。
他也不是轻谋浅虑之人,不会弃摄政王的责任于不顾。
那他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为何会做那样的决定?
复杂滞堵的情绪盘桓在顾灼心头,几息之间,冒出更多疑问。
她撑着肘坐起来,视线溜过滑落至腰间的软被,来不及收住,移到裴简脸上。
几乎是同一瞬,裴简睁开眼,眼底清明,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混沌。
倒是声音略显暗哑,蕴着慵散和倦意,问她:“醒了?”
说话间,手臂再自然不过地抬起,环住她,灼热掌心隔一层薄薄的布料印在她腰间。
顾灼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有更要紧的事——
垂首折颈,视线回溯至自己身上,入目绯红。
她急急抬起手掩在胸前,觉得腰间感受到的热度好像渗透了肌骨,一股脑儿涌上她的脸。
先前那般着急想问的话在此种境况下都不得不退后等待。
顾灼羞赧地瞪裴简,娇嗔满面:“我怎么穿着这个啊!”
裴简的目光追着她的动作,闻声,凝在她身上。
绛绡雾縠,红得冶艳,衬她雪腻酥香。几丝乌发拂着玉颈,绕着肩头。
清晨的浅白光亮潜进每一处细小的经纬织孔,将薄透纱缕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映得明晰,又将边缘的阴影堆挤得惑人。
她挡住的,方才早已扑进他眼帘。
他匆匆一瞥,见娇梅吐蕊,嫣柔轻颤,莹润饱满。
轻软的袖口因她抬手的动作而滑落些许,皓腕凝霜,指尖粉嫩,让人不由想起某种度长絜大的对比。
几个时辰前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占据他的脑海,整夜未散的热再度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一时心荡神迷,难以自持。
明明昨夜未曾饮春,却觉得,深杯满酒,不及她醉人。
裴简坐起来,一手撑床往后退了些,来到顾灼身前合适的位置。
看她脸上酡红殊色,他抬手抚了下,揽着她细腰的另一只手使力,带她又朝他近了几分:“夜里的事儿都忘了?”
顾灼还仰着头,闻言一愣,眼底泛懵:“什么事儿啊?”
就见裴简眸色愈浓,扫一眼横在两人之间的她护在身前的手,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夭夭,这是我们的婚服,昨天夜里,你说要与我成婚,还说……”
话音停下,好似很为难的样子,故意吊着人。
顾灼的思绪被“婚服”二字勾走,忽略了心底冒出的那一丝“说的大概不是什么好话”的警惕念头,毫无防备地问:“说什么?”
“说良宵春景一刻千金,让我不要辜负。”低沉嗓音好听得像是引人沉沦的漩涡,在床榻之间搅动暗流。
顾灼在沉沦边缘,被理智堪堪拽回,矢口否认道:“不可能!这么文绉绉的话绝对不是我说的。”
一副“别以为我不记得昨晚,你就可以骗我”的控诉模样。
裴简哑然失笑,舒眉展眼,肩膀都跟着抖了两下。
就觉得,她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古灵精怪的。
他笑完,捧着顾灼的脸亲她,浅尝辄止后,佯装遗憾地叹气:“这么不好骗啊。”
顾灼气得张嘴咬他正摩挲着她唇瓣的手指。
裴简也不躲,视线一低一抬,“啧”了声,颔首挑眉:“是得带你回忆回忆。”
顾灼含糊一声:“嗯?”
裴简动了动手指,从她齿关中抽出来。
指腹带着浅浅的小巧牙印,一捻,潮润湿意化开。
他用指节刮了下她的脸,眸光和语气都意味深长:“回忆一下……夭夭昨晚做的好事。”
随即,将她整个人松开,长腿一动,下了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她,像在犹豫什么。
顾灼被看得脸热,连忙揪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仰脸底气不足地表达疑惑:“什么……事啊?”
他的话听起来真的很不像“好”事哎!
这下裴简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他原本在想要不要把小姑娘从被子里剥出来,又怕她害羞。
此时索性连人带被子一块抱起来,转身迈步朝外间走:“你猜猜。”
顾灼被放在外间那张极为宽敞的黄花梨螭纹罗汉床上。
木料的金黄底纹粲然优美,表层幽光润泽沉静,她却通通都顾不得欣赏。
目光全被那几个置于其上的黑漆箱子吸引。
箱盖都已经被打开,依次看过去——
镶宝缀玉、繁复雍容的金丝凤冠,被端庄地搁在冠架上,冠后垂饰着六扇珠翠精致的博鬓;
烟紫色的浮光锦霞帔,翟纹华美、领缘钉珠,整齐地叠放着,上头压一枚金玉坠子;
而那件绣金织羽、花影重叠的大红喜服,稍有些凌乱,被掀开一角,起几分皱褶波澜。
底下掩着的,是更为凌乱的红,好几件,大概是要穿在喜服里面的。
都是昨天夜里弄乱的-
那时候,裴简说了挺多话,说他的打算,说他为何要离开京城,说他离不开她,说他想跟她长相厮守。
小姑娘醉着,听不进去几句,他就抱着她反复地说。
总算哄得不再哭。
那张小脸从他颈间抬起,鼻头一抽一抽地吸气,微垂的睫上沾着湿,眼睛红红的,浸润着朦胧醉意,委屈又难过地看他。
实在惹人心疼。
裴简摸摸她眼皮,凑过去吻她下巴处坠着的泪,就听见小姑娘鼻音软糯地问他,那箱子里头是什么。
他说是婚服,打开箱子给她看。
她呆呆地盯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湿漉漉的声音娇得不行:“我想穿。”
说完就低头去解腰间的系带。
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先前在内室的床上时,就已经被闹得松松垮垮的了。
轻轻一拽,就散开了。
就那么直白地,散在裴简眼前。
玲珑纤靡的小衣裹着玉软花柔,在窈窕美好的腰侧弧度上收束。小腹白皙紧致,肚脐都那么婀娜可爱。
裴简呼吸一窒,顿觉热意翻涌,那些本就是被压制而并未消散的蠢蠢欲动,一瞬间变得恣肆张狂。
可他能做什么呢?
她还醉着,他什么都不该做。
也不敢看,匆遽慌张地移了视线。
他握住小姑娘的手,阻止了她捏着领口正要把这件单薄布料完全褪下的动作。
想问她明天再穿好不好,又不敢——
方才就是问明天再沐浴好不好,把人惹哭的。
再把小姑娘惹哭一回,他能心疼死。
于是,只好换了种说辞,带着诱哄的意思:“现在已经很晚了,困不困?”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无辜又纯然地开口:“穿好婚服,我们就成婚,然后睡觉,”顿一下,歪头想了想,“嗯,洞房花烛夜。”
一派天真模样,却艳靡得像个妖精。
醉酒的小妖不知危险已经高高擎举,更不知自己点了把火,将这危险染得更热。
裴简挺疼的。
喉结滚了又滚,粗重气息喘几个来回,烧得口干舌燥。
欲.望滚烫得几乎要吞噬理智,叫嚣着要寻找出口。
闭眼,握拳,复又睁眼。
硬得再疼,也得忍着。
小姑娘头脑不清醒,醉话说得多主动多大胆,他听听就算了,哪儿能真信。
认命地松开手,看着她从坠落的单薄布料中水灵灵地剥出来。
只剩最后一件,挂在她脖子上,又在腰侧系着一条细细的带子。
小姑娘的手绕到背后去解,没稳住身形晃了一下,差点仰着倒下去。
裴简只好更加认命地扶住她,替她解了带子,捏着一角,亲自把这件小衣从她脖子上取下。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仿佛每一瞬都被延缓。
昏暖柔和的光线静照雪山,在山谷间投下浅淡的影,青丝如瀑,绕过峰顶,逶迤垂落。
黑与白缠绵,粉嫩娇艳,该用指尖拨捻,用舌尖融化。
裴简拎着那片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的布料,站在顾灼面前。
视线移不开,身体不敢动,只悄悄地摩挲着手中的小衣,触碰还留存其上的属于她的温热。
他就那么看着小姑娘探身去拿箱子,白得像山林间的雪兔。
她从箱子里抽一件出来,又抽一件,左右看看,抬头好委屈地说:“我不会穿。”
好像那衣服欺负了她似的。
裴简浑身都绷着,强压下脑海里那些荒唐绮艳的画面,伸手把顾灼手里的衣服都接了过来。
喉结上下一滚,说了谎:“夭夭,我也不会。”
其实,他去尚衣监那几次,看过每一件铺展开的样子。知晓顺序,穿起来就不难。
可他想让她知难而退,中断这个对他来说实在太考验自制力的换衣服过程。
结果,事与愿违。
他的小姑娘,很有一些求索精神,也很执着。
又去箱子里拿一件,轻言细语,带着点儿淡弱的无奈:“那我自己试试吧。”
还被裴简听出几分,对他不会穿的宽容。
行,挺好。
眼看着她抖落开的衣服样式跟她先前刚脱下来的那件如出一辙,小小的一片,垂几条系带子,只不过是红色的,绣着金线鸳鸯纹——
再这么穿一回,他大概要完。
于是眼疾手快,将一整片红攥进掌心,抽走,松手,任它轻飘飘地落回箱子里。
对上顾灼仰着的小脸和带着询问之意的眼睛,他扯了第二个谎:“不这么穿。”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浮出更多的疑惑:“不先穿这个吗?”
“嗯。”声音哑得厉害。
这是第三个谎,他实在没本事再由着她这么无知无觉天真烂漫地试下去了。
“那……”
没等她再问,裴简已经展开一件衣服,停在她肩头:“穿这个,抬手。”
薄似蝉翼轻如烟雾的绛红绡纱,柔软滑腻,穿着睡觉不会让她不舒服。
小姑娘醉酒时甚是好骗,从善如流,任他摆弄。
两只袖子穿好,前襟一拢,裴简把人打横抱起,大步朝里间走。
“还有好多没穿的……”软软的声音里是不解和不舍。
“洞房花烛夜不用穿那么多。”
“哦。”
裴简都被气笑了,这小丫头喝醉酒怎么什么话都听。
一到床边,迅速拽过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放倒在枕上,双臂压在她身体两侧:“该睡觉了。”
小姑娘被动地缩在被子里,只露半张酡红的小脸,扑闪着眼眸,显得那么乖:“嗯。”
裴简起身去灭了屋中的几盏灯,披一身清冷月光回来。
躺下后隔着被子把人拢进怀里,亲亲她额头,温声哄:“睡吧。”
他自己倒是一点困意都无,闭着眼,平心静气。
可小姑娘显然没打算放过他。
从被子缝隙伸出一只小手,戳他腰,细声细气:“洞房花烛夜不是这样的。”
裴简抓住她乱摸的手,以为她还像穿衣服的时候一样好哄:“是这样的。”
没成想,得来小姑娘一句不满的嘟囔:“才不是。”
裹着被子在他怀里拱呀拱,一刻都不老实。
裴简觉得额上青筋都在突突地跳,舌头抵了下内腮,索性放开她:“那你说,是什么样?”
他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理,明知道什么都不能做,也忍得难熬,偏偏就想看看她今天晚上到底还能怎么折腾他。
委实惹火烧身。
小姑娘得了自由,就像一尾灵活的鱼从被子里钻出来,随即细腿一伸,跨他腰上坐着。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预想已久。
屋里没了灯,暗得影影绰绰,视觉受限,触觉就变得那么让人无法忽视。
顾灼觉得裴简腰上太硬实,坐得不舒服,扭着身子蹭了蹭。
裴简呢,就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她最柔软的地方,热热的,带一点潮湿,贴着他。
然后,她整个身子趴下来,像两团软棉花压在他胸膛上,触碰,变形。
鼻息之间不过寸许,她的小手捧着他的下巴,娇娇的声音很是认真地回答他:“要亲亲抱抱的。”
没给他反应时间,就开始亲他。
从唇角,到下巴,再到喉结、颈窝。
那些吻,又香又软,幽幽柔柔蛊惑着裴简的心志。
脑海里最原始的欲.望,要多强烈有多强烈。想掐着她的腰,狠劲儿地弄她,看她颠动哼.吟,再说些恶劣的话问她下次还敢不敢再这么勾他。
可行动上,他连回应她的亲吻都不敢,怕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小姑娘亲完他的脖子,似乎就有点不知所从地停下了,娇声细气地埋怨:“你怎么都不抱我呀?”
太惹人疼-
“后来呢?”顾灼略有些紧张地问,绞了下腿,暗暗分辨着感受。
好像没什么不适。
此时,天光大亮,她被横抱在裴简怀里,一同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
裹着她的被子早已经被剥离,胡乱堆在角落。
香肌玉体只覆那件绛绡,薄透之下,什么动作都被瞧得清楚。
裴简的视线慢悠悠地由下至上,停在她脸上,勾唇笑得撩人。
动作也暧.昧,轻拍了一下她臀侧“教训”她,偏偏话说得清白至极:“瞎想什么呢?”
顾灼气得鼓腮。
那他干嘛要说到这里特意停下等她问啊!
倒打一耙!坏死了!
她不客气地打他肩头,控诉:“你又欺负我!”
裴简攥住她的手,亲了下:“没欺负你。”
一语双关。
“后来我抱着你哄了哄,你就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顾灼并拢的腿松弛下来,无意识晃着,脑海里乍一下想的,竟是——
幸好,不然洞房花烛夜她什么都不记得,她亏死了。
应一声“噢”,表示自己知道了。
裴简没她这么云淡风轻,圈着她腰的手渐渐拢紧:“冷了就手腿并用缠着我,热了就把我踢开,躲一尺远。”
眸色幽深,嗓音也低沉:“夭夭,你挺没良心啊。”
顾灼缩肩躲他热到烫人的气息。
裴简不放过她,凑得更近,欲气更重:“知道我这一晚上怎么过来的吗?”
捏着她细腰的大手往上移,配合着话,步步紧逼。
知道她怕痒,故意隔着绡纱揉她,像揉一朵粉红的软云。
云在他手里变形,溢出指缝,又滑走。
捏一下,惹来一声难耐的猫叫似的轻哼,娇娇细细的,让人想更过分地捏她。
顾灼也情动,长睫颤着,眼眸湿润,想与他一起沉沦。
却仍是伸出细白的手指没什么力道地按在了他手腕上,软声叫停:“等、等一下。”
裴简很听话。
他忍了一夜,没怎么睡着,也不差这一会儿。
耐心十足。
顾灼斟酌了下,还是想跟他确认:“裴简——”
“嗯?”
“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才要离开京城的,对吗?”她神色语气都认真,却有些情怯和试探的意思。
就像是得到一件世所罕见珍贵至极的礼物,太贪心地想据为己有,又担心,是否来路不正。
裴简担着辅佐皇帝的重任,长期离京的决定,该慎之又慎地权衡,不可掺杂私情。
顾灼不希望自己在他的权衡里占太多分量。
她承受不起。
方才,裴简跟她说昨晚的事儿时,解释过一遍,离京的决定与她无关,甚至去北疆也不全是因为她。
她不是不信。
只是,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像空中楼阁,像梦幻泡影。
听出她温软话音里的不安,裴简心疼得厉害。
两手一圈,把人抱得很紧,想给她安全感。
他同样很认真地看着她,声音温和郑重:“夭夭,不是因为你。”
把那些打算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她听:
“离京一事,两年前就定下了。
是因为裴昭。
他性子温良仁厚,年纪又小,刚登基时,根本镇不住朝堂上那帮人。
世家闹得最严重那次,是我出面处置的卢家,手段残忍,震慑效果也立竿见影。
我当时只想着,裴昭要坐那个位子,最好不要让史官记一笔‘暴虐狠毒、登基便杀旧臣’的名声。却忽视了,他刚坐那个位子,正是需要向朝臣立威的时候。
自那以后,朝臣皆怕我,却对裴昭这个坐龙椅的人没了敬畏。
上朝时,裴昭敲定的事,朝臣敷衍回应,转头问我这个摄政王是否同意。平日里,裴昭批过的奏折返到朝臣手里,朝臣都要拿来摄政王府让我过个目。
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非常无奈,并非是我说一句‘本王谨遵圣意’就真能打发这些人去敬畏裴昭的。
你作为皇帝,收服不了朝臣,朝臣就是会轻视你。
这种轻视,大多时候也并非刻意。
科举入朝的臣子,或有济世安民之志,或有拜相封侯之愿,或两者兼而有之。不论是哪种,都需其经略之策、治国之法能被采纳、被施行、被重用。
臣子觉得皇帝软弱、无能、不堪指望,就会去找别的能掌控朝堂的人。
他们不会刻意轻视皇帝,但轻视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我时常庆幸,小昭这孩子被皇兄和皇嫂教得很好,心性坚毅,与我也关系亲厚,才没在朝臣的这种轻视中选择怀疑我对付我。
但他到底还是受了些影响的,变得畏首畏尾,总怀疑自己处事不够周全,也更依赖我的意见。
我跟他专门聊过一次,他也试着改变,尽量在政事上自己拿主意。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只要我在京城,朝臣就永远不会歇了在我这里露脸的机会,裴昭也永远不敢在大事上做最终决定。
这样不行。
他得独立地去处理政事、经历风雨,得犯错,才知该在何时何处避错,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朝臣的敬畏、信服,得是对他,他才能坐稳那个位子,才能真正掌控这个云谲波诡的朝堂。
所以,我必须离开京城。
这一两年,我时常离京在外查案,两三个月才回来一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让裴昭适应适应。
我当时的打算,是想等过几年裴昭到了十五岁,要是那时候我能把皇兄遇刺一事查清楚,把这些潜在的威胁都给裴昭处理掉,我就彻底不管他,出去游山玩水,顺便惩各地不平之事。”
听前面那些话时,顾灼一直有点儿没来由的紧张,直到这句,她一下子被逗得轻笑出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裴简收了话音,亲她脸颊:“笑什么呢?”
顾灼搂着他的脖子,想了想才道:“觉得这个打算有种‘银鞍白马度春风’①的少年气,又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②的侠气。”
裴简听了也笑:“挺好,省得你说我老。”
顾灼轻拍一下他的肩:“多久的事了,怎么还记着?”又接着他的话被她打断的地方问,“我记得皇上如今才十二三岁吧?”
“嗯,快十三了。
这一年来,他在政事上做得很好。如今皇兄遇刺一事已经查明,凶手伏诛,余党被肃清,我去哪都能放心不少。
至于选择去北疆,一半原因是你,另一半是因为要筹划与北戎通商。
四年前,有一封北戎大王子的密信辗转着送到皇兄手上,想求一味药。皇兄派人多方打听北戎王庭的情况后,不止送了药,还送了个军师过去助大王子夺权。
若是能成功,对大裴来说,自然是比狼子野心的二王子继承北戎王要更利于北疆安定。若是不成功,军师也能起个传递消息的作用,大裴不至于像五年前那场仗一样被动。”
顾灼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儿,听得专注。
又听裴简说:“年初时传回的消息,是二王子一派气数将尽。”
落音,顾灼冷笑一声,低咒:“活该!”
裴简安抚地亲亲她鼻尖:“若是大王子能成事,以后我带你去北戎亲自收拾二王子,他死了也给他从地里挖出来。”
顾灼只当他在逗她,也确实被他一本正经的戏言逗得肩背轻耸,玩笑着嫌弃:“才不要,晦气死了。”
裴简摸摸她的头,继续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③
北疆安定既需要兵,也需要商。
即使最后大王子没能成事,还是二王子成了北戎新王,大裴也是得跟他谈通商一事的。
若能打通北戎,整条来往西域的商路就不必再绕荒无人烟九死一生的戈壁,贸易兴盛,可利民生。
而且,如此一来,大裴也能更方便地与大月氏、乌孙修好,一定程度上能限制北戎野心。
所以,夭夭,即使没有遇见你,我也会去北疆的。通商一事,起码要折腾六七年才能步入正轨。”
裴简说完这句,很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小姑娘:“夭夭,我忽然觉得,能遇见你,大概是命中注定。”
闻言,顾灼一怔。
是啊,兜兜转转,或早或晚,总会相遇。
我那么挑剔,可能就是在等你,也只会爱你。
鼻头泛酸,心被各种情绪涨满,她搂紧他的脖子,偷偷眨了眨眼角湿意,想说很多话,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
裴简吻她耳尖上的细小绒毛,声音放柔放轻:“夭夭,我不是因为你才离京,也没有因为你而舍弃摄政王的责任。
我不会让你背负这种意义,我知道你在意什么。”
顾灼埋首在他颈间,闷闷应一声,鼻音软润:“嗯。”
又听他说:“等通商初见成效,北疆战事也就没现在这么剑拔弩张了。到时候,你如果不忙,我们可以回京住一两个月,或者我带你去游山玩水。”
裴简笑着学她先前的话:“带你当大侠,事了拂衣去,只留个背影。”
顾灼也笑。
她的担心和虚浮,在他温和清越的声音里,一点点消解。
他话里所描绘的以后,每一天都让她心生期待。
她捧着他的脸,响亮地亲他唇角,好娇纵地说:“那以后你可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裴简眉梢眼角都染透缱绻,太喜欢她这话。
他想被她据为己有。
“夭夭,往后我只是你的阿简。”
春风温柔,春光烂漫,她在他心里,永远明媚,永远花开不败。
————————
越万里关山,只为得见你。
2022.7.27
第70章 回程
官道沿途苍松叠翠, 垂柳枝长,比起来时,绿意褪去暗沉, 染上蓬勃生机。
回程不比进京时情况紧迫, 倒是不必急行军。
而且,带的东西太多, 也实在是走不快。
粮草辎重多了两倍不说,还得顺便护送一下多得望不到头的聘礼。
回幽州这一路上, 每每歇息时瞥见那些装满大箱子的马车, 顾灼都忍不住扶额——
亲自把给自己的聘礼送回自己家,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又想起在京城时, 收拾聘礼装车那天,王府的人进进出出, 几乎把库房搬空。
那还是她头一次见着那个长得离谱的聘礼单子。
听邵西一一念着核对, 她都替他觉得累。
眼花缭乱地看了一会儿后,顾灼去书房找裴简, 路过半掩的窗边,见他正在翻看几张大纸,间或伏案执笔写些什么。
声音窸窣作响, 男人眉眼低垂, 侧颜俊昳, 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风明月样子。
听见她推门的动静,抬头望来, 眼波温柔, 笑着朝她伸手:“过来。”
“咔哒。”
门在顾灼身后悄声合上, 满室的晃晃光华被带走几分,只余窗边泄进来的亮, 柔和地洒在裴简脸上,更添仙姿玉质,清雅出尘。
碎微细尘染金,浮着不肯落地。
时间眷顾温情,仿佛也就此慢下来。
这一幕太适合入画,顾灼不舍得眨眼,心底悸动怦然。
她站定在那儿,一时忘记移步,倒是让裴简以为发生了什么,出声询问:“夭夭?”
顾灼一下子回了神。
眼看着裴简就要起身,她连忙摆摆手回道:“没事没事。”说着话,便抬脚朝他走去。
在这短短的几步路中,顾灼还抽了个空暗暗反省自己:都跟裴简在一块儿这么久了,每天看他那张脸,她怎么还是如此没定力啊?
被裴简知道的话,他肯定会变着法儿地利用这一点让她在某些时候“色令智昏”的……
一些意乱情迷时没羞没臊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顾灼急忙摇了摇头,让跑偏的思绪停止。
啧。
那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好了。
她走到裴简跟前,怕他问方才她为什么愣在那儿,便先发制人地及时开口:“看什么呢?”
话刚说完,垂在身侧的手腕就落入干燥滚烫的掌心,任其轻轻一拽,整个人便被圈进了裴简怀里。
鼻息间沁入几缕清冽淡雅的梅香,好闻却并不喧宾夺主。
男人身体散发的热度渐渐透过衣服的阻隔,不动声色地将她笼罩其间,也染得升温。
顾灼觉得耳尖微微有些发烫,又很不想承认自己居然就这么没出息地……害羞了。
脑海中的小人儿捂脸哀嚎,又愤愤握拳,理直气壮地控诉:一定是因为某人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孟.浪了!
刚开了点儿小荤,就不知节制。
用他的话说,小鱼小肉也是肉,能吃一点儿是一点儿。
可他的花样太多了,她有点儿吃不消了,呜呜……
所以,到底为什么宫里的藏书阁会有一整套十二册的《鸳鸯秘戏图》啊!还被裴简找到了!还那么厚!
而且,某人在理解和实践这种事时,总是拥有一种锲而不舍的刻苦钻研态度,和出类拔萃的无师自通能力。
如今不过才翻了五六页能用的,他就已经开始举一反三了。
这要是等到……她会被吃干抹净后翻个面再吃干抹净的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做人,要学会防患于未然。
要不把那些书扔掉?
顾灼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那还是有点儿舍不得的,虽然要未雨绸缪,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啊。
那她把书藏起来好了。
要是回幽州后裴简问起,她就骗他说找不到了,或者落在京城了什么的,需要用时还能再拿出来说是偶然翻东西翻到的。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顾灼无意识地弯起唇角,眼睛亮亮地眨着转着,望向远处墙壁上挂着的字,不过也根本没有看进眼里就是了。
直到腿弯处横来一只手臂,与环在她腰间的力道配合着,轻轻一托,把她抱到了裴简腿上,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润低沉的声线贴着她身侧响起:“内务府送来的图纸,看看。”
按大裴朝的典制来说,亲王去封地常住,是得起盖一座相应规格的王府的。
封地圣旨和王妃封册颁下来的那天,裴简问顾灼想把幽州的新王府修成什么样儿。
他们未来会长久住着的地方,他想让所有的一切都合她的心意。
可顾灼对这些一向无甚要求,又懒得费神研究,便在狠狠地反省了一番自己的懒惰后,心安理得地让裴简照着京城王府的风格来建。
一来嘛,她确实挺喜欢的。二来,自然也是为了能让裴简住得舒服。
不过,这个想法被裴简知道后,裴简按着她在浴池里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伺候了她好几次。
事后,顾灼腿软脚软地被裹着毯子抱回房间时,弱弱地想着:也不用这么感动吧,她的主要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偷个懒儿啊……
为什么不相信她!
欲哭无泪的顾灼决定给裴简出点儿难题,指了些没法搬动的大件儿,床、屏、架、柜什么的,说要在幽州看到一模一样的。
结果被裴简轻松化解——
他说这事儿好办,让内务府的人绘好这些东西的构造和细节,回幽州后找工匠做新的便是。
顾灼又气又闷,翻了个身不理人,被裴简从背后抱回怀里哄到睡着,一觉天明。
此时,听闻内务府已经送了图纸来,她倒真的起了些兴致。
视线自然而然地落于桌案,俯身去看,翻了几页感叹道:“画得好精细。”
线条均匀,尺寸详尽,正面侧面皆有,各个连接处用何种榫卯都一一标明。
最上面那张纸上,绘着的是一面高六尺六的三扇屏风。
顶上是凸雕夔凤纹三联毗庐帽,两边站牙镂蝠磬如意纹,由八字式须弥座支着,繁美大气,不落俗套。
中间一扇最大,足有三尺宽,左右两扇窄一些,可以向内折。只不过,屏心却是空的。
顾灼指着空白处,扭头问裴简:“这里呢?为什么空着啊?”
一双桃花眼明净清透,毫无防备地看着他,像不谙世事的小鹿,根本不知道那是专为她准备的“陷阱”。
裴简抬手抚了抚她眼尾,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却也不打算改:“会镶整面的镜子。”
“噢,”顾灼自然无知无觉,转过头去继续看,还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么大的镜子,换衣服倒是方便。”
裴简也看过去,视线尽头是屏风旁绘着的一张小榻,小榻的高度方才被他用一道墨痕划掉,还没来得及重新写。
交代内务府的时候,没说这张榻是用来做什么的,估计内务府以为是用来搁衣服的。
有些矮了。
又听见小姑娘疑惑的声音:“我记得我没有要屏风啊?而且我好像都没在王府里见过这个东西。”
但凡抱着她,裴简的手就没个安分的时候。
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的腰,跟她解释:“王府里确实没有,宫里倒有一面类似的小屏风,搁在桌上当妆奁用的。我觉得这镜屏做大了应该会很有用,就让内务府试着画了画,到时候可以大的小的都做一个。”
顾灼也没多想,只当是个普通的镜子用处,点点头应了一声:“行。”
她整了整被自己翻乱的图纸,放一边儿,刚想开口说聘礼的事。
冷不防被裴简握着腰抱上桌案,压皱一沓熟宣。
“啊,”她小小惊呼一声,视线里就已经换了风景。
男人慵懒随意地靠在椅背里,修长手指搭着桌沿,将她松松圈住。
顾灼愣了一下,不解地娇声嗔他:“你干嘛呀?”
裴简微微仰着头看她,眉眼清笑:“夭夭,那张榻做成这个高度,好像正合适。”
顾灼方才当然看见图纸上小榻的高度被划掉了。
这几天,她时常因为自己“见多识广”和“悟性极高”而……后悔。
其实在某些事上“孤陋寡闻”一点儿也挺好的,至少在这种时候就可以假装听不懂。
但是她已经听懂了,再怎么假装也会被看出来的。
玩儿过好多次了,在床边,在榻上,在汤泉室的池沿……
以至于当她以这个居高临下的视角垂颈看他时,本就容易想到些有的没的。
更何况,昨天晚上他才刚嫌弃过卧房里那张榻太矮了。
于是,此时听见“高度”二字,几乎是瞬间,顾灼就明白了所谓“有用”是怎么个“有用”,所谓“合适”是怎么个“合适”。
她的脸倏地一热,见某个让她满脑子都是这些事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么泰然自若,气得抬脚踢他:“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裙角随她动作起伏,没踢到。
鞋尖刚碰到他腰腹,脚踝就被捉住,动弹不得。
掌心温热隔着罗袜渗进肌骨,暖和得让人无力挣扎,只能任由他的指腹绕着她踝骨打转。
他可真听她的话——
收了笑,一本正经起来,但也仅限于表面的“一点儿”。
握着她脚腕往旁边轻轻拽了一下,把她腿.分开,倾身凑近,挤进她双腿之间,声音又低又沉,像在说什么不能为外人听的情话:“能让夭夭舒服就是我的正经事。”
闻言,顾灼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
果然不能被别人听到啊。
明明是一句轻浮浪荡的荤话,由他温润好听的嗓音一染,平添一股禁欲般的撩人风流。
男人视线灼灼,凝在她脸上,未动。
顾灼却觉得那视线已经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舒服……裴简确实是挺会让她舒服的……
其实从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在服用那个避子药了,只是得喝够半个月才起效,所以直到现在也从没有真正弄进去过。
他每次都没法尽兴,却不舍得她也难熬,用手指用唇舌,各种花样,让她全身都舒服。
有一回是用干净柔软的笔毫,或快或慢地扫,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教她作画。
顾灼眼睫轻颤,思绪不受控制,脑海里全是那次——
裴简握着她腿弯抬起,另一手执笔微动,专注于一处描摹勾勒。
直至她不受控地想合拢,他却偏不许,端一副再斯文不过的样子,强硬地按着她的腿.根,要她在天光下,在他视线里,无可遁形地失控。
末了,她在余.韵里歇缓,他气息渐渐粗.重,却没什么动作,只凝神一心一意地欣赏她毫无章法的翕动,像在看什么不可多得的绝世美景。
在裴简眼里,那确实是艳到极致的好景,等终于欣赏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又拿起笔,做一步,解释一步:
“蘸墨前得先用水将笔毫浸湿,如此才好均匀地取墨。”
笔尖在湿漉漉的地方一点点地旋转,细密难熬的酥麻刺激着本就没平静下来的软。
顾灼痒得想躲,躲不开,被裴简拉回来。
他那话像是对她的调皮贪玩很无奈似的:“跑什么,不是想学画吗?乖一点,我教你。”
“才不想……”她哼哼唧唧地反驳,却也阻止不了。
“接下来,是蘸墨舔墨,顺毫轻捋。”裴简声线低沉,手上动作对应着,一下一下地梳理。
毛与毫触碰交缠,又尽数服帖,呈现出有序湿润的纹理。
这种缓慢规律的抚摩有时比疾风骤雨的快捻还要容易收获效果。
泉眼灵动,吐出一汪晶莹的水,沿着沟.壑滑下,在雪白的纸上洇出一团湿痕。
“流这么多,浪费了未免可惜……”裴简眼神暗如浓墨,哑着声,克制得仿佛真的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夭夭,你说,用这水研墨,作的画会不会都带着你的香啊?”
顾灼被这话羞得踹人:“去你的……”
教学中止于此,那支笔被裴简清洗干净,不知道藏去哪儿,留待下次继续。
此时,顾灼想到这些,脸越烧越热,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目光也游离。
直到两根手指将她的唇瓣从齿间解救出来,她才回神,下一瞬就听见蕴着笑的低沉嗓音:“脸这么红,又想了?”
顾灼听见这话,眼睛都瞪圆:“我才没有!”
她只是想到那些画面忍不住脸红的好不好!要是真想要,她才不会不承认呢!
裴简可不信她:“害羞什么,昨天夜里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沿着她脚踝摩挲着慢慢往上移,带来撩人蚀骨的痒意。
炙热眸光也凝在她脸上,缓缓凑近,问她:“这回想怎么玩儿?都依你。”
顾灼百口莫辩,浑身发软,觉得自己已经被他醇厚如酒的嗓音勾得处在丢盔卸甲的边缘了。
可她必须得心志坚定,拒绝诱惑啊!
她来时就察觉了,这间书房外面,四周的树上墙上房顶上,远远近近的,少说也藏着十几个暗卫。
就这屋子里头的房梁上,原本也有两个呢,只是在她进来的时候,他们就跳下来火速退到门外了。
嗯,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虽然不至于听得清屋内的说话声,可若是有点别的什么动静,暗卫肯定猜得到啊。
顾灼伸手去推已经在隔着衣裙亲她腿的男人,试图阻止:“大白天的,外面还有人呢。”
没推动,反被裴简捉着手送到他唇边吻了下,欲气撩人的嗓音伴着热息拂在她手背上,缠绵又暧.昧:“我让他们撤走。”
说着话,伸手在桌上拣了只茶盏的盖,就要往那扇半掩的雕窗上扔——
窗被如此关上,暗卫自然懂得规矩。
顾灼能让他这么做吗!
这不明摆着欲盖弥彰嘛!哪儿还用得着猜啊!
她眼疾手快地按住裴简的手,声音却已经不受控地软,软得滴水:“那更不行了~”
裴简从她身上的甜软香气中抬起头,入目便是小姑娘含羞带俏的脸,皱着小鼻子,眉眼偏还娇娇地笑着,可爱得想让人咬一口。
听见她拒绝,裴简原本是歇了心思,不打算再继续的。
这会儿哪还舍得啊?少不得给自己要点儿甜头。
唇勾着,低笑了声,提要求:“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小姑娘倒是听话,俯下身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后,便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等他履行承诺。
可是这哪儿够呢?
裴简没有半点儿出尔反尔的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太敷衍了,不算数。”
小姑娘气得瞪圆了眼。
于是,裴简更加厚颜无耻起来,抬手捏了她腰间衣带绕在指上,有理有据地诱哄她:“夭夭,我什么时候这么敷衍地亲过你啊?嗯?”
小姑娘仍是不动,恼哼哼的小表情看上去……大概是特别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出气。
裴简很期待,更忍不住地想逗她:“快点儿,不然我继续了啊。”
轻握着她细腰的手渐渐加了力道,配合着他威胁的话,缓缓沿着弧度往下移。
顾灼急急道:“你!我……我亲还不行吗?”
噘着嘴,鼓着腮,一副不情愿又不得不屈服的敢怒不敢言样子。
她在心里默默反省——她为什么要来找他啊?她在库房感受一下她的小金库里未来会有多少好东西不好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妥协是为了更好的反击。
顾灼默念了两遍,又实在不甘心,恨恨地皱着小脸“哼”了一声,表达完自己并没有什么用的对他厚颜无耻的鄙视后,才俯身去捧他的脸。
贴上他唇角时,她还想着要不要咬他一口让他疼一下。
她可不是好惹的!
可也是在那一瞬,浑沉气音低柔,带着深情爱意渡于唇齿:“夭夭,你多亲亲我。”
他就那么仰着头,像在虔诚地等待她施与。
顾灼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一片温热的湖,再生不起任何捉弄他的心思,只想——
如他所愿地,多亲亲他。
她心甘情愿地,把向他学来的所有关于吻的本事,都悉数用回他身上。
含.吮,舔.舐,追逐,不知何时就被裴简掐着腰抱回他腿上。
她想亲的又何止是他的唇。
他眉骨清朗,不做表情时自有一股冷峻疏离之感。长睫乌浓,眼形似凤似雁,多情相,风流意,只是没多少人敢看他罢了。
这些时日,顾灼在早朝上见识过裴简责问朝臣政事进展时威严慑人的模样。只眉头微皱,目光一沉,释放出来的凌厉压迫感就足以吓得被问者垂首躬身腿打颤了。
平常他也惯是一副生人勿近喜怒不形的淡漠眼神,硬生生把他那一双眼的多情相削去三五分。
只有在她面前,那副眉眼才肯将本该就有的温柔尽数展现——
看她玩闹调皮故意气他时,他眼里满得溢出来的宠溺纵容的爱意。
撩拨她时,他笑意风流,引人沉沦,眼底泄出来的或露.骨或隐晦的蛊惑。
让她用别的法子帮他时,他额上青筋绷起,汗滴从眉尾滑落,落在她耳边,眸光沉沉锁着她时的狠劲儿和浓重欲.色。
欢愉失控时,他视线如炙,眼尾染殊红,克制又野性的样子。
或者像方才那样,让她多亲亲他时,他那般清澈、忠诚、乖顺的目光。
她都见过,也只有她见过。
顾灼从裴简唇上移开,细细柔柔地去亲吻描摹他的眉眼,沿着高挺鼻梁滑下,又终是落回他唇上。
后颈被他的手扣住,压低,将这个吻加深。
她知道,他并非真正安分的等待者,而是强势的攻城略地的索取者。
一时间,宽敞的椅子变得极尽逼仄,只剩啧啧水声和交缠的气息。
直到顾灼察觉到身下危险,觉得再这么亲下去一定会跟她亲裴简的初衷背道而驰时,才急忙推他的肩膀让他停.下。
半娇半恼地抱怨:“我嘴都肿了!”
裴简视线一垂,见她唇瓣被亲得娇艳欲滴,心情颇好,凑上来又啄了一下:“挺好看的。”
“好看?”顾灼瞪他一眼,“那要不要我也把你亲成这样啊?”
裴简眉头一挑,唇角弧度渐深:“好啊。”
都不用他挖坑,平时那么机灵的小狐狸就一头撞进他怀里了。
“求之不得。”他笑着补了一句。
顾灼:“……”
她说话怎么就没过脑子呢?!
这不是正中人家下怀了吗!
“想得美吧你。”气呼呼地嗔了一句,就收回缠在裴简脖子上的手臂,挣扎着起身要从他怀中下来。
裴简把人按回来,笑着哄:“好了,不逗你。”曲了指节刮她微鼓的腮,“让我抱一会儿。”
顾灼“哼”了一声,才顺从地塌了腰,窝在他怀里,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裴简抱着她,继续翻看那些图纸,间或亲亲她的发顶,摸摸她的脸颊,爱不够似的。
顾灼无聊地拉过他的手抱着玩儿,终于想起来书房找他是为何事,问道:“库房那些东西全部都要送去幽州吗?”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指上的骨节:“可是万一在路上磕着碰着弄坏了,岂不是亏死了?”
裴简被她一脸心疼的小模样逗笑,在她鼻尖亲了一下才道:“容易碎的明天会送去京城将军府,哪能让我的夭夭吃亏。”
“这样啊,”顾灼觉得搬来搬去好麻烦,完全没必要嘛,便道,“索性就留在王府吧,别折腾那一趟了。”
裴简声音温柔:“夭夭,那不一样。”
她不拘这些俗礼,可他不能觉得无关紧要。
他能给她的,就要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唔,那好吧。”顾灼知晓他的心意,便没再拒绝。
被人这么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总是开心又幸福的。
好像,他总能让她更爱他,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爱他的时候。
顾灼在裴简怀里蹭了蹭,仰头想亲他下巴。
可谁料凑上去时,明明裴简的视线压根就没离开过那些图纸半分,却像是提前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卡着时间微微低头,让她的吻换了位置——
响亮地亲在了他唇上。
顾灼眨了两下眼睛,觉得有一点点的……羞。
她没想亲这么大声的啊。
尴尬。
裴简要被她可爱死了。
小姑娘正缓缓低头,一双眼睛清透又灵动,不好意思似的到处乱看,就是避着他。
一副假装无事发生的小模样。
裴简好笑地抬手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没逗她,转而说起别的事:“夭夭,待会儿我们进宫一趟。”
听见这话,顾灼也顾不上尴尬了,下意识地抬起头,茫然出声:“啊?”
现在都已经申时过半了,怕是进宫不久宫门就要落锁了吧。
是有什么要紧的公事吗?
裴简垂眸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漾得愈发柔和,温声道:“去陪小昭吃个饭。”
顾灼愣一瞬,点点头:“好。”
过几天他们就要离京了,是该多陪陪小皇帝。
小皇帝叫她一声“皇婶”,站在长辈的角度上,顾灼其实挺心疼他的。
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肩上担子又重,需要经受的磨炼不知凡几。
从前还有裴简教导着护着,如今这唯一的亲人也要常驻幽州,国事万机之最终决断皆落于裴昭一人身上,其压力可想而知。
可站在臣子和百姓的立场,顾灼也清楚地知道——
皇宫再大,不过天下一隅;龙椅再高,不可随心所欲。既是受万民供奉,自当殚精竭虑,夙夜在公;有当明君之志,便注定要与孤独和克制为伴。少年皇帝,守成、创业,没一件易事。
暮霭染橘红,朱门启又闭。
裴简牵着顾灼的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听她说起这些,倒是难得地对裴昭生出一些慈父心肠。
最近这小子将政事处理得有条不紊,写的策论也言之有物鲜有纰漏,那离京之前这些时日就暂且先不为难他的学业了,让他轻松几天。
三人一起用膳时,裴昭得知此事,压着喜从天降的雀跃,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真的?”
裴简淡淡地点了点头:“但看起来你不是很高兴,那算——”
裴昭急急忙忙打断:“别别别,君子一言,怎么能算了呢!”
这到嘴的红烧肉要是飞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天知道他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皇叔在政事上当甩手掌柜万事不管也就罢了,腾出来的时间不专心陪着皇婶,居然还有功夫给他的策论挑刺儿!
导致他现在看见宫里闲得晒太阳的猫都极为不顺眼,吩咐内务府抓去训练逮耗子了。
皇婶心疼他一句,就能让皇叔对他如此大发慈悲,可比他耷拉着脸在皇叔面前诉苦管用多了。
思及此,裴昭举起杯,一脸严肃地敬顾灼:“皇婶,大恩不言谢!顾家军回程的粮草,朕让户部给您准备半个月的量。”
仰头一口饮尽——
啧,这茶好苦,还有二十来本奏折没看完呢,皇叔不让他喝酒。
这日子过的!
顾灼被这笔多出一倍的“意外之财”砸得喜不自胜,粮草嘛,哪个将军会嫌多呢?
也举杯一饮而尽:“谢皇上!”
“慢点喝,”裴简刚剔好一小碗鱼肉,推到顾灼跟前儿:“今年的开河鲤,早上刚送过来,尝尝。”
屋外,落日余晖在金色琉璃瓦上流转,渐渐隐入朦胧昏色。
屋内,炭火静静燃着,温暖地映着杯盏碗碟,听欢声笑语。
……
从勤政殿出来时,薄暮冥冥,已看不清路。
宫道两旁的红墙高深,风过其间,难寻出口,轻轻晃着宫人手里提的灯。
顾灼摸了摸有些吃撑的肚子,扭头朝身后影影绰绰的昏暗中望了一眼,疑惑地出声:“我怎么觉得那边才是出宫的方向啊?”
虽然她进宫次数不多,宫里的路还七拐八绕的,但她记性好啊,应该不会认错的。
正回想着进宫时瞧见的脊兽顺序、铜缸位置,就听见一道温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们不出宫。”
顾灼更糊涂:“为什么?”
就算宫门已经落锁,以裴简摄政王的身份,也不至于出不去吧?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儿啊?”
裴简捏了捏她的手,侧首笑着道:“夭夭,我带你去看看我父皇母后吧。”-
奉先殿供着三代帝后神龛,烛灯幽微,香火萦缕,静得肃穆。
裴简带顾灼一一敬了香,牵她的手,在寂然中沉沉出声:“父皇、母后,儿臣带夭夭来看你们了。
夭夭是顾将军和姜夫人的女儿,是儿臣心爱之人。这一生,儿臣认定她,也只要她,不会有别人。
您和母后在天上护着点儿她,别让她再受伤了。”
顾灼听得鼻尖一酸,泪不受控地泛上眼底。
视线被水意氤氲朦胧,她侧首去看,只看得清裴简。
远处的烛火晕成团团柔和模糊的亮圈,香雾檀烟弥漫薰浮的昏暗里,他立在神龛前作誓,给她承诺,为她求平安。
其实进殿之后,顾灼的一举一动都郑重沉稳,但是那种郑重更多的是出于臣子对于帝后本能的恭敬祗恪。
可这一刻,她很自然地唤出口:“父皇、母后。”
他们是裴简的父母,便也是她的长辈亲人。
“我是顾灼,夭夭是我的小字。
能遇见裴简是我的幸运,我很爱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爱他。
您和母后放心,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
两人从殿内出来,染一身檀香,缓步走远。
夜色幽幽,星辰疏朗。
顾灼偎在裴简怀里,看着周遭更不熟悉的路,问他去哪儿。
“去给你拿改口费。”
“?”
是一个紫檀木雕云龙纹的长方盒,从裴简封爵开府之前住着的崇华宫里找出来的。
“打开看看,”裴简斜倚在博古架旁,身慵意懒,“很久以前母后给我的,说是给她未来儿媳妇当见面礼。”
顾灼拨开锁扣,将盒子打开。
入目是一只芙蓉玉镯,极为纯净通透的粉色,莹润细腻,一丝杂质都无。
玉有些凉,裴简拿出来在手心暖了会儿,给顾灼戴上。
粉绕着白,相得益彰。
顾灼抬起手,玉镯挂在腕骨上,绊一下,又滑落,似桃花戏软云,三分娇艳七分雅致,怎么看怎么好看。
盒子里还有一沓厚厚的银票,她翻着数了数,没敢信,又数了数,抬眼看裴简:“……这也太多了吧。”
都差不多是王府账上银子的三分之一了。
裴简还真不知道这盒子里有这么多银票。
当时他年纪还小,母后给他,他打开看一眼,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就放起来了。
“收着吧,母后对你倒是大方,一点儿私房钱都没给我留。”裴简摸摸顾灼发顶,唇边勾着笑,煞有介事地逗她,“看来以后我就得靠夭夭养着了。”
落音,俯身凑近,才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我更要努力精进技能才是,好讨得夭夭欢心。”
意味深长的咬字停顿,顾灼听得分明。
裴简的脸离她不过寸许,眉眼如墨染,轮廓若刀裁,昏靡灯火映着,似冷玉浮一层柔光,昳丽惑人更甚。
顾灼回想起晚膳时喝的那两杯酒,明明不烈的,此时却觉得有些醉人了。
酒热迟到了小半个时辰开始肆意蒸腾起来,浸红了脸。
她无意识地咽了下嗓子,低垂眉眼避开让她浑身都热的炙沉目光,含混小声地建议:“倒也、不用这么上进的……”
裴简没听清:“嗯?”
音沉气热,模糊着顾灼头脑中清醒与混沌的界限。
趁理智尚存几分,她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那个,”视线触及方才被她放在博古架上的盒子,她灵机一动,抬手指着盒子里的银票,接裴简先前的话,“这些都给你,省着点儿花。”
裴简偏头朝她指的方向看一眼,忽而笑意更浓:“夭夭这是让我——”
停顿须臾,一字一顿:“加倍努力?”
顾灼有点懵地眨了两下眼睛,对自己转移话题又好巧不巧绕回来的本事表示……敬佩。
刚要开口说一句“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就被裴简揽了腰按进他怀里。
热息柔柔地触吻颈间,温润嗓音也成了撩人蛊惑:“那不如,现在就检验一下我努力的成果?”
顾灼痒得缩了下脖子,心尖都酥酥麻麻地颤,却还记得他们如今身处何地。
手抵在裴简肩上,阻止了他更实质性的动作,轻声但诚恳地提醒道:“我们……不出宫吗?”
裴简视线所及是小姑娘柔腻白皙的颈项,几缕发丝攀缠,勾得人眼热。
抬手用指.尖拨开,低头在那一片细细吻着,声音也哑了几分:“太晚了,今夜歇在这儿。”
浓淡惝恍的灯影里,几片衣衫轻飘落地。
顾灼被打横抱起,下意识伸胳膊勾住了裴简的脖子,愣怔片刻,软着声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要先沐浴。”
裴简脚步没停,喉结轻滚了下:“一起。”
……
浴桶的水漾出去小半,热雾蒸涌,渐凉,留下满地湿漉漉的狼藉。
顾灼缩在还算温热的水里,趴浴桶边沿揉着自己的腮帮子,仰脸控诉某人:“都怪你,还得再洗一次!”
裴简站在她跟前,裸着上身,正拿了软帕沾水给她擦拭肩头上的浓痕。
方才撤出不及,弄她身上了。
听见小姑娘娇娇懒懒的嗔音,裴简心底软得更甚,俯身亲了亲她额头,低沉缱绻地收下控诉:“怪我。”
顾灼听得脸一红,“哼”了一声。
……不过,其实,好像,也不能全怪他。
当时已经折腾过一次了,她腰软意懒,像现在这样趴在浴桶边沿歇着。裴简迈出浴桶要去拿衣服,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她面前,腰.腹处肌理分明,鼓起几道青筋,看着十分地……蛊惑人心。
她没忍住就摸了两把,又没忍住亲了一下,然后……就这样了。
色令智昏啊!
顾灼小小地反省了一下,就听见门外传来些许响动。
来人轻轻敲门,不敢高声:“王爷,热水备好了。”
裴简没说话,把顾灼从水里抱起来,用毯子裹严实了往屏风后走,才冲外头喊了句:“进。”
太监宫女都守礼,低头不敢乱看,手脚麻利地清扫搬动,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妥当。
“王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屏风后出声,有些懒散,像带着笑:“出去吧。”
不过裴简平日里积威甚重,也没人敢窥探揣测。
掌事太监应了声“是”,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咔哒”一声,门关上。
屏风后的小榻上,顾灼面红耳热,手抵在裴简肩膀上不许他再亲:“你快起来!”
裴简揉了揉她软润的耳垂:“点完火不负责啊?”
顾灼沾着水雾的睫毛眨啊眨,无辜得很。
她哪点火了?
不就是等得无聊时戳了戳他身上那些被她或亲或咬或抓出来的痕迹吗?
居然“报复”她,亲得那么重!
“明明就是你太没定力!”顾灼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
裴简看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低笑了声,也不否认。
只是手已经探进毯子里寻到湿.软滑腻,勾了两下,惹来小姑娘一声细细的哼。
他俯身轻咬了下她的耳垂,慵懒笑着:“看来,夭夭的定力也没多少啊,”又把声线压得更低,说了一个字,“……倒是多。”
顾灼身子轻颤了下,被这一句撩得骨软筋酥,脖子耳朵都渐渐染了绯色。
这个人怎么总是端一副霁月光风的样子说这种轻浮话羞她啊!
偏她次次招架不住。
“那个,待会儿、水要变凉了。”顾灼不太自然地动了下腿,声音软得像一团棉花在飘,又透着娇:“明天还得早起呢。”
裴简知道她的意思,埋首在她颈窝亲了亲,手上没再动作:“不闹你。”
顾灼忽然想起一事:“我的朝服还在将军府呢……”
“我让人明天早早地取了送来,”裴简起身,给她裹好毯子,抱着人往屏风外走,“不会耽误早朝的,放心。”
“噢,那就好。”顾灼被放进浴桶里,由暖热的水一漫一裹,舒服得浑身都卸了劲儿,于是不客气地使唤某人,“我不想动,你给我洗。”
裴简将毯子搁在一旁,回过身,看见的就是青丝如瀑垂散在她背上,像幅柔美隽意的水墨画——
小姑娘已经趴在另一边的桶沿上等他服侍了。
还回过头冲他笑,额头鼻尖一层薄汗,眉眼温软,催他:“快点儿!”
裴简走过来,笑着捏她脸:“给你懒的。”
洗完了也懒,张开手臂要他抱,说不想走路。
裴简自然依着,掐着腋下把人提起来。
温香软玉入怀,小姑娘像是怕掉下去,缠他缠得紧,两条莹白小腿随他步伐一晃一晃。
裴简搂着人往上颠了颠,偏头在她肩颈上咬了一口,泄愤似的,动作却轻得似吻似碾,气音浑哑:“你就要我的命吧你。”
许久无人住的崇华宫,几扇窗泄出灯影昏柔,院中幽幽寂静,羞听情话缠绵。
……
第二日下了早朝,顾灼觉得,既然昨夜宿在宫里,那今日出宫合该向小皇帝告一声退全了礼数,便拉着裴简去御书房。
不过,去了没一会儿,就十分后悔来这一趟。
因为小皇帝看见了裴简领口处半隐的一道淡红,还开口问:“皇叔脖子上怎么受伤了?”
裴昭可不像早朝上的那些大臣——不敢看,或是看见了也没胆子议论。
他知道皇叔皇婶昨夜留宿在崇华宫,担心是宫女太监们做事不仔细出了差池。
听见这话,顾灼心头悬一口气,本着对裴简的信任,正襟危坐。
裴简侧首看一眼她,见她紧张到长睫轻扇还佯装淡定,于是心情颇好地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勾唇道:“无妨,昨夜被猫抓的。”
顾灼悬在心头的那一口气,因这句话垂落,却仿佛化成羽毛,柔柔地扫了扫她,让她浑身都被撩拨得酥麻。
倒是裴昭听闻这话,皱眉看向立侍在一旁的大太监:“宫里的猫,朕不是让内务府都抓起来训练逮耗子了吗?”
大太监:“……”
这话他要怎么接?
他在宫中侍候贵人多年,打眼儿一瞧就知道那抓痕是怎么回事儿。
可他能质疑摄政王的话吗?
他哪有那个胆子!
正斟酌着两全其美的说辞,就听得摄政王出声替他解了围,没让内务府遭无妄之灾:“是我带进来的。”
……
看着皇叔皇婶离开的背影,裴昭颇为疑惑地自言自语:“皇叔身手那么好,怎么还能让猫给挠了?”
大太监以为是在问他。
他要怎么跟皇上解释?
纠结一番,在语言的艺术里挑了句最不出错的:“许是,摄政王纵着?”
裴昭点点头,确实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随即将这事抛之脑后,开始批今日的奏折了-
行军六日,才到北疆。
先经过凉州,新任周太守谢过顾家军一路护送,骑马朝府衙而去。
又至岔路,向南再行几个时辰才是并州,有些远,顾灼便派了几个士兵去送孙海。
午后进了幽州城,仍是初春景色。
遇一段两旁种满垂柳的路,柳花正开,拂人面颊,恼人鼻息。
地上落一层白絮,轻轻浮浮,随风忽动,马蹄踏不住。
北疆要比京城冷一些,春也稍晚。这时候,京城大概已经芳菲落尽,而北疆的花儿方始盛开。
一路北上,沿途花木风景变换,娇红渐盛、绿叶渐疏,仿佛落地的花瓣重新飞回枝头,有种时光倒流之感。
顾灼想,不必“长恨春归无觅处”。
她在京城数着倒计时看过的春景,并未带着她的一点儿小遗憾仓促地结束。
北疆的春像是一种弥补,让她可以尽兴淋漓地再赏一次春景。
而这一次,对春的喜欢足够纯粹,不再是因为“不知来日是否还能得见”所以才珍惜,而只是因为春色可爱,因为裴简与她一起在这春光里。
她与他,还有很多个春天,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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