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弓马
云舟骤然腾空时的一声惊呼被冬日的冷风噎回了嗓子里。
萧铮没有听见, 他抽出腰间的马鞭,轻轻一踢马腹。
追电因兴奋而躁动的四蹄一蹬,箭一般射了出去。
云舟吓得失去了声音, 只能紧闭着眼睛。
好在还能感受到坐在她身后的萧铮,让她的心还不至于惊吓到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此刻,萧铮双臂和胸膛拢出的一方怀抱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
为了更安全一点, 她紧紧地往后帖, 靠在他的胸口。
萧铮的脖子被她在风中浮动的鬓发蹭得发痒, 他低头,发现云舟的眼睛压根没有睁开,笑道:
“你这胆子还没有指甲盖大。”
他在她耳边说话, 云舟听得格外清晰, 自己被嘲笑, 忍不住愤愤然。
她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发现, 萧铮单手控缰,另一只胳膊圈在她的腰上, 将她搂的紧紧的。
然而云舟的手抓着马鞍, 哪里敢动一下, 只好由他抱着, 心里也确实安然了一点。
“你原来真的那么教岷山王殿下?学不会就抽鞭子?”云舟问。
“嗯。”萧铮承认, “因为他很懒散, 不严厉些就偷懒。”
云舟怯怯地问:“那你觉得我懒散吗?”
萧铮低沉好听的嗓音响在她后脑勺:
“放心, 我不凶你。”
骏马载着她在空旷的草场中奔跑, 像是在飞一样。
渐渐, 云舟也感受出乐趣来, 开始分出心思感受那天地浩渺的辽阔之美。
萧铮感受到云舟的肩背不像之前那样僵直, 于是他一抖缰绳,把马头调转至一个方向,然后说道:
“带你去个地方。”
骏马飞驰,掠过草原,待马蹄停住的时候,云舟发现,萧铮带她来看的,是一座墓碑。?0?4l?0?4?0?7
墓碑旁有个人,是玄羽的身影,他正俯下身将碑上的浮雪擦落。
碑上的刻字,渐渐清晰,上头写着。
阿月之墓。
这几个字一入眼,云舟的心就感受到一种被牵扯的疼痛。
萧铮走到墓碑前,用衣袖将剩下的一点残雪擦掉,然后说道:
“现在是冬天看不到,到了夏季以这碑为中心,方圆几里都是我叫人种下的花朵,附近人家的孩子会来这里玩,一点也不害怕,阿月就是这么一个孩子,连墓碑都不会叫人觉得恐惧。”
说着,他回身走到马边,从马鞍一侧解下鹿皮酒囊递给云舟。
“这里是加了蜜的羊奶,阿月最喜欢的,你去给她吧,你给她带这样的礼物,她会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朋友。”
旁人奠酒,阿月不能。
云舟觉得很难过,她深呼一口气,压下喉中的哽咽,拧开那袋羊奶,淋在了碑下。
恍然间,她仿佛看见有个女孩在朝她笑。
“阿月,我是云舟,你今天就认识我了。”
她停了停,然后提起裙摆,在墓碑前跪了下来,深深地俯身一拜。
“我代我的父亲,向你赔罪。”
萧铮在她身边蹲下,想扶她起来。
云舟朝他笑了笑,说道:“我原本不配出现在这,你带我来,阿月或许会埋怨你。”
“不会的。”说话的是玄羽。
“阿月虽不懂大道理,但爱憎分明,魏帝已死,人死债消,这些都不关旁人的事。”
云舟几乎没怎么听过玄羽说话,听他说这些,她有些惊讶,但玄羽说完了这一句又继续沉默起来。
云舟只好道:“谢谢。”
她起身,遥望四顾,看到了连绵的燕山山脉上那一出较为平矮的山口。
“这里,就是两国之间的通路吗?”她问道。
萧铮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现在都是大胤的土地了,想当初我们几个人一起出发去北燕,阿月因为舍不得北燕的草原,行至山口时还大哭了一场,我告诉她,大魏也有草原她还不信,后来我把阿月迁到这里,就是让她看看,如今不管是大魏还是北燕,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家了。”
夕阳渐落,那颗金色的光球正好卡在山口之中,群山掩映下,迸出数道金芒。
天际霞光流淌,染出半山绯红。
落日中,萧铮重新抱她上马,一提缰绳往王帐归去,玄羽单骑在后,三人的身影,被山脉后巨大的夕阳拉的很长……
……
云舟觉得,自己来围场好像是来参军,学骑马之后又学射箭,忙得不得了。
萧铮给了她一把镶满宝石的短弓,阳光下,宝石熠熠生辉,如神话里仙人的宝器。
云舟的手指勒住弓弦,她的手外头包裹着萧铮的大手。
弓如满月,他在她耳边道:“看准那个圆心,慢些呼吸。”
云舟依言放慢呼吸,尽量和他胸膛的起伏保持一致。
呼出的热气在冬天的草场会化作淡淡的白雾,二人的雾气交融在一起,又迅速化开来。
心中应该专注只有那个圆心的,可是好像又不止。
她好像能听见他的心脏在跳,她和他的心脏在一起跳……
忽然萧铮手一松,箭矢嗖的一下飞了出去,刹那之间,正中靶心。
云舟这才乍然从那种微妙的恍惚中惊醒。
心跳紊乱数拍。
比起骑马,云舟在射箭上似乎更有天赋,她眼神很好,瞄得很准,萧铮为她准备的那支弓比一般的弓要容易拉,弥补了一些力量的不足。
云舟只练了一天就能将小箭射中靶心,她一连三箭中靶,忍不住为自己小小欢呼了一下,但是手臂有些酸痛,只得歇一歇。
她放下弓歇息时突发奇想,对萧铮问道。
“我头上如果放一个苹果,你能射中吗?”
“你胆子为何一会大一会小?”
萧铮拿着自己的弓箭,他的弓比云舟那把玩具似的小弓要大的多,也重的多,只有这样的重弓,才能真正在万军之中射落人的首级。
那弓弦云舟试了两次都只能拉开一点,之后就再也展不开了。
“我胆子不小呀,我只是有点怕马。”云舟歪着头解释。
“我一直听说你很会打仗,但没有见过有点好奇。”
云舟这么说,萧铮忽然有点手痒,射靶子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他其实有把握让云舟毫发无伤,但他不会对着云舟射箭。
这时,边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在往这边走。
“给你瞧瞧也无妨。”
说完,他忽然在果盘里捏了个苹果扔了出去,那苹果被一个人接在手中。
“谢皇兄赏。”萧锐笑呵呵走了过来。
萧铮道:“不是给你吃的,去,顶在脑袋上站远点。”
萧锐顿时愁眉苦脸:“皇兄,你怎么不让玄羽陪你玩啊?”
萧铮捋着箭尾的羽毛,漫不经心道:“谁让你乱晃到这里来。”
萧锐无奈,只好顶着苹果走远些。
萧铮拉弓,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那箭唰的一下就飞了出去,仿佛如果歪了,穿透的不是他亲弟弟的脑袋。
云舟猝不及防吓得一闭眼。
再睁开眼,只见萧锐正捏着碎掉剩半个的苹果跑去喂马。
萧锐的淡定也很让她意外。
萧铮淡淡道:“在去大魏之前,我们常这么玩,还有玄羽,萧锐胆子小,所以只能当靶子。”
“胆子小,所以当靶子?”云舟惊诧。
萧铮道:“重要的人在前面,手还要稳,需要更大的胆量,萧锐不敢对我开弓。”
“那你怎么不拿我当靶子?”云舟问。
“怕你吓哭,我不会哄人。”
云舟伸手去拿苹果:“试试嘛,我举着。”
她的手一下被萧铮按住,他轻叱道:
“别闹。”
……
又过了两日,在萧铮的亲自教授下,云舟已经不怕追电了,也敢骑着它慢慢散步。
第三日,冬猎正式开始,萧铮要应付诸多贵族王公,不能亲自陪她跑马,他虽然承诺不凶她,但依然像个严厉的兄长,对云舟的学习成果十分严格,不许她偷懒,让善骑的马官继续教她,必要练会跑马才行。
但不知道为什么,云舟总觉得萧铮不在,她一定会摔下来,态度十分消极。
最后,萧铮只得道:“我将玄羽派给你,你总放心了?”
话已经说道这份上,云舟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玄羽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老师,他惜字如金,只给几句话来指点,剩下全靠云舟壮起胆子去尝试,但是好歹也慢慢的会跑了。
这一日,云舟头一回纵马小跑起来,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那种畅快淋漓。
她边跑边笑了,笑声悦耳,抛出去的铃铛似的洒落在草原上。
玄羽有意落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打扰她这会的快乐心境。
快到山脚下时,云舟遇到两个锦衣华服的小孩子,估计是哪位王公的家眷。
那两个孩子年纪虽小,一人骑着一匹小马驹,其中一个女孩子和云舟搭话道:“姐姐你这马好漂亮。”
云舟答道:“它叫追电,你们两个好厉害,这么小就会骑马了。”
那男孩子被夸厉害,赶忙道:“姐姐我们赛一局?”
女孩道:“姐姐骑的是大马,肯定比我们快,怎么比?”
云舟示弱道:“可是姐姐才学了几天诶。”
男孩一拍手:“我们都学了两年了,这不正拉平了吗!”
就这样,云舟和两个小孩子赛起马来。
孩子虽骑的小马,但技术很纯熟,跑的很快。
追电许久不曾快跑,尽管云舟不许它放开了跑,但还是比平时快上许多。
云舟有点害怕,但想着,以玄羽的本事,他在后面跟着总不会让自己摔了。
然而,快跑到那山口的时候,追电莫名抽搐了一下,不等云舟觉出有异,骤然间人立而起,疯狂地嘶鸣,想要将云舟甩下马去。
作者有话说:
萧·大冤种·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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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意外
虽然云舟勉力勒紧缰绳, 双腿紧夹马腹,但追电似乎已经失去了一个畜生仅有的一丝灵性,一心只想甩脱背上的累赘。
那两个孩子也吓到了, 不敢近前,男孩子焦急地喊着:“马惊了!马惊了!救命呀!”
玄羽本来只是跟在后头,这骤然的惊变发生, 他猛地纵马追赶, 接近时, 从鞍上一跃而起,锁住云舟两肋,将她裹在怀中扑下了马。
同时, 近马的一瞬间, 他松开云舟, 以手为刃,在马头处猛力一斩, 追电瞬间停止了嘶鸣,摇晃了两下, 倒在地上。
云舟被玄羽带着落马, 但玄羽先落地, 而后翻身一推, 云舟一个踉跄, 终究没有摔倒在地, 不算太过狼狈。
她气喘吁吁地站直身体, 看着倒下的马匹。
追电还在急促地呼吸, 口中吐出了一些白沫子。
玄羽冷然起身, 抽出腰间的匕首, 二话不说向着追电的脖子刺去。
“别!”
云舟惊慌地扑过去阻止, 踩到了斗篷一角,扑倒在地,但好歹还是及时拽住了玄羽的袖口。
玄羽的手还是保持着下刺的姿势没动,道:
“冲撞贵人,它罪无可恕,刺死它,也不妨碍查它是否中毒,中何种毒。”
说完,捏了捏刀柄。
云舟连忙道:“它什么罪,我说了算,萧铮也得听我的,不许杀它!”
她直呼萧铮的名讳,让玄羽愣了愣,但终究是放下了手臂,收刀回鞘。
云舟松了口气,整理一下衣裳,然后转身向那两个孩子走去,柔声询问他们出身何族,与何人同来,问明白了,便叫那两个孩子走了。
玄羽从怀中掏出一粒黑色的珠子,轻轻一磕,然后扔向高处,那颗珠子便在半空爆成一朵朱砂色的烟花。
没过一会,就有两骑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是乌鹊营的手下。
那二人前来,听了玄羽的吩咐,检查了追电的情况,得出了中毒的结论。
云舟问道:“它还能活吗?”
一人答:“若现在带回去救治,能活。”
玄羽拉过自己的马,向手下命令道:
“你们将这里处置了,把马带回姑娘营帐,切记不得假乌鹊营外任何人之手,另外传我命令,暗中将马场所有饲马小吏抓起来审问,我现在带姑娘回去禀报主上。”
手下领命,玄羽扶云舟上马,护送她回了大营。
一直回到自己的毡帐中坐下,云舟才发觉自己的手还一直在微微的发抖,她将两手叠住,对小钗道:“叫玄羽进来。”
玄羽教云舟骑马时,穿的是马官的外袍,此刻脱了,恢复一身玄衣。
云舟前后联系,将事情想透了,终于开口道:
“下毒的人,估计不认得你,以为你只是个马官,所以才敢动手,而背后指使的人,也没想到陛下会把你指派给我。”
她的手指绞紧了,道:“宫里有人想让我死在这。”
宫里人是谁,已无需多言。
小钗听了吓得一个激灵,她惊慌地捂住嘴:“怎么会有人这么狠毒?这得立刻告诉陛下啊!”
云舟轻抚着靠垫上的绒毛:“这事陛下知道了,也是难办,投毒的马官被灭口了,查下去也是死无对证。”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道:“我去见见陛下吧,听听他怎么说。”
说完,云舟重又起来,穿上衣裳,出门往王帐的方向走。
经过一处角落,忽然听见几声不怀好意的笑,那笑不是冲着她的,而是从一处北燕贵族帐子后头传来,好几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地骂着人,中间夹杂着卑微的求饶声。
云舟绕过毡帐,果然看到几个北燕贵族的孩子在围打一个小内侍。
那些孩子一边踢打一边骂:“最讨厌你们这些魏人,我阿爹说了,你们魏人生来就下贱,还不服,打你还敢还嘴,真是反了天了!”
那小内侍被打得呜呜咽咽,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一旁有个小些的孩子有点担心,说道:“大哥,万一打死了,不好吧?”
那大的不屑地笑起来:“我爹和我叔父陪着皇帝陛下打江山,不过打几下路过的狗,死就死了呗,谁敢跟我爹计较?”
云舟听到这,走上前去制止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还不快住手!”
那为首的贵族少年知道她是皇帝的女人,不敢当面冒犯,只得停手,狡辩道:“他不长眼冲撞了我,我自然收拾他。”
那小内侍见了救星,用最后一点力气爬起来,拽住了云舟的裙角:“姑娘救救奴才……”
同为魏人,自己也才经过一场北燕人不讲道理的谋害,云舟感同身受,向那顽劣贵族道:
“他犯了错,自有规矩治他,你这样的行径让陛下知道了,必要惩治你们!”
她把其余几个人也扫视了一遍,见他们都低头不语,便要吩咐小钗找人来将受伤的小内侍搀扶走,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
“岂有此理!”
那为首的北燕贵族少年一见到那人,眼睛骤然一亮,那种通身傲慢的气息又回来了,只听他叫了一声:
“叔父!”
云舟回头,见到了经过此处的冕图王。
冕图卓泰个子高大,他居高临下俯视云舟,很鄙夷地打量了她一番。
“你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替陛下发火?”
他走过来,一抬脚,小钗以为他要对云舟下手,向前挡去,见冕图王一脚踢翻了那个刚爬起来的小内侍。
冕图卓泰道:“下贱东西,你自己说怎么回事,莫要颠倒黑白。”
那小内侍吓得直哆嗦,伏地哭道:“是奴才的错,是奴才冲撞了冕图少爷,奴才该打。”
冕图王把踩在内侍背上的脚拿开,对云舟道:?3?5?3?4?0?6y
“听见没有?他自己说他该打,姑娘回去等着夜深了,伺候陛下的床榻事也就罢了,白日里还是少管闲事。”
说完,冕图卓泰笑起来:“姑娘要去陛下那状告老夫也可以,瞧瞧陛下为了这点小事要怎么处置本王,哈哈哈。”
云舟气得发抖,明知冕图卓泰很可能就是惊马的操作者,因为没有证据什么都不能说。
小钗也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公主,咱们还是赶紧去见陛下吧。”
冕图卓泰朝他的侄子一招手:“走,跟叔父吃烤羊去。”
那冕图家的少爷得意洋洋看了云舟一眼,跟着冕图王走了。
那小内侍还在地上呜呜哭,他瞧见人都走了,才敢出声,泣道:“奴才给姑娘添麻烦了。”
云舟蹲下身,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柔声道:
“魏人不贱,你不该受此折辱,你记着我的话,我暮云舟以后会竭尽所能,保护你们不再受这样平白无故的欺凌。”
小内侍抬头,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不知道云舟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弱女子,又能保护谁呢……
云舟的手从小内侍肩膀上拿开,攥了起来。
萧铮的王帐内,冕图王刚刚离开,因为魏燕两派斗法,纷纷向他表忠心,事情做的比之前尽心的多。
冕图王带的兵,没有全部参与南征,而是有一部分留在北燕负责荡平西域的流寇,昨日刚刚传回捷报,冕图王麾下一位将领,将在北燕为祸多年的一伙流寇一网打尽了。
本来正是君臣和谐,论功行赏的时候,可见冕图卓泰的中途,萧铮得到奏报,说是云舟骑马时马出了意外,幸得玄羽在侧,并无损伤。
追电是千挑万选的良驹,这时候出意外,其中必有蹊跷。
萧铮看了纸条上的奏报,平静地放在一边,直到冕图卓泰离去都没有动声色。
他知道云舟受了惊吓,想要去看看她,刚要动身,就见徐勿带着云舟掀开门帘进来了。
云舟围着白色的狐狸围领,长长的锋毛簇拥着她苍白的小脸,因为一路过来,又惊又怒,眼下微微泛出青色来。
萧铮当即迎上前。
云舟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还撑得住,在看到萧铮的一瞬间觉得后怕极了。
如果不是恰好跟着她的不是普通的侍从,而是玄羽,那恐怕她现在已经殒命在马蹄之下了。
那一直被压抑的恐惧现在才翻涌上来,令她浑身颤抖。
“萧铮……”
她一声哽咽,眼泪滚落下来,直接扑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温暖,气味,宽阔的肩膀,坚实的胸膛,围拢成坚固的城墙将她容纳其中。
只有这里是安全的,那几乎是她那一瞬间的本能所想。
耳畔是萧铮的柔声安慰,他轻轻拍着她:“不怕了,没事了。”
云舟哭了一会,把他胸前的衣服都哭湿了,才抬起脸来,用红红的眼睛看他,问道:“你都知道了?”
萧铮点头:“刚刚知道,正要去看你你就来了。”
云舟想和他分析这次毒手的元凶。
她不求他追究到他的亲生母亲,但起码要追溯到冕图王和冕图青茵,予以惩戒。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化才会这样……”她揉了揉发紧的嗓子,认真说道。
面前的萧铮握住她的双手给她取暖,说道:“马毕竟是畜生,一时发了疯也是有的,今日索性有惊无险。”
他温柔至极,然而云舟的表情僵住,本就苍白的脸色逐渐灰败下去。
“你觉得惊马是意外?”
她的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
萧铮垂眸,掩住眼中的神情:“马有的是,改日再挑一批好的给你,或者你不敢再骑了,咱们就不骑了,都随你。”
云舟望着他回避的目光,方才那种安全感的高墙轰然坍塌,冷意从心底一点点漫上来,像冰雪融化而成那样寒冷。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们魏人生来就下贱……”
“姑娘要去陛下那状告老夫也可以,瞧瞧陛下为了这点小事要怎么处置本王,哈哈哈。”
方才冕图卓泰和他侄子的话突然回响在耳畔。
她仿佛又听见他们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他们不屑地朝她投来目光:“去告状啊……下贱……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铮眼看着云舟的指尖一点一点的从自己的掌心抽离,他收紧了手,还是没握住……
云舟向后踉跄了一步,萧铮伸手去扶,见她下意识避开,仿佛他的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的眸色凝下来,像冬日的水潭表面,迅速结起一层薄冰,她看着他,露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那云舟不打扰陛下了,云舟告退。”
他试图在她转身之际去牵她的手,但没有碰到,云舟把手拢进袖中,决然离开了王帐。
小钗一路跟着她回去,发觉她状态很不寻常,待四下无人了才敢问:
“公主,你和陛下吵架了吗?”
云舟抱膝坐在榻上,摇头。
吵架?她有什么资格吵架?
是她想得太美好了,忘了帝王的本质,被一点甜言蜜语就迷惑了。
现在回想,萧铮做的每一项妥协都不是只为了她,更多的是为了他的政治理想,只是刚好她符合他的对皇后的期待。
当他们利益相同时,就是盛宠,而当她的利益和他的大局相悖时,她就是被舍弃的那个。
意外?他会觉得那是意外?
云舟忽然笑起来,可那笑容看起来很凄楚。
小钗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吓坏了,忙劝道:“和陛下吵架也不用这样啊,公主,这么危险,大不了咱们不当皇后了,咱们去南兹找赵娘娘去。”
云舟视线垂落,看见自己的裙角,上头斑斑点点沾着几点血迹。
是那个被打的满脸是血的小内侍抓她裙摆的时候留下的。
过了这一会,血色已经变得发乌,染在平安吉祥的刺绣纹样上,显得尤为讽刺。
“不行。”
她盯着那血迹喃喃道。
“原来我可以走,现在我必须做皇后。”
……
夜里,云舟躺在榻上,睁着眼睛,难以入睡。
毡帐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偶尔会想起一声狼叫,呜呜咽咽的在夜风中回荡,听起来孤独而凄绝。
门外,隔着厚厚的门帘,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钗的声音微弱:“陛下,公主她……”
“她晚上吃过东西吗?”
“没有……”
“……”
云舟躺在那里不动,听见门帘掀动的声音。
靴子落在毡毯上是无声的,但她知道他进来了。
第53章 、诱饵
毡帐的窗户也都封得紧, 没有任何的月光透进来。
唯一的光源就是燃烧的炭火盆子里红彤彤的热炭,散发着一点微弱的暖光,在一片幽黑之中只能照亮最近的一点东西。
云舟先看见的, 是萧铮腰间那枚坠着五谷丰登结的荷包。
那是她亲手做的,一针一线,她这辈子除了给魏帝做寿礼, 从来没给任何男人做过这样的东西。
他是唯一一个。
可此刻那些曾穿过荷包的针, 好像都扎在了她自己心上。
他本来是伤不了她的心的, 她被送给萧锐的时候,还没有那么依赖他,那时远没有现在难过。
她翻过身去, 背对着他。
萧铮在她身后躺下, 从后面将她抱住。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不是下过口谕让你加餐饭吗?”
云舟挣不开他的胳膊, 但无论如何不肯转头看他。
萧铮叹了口气,哄道:
“我知道你怨我, 我保证,我之后一定会找到合适的理由处置冕图王, 我不会让你白受这份委屈的, 你信我。”
云舟没有任何回答。
萧铮感觉怀中的人僵硬的像个石像, 虽然不出声, 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显示着抗拒。
可他依然不肯松手, 轻轻吻了一下她耳后的碎发, 试探道:
“旎旎, 你的小名是这样叫吗?”
云舟忽然转头, 目光冷漠:“我不许你这样叫我!”
萧铮被她目光所刺, 胸口仿佛中了一箭。
他压住情绪, 答应道:“好, 不这么叫你,睡觉吧。”
他感觉云舟不动了,以为她已经平静,可过了一会忽然觉得腰间被扯动,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
云舟已经把她亲手给他绣的那个荷包从他腰间解下来,拿着榻上笸箩里的剪刀眼看着就要剪下去。
“别这样!”
萧铮将那剪子一把夺过,扔在了地毯上。
可云舟似乎铁了心,趁着扔剪子的一瞬,将那荷包掷进了炭盆。
萧铮立刻起身去救,可是那金贵的布料碰见灼热的火炭,登时就烧出了窟窿。
上头原本绣得那饱满可爱的麦穗子,此刻已经被灼成焦色。
萧铮的心中,绞起一阵疼痛,连说话的语声也带着痛楚。
“这是你亲手绣的,是你的心血,你有气冲着我来,何必拿它撒气?”
云舟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神情倔强,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她视线挪到萧铮手上,眼神闪了闪。
萧铮这才觉出手上的疼痛来,他抬手一看,应该是刚才抢剪子时没注意被划伤了,血从手心的伤口流下来流到指尖滴落在地。
他去看云舟的神情,发现她已经别过脸去不看他。
心比手要难受得多。
他颓败地往后退了一步,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态来。
“你不愿意见我,我走就是了。”
萧铮的衣服上已经都是褶皱,手上沾了血色,神情落寞,莫名的有一种假山初见时遍体鳞伤的狼狈。
他起身罩上大氅,看了一眼榻上依然不肯看他一眼的云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小钗进来,有些疑惑萧铮怎么不在这,但看见云舟那糟糕的脸色,也不敢问。
云舟躺了许久才坐起身,她思考着什么,然后吩咐小钗:“打水,我要洗漱,如果玄羽没被陛下调回去,你就叫他进来见我。”
待小钗将玄羽找来,云舟拿出一封昨夜写好的信交给玄羽。
“我觉得,我在宫中的时候,太后也不是没机会对付我,但她大约觉得没有必要下狠手,会伤了与陛下的和气,没道理现在出来一趟就非要我死不可,除非有什么误解加深了她对我的敌意,我思来想去,就只有联络南兹的事容易引人误会,所以我得送一封信给李相,让他查查身边的人,是不是防范有所疏漏,要从这里送信出去,不落在北燕派手里,只有乌鹊营办得到,但你们只听陛下的差遣,按理我不该找你,所以我想问问玄羽大人的意思。”
玄羽思考片刻,将云舟手中的信接过,道:
“陛下这些日子将我派给姑娘,就是要我听姑娘的差遣,您和李相的联络都在陛下的允准范围,这信,乌鹊营可以送。”
云舟眼睛一亮,她继续问道:“那如果我想继续查昨天惊马的事情,这不符合陛下的意愿,你也能听我的差遣吗?”
玄羽沉默一会,问道:“姑娘有何计划?”
云舟想起来之前准备行囊时,薛尚宫曾来过,那时与她叮嘱的话。
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看着玄羽道:
“若我行在山林之中,遇见刺杀,玄羽大人是否能保我平安?”
云舟问这话时,眼中有似剑出鞘般的锋芒。
玄羽沉思片刻,也做了决定,他点了点头,答道:“玄羽尽力而为。”
云舟点点头:“世上没有全盘有把握的事,尽力就好。”
云舟谢过,玄羽本已经转身,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说道:“姑娘,陛下他……”
云舟的眼神冷下来:“我会顺着他的意思努力做皇后的,你不必替他担心。”
玄羽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毡帐。
夜里,帐中点了烛火,云舟对小钗道:“你把咱们那个嵌宝小箱笼拿过来。”
小钗依言拿了,放在榻上打开,不由得呀了一声。
那是一件白色的软甲。
云舟想起,出发之前,薛尚宫拿来这件软甲时的情景。
当时,薛尚宫就提醒过她,围场比不得宫中严谨,多有漏洞,若有人想要暗害云舟,在外头比在宫中容易的多,且也方便罪魁祸首推脱,所以防身的东西还是要带着。
这白玉软筋甲制作的精美漂亮,且防刀枪箭矢,有护身保命之能,还是魏帝那时收了做玩赏的,薛尚宫是私开的宝库取得此甲,其实还是违了宫规的。
薛尚宫当时笑道:“若此物能保公主平安,那奴婢就算挨二十板子,也值了。”
如今,还真是要派上用场了。
云舟叹了口气。
她没想到,大妃的手段竟是如此狠烈。
现在回想起来,萧铮把阿月当亲妹妹,是因为本没有亲妹妹,整个北燕宫廷,只有大妃自己的两个孩子活到长大,细想之下,不寒而栗。
萧铮要携众位武将穿过燕山山口,按北燕传统,在山口立国柱,以彰显他作为开国之君打下广袤领土的丰功伟绩,此行按制一来一回需要三日。
他出发的第二日,云舟起来,叫小钗帮她穿那件软甲。
小钗边帮她抽紧绳结边担忧道:“公主前两天刚摔了,又要骑马,不害怕吗?”
软甲穿好了,又在外头穿上袄裙,最后披上狐皮大氅。
云舟道:“没关系的,这回找的马都由玄羽派人看着的,不会再出上次的事了。”
衣裳穿好了,云舟来到毡房后的马厩,一个着寻常侍卫服装的人立在那,那人眉目隐在鹿皮帽子下头,仔细看才能认出是玄羽。
云舟走近,低声问道:“那天那两个孩子连家人都扣住了?”
玄羽点头:“都扣住了,那天的情况绝不会传出去,对外只说,姑娘当时正好没骑在马上,所以躲过一劫。”
云舟将一匹新马牵出来,道:“指使之人远在深宫,很多细节的掌握鞭长莫及,在这里负责动手的人又不了解我,我们不大张旗鼓的查,或许他们还抱着侥幸的心,以为我没发现这是谋杀。”
玄羽道:“追电中的毒,毒发时很像马匹的惊悸之症,若不是乌鹊营,也不好确认马是中了毒,含糊过去就是一场意外。”
云舟默然一瞬,然后翻身上马,在马上扬声道:
“今日这马可不会像前日那样发疯了吧?”
玄羽像普通侍卫一样,跪地道:“姑娘放心骑。”
云舟一抖缰绳,往山口那边骑去了,侍卫也连忙上马在身后跟着。
到了山口旁的松林旁,云舟回头问:“这林子里有什么好猎物吗?”
侍卫道:“属下可以为姑娘打几只山鸡,其绚丽羽毛可做挂饰。”
云舟道:“那太好了!咱们进林子去,我要用漂亮羽毛给陛下做点小玩意。”
说完,马鞭轻甩,嗖的一下钻进了林子。
林子越走越深,慢慢的有些不好分辨方向了,云舟转了几个弯,发现一直跟着她的侍卫跟丢了,她疑惑自语:“侍卫跟哪去了?真是没用。”
薛尚宫说过,她身上的白玉软甲虽然抵挡外伤,但若是强弓劲弩,仍可隔甲打断骨骼,能保命,但依然会受伤。
但愿玄羽身手了得,当真能保得住她。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能引诱出那本来已经断掉的线索,也是值得的。
她做出茫然转圈的样子,扯着缰绳四处寻觅侍卫的踪影,同时等待着某一处可能会趁她落单杀出来的刺客。
果然,她控马在林中转了两圈后,耳后突闻箭矢破空之声!
云舟本能地缩起了身子,以她的伸手,躲是躲不开的,她只能护住头脸,拿身上的软甲硬扛这一箭。
但剧痛并没有到来,有人在电光火石之间扑她下马,用身体护住了她。
云舟大喊:“玄羽别管我!抓住刺客!”
然而覆在她身上的人开口说话,不是玄羽的声音:“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云舟愣住了。
那是萧铮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文名暂时不改了。
陛下每天在无妻徒刑的边缘疯狂试探
云舟:倦了毁灭吧。
陛下:别呀,误会误会,老婆看看我……
第54章 、初见
云舟震惊回头:“你怎么在这?”
萧铮不由分说将她重新送上马, 自己也一跃而上,控住缰绳,道:
“说来话长, 先逃命再说。”
云舟不明白,萧铮回来了,为什么还要逃命:“我们逃去哪?玄羽呢?”
萧铮只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玄羽在给我们拖延时间。”
云舟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只是来引诱想要谋害她的刺客的, 就算玄羽报告了萧铮, 但情况怎么就突然之间变得她无法理解了呢?
难道他此次回北燕立国柱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他说要和她先逃命,难道竟然有人敢弑君?
云舟脊背发凉,简直不敢往下想。
萧铮带着她纵马足跑了有半日, 七拐八拐, 绕过几个小山缝, 最终停在一处隐蔽山谷,远远看去, 山脚下有一座荒废的庙宇。
马已经累得极速喘气,鼻孔里不断喷涌着白气, 萧铮骑在马上先扶住云舟的腰, 帮她滑下马背, 自己下去时, 是一个踉跄, 在云舟身前栽了一下。
这很不寻常, 云舟心中一凛, 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从他肩膀看过去, 掩口惊呼出声。
“你中箭了!”
原来射向云舟那支箭没有来得及被挡开, 是被萧铮以身挡下了。
“不妨事。”萧铮道:“这点小伤算什么。”
云舟攀着他肩膀的指尖发颤, 他受了伤,还带着她骑了这么久的马!
云舟注意到,萧铮虽还嘴硬着,但嘴唇明显的没有平日有血色,脸色也发白。
她伸手向他身后一摸,果然摸到一手猩红。
云舟嗓子一哽,红了眼眶,她压抑着哽咽咳了一声才说出话来:“别逞能了,靠着我些吧。”
云舟改扶为抱,一臂反搂住萧铮的腰,让他分一些重量在自己身上,掺着他往庙中走去。
庙中厢房只有一个矮榻,上头还留着一支草垫子,云舟理了理上头的稻草,扶萧铮坐了。
萧铮拔出腰间短刀递给云舟:“把箭杆斩下,箭还不能拔,拔了血流得太多,若有人追来,我失血过多不能对付,没人保护你,你那指甲盖大的胆子,不得吓死?”
云舟的眼泪在眸中打转,想要嗔他为什么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萧铮已经把短刀塞进她的手中,安抚似得握了握她的手背。
“没事的,尽管下刀,我不怕疼。”
说完他背过身去,将后背亮给她。
云舟咬着牙,控制着握刀的手不要发抖,坚硬的刀柄硌得手心生疼。
好在那刀削铁如泥,云舟又使了吃奶的力气,力求一斩既断,唰的一下,木制的箭杆被削了下来。
纵然如此,萧铮虽没吭声,额头上还是立刻出了一层冷汗。
云舟看着他身后被血濡湿的衣服,心脏像被狠狠绞住。
萧铮侧躺下,看见了云舟红红的的眼睛,笑了笑:“这就吓得哭鼻子了?”
云舟瞪了他一眼,将氅衣脱了给他盖上。
萧铮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蹙眉道:“你想冻死你自己?”
他从氅衣下伸出手来牵过她的手:“一起来躺着。”
他的手指尖也是前所未有的凉。
萧铮如今也冻不得了,两个人凑在一起毕竟还暖些,于是也钻到了氅衣之下。
“现在就等谁的人先找到我们。”萧铮道。
云舟问:“是谁在追杀你,冕图部吗?”
萧铮摇摇头。
云舟的氅衣不大,要想盖住两个人,只能尽量蜷缩在萧铮怀里。
这让她想起来,前夜,他在毡帐的中从后面拥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那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决定将自己心封锁起来,可现在她又糊涂了。
他为什么要为她挡箭呢?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江山理想,帝王功业?
这不是轻飘飘的甜言蜜语,那浸透衣衫的鲜血是实实在在的。
云舟心中乱极了,她见萧铮不肯细说此刻的危机,便淡淡道:“管他是谁吧,最多不过咱们俩死在一处。”
“跟我一起死在这你不觉得冤枉吗?”萧铮问。
“前天的我必然觉得冤枉,现在你为了我受伤,好像又没有那么冤枉了。”云舟实话实说。
萧铮摸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束带,问起:“你知道你给我绣的荷包被你一气祸害成什么样子吗?你怎么下得去手,好狠的心肠。”
云舟哼了一声。
“下回再吵架,打我可以,不能毁坏送我的东西,知道了?”他说。
“一个荷包而已,小题大做。”云舟的声音很小。
萧铮闲暇时候,很仔细的看过那个香囊,每一个针脚都极其用心,一点歪斜错处也找不出来,络子打的那么复杂一根丝线都没有乱,可见做活的那个人是用了心的。
他想着那样一件包含了许多心血的东西,逐渐被火焰熏的发黑,吞噬,心疼极了,仿佛丢了几座城池。
萧铮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我越发觉得,当世子时遇见你三次,是命运。”
云舟被命运二字触动,转过身来,似乎怕冷,往他胸口靠了靠,摇了摇头。
“不是三次,是四次。”
“四次?”
这回倒换萧铮不明白了。
“在假山中你为我包扎伤口是我们初遇,后来廊下看雨是第二次相见,最后一次是我逃离都城时我躲进你的马车,在那之后,直到我掌控皇宫,我们不可能再相遇过。”
他忍不住捏一捏云舟的胳膊:“四次是什么道理,说来我听听。”
云舟把头又向下缩了缩,遥远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她的语调雾气般轻缓:
“早在你初来魏宫的那一天,我就见过你。”
萧铮初来大魏觐见魏帝时十五岁,云舟只有十岁,还是一个小孩子。
萧铮来的那一日,宫中的一些小宫女都在讨论皇帝陛下要给北燕世子办迎接的宴会,还将那世子带去了宫中的马场与皇子们切磋骑射。
云舟从没见过父皇与皇兄之外的男子,且魏人对北燕人常有些奇怪传言,说北燕男子各个留络腮胡子,眼如铜铃,声如虎啸,她觉得好奇,但也不过心里想想,恰好当时的小钗只有八岁,又被赵婕妤和云舟惯的很贪玩,她向往马场的热闹,所以怂恿云舟去偷看那北燕世子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像个狮子老虎。
云舟也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小钗磋磨,没一会功夫,云舟就妥协了,她们假意午睡骗过了嬷嬷,然后偷偷跑出了双鸢阁。
魏帝在马场,有许多人守着,她们自然不敢直接近前。
但魏宫四角有四座钟楼,其中一座正在马场之侧。
云舟带着小钗上了钟楼,将花窗推开一线,正可以俯瞰马场。
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兴奋地瞧着新鲜事。
小钗没看到长得像狮子老虎的人,便看跑来跑去的马,而云舟则注意看骑马的人。
刚开始,她着意寻找那种魁梧的大胡子,但是没有。
马上的身影各个身材都很匀称,她的父皇,她的几个皇兄,还有……
云舟一个一个点过去,小小的手指,停在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上。
那少年正背对着她的方向,身穿一件样式新奇的蓝缎袍子,那蓝色在阳光下显得很亮眼。
只见他骑着马飞快地向前,中途双手离缰,弯弓搭箭,顷刻之间连射三发,箭箭正中靶心。
云舟忍不住轻轻赞叹了一声。
马场里的内侍,起着高调门唱道:“北燕世子,三中圆心!”
原来,这就是那北燕世子,看来也不是传说中那样如虎似熊的,坊间传言真是不能尽信。
那十五岁的北燕世子萧铮,摸了摸身下骏马的鬃毛,无意间朝着钟楼的方向看过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的身上有深锁的宫城里没有的潇洒肆意,阳光落在他的缎袍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耀住了小云舟的眼。
北燕的世子并不知钟楼的窗后有人,他不过是望向那湛蓝的天空与殿阁的飞檐。
但云舟还是吓了一跳,她连忙拉着小钗蹲下。
过了一会,云舟问道:“小钗,你看到那北燕世子了么?”
小钗点头:“他骑马真快!”
云舟有些愣愣的,轻轻道:
“他笑的可真好看呀。”
十岁的小女孩,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她的夸赞,不过是一个人对这世上美好事物的向往。
她在女人的围绕中长大,知道许许多多种女子之美,但她缺乏对男子的了解。
她的父皇是高高在上,威严可怕的,她的皇兄们虽都生的长身玉立,但个个都谨小慎微,不苟言笑。
是萧铮的出现让她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是什么样子,成了她乏味人生中的惊鸿一瞥。
在后来的岁月里,她由孩子长成少女,那片刻的闪耀,逐渐淹没在了日常琐碎的记忆中,直到云舟十三岁时,刘娘娘告诉她,她与刘家三郎定了亲,她在那个下雨天,趴在赵婕妤的膝头,忽然间又想起了萧铮的面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一句,刘家三郎爱笑吗?
云舟当然不会和萧铮讲述的如此详细,更去隐去了刘家三郎有关的部分。
但尤是如此,她的脸颊还是升上一抹红云。
因为按照以前,萧铮一定会趁机调笑于她,说她记得如此深刻,是对他有意。
但云舟埋头藏了一会,仍听不见萧铮的动静。
不由得抬起头来去看他。
萧铮不知为什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云舟眨了眨眼睛,但默契的也没有出声。
良久,萧铮才开口,声音发哑,他问道:“所以,是因为你那时见过我一次,所以后来在假山时,才肯上前为我包扎伤口?”
云舟点头:“对呀,若不是对你有个好的印象,我怎么可能壮着胆子在晚上靠近一个陌生男子?我可是公主啊。”
萧铮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波澜起伏的心绪。
大概是庆幸,太庆幸,庆幸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命运也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暗中施予过他一丝柔情。
那个曾经光芒四射的少年,在到都魏不久后就死去了,但少年身上最后的一点碎光,在命运的眷顾下,恰巧落入了一个女孩的眼底,就是这一点点微弱的瓜葛,在后来的时光中,凝成了一段细而坚韧的丝线,替早已经黯淡的他,牵住了她八年。
萧铮低头,凑近云舟,与她额头相抵,他说道:“我也很喜欢那时的我。”
这句话乍一听起来像一句自夸。
但云舟听懂了,她的心里霎时泛起一股酸涩的苦意。
这种感觉,早在那个月夜的假山下,她看到一个阴郁,破碎,浑身戾气的少年时,就已经感受过一次。
那一刻她便知道,那个曾闪耀过她眼睛的人,已经没有了。
向往灿烂笑容的小女孩,和那个浑身披满阳光的少年还没有真正的相识过,就已经永远的错过了彼此。
她那时已经定亲,大着胆子为他包扎,其实是一场与心中的惊鸿雪印不为人知的道别仪式。
可是她的道别,恰恰成了他的初见,在他之后的无数绮梦里埋下了缱绻的种子。
她以为的结束成了他的开始,命运之线不曾剪断,固执地纠缠。
作者有话说:
萧铮:我是我白月光的白月光
缺一环都不算命中注定……
第55章 、心软
然而萧铮的庆幸之中, 还掺杂着一种深深的后怕。
如果当初云舟一念之差没有贪玩去马场,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在危险的境况遇见他时只会害怕的躲开, 如果他没有成功的逃回北燕,而是死在魏都,那么天下大乱后又会是谁举旗冲入魏宫?
作为俘虏的暮氏公主又将面临怎样凄惨的命运……
只要稍作想象, 就会心胆俱寒。
但好在, 他们的缘分虽然细弱, 但始终没有断绝,直到今天,他还能听到她说一句。
“大不了和你死在一处。”
想到这里, 萧铮将云舟拥得更紧些。
“你别乱动, 看扯着伤口。”云舟提醒他。
萧铮不以为然:“都说了, 这点伤算什么?战场上受过的,比这重得多了。”
云舟哼道:“受过的伤多, 难道新伤就不疼了吗?嘴硬。”
受过旧伤,难道新伤就不疼了吗?
这话语中的关切让萧铮心中十分熨帖, 他嘴角攒起一点微笑, 有些不怀好意道:“何止嘴硬呢?”
云舟不接话, 因为她没听懂萧铮话里有些放肆的调笑, 她以为他是说自己是硬骨头, 男子的虚荣心罢了, 所以懒得言语。
但萧铮以为, 她早经人事, 明明听得懂, 是因害臊装不明白。
但她既然不愿意谈, 也便罢了。
萧铮转而问道:“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你早就见过我呢?”
云舟眨了眨眼睛:“其实我之前告诉过一个人。”
萧铮随口道:“你阿娘?”
云舟摇摇头:“是萧锐。”
“萧锐?”
萧铮眉头骤然蹙的老紧,觉得背上的伤口都越发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勉力压平声音问道:“为何要说与他知道?”
云舟看萧铮那死拧着的眉心,简直皱成三江五岳,显然一听萧锐两个字心中就又翻起了酸醋做的大浪来。
她心里奇怪的有些发甜,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她故意拖了一会时间让他心急才说道:“你登基大典的那天,可还记得,我说遇见萧锐,与他说了几句话?”
萧铮冷冷哼了一声。
那日在无人的回廊下,云舟与萧锐走了那么一段路。
云舟想斩断萧锐对她的心思,本有许多种说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想起自己孩童时的事,然后说给了萧锐听。
萧锐听过之后,本来常有的玩世不恭的神色尽数敛了,云舟从未见过他那样有些哀凄的神情,萧锐当时叹了一口气,对她道:
“原来你竟见过那时的兄长,那真是不为怪了,那时的兄长,任谁见过,也不会忘的。”
云舟至今记得萧锐那一叹,她对萧铮道:“萧锐其实很心疼你。”
萧铮垂眸,忽然心里对萧锐生出些愧疚来。
云舟终是在这里与他共患难,他还有什么可嫉妒别人的?
而云舟此刻觉得自己那无比复杂的纠结也消散了。
她虽然不知道萧铮能喜欢她多久,是不是足够纯粹,但他一定与父皇不同。
她的父皇纵然如何宠爱,也是绝不可能为瑶贵妃挡箭的……
在燕山下的官道山口,萧铮的仪仗正迤逦在路上。
冕图王故意落后一些,与庆国公骑马并行。
“这三天是动手的好时候,也不知道等咱们回去,那女人是不是已经解决了?”冕图王低声道。
庆国公淡淡道:“这里可不比宫里,这山林中常有人让狼叼走的,那暮氏女倒霉,人间蒸发了,陛下也没办法。”
他看着冕图王得意神情,又恭维道:“此次若能将那暮氏女成功除去,青茵做了皇后,王爷你就是国丈人,有了这个儿媳妇,太后以后和你比和我这哥哥还要亲厚了。”
冕图王道:“可不敢,国公可是太后的亲兄长,我不过是对陛下和太后的忠实仆从罢了。”h|?0?3?0?8
话虽说得谦卑,但脸上傲然神色已显,他前后看了看随行的众臣,疑惑道:“ 为何不见勒桑部族长?他之前一直想把侄女嫁给陛下,太后属意青茵,他不高兴,这会是故意躲着我?”
庆国公道:“听说是病倒了,带来的两个小孩子也生病,和陛下告了假,在大营里呢,未曾随行。”
他鄙夷嗤笑一声:“那家伙一向胆小怕事,才住进都城几天,就养得身娇肉贵的,来围场吹了两日风就病倒,实在是废物。”
冕图王也跟着笑:“按说他也是个壮汉,怎么说病就病,再说陛下刚刚登基,头一回回北燕,但凡他还能爬也得跟过来,居然就在大营里歇上了。”
说着说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具体哪里有问题,只是心中隐隐的不安。
他望着前方华盖下皇帝的马车,那奇怪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终于,他一抖缰绳让马小跑起来,追上了萧铮的马车。
“陛下。”冕图卓泰在马车外唤了一声。
骑马跟随车架的徐勿连忙道:“冕图王有何事?”
冕图卓泰盯住那马车的窗帘,趁着徐勿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掀了开来。
帘子掀开他先看见在马车中歪着睡觉的男子身影。
他才要松一口气以为自己想多了,要向萧铮自请唐突御驾之罪,下一瞬就被那睡眼惺忪的脸惊得一个激灵。
他只觉得天寒地冻中又有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泼得他脊骨冰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那马车里的人,不是萧铮。
萧锐睡得正香,只觉得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将他冻醒,原来是车帘子被人掀开,于是他迷迷糊糊坐起来看着对方。
“怎么是你?陛下呢?”冕图卓泰问出来,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妙了,萧铮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他提前走了,去哪里了?
萧锐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皇兄去哪了,他让我在这的,你有事回去找皇兄说吧。”
说完,躺下继续睡觉。
徐勿道:“王爷,陛下昨日立了国柱,当晚就走了。”
虽然还什么也不能确定,但冕图卓泰心中就是浮现出一个念头——完了。
……
雪谷之中,萧铮和云舟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外头的山谷四野寂静,只有偶尔从房檐上落下一捧细雪砸在无人的庙宇庭院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萧铮许是因为失血,有些许的疲惫,闭目躺着。
但冬季日短,太阳一旦西斜,便又越发冷了。
云舟忍不住在他动了动,轻轻问了一声:“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人寻来?”
萧铮睁开眼睛,攥了攥云舟的指尖,发觉她的手凉的厉害。
虽然他很不舍的这份温情时光,但她受不得冷,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看了一眼破旧窗户外渐暗的天色,当即撑坐起来,唤了一声:“玄羽。”
只听庙外雪地上咯吱一声轻响,玄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云舟微微张嘴,转头神情讶异的看萧铮:“玄羽早就来了?”
萧铮有些心虚轻轻咳了一声,没答话,站了起来。
云舟穿上氅衣,虽然有许多疑惑,但看到萧铮的披风松散了,还是忍不住先上手替他整理衣裳。
“人抓到了吗?”
萧铮问话时微微弯着腰,为着方便云舟为他系披风带子。
玄羽回道:“已经活捉。”
萧铮冷声:“尽快审问。”
玄羽颔首:“主上放心,只要是活人,就没有乌鹊营撬不开的嘴。”
萧铮点头,再回眸时,对上了云舟气呼呼的脸。
云舟听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叛,都是萧铮唬她的。
玄羽并没有替她瞒着萧铮,而是转头就告知了他自己欲当诱饵引出幕后主使的计划。
所以萧铮暗中提前回来,潜伏在树林里等着救她。
他终是信不过她能成事。
说什么要逃命,也不过是给她使的苦肉计罢了。
自己果然是上了当,还把些个陈年旧事都讲了。
萧铮本来还欲揽着她,这气一生,云舟哪里还肯挨着他,一扭身躲开去。
萧铮一个趔趄,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又倒在云舟身上。
云舟气道:“起来,你不是硬骨头吗?别靠着我。”
萧铮似痛极道:“硬不了了,软的很。”
云舟无可奈何。
再是苦肉计,替她受的伤总是真的。
这时萧铮趁势握住她的手,唤了一声:“旎旎。”
他早知道她的乳名,头一回叫,被她怒斥回来,这回又试探起来。
云舟被他那略微沙哑的虚弱声音叫得心里一软,终究抬手扶住了他的腰身。
出了荒庙,外头早有接候的马车。
二人坐进车里,车厢内炭盆子烧的旺,身上很快就被烘暖了。
萧铮一直抓着云舟的手不肯放,手掌心里有一点微微的汗意。
他看着云舟尚有余怒的脸颊,解释道:
“我绝不是信不过你,我方才摸到你穿了护甲,玄羽也是必然能抓住刺客的,我不来,此计也能成,只是,今日这一箭必须我来受。”
萧铮垂眸,眼神有些落寞:“我找了个理由派玄羽跟着你,就是怕出门在外,有人会耐不住动手,但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多此一举,然而他们还是动手了,我既心中知道是谁指使的,就更不能让你再受这一箭的委屈。”
“我母亲刺出的箭,要伤也只能伤我。”
作者有话说:
柔弱萧铮,在线发软。
第56章 、威慑
围场里, 皇帝的毡帐在最中心。
周围一圈是随行宫人的小帐篷,方便伺候皇帝起居,然后是轮值的守卫。
再外一圈是随行的王公大臣, 北燕贵族或朝廷武将。
夜色里,就在这外围的一处墨绿色毡帐中,冕图王冕图卓泰与庆国公正在一处。
帐中充满着一种焦惶之气。
冕图卓泰来回踱步, 时不时拿粗糙的掌心狠搓两下额头。
一旁的庆国公尝了一口茶水, 觉得酽的过分, 苦极了,他烦躁地将茶碗掷在案上。
“王爷,不要再晃了, 我的头都晕了。”
冕图卓泰一下定住脚步, 还是不愿接受现实:“多简单的一个事情,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就在他们一行人从山口回到大营后不久,萧铮也带着云舟回到围场, 并宣称遇刺。
更让人心惊的是,遭遇过无数刺杀都安然无恙的萧铮, 这次居然龙体有损。
御驾出行, 随行者众, 死伤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可是伤的是皇帝, 那就是有人要谋反, 上下登时一片哗然, 随行的御林军奉了皇命将整个围场围的铁桶一般, 飞鸟难过。
一时之间各个毡帐里人人自危, 心怀鬼胎者更加如坐针毡。
冕图卓泰也为了给自己女儿的皇后之路扫清障碍, 奉了太后的命, 计划刺杀暮云舟。
暮云舟在这些粗犷高傲的北燕男人心里,不过是轻如鸿毛的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他们认为,萧铮宠爱她,也不过是宠爱猫儿狗儿一般,活着时候喜欢,但死了便死了,难道还当真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这些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叔伯认真起来不成?
即便是一时愤怒,处置几个人,那时,他为了一个魏女就大伤北燕一派的脸面,他们几个部落亦可凭此辱报团,反过来迫皇帝让步。
但现在,杀一个无名小卒,升级成了谋害皇帝。
而弑君既等同于造反。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担上这样的罪名,其余部落谁敢沾染?
勒桑部族长的一对儿女因为无意掺和了毒马一事,被乌鹊营控制起来,放出后为撇清和冕图王的关系,竟然立即将毡帐从冕图部旁挪走了。
皇帝一旦彻查问罪,他冕图卓泰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幕后主使的哥哥庆国公,居然还有心在他的毡帐里喝茶!
庆国公也不是不心焦,只是如今当务之急是劝冕图王守住底线,明面上千万不能把太后牵扯进去才好。
他清了清嗓子道:“事已经出了,王爷急也没用,这到底是不是弑君,皇帝心里清楚,他不至于赶尽杀绝,皇帝身经百战,动手的刺客又不是冲着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受伤了?他这是故意受伤借此护那女人,逼咱们退步罢了,你在这里一身怨气,难道是在怨太后娘娘?我可劝你三思,太后与皇帝是亲母子,牵扯了太后也没用,王爷不如想想,如何在陛下的怒火中保住您的女儿吧。”
冕图青茵自小聪明要强,是冕图王的掌珠,冕图卓泰一想到女儿,越发心痛起来。
庆国公言尽于此,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听冕图卓泰冷哼一声:“老东西跑得倒快,你们都高高挂起,拿我做替罪羊!”
话既已说得难听,庆国公便回头道:“你要保青茵,只能靠太后,清醒着些吧。”
庆国公离去后不久,王帐那边就来人通传,召冕图王前去有事商议。
冕图卓泰入王帐时,萧铮正在案前批折子,因御医刚来换了药,外袍披在肩上。
帐中还残留着草药的味道。
冕图王进来行礼,萧铮仿佛没看见他,皇帝不叫起,跪着的人不敢起来。
冕图卓泰魁梧的身躯低伏,贴着地面,他看不见萧铮此刻的表情,只觉得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正盯在他的背上。
冕图卓泰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当帝王的威慑迎面而来时,再自认勇猛的人也会颤抖。
“带进来。”
萧铮寒凉的目光从伏地不起的冕图卓泰身上移开,淡淡地吩咐。
门帘一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扔进了帐中,倒在了毡毯上。
萧铮道:“刺客被朕活捉了,冕图卓泰,你仔细看看。”
布置刺客的事不是冕图桌泰亲自着手,他与这刺客从未见过,于是冕图卓泰兀自装傻道:“陛下这是何意啊?”
萧铮看他一眼,眸中似有一丝冷笑,他道:“再带。”
帐帘又拉开,又一个人被重重扔进帐中。
那人不像刺客不识得冕图王,他见到冕图王就爬起来叩首道:“属下无用!”
这下,冕图卓泰当真慌了。
未免被抓住把柄,刺客安排好之后,行事的手下早就提前离开了围场,所以当皇帝的大军将围场包围的时候,他才不甚担心,没想到,提前走了,居然还是被抓了回来……
萧铮闭了一下眼睛道:“冕图王经营半生,这样的事也干过不少,不是你们做的不缜密,而是朕太了解母后了。”
冕图王这时想起了庆国公的话,当即认罪叩首道:“此事都是臣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无关?母后忽然起了杀心,这里头没有你那聪慧的好女儿借刀杀人的妙计吗?”
冕图卓泰冷汗如雨,他咽了一下口水,求道:“青茵年纪尚小,她哪里有什么心机,更没有那样的胆量,她不过是个闺中的无知女子罢了……臣也是一时冲动,此事全然与旁人无关呐。”
北燕派以太后为首,抱成一团,出了事情也觉得要依靠太后保自己,都在极力撇清太后,这在萧铮看来,几乎已经快成了另一个小朝廷了。
萧铮沉默片刻,缓缓放下了朱批的御笔,然后骤然抬手,将案上的墨石砚台狠狠砸向了冕图王的头脸,冕图卓泰登时血流劈面。
他声如雷霆。
“你到底是谁的臣!”
冕图卓泰被砸倒在地,只觉头痛欲裂,脑浆翻搅,鲜血流进眼睛里,满目血红。
“是……是陛下的臣!”
萧铮起身,走到冕图王面前,每走一步,靴子底都碾过冕图王渐在地上的血珠子。
他淡淡道:“如今大胤最南的属国是南兹国,南兹国再往东南,便入海,海上还有几个荒僻的岛国,既然你的女儿如此无辜,朕看郡主身份也委屈了她,不如朕封她做公主,送到那岛上与族长和亲,为我大胤立功可好?”
萧铮的语气仿佛恩典,而冕图王已经心底冰寒。
那南方的荒岛上哪有国?不过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罢了,莫说青茵,就是男人送到那岛上去,也是等于去死。
萧铮踱步到冕图王另一头:“冕图卓泰,你毕竟功勋赫赫,朕也不愿意伤咱们北燕人的心,朕可以保你们不死,甚至还能保住你这张老脸,只要你能想得明白。”
冕图王抬头,他低伏在地上仰望这年轻的帝王,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清明。
是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他们这些人费尽心机争来争去,什么北燕,什么大魏,多少好处争到家里又能怎么样?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争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不过是这个人兜里的东西罢了。
臣就是臣,遇见铁腕的君王,绝不该去争人家不想给的东西。
冕图卓泰如被冰水浇脊骨,清醒了个透彻。
他再次深深叩首,道:“小女资陋德亏,不堪为后,现民间尊奉魏女,天命皇后不可违逆,臣今夜就联合北燕诸部首领进表,推举魏女暮氏为后!且为报陛下饶过小女一命的恩德,臣冕图卓泰,愿意归还陛下所赐燕山以南所有土地,自此返回北燕为陛下守旧都,无召终生再不过燕山!”
当冕图卓泰走出王帐,迎面便是被风卷起的雪霰子扑了满身。
冰凉的雪打在粗糙的脸上,那凉意终于叫他确信,他是活着从那帝王的震怒里走出来了。
从王帐前匆匆经过的宫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吓得脖子一缩加快了脚步。
冕图卓泰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不好看,伸手一抹额头,手上一片鲜红。
刚叫皇帝砸的这个口子,血竟然还没止住呢……
他想起庆国公,想起太后,不由得在心里叹。
大难临头各自飞吧,皇帝给了他冕图部台阶,他不得不紧着走下来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什么北燕派的利益,太后的家族,那可都顾不上了。
雪越下越大,灌进脖子里,冕图卓泰脖子一凉,打了个冷颤。
……
因为下雪,云舟的毡帐里加了炭盆子,烧的暖热。
小钗拿着铁钩子拨了两下通红的炭块,然后绕到屏风后头帮云舟洗澡。
她打开干爽的棉巾子,将云舟洗好的湿漉漉的长发拨到浴桶外头来擦干。
毡帐不比宫里房子一间套一间的。
那门口的棉帘子哪怕开一个缝,寒风都无遮无拦的全灌进来,湿着头发万一着了冷风,落下头风病可不得了。
她一边擦一边吩咐外头拎热水的婆子们再往桶里兑热水,生怕水凉了。
两个婆子身强力壮,拎了热水之后正要出去。
屏风外头那棉帘子就被人一挑,一大股冷风灌进来,小钗呵斥道:“谁又这么大咧咧地掀帘子,冻着姑娘怎么办?”
然而一见来人,忙将嘴闭上了,俯身见礼。
萧铮挥手叫起,然后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直接走到云舟面前,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托起她那被热水蒸得通红的小脸蛋,俯身就吻了下去。
两人的影子,被烛火投在那屏风上。
帐子里伺候的几个人,动也不敢动,怕弄出动静来叫皇帝尴尬,惹他不悦,然而也无人敢正眼细瞧,都避过了身干杵着。
莫说小钗这十几岁的少女被惊得够呛,就是那两个生养过的中年婆子脸都臊的通红。
云舟脑子空了一阵,直到手无意识揪住了萧铮的前襟,那身从外携裹来的风雪气凉了她的指尖,才叫她清醒过来。
这一清醒,云舟可是没脸见人了。
她往水下一缩,嘴唇动了动,平日里在他面前何等伶牙俐齿,这会愣是没说出来话。
萧铮笑了,说道:“明日检视军队,之后我们就要回宫了。”
云舟懵懵地哦了一声。
萧铮道:“我携你同去。”
不等云舟再问,萧铮已经转身绕出了屏风。
因他心情好,还对外头人打趣道:“朕不过来说几句话,你们这副紧张样子干什么?朕这就走了,你们接着进去伺候。”
说完,又挑开帘子,然而这次只挑了一线,小心地从缝里钻了出去。
他来去匆匆,云舟坐在热水里,看着蒸腾的水雾,祈祷着刚才都是幻觉。
然而嘴唇上还发着疼,哪里有假?
当着众人的面,她的脸面是一分也没有了。
云舟气得一头埋进了水里。
作者有话说:
婆子们:哎呀呀呀,真是没眼看……
第57章 、皇后
天色擦黑, 玄羽处理完了乌鹊营中的事情,来到王帐中。
王帐此时空无一人,玄羽没有离开, 而是双膝一曲,跪在方才冕图王洒下的血迹之前,等萧铮回来。
没过一会, 帐外响起脚步踏雪的声音, 萧铮进了王帐发现玄羽背对着他, 正笔直跪于案前。
他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没让徐勿跟进来,独自案边坐下, 等着听玄羽要说什么。
“玄羽来向陛下请罪。”
萧铮提笔蘸墨, 在拟处置冕图王之事的御旨, 一边写字一边淡淡问了一句:“乌鹊营第一首要是什么?”
玄羽颔首:“回陛下,忠诚。”
萧铮顿笔, 再开口时声音沾染上了怒意:“你还知道,那你为什么私自违背我的意思, 帮助云舟以身涉险去诱敌?”
玄羽身姿依旧笔直, 回道:“杀手很可能提前看过云舟姑娘, 如果他确认对象才动手, 换一个人诱不出敌来, 陛下就会错过此次良机。”
“可她差点就中箭了, 就算她穿了护身甲, 我若慢上一点她也得折上两根骨头!”
萧铮声线越发沉下去。
玄羽面不改色:“陛下不会慢, 就算陛下没赶过来属下也不会慢, 区区刺客, 还不能在属下眼皮子底下伤人。”
萧铮被气得冷笑:“玄羽, 你是越来越有主张了。”
谁知玄羽接下来的话倒叫萧铮哑口无言。
“陛下为何隐瞒云舟姑娘?不惜让她误会您也不想让她参与危险的事情?但是陛下,她即将成为您的皇后,与陛下并肩的人不可能只同享福而不同患难,陛下自以为对她好,云舟姑娘未必领情,上次您将她送去岷山王府的事,陛下没有吃一堑长一智。”
萧铮恼羞成怒,蓦地站起身指着玄羽:“你好大的胆子!”
但这句话说完,他也没找出第二句话说。
他平静下来:“你就不怕朕一怒斩了你?”
玄羽道:“陛下刚从云舟姑娘的帐中回来,心情正好,不会斩人的。”?0?3?3?8?0?3?0?8
萧铮沉默了一会,终究没忍住,笑了出来:“朕可不敢让你跟着了,你当真要成朕肚子里的蛔虫了。”
王帐中的气氛倏忽间松懈下来,见玄羽还跪着,萧铮道:“起来吧,朕就当这次是朕的发小自作主张,而不是乌鹊营的首领,此种事情,下不为例。”
“谢陛下不责之恩。”玄羽起身,正欲离去,忽听萧铮又道:“想想以后怎么将功补过。”
玄羽想了想,回道:“待云舟姑娘入主凤梧宫,属下可以做护卫,让陛下安心。”
萧铮坐回椅子,手指摩挲着下巴,忽然想到,假如自己今天没及时赶到,就又是玄羽保护云舟,上次惊马他已经救过她一次,把他派去凤梧宫,岂不是隔三差五就要英雄救美。
他打量一身玄色劲装的玄羽,发现他长得着实很英俊,不由得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于是他一挥手:“算了,以后再说吧。”
皇帝遇刺一事很快有了结果。
既然冕图王彻底退出了朝堂争斗,萧铮承诺了给他留些脸面,遇刺之事,按明面上的说法,是冕图王手下的人,不满萧铮此前削减北燕士兵每逢年节多发的饷银一令,心生怨恨,斗胆行刺泄愤,已经被皇帝于帐中亲手正法。
冕图王因管束不力,自请了罪。
但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中有数。
北燕的贵族王公们私下议论纷纷,一方面十分庆幸,自己没掺和到这桩事情里,一方面落寞怨怼,因为皇帝还是铁了心要给那些魏人脸面了。
但是冕图王无论怎样,封号体面总算是还在,若如此想来,皇帝其实也已经对北燕肱骨很留有余地,不算是刻薄寡恩。
加之冕图部本是北燕部落中最大的,冕图卓泰都转了口风要支持皇帝的融合新政,其余的部族更是缩紧脖子做鹌鹑去了。?0?4?0?6?0?2У
那日云舟骑马时偶遇的两个孩子,他们的阿爹便是勒桑部的族长,此刻族长正在与自己的毡帐中关起门来与其弟谈话:
“要我说,皇帝抬举魏人便让他抬举去吧,他毕竟是北燕出身,再抬举也无非就是与我们平起平坐,难道还能反骑到我们头上来吗?我每次一开口劝,那冕图卓泰就嗷嗷乱叫,说我没有骨气,他如今头破血流有什么骨气?这天下谁敢朝皇帝要骨气?”
其弟附和道:“兄长这话有理,那日乌鹊营的人来将咱们几个帐子围了,着实把我吓得够呛。”
勒桑族长朝下一指:“都是那两个晦气崽子惹的祸。”
正在炉边吃松子烤火的男孩子辩驳道:“那漂亮姐姐看着一点也不凶,我们不过赛个马。”
勒桑族长瞟了一眼案上那本自己将上的奏表,冷哼一声:
“漂亮姐姐?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
大胤皇宫之中,冕图青茵觉出了不对。
要说除掉暮云舟,去北燕立国柱的时候是最合适的,那时萧铮会离开三日不在大营中,正是方便动手的好时机。
算着日子,如果事成,那边该有飞鸽传书告知太后,可是好消息没有及时传来。
好消息没来,坏消息先到了,替青茵从宫外传信的人告诉她,李相忽然严查了一次府中下人,将他们安插在相府的细作揪了出来,一番刑讯之后,那细作全招认了,承认了他誊抄李相信函给宫中的冕图郡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冕图青茵倒还镇定。
那传信人说:“就在昨夜。”
冕图青茵点头,自语道:“那还来得及。”
冕图青茵隐瞒了暮云舟送往南兹的信函内容,故意添油加醋利用太后对暮云舟的偏见误导她可能有谋反之心,这件事被萧铮知道了,他可不会怜香惜玉轻易放过她,即使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恐怕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被打残了,还不如死,好在她还来得及去求太后保命。
太后午睡一起,就瞧见冕图青茵从外头哭着扑进来,抱住她的腿。
“娘娘,青茵犯错了,青茵该死。”
荻珠见了,忙将她搀扶起来,递上帕子:“郡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什么事有太后娘娘给你做主。”
于是冕图青茵抬起婆娑的泪眼,哭泣道:“青茵从小得太后娘娘器重,怕辜负了娘娘,得失心太重了,所以……所以欺瞒了娘娘,那暮云舟的信青茵看过,那一封里没有谋反的内容,但青茵想着,信里没有,万一心是反心呢?所以一时糊涂就瞒下了,可是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太后娘娘,青茵害怕娘娘对青茵失望了……”
她语气真挚,哭得梨花带雨,伏在太后的膝上,哭湿了她的裙摆。
太后默了半晌,只道:“行了,我知道了,你这个孩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无论如何是我要扶你上后位,你知道错了就好。”
冕图青茵还是哭:“铮哥哥会不会杀我?”
太后垂眸看她,眼里有些冷淡但也有一丝慈爱:“你是我身边长大的,总不能看着你死。”
……
立后一事,皇帝可谓大获全胜,阅军时便越发英姿焕发。
检视军队,今年格外的隆重,因为军队不仅人数更庞大,组成也越发复杂了。
皇帝自己的御林军,北燕各部落军队还有被萧铮收编的魏军,光是给皇帝检阅的“花头”士兵就有近万人。
所谓“花头”,就是军队里挑出来的身材壮硕,长相周正,精于武功,能给皇帝长脸面的最好的兵。
草原的巡阅场上,万军列阵,鸦雀无声。
北风吹过高台,萧铮全身甲胄骑着一匹纯黑的战马,他身后半步立着身着华服的美丽女子。
萧铮伸出手,那女子交出手,一握一提之下,飘然如烟霞的裙摆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皇帝的马背上。
“众将士听令!”
伴着萧铮这一声,周身跟随的王公们全部下马曲膝,上万将士一同俯首下跪。
甲胄碰撞之声齐响如刀剑出鞘,云舟觉得耳旁一阵嗡鸣。
萧铮扬声道:“朕身旁之女是前朝公主暮氏,也是朕选中的大胤开国皇后!朕欲以此示尔等,我大胤国土之上,功名不因出身设限,婚嫁不因族别受阻,二族共享盛世,再永无魏燕之别!”
众将士齐叩首,高呼声连绵似浪:“愿皇帝陛下万岁永隆!皇后娘娘千岁安康!”
作者有话说:
萧铮的防备名册:刘家三郎 萧锐 玄羽
萧铮:一个个看着都很不顺眼……
大婚快来了,提前敲黑板!@熙桃见果
第58章 、感动
万岁之声, 山呼海啸。
云舟在高台之上,被萧铮拥在怀里,看着高台之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臣服身影, 那一刻她忽然间明白,她的父皇为何看起来总是那样遥远疏离。
小的时候,她在宫宴后排的角落偷偷遥望她的父亲,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父亲与儿子说话时, 嘴角虽勾出微笑, 笑意不达眼底。
她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冷漠,仿佛御座上的那个人与这个世间都是格格不入的。
可是她明明听当时还在世的皇后娘娘说过,父皇年轻些的时候, 不是这样的, 刚登基时候的他得到第一个孩子景阳公主的时候还是很喜欢的, 曾亲自抱着她在御花园游湖,那种还能称得上慈父的样子, 像云舟这样晚生的孩子是没见过的,也想象不到。
魏帝是逐渐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的, 先是从人变成了神, 而后又变成了鬼。
现在云舟从萧铮的视角看着底下这上万的将士, 有些明白了。
帝王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冰冷, 就是这样在一浪一浪的呼声之中, 在一次一次对其他人的生杀予夺之中被沉淀出来的。
而鲜活的肉身和灵魂, 也最终被封禁在冰冷的王座上, 那是一种献祭, 是无上王权的代价。
云舟心中, 忽然莫名地升起一种悲戚之感。
她不由得向后靠了靠, 靠在背后之人那身穿铁甲的胸膛上, 感受到身后之人在她头顶吐纳温热的呼吸。
还好,不管以后他会不会变,起码现在萧铮还是温暖的。
巡视过后,晚上是在围场的最后一场大宴,萧铮犒赏将士,满围场都是熏烤牛羊肉和美酒的香气。
小钗在帐中收拾东西,她十分宝贝的把那件玉甲妥善叠好收了,念道:“这东西可是立了奇功。”
云舟道:“也没有用上,怎么是奇功?”
小钗反驳道:“怎么不算?若没有这玉甲做底气,公主哪能决定以身诱敌?你若不去,陛下怎么抓住这次机会逼北燕那些臭老头们推举您做皇后呀?”
云舟打量小钗:“你这小脑袋是越来越好使了。”
小钗得了夸奖,得意道:“我自然得长进些,不然怎么在凤梧宫伺候皇后娘娘啊。”
云舟笑了,她想了想道:“这玉甲是薛尚宫劝我带来的,实是她的功劳。”
小钗点头:“这回回去,公主可以和陛下提提,薛尚宫应该可做渭宫总领尚宫了。”
云舟点头:“我正有此意。”
第二日皇帝起驾回程,返程一路平顺,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在正式到达胤都的前日,云舟收到了李相着人送出来的消息。
李相收到乌鹊营送出来的信,立刻查了一遍府邸中的家丁仆妇,用了一个引蛇出洞之计,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一审发现竟是冕图王安插进来的细作,那细作招认,自己曾将上次李相往南兹所送之信熟记誊写给了宫中的青茵郡主。
云舟眉头蹙着,自语道:“怪不得太后铁了心要杀我,想是因为知道我试图联系南兹,以为我想与我兄长的势力勾结,于陛下有害。”
她立刻撩开车帘,吩咐道:“我要见陛下。”
她要见皇帝,随车的人立刻通传给徐勿,云舟坐在车中等信,可不一会,车帘一挑,萧铮竟亲自过来了。
“外头刮北风呢,你别下去折腾了,我过来和你说话。”
小钗下车去,给他二人密谈的空间。
云舟简略的将此事告知萧铮,说到重点:“我特意嘱咐过李相转达我阿娘,让我阿娘远离我的兄长,且与我来往书信只述日常,不论政事,以免横生枝节,但想来,那细作誊写的真实内容没有被太后知道,不然即便不信任我,也还不至于冒着风险痛下杀手,应该是青茵郡主在中间做了隐瞒。”
萧铮听着云舟的话,犹豫了一会,想要开口说什么,听云舟先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不好真的牵扯出太后来,论公冕图王回了北燕,北燕派已经元气大伤,若大胤初年就出一场大案,搞得朝堂势力失衡,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论私,太后是你的母亲,此回行事虽狠了些,毕竟是为了你,做儿子的处置母亲,以后还怎么向天下人讲仁孝,至于冕图青茵,借刀杀人毕竟是借,罪不至死,你把她从皇宫打发出去也就是了。”
云舟这番话,道尽了萧铮的为难,她主动用先退一步的方式来解决他方方面面的处境和难题。
萧铮望着眼前这个过分懂事的少女,心疼极了,甚至自己都开始替她委屈起来。
他抱住云舟,几乎是叹息道:“谢谢你的体谅。”
其实云舟也不是出于绝对的善良和大度来做出这种让步,而是都已经注定了的事情,如果她非要闹个明白,萧铮为她将北燕派的脸面都撕尽,最后他们之间也会埋下怨怼的种子,爱情的根基不够稳定,她不能让他的心中留下以后隔阂的隐患。
此次之后,太后应该不会再对她动手了,至于一些小打小闹的针对,要做皇后就得承受得住那凤冠的重量,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而且萧铮一个皇帝,为了她身负箭伤,她也瞧得见他的真心……
此事后来史书里不轻不重地记了这么一笔:
太宗元年,御驾由皇家围场回都城途中,皇帝于马车中下口谕,命传宁和宫。
帝命冕图郡主受五十杖刑后押解离城,至北燕鸿雁寺带发修行,终生替大胤祈福,无召不得出。
那令传下去,云舟在马车中静默。
虽然青茵视她为敌,对她欲除之而后快,但萧铮处置了她,云舟也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那样一个美貌聪敏的女子,一辈子锁于寺庙之中,不是不令人惋惜。
但青茵欺瞒太后,挑唆皇帝的亲眷内斗,以至于皇帝受伤,本是死罪,如今放她一条生路已经是天恩,所以云舟也不多说什么,不去干涉萧铮的决定。
倒是萧铮,传令之后注意力都转到云舟身上,只听他道:“以后联系你阿娘还是我来替你传信吧。”
云舟抠着手指:“我只太想我阿娘,没想到传个信引发了这样的事端,我从小在宫中学绣花,也未曾涉足过权谋,思虑不周。”
她说着抬起头,看着萧铮,语气别有一番娇柔:“陛下就不要怪我吧……”
这带着微微撒娇般一句,令萧铮的心柔如棉絮,他搂着她道:“谁人行事能永远滴水不漏?是因为有人盯着你,等着抓你的错处才会如此,不是你的错,以后也无需事事如履薄冰的。”
见萧铮高兴,云舟顺势来了个锦上添花,她低头在袖中翻找,说道:“你瞧瞧这个可还能带?”
说着将连夜赶出来的,打五谷丰登结的新荷包拿了出来。
“学刺绣能给你绣些小玩意,也不算无用。”
这支荷包虽赶得急,但绣功很好,荷包上的五爪金龙腾云穿雾,栩栩如生。
萧铮一见荷包,心花怒放,若那花朵能瞧见,只怕已经开了满头,但面上收敛许多,看起来只是微笑着:
“光给我看着,还不给我戴上?”
云舟凑前,手指灵巧,将那香囊上的细绳往萧铮的玉带上系去。
萧铮目光微垂,就看到云舟俯首时纤细洁白的后颈。
据说女孩子通常都是六七岁就开始学女红,他想象着,她六七岁大,第一次拿起针线的时候,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日后会为谁亲制衣物,亲绣香囊,定亲之后,或许想的是那刘家的郎君,可是最终是叫他戴上了。
想到这里,萧铮的得意之情满到了头顶上,那些看不见的美妙花朵结成了缤纷的花环。
得意忘形之下,一时不察,云舟抬头,他没躲开,她的后脑勺刚好磕到他的下巴。
萧铮差点乐极生悲咬坏了舌头。
云舟关切时他道无事,但其实暗中在心里又给她记下一笔账。
等吃兔子的日子,要多咬一口……
此次回宫,封后大典虽未行,但萧铮下了封后的旨意,阖宫上下,都已经提前改口,唤她一声娘娘。
且她此番回来,也不再居于双鸢阁,而是正式移驾凤梧宫,但云舟说双鸢阁是她的闺阁,还是不要随便叫人进去乱收拾,保持原样的好,萧铮应了,将双鸢阁好好给她留着。
身份一变,诸事皆有不同,按定制,皇后宫中,大宫女八个,分管奉茶,掌衣,宝饰,梳头等等诸多事宜,其中一个掌事宫女,一个随身宫女,随身宫女自然是小钗,掌事宫女需得更沉稳些的来。
因云舟的提议,已经升为总领尚宫的薛采仪把承天殿的春锦给云舟调了过去。
想当时,云舟为了使苦肉计淋雨高烧,春锦忙前忙后的照料,云舟将这些雪中送炭的恩情都记在心里。
春锦姓于,升任一宫掌事,底下的小宫女便得称一声于尚宫,她与小钗见了,一眼便知道,这小丫头心里事少是个天真烂漫的,她少不得得多尽心些了。
好在云舟是个好说话的,她倒也不觉得难做。
皇后除了侍奉皇帝,管理后宫,还有一项不得不做的,那便是——侍奉太后。
入凤梧宫后,云舟依礼去拜见太后,在宁和宫外遇见了即将出宫的冕图青茵。
因太后求情,冕图青茵的五十杖刑得以免除,虽然答应了冕图王,但萧铮是动了杀心的,五十杖若打得重些,很可能就打死了。
此时死不了,便要去北燕鸿雁寺终身修行。
冕图青茵素着一张脸,不戴钗环,与来时大不相同,但身上那种傲气还是依旧。
她看着从凤辇上下来的云舟,笑了一下,道:“既然离宫前有幸碰见你,那我就邀请你与我说说话吧,你我之间连命都搏上了,竟然还没有认真说过几句话呢。”
云舟看了看还早的天色,道:“好。”
作者有话说:
陛下心眼子实在是不大,这么记仇呢……
还有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第59章 、野心
春风亭里, 春风还未至。
树梢上偶尔抖落一点残雪,云舟捧着手炉,与冕图青茵对坐着。
不知道为什么, 云舟觉得比起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的静室内,她和这位青茵郡主之间, 更适合由着冬日的寒风从二人面目间凛冽的穿过, 倒有一种坦白清冽的痛快。
“我一直在想, 你是一个前朝公主,国破家亡难道你就不恨吗?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等着萧铮把你抬上皇后的位置?这位置对你来说应该是作为败寇的耻辱。”
果然,冕图青茵一开口, 就有风刀霜剑的意味。
但刀剑袭来, 越发让云舟想要畅快地谈话。
云舟望向料峭枝头上一只跳跃的小麻雀, 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人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 我的长姐景阳就是你说的那样,她是一只洁白的孤鹤, 受不得一点污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我们从云端被打入泥里, 她是绝不肯偷生的, 可以说, 她是我们大魏皇室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骨气。”
云舟转回头来平静地笑了笑:“但是, 大魏没了, 刚烈的人去了, 剩下的人怎么办?我的那么多同宗姐妹, 世上千千万万魏人怎么办?他们不可能都去成全大魏的骨气, 他们想活着,上天给我这样的机缘,给我圣心的垂怜,绝不是为了让我在萧铮面前血溅三尺,拿一条命去震撼一下帝王心,换一个贞烈二字,而是让我去保护我的同族,做他们的依靠的。”
“我的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把大魏一步一步推进了火坑,但大魏的余烬里必然还有一缕值得珍惜的残魂,文臣的治世之道,魏女的柔中有坚,大魏几百年风华,千万魏人之心不该被你们北燕贵族逐渐高涨的贪欲一道踏死在马蹄之下,我不觉得后位是我的耻辱,相反,成为皇后我才有可能将那残魂拖出灰烬,拖着它继续向前走,不至彻底湮灭。”
云舟的语声平静而温柔,也并无为自己辩解的迫切之态。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使命感,最初,她也曾跟着景阳的带领打算殉国,可是当那些可怕的人冲进慈航殿的瞬间,她发现她一点也不想死,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她亲眼看见她的父皇亲手把本来就已经走向衰颓的大魏更快地推向深渊,百姓怨声载道,起义一波又一波,她到底要拿命去殉什么?
后来她活了下来,待在萧铮身边,也只是心心念念想救她的阿娘,再然后是晨霜和刘娘娘,现在因为她即将册封为后,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旁的姐妹因着她的原因也都受到了优待。
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亲近的人,可是越往前走,她发现她能影响和庇护的人就越多。
当她在围场见到那个被无辜欺辱的小内侍的时候,好像看到了许许多多同样因为身份就要被区别对待的魏人。
那一刻,她忽然像个将士那样想要战斗,用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她不打算退,她打算尽她的所能去做皇帝与魏人之间的纽带,去尽量庇护更多的人,直到她无能为力为止。
就像薛尚宫说的,天下权力都在皇帝手中,如此,就不能羞于通过从他那得到宠爱的方式得到力量。
冕图青茵听了云舟的话,寒冰似的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
她忽然有些明白,萧铮偏爱这个女人什么。不是那柔弱无骨的体态,正相反,他是爱那弱不禁风的躯壳之下奇怪的坚韧。
但她还是很不喜欢她,她讨厌所有挡她路的人。
青茵垂下眼又抬起,开口道:“拖着大魏的残魂,你这番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要是让太后听了,她必是深恨杀你不成,不过,既然你如此坦诚相待,我也就说一点更大逆不道的。”
青茵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我人生最有盼头的时候,其实不是进这渭宫之后,而是萧铮在大魏做世子的那五年,北燕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萧铮以后好做大妃,争来斗去谁也没有我的胜算大,但其实,萧铮不是我心中理想的大君,他做世子的时候,我每天都盼着他死在大魏,永远也不要回来。”
“你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喜欢岷山王?”云舟问,但她觉得不是的,萧锐是那种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会喜欢的温柔公子,冕图青茵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喜欢萧锐的。
冕图青茵自顾自笑起来:“萧锐?要说喜欢也可以,喜欢他傻,喜欢他没用。”
“如果萧铮死在大魏,萧锐就会成为大君,那我就可以嫁给萧锐做大妃,而萧锐是个废物,他管不好国事就只能依仗于我,到时候我这个大妃就是北燕真正的当权者。”
冕图青茵当年甚至偷偷派杀手去过魏都,想杀了萧铮然后把事情嫁祸给魏帝,但因为萧铮武功高强,世子府又戒备森严,所以没有成功。
她轻轻闭上眼睛:“所以,当萧铮活着回来,做了这天下的皇帝,我的一生也就只剩退而求其次了,他的皇后之位,不过是个后宫管家,鸡肋而已。”
冕图青茵听起来像在说疯话,但是云舟听懂了:“你是觉得单是做最尊贵的女人也依然没有意思,与当权的男人无法比拟。”
青茵睁开了眼睛,看着云舟:“没错,萧铮其实多少了解我一些,所以他把我关进庙里,让我这个浑身欲念的人在一个四大皆空的地方了此残生,他是在讽刺我。”
云舟生在宫廷之中,见过的都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包括皇后,可就是在这群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女人们之中,云舟也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对权力有如此狂热的向往。
这是极为难得的,只可惜她行事手段过于毒辣,又遇到太强大的皇帝,早早断送了自己的野心。
即使她们是成王败寇的关系,云舟依然有些为冕图青茵的结局而唏嘘。
说完了想说的,冕图青茵也不再多瞧她,转身就走了,她此次回北燕,将再也没有自由了。
小钗近前来,换了个新手炉给云舟:“娘娘何必与那毒妇说那么多话,看她疯疯癫癫的,再伤了娘娘。”
云舟摸着手炉套滚边上的绒毛,没有回答,她看着枝头那只跳跃的小雀震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云舟知道,她不是疯,她只是说几句心里话罢了,但有些心里话说出来,就是会像疯话。
她重新上了凤辇回到宁和宫,门口的侍女挑帘子迎她进来。
然而云舟踏进明间里吃了一个闭门羹。
荻珠守在内室的门帘外头行礼道:“太后娘娘说她身子不爽利,就不见娘娘您了,劝您回吧。”
云舟也不强求,但也没走,只在明间里坐了,她不走,荻珠也没有强撵人的道理,只好由着她,只是这一次,再不敢凉着炭盆了。
云舟坐了一会觉得口渴,吩咐人给她沏茶,那小宫女紧着瞧荻珠的眼色。
荻珠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又没露面,她一个下人可没法拂了未来皇后的意,便对小宫女点头,让她去沏茶来。
谁知云舟忽然道:“我要喝奶茶。”
荻珠道:“娘娘,奶茶得煮上一会,您不是口渴?还是沏了清茶来吧?”
云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瞧,不理解她的话似得。
荻珠只好道:“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去煮。”
奶茶拿茶碗端上来,云舟喝了半碗便放在那,似笑非笑地说:
“今日这外间也够热得慌,喝了几口茶就要出汗了。”
荻珠无言以对,只得找理由钻到太后屋里去了。
待到黄昏时分,太后依然不见,云舟这未来儿媳做到问心无愧,就起身吩咐回去。
出了宁和宫,小钗嘀咕道:“娘娘还没怪太后对您下杀手,主动来全礼数,太后倒连台阶都拆了。”
云舟道:“太后的尊荣也是大胤的脸面,我们做好我们的事就罢了,在哪坐着不是坐着,这回屋里又暖和。”
正说着,微微顿住了脚步。
前方是萧铮迎面而来的身影。
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宁和宫遇见她,萧铮走近了,摸摸她的手,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冷么?”
云舟摇头,含蓄道:“太后病了,没有见我。”
萧铮沉默一瞬,抚了抚她的头发:“你先回凤梧宫用膳吧,别饿着,我与母后有些话要说。”
云舟点头,两人交错而过。
荻珠见了萧铮,不必通传,直接挑起帘子来:“太后等陛下多时了。”
萧铮步入内室。
太后经了此事,实在是有些憔悴了,面上一点妆色也没有,见到萧铮,叹道:
“如今你得偿所愿,让那魏女当了皇后,叫你的母亲,舅舅都没了脸面,铮儿你可高兴了?那魏女可高兴了?”
萧铮看着自己的母亲,开口道:“云舟她怕我为难,与我说冕图青茵的所为的时候,还在替母后您找理由,试图让您派人杀她这件事显得合理些,母亲,您就是再厌恶她,也多少顾念一点她的这颗心吧。”
作者有话说:
冕图青茵:老娘没有爱情,但老娘真心喜欢萧锐,因为他又傻又没用,完美工具人。
萧锐:我谢谢你哦……
冕图青茵:想当年我还是个无知少女的时候也是真心祝愿萧铮赶紧死。
萧铮:我谢谢你了。
云舟:奶茶今天必须给我整上!感谢在2023-01-04 23:59:59~2023-01-05 23: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0章 、暖灯
太后哼了一声, 道:“我倒还不需要她来为我找什么理由。”
萧铮点头:“确实不需要,无论冕图青茵是否隐瞒那封信的内容,母亲早晚都一样会下杀手, 因为这就是您的性格,就像魏妃一岁的儿子如何夭折,后来她的女儿又为什么也没了?母亲以为儿子不知道吗?谁做母亲的绊脚石, 母亲就除掉谁, 儿子很了解。”
他记得十岁那年, 他感染了风寒,难得歇了一日的学。
大妃怕他病的严重了,把他接到自己寝宫里住着, 精心照料, 他睡了午觉醒过来, 觉得身上大好,起了孩童的玩心, 他蹑手蹑脚地跑到母亲的寝殿外头想突然现身吓她一跳。”
大妃那时正坐在妆镜前整理头发,伺机而动的萧铮躲在外边听见正在给母亲梳头的荻珠和母亲窃窃私语。
“娘娘, 都安排妥当了, 那魏女的孩子过不了这个夏天。”
荻珠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萧铮习武, 耳朵很灵敏, 还是听到了, 他当时年纪尚小, 似懂非懂, 但本能还是叫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和母亲玩闹的意思瞬间全没有了。
丝绸的睡衫被冷汗浸潮, 贴在身上发凉, 十岁的男孩子打了一个冷颤,默默地返回了自己的寝殿……
后来不过半月,魏妃的儿子说是发了脑颠,本来好好地睡着了,但半夜里突然哭了两声,御医还没来得及赶到,婴儿就没了气。
萧铮最后一眼看到那个只有一岁的弟弟时,看见那婴儿在锦被里被包成一团,被哭到肝肠寸断的魏妃抱在怀中,小小鼻子里流了两行血。
那个画面一直印在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散去过。
自此,萧铮就不那么与母亲亲近了。
大妃对他的疏远也有所觉,但她觉得这是好事,萧铮以后是要做大君的人,长大了,性子冷硬一些也是好的,便不去深究。
后来,魏妃又生下一个女儿,珍而重之地养着,然而不出两岁,又忽然没了。
那一日,大妃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前所未有的无故与他大发了一场脾气。
自那一年后,十五岁的萧铮不顾大妃的阻拦,自请前往大魏为质。
说着过去的这些事情,萧铮在宁和宫的烛火下苦笑了两声。
“我一直把阿月当妹妹看,但其实,我本该还有一个亲妹妹的,或者更多兄弟姐妹,因为北燕后宫里还有许多未能生下来的孩子。”
大君当然怀疑这是大妃的手笔,但是他不能查,大妃的罪过会撼动当时北燕的格局,大魏这个猛虎在侧,北燕不能内乱,所以魏妃永远也不能从那个宠爱她的男人身上要到说法。
往事骤然被亲生儿子揭开,太后呼吸有些急促,她道:
“魏妃得宠,你父皇甚至动过立她为后的心思,她的儿子如果活着,你的大君之位还保得住吗?我都是为了你!”
萧铮点头道:“没错,母亲是为了我,所以儿子没有立场去指责您,儿子只是伤心,觉得小时候那个唱童谣哄我睡觉的温柔女子,从我十岁开始,就再不会回来了。”
太后的眼眸里盈上了泪光,她那愤然的情绪,被萧铮的话语平抑下来,她看着萧铮那平静叙述的神色,忽然觉得就坐在对面的儿子,此刻其实离她非常非常远。
曾经,他在她的腹中,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最亲近之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离她越来越远了,原来竟是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吗?
他不顾危险去大魏为质,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想面对自己的母亲。
太后低下头,第一次试图辩解:“不该我认的,我也不会认,不管铮儿你信不信,魏妃的女儿不是我杀的,当真是病死的,我杀一个公主有什么用?还有魏妃,我也没有杀她,她很早就不爱你的父亲了,她已经心灰意冷,你父亲一去,她就一心只想回她大魏的故乡,我当然乐得她走,她早已病笃,死在了回乡的路上,这一切是你父皇的错!是他贪心不足,既想要我母族的势力支持,又想要真爱,就只得逼两个女人为他委曲求全!”
“所以,我绝不会再重复我父皇犯过的错。”
萧铮说。
“父皇是一个好大君,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父亲,但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他辜负了母亲的韶华,也熬尽了魏妃命数,两个人他谁也对不住,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如今我绝不会重蹈父亲的复辙,儿子的皇后和所爱必须是同一人,这就是我为什么容不下冕图青茵,母后如果真的视她如女儿,又怎么能推她成为另一个您?”
萧铮起身,最后道:“我来是要与母后说,您对我有生养之恩,所作所为都是为我,所以我不恨您,在前朝,我把北燕,把您的脸面都维护住了,但若当此事没发生过,对云舟不公平,所以,母后,从今往后,您不要再叫我铮儿了,叫我皇帝吧。”
说完,他提步往外行去。
“你的伤如何了?”太后忽然问道。
整件事情最让她后悔的就是萧铮的受伤,她对旁人再狠毒,但她是一个母亲,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她没有想到事败的代价,她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萧铮的伤势。
萧铮的脚步顿住,他背影挺直,但袖中的手在微微地发颤。
他想起更小一些的时候,母亲还非常年轻,那时魏妃还没有和亲去北燕,父亲和母亲尚且相敬如宾,那时的母亲虽然也筹谋,常常提起母族的利益,但笑容也很多,是个对孩子温柔而亲昵的母亲,不掺杂任何别的东西。
太后咬着牙,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意悲切:“一个女人一生,无非做妻子,做母亲,然而我这一辈子,做妻子不得丈夫所爱,做母亲与子离心,这一生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萧铮攥紧的手松开,转回身来,说道:“母后错了,您不止做妻子,做母亲,您是北燕派的核心,你我之间的矛盾不是因为云舟,是因为我们政见不同,您或许自己没觉得,但之前发生的一切实实在在是咱们母子之间的一场政斗,在我看来,您是一位与我意见相左的政治家。”
太后怔怔地看着萧铮,似不明白他的话。
但过了一会,忽然,她俯身,爆发出一声啜泣。
这一哭,像是哭出了积攒了几十年的眼泪。
二十多年来,她一直为她的母族殚精竭虑,尽管如今她的家族不如想象中那样可以踩在魏人头上,权势滔天,但依然是不容小觑的叶茂根深。
她这二十年光阴,其实也并没有白费。
她的儿子虽然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但那政斗二字,也可视为一种尊重。
她将眼泪哭尽了,擦了擦眼角,发现萧铮还站在门口。
他的眼角发红,隐约间还能看到孩子时的样子,在太后一瞬间的恍惚中,萧铮提襟跪了下去。
“大胤皇后的事情,绊脚石除一次不成,还可再待时机,但儿子知道母亲不会这么做了,因为今次之后母亲必然明白,伤她就是伤我。”
萧铮俯身叩首:“这一斗,是儿子凭着您的母爱,略胜一筹。”
太后嘴唇微颤,艰难地挥了挥手,道:“皇帝,天晚了,你走吧……”
萧铮步出宁和宫时听到送他出来的荻珠在偷偷哭泣。
萧铮道:“荻珠姑姑,照顾好母亲,这几日着御医在这里候着,莫让母亲因为情绪不好伤了身体。”
荻珠抹了抹鼻子,回道:“是,陛下,可是……”
她的话噎在嗓子里,因为皇帝的目光是冷硬的,他对自己的生母敬重,绝容不得太后的奴婢说什么反对的话语。
荻珠缩了一下脖子,行礼:“恭送陛下。”
萧铮不乘御辇,孤身走在宁和宫外的夹道里。
他仰头看了看绵延的宫墙上头一方被框住的,窄窄的夜空,觉得心口闷痛难解。
人都道帝王称孤道寡,他之前觉得很有夸张的意味。
但如今,他亲身体会到一种被剥离血肉的痛苦,纵然是母亲,如果和他站在了对立面,那层血脉亲情也是要消减的。
他觉得从宫墙尽头吹来的寒风正在一点一点贯穿他的骨骼,他每往前走一步,就要被风里无形的刀刃刮剥掉一点血肉。
在这宫中行久了,会不会慢慢变成一副骷髅架子,形销骨立,再挂不住多少温情?
正因如此,才有那自古以来的孤寡之称。
萧铮身体强健,从来不畏严寒,今日觉得冷。
身后默然小心跟着的徐勿,这时忽然开口:“陛下,您看,这前边有人呢。”
已经到了要下钥的时候,因皇帝还没有回昊天宫,所以一路上所有的宫门都还开着,宫人们在门口等待。
一队守在夹道门口的宫人见了皇帝,纷纷跪下去。
这些人中,只有一人依然站着,手提一盏宫灯,回过身来。
宫灯的光,将白皙的脸颊照得暖意融融。
云舟并没有走,她一直等在宁和宫外。
作者有话说:
萧铮:好冷,需要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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