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淡漠
关山迢递, 悠悠道远,五千兵马于四日后行军至京城外安营扎寨。
夜间繁星漫天,顾灼心头盘旋的是这几日都解不开的疑惑。
她思来想去, 总觉得皇上召他们述职的真正目的更像是……让她带兵押解俞汉进京。
一路上, 俞汉倒是没什么异常举动,只是方才提出来要去住进奏院。
顾灼哪能让他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俞太守, 您毕竟是与这些兵马一道来,这么晚孤身进京怕是容易引起羽林军的误会, 还是委屈您在大营再住一夜等明日的旨意更为妥当些。”
俞汉听完这话皱了皱眉,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和气平静地应了下来。
顾灼却没错过这位看起来温和瘦削的俞太守眼中转瞬即逝的阴狠和警惕。
她担心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差错,几乎一夜未眠。
她看向远处城墙上一排排的火把, 突然对这座她从未踏足的城生了好奇和亲近。
傅司简,在城中何处呢?-
旨意来得比顾灼想得还要早许多。
大概是寅时, 昨日先行回宫向皇上复命的小太监便又来了, 让他们三人准备一番参加今日的早朝。
皓月西沉,薄晓清寒, 城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厚重而悠远。
这个时辰,街边居然已经有支起的摊子,挂在高处的灯散出柔和昏黄的光亮, 和着锅上蒸腾出的白茫茫的热气, 将冷峭而寂寥的长街映得温暖起来。
小太监颇为殷勤地解释:“许多官员上朝都要经过这条路, 没来得及用饭的便会在这里的小摊上解决一顿,以防饿得殿前失仪。”
话音落下又问道:“小将军和两位大人可要用一些?”
顾灼确实有点饿了, 何况谁知道早朝要几个时辰。
她看向小太监:“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 您正好尝尝京城的馄饨滋味与北疆的有何不同。”
几个大大的瓷碗被端上桌, 点点香油浮在馄饨汤的表面,泛出晶莹鲜亮的光泽。
顾灼盛了一勺喝下去, 暖意和香气似是瞬间就抚慰了她的四肢百骸。
馄饨分量不小,几人吃了有一会儿才见底。
期间还听见摊子的老板低声哄着哭闹不已的孩子:“圆圆,别哭了,再哭摄政王就要来把你抓走啦。”
那孩子打了个哭嗝,倒是真的渐渐不哭了,抽噎着说:“我、我不哭了。”
顾灼哑然失笑,这摄政王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能将小儿吓到这般地步?
她偏头去看那个小太监,见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到老板的话似的。
在百姓眼中,小皇帝和摄政王皆为皇室。
太监这身装扮一看便知是宫中之人,可老板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话会被皇室知晓。
他用摄政王的名头吓唬小孩子时行云流水,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显然,这种话在京中流传甚广,且从未有人管。
皇上没管过,摄政王也没管过。
顾灼挑了挑眉,看来,残暴吓人的名声,说不准是有摄政王自己推波助澜的手笔-
晨光熹微之时,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在外等候许久,终于进殿立在各自的位置上,小声地与旁边的同僚闲谈。
顾灼与俞汉、孙海便站在了最后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殿中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顾灼看不到前面,只以为是皇上出来了。
可隔了足足有一刻钟,才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门在顾灼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呼啸的寒风,也让她察觉到大殿内环绕四周的蓄势待发。
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侍卫。
只是这人数……都赶上殿内官员的数量了。
不过,毕竟皇上刚经历了被人下药,小心些也是情理之中。
由于站得太远,顾灼听不清前面都在说些什么,也懒得去分辨,垂手立在大殿最后,实在有些昏昏欲睡。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昨夜没怎么睡而出现了幻觉,要不怎么会隐约听见像是傅司简的声音?
太监的声音又响起:“凉州俞太守何在?”
俞汉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臣在。”
谁也没料到下一瞬便是平地惊雷:“拿下!”
禁卫如猎豹般从暗处扑上来,将俞汉擒住,第一时间卸了他的下巴和双臂。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俞汉已经被禁卫拖着带到了殿外。
顾灼的瞌睡虫早已被吓跑,却不是因为俞汉被抓,而是方才下令的声音。
那么像傅司简。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无数的猜测和怀疑闪过,她却一个都抓不住。
太监已经在问第二遍了:“顾将军何在?”
还是被方才的一幕吓懵的孙海终于回过神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站在他身侧的顾灼,低声提醒道:“小将军?小将军?皇上叫你呢。”
顾灼猛地醒过神来,连忙迈开步伐向大殿中央而去。
走动间铠甲的琤瑽声铿然作响,那是北疆的寒光朔气浸染过的见证。
她行了武将之礼,嗓音清亮沉稳:“臣在。”
站在龙椅阶下最前面的傅司简听见这两个字,瞬间就转过身,看见正垂首抱拳的、无数次入他梦的——
他的小姑娘。
她瘦了。
她低着头,面容疏淡。
傅司简像是被定在那儿,愣愣地凝瞩不转地盯着他朝思暮想之人。
殿中众人在长久的奇怪氛围中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摄政王这是怎么了?”
“这位顾将军是谁?”
“顾青山的女儿?”
“皇上怎么将她召进京了?”
“看摄政王的神色,像是与这位顾将军认识?”
“方才的俞太守是犯了何事被抓?”
“顾家远在北疆,摄政王怎么可能认识?”
“你别忘了,摄政王可是时常不在京中。”
“也是。”
坐在龙椅上的裴昭相当满意皇叔现在这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枉他昨日扛着困意让皇叔给他讲课讲到宫门落锁。
又苦口婆心地劝说:“虽然您去迎接岳父是应该的,但从北疆一道来的还有两位太守,您作为摄政王去迎他们实在不妥。”
这才将人拦下,没让皇叔出城去看。
也才能有今日早朝的效果。
他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
看吧,皇叔果然很惊喜。
“咳、咳。”裴昭握拳假意咳了两声。
大太监知晓圣意,随即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殿中安静下来,裴昭才开口道:“顾小将军从北疆一路跋山涉水赶来,辛苦了。”
“方才说起给朕下毒的那个舞姬,已经查明是北戎细作,潜伏在京城多年,早就想刺杀朕和摄政王,此次正是利用了户部尚书长子对朕的不满。”
“关于户部尚书长子的处置,摄政王要求满门抄斩。顾小将军常年与北戎作战,可有何意见啊?”
裴昭说完后看了看手里攥着的纸,密密麻麻全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就为了不露痕迹地让皇叔皇婶尽早说上话。
这个流程,他都演练好多次了。
此时却还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流畅自然。
不过,这都不重要。
他抬眸去看阶下他未来皇婶的反应,却见——
未来皇婶只朝着杵在那儿动都不动的皇叔瞥了一眼,随即便将视线转走,面色淡漠,声音清冷:“有弑君之意,自然该杀。摄政王所言极是,臣并无意见。”
再也没看皇叔。
裴昭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顾小将军说“摄政王”时,都像是将这三字在齿间狠狠研磨过才挤出来的。
傅司简终于能在小姑娘抬头时看清她的脸,素面朝天却明艳动人。
她冷淡地转过头,面上凛如霜雪,不肯再看他。
傅司简暗自苦笑了一声,却舍不得移开视线,依旧失态地、贪恋地,用视线一寸寸地描摹她的额头眉眼翘鼻樱唇。
她生气了。
她叫他“摄政王”。
傅司简只觉像是坠进冰窟,浑身发冷。
他一下子想起顾老将军给他的那封信:“一切凭夭夭的心意。”
她改变心意怎么办?
她想离开他怎么办?
傅司简的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觉得殿中这些人分外碍眼。
他转回身,抬头冷冷扫了裴昭一眼。
怪不得这小子前些天想尽办法地拦着他,不让他动身去幽州。
越看越糊涂的裴昭看见皇叔的表情吓得打了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地理解了皇叔的意思,脱口而出:“朕累了,退朝吧。”
今日早朝的要紧事都排在前头,早商议完了,本就该退朝了。
是他在最后安排了这么一出。
原以为皇叔皇婶见面应该是有情人执手相看泪眼,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到底哪里出错了?
裴昭走回勤政殿门口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皱着眉喃喃自语道:“皇婶不会……还不知道皇叔的身份吧?”
他越想越觉得,大概、可能、或许,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说得通。
完了-
皇上说了“退朝”后,顾灼转身就走,没去理会那些官员的私议和猜测。
她得理理脑子里这一团乱麻。
怎么傅司简就成了摄政王?
怎么皇上就偏偏召她进京?
“夭夭!夭夭!”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急切,像以往一样低沉好听。
顾灼却不想理,头也未回地随着人群往前走。
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男人握住:“夭夭。”
又是这种恳求和可怜巴巴的语气。
顾灼在心中讽刺了一句自己没出息,抬头去看碧空如洗,将涌上眼底的泪意强硬地逼回去,不带半点情绪地冷冷开口:
“摄政王,请你自重。”
第52章 松手
温煦的阳光被挡住, 顾灼身前覆下一片阴影。
眼前的男人一身紫色朝服,显得更为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腰带纹金,玉冠束发, 处处都是天家涵养出的雅致贵气和高不可攀。
摄政王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裴简?
总归是不叫“傅司简”罢了。
周围还未离开的大小官员大概是碍于他的威势, 不敢光明正大地驻足看热闹,却明显地慢下脚步, 带着一脸好奇不时地侧目。
顾灼不想闹得难看,隐隐使了力气想从男人手中挣脱出来, 却被握得更紧。
她低头看了一眼男人青筋鼓起的手背, 凉凉地道:“王爷是想卸了我的手腕给顾家一个下马威?”
傅司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太重了些,脸上闪过懊恼, 连忙松了劲儿,却仍是不肯放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 语速极快:“夭夭, 我可以解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那天我正要与你说的时候——”
却快不过顾灼抬眼时露出的讥诮和她温淡的嗓音:“我知道,但我不想听。”
傅司简看着她唇边的寥寥笑意,再说不出口。
他看得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听。
是啊。
她那么聪明, 从方才在殿内见到他到现在, 足够她拼凑出他在北疆隐瞒身份的理由。
她只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罢了。
傅司简有些承受不了她眼底的疏离和冷漠,抬手想撩起她额前垂落的发丝, 想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还愿意与他亲近。
可她却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他, 侧首躲过, 没让他触碰到分毫。
傅司简的手僵在空中,指尖动了动, 终是缓缓收回。
她侧颊粉润如玉,颈项柔和优美,对他来说却仿佛遥不可及一般。
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让她转过头再看他一眼。
半晌无言。
官员们走得再慢,也已经到了两人的前面,有些正小心翼翼地回头窥探。
顾灼有些不耐烦,她可不想来京城第一天就被人谈论与摄政王纠葛不清。
她挑起眼皮,淡淡开口:“能放开了吗?”
傅司简不舍得放,总觉得一旦放开她,她就真的不要他了。
可他忽视不了她话中隐隐的疲倦。
这几日从北疆一路赶来,她必是夜宿晓行,风餐露宿。
她得休息。
他疼惜不已,张了张口,原是想说“将军府久无人住,怕是侍候不周,你要不要先住进王府”。
可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不敢逼得她太紧。
最后,在她越来越不耐的视线下,他终于松开手,艰难地说出一句:“我送你回府。”
顾灼没出声应他,像是没听见似的,抬脚绕过他利落地离开,半分留恋都无。
傅司简心下苦笑,她哪是没听见,只是不想理他。
不过,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毕竟,她虽然没答应,但好歹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他想了她一个多月,想得心都发疼,如今终于能看见她,哪怕能多看一会儿她的背影也是好的-
阳光洒在长街上,似是镀上薄薄的一层金。
重楼飞阁,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顾灼牵着马走在熙熙攘攘之中,却对街边摊贩商铺热情的吆喝揽客声置若罔闻。
她不想理傅司简,其实并不是生他隐瞒身份的气。
他来北疆,大概就是为了查俞汉。
所作所为没有算计顾家,也没有算计她。
那便足够了。
至于他是因为一开始的不信任,还是后来顾忌着什么才没告诉她,顾灼并不是很在意。
总归,以傅司简的行事作风和人品,只能是时机未到,不会是故意为之。
她可以肯定这一点。
而且,若换做是她,做得不会与他有什么不同。
她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儿怀疑他的感情。
何况,小年前一天,顾川着急忙慌地来书院将她叫走之前,傅司简确实是在说有一事要与她解释。
顾灼之所以生气,更多的还是有些不满自己没能早日发现端倪。
她怎么能忽略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呢?
傅司简那块银灰色的帕子,用料与先帝赏给顾家的那几匹云锦一般无二;
当初他答了一份考卷便让钟先生起了惜才之心主动找他探讨海疆商路,如今看来,其实是他的老师寻了个借口去见他;
他说他家中只剩一个侄子;
钟先生说他是京城人;
他是在皇上昏迷后匆匆回京的;
更为关键的是,她爹曾经跟她说傅司简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她作为边关主将,掌握着北疆一切军机要事,她爹怎么会轻易让她信任一个三年前在江南仅仅是帮过他忙的人。
能够被她爹认为绝对不会背叛大裴之人,除了顾家,也只剩皇室了。
可她当时竟是半点都未察觉这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就是不知道为何她爹给她的信里没说傅司简的真实身份,大概是从名字推测出他不想暴露?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没能洞隐烛微,也不够敏锐。
顾灼叹了口气,她离合格的顾家主帅还差得远呢。
说到底,她对傅司简多少是有些迁怒了。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①,怪不到他身上。
只是方才在殿内看见他时,太多的信息纷至沓来,她有些乱,想理一理。
尤其她思念他许久,一见面就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她再怎么说服自己保持理智,也还是在对上他时不自觉地冲他撒气。
何况,他不告而别一事,她还没与他算呢!-
习惯驰骋奔逸的战马适应不了闹街上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有些烦躁地轻轻跺了跺脚,又用头蹭了蹭主人,催促着她快些带它离开。
顾灼摸了摸马儿的脸安抚它,担心它会尥蹶子伤到人便转过头去看——
不期然隔着不少人与傅司简的眼神对上。
他一身紫色朝服在人群中分外显眼,龙章凤姿,气宇轩昂。
百姓怕冲撞了贵人皆尽量避开,于是,在人山人海张袂成阴之中,他的周围甚至还空出不大不小的一个圈。
顾灼没好气地转回去撇了撇嘴,摄政王好大的威风!
而且,他怎么还跟着她!
她刚刚拒绝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呵,送她回府?
京城将军府占地不小,随便问个人都能知道在哪,她还能找不见?
而且,她明显是朝着城门走的啊,他跟了这么久也该知道她不是要回府了吧。
顾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以前没觉得他这么……
也罢,以前他就挺厚颜无耻的-
城门处依然冷清。
大概是解开封锁的旨意今早才下,百姓们还不知晓。
顾河已经在等着了,远远瞧见顾灼牵着马过来,便快步上前抱拳行礼:“姑娘。”
“查得怎么样?”
“将军府的人没问题。管家派人查粮饷一事时没有门路,只能找运粮队伍里的兵卒打听,那些兵卒被特意交代过,有人来问粮饷就说是摄政王拦着。户部尚书府被围后,将军府的人也没有试图与尚书府联络的。”
顾灼听完后点点头,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顾河:“吩咐将军府的人收拾一下,我晚上去住。”
“是。”顾河拿了令牌却没立刻就走,犹豫着开口道,“姑娘,跟着您那个人……是摄政王。”
前些时日,他查清楚京城将军府的人后想回幽州复命,于是便时常在城门处晃悠。
偶然一次瞧见傅司简时还有点儿不敢置信。
这不是与顾家侍卫一道上山找他家姑娘的那个身手不错的傅公子吗?
他不踏踏实实待在幽州陪着他家姑娘,来京城做什么?
更让顾河惊讶的是,羽林军统领在这位傅公子面前还颇为恭敬。
要知道,羽林军统领是正二品的武官。
那这位傅公子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位极人臣。
果不其然,顾河稍加打听,就知晓了——傅公子是当朝摄政王。
他觉得,他家姑娘可能、或许、大概……还不知道这事。
只是城门一直封锁着,他出不去,也回不了幽州。
今天早晨有士兵拿着顾家的令牌找到他的住处时,顾河这才知道自家姑娘来了京城,随着士兵来到城门处等候。
此时看见不远处的摄政王,顾河虽然猜到这两人大概已经在早朝上见过了,但还是尽职地将傅公子的身份告诉自家姑娘。
淡得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我知道。”
“属下告退。”顾河火速溜了。
凭他的了解,姑娘绝对是生气了。
啧。
他家姑娘生起气来,那些损招儿就跟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坑得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摄政王,自求多福吧-
顾灼没想到自己临出城时能被羽林军拦住。
两杆红缨枪交叉挡在她身前,泛出不近人情的冰冷寒光。
她侧头看了一眼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士兵,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去,傅司简已经到了近前。
他没什么动作,只垂眸看着她,微微蹙眉问道:“你去哪儿?”
顾灼心下微哂,只觉得自己的脾气修炼得还不够好,纵是方才的路上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看见他却还是忍不住来气,出言呛道:“你管我?”
一旁的士兵听见这话瞠目结舌,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又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胆大包天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毕竟可是摄政王打了手势让他们把人拦住的。
傅司简倒是愣住了。
方才情急之下问出口,他并没有指望小姑娘愿意搭理他,尤其还是用这种凶狠却透着亲密的语气。
他心头燃起一分希望,凝着她冷艳的眉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夭夭,你现在、有时间听我解释吗?”
第53章 令牌
士兵听见摄政王如此低声下气的话, 只恨自己没能及时退后半步。
而更让他心中大骇的,是这姑娘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声音冷淡得几乎称得上是跋扈。
这是他能听的吗?
他听了摄政王的八卦不会被灭口吧?
他想原地消失。
不过显然,傅司简压根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听, 他全副心神都在眼前小姑娘的脸上。
依然落落穆穆清清冷冷, 却仿佛有些不一样。
不那么疏离,不那么厌烦, 像是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
只是那些细微的表情一闪而过,在她话音落下后皆杳无踪迹, 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模样。
傅司简暗骂了自己一句痴心妄想, 却还是冒着惹她嫌弃的风险又问了一句:“你、要离京了吗?”
顾灼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嗤笑了声:“我说是的话,摄政王打算——”她侧头瞥了一眼随风而动的红缨, 又转回来继续泠泠嘲讽道,“就这么让人拦着我?”
傅司简的眸光颤了颤, 他其实很怕她说要离开。
方才看见她要出城门时, 被她舍弃的恐慌铺天盖地袭来,他不消多想就抬了手, 让士兵将她拦下。
可他能把人拦住一时,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现在,他在她的质问下理屈词穷, 哑口无言。
傅司简固执地看着顾灼, 祈求她能将他拉出惶遽的深渊, 却渐渐在她古井无波的视线中败下阵来,艰难开口:“不是。”
他抬手让士兵退下。
他无可奈何, 他毫无办法。
傅司简眼底的怆痛看得顾灼一愣。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 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将人吓得太狠了。
可她方才不就呛了他一句吗?她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啊。
顾灼还没想明白, 就又听见傅司简低声哑气地征求她的同意:“夭夭,我随你回幽州好不好?我跟在队伍后面不打扰你, 你何时愿意听我解释就遣人去——”
“我不回幽州。”
顾灼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傅司简的话。
她总算知道他哪里误会了,但她不理解他是怎么误会的。
明明她说的是假设,怎么听到他耳朵里就成了肯定?
她能离京吗?
虽然她猜测皇上召她回京只是为了押送俞汉,可毕竟口谕里说是要检验顾家军战力。
天子一言,就算只是借口也不能怠慢。
她得在京城等着皇上的吩咐。
傅司简问她有没有时间听他解释,她说“没有”,并不是跟他赌气,她真的没有时间。
方才踏出宫门时顾灼想起来一件最重要的事——皇上没交代她带来的兵怎么安置。
她折返回去想进宫,却被宫门侍卫拦住:“无召不得面圣。”
顾灼相当无奈。
早上带她进宫的太监将她送到大殿外就离开了,如今必然是在宫里。
皇上召她进京的圣旨又还在城外军营中。
那她只能出城拿了圣旨再进宫面圣。
早知道傅司简那时候跟着她,就直接让他带她去见皇上了。
可她现在都走到城门处了,不去拿圣旨好像这一路都白走了似的。
果然,生气让人不理智。
顾灼瞪了看起来颇有些迷茫的傅司简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回军营取圣旨进宫,问问皇上顾家兵马如何安置。”
傅司简听了这话,才觉得自己方才是昏了头,竟是没想到这一层。
边关将领进京,怎么可能擅自离开?
只是小姑娘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他急急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不用问他,我能安排。”
顾灼停住脚步。
若是傅司简能安排,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再穿过大半个城进宫。
快正午了,那条长宁街只会越发人潮拥挤,等她走到宫门前,说不准都午后了。
来来回回地,她带来的兵就得再多饿一会儿肚子。
幽州的粮草珍贵,要紧着将士们训练以对付北戎,而进京一路上都在大裴境内,不会有什么作战的可能。
于是,当初顾灼带兵从幽州动身时,只带了五天的粮草,将将儿够赶到京城。
今天已经剩得不多了。
她还打算进京后让皇上“管饭”好好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呢。
顾灼侧首抬眸询问地看向傅司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而看在傅司简眼里,顾灼没甩开他的手,也没露出抗拒的表情。
虽然他觉得小姑娘多半是因为关注他的话才没注意,却也足够他欢喜了。
他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极稳,生怕惊扰得她意识到不对而抽回手。
不敢让小姑娘等久,傅司简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话道:“你带来的兵马安排进京郊大营,那是羽林军的驻所。”
顾灼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进京路上还在想,该怎么跟皇上提一提,让她到羽林军的大营中观摩一番他们的训练和管理。
毕竟顾家军常驻北疆,能与其他军队交流切磋、他山攻错的机会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进京一趟,她自然得利用好。
如今傅司简能将她带来的人都安排进京郊大营,比她原本设想的还要更好一些。
“偷师学艺”、“物尽其用”什么的,她的兵机灵着呢。
可是——
顾灼蹙眉问出她最后的顾虑:“你这么‘越俎代庖’,皇上会因此生气而迁怒顾家和……吗?”
傅司简直直地望进她眼底,心头发软:“不会。”
他知道小姑娘没说出来的是什么。
是他。
她明明还生着他的气,却依然愿意关心他。
傅司简用了大力气才克制住想不管不顾地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视线舍不得移开半分,话却是对着一旁的士兵说的:“去叫邵北过来。”
“是。”
士兵飞快地离开了,徒留下另一个士兵风中凌乱,暗暗后悔自己反应不够迅速,让小伙伴抢走了这个好差事。
他不想留在这儿听摄政王做小伏低哄姑娘啊,还是毫无底线的那种。
总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邵北很快就过来了。
他已经从士兵的口中知晓了摄政王拉着一个姑娘的手不放开的事,十分想瞧瞧这颇为罕见的一幕。
只是,到底是没瞧见。
去叫邵北的士兵离开没多久,傅司简的小动作就被顾灼发现了。
傅司简凝在她脸上的视线过于深沉和炙热,顾灼险些绷不住自己波澜不惊的表情。
她就知道这人会得寸进尺。
顾灼转过头想背着傅司简揉揉自己的嘴角,一抬手才发觉不知何时就被他握着。
她低头去看,自己竟还不自觉地圈着他留在她掌心的手指。
顾灼急忙松开,却抽不出来,只能低声要求他:“放开。”
他倒是听话:“哦。夭夭,你别生气。”
这时候知道让她别生气了,方才握住她手的时候怎么不担心她会生气。
给他点儿甜头,好像全用来长了他的脸皮一样。
这样不行。
他瞒着她,他不告而别,无可厚非,她能理解。
但是,那她也得好好折腾折腾他,要不然不足以排解元宵节那日她兴致勃勃去找他出去看花灯结果发现他早就离开了的委屈。
被他握过的地方仿佛渐渐灼人起来。
顾灼平静了下被傅司简的目光扰得有些怦然的心绪,沉了嗓子凉凉地开口:“我怎么敢生摄政王的气?”
傅司简攥了下空空如也的手心,有些失落:“夭夭,你别叫我‘摄政王’好不好?”
顾灼从善如流:“好的,王爷。”
傅司简被她噎了一下,却从这话中听出一些故意气他的端倪。
总比不理他要好得多。
“夭夭,你还像在幽州时那样叫我,好不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顾灼的火儿腾得一下就上来了,反问道:“你是叫那个名字吗?”
傅司简听出她语气的变化,深觉自己挑了个极其差劲的话题。
可是总听她生分地叫他“摄政王”,他心里酸涩得厉害。
他凑近她耳边解释道:“傅是我母家的姓,司简是我的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热气喷洒在顾灼侧颊,她自然而然地想起曾经的耳鬓厮磨。
尤其他最后一句话可怜巴巴的,她一向受不了他这样,抑制不住地心软。
顾灼心下唾弃自己对傅司简的毫无抵抗之力,只得想些别的转移注意,才能克制着自己不转头去看他。
她爹当初大概是知道“傅司简”这名字的来历,才推测出她信中所写之人是摄政王……
顾灼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傅司简低沉好听的声音又在她耳侧响起:“夭夭,我一直想听你叫我裴简的。”
她立时就想到了如何能气到他:“我哪敢直呼摄政王的名讳?”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若是你不想叫,还叫阿简,好不好?”
他的声音像是穿过北疆与京城的千里之途,与几月前茶摊上那个声音重合在一起。
顾灼张了张嘴,“阿简”两个字就在舌尖,滚了滚却没叫出口。
她不知道她在犹豫顾忌着什么。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却始终未能如愿听她开口叫他。
虽然有些失落,却也知晓不能逼她太紧-
邵北已经到了近前:“王爷。”
又对着顾灼恭敬抱拳道:“顾将军。”
他知道这姑娘是谁,今早宫中太监领着她进城时,就是他亲自放的行。
她一身银甲,深衣为紫,金带金銙,品级高于他。
何况,她的另一个身份,是王爷认定的妻子,那便是他邵北的主子。
他原本是王府玄卫首领,几年前被王爷送到羽林军中,一步步做到了如今的位置,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王爷的手下。
前些天与邵东邵西他们喝酒时,听他们说起王爷提亲的事,自然晓得王爷有多看重未来王妃。
邵北见礼后就站在一边,垂首等着王爷的吩咐。
倒是让顾灼再一次摸不着头脑,这位邵统领行礼时头低得有些过分了吧。
她按武将的规矩还了一礼:“邵统领。”
却被避过了。
不要以为她没有瞧见!
顾灼猛然想起顾江与她说过的,羽林军统领曾是摄政王近卫的首领。
估计是知晓傅司简与她的事,才会像傅司简身边那个护卫一样过分恭敬地待她。
她没忍住转头瞪了傅司简一下,眼神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傅司简看着她,却是勾起唇角,不掩温润笑意。
小姑娘终于愿意看他,愿意对他露出亲近之意。
他知道她为何瞪他。
可她误会他了。
傅司简解下令牌,低头仔细地系在顾灼腰间,声音沉缓有力:“我没有与别人说我们的事。夭夭,不论何时,你都先是顾将军,再是摄政王妃,我保证。
你会多一枚王府的令牌,但它永远不会取代你腰间顾家令牌的位置。”
第54章 缘分
风声渐消, 周匝寂寂。
嘈嘈杂杂的喧嚣远去,顾灼的耳边只剩下傅司简笃定的话语。
她一败涂地。
为了气他而故意装出来的不理不睬和话中带刺,尽数化为乌有。
他一向这样, 对她温柔、耐心、处处周全、事事纵容。
他那么好。
她那么喜欢他。
傅司简已经站起身来, 对着邵北吩咐顾家兵马暂驻京郊大营一事。
徒留梅香如旧,清冽地将她缠绕淹没。
顾灼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得知傅司简的身份后心底莫名的抗拒来自何处。
那些明明应该克制、却忍不住散出来的火儿气背后, 隐藏的是连她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的不安——
她不可能离开北疆,来京城做他的摄政王妃。
她也不可能要求他抛下京城的一切, 随她长驻北疆。
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的, 是各自背负的、不可推脱的责任。
顾灼低头看向腰间坠着的令牌,玄色古朴而神秘, 沉甸甸的,也孤零零的。
她的顾家令牌, 不久前被她拿给了顾河。
冥冥之中, 这两枚令牌恰好错过了同时挂在她身上的机会,就像她与傅司简——
大概是无法在一处的。
酸涩漫上心头, 惘然有如潮水,一股脑儿地朝顾灼涌来。
她没了佯装嗔怒吓唬傅司简的心思,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 却还得打起精神处理公事。
打发邵北去牵马后, 傅司简低头去看顾灼, 却见她盯着令牌半晌不动,像是在出神。
她是不是不愿意收他的令牌?
傅司简有些紧张地开口唤道:“夭夭?夭夭?”
小姑娘抬起头, 澄澈的眸子扑闪着看向他, 双瞳剪水, 波光潋滟。
这是今日她第一次这般柔软地看他,像从前在北疆时一样。
其实是多了些什么的, 只是傅司简已无暇去分辨。
小心翼翼地冒出星星点点的欢喜,只等她一句话,决定他心中旷野是春风拂过还是凛冬未歇。
傅司简眼底的深情和笨拙看得顾灼心头一疼。
等皇上下旨让她离京,还有多少时间呢?
一个月?或是仅仅半个月?
她不舍得再折腾他,也不愿再折腾自己,用视线描摹着他的眉眼,扬起唇角笑着道:“傅司简,我饿了。”
小姑娘的笑颜明媚得晃人,于傅司简来说,是渴极之人被赐予甘甜清泉,是坠入黑暗之际被温暖光束照耀。
他怔了一瞬,只觉心头发热,加速跳动。
傅司简上前一步,将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按得死紧,生怕她的亲昵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他吻在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歉意:“夭夭,对不起,对不起……”
午时的太阳给顾灼的银甲染上金灿灿的光,似是将赛雪欺霜的寒气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可她还是冷。
傅司简怀中的温热始终透不过铠甲,无法温暖她有些泛凉的身体。
只余她的脸颊能贪恋地蹭着他颈间,汲取微弱的暖意。
顾灼将自己更深地嵌进他怀里,闷闷地道:“我们用饭的时候再说这些好不好?”
“好。”-
邵北牵马过来时,终于瞧见了王爷拉着姑娘手的这一幕。
不过,他也没多意外就是了。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方才王爷将令牌送出去的时候。
王府主子的令牌有两枚,一枚是王爷的,另一枚是王妃的。
区别在于,调动玄卫发生冲突时,云纹令牌要让步于龙纹。
而王爷佩戴的那枚,一直是龙纹的。
如今,龙纹令牌在未来王妃身上。
那按道理讲,以后玄卫见了人,都得先给王妃行礼。
啧,怪不得邵东喝酒时言辞恳切地告诫他们,惹王爷不快都别惹王妃不快。
看来所言非虚。
邵北牵着两匹马站定在一旁,极快地改了见礼的次序:“顾将军、王爷,马备好了。”
说罢就低下头等候吩咐。
邵北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后悔,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耳力颇好而困扰。
王爷应该是凑近王妃耳边说的,声音很低:“夭夭,我想跟你骑一匹马……”后面好像又说了什么,邵北听不真切。
王妃有些犹豫,拒绝了王爷:“……可是我的马认生,它可能会很暴躁。”
王爷顿了一会儿又道:“那我们骑那匹,让邵北骑你的马。”
王妃咯咯笑了一声,有些嗔怪地教训王爷:“邵北是你的属下吗?”
邵北无语,他也想问。
他觉得他太惨了。
他一个没有媳妇的人,要在这里看王爷王妃甜甜蜜蜜,还得被王爷当成工具人逗王妃开心。
他错了。
他不该忘记邵东对他们的另一条忠告——王爷王妃在一处时,自觉离得远一些-
五千兵马进城,虽是沿着城墙根儿的街巷去京郊大营,却还是引起不少百姓围观。
猎猎飘扬的战旗上斗大的一个“顾”字,已经足够众人猜出这是北疆那支戍边的军队。
普通百姓对保家卫国的边关将士总是感恩而敬佩的。
他们虽难以想象大漠之中是如何的艰苦,却在戏楼里听过前朝边城被外敌侵扰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没人不怕死。
当他们被保护得安居乐业不见战火的时候,是将士们牺牲了阖家团圆的机会,是青山处处埋忠骨,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紫色朝服的贵人骑马与身着银甲的女将并行,极为引人注目。
“那位贵人是谁啊?”
“一品大员?”
“一品大员里哪有那么年轻的?”
“那便是……”
“哎呦快别说了,小心被砍了脑袋。”
顾灼听见这些小声的议论,转头朝傅司简挑了挑眉。
除了看路,傅司简的视线一直都在顾灼身上。
小姑娘一转向他,他立刻就发觉,看过去便是她戏谑灵动的表情。
他无奈地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给自己澄清:“冤枉。”
傅司简有些头疼。
当年是为了震慑朝堂刻意为之,可万一小姑娘嫌弃他暴戾恣睢的名声会损了顾家军的威名怎么办?
不知道现在挽救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小姑娘冲他眨了眨眼,意思明显:你猜我信不信?
他却知道,她信他。
小姑娘已经转回去了,傅司简看着马背上的她挺秀的身形,还是觉得惊喜和恍惚。
他其实已经做好她会生气很久的准备了,或者说是做好被她捉弄的准备。
小姑娘不吃亏的性子,他略知一二。
他自然不舍得让她忍着脾气,能冲他撒出来最好。
可她突然就原谅他了,毫无征兆。
与他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撒娇勾人不一而足,像是他从未惹她生气一般。
傅司简有些不安,但是小姑娘并没有真的避开他隐瞒身份不告而别之事不谈,而是让他用饭时好好交代来龙去脉。
于是,他就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只能归结为,她本就肆意洒脱,又理智聪慧,能理解便不在意这些小事。
分明是他做错事,该是他低声下气哄着小姑娘原谅他,现在却是她自行消解了自己的脾气。
傅司简心中愧意更浓,怜惜更甚,落在顾灼侧脸上的目光更为缱绻情深。
“这两人看着还挺登对的……”
“肯定有情况啊,要不怎么并排走呢?”
“就是不知道这位女将是谁……”
“是谁也难成姻缘啊。”
“哎?这话怎么说?”
“啧,”说话者摇摇头,“鸿鹄鹰隼不入樊笼……”
窃窃私语随风消散,落在队伍后面,并没有被多少人听见-
顾家兵马在京郊大营安顿下来。
“让我们的人收敛些脾气,多看多学,别跟羽林军起冲突。”顾灼如是吩咐着随她进京的副将。
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脾性和傲气,住在一起互相看不惯想争个高下几乎是必然的,可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
不过,“比试起来就另当别论,不必手软。”
“是,将军放心。”
交代完所有的事,顾灼整个人都松下劲儿来,不想再动,遂转头看向傅司简:“我想尝尝羽林军的伙食。”
傅司简自然事事听她的:“好。”
京城那些好吃的,这些时日慢慢带她去尝便是。
“待会儿送两份饭来我帐中。”顾灼说完后又补了一句,“与你们的一样。”
除了懒得动的缘故,她主要是想根据羽林军的伙食确定离京时跟皇上要多少粮草合适。
“是。”副将领命退下-
帐帘甫一放下,顾灼就被傅司简打横抱起,朝床榻而去。
她只愣了一下,就极为自然地将胳膊缠上他的脖颈,含着笑意问他:“重不重?”
“不重。”
顾灼凑上去亲了一口傅司简的下巴:“赏你的。”
她虽看起来纤瘦,可一点儿都不轻,不然如何拿得起银枪上阵杀敌,尤其现在还穿着厚重的铠甲。
他看起来倒是毫不费力似的。
傅司简的下颌在她软软的唇瓣贴上来时就紧绷了起来,握着她腿弯的手收紧,克制地走完剩下的几步,将她放在榻上。
他俯身撑在两侧,深深看着小姑娘的明眸善睐,那是夜夜入他梦的转盼流光。
以至于让他生出不真实感,好像她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离他而去。
他半晌没有动作。
顾灼刚想开口问:“傅……”
只说了一个字,就被男人攫住唇瓣,将她堵了个严实。
突如其来,不给她半分准备。
肆意啃咬,疾风骤雨,潮润羞人的吮.吸声盖过帐外隐约混沌的训练交谈声,占据顾灼全部的听觉。
她闭上眼任由傅司简在她唇上舔.舐碾磨,顺从着他的试探轻启牙关。
男人似是受到鼓励,压迫愈紧,追缠不断,她舌尖发麻,喘.息更急,只得靠他渡气。
这场堪称激烈的亲吻持续了好一阵儿才渐渐和缓。
傅司简连日来的入骨思念终于有了出口,也有了归处。
丹唇湿.润晶莹,娇艳更浓,全是他留下的痕迹,他这才觉得有了实感。
她在他身边,他触手可及。
他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小姑娘的眉眼和脸颊,最后还是停在她唇角,终是问出心中的惶惶无措:“夭夭,怎么突然就不生气了?”
光线钻进帐帘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床榻的两人身上,尘土的细小颗粒在其中跳跃飞舞,仿佛永无停歇。
被顾灼刻意压在心底的清醒终是再次浮起,在浓情蜜意中显得突兀而尖锐。
睫毛轻颤,她不敢睁开眼睛,怕傅司简发现端倪。
她只是用这种时候再恰当不过的语调,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瞒我,我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浪费时间生气多不划算啊。”
这也不算骗他,顶多是留了些话没说。
他们哪还有时间能浪费呢?
如今,她能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就是过一日少一日。
有缘无分的刀悬于他们之间,落下之期近在咫尺。
第55章 辈分
顾灼的话说完, 帐中就静了下来,只余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攀缠袅绕着。
她有些紧张,等了半晌听不到傅司简的回应, 终是没忍住浅浅地睁开眼去看——
入眼的一幕便是金色的光洒在他的脸上, 在英挺的鼻梁处分出不甚明显的界限,无端让顾灼觉得有种浮生若梦之感。
她缓缓抬眸, 视线扫过他的下巴,他的薄唇, 他的睫毛, 最后对上他深邃如夜的眼睛。
顾灼本想从中判断他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却不期然被他眼底浓浓的歉意刺得心里一疼。
她知道傅司简在想什么。
他觉得他没付出任何代价就得了她的原谅, 是亏欠了她。
他觉得她还没把脾气撒出来就消气了,是委屈了她。
他觉得他做得不够好, 他觉得他对她不够好。
他总是这样——
她任何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的情绪, 都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头呵护备至。
就算是她都不以为意的事,他也从来不会视为等闲。
可正是如此, 顾灼才更不敢跟他说她的顾虑。
现在,傅司简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人在一起要面对的阻碍。
等他意识到时,他肯定不会让她远离故土亲人而囿于王府。
因为他知晓她的使命在顾家军营中, 知晓她的抱负在边关黄沙里。
他必是舍不得让她割舍自我价值做出让步的。
他会把做选择的为难留给自己。
可是现在因为她自行消气这么件小事儿, 傅司简都觉得让她受委屈了。
真的到了在她和朝政之间做选择的时候, 他得愧疚成什么样?
在顾灼看来,傅司简会选择留在京城辅佐皇上是一定的, 也是应该的。
他们是一类人, 理智大于情感, 家国重过儿女私情。
她永远不可能将傅司简置于北疆防务之前,自然不会要求他事事以她为先。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①
她已经足够幸运。
她不会怪他,半点儿都不会。
可是傅司简会怪罪他自己,会觉得是他对不住她,会因为内疚而痛苦不堪。
她舍不得。
在心爱之人和与生俱来的责任之间做选择的苦楚,她一个人尝着就够了,没必要现在就让他知道。
除了让他多痛苦些时日,没有半分用处。
傅司简依然在歉疚地看着她,低低的声音温柔至极又动人心魄:“夭夭,别这么惯着我。你在我面前可以由着性子,可以无所顾忌,可以随意发脾气。别忍着,好不好?”
顾灼心头发软,比起他对她的纵宠,她惯着他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凑上去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唇,眉眼弯弯地开口:“你快起来嘛,我要兴师问罪了。”
小姑娘嗓音温软甜腻,唇瓣开开合合地摩挲着他,傅司简没忍住又覆上去,贪婪地索取她的气息,反复辗转,攻城略地,好一会儿才平息他看到她眼中怜惜时泛起的悸动-
傅司简终于听话地起身,倚靠着坐在床沿,低头看向被他亲得眼眸雾湿水润灿若星辉的小姑娘。
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夭夭,枕到这儿来。”
营帐搭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细节,床榻上并没有枕头。
顾灼觉得一直平躺着的话恐怕会无聊,便从善如流地用傅司简的腿当了自己的枕头,又相当不客气地颐指气使道:“老实交代吧,王爷。”
傅司简听小姑娘故意打趣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随后将一切事情和盘托出,细细道来。
其间,他的手就没离开过她。
要么摩挲她的脖子,要么挠挠她的下巴,要么揉捏她的耳朵,要么来回地用指节抚着她的脸,要么将手掌放在她眼前感受睫毛轻轻柔柔酥酥痒痒的扇动,要么绕着她额前碎发不亦乐乎。
总之,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可爱至极。
直到把小姑娘惹得烦了,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不再放开。
顾灼以为傅司简消停了。
谁料没一会儿,他便又换了另一只手来逗弄她,好像她脸上多有趣多好玩儿似的。
等他终于讲完,顾灼抓住机会顺势半坐起来,才总算离了傅司简不安分的手。
她一手撑在榻上,微微侧过身看他:“你是说五年前顾家和北戎那场仗有江南的手笔,我爹娘明面上说是去江南养伤,实际上是去查这事了?”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顾灼皱了眉头,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他们怎么不告诉我嘛?”
傅司简倾身上前吻了吻她的眉心,解释道:“老将军和姜夫人说,他们不想你分心,怕你在战场上出了差错。”
“唔,好吧。”
想起傅司简方才说他被她带回军营那天夜里没把他的身份告诉她是因为见她没认出来那块玉佩,顾灼就觉得有些丢人。
当时她打的是试探他的主意,没想到原是被他试探了个底儿掉。
又想起自己被他瞒了这么久,顾灼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凶狠道:“我爹娘没跟我说玉佩的事,要不然早就认出你来了。”
傅司简看见小姑娘这副张牙舞爪的小猫模样,低低笑了声,又吻了一下她看起来十分没有杀伤力的眼睛,才退开解释道:
“我离开时给你留了信,里面写了粮饷一事和我的身份,本是打算托钟先生送去将军府,可送信之人去找钟先生时遇上刺客,打斗时受了伤,把信给毁了。”
他握着小姑娘的手贴在他脸上:“夭夭,你觉得委屈就打我几下出出气,别憋在心里,好不好?”
没浪费傅司简给她的机会,顾灼捏住他的脸轻轻往外扯了扯,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她手下变了形,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假意咳了一下恢复正经,才控诉他不告而别的“恶行”有多过分:
“元宵节那日我去找你,满心欢喜地想让你陪我出去看花灯,结果你的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有。书房没有,卧房也没有,我都担心你是不是被人抓走了。后来去问钟先生,才知道你早就离开了。”
傅司简听得心疼不已:“夭夭,对不起,我——”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不过那几天我才没空想你呢,因为我爹娘回来了。”
他看着小姑娘上挑的眉梢带出的傲娇之意,知道她在宽慰他。
傅司简心中怜惜更甚。
是他让她本该欢喜的元宵节有了遗憾,她却轻易就原谅了他,还让他不要觉得歉疚。
他握住小姑娘贴在他脸上的手,从手腕吻到她的指尖,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将她的遗憾补全。
顾灼自然不知道傅司简在想什么。
她没抱太大希望地抽了一下自己的手,不出意外地没抽出来,便也作罢,继续故作严厉地“审问”傅司简:“抓到舞姬之前怕泄露消息不能送信,那抓到人以后呢,你为什么还是没给我寄信?”
“我想回幽州亲自跟你说,就没写。”
“那你回去了吗?”
傅司简正揉捏着顾灼的手,闻言动作一顿:“没有。”
抬头瞧见小姑娘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没说自己受伤的事,只道:
“裴昭改了圣旨,将顾老将军换成了你,前些时日又找各种理由不让我离京,所以我才没能早点回幽州。夭夭,你想出气的话,过几天我找个机会让你教他两招,你可以趁机揍他一顿。”
“你这么坑亲侄子……不好吧?”
“他坑我这个亲叔叔的时候也没见他手软啊,夭夭,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呢?”
顾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皇上我也不能这么早知道你的身份啊。”
不过,她突然想起个有意思的事儿,越想越忍俊不禁。
顾灼饶有兴致地抬手,微微挑起傅司简的下巴,端详了一小会儿后道:“我爹娘说他们与先皇先皇后是好友,让我跟皇上攀个姐弟的亲戚。那这样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笑得愈发不怀好意:“王爷啊,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皇叔啊?”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眼中的狡黠和打趣,无声叹了口气。
他之前一直刻意地忽略他们之间的辈分,谁料她知晓他身份的第一天就想到这个。
偏偏她好像不过瘾似的,笑得明媚而挑衅:“皇叔?听起来有点老,”她抚了下他的眼尾,嚣张至极,“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保养得宜啊,皇叔。”
傅司简一把将人拽过来,严严实实地困在怀里,双手圈在她身前将她的手牢牢攥住。
他侧头探进她颈间,叼住一块软肉轻轻地碾着,说出口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却颇为慢条斯理:“夭夭,用不用我向你证明一下……我老不老啊?”
第56章 枕席
威胁性十足的话如恶魔低语, 一字一顿地敲在顾灼心上。
“证明”二字唤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让她一瞬间非常后悔自己方才“不知分寸”的玩笑。
她即刻认怂,飞快地摇头道:“不用不用, 你不老, 不老。”
男人低低哼笑了声,大概是嫌弃她的改口过于敷衍草率了些。
湿.滑触感舔.舐过血脉跳动之处, 喷在她颈间的气息炙热而危险,顾灼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补救一下, 却听见傅司简问起毫不相干的事:“夭夭, 你何时进宫面圣述职?”
“明日吧,”话题转得突然, 她答完才不解地道:“怎么问这个?”
“我陪你一块去,正好让裴昭给你见见礼, ”傅司简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像是在说“知道了”这种话一般, 极其自然地补上后半句,“他是我侄子, 以后得叫你一声‘皇婶’。夭夭涨了辈分,总不能再嫌我老。”
顾灼听见这话,愣了下神儿。
他难得迟钝, 一心欢喜, 便轻易地将“以后”说出口。
可他们的以后啊……
所剩无几, 寥寥可数了。
男人略带不满的声音响起,可怜巴巴地质问她的走神:“想什么呢?怎么不理我?”
顾灼缩了缩脖子, 试图躲开热气拂过的痒意, 却被男人穷追不舍地隔着衣服咬在她美人骨的凸起处。
她只得逼迫自己从被勾起的低落情绪里挣脱出来, 不让自己沉浸其中,也不让傅司简察觉:“没什么, 我在想……以前误会你是个把持朝政的大奸臣。”
“嗯,夭夭当着我的面骂过我好几次,”傅司简将怀中人圈得更紧,凑近她耳边刻意压低声音蛊惑道,“你说,该治你什么罪才好?嗯?”
顾灼贪恋他的怀抱和亲昵,索性彻底地让自己的身体软下来,懒懒地躺靠进身后的胸膛,丝毫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听到的心虚,无所谓道:“但凭王爷处置吧。”
傅司简把下巴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歪头盯着她的侧颊,好似真的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番才道:“那便罚夭夭用自己的俸禄养着我如何?你也知道,我挺费银子的。”
顾灼讶异地瞪大眼睛,转过头茫然地看着男人的脸。
傅司简觉得小姑娘这副懵懵的模样可爱得紧,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唇瓣,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想住进你的府里。”
怕她不答应,又解释道:“夭夭,我们许久没见,我想时时与你待在一处。”
还没等顾灼反应过来,傅司简就分条列点地给她数着:“你进京后定有许多官员要来拜访打探,我在你府上可以随时告诉你哪些人包藏祸心,哪些人值得结交,免了你遣人打听消息的麻烦。”
见小姑娘微微点了点头,他更是受到鼓励般地继续道:“你在京中可用的人手不多,我在你府上,你便能随时使唤玄卫。而且,可以让他们负责你院子里的守卫。”
顾灼眨了几下眼睛,看着傅司简用严肃正经的表情“王婆卖瓜”,忍不住想笑。
她眉梢眼角皆染上笑意,想看他还能说出些什么,便听得他又道:“我可以陪你聊天解闷儿,带你去京城所有好玩儿的地方,还能……”
傅司简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缓缓地凑近,唇贴着她侧颊翕动,温柔而惑人的气声从他喉间低低逸出:“还能在寒夜帮夭夭暖枕席。”
顾灼浑身一软,抽出手艰难地抵在他肩头,躲闪着他的眼神,话都说得有些不顺当:“谁、谁要你暖枕席?”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蝶翼般的眼睫扇动得越发快,低笑出声:“我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帮你暖一暖被衾,不扰你休息。夭夭想到哪儿去了?嗯?”
他是故意的!
故意说得暧.昧不明!
顾灼抬眸瞪了他一下:“谁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出尔反尔临时变卦?”
“我保证。”
顾灼蹙起眉头,面上的怀疑不加掩饰:“真的?”
“真的,君子一言。”
“那,那好吧。”
傅司简眸色深沉晦暗,不动声色地诱惑着他的小姑娘一步步踏入他蓄谋已久的陷阱。
却不知道,她心如明镜,甘愿入局,去赴他们之间最后一场雪月风花-
邵东已经在帐外候着有一会儿了。
两位主子出来时,他第一眼瞧见顾姑娘腰间的令牌,第二眼就注意到王爷朝服上不容忽视的褶皱。
啧,他就知道王爷和顾姑娘得腻歪一阵子,也就邵北那个缺心眼儿的非得让他在这儿守着。
邵东嘴角抽了抽,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站得远才没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此时,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恭敬行礼道:“顾姑娘,王爷。”
顾灼看着眼前的熟人——在幽州时跟在傅司简身边的那个护卫,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是邵东啊?”
这名字还是方才她听傅司简吩咐人去王府时知道的。
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邵东身上,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小心谨慎地应道:“是。”
他暗暗回想着,自己应该……没惹过顾姑娘吧。
直到含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够会演的啊,在我面前倒是从未将你主子的称呼叫错。”
他心里一紧,大气都不敢喘。
这话听上去,怎么着……也不是在夸他啊。
可他觉得自己好冤枉。王爷吩咐他,他也没法不演呐。
作为被殃及的池鱼,邵东在得罪王爷还是得罪未来王妃中纠结了短短一瞬,还是决定向着能给他发俸禄的人:“王妃您就饶了我吧,”他头垂得更低,含含糊糊地小声道,“属下、属下就是听命行事。”
又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您找王爷算账就好。”
然后,他听见王妃善解人意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确实,你们王爷才是‘罪魁祸首’。”
这话邵东没法接,不过他到底是长舒了一口气。
顾姑娘的话算是应下了他叫的“王妃”,王爷心里头估计正高兴着呢,应该是没空计较他方才“临阵倒戈”把王爷供出来一事。
别说罚他了,说不准还会因为他的上道,给他涨涨俸禄什么的。
果不其然,王爷向顾姑娘讨饶的声音里都带着掩不住的欣喜:“我的王妃,想怎么惩罚我啊?”
“傅司简,你把手放开,这儿还有人呢。”
“不放。”
顾灼被厚颜无耻打败,咬牙切齿地道:“.…行。”
傅司简心满意足牵着小姑娘的手,这才转过头问:“都安顿好了?”
邵东点头:“王府的人已经收拾好您书房的东西去将军府外候着了。”-
将军府门口,顾河已经与台阶下拎着大包小包的黑衣侍卫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了。
管家认出这些人是王府的玄卫,心里打鼓又强装镇定地问顾河:“顾侍卫,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姑娘回京第一天就惹上摄政王了啊?”
摄政王可不是好惹的啊,前些日子户部尚书府就是被这么围着,现在阖府下狱,基本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了。
管家心里打鼓,脑补出一场顾家要被皇室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戏码。
顾河揉了揉眉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总不能说:“您别大惊小怪,姑娘招惹摄政王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尤其是,他也没搞明白现在这是咋回事啊?
那领头的人将他叫过去只跟他说了一句:“王爷要住进来。”
看这副架势,顾河只能合理而大胆地猜测,要么是摄政王想当上门女婿,要么就是姑娘要金屋藏……摄政王。
但是这话可不兴当着人家侍卫的面儿说啊。
他只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地安慰着看起来惶恐不安的管家:“姑娘与摄政王认识,王爷大概是……要来做个客。”
“哦,那就好,那就好。”管家松了一口气,又问,“那、要不要先把人请进来啊?”
顾河考虑了下,开口道:“还是等姑娘回来再说吧。”
他还不知道姑娘与摄政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姑娘还生着气,他把人放进来,这不是给姑娘添堵吗?-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斜晖毫不吝啬地洒在将军府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一下子驱散了多年的冷清寂静。
“吁!”
几匹马堪堪停下,引得府门前众人皆打起精神,肃然正色。
管家瞧见为首一身银甲英姿飒然的姑娘,向顾河确认了下,便快步到了阶下行礼:“于庆见过姑娘。”
顾灼翻身下马,瞥了一眼顾河,见他点头才道:“辛苦于管家这些年打理王府。”
她让顾河先过来,原也是想看看于庆会不会阳奉阴违地怠慢。
既然顾河点了头,她便也免了下马威这一环节,只待日后观察一番再决定要不要将人换掉。
管家可不知道自己在被换掉的边缘走了一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府里的小将军,有些激动:“不辛苦,不辛苦。主院已经给您收拾好了,几间屋子里的炭盆燃了有小两个时辰,寒气也驱得差不多了。不过府上的下人不多,您看我明日要不要采买一些回来?”
“不用,我使唤的人不多。”
傅司简知道她是顾虑外面的人底细不明,却不舍得她因为这个在饮食起居上委屈了自己,便道:“夭夭,我可以从王府挑几个丫鬟过来照顾你,还有以前在宫里当过差的御厨,都知根知底,你可以放心使唤。”
小姑娘转头看向他,眸中亮晶晶的,像是遇上什么惊喜:“你把御厨叫过来吧,反正你也住在这里。”
小馋猫。
他忍着在人前吻她的冲动,只是抬手将拂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掖到耳后,温柔地笑看着她:“好。”
管家看见这一幕,瞠目结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未向这位冷面鬼见愁行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见过王爷。”
只是低下头后暗暗心惊:姑娘和摄政王的关系,可不只是认识的程度啊。
“免礼吧。”
傅司简召来邵东,吩咐道:“你回府挑几个擅长酸、辣、甜口菜系的厨子,还有那个会做药膳的,一并带过来。另外,让惊云和惊雨放下手头的事,暂时先跟着王妃。”
“是,属下这就去。”-
将军府中看起来有些陈旧,尤其正值冬日,就更显得荒芜空旷。
管家陪着顾灼在主院看了一圈,紧张地询问:“姑娘,您瞧着还缺不缺什么?”
“先这样吧,挺好的。”顾灼顺手折了一枝院中的梅花,在傅司简胸前点了点:“走吧,再去挑个院子给你住。”
抬眼间瞧见他肩头处有一枝开得更漂亮些的,便伸手去够。
傅司简在暗香浮动中捉住她的手,与她一起使了力道将花枝折下,薄唇轻启:“夭夭,我想住在你的院子里。”
第57章 衣冠(修)
听见这话, 顾灼难以置信地将视线移到傅司简脸上,觉得这男人简直是得寸进尺!
正想严词拒绝,不期然被男人凑到她眼前两寸的俊脸逼得稍稍后仰, 话也忘记要说出口。
傅司简低沉好听的声音像是在刻意蛊惑着她:“听管家的意思, 别的院子并未收拾,夭夭舍得我住那般阴冷的地方?”
……行, 她舍不得。
但她不死心。
顾灼转头去问站在一旁的管家:“于管家,再收拾一处院子出来需要多久?”
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的于管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看着眼含期待的自家姑娘和不怒自威的摄政王, 深觉差事难办。
他哪个都不敢得罪,只得照实回答:“收拾出来倒是不费事, 一个时辰足矣——”
沉重的威压瞬间袭来,吓得于管家一个激灵, 忙不迭地补上后半句:“只是要驱散房中的寒气, 最起码得、得两个时辰。”
顾灼自然察觉到傅司简故意吓唬人,却也知道管家所言并非是威胁下的假话。
京城将军府常年无人居住, 经久的寒气恐怕已经侵入墙体,确实难搞。
可让傅司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逞,她怎么那么不爽呢?
仿佛她只能跟着他的节奏亦步亦趋, 毫无招架之力似的。
尤其此时, 傅司简唇角噙着的温润笑意分明是笃定她不会拒绝, 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手,只等她被酥酥麻麻的痒意瓦解掉最后一丝清明。
顾灼一时想不出法子对付他的有恃无恐, 只能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说要住我的屋子呢?”
傅司简笑意更浓, 上手捏了捏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那样自然更合我心意。夭夭若是不嫌弃, 我让他们把东西送到你的屋子里?”
顾灼打掉他的手,咬牙切齿道:“我、嫌、弃。”
“嫌弃什么?”
顾灼忽略掉傅司简脸上故作受伤的可怜神色, 瞪了他一眼:“嫌弃你道貌岸然,冠冕堂皇,衣冠楚楚,厚颜无耻。”
却见男人挑了眉头,似是颇为认同。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灼抽出还被他握着的手,将梅花凑到鼻端轻嗅,不愿再看他那张美如冠玉却十分欠揍的脸。
不过傅司简并没有再说出什么更让顾灼生气的话,而是转向管家吩咐了一句:“让他们把东西安置进东厢房。”
于管家不敢忤逆摄政王的命令,却还是看了眼自家姑娘询问意见。
见她没什么动静,他便知晓这是默认的意思,低头应了声“是”,就去叫侯在院门外的那群黑衣侍卫了。
待管家转身离开,傅司简才看向人比花娇却对他不理不睬的小姑娘,凑到她耳边将“厚颜无耻”演绎了个彻底:“夭夭既是嫌弃我衣冠楚楚,那要不……我将衣服脱了?”
顾灼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饶是她再伶牙俐齿,也从未想过“衣冠楚楚”可以被这样反驳!
她反复张了张口,最后只破罐子破摔地吐出一句:“你脱吧。”
却不想傅司简还能更无耻——
他拉过她的手搭在他的腰带上,言语中竟然能听出几分期待之意:“那,夭夭帮我脱?”
顾灼觉得自己得治治他,不能总被他这些虎狼之词拿捏。
明明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傅司简还是个她凑近说话都会耳根泛红的清贵公子。
她用几根手指勾住手下的腰带,稍一用力将男人拉到近前,另一只手攀上他耳后轻轻点了点,随后缓缓滑下停在他下颌处,一下一下地抚着。
微微踮起脚将唇瓣凑到她抚着的地方,柔柔吐了口气,声音妩媚又嚣张:“那王爷夜里沐浴后换件更好看的衣裳来我房中伺候吧。到时候,本姑娘……亲自给你脱,如何啊?”
小姑娘软软的脸颊近在咫尺,傅司简也没什么克制自己的心思,偏头亲了一口才道:“既然姑娘花钱养着我,我自然是有求必应,姑娘对我做什么都是使得的。”
“……行。那本姑娘拭目以待,这钱花得到底值不值?”
“好。只是,夭夭,你再不放开,大概要被人以为……你在调戏我。”
“啊?我是在调戏你啊。”
“你往左边瞧瞧?”
顾灼退开一步,转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低着头的邵东和另一位她不认识的人。
方才,她被傅司简挡住视线,竟是完全没察觉。
想都不用想,必是邵东两人一进院门就被傅司简打了手势,刻意收敛了脚步声。
顾灼戳了戳他腰间,压低声音故作淡定地问道:“他们何时来的?”
“在你说‘拭目以待’时。”
顾灼松了口气,不是她耍流氓时就好。
不过,就算是她调戏傅司简时被看到,那也是他比较丢脸嘛。
她担心个什么劲儿。
顾灼理直气壮起来,将手里的梅花枝掖进傅司简腰带与衣服的缝隙间,抬眼笑得明媚又不怀好意:“不准拿下来!”
这下轮到傅司简额角颤了颤,要他在腰间别着一枝花去面对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下属,小姑娘确实是脑子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
他试图挣扎一下:“夭夭,能商量吗?”
小姑娘的笑颜明艳得晃人,唇瓣翕动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两个字:“不能。”她盈盈看着他,“王爷吃我的住我的,难道不听我的话吗?”
被自己说过的话堵了回来,傅司简只好拾起吃软饭的觉悟:“……我听。”
顾灼甚为满意,抬手替他整了整衣领,语气轻快:“邵东他们都在那儿等很久了,你快问问。”
傅司简捉住她的手,无奈的声音里满是宠溺和纵容:“看我笑话这么开心?”
小姑娘眨了眨好看的眼睛,点头道:“嗯。”
他便只能听她的话,转身面向不远处的邵东二人,问道:“人都安顿好了?”
顾灼看着雍容闲雅、半分窘迫都无、还牵着她的手不放的傅司简,撇了撇嘴——
这哪里捉弄到他了嘛-
邵东的牙有点酸。
即使他在幽州时早已见惯了王爷王妃的鹣鲽情深情投意合,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刀枪不入,此时却还是受到暴击。
再想起方才惊雨那个死丫头嫌他送的步摇华而不实狠狠给了他一脚,邵东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是差事还得做:“王爷,御厨已经让于管家带着去将军府的大厨房了。惊云、惊雨正在与人交接任务,随后就过来。”他换了口气,又道,“属下回王府时,章太医在正厅等您,属下就带他过来了。”
“臣见过王爷、王妃。”章太医行了礼,心想,得亏自己在路上问了邵东,为何王爷要住进将军府,要不然岂不是行礼都不晓得如何称呼。
更让他暗暗欣喜的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可能是要有着落了。
章太医觉得自己这些时日过得真是不容易。
本以为皇上的毒解了、王爷的伤痊愈了,他能得几天安生。
可王爷喝了几日补药就不肯再定时定点地用了,说是觉得进补太过,问他能不能将方子里的药材减半。
章太医心底十分不服气,他把的脉,他能不知道方子里的药劲儿放到多少最合适吗!
但他不敢怒也不敢言。
反正也只是个进补快慢的问题,又不会出什么差错,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忤逆王爷。
不过,与其药材减半,倒是不如直接用药膳调理,还能少受些良药苦口的罪。
王爷欣然同意了。
可是皇上不死心啊!
皇上觉得,太医一开始拟出来的方子定然是效果最好的,是迫于摄政王的威势才不得不改用药膳的法子。
对此,章太医很是认同,也相当感谢皇上的信任,却始终无法让皇上相信,药膳进补只是慢了点,效果不会打折扣。
于是,皇上自己不敢劝王爷喝药,就让他这个太医院首出头。
他每每去王府把脉,试探着提起“要不要换回补药”时,都快要吓死了。
真是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安稳,才反复在王爷面前讨嫌。
章太医鞠了一把辛酸泪,想着待会儿给王爷把过脉,他一定得找机会让王妃帮着劝劝王爷。
“臣给王爷请脉。”
“进屋吧。”-
东厢房中。
章太医诊脉后,依旧是老生常谈:“王爷的气血仍有些亏空,您看是继续用药膳,还是换回补药?”
“药膳吧。”
“他为何会气血亏空?”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章太医应了声“是”,又去回答顾灼的问题:“王爷前些时日——”
“咳!”
章太医听见王爷这一声提醒,默默将堵在喉中的话暂且咽下。
顾灼原本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毕竟习武之人大多气血旺盛,傅司简的身手那般好,当初与她在山洞里待了一夜,第二日都依然像个暖炉似的,怎么会与“气血亏空”沾上边?
可章太医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她脑海里突然涌上不好的猜测——
皇上被人下毒,傅司简回京打乱了凶手的计划,会不会也遭人暗算?
他不想她担心,所以不让章太医告诉她?
顾灼心里一沉,正色看向傅司简,强自镇定地问:“你是不是中毒了?”
小姑娘话里的紧张和不安显而易见,傅司简瞬间便猜到她为何会如此问。
她吓着了。
他心疼不已,有些后悔先前在京郊大营的帐中没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她。
那时他正与她解释这些日子为何没去幽州,总觉得若是说了受伤之事,像是在使苦肉计让小姑娘不得不原谅他。
到了方才,他出声提醒,原本只是想让章太医斟酌着话语,别说那些凶险吓人的,并非是要瞒着她。
谁料章太医会错了意,直接住了口。
小姑娘自然就以为,会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却不让章太医告诉她。
又有裴昭中毒的事在先,她便担心他也被人下毒。
傅司简心头发软,正要开口解释,却看见小姑娘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越收越紧,他眼神骤缩,生怕她伤着自己:“夭夭,你先松开手。”
听见这话,顾灼才察觉到自己无意识攥紧的东西是个危险之物,遂卸了手上的劲儿。
可傅司简仍不放心,伸手将茶盏拿走,这才松了口气。
他顺势握住小姑娘搭在桌上的手,温言安抚道:“没有中毒。只是受了点儿小伤,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
“小伤?”顾灼可不信他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若真如他所言是微不足道的小伤,何至于“已经没事”却仍是气血有亏?
她看向章太医:“你说。”
章太医瞬间正襟危坐。
听王爷方才那句话,应该是不想让王妃知道受伤时有多凶险的。
可他又想抓住这“死而复生”的“告状”机会,让王妃劝王爷喝药,那自然就得说得严重些。
这话不好回啊。
章太医脑子转得飞快,总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说辞:“王妃,王爷背上中了一箭,如今已无大碍。只是当时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些时日。”
“需要多久?”
章太医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暗暗称赞自己不露痕迹的话术,面上却不显:“若是用补药,大半个月便足矣;王爷如今用的药膳效果慢一些,得两个多月。”
“那为何不用补药?”
章太医意有所指地移动了一下视线,犹豫着道:“这……”
顾灼看懂了——是傅司简不同意。
可她实在是不解。
章太医能给他把脉治伤,自然是得他信任的。
那给出的进补法子,无论是补药还是药膳,总归都是有效而可靠的。
既然如此,傅司简为何要选效果更慢的那个?
顾灼想到自己是因为怕苦才不喜欢喝药,便试探着猜测道:“你是不是……也嫌药苦啊?”
第58章 补药
说完这句, 她后知后觉地愣住。
整理卷宗书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何时就停了下来,宽敞空旷的房中落针可闻。
“嫌药苦”三个字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响亮。
顾灼觉得自己好像……又把傅司简坑了。
可她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屋内的侍卫一直在南面的书架处忙活,嘀嘀咕咕地自成一方天地。
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们心无旁骛, 两耳不闻周围事。
于是, 顾灼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他们还在这儿了。
她开口问傅司简时,也没想到那些侍卫会不约而同且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啊。
仿佛是专程腾出一片鸦雀无声, 好让她那句话隆重登场似的-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邵东。
他小声招呼着面面相觑的侍卫们:“别愣着啊,继续干活, 干活。”
低下头分门别类地归置物件儿时, 倒是悄悄竖起耳朵,大逆不道地生出些看好戏的心思。
他虽不知晓王爷为何不用补药, 却能肯定,绝非是“嫌药苦”的缘故。
也就是顾姑娘敢这么无所顾忌地揣测。
见了顾姑娘, 王爷将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冷厉气势收敛得分毫不剩, 一下子便多了几分人气儿,就如先前在幽州时那般。
主子心情好, 他们做下属的办差时也能轻松些啊。
尤其是,邵东觉得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前些时日,他在酒桌上发自肺腑地给兄弟们分析王府未来的形势, 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一定要听从他总结的“王府生存守则”第一条——“惹王爷不快都别惹王妃不快”。
谁料玄卫那帮兔崽子一直觉得他所言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丝毫不把他的火眼金睛放在眼里。
呵, 这下见着王爷被王妃拿捏得死死的场面,兔崽子们还不得对他这个首领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邵东心想——
若是待会儿有人来恭维他:“大哥, 你说的话果真是金玉良言。”
他一定要表现出“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与名”的洒脱和淡泊-
顾灼听见不远处重新忙碌起来的动静, 更替傅司简尴尬了。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那些侍卫一个个的,恐怕都耳听八方着呢。
看着傅司简欲言又止的神色, 顾灼非常理解他的为难。
喝药怕苦其实并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是,被下属知晓就另当别论了。
换作是她,她也不愿意让手下的将士知道他们的将军有这么个养尊处优的破毛病啊,太有损她威风凛凛的形象了。
方才她那么问,使得傅司简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脸,反正是丢定了。
顾灼有些愧疚,却想不出办法帮他挽回,只能在其他方面补偿一下:“要不,我喂你喝补药?”
傅司简见小姑娘将他的犹豫当成了默认,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应下。
真正的缘故卑劣龌龊又难以启齿,他不想吓着她。
只是——
“把补药换成药膳行吗?”
药膳的效果虽然慢一些,却不至于像补药那样,补得他夜夜做些缱绻旖旎的梦,晨起时分外难熬。
而且,药膳要吃两个多月,那他便有两个月的时间能听到小姑娘甜言软语哄着他,怎么会傻到去选补药呢。
顾灼可不知道傅司简这些盘算。
她摇摇头:“不行,太医明显是想让我劝你喝补药啊。”
章太医一噎,被、被看出来了啊……
在顾灼眼里,章太医想“告状”的意图掩饰得并不好,她觉得傅司简也看得出来。
不过,她想哄着傅司简用补药,却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也不只是为了补偿他。
而是——
她想让他早点好起来。
她在京城待不了两个多月的。
她想在离开之前,确定他安康无恙。
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顾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眨了眨。
她没能如愿地将其隐匿,反倒是将些许细碎晶莹推到眼睫眼尾,被抬眼看过来的傅司简捕捉了个正着。
他虽不知小姑娘为何突然情绪低落,却瞬间心软,本能地想答应她的任何要求:“我喝。”
顾灼抬起头,有些强硬地要求道:“不许中途反悔!”
傅司简揉了揉小姑娘无意识握紧的手,安抚道:“好,不反悔。”
若他同意用补药能打消她突如其来的不安,那他答应便是。
如今能时时见着她,想来也不会再像前些时候一样,因为思念过甚而夜夜梦到她。
至于晨起,无非就是多泡几次冷水而已。
不过,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章太医——”
章太医突然被提及,吓得一哆嗦。
他的行为,往大了说,可是摆了王爷一道啊。
这不就是纯粹的找死行为吗?他怎么会觉得自己的话天衣无缝呢?
章太医恨不得给自己两下嘴巴子:多什么嘴!多什么嘴!
他战战兢兢地等着王爷对他的处置,听见的却是:“本王听说你正在带人编纂有关女子身体调养的医典,想来在这方面颇有医术,你给王妃诊诊脉。”
章太医提起来的心噗通一声踏踏实实地落回去,有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不过,说起来医典编纂这事,还跟王爷有些关系。
两年前先皇后薨逝,宫中再无贵人娘娘,太医院妇人科①的医术便没了用武之地。
他与同僚商议后便去请示王爷,能否选一批民间的大夫跟着太医院学习一段时日,以后行医便专门诊治女子的疾病。
如此有后生继承,不断实践,医科才能生生不息地向前。
王爷听过后很是支持:“你先从京城选些合适的,让各州府医官陆续分批选人进京。多选些女医,往后给百姓看诊也方便。”
章太医明白这话的意思——既是要学习妇人科的医术,往后要常常给女子看诊,确实是女医会更妥帖一些。
这桩事如今已经步入正轨。
那些学成归去的大夫将看诊的医案源源不断地送至太医院,他与同僚觉得珍贵,便着手据此编纂妇人科医典。
只是王爷回京才不到一个月,居然就对太医院这等小事都了如指掌。
章太医不知道的是,由于魏太医的事,傅司简回京后让玄卫彻查了太医院上下,自然事事清楚。
此时,章太医压下心中的震惊,忙不迭地站起身挪了位置:“王妃,臣给您请脉。”
傅司简拉着顾灼的手搁在脉枕上,抚了抚她腕间那颗小巧的红痣,又想起些别的:“夭夭,你身上若是有陈年旧伤没好透彻的,也一并让他瞧瞧。”
他方才在院中见着章太医时,第一个念头便是让章太医给顾灼把个脉看看她体内寒气祛尽了没。
尽管在幽州时已经带她看过大夫,可他还是担心她落下病根。
尤其她在军中摸爬滚打,淬炼出一身坚韧和意志,就算是来月事时仍有些不舒服,她可能也不会当回事儿。
如今能让章太医再确认一下,总归更放心一些。
顾灼歪头想了想,看向正在诊脉的章太医:“我肩上的伤一到雨雪天气就不痛快,这、能治吗?”
“臣调些敷的药,您先用五日,再辅以针灸,应该能缓解大半。只是要根除的话,却是不能了。”
这也足够让顾灼惊喜了:“太医能否将这药方和针灸的手法教给我带来的军医?”
军中将士多多少少都有她这样的伤病,若是能缓解大半,便再好不过了。
“自然可以。能为边关将士尽些绵薄之力,是臣的荣幸。”
顾灼十分满意。
章太医诊完脉站起来道:“王妃身体康健,并无不妥。您肩上用的药,臣明日送来。”
“好。”-
书架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邵东便带着人与章太医一同告退了。
出去后,章太医喜上眉梢,甚至高兴地哼出了小调。
他终于能给皇上有个交代了。
王妃真是他的大恩人!
不过,王爷居然是因为嫌苦才不喝补药。
唉,年轻人。
药,哪有不苦的啊-
另一边,侍卫甲凑上来一脸八卦地开口:“大哥——”
邵东立马端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等着迎接兄弟们滔滔不绝的崇拜,然后便听到:
“——王妃一点儿都不像你说得那么凶啊。为了让王爷喝药,王妃还亲自喂呢。”
邵东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什么时候说过王妃很凶啊!你不要造谣生事好不好!
侍卫乙接着道:“就是就是,以前听大哥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王妃一言不合就会揍王爷呢。”
邵东嘴角抽了抽,为自己兄弟的脑子感到担忧。
王爷对王妃百依百顺得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捧过去,你居然觉得他们之间可能会出现“一言不合”的情况?
不是,这群兔崽子怎么就抓不到重点呢?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别惹王妃”这几个字记在心里啊!
惹到王妃真的会哭都没地方哭的!-
第二日,顾灼进宫面圣述职,将顾家军中将领、士兵、马匹、武器、粮饷、训练、战事成败等等情况一一道来。
……
“军中时时严阵以待,定为皇上和百姓守好北境。”
“北境有你们,朕自然放心。过几日,朕去京郊大营的校场亲自检阅小将军带来的精锐之师。”
“谢皇上。”
谈完正事,裴昭终于能放松下来:“皇叔、皇婶留下陪朕用午膳吧?”
顾灼被这声“皇婶”叫得一愣,然后便听见方才一言不发的傅司简温柔开口:“夭夭想不想尝尝御膳房的手艺?”
听他这意思,她若是说“不想”,他还打算带着她违抗圣谕是吧?
她还没有这么胆大包天哎!
顾灼瞪了傅司简一眼,转回去向皇上抱拳行礼:“臣遵旨。”
席间,裴昭兴致勃勃地问起北疆是何风土人情,言辞间颇多向往和憧憬。
顾灼只当是皇上没出过皇城,所以对万方皆有好奇。
于是,她描绘大漠孤烟、北风卷地、乱琼碎玉,讲述金戈铁马、民风淳朴,也直言地瘠民贫。
裴昭听完后,眼中亮色依旧,保证般地对她说道:“北疆一定会富庶起来的。”
顾灼眉眼柔和:“嗯,臣也相信。”
……
一顿饭吃到尾声,三人已经说到了昨日早朝上的事。
裴昭心虚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坑了的皇叔,转移话题道:“皇叔打算如何处置俞汉?”
“先熬鹰吧,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再等等凉州的消息。俞汉此人不简单,我担心他会有后手,小昭,你多派些人隐在暗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嗯,知道了。”
……
顾灼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暗暗感叹了一句:不得不说,御膳……确实还挺好吃的。
她给傅司简递了个眼神: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傅司简看懂了却没答应,倒了杯茶推给小姑娘:“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又转头看向裴昭:“小昭,陪你皇婶聊聊天儿。”
裴昭点头如啄米:“皇叔放心。”
顾灼额角跳了跳,觉得自己的为臣之礼被傅司简那句话糟蹋得稀碎。
她不想大不敬啊!
顾灼闭了闭眼:“你快去吧。”
傅司简瞧见小姑娘这副无奈的模样,好笑地抚了抚她后脑,没再说什么便出去了-
腊尽春回的时节,大多数花木还沉睡在料峭的风中,不肯吐露新生。
唯有常青的苍松翠柏,奇形怪状的山石堆叠,以及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让御花园显得不那么萧瑟索然。
西南角有一小片桃林,枝干肆意伸展,参差错落。便是如今还未开花,也颇有一番意境。
不过,傅司简却不是来赏景的。
“这些桃树是谁培植的?”
方才在此处修剪枝杈的小太监诚惶诚恐:“回王爷,是、是张公公。”
“叫他过来。”
“是。”小太监如蒙大赦地退远几步,转身跑开。
……
没过一会儿,张公公就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过来了,他可不敢让摄政王久等:“王爷。”
傅司简轻轻压下暗紫红色的树枝看了看,未见吐苞,便问道:“京城的桃树何时开花?”
张公公的气还没喘顺:“再过半个月就、就陆陆续续地开了。”
“王府的花园中要移栽些桃树,你去照料一下,到它们开花为止。”
“是。”-
勤政殿内。
裴昭正在解释这两年顾家粮饷经历的曲折。
顾灼觉得,小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却实在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她虽早已知晓第一次粮饷迟到是因为户部尚书构陷顾家、妄图削减,却并不清楚傅司简当时竟是在那般危机四伏、孤立无援的境况下与世家周旋。
若非他力挽狂澜,顾家必定会受到世家党同伐异的打压。
北戎若是再趁机南下,大裴便是内忧外患了。
这也让顾灼更加确定——
朝廷、京城,离不了傅司简。
“皇婶,上次的粮饷送迟是朕失察,以后每年朕都提前盯着,断不会再出这等纰漏。”
闻言,顾灼起身恭敬行了一礼:“皇上言重,臣替顾家将士谢过皇上。”
既是说到粮饷,她便又问了另外一事:“臣带来的兵马在京城需用的粮草,依皇上的意思,臣按多少天的量向户部申请比较合适?”
“皇婶您先坐下,”裴昭想了想,才道,“先按一个月吧,让他们和羽林军在京郊大营多切磋些时日,取长补短。等凉州新任太守的人选定下,再动身回北疆。皇婶,这一个月就让皇叔带您四处逛逛。”
顾灼藏在桌下的手攥得死紧,靠着掌心的刺痛勉强稳住声线,艰难地应道:“是。”
旁敲侧击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尽数化为齑粉。
她自欺欺人地在心底反复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②。
却知道,自己已经失魂落魄,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有一个月了。
这个意味着“到此为止”的期限,如一块巨石,绑着她所有的欢喜沉入暗不见底的深潭,再无浮上来的可能。
涟漪带着吞噬一切的意味,无声归于寂静。
轻微的“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傅司简裹挟一身寒气由远及近,路过顾灼身旁时用指节轻轻刮了下她的脸,笑着逗她:“冷不冷?”
复又看向裴昭:“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
顾灼咽下口中苦得发涩的茶,抢在裴昭开口之前道:“皇上让你陪我逛逛京城。”
她拉过傅司简的手,不顾冰冷地与他十指相扣,就像是即将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傅司简有些惊讶。
小姑娘今日进宫之前,特意警告他不准对她做出亲密之举,拉手都不行。
如今既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他便不客气了。
傅司简抬起两人紧握着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小姑娘的手背,才道:“夭夭,他不说我也打算带你去玩儿的。”
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便拉着小姑娘起身,临走前嘱咐道:“小昭,前几天给你讲的课,写成三篇策论,让人送去将军府。别偷懒啊。”
裴昭苦着脸应下:“啊?哦。”
他就知道皇叔“睚眦必报”!
等等?为什么是送去将军府?
皇叔这就……登堂入室了?-
从勤政殿到宫门的这条路并不短,足够顾灼收拾起那些不该显露的心情。
唯一放纵自己的,便是没舍得挣开傅司简的手,还与他靠得更近。
傅司简以为小姑娘是因为冷才不住地往他身边蹭,暗自懊恼出来时没给她带个手炉。
他想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抬手时却被她缠得更紧。
小姑娘抬起头,楚楚可怜的桃花眼中是满满的委屈和不解,明晃晃地控诉他:为什么要松开她的手?
傅司简在她依赖又柔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好将她的手换到他另一只手里,又掀开大氅将小姑娘整个人都搂进怀里:“下次出门还得再给你多穿点。”
顾灼也不解释,任他误会,只要别抽走她的救命稻草便好。
她窝在他温热的带着梅香的怀抱里,拼命地将与他依偎相守的感觉刻进心底-
停在宫门外的马车的帘子被撩起又被放下,将清寒隔绝在外。
顾灼一头扎进男人怀中,抱着他的腰,贴在他胸前听他沉稳踏实的心跳。
傅司简伸手将人环住,侧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怎么突然这般黏人?”
便听见小姑娘甜软又懒散的声音:“困了,想睡觉。”
顾灼说完这随便找的借口,倒是真觉得有困意袭来。
想起男人昨夜的恶劣行径,她不满地在他腰上拧了一下:“还不是都赖你,脱个衣裳那么麻烦!”
她哪能想到,傅司简会把她白日里的玩笑当真啊——
沐浴后真的换了件好看的衣裳敲了她的房门,然后便堵着她,让她帮他一件件脱掉。
脱一件,便要磨磨蹭蹭将近一刻钟,最后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脱到中衣。
她不肯继续,这事儿才算结束。
那会儿都要亥时了,今日又起得早,能不困吗?
傅司简也想起昨夜的事来,勾唇笑了笑。
其实一开始,小姑娘还是很大胆的。
大概是存了捉弄他的心思,便媚眼如丝地勾着他的腰带撩拨,在这场由她主导的游戏里玩得不亦乐乎。
直至看到他喉结滚动、气息不稳,她便心满意足地退开。
可他的来意哪止于此?
将小姑娘堵到床榻一角,拉着她的手替他解了腰带,看她小脸酡红又故作逞强地扯下他身上一件件衣裳。
直到她实在不肯替他解开中衣的带子,他便只好哄着她喊了几声“哥哥”,这才作罢。
确实折腾得有些晚了。
傅司简抱着小姑娘换了个位置,好让她能躺下枕着他的腿,又摸了摸她软乎乎的脸,温声哄着:“睡吧,马车到了叫你。”
第59章 闯祸(修)
将军府大门外屹立着两尊石狮, 卷发巨眼,张吻施爪,威武地睥睨着阶下——
那辆已经停了多时、却不见有人出来的马车。
车身上低调却不容忽视的摄政王府标志和立在一旁手握腰刀的黑衣侍卫, 让来往的行人不由得加快步履, 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阎罗取了性命。
日头照耀下,银灰色的帘子荡漾起若隐若现的流光溢彩, 显得神秘而诱惑。
风吹起一角,将帘子后的场景泄露几分, 却无人敢窥探。
顾灼窝在角落, 无聊地用指尖描摹着车壁上雕刻精致的纹路,时不时地侧过头瞄一眼大马金刀坐在对面的傅司简——
腿上覆着的大氅。
大氅很厚, 她看不出端倪,又想知道他此时是个什么情况, 视线便在那个地方游走了一会儿。
傅司简察觉到小姑娘的动作, 险些气笑。
方才她闯了祸,下一瞬就恨不得撩开帘子夺门而去, 丝毫不顾马车还行驶着,跳下去可能有危险。
被他眼疾手快地拉回来威胁了一通,才不情不愿地留在车厢里陪他。
陪得也甚是敷衍, 像只小鹌鹑似的不敢抬头看他, 挣开他的手坐得远远的, 美其名曰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可现在这小没良心的在干什么?
转头就忘了她自己说过的话,看他还不够煎熬, 便再给他添一把火。
傅司简觉得被小姑娘目光扫过的地方隐隐又有了些卷土重来的势头。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 低哑的声音里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想把人拆穿入腹的意味:“夭夭, 需不需要我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啊?”
顾灼迅速垂眸,躲过男人如有实质的炙热视线, 故作淡定地摇头道:“不用不用,我不好奇,不好奇。”
唯有扇动不停的眼睫泄露她内心的波动和摇摆。
可她总不能说,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吧……
顾灼弱弱地给自己找着理由:方才醒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对她的冲击过大,她还没来得及端详就松了手,有点好奇也不为过嘛。
只是,想起方才,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又高了几分。
马车从宫门前起步后,一直行得平稳。
车轮辘辘,马蹄哒哒,是极好的催人入睡的声响。
傅司简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她不多时便趴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梦见闹街上有人叫卖冰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莹亮的糖衣,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垂涎欲滴。
她伸手想取一串下来,却挑错了位置下手,没找到串着山楂的木签,反倒是抓在山楂上,沾了一手黏糊的糖衣。
而且,她发现这山楂竟是软的。正猜想着,难道是因为天气转暖的缘故——
便察觉到这串糖葫芦像是起了变化。
糖衣重新凝固,给变大了不少的山楂包上坚硬的外壳。糖葫芦饱满地撑开她的手心,她无法合拢,也无暇去想为什么带着热度的糖衣不会融化,只觉得咬上去应该不会冰到牙。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过看起来这么诱人的糖葫芦了。
军中事务繁忙,她哪有功夫专门回幽州城里买串糖葫芦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如今既是碰上了,自然要大饱口福。
她使了些力气,想把糖葫芦从草垛上拔下来。
可是,好像有人在跟她作对,要跟她抢哎!
她抓得更紧。
自小,还没有人能从她手里抢走她想要的东西呢。
想要她的东西,可以跟她好好说嘛,招呼都不打就明抢,算什么英雄?
“夭夭?夭夭?”
怎么是傅司简的声音?
听起来有些急促和克制,他是来帮她的吗?
嗯,他肯定是向着她的,肯定会把跟她抢糖葫芦的人狠狠揍一顿!
“夭夭,松手。”
这回的声音听上去沉了几分,顾灼都能想象到傅司简说这话时皱起的眉头。
她一下子委屈起来。
别人跟她抢东西,傅司简为什么让她松手啊,还凶她!
气得她瞬间睁开眼,准备怒目而视质问他——
睡眼惺忪之际还没看清眼前的景象,只感觉到傅司简在试图掰开她的手指。
梦中没有消散的怒气燃得更加旺盛,本能地便对抗起傅司简的动作,将手中的东西抓得更紧。
然后,她听见一声闷哼从男人喉间低低逸出。
她也渐渐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方才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
“顾夭夭!”
危险又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惊得顾灼倏地回神,火烧火燎地松了手。
紧接着便腾得一下坐起来,起身就往银灰色的车帘处跑,还不忘留下一句实际上很有诚意但因为语速过快、气息过虚而显得十分敷衍又含混的“对不起”。
不过,她还是没能如愿逃离车厢这方逼仄狭窄的空间。
傅司简精准无误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来,坐在他怀里。
“跑什么?敢做不敢当?”
顾灼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伸出一只手抵住男人越来越近的胸膛,却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她小小声地解释自己的梦,解释自己刚醒来时的糊涂和逆反,甚至还控诉了他在她的梦里并没有向着她。
随后便听见傅司简低低呵了一声,像是被她的蛮横不讲理气笑:“夭夭这是怪我阻拦了你,是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佯装没听到继续低着头。
只是下一瞬便被指节抵着,不得不抬起下巴,视线直直撞进那双蕴着沉沉暗色的惑人眼眸中。
男人不甚明显地动了下腿,凑得更近:“要不,我让你继续玩……糖葫芦,玩儿到尽兴为止?”
这个“玩”字实在太过羞耻,顾灼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话都说不顺当:“不、不必。”
她动都不敢动,讪讪道:“傅司简,那个,要不我先出去,不、不打扰你。”
“夭夭,回回撩完就跑,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烫人的气息在浅浅触碰着的唇间流转,痒得她说话都失了气势:“那、那你想怎么样嘛?”
“我总得收点儿好处。”话音甫一落下,男人的唇就凶狠地覆上来,将她临时想出来的狡辩之词堵了个严实。
强势地攻城略地,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了似的,临了还真的咬了她一口。
“嘶——你咬我干嘛?”顾灼气喘吁吁地控诉,却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软得像是撒娇,毫无威慑力。
看在傅司简眼里,便是小姑娘眨着湿漉漉的桃花眼瞪他,还无知无觉地伸出粉润的舌尖舔了舔被他咬过的地方。
他眼神更暗,欲.念更甚,却没再有什么动作,只恶狠狠地威胁着她:“夭夭,你敢跑,我们现在就洞房。”
顾灼的脾气一下子被心虚戳破,缩了缩脖子,识相地没顶嘴。
傅司简平日里虽是一副矜贵体面的翩翩君子模样,可现在这种时候,她也说不准他是在吓唬她还是真就这么打算的。
听马车外的喧闹,该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闹街,还有个在外面驾车的侍卫。
傅司简不要脸,她要啊!
“我不跑,你、你别冲动。”顾灼只能继续与被她祸害的傅司简共处一室。
可是,他这么抱着她,完全没有一点儿要恢复体面的迹象嘛。
她抽出被傅司简攥紧的手,指了指对面车门边上的角落,格外诚恳地建议道:“傅司简,我去那儿坐着,你自己冷静一下。”
下一瞬,她的唇瓣就又被傅司简咬了一口:“还想跑?跳车下去摔着怎么办?”
顾灼欲哭无泪,动之以情:“我真不跑,但是、但是我这样坐着不舒服嘛。”
又晓之以理:“而且,你这么抱着我,到了家门口都不一定能下车。”
……
傅司简终于大发慈悲地放了她。
视线却始终凝在她身上,不肯移开分毫。
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随时准备抓捕试图逃跑的猎物-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悠悠停下时,顾灼看了一眼傅司简,然后就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扔给了他:“那个,我先回府了啊,你再、再等等。”
可傅司简哪会允许没良心的小姑娘独自回府逍遥,徒留他一人煎熬?
于是,顾灼的手刚抓上车帘,就听见男人颇为无赖地威胁她:“夭夭若是想先回府,我便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下车了。那时,府上所有人都会知道,夭夭在车上非.礼我,还始乱终弃,只点火不灭火……”
“你闭嘴。”顾灼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抓着车帘的手。
行!傅司简,你够狠!
跟她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吧。
可她居然无计可施。
顾灼只好认命地重新窝回车厢里离傅司简最远的那个角落,咬牙切齿:“我、等、你。”
……
只是,这也等太久了吧。
她好无聊。
车壁上的纹路都要被她磨包浆了-
傅司简和顾灼终于踏进将军府的大门,已经快要申时了。
在主院门口翘首以盼的惊雨看见两位主子回来,连忙回身抱起放在院中石桌上的药罐,还不忘招呼着斜躺在树枝上的惊云:“快下来!”
两人一齐上前行礼:“王爷、王妃。”
见顾灼的视线移到药罐上,惊雨适时开口道:“王妃,这是章太医送来的药,让您涂在觉得疼的地方,半个时辰后洗掉。您现在要不要试试?”
顾灼眼睛一亮:“好啊,那送到我房中吧。”
“是。”-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所及之处染上金色的暖意。
顾灼看着坐在桌边不动如山的傅司简,有些头疼:“我要上药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该出去了。”
可傅司简却像是听不懂似的,悠哉游哉地抿了口茶:“所以呢?”
这语气,一听就是故意的。
气得顾灼想打他。
不过,没等她想好朝哪儿下手,就听见傅司简道:“上药啊,那确实不太方便。”
话里还带着一点儿恍然大悟的意思。
顾灼点点头表示肯定:算你识相。
她耐心地等着傅司简自觉地起身离开。
却看见他那双多情而深沉的眼眸中渐渐漾出惑人而昳丽的浅笑。
顾灼心里一颤,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她听见傅司简淡淡开口,却不是对她:“惊雨,你出去吧。”
顾灼:!
跟她玩文字游戏是吧!
她怎么会以为傅司简温润如玉外表下的恶劣性子会那么容易地收起来呢!
她想叫住惊雨,却发现身边人影一闪,圆脸杏眼、看起来十分可爱无害的小丫头已经退到了门外。
顾灼抬手按了按额角,隐约记起昨夜——
她快睡着时,傅司简好像是跟她说过,惊云、惊雨的身手颇好,尤其是轻功,还对京城世家和官员的情况了如指掌。
说实话,她有点儿想把这两个小丫头挖到军中。
轻微的“咔哒”声打断了顾灼的胡思乱想——
是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抵在一起,隔断了照进来的光线,让房中瞬间就暗了几分。
也是傅司简将茶盏搁在桌上,倾身向她靠近,慢条斯理道:“夭夭,我给你上药。”
第60章 伤疤
浅淡的橘光落在他脸上, 将剑眉星目衬得极为俊朗温柔。
长睫低垂,将墨眸中的情绪遮挡了些许,却引得人不自觉地想上前一探究竟。
顾灼按捺着自己的蠢蠢欲动, 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别处。
男人下颌的利落棱角在暗影下显得更为锋芒毕露, 却也无端生出些蛊惑的意味,像是给心思摇曳之人准备的考验。
顾灼终究还是没能招架住这番考验——
她被引诱着抬起手, 细细描摹可堪入画的眉峰眼尾,又顺从心意, 柔柔抚过宛如刀刻的精致轮廓。
指尖搭上高挺的鼻梁之时, 不期然被男人握住手腕:“先上药,待会儿给你摸个够。”
她这才回过神, 暗暗吐槽傅司简对她使美人计。
可她能怎么办嘛?
对着这张俊美无俦、让她一见倾心的脸,她只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但是, 言语气势上还是要争个上风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那你可别反悔。”
说罢就抽出手,转过身想去看看药罐里的东西。
只是, 手刚揭开刻着竹纹的瓷白盖子,就听见傅司简略有些严肃的声音:“马车上那样……不行。”
“啊?”顾灼扭头看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夭夭, 你再来那么几次, 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顾灼觉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傅司简脸上的表情, 应该是……委屈?
好吧, 她在马车上的流.氓行为确实有些过分, 他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这个事儿上的?
顾灼刚想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才的对话——
“摸个够……别反悔……”
什么嘛!
她当时就是顺口接个话,也没想在上完药后真的把“摸个够”付诸实践啊!
尤其没有重现马车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没有!
傅司简将小姑娘精彩纷呈的神色看在眼里,知晓自己怕是误会了她。
他以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对他为所欲为的“坏主意”才会让他“别反悔”。
毕竟她曾经的“玩心大起”,可以称得上是不胜枚举。
她屡屡给他甜蜜又让他难熬,总是只点火不灭火,极为不负责任。
他喜欢小姑娘对他亲昵,也不想扰了她待会儿的兴致,可总得跟她提前说说,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压根没想到这上头去。
傅司简难得地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儿,温言哄道:“别生气,我错了。”
顾灼哼了一声,放下盖子转过身,背对着傅司简颐指气使道:“快去净手,给本姑娘上药。”
傅司简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发顶,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来时,就看到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经解了衣服,露出白皙莹润的左侧肩背,和她的伤疤——
狰狞的疤痕从肩头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处的衣料之下。
桑皮线缝合留下的痕迹凌乱交错着,一看便知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深可见骨。
傅司简的眉头狠狠皱起,面色瞬间沉得滴水。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却怕弄疼了她,迟迟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娇声催促着:“你干嘛呢?快点儿~”
他这才将胸腔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去。
“夭夭,何时受的伤?”傅司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重一分便会影响到早已愈合的伤口,会让她疼。
顾灼正抱着药罐端详里头黏稠浓黑的药膏,闻言头都没抬:“五年前。”
别说,这药膏虽然看着丑了点,味道还挺好闻的,是那种醇厚浓郁的药香。
带着薄茧的指腹终是抚上在冰肌玉骨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触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无形的网将傅司简的心紧紧罩住,不断地收紧挤压。
他的小姑娘,受伤时该有多疼。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轻得不能再轻,似乎都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指尖终是停在衣料边缘,他极尽温柔地问道:“疼不疼?”
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迟了五年的安抚和关心无济于事,并不能让小姑娘曾经受过的疼减轻分毫。
他话里的郁痛和爱怜那么明显,顾灼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软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傅司简问得不是现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顾灼顿了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被她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她仿佛又看见那场红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闷渐渐累积,像是无数根针刺上去,细细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却是无果。
索性放弃。
反正这五年来,每次忆起时都有这么一遭,疼过去也就没事了。
顾灼继续回答傅司简的问题,只是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悠远,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受伤时也不怎么疼。”
大概是杀敌杀得筋疲力尽,痛感都变迟钝了。
也或许,是心里痛极怒极,便察觉不出身体的疼。
她出发时带了三十几个人,突围出去时只剩下遍体鳞伤的六个。
战马踏血绝尘而去时,她回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顾家士兵一个个倒下。
顾灼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血雾喷溅在她的眼睫上,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红了眼”。
尸山血海,刀光剑影。
收兵的鸣金声响起,她策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终于见了知情的将领。
她强撑着说完一句“成了”,便从马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顾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针线刺破皮肉的疼,和着伤口的疼,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颤,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疼得有些恍惚,却愣是没中途叫停,直到终于处理完伤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药箱匆匆离开,帐中只剩下姚云陪着她。
她看向姚云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阿云,我没能带她们回来。”
泪意瞬间汹涌,心底的悲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姐姐张罗了个铺子,说等我有假时就开张,到时候大家都去捧个场啊,吃喝管饱!”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么时兴的衣裙首饰,感觉已经八百年没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买个银簪,你去逛的时候叫上我。”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转眼之间,便再也回不来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带着那些再没机会实现的憧憬和期待,永远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黄土之中。
顾灼其实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她不想让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脸替代了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笑颜,她怕忘了她们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回忆的闸门突然被傅司简的话打开时,她无端生出些倾诉的念头,想给她心底陈旧而沉重的痛楚找一个出口。
也许是因为午后暖意正浓,光线柔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简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包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
于是,她轻声开口:“傅司简,我跟你说说我受伤的那场战事吧。”
平静而柔软的声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怀和低落。
小姑娘的模样与平日里的张扬肆意明显不同,傅司简看得心疼,舍不得让她继续回忆曾经的痛苦,却又阻拦不得,只能劝道:“夭夭,觉得太难过就停下,好不好?”
顾灼点了点头:“嗯。”
……
银质的小勺舀出黏稠浓黑的药膏,涂抹在瓷白如玉的肩头。
药物渐渐起了效,渗进肌肤和经络,带来热意和点点刺痛。
傅司简用干净的布巾包裹好涂药的地方,又帮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的床上。
顾灼难得地乖巧听话,不问也不挣扎,任由傅司简给她脱去鞋子、外衫,然后就盖了被子躺下,继续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她讲得很慢。
偶尔会语无伦次,临时想到些前面忘记说的事儿;有些时候她又记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
傅司简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五年前,北戎纠集了各个部落的十几万兵马,在一场大雪后,浩浩荡荡地南下突袭。
顾家军与其鏖兵苦战多日,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皆因对垒之际使的阵法频繁被破。
顾家军甫一列阵,北戎的箭矢就直直冲着几处阵眼奇兵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分明是早就知晓阵眼在何处。
当敌以正阵,决胜以奇兵。①
阵眼被打掉,还未完全布好的战阵瞬间混乱不堪,失了大半战力。
顾家军及时挥旗击鼓、变换阵法,可是变阵毕竟需要大量时间,其间折损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且,换了别的阵,依旧会被准确地打掉阵眼。
如此几次吃亏,军中将领们也渐渐回过味来——
北戎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准备。
十几年来,北戎与大裴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个或者某几个部落没储够过冬的吃食,想南下来抢,又被顾家军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顾家军屡战屡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丧失了警惕。
纵是再怎么告诫自己骄兵必败,再怎么努力训练,潜在的认知里头还是自大地觉得,北戎不善用阵,破不了顾家军的阵法。
于是,顾家军便从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
岂知北戎王庭蛰伏多年,无声无息地收服了十几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还将与顾家军打过的每一仗研究了个透彻。
不仅找出了阵眼,还训练了能够在乌压压的万军之中隔着那么远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顾家军已经来不及编排演练新的战阵,只能再想其他办法扭转战局。
干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顾灼提出来的。
她观察过,这些时日的几场战事中,破坏掉顾家军阵法的关键性的几支箭,都是来自北戎军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战车上,周围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严密得多。
北戎军中应该只有这么一位神箭手。
一则,射箭的好苗子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准头、力道、距离皆属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赋又需训练,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顾家军中没有这般厉害的。
二则,这种长距离射箭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顾家军勉强打赢的那几仗,都是凭借拖延时间,拖到那个神箭手渐渐失了准头,不再对顾家军的阵法构成威胁。
阵法终于能发挥战力、顾家军转败为胜之时,北戎军中也始终没有第二个那般厉害的神箭手出现。
是以,只要派人深入敌军阵营取了这个神箭手的性命,顾家军往后再用阵法便不至于如此被动。
顾灼说完自己的计划,帐中鸦雀无声。
议事的将领们表情复杂而难过地看向她,却没有一个人表达意见。
她无奈地看了一圈,叹了口气。
她知道缘由。
其实,她的计划并没有多么惊才绝艳、另辟蹊径,别的将领都可以想得到,只是不敢提、也不忍提罢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一旦提出来,必定会被采纳。
执行之人,也必定是适合奇袭的轻骑兵。
而这支轻骑,是顾灼一手训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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