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皇帝手中批着折子, 口中却道:“温慎,你可听清了?”
温慎跪伏在地,没有回答。
“你现
下是如何想的?可否履行与朕的承诺了?”
“罪臣遵旨。”
皇帝龙颜大悦, 朗笑几声:“这就好这就好,你先去狱中候着, 想必不日便会有消息。平阳, 你留下, 与朕说说和容妃是如何一回事。”
月妩正要问是何消息,这会儿猛然回过神来:“舅舅,什么也没有!”
“好了。”皇帝应她一句,朝门外喊, “来人!将温慎关回大牢,等候处罚。”
“罪臣告退。”温慎叩拜。
月妩俯身去牵他的手,随着他起身缓缓直起身子,仰着脖子,看着他:“温慎……”
温慎没说话, 也未看她, 跟着进殿羁押的侍卫走了。
她扭着头,朝外看, 直到门外那道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
“好了!也不怪你母亲总说你。温慎人是还不错, 可你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朕的亲外甥,再如何也不能失了体统。”
月妩抿了抿唇,俯身叩拜:“臣知晓了。”
“皇后许久未见你,甚是想念, 你去陪她几日吧。”
什么陪皇后,就是看着她, 不许她到处求人罢了。但她现下确已穷途末路,即便是出宫,恐怕也寻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她老老实实在宫里待了段日子,与世隔绝,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整日里都在和嫔妃们品茶赏花,说些家常。
连外头下了判决书她都不知晓,待出宫门时,已经七月了。
听闻是有温慎任职所在的百姓联名请愿翻案,考量滋事体大,恐冤枉了好人,又换了人来审。这一审,可不得了,原来是有人故意往温慎府上放了书信,那些人自以为有证,想屈打成招。
经此,拔出萝卜带出泥,又问罪了好些人,温慎倒是赦免了。
只是赦免没过几日,又因公务失职被重重惩罚,贬去幽州当县令去了。
“母亲呢?”月妩朝身旁的侍女问。
“陛下言,虽无实证证明殿下也参与了谋反,可毕竟殿下和裴家私交过甚,便罚大长公主禁足半年。”
月妩微微点头,心中有了个大概。此事果真也是冲母亲来的,舅舅还是不信任母亲。
“我要随温慎去幽州了,不能去亲自拜访母亲,便留一封书信,你代我转交给她。”
“县主,幽州西北部苦寒,县主还是莫往那处去了。”
“公主府虽然被收回,但我在城中还有宅子。你们不必担心我,在城中守着宅子便行,也顺便帮我多去看看挽玉她父母家,莫让他们出了什么差子。还有纺织处,也多盯着点儿。”月妩进了门房门,快速将信写好,交到侍女手中,“我要出门去了,劳你帮我转交。”
她简单收拾了下包袱,乘车往温慎府上去了。
此时,温慎正在皇宫中。
皇帝坐在上首,正在书写什么,问:“裴氏一族囤起来的地该如何处置?”
“原先归于朝廷的,收回朝廷,其余的归还耕地原有百姓,寻不到主的,再分给其余百姓。
江南一带世族盘踞,有的地不好收回来,以此为由总还能得到些呼声。
但怕那些地最后还是回不到百姓手中,因而要派人去盯着些,若其中有中饱私囊,官府可暗中收回一些。
只是,此非一日之功,全收回来的希望不大。”
皇帝微微颔首:“那便如此。裴氏老小孤寡该如何处置?”
“分散送去偏远州县,任其自生自灭。”
“此法恐为以后留下祸患。”皇帝皱眉。
“裴家人被关了这样久,未见其它世家相救,内里早已大乱,又听闻被送去偏远之地,恐怕矛盾只会更加激烈,即便是偏远之地总也有个好坏中下之分。况且世家软弱无骨一盘散沙而已,不足为虑。”
皇帝轻轻点头,暂且应下,面色轻松许多,又问:“裴喻当如何处置?”
“杀之。”
“不言此策是为公道还是因私情。”皇帝看着他,略有笑意。
“私情。”
皇帝朗笑几声,指着他道:“你倒是坦荡。”
温慎缓缓叩首。
“你们俩这回给朕添了好大的麻烦,让你去幽州待几日也不算过分吧?”
“臣叩谢陛下。”
“你与平阳,朕便不赐婚了。她一向娇蛮任性惯了,你需得多让着她些。”
温慎应是:“臣遵旨。”
皇帝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去吧。”
这一次,往宫门去的路上,他心中终于轻松很多,他也同样不是很喜欢这四四方方的天。
往出走没多久,皇帝身旁的内侍追了上来。
“大人,罪臣裴喻请求见大人一面,陛下已允了。”
他稍稍点头:“劳烦带路。”
不出多时,他便看见了裴喻。
裴喻本就体弱多病,又坐牢受刑,此时这副虚弱的模样看着是来不及砍头就要死了。
“裴大人还站的起来吗?”温慎斜视。
裴喻垂着头,已看不出什么人样,笑声却依旧嚣张:“不想温大人比我预想得要有胆量一些,竟还敢来见在下。”
“来送大人最后一程。”
“在下和大人打个赌。若在下要求见县主,大人猜她会来吗?”
温慎嘴角一沉。
裴喻又笑了几声,忍不住剧烈咳嗽几声,扶着墙缓缓起身,弯着唇道:“仅是一句话便扰得大人心神不宁,实在有趣。”
“你要死了。”
“但我会永远活在有些人的心里。”裴喻缓缓抬眸,疲惫的眼中露出些精光,“你猜她看见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我和她的八年?”
温慎眼中立即起了血丝,长袖下的手也握成了拳,裴喻只是瞥了一眼,又笑:“三十而立了,温大人,为何还为了一小女子这样沉不住气?她其实心里从来没有过我。”
他顿了顿,捧腹又笑又咳:“不过,你信吗?哈哈哈哈哈…咳!咳!”
“你不信,你太在意她了。”他接着说,“不怪大人,大人年幼失怙,漂浮不定,好不容易在县主这儿生了根有了家,可惜没多久又没了,也是怪可怜的。
若是自愿的就罢了,若是被强迫也可以一笔勾销,可偏偏她是在被逼迫中,因为你一日日沦陷朝我靠近。
你无法责怪她,也无法原谅她,你只能痛苦。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每次看到你时都会想起我,正如看见我时会想起你,可惜温大人气量小,无法容忍自己身上有别人的影子。
唉,真可怜啊。”
“阁下倒是幸运得多,圣上仁慈,并未牵连整个裴家,想必此时令堂正高高兴兴与令弟一同前往流放之地。”他脸上并无讥讽嘲笑之意,平静得如湖面一般。
却轮到裴喻脸色骤变,没人见过玉面公子如此扭曲的一面。
可温慎仍旧是淡淡的,只道:“裴大人与在下年龄相仿,不也因年少之事耿耿于怀吗?”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转身离去,任由背后裴喻如何用言语挑拨刺激,也再未回头。
宫门外,杜宇和付同一起来接他。
“大人终于是没事了,这些天都快把我给急死了。”
“我也是,我也是。”
杜宇从徐州回来知晓温慎被关后,便奔前走后去寻一些从前的熟人。付同得知消息也赶来京城,两人听谢溪行的安排,这才张罗着去寻百姓请愿,好在现下是无事了。
“以前总想着要来京城,如今看来,偏僻之地也有偏僻之地的好处。”付同忍不住感叹。
杜宇在一旁应和:“是啊是啊,去幽州也挺好的,听说那边水草丰茂,牛羊成群,也是个好去处。”
两人说着,已近府门,突然瞧见门口蹲着月妩。
这一回,谁都没有再出口讥讽。
付同低声朝马车内道:“大人,县主来了。”
温慎未下马车,只轻轻应了一声,未说许人进门,也未说不许人进门。
付同见状,又补充一句:“带着行李来的。”
“你去开门迎她吧。”温慎淡淡道。
“是。”付同当即跳下车,朝门口跑去,“县主里头请。”
月妩一早就瞧见他们了,这会儿得了话,脸上才有一些笑意,看着马车车窗问:“温慎在车里吗?”
“在的。”
“那我去接他!”她跑过去,挡住了马车前行,笑着朝里头喊,“温慎,你不下车吗?”
车厢里没有回答,不过多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车帘,那手消瘦惨白,上头的筋脉和细小伤痕清晰可见。
月妩脸上的笑慢慢垮下来,跳上车,钻了进去。
“你又瘦了。”月妩牵住他的手,看着他,眼中有隐隐泪光。
他并未挣开,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只道:“先进门再说吧。”
月妩点点头,挽住他的胳膊,枕在他肩上。
马车缓
缓前行,进了府门。
月妩先一步跳下车,伸手去扶。
温慎看她手一眼,缓缓放上去,踏下马车,掩唇轻咳几声:“陛下命我即刻出京,你们俩先去收拾东西吧。”
“是。”杜宇付同对视一眼,进了房中。
人一走,月妩立即抱住温慎,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是不是该去看看大夫?”
“待出京了再说。”他顿了顿,又道,“幽州苦寒,你不若往徐州去,也可去照看孩子。”
“我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幽州!”月妩紧紧抱住他。
他轻轻应了一声:“你先松开我吧,我也去收拾收拾。”
月妩看他这样憔悴,不敢不听话,松了手,跟在他身后,帮着一起收拾。
原先摆放在内室装布料的箱子不见了,她做的那件中衣也没瞧见。她没敢多问,只默默收拾好,踏上马车同他往外去。
在吏部交接完,马车便慢慢往城外去了。
第82章
越过城门, 心中那股积郁消散大半,月妩微微弯起唇,依旧枕在温慎肩上, 轻声询问:“不言,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待到下一个城池, 我们去医馆里看看, 好不好?”
“好。”温慎还是淡淡的一声。
月妩抿了抿唇, 心中有些失落,从前的温慎不是这样的。可又觉得人在狱中关了那样久,的确会颓丧许多,她也不能要他一下变回从前那样。
天黑之前, 马车落京城外的一个小县城里,温慎拿了调令去驿站暂住,月妩跟在他身旁,跟着一起进了厢房。
驿站中人都打量月妩几眼,却又不敢多说什么。京城里闹了那样久, 多少传出些风声来, 众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是有数的。
月妩进了门,便主动收拾, 将床铺好, 又去要了些热水,端来让温慎洗手:“天还未暗,我们去医铺看看吧。”
温慎微微点头:“好。”
洗完手,月妩扶着他出门。
县城地方不大,没走多久便瞧见医铺。两人进门, 大夫把了脉,开始叮嘱, 月妩在一旁记下。
她弄不太懂这些药材和医理,干脆问大夫要了纸张,将该注意的都记下来。
再回到驿站时,天已微微暗下来。
此处还算繁荣,沐浴洗漱都很方便,月妩想着再往北边去,还不知那边环境如何,不如这里洗漱整顿一番再走。
驿站里的人知晓她是谁,什么都按着她的要求来,一应俱全。
刚吩咐过,没过多久,狭小的厢房里就多了个浴桶。她试了下水温,觉得可以,便朝温慎走去,要给他解扣子。
“我自己来吧。”温慎语气平淡。
月妩没再强求,抿着唇,站到一旁。
“我自己洗便好,你先去休息吧。”温慎转过身,背对着她。
“我想帮你洗。”她咬了咬唇,良久才憋出这一句。
温慎已褪了外衫,却迟迟没有动手解里衣,似乎是要与她一直僵持在这儿。
“你洗吧,我不看你。”她赌气似的也背过身去。
可温慎并未向从前那样哄她,只道了声好,终于愿意下水洗漱了。
她心口开始紧缩,眼泪又止不住了,背对着坐在角落里,小声呜咽。
整个屋子全是她的哭声,但温慎全程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洗漱完,换好衣裳,站得离她很远:“我去叫人换桶水来。”
她没拦,听着开门声响,脚步声远了,又听见脚步声走近,哗哗灌水声。
房间安静下来后,身后的人道:“你洗吧。”
月妩撇着嘴,站起来,转过身,边解衣裳边朝他走近。
他倒是淡然,默默垂下眼,别过身,朝床边走。
月妩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气得慌,怒声质问:“你这是何意?”
“并无何意,天黑了,你早些洗完便休息吧。”
“我还能和你睡一张床吗?”月妩嘲讽。
他却道:“若你不想与我睡一起,我去与驿站说一声,再为你开一间……”
“温慎!”月妩扔了外衫,朝他大步走去,就站在他跟前,垂眸看他,“我是哪儿惹你不开心了吗?你为何要这样说话。”
“并未,这是我心中所想,并非故意为之。”
月妩心口抽了一下:“你不想与我在一起了?”
他道:“若你不想与我在一起,可去徐州……”
“温慎!”月妩一句也听不下去,没忍住抓住他的肩推搡两下,“我说了我不去徐州,我要和你去幽州。”
他并未答话,垂眼看着褥子,不知在想什么。
月妩也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眸。
两人僵持许久,是他先开口:“水要冷了,快去洗吧。”
说罢,他又咳嗽两声,往床里挪了挪,盖上薄被,侧卧面对墙壁。
月妩听到咳嗽声,看见他后背凸起的蝴蝶骨,忽然泄了气,不想再与他争执,默默洗漱完,吹了灯,躺在床边。
她不去抱温慎,温慎也不来抱她,小小的床上,他们之间隔的距离能再容下一个人。
躺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翻身过去抱住他,在他后背上蹭了蹭,闷声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吗?我们从前不都是一起洗澡的吗?我也没再外面拉拉扯扯。”
“睡吧。”有泪越过鼻梁,顺着脸颊,没入枕中。
“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好想你。”
那边沉默许久,转过身来,将她搂住。
她忍不住弯起唇,在他下巴亲了一下,紧紧贴着他:“温慎,温慎,你瘦了好多,抱着都硌手了。等去了幽州,我学煮饭,给你做好吃的。”
温慎未置可否,又重复一遍:“睡吧。”
他肯抱着了,月妩心里便没那样堵得慌了,也就睡得着了。
温慎却睡意全无,睁眼看着帐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想便是半夜。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月妩便醒了,往厨房去煮药。
杜宇和付同照常早起时,瞧见她在灶台前打瞌睡,都惊了一下:“县主,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她惊醒,连忙打开药罐子,随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药还未熬干。”
自语罢,她看向两人,解释:“给温慎煮药,早上喝一回,中午喝一回,晚上喝一回,免得耽搁。”
这回,连付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支支吾吾半晌,道:“时辰还早,要不您先回去歇一会儿,这里我们来看着就成。”
“好好,那有劳你们了。”她起身,蹒跚几步,摸索着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已坐上了马车,不在温慎怀里。
她睁开眼,看向坐在对面离自己很远的人。她想通过他紧闭着的眸子,看出些什么来,但什么也没瞧出来。
他们这算和好了吗?她不知晓,她总觉得温慎和以前变了很多。
马车驶出京城,途径并州时,官道上有并州百姓来送,手中都捧着吃的,家里结的桃子,收的鸡蛋,做
的饼子……
温慎让付同停了车,挑开车帘与人说话。
百姓纷纷凑过来,将手里的东西往车里塞。
有人道:“不论旁人如何说,我们都相信大人绝无造反之心。”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大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多谢诸位。下一站路途遥远,再耽搁恐怕天黑前便赶不到驿站了,不便下车与诸位叙话。”
“无事无事,我等只是怕路途遥远,大人没带够干粮,前来送一程,大人不必理会我们,只管前行便是。”
温慎微微颔首,放下车帘,朝车外道:“付同,给乡亲们付银子。”
“是。”付同跳下去车去,和前来的百姓拉扯一番,将钱结清了,而后才上前。
马车继续缓缓往前行驶,走了不知多久,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几个人,突然打骂起来:“温慎!伪君子!”
随后,不知何物被摔在马车上,一股臭味传来。
“大人!我去收拾他们!”杜宇气得要跳车。
温慎淡然拦:“不必,继续往前走吧。”
月妩急忙拿出帕子掩住他的口鼻,皱着眉往后窗看去,见那几个人并未追来,越来越远,她松了口气:“没追来了,呛不呛?”
她一转头,才见温慎正盯着她,那眼神十分幽深,似乎要将她吸进去。
“怎么了?”她心中有些慌。
“无事。”温慎别开脸,眼神又恢复正常来。
月妩盯了许久,并未看出异常,以为是自己方才看错了。她未放在心上,又向外道:“看看前方有没有茶水棚子,弄些水将马车冲冲,这气味太大了。”
“好,我们看着呢,若有一定停车。”付同答。
月妩微微点头,回头看向温慎,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问:“难不难受?”
“还好。”他顿了顿,也想问问她,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久,马车停下,清洗完,继续朝前去。
临行前,陛下并未限制抵达的日期,但除了晚上得休息,马车一路未停过,刚入秋,便到了镇县。
幽州靠北,比京城还要冷一些,一下车,月妩和温慎齐齐打了个寒颤。
许是有月妩在的缘故,马车刚抵达县衙,县丞笑眯眯就迎了出来:“镇县天冷,温大人在南方待惯了,恐怕不大习惯吧?快快进衙门,里头已生了火了。”
“这样早便生火?”月妩朝里看了一眼。
县丞脸上谄笑更甚,引着人进:“这几日气温骤降,听闻再靠北一些都已落了雪了,镇县还稍微好些。”
“原是这样。”月妩喃喃一声,坐到火边烤了烤手。她看温慎一眼,想给他暖暖手,想起他不喜欢在外边这般,又忍住了,小声提醒,“你也烤烤。”
他们俩这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县丞想拍马屁都无从下手,只找些旁的说:“大人走了一路了,不如先歇息两日再看公务?属下皆已将县中要务整理好,待大人歇息好,属下给大人送过去便行。”
“不必歇息,今日看便行。”温慎不徐不疾。
月妩却紧张起来,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并未理会,接着道:“县衙后若有住的地方,我安置在县衙后院便好,县中要务还劳烦送至后院书房。”
县丞偷偷看一眼月妩,又看一眼温慎,连连答:“有得住有得住,里头早就打扫干净了,大人将行李稍稍规整便能入住。”
“好,劳你带路。”
县丞起身,在前头引路,温慎紧跟其后,月妩和付同杜宇落在后面,小声问:“走时可带厚衣裳了?”
杜宇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也不知,大人的衣物都是自个儿收整的,我等未曾碰过。”
“噢噢,那我一会儿问问他。”月妩往前看一眼温慎背影,又回过头来,想问问那些布匹去哪儿了,可想了想,还是不打算问。
通过一扇小门,前方便是小院,还算宽敞干净。
“您看看,可还有哪处不甚满意?”县丞话是朝着温慎说的,眼神却瞧向月妩。
月妩并未察觉,已进了内室去查看,笑着回眸:“温慎,我们住正房吧。”
温慎未理会,道:“大人规整得很好,多谢大人。”
县丞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您先收拾行李,待收拾完,派人来前面寻,属下再将公文送来。噢,若有其他事,也尽管来寻属下便是。”
“多谢。”温慎朝人行礼道别后,才缓缓踏入正房。
他只是略微扫过几眼,余光落在兴致勃勃的月妩身上。他看了好久,可等月妩转过头来时,他又迅速垂下眼,佯装整理书籍。
“这里这个桌子可以用来做书桌。”月妩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也不用另辟书房了,在这儿办理公务就好。”
“不可,外头有书房。”他毫不犹豫拒绝。
月妩皱了皱眉,没再劝,又道:“那你要不要休整两日,再去交接公务?路上走了这样久,定是累的。”
温慎又拒绝:“不必,待收拾完,我便去书房。”
月妩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由着他去。
他也像迫不及待似的,刚收拾完,就钻进书房,门窗都关上,再没出来过。
杜宇在书房门口守着,以备不时之需。没过多久,他听见里头敲了两下窗,推了门,探进头去:“大人,有何事吩咐?”
温慎垂了垂眼,沉默一瞬,问:“她在做什么?”
杜宇恍然明了:“县主说厨房里什么也没有,让同哥载着出去添置家具了。”
“噢。”温慎拿笔的手紧了紧,他不是很喜欢县主这个称呼,可又不知如何与人说明,只摆摆手,让人继续去忙。
杜宇心思未有那样细腻,看不出他心底所想,只觉得他怪怪的,可又不知是何处怪,只当是牢里待久了,把人给待傻了。
日暮时分,里头又是一阵敲窗声,他又探进去头。
温慎张了张口,又问:“她在做什么?”
“县主已买了菜回来了,在厨房里做饭,闻着味儿像是要好了。”
“噢……你与她说,不必叫我吃饭。”
第83章
杜宇有些迷惑, 应了一声,退出门去,倚在墙上啃指甲。
付同杀完鸡路过, 看他一眼,觉得奇怪:“你这脑子还有发愁的时候?”
他追过去, 愁道:“我总觉得大人有些怪怪的, 下午问了我好几次县主在做什么, 可问到了,又说不要叫他吃饭。”
“谢大人早料到了,叫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他心中定是对县主成过亲的事介怀,可又割舍县主不下, 便成现下这样了。”
“那我们不去与县主提醒吗?”
“感情的事,没有对错,最是掺和不得,你我还是当做没看见好了。”付同将手里的鸡递过去,“喏烧好了, 拿去厨房剁了。”
杜宇接过鸡, 伸着脖子朝厨房看一眼,犹犹豫豫走过去, 转达消息:“县主, 大人说晚上吃饭不必叫他。”
“为何?”月妩将药罐子拎起来,“中午赶路都没吃好,这会儿又不吃,不得饿坏了?你把鸡斩了,我炖上后, 自己去与他说。”
杜宇没再说话,安静斩了鸡, 放在簸箕里,又回到书房门口蹲着。
没多久,厨房传来阵阵香气,月妩在门口擦了擦手,朝书房走来,他立即让开路,避到一旁。
门吱呀一响,月妩走了进去。
“你……”温慎听见门响刚要说话,一抬眼,又咽了口回去,“你来做什么?”
月妩朝他走来,坐在他身旁,轻声问:“要处理的事很多吗?不能等明日再看吗?”
他不动声色避开一些:“今日要处理完。”
“那我来帮你处理,晚上怎能不吃饭呢?我买了好些吃的,都煮上了。”月妩说着,已将他身前的册子搬了过来,翻开书页略略浏览。
温慎自是知晓她有这个本事,否则也不能从京城里全身而退。
可正是因她有这个本事,温慎心中反而更不舒服了,他错过了她长大的好多年。
他语气骤然变冷:“不必,你出去吧。”
月妩一怔,转头看向他,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道:“对不起,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
他眼睫颤了颤,心中有些慌,语气忍不住柔和下来:“你先出去吧。”
“饭都要好了,你实在要看,等吃了饭再来看。”月妩试探着将手伸出去,覆盖在他手背上。
他想抽开,终是没有忍心:“好,先去吃饭吧。”
月妩自觉撤开手,先一步出了门,也没喊他一起,自己进了厨房。
等了一会儿,没见他跟进来,月妩心中一阵酸涩,独自一人将饭菜煮好,端进厅里去。
“吃饭了。”她喊了一声,杜宇和付同帮着去端菜,而温
慎最后才从房中出来,缓缓坐下。
她看温慎一眼,给他添了饭去。
温慎道一声多谢,接过碗。
小厅中气压有些沉,杜宇和付同都不想再待下去,想走又没有借口。
月妩缓缓坐在温慎身旁,给他夹菜。
夹一次,他道一声谢。
月妩恼得慌,连连往他碗里夹,他连连道谢,没几声便被噎住,咳嗽起来。
一旁悄悄看着的付同险些笑出声来,干咳两声,去倒了水来:“快喝水。”
“我来。”月妩边轻抚着温慎,边将水接来,往他口中喂,“喝水。”
“我自己来。”他连忙拒绝,轻轻抢过杯子。
月妩心里虽堵,却也不想吵架,暂且按捺住了。
吃罢饭,付同与杜宇收拾碗筷去了,温慎则是往书房去,她一个人在房中等了许久,一直没等来人。她有些气不过,自个儿先睡了。
自从远离京城,又有温慎在身旁,她晚上睡得都好些了,几乎未在做过噩梦。这会儿刚躺下,闻着被子里熟悉的气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时,身旁还是空荡荡的,她彻底恼了,头也未梳,冲出门去,怒吼一声:“温慎呢?!”
杜宇被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活,颤颤巍巍道:“大人去前面了。”
去前面便是去县衙前面了,从那扇小门过去就到了,月妩知晓如何走,提着裙子便寻了过去。
衙内未有旁人,只有温慎一人坐在案几前,手中在书写什么。
月妩的气稍稍消散一些,站去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夜不归宿到底想如何?”
他头也未抬,手中的笔也未停:“我回去时你已睡了,走时你还未醒,并非夜不归宿。”
“那你是何意?故意躲着我,不愿与我在一块儿?”
他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月妩跪坐,偏头看他,又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他避开眼,答:“并未。”
“你可是在故意躲着我?”
“并非,公务繁忙。”他微微垂眼,掩盖眼中闪烁。
“好!”月妩起身,“我这就去问问县丞,看看这破地方有没有这样多公务要处理!”
县丞不怕得罪温慎,怕得罪她,又怕她觉得自己是在挑拨离间,解释道:“县中确实没有什么事务,只是温大人刚来,想必是太过心急,想要早些了解清本地状况,才这般夙兴夜寐,也是不容易。”
月妩看一眼县丞,又看一眼温慎:“你这公务非要一日看完吗?”
县丞忙上前打圆场:“大人,县中事务繁杂,不是一日能看完的,仅略览一遍,往后还得细细翻阅。况且,属下瞧大人已查阅了大半,想必是昨日看到很晚了吧,今日不若稍事休息。”
“也好,待我看完这一册便去休息,有劳你来提醒。”
县丞哪儿敢多待,客套两句,立即跑了。
案几前只剩下月妩和温慎两人,她走到温慎身旁,缓缓坐下,轻轻研磨,小声道:“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发脾气。”
温慎轻轻应了一声,继续翻阅。
没过多久,手中的册子翻阅完,他略微收拾一番,道:“看完了。”
月妩弯起嘴角,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我们先回去休息一会儿,然后出去走一走,买些菜,回来做午饭?”
他脸上一片平静:“好。”
回去稍稍坐了一会儿,月妩拉着他去街上逛。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镇县地少人少,白日里最热闹时也不见有多少人。
但温慎脸上终于有些笑意,她心中也没那么堵得慌了。
一切都十分和谐,直到晚上入睡前。
天已黑了,耳房那边早烧好了水,温慎在灯下看书,月妩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在他耳旁轻声道:“去洗漱吗?”
他手一顿:“你先去吧,你洗完我再洗。”
月妩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悄声问:“你不和我一起吗?”
他眨了眨眼:“我有些累了,今日不便。”
月妩双臂紧了紧:“只是一同沐浴,并非一定要那样。”
“我……”温慎握了握拳,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天冷,这样会着凉,你先去洗吧。”
月妩默了默,问:“是因为怕着凉,还是因为不想与我一起?”
温慎答不上话来。
“我知晓了,是因为不想与我一起。”月妩失望起身,独自进了耳房,快速洗漱完,扯了帐子安静躺下。
帐子并未能完全将烛光遮住,她睡不着,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等着人来。可那脚步声走近后,忽然停下,不知在做什么。
她一掀开帐子,瞧见温慎正抱着褥子往小榻上铺。
“你这是何意?”她斜眼凝视。
“并未有何意,只是怕吵醒你。”温慎边答边将褥子铺好。
月妩气得踩下床,一把将那褥子掀翻了,怒吼一声:“你若不想与我睡一起便直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温慎波澜不惊,缓缓将褥子捡起,放回衣柜中,淡淡道:“你若是没睡,我去床上睡便是。”
他这些年,吃了很多苦,身子不如从前好了,月妩即便再生气,也不忍心赶他走,只沉默着,回到被子里。
没多久,他吹了灯,也上了床,躺在了外面,没见要过来抱她的意思。
她侧卧着,忽然想哭:“温慎,你变了,你从前不会如此的。”
“快有十年了,是个人都会变的。”
月妩心脏紧缩,疼得喘不起气来:“你不爱我了是吗?”
他没回答。
月妩又开始掉眼泪:“既然不爱我了,为何还要跟我在一处?”
温慎忍了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旧事重提:“你若不想待在这里了,可去徐州,溪行嫂子在那边帮忙带谌儿,你许久未见他,定也十分想念。”
“你真要我走?”她转过身,看着他。
他坦然回望,眼神平静,未答一字。
月妩又难过又生气,嘭得一声躺回去:“好,我明日便收拾东西走。”
温慎没有挽留。
翌日,月妩简单收拾了行礼,独自一人出了门。
她一出门,温慎立即停下了手中的笔,朝门外吩咐:“徐州路远,付同你护送她去吧。”
付同暗自叹息一声,应了是,追了出去。
留下的杜宇放心不下,偷偷进门看过温慎几次,只见他手里拿着笔,眼神盯着前方的窗,愣在那儿一直未动过。
他身子不大好了,得常喝药调理,月妩走时还特意吩咐了,杜宇记在心里,中午按时送了药和饭菜进书房,等晚上再去送时,却见午间送去的食盒动都没动一下。
“大人。”杜宇小心翼翼试探一句,“是不是忘记喝药了?”
他倒是坦然,头也未抬一下,冷冷道:“不喝了,以后不要煮了。”
杜宇抿了抿唇:“大人若不喝药,身子如何能好?更何况,县主走时曾吩咐过,让我……”
“我说我不喝!”温慎突然发作,将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扫在地上。
药碗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碎成了好几片,苦涩的药汁味儿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浑身的怒意尽数褪去,只剩一具空壳:“抱歉,我不想喝药,以后都不必再煮了。”
杜宇隐隐约约知晓是为哪般,拿了扫帚将碎片扫尽,硬着头皮又道:“药可以暂且不喝,可饭总是要吃的呀。”中午送来的饭菜可是动都没动过。
“我吃不下这些,弄些稀饭酱菜来便好,有劳你了。”他又转过身,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
杜宇不敢再劝,默默出门煮了稀饭弄了些小菜来,而后便躲得远远的。
第二日照旧,第三日如常,第四日依然,第五日……杜宇怕他日日喝喝汤汤水水,身子熬不住了,急忙叫衙役往徐州方向去追。
只是人还没出发,他就看见路那头走来的光。
他连忙迎过去,小声与付同急急道:“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人就要没了!”
“发生何事了?”付同小声问。
“自县主走后,药也不喝,饭也不肯好好吃,整日里不是待在前面处理公务,今日就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太阳一落就咳个不停……”
月妩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呢?”
杜宇连连摆手:“无事无事,只是好奇县主不是去徐州了吗?为何又回来了?”
“喔。”月妩微微点头,“我没去徐州,就是在周围转了一圈,他人呢?”
“这会儿应该在衙门里。”
“那我先去瞧瞧。”月妩大步往前走,她从北边的城里弄了身草原的红色裙子,裙摆飘动起来,像一朵鲜艳的格桑花。
县衙前的衙役一眼认出她,要往里通报。
她当即拦住,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往县衙内探头探脑。
“堂下何人……”温慎抬头,话停在嗓子里,愣愣看着她。
他想笑,还想问她去哪儿了,可最后还是咽回去,冷着脸,道:“你在那儿做什么?”
月妩的好心情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朝里走去:“我回来看看你。”
“衙门也算是重地,你若无事,便不要在这里乱晃。”
“你为何对我这样?难道真要我去徐州你才开心?”
温慎垂眸不语。
“好,我这回如你所……”
“县主县主。”付同急忙跑进来拦住,“县主,大人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脑子不太清醒了……”
“付同!”温慎皱眉低呵一声。
付同没理会他,笑着请月妩往后面走:“县主先将包袱放下歇歇吧,骑了一路马了。”
月妩瞪了温慎一眼,顺着台阶下了,先回了后院。
“您看看,这几日大人吃的就是这些,药也好几日没喝过了。”杜宇引她进了厨房,拿着家伙事儿给她瞧。
她蹙了眉:“他为何这般?”
付同笑着接话:“还不是因为县主?他以为县主要走,茶饭不思呢。”
“真的?”月妩一脸不信,“可是他赶我走的。”
“这我就不知了……”
月妩双目失神,往前走了几步,恍然喃喃:“他是不是还在介怀从前的事?”
没人敢回答。
“去买菜做饭,我中午叫他吃饭。”
“诶诶。”
中午饭做好,温慎还未归家,月妩往外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没让杜宇他们去叫,自己往前去了。
温慎还坐在案几前,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
月妩去拉他,没好气道:“回家吃饭!”
“我不……”
“给我闭嘴!”月妩一巴掌呼在他嘴上,强行拽着他往后院去,按在饭桌旁坐下。
他抿了抿唇,双手搭在桌上,沉默不语。
“这是今天买的新鲜的鱼,就是刺比较多,我给你挑。”月妩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用筷子拨散鱼肉,小心挑出里头的细刺。
她哪儿做过这样精细的事儿,急得鼻尖沁出一层密汗。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跟前的碗挪走,轻声道:“我来吧。”
她抬眸看去,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不言,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在介怀先前的事?”
温慎未答话,将剥好的鱼肉递给她:“刺挑好了,你吃吧。”
“你吃。”她推回去,“你在介怀,是不是?”
温慎没说话,也没吃那碗鱼肉,拿起筷子吃了旁的菜:“吃饭吧。”
“你打算这辈子就这样了吗?”月妩看着他。
他手顿住,眼神有了些波动:“那你想要如何呢?”
“我想知晓你介怀的究竟是哪一点。”
“不知晓便算了。”温慎端起碗,大口将饭扒完,起身离去,“我去处理公务了,你慢些吃。”
“温慎!”月妩大声喊,但温慎并未停顿一下。
她双手捧着脸,重重叹息几声,摸了摸眼中的泪,随口吃了些东西,回到房中待着。
晚上她照常做饭,叫了温慎来吃,气氛依旧压抑。
吃罢饭,她也没喊人,独自回到房里洗漱完后,上了床歇下。
温慎回来时,已月上中天,她佯装睡着,等听到身旁有绵长呼吸声时,她悄悄钻进被子里。
寂静幽暗的床帐子里,温慎闷哼一声,陡然睁眼,惊慌撑起身,低斥一声:“你做什么?!”
月妩抬眸看着他,舌尖舔了一圈。
他呼吸声骤然凌乱,慌忙要往后退,却被抓住要害。
“你……”他咽了口唾液,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你,也为他做过这种事吗?”
月妩一愣,松开口,抬起头,随即脖颈上一片湿热。
“诶,你!”温慎手忙脚乱去寻帕子给她擦。
她顺势抱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没有,我没有和他做过这种事,他从未碰过我,我也从未让他碰过。我敢发誓,若我所言有假,便叫我不得好死。”
温慎未说话,也未推开她。
“真的,我真没让他碰过。”她急急抬头。
温慎拿来床头柜子上的水,喂到她嘴边:“漱口。”
她捧着杯子,未喝水,而是看着他:“你信我吗?”
“我信了,漱口吧。”
月妩漱了几遍口,又抱着他的脖子,低声恳求:“温慎,亲亲我,亲亲我好不好?”
他眼睫低垂着,在她唇上轻轻贴了一下便要撤离,不料被强硬抱住了脖颈。
“温慎,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从头至尾都只有你一个。”月妩低声解释,将他制住。
他不敢乱动,只问:“不疼吗?”
“不疼……”可唇色都白了。
温慎无奈笑了笑,整个人都温柔了许多。
“温慎,温慎……”她在喊,像从前一样,“好想温慎……”
温慎也想回到从前,他暂时忘却了痛苦,待愉悦攀至顶峰,激情褪去,一切又回到原点。
“我去拎水。”他披好衣裳起床,转身的那一霎双目赤红。
月妩没看见,还在轻声唤他:“温慎……”
他轻声应,泪已掉了出来,再提水回来时,面色又恢复正常,抓住她的脚腕给她清洗。
“好痒……”月妩娇呼几声,浑身都跟轻颤。
他提不起任何兴致了,满脑子都在想,小妩方才看着他时,有没有一瞬间,将他当成别人。
他不敢问出口,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他也不会信。他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难道小妩承认了,他就能满意了吗?他不知晓。
月妩见他半晌没动,脚尖轻轻踩了踩他的肩:“你在想什么呀,快上床睡觉呀。”
他憋出一个僵硬的笑,摇头道:“没什么,倒完水就来。”
月妩累着了,已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等到他躺下,半边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后,才肯安心睡。
他睡不着,一直到夜半。
翌日,两人关系肉眼可见地亲近了许多。
月妩跟温慎一同起床,给他盛了汤来,和他一起吃罢早饭,给他整理好官服,目送他去前面衙门。
杜宇在一旁觉得新奇,小声嘀咕:“昨日不是还吵架来着吗?”
付同路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管。”
“去烧些水。”月妩刚好转过身,顺口吩咐,“我待会儿要洗衣裳。”昨晚的褥子拆下来还没洗,得早些洗了,否则过两日没得换。
她洗好褥子,晾起来,便出去闲逛去了,到了快午饭的点儿才又回来,帮着去厨房里做了两个小菜,去前头接回温慎。
温慎态度好了许多,至少未再那样说过话,也未再甩过脸。
虽然和从前比,还是远了一大截,月妩已很满意了。
她觉得是昨夜的功劳,决定再缠着他。
这一回,很容易,温慎没有拒绝她,但却将她按趴在褥子里,不许她回眸,也不许她抱着。
第84章
她扭着腰朝身后求:“温慎, 温慎,这样不舒服,让我躺着好不好?我想看着你。”
温慎并未答应, 仍按着她的后颈,直到她一阵瑟缩, 是真的不舒服了, 温慎才将她翻过来。
可随之而来的, 是她眼上的束缚。
她被温慎用手帕绑住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她断断续续唤:“温慎……为何、为何要挡住我的视线?”
温慎未答,只动作更狠了些, 颠簸得她说不出话。
直到事毕,房里的灯吹了,她眼前的帕子才被撤走,她才能微微看清温慎的面容。她微微撑起身,轻轻抚摸他的脸。
“睡吧。”温慎抓住她的手, 轻声道。
她缓缓闭上眼, 靠在他的颈边蹭了蹭,小声嘟囔:“为何要遮住我的眼睛?”
温慎不回话, 轻轻在她后背抚着, 一下又一下,直到她熟睡。
和从前似乎真的没什么两样了,只是温慎会比从前忙,从不过问她的事,也不会搂着她夜话, 更别说是腾出时间来陪她胡闹,和她亲近着一同出去闲逛。
她站在书房外悄悄看他, 不知该不该进门。
书房里坐着的人早已注意到她了,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装作什么也不知晓,垂着眼继续书写一些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并未发觉,只看了一会儿又走了。
镇县不必莲乡,有了什么苦闷还可以找朋友们说,这会儿只能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小坎儿上发呆。
天气冷,这样坐在门外怕是要着凉。
杜宇付同急忙来劝:“县主,还是去屋里坐吧。”
月妩抬眸,看向他们两个:“我总觉得他不是很想搭理我的样子。”
“没有吧。”付同挠了挠头,有些接不上话,“大人兴许只是有事在忙,况且也没见哪家夫妻俩是整日都腻歪在这一块儿,这也倒算正常吧。”
月妩收回眼神,缓缓起身,往屋里去了。
他们俩不知晓她从前和温慎是怎样的,但她自个儿心里清楚,温慎从前从未对她这样冷淡过,定是心结还未解开。
温慎这几日倒是没有晚归过,到了该沐浴洗漱的时辰,便会回屋。入了夜,她在床上等着。
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掀起帐子,让人上床,随后伸手要去解他的中衣。
下一刻,她的手被按住了。
“今夜暂且休息吧。”温慎看她一眼,松了手,自顾自躺进了被子。
她跟过去,枕在他身旁,轻声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并未,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
月妩抿了抿唇,微微撑起身,垂眼看着他:“我总觉得现下和从前相比似乎变了许多。”
他抬眸回视,笑意不达眼底:“我早说过,快十年了,人都是会变的。”
月妩看着他那样的神情,心中越来越难过,先一步避开眼,躺了回去。过了许久,她深吸一口气,又问:“是不是永远都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没有人可以回到从前。”他眼中有些难受,缓缓闭上眼,不想露出异样,“吹灯睡吧,不早了。”
月妩没动,静静看着床顶的帐子:“你现下对我,到底是何感情。”
“若你愿意,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
没有任何正面回答,月妩大概听明白了,翻了个身,依偎在他臂膀旁,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小声抽噎:“你若是还生我的气,骂我罚我都好,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没何好生气的,也没什么资格生气。”他顿了顿,“此生只能如此了,你若觉得与我在一起太过痛苦委屈,不如早些离去。”
“为何会这样呢?为何你总要说这样的话?为何总要赶我走?明明八年都等了,为何现下要赶我走?”
温慎紧咬牙关,吞下嗓中哽咽:“早些睡,天不早了。”
月妩不说话了,趴在他肩头小声抽泣。
他似乎并未听见,没来安慰一句,也未动一下,像是睡着了。
这样的独角戏,月妩唱不下去,她压住了哭声,只默默垂泪,将那肩头的衣裳全都哭湿了。
直至哭声停息,温慎才缓缓睁眼,肩上的那片冰凉让他想起裴喻曾说过的。
有一年冬天,郡主趴在他肩上哭,将他整个肩膀都哭湿了。
彼时,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还是裴喻。而此刻,她想的又是谁。
她到底还能分清谁是裴喻,谁是温慎吗?还是说,温慎在她心里只是一个名词,任何人都可以替代?
明明是她先变的啊。
那点儿□□所带来的暂且缓和,不过一夜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月妩起床时,未看见人,便要前方衙门去,却被付同拦住。
“县主是要去寻大人吧?他已出门了。”
她皱了眉:“他去哪儿了?”
“说是要去下辖的村子里转转,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具体是去哪儿了?”她拿了马鞭,便要往马厩走。
付同急忙追上:“诶诶,这谁知晓?这地儿不如江陵那般安稳,您还是莫要去追,当心出了什么岔子。”
“他就是故意躲着我,我若不去,还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月妩开了马厩,牵出马,翻身而上,大呵一声往外狂奔而去。
付同哪儿知晓她这样铁了心,急忙牵马去追。
人走的时候又没说一声去哪儿了,镇县又不小,这会儿要去追,无异于大海捞针。
连着好几个村子未见温慎身影后,她又继续要往前去,可这会儿天已快要黑了,若还不找个落脚的地方,这荒郊野外不知有多危险。
付同上前劝:“县主,天不早了,真不能再往前去了。不如找个地方暂住一晚,明日再去寻。”
“我非要现下赶路。”
这话一听就是在赌气,可付同也不敢上前拦,拦也拦不住,人已往小路上去了,他只好往前追。
天没多久黑透了,两侧的树罩住小路,一点儿月光都照不进来。
若是付同一人在这路上走,定是不怕的,可现下多了一个惹不起的人,他提心吊胆着,生怕有什么歹徒冲出来。
但那位像是一点儿不带怕的,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呢。
越往前去,路越窄,天越黑。
没行多久,前面又是一片连着的村子。
付同松了口气:“天真不早了,还是早些安顿下来吧。”
“我不。”月妩正在气头上,一甩马鞭,直直朝前继续奔去。
“可说不定大人就在此处呢?县主要是走了,岂不是错过了。”
“错过……”她正要说话,却见前方瓦房有人走了出来,那人正是杜宇。
杜宇眼睛一亮,忙朝里面招呼:“大人!大人!县主来了!”
她往屋里瞥一眼,没有说话。
杜宇倒是兴奋:“我在屋里听见马蹄声,还以为是什么山匪来了,不想是你们。”
付同当即下了马,拉着他说话去了。
没多久,温慎从门里出来,远远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刚消下去的火气腾得又冒上来,用力一拍马背,飞奔而出。
温慎瞳孔一缩,大步上前,抢了付同的马,急忙去追。
他越是追得快,月妩便越是跑得快,像不要命了一般,也不管看不看得见路,直直往小道上冲。
“陈妩!”他大喊一声,狠狠拍了马背,追上前抢了她的缰绳。
马蹄高扬,几乎要将他们一起摔下去,温慎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腰。
直到马再次站稳,他一把将人抱下来,怒斥一声:“你不要命了吗?!”
月妩没说话,抬头看着他,紧紧咬着牙。
“你知不知晓夜里这外面有多危险?若是遇到坏人了该如何?”
她仍旧不说话,瞪大的眼中有怒意亦有委屈,眼泪静悄悄地砸了下来。
温慎顿住,抱住她的双臂无意识松了松。
她挣开,抬臂擦了把泪,牵着马一瘸一拐往回走。
“腿
怎么了?”温慎追上去。
“不用你管。”她拂开。
“小妩!”
月妩回眸瞪他:“你以后尽管躲着我,尽管不理我,我再也不会追来,也不会追问什么。”
他心中刺痛,缓缓松了手。
月妩也没再理他,继续往前走了。
他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路跟到那间瓦房前,轻轻夺了她的马,往院子里牵。
院子的主人迎出来,他浅笑着与人交际,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唯独对自己总是这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与人交谈完,他又走过来,低声道:“进屋吧。”
月妩未看他一眼,绕过他拖着步子慢慢往里走。
门一关,屋里只剩他们两个,月妩也不想和他说话,往床上一坐,随之倒吸一口冷气。
“腿怎么了?”他眉头紧皱,快步走过来,蹲下身。
月妩要躲,被他紧紧抓住脚腕,掀了裙子。
冬日的衣裳太厚,隔着裤子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二话没说,抱起她,脱了她的裤子。
“你做什么?!”月妩用力挣扎。
“莫闹了,腿上都磨伤了。”
温柔又无奈语气,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她趴在他肩头上,眼里再也止不住,喷涌而出:“你不是不要我了吗?还管我做什么?我这两条腿就算是废了也和你无关!”
“胡说什么!”像从前一样,他重重往她臀上拍了一下,拍完又觉得不妥,将她放回床上,“我去问问有没有伤药,你腿上得上药。”
月妩没说话,她坐着床上,眼泪糊满了整张脸,连看都看不清了。
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又吱呀一声,人又到了跟前。
“先用清水洗一洗才能抹药,或许会有些疼,暂且忍一忍。”温慎已抓住了她的腿,轻轻往她腿上泼水。
并不疼,但她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抹了药就好了。”温慎还以为疼的,快速给她抹了药,端了水来给她简单擦洗,“早些睡,睡一觉,明日起来便好了。”
她哭着摇头:“你不爱我了,你要赶我走。”
温慎有些头疼:“并未。”
“我要你跟我说清楚,只要你说你不爱我了,我明日便收拾东西走,从此往后,以前的事一笔勾销,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温慎垂下眼,没有回答。
月妩捧起他的脸,逼他抬眸:“你回答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仍旧没有回答。
月妩泪停了,缓缓呼出一口气,往床里挪了挪,声音十分平静:“我知晓了。你说得对,是回不到过去那样了,我心里是难过,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已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其他的也由不得我做主了。
不论我有怎样的苦衷,当初的确是我不告而别。这些年,你和孩子受苦了,该给的补偿我会给……”
“你能给什么补偿?”温慎突然打断。
她坐起身,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眸:“待我回京……”
“回京做什么?”
“我不回京还能去哪儿?”
温慎扯了扯嘴角:“是,你家你丈夫全在那儿呢。”
月妩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这会儿又全乱了:“我说了我和他没什么关系,我从未想嫁给他。”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爱你了,早就不爱了。你走吧,明日我让付同和杜宇送你。”温慎起身,背过去,双唇剧烈颤栗,“如你所愿,从此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罢,他出了门,一整夜没回来。
第二日,月妩顶着红肿的双眼推开门,瞧见门外等着的两人。
她抿了抿唇,沙哑着嗓子道:“他应当已与你们说过了吧?劳烦你们送我回京城。”
付同杜宇都垂着头:“大人已吩咐过了,县主是现下便要走吗?”
“是,现下便走吧。”她未回头看一眼,去牵了马,毫不犹豫翻身而上,打马离去。
“我们俩若都去了,大夫这边就没人看着了。我去送,你就在这儿守着。若出了什么事,一定要快些来报。”付同交代几句,打马追了上去。
马蹄踢踢踏踏扬起一阵尘土,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杜宇转过身去,正好看见站在后面拐角处的温慎。
他硬着头皮说了一句:“现下去追还来得及。”
“公事还未办完,收拾收拾,去下一个村子吧。”温慎像没听见一般,越过他,也牵了马,背道而驰-
往前漫无目的走了好久,月妩稍稍回神,微微勒了马。
付同还以为她要回头,笑都要露出来了,却听她道:“不用回去收拾行李了,你去问问有没有什么近路,我们直接往京城去。”
“啊?”付同愣住,不情不愿打马上前去询问路人。
好巧不巧,还真有往京城方向的近路,绕过一段小道,就能踏入官道,直往京城去。
月妩就跟在他身后,早听见他与人说话了,头也不回往小路钻去。
这回倒是没有快马加鞭,只是不紧不慢往前赶路,天黑之前也寻了落脚的地方,看起来不像是赌气的样子,付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一连往前走了三四日,眼见着已出了幽州的地界,他再忍不住了,上前试探:“县主真要回京城去?”
月妩并不生气,也没有哀伤,只是淡淡的:“不然呢?我要去哪儿?”
“县主就这么走了,大人该如何?”
“是他要我走的。”
付同握了握拳:“县主可是想好了,真要回京城去?”
月妩脱口而出:“是。”
“即便是让大人独自在幽州郁郁而终,县主也要回京城去?”
月妩垂下眼,没有答话。
“县主难道不知晓若是县主走了,大人便活不成了吗?”
那种被细针密密麻麻扎着的感觉又蹿上心头,平静又被痛苦席卷:“是他要赶我走,我能如何?”
“县主不用如何,只待大人死了后,再去找几个与大人相似的人养在府上便行,反正或许在县主心里,谁都能代替大人的位置。”
月妩没兴致与他吵,只在想温慎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继续赶路吧。”他拍了马,接着往前走,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马蹄声跑远。
他回头,看见月妩调转了方向。
天又要黑了,往回走了一程,又要停下来休息。
已临近深冬,天冷得很,往外看去,是大片大片的荒芜。前方便是并州,温慎有几年就是在并州度过的,他手上的冻疮应当也是在此留下的。
“照大人这个活法,约摸也活不了几年了,县主就忍忍他吧。”
月妩知晓,这是故意往她心上插刀子,但她还是被插中了。
这些年,她被关在公主府,再如何痛苦总归是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再如何难捱也是锦衣玉食一日一日过的。
而温慎和孩子……
罢了,他往后要发脾气便发吧,要说狠话便说吧。
往回走了两日,快到镇县时,迎面碰见赶来的杜宇。
月妩心感不妙,急急询问:“可是温慎出了什么事?”
杜宇拧着眉:“大人病重,已卧床好几日了。”
“不是才走没几日吗?”月妩蹙了蹙眉,焦急往前走。
杜宇垂着头跟上:“那日县主走后,大人便开始日夜不休处理公事,没两日就病倒了。病后既不肯吃药,又还要继续往外去,不到一日就起不来床了。”
“驾!”她一鞭下去,加快了马速。
“县主您就让让他吧,他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挣的那些
银子有一半都用在通人情请人帮忙寻人上了,能寻的的地方他都寻过了,该做的他也都做了,到后来就是自己骗自己,有时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自语好久。他一直怨自己,觉得是自个儿没有护好县主,可再见您时,却见您和旁人站在一块儿,您让他还能如何想?”
月妩心口被堵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加快了马,往前狂奔而去。
此处离镇县还有一段路程,若是不停下来歇息,到镇县时天还未亮,也进不去城门。
付同杜宇想劝,却知拗不过她,只能追随前往。
马乘得快,到城门时何止未天亮,甚至才三更,几人就坐在地上靠在城墙边缘等着。
她还想了解温慎的事,又只想从温慎口中得知,只沉默着,看着远处,等到天亮。
天微微亮时,城门准时打开,守城侍卫看是他们几个,立即放了行。
她一路奔往县衙后院,跑进正房。
内室的门一开,便瞧见躺在床上的人,他似乎是睡着了,可眉头还紧皱着,脸色还不好,乌沉沉的。
月妩轻轻放下披风,边搓着手边悄声走过去,弯身将他放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
他眼睫颤了颤,没能醒过来。
月妩没敢打扰,怕吵醒了他。她缓缓退出门去,小声询问:“可叫大夫来看过?”
杜宇颓丧摇了摇头:“大人不肯看大夫。”
“你去请大夫来吧。”
杜宇诶诶两声,朝后门去了。
她又朝付同道:“劳你煮些吃的。”
付同也应下。
吩咐完后,她回到房中,坐在温慎身旁守着。
温慎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眼角也有了些细纹,嘴角再不像从前那样不笑而弯。
她看得心中难过,手悄悄钻进被子,握住他的手。
睡梦中的人又颤了颤眼睫,睁开了眼。
她退开一些,轻声道:“杜宇去寻大夫了,一会儿便回来,厨房里也烧上饭了,一会儿便能吃。”
温慎垂着眼,慢慢撑坐起身,只问:“你回来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从耳房端了热水来,洗了帕子要给他擦脸。
“我自己来。”他要抢。
月妩抓住了他的手腕,拿着帕子轻轻给他擦脸。
他别开脸,旧话重提:“你回来做什么?”
月妩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不置气了好不好?不要折磨自己了好不好?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没说话,月妩缓缓松开他时,却看见他满脸的泪痕。
“温慎……”她看着他,抹掉他脸上的泪,“温慎,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他泪落得更厉害了,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在下颚上挂了一排。
敲门声响,是杜宇带着大夫回来了。
月妩摸出手帕给他擦掉眼泪,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小声道:“我们先看大夫好不好?”
他没说话,月妩自己起了身,叫大夫进门。
有月妩守着,他没有拒绝就医,只是大夫问他什么,他也不答话,只有月妩和杜宇偶尔能答上一两句,大夫就凭借着这一两句留下了药方。
人都走了,月妩强忍着弯了弯唇,坐到他身旁:“你想再睡一会儿,还是起来洗漱?早饭应当好了,我去给你盛。”
他依旧不说话,窝被子里去了。
出门盛一趟饭的功夫,他又睡着了,月妩没忍心叫他,只默默陪着。
到中午,月妩喊他吃饭,他不肯起,喊他喝药,他也不肯喝,再一摸他的额头,已有些微微发烫了。
“不言,不言,起来将药吃了。”月妩轻轻推了推他。
他依旧不肯动。
“好,你不吃药不吃饭,我也不吃了,我们一块儿死。”
第85章
他垂了垂眼, 微微撑起身。
月妩将高几上的饭菜端来,拿着小勺要喂他。
他别开脸,语气淡淡:“我自己来。”
月妩看他一眼, 将饭筷递给他。
他似是没什么胃口,完成任务一般, 随意扒拉了几口, 便道:“我吃好了, 药呢?”
月妩也不好再劝,接过碗筷,又递去药碗。
他一口灌下药,往小柜上一放, 又钻进被子里去了。
“不言。”月妩俯下身,轻轻抱住他,用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微微扬起唇,“不言,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光可以在一起,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他没说话,或许是药的缘故, 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这一觉直到天黑, 又到了该吃饭喝药的点儿,月妩没能叫醒他,再去探他额头时,才发觉烫得越发厉害。
“不言,不言……”她轻轻晃了晃他。
他眼睛动了动, 没能睁开。
月妩心中一慌,搡得用力了些:“不言, 快些醒醒。”
搡的这两下带进一股风,激得他咳嗽起来,终于是睁开了眼,但眼中血丝满布,看着已没什么清明。
“我去让人找大夫!”她起身要走,却被抓住了手腕。
“我不看大夫。”温慎偏过头,看着她,“我也不吃药,不必再管我了,你走吧。”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奈:“你为何非要如此?你发热了,不看大夫不吃药若是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那便死。”床上的人收回眼神,看着床顶,眼神空洞洞的。
“那我和孩子怎么办?”
他缓缓闭上眼,泪从眼尾滑落:“你可以改嫁,再生几个,总归你和谌儿也没待过几日,想必对他也没什么感情,再生几……”
“我不是与你解释过吗?我根本不知晓她们会骗我,我去京城之前,她们跟我说会接你来的!那是我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他?我是有何处还解释得不够清楚吗?”她只剩无奈。
可落在温慎耳里全变成了埋怨,他扶着床沿摇摇晃晃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光着脚要往门外去。
“你要做什么?”月妩跟他走了几步。
“叫人送你回京城,去寻你明媒正娶的丈夫。”
“温慎!”月妩恼了,一把摔开他,“你到底还要我解释多少遍,我心里没有他,我不喜欢他,我没想过要嫁给他!我亦是被逼无奈!”
温慎扯了扯嘴角,静静看着她:“不必解释了,你走吧。”
“我没喜欢过他。”她眼中红了一圈。
“从御花园追出去也是被逼无奈吗?靠在他肩上哭诉也是被逼无奈吗?将我们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也是被逼无奈吗?”温慎弯着唇,眼泪往下掉,声音含糊不清,“你将所有事都告诉他了,我给你取的小字,我们的孩子,我们去义学,甚至连我们一起去荷塘这样的小事都说了,留给我的还有什么?”
“我认错人了,我将他认成了你才会追出去,我跟他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谁知……”
“谁知他根本不在意你成过亲、有过孩子、心里还有别人,他不计前嫌,你被打动了是吗?而我,远不及他宽容大度!”他忽然激动起来,整张脸都涨红了,没有原先半分温和的模样。
月妩不敢看他这个样子,不停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你要我爱你,你要我不许变心,可你呢?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可你转头便去寻了别人,我和孩子在外苦苦找你时,你正在和别人花前月下。我对你来说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人吗?明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代我,你又何苦还来我这里装模做样?”
“我没有,我没有变心,我没有对他动心,你到底要如何才肯信我?”
“你要我如何信?我亲眼所见,我亲耳所闻,你去问问京城里,有谁不知晓平阳郡主和裴大公子郎情妾意?!你要我如何信!”
他大吼完,已有些喘不过气,扶着架
子缓了缓神,往桌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轻飘飘推下桌上的药碗。
嘭一声,药碗摔碎在地上,溅起几滴药落在他腿上,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瓷片,费力起身,将瓷片递出去。
月妩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接下了那块瓷片。
“我和他哪里长的像?”他突然平静下来。
月妩不敢与他对视:“是他生得像你。”
他抓住她的手腕,逼问:“哪里像。”
月妩闭了闭眼,眼睫颤抖得厉害,低声答:“眉眼之处。”
话音刚落,手腕猛得被他带起,手中的瓷片便要扎进他眼中,月妩惊得往后挣扎,混乱中快速扔了那块碎片,大斥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往后退了几步,又捡起一块碎片,颤着手,笑着递出去:“你亲手将我的眼睛剜出来,我便相信你并未对他动心。”
“温慎!”月妩低斥一声,上前抱住他,“你真的未对他动过心,不要这样了,若你非要剜人眼睛,便剜我的吧。”
“你是被逼无奈,他是发乎情止乎礼,那是谁的错呢?只能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是我没看好你……”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仰头笑了几声:“若是我再晚来几年,想必你们连孩子都有了吧?你还会来寻我吗?还会要我和谌儿吗?”
“没有这样的可能,我原本就想好了的,只要和他成亲,我便会寻机会给你送信。我没有想过要和他过一辈子,更没有想过和他生什么孩子。”
“他说要和我一起服侍你,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我在前面,他在后……”
月妩急忙捂住他的嘴:“你胡说什么!我没有这样想过。”
他垂下头,看着她笑。泪全落进口中:“可惜,他要死了,是我陷害他的,他根本没有反叛之心。也是我求陛下赐死他的,你要去为他求情吗?”
月妩眉头越皱越紧。
“可惜,你救不了他,是陛下要他死,你再如何也救不了他。”
“我并未想过要救他。”
温慎不信,又问:“你现下看着我,可有在想他?”
她抬眸,坦荡对视:“没有,半分也没有。不论他跟你说了什么,我心里从来没有过他,也从未喜欢过他半分。”
“是吗?你不恨我吗?”他轻轻推开她,往前走了几步,将瓷片放在桌上。
“我为何恨你?”月妩追过去,“我不喜欢他,他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半分干系,我也并不想要他做你的替代。”
他没说话,月妩从侧面抱住他:“温慎,小妩永远是你的。”
“不,不是我的……你早不需要我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是我把你弄丢了,在你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候,是他陪在你身边,你对他动心了,若不是我不凑巧来了,你们会永远在一块儿……是我的错,一直都是我的错……”
“我没对他动心,也没有要他陪着我,难道我就不能一个人度过最难过的日子吗?温慎,我在你心里就这样无用吗?”
温慎一怔,脑子嗡嗡作响,几乎有些站不稳。
“谁说我一定要人陪着才能度过?我没有那样脆弱。”月妩搀着他,缓缓往床边去,“天这样冷,你又发热了,不要站在地上了,去躺着。”
他踉踉跄跄往前,摔进了褥子里。
月妩给他盖好被子,重新倒了碗药来,拿着小勺喂进他口中。
他没再躲,也没说什么要自己来的话,只双眸直直看着她。
“一开始我是有些六神无主,还想着要给你写信,问你该怎么办。可信送不出去,我只能靠自己。那时我总想,若是你在,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办。但我还是未能学到你十分之一,只能在泥沼中暂且偷生,却无法挣脱。”
月妩扯了扯嘴角,将药碗放下:“可即便是暂且偷生,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和旁人无关。”
说罢,她刚要起身,被温慎抱住了腰。
她愣了愣,轻声道:“这会儿定是请不来大夫了,你好好休息,看看明日如何。”
“你要去哪儿?”温慎问。
“不去哪儿,去洗漱,然后来休息。”
温慎松了手。
她快速去耳房洗漱完,再回来时,人已经闭上眼了。她以为人睡着了,探了探他的额头,吹了灯,正要躺下时,却被抱住了。
“睡不着吗?”她摸了摸他的头。
温慎没回答,只抱着她,过了很久,才问:“小妩是我的,是不是?”
她回抱住他的腰身:“是,小妩永远是温慎的。”
“小妩是我的。”温慎撑起身,压着她,将她整个圈个在怀里,埋头在她脖颈间,重复一遍又一遍,“小妩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她听见了哭声,也感觉到了颈上的湿润,一遍又一遍应和:“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是我没有照顾好小妩,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不言,不是你的错。”
温慎还在哭,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句,颈下的枕头却湿了一片,没法再枕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小妩,是我没用没能早些找到小妩……你要是出什么事了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出事啊,我还好好的,不哭了不哭了。”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脑袋,一下又一下,“你早不怪我了是不是?你只是心里太乱了是不是?”
温慎埋在她颈窝里,瓮声瓮气应了一声,调子颤着,十分委屈。
她笑着蹭了蹭他的头:“你只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不吃药不吃饭折腾自己。晚饭也没吃,再这么下去真的要没命了。”
“我想吃小妩腌的菜。”他忽然说。
月妩没当回事儿:“好,我明日就腌,那方子我早就忘……”
“家里腌的菜都坏了,我回家时没有一坛好的了……”他又开始哽咽,“我一口也没尝上……”
“明天给你腌,不哭了,明天给你腌。”他浑身烫得厉害,月妩实在担心,“先喝药好不好?”
他胡乱点了点头,月妩擦了把眼泪推开他时,他又不干了,大哭大闹起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小妩不要丢下我……”
“没有啊没有要丢下你,你该喝药了,我得去给你拿药来。”她捧着温慎的脸,轻轻擦掉他的眼泪,试图与他沟通,“喝药,喝完药就好了。”
温慎眼中全是泪水,似乎什么也看不清了,抽噎道:“我惹小妩生气了,我没有他大度,小妩不要我了。”
“没有不要你。”她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小药炉,“你看,药就在那儿,我哪儿也不去,拿个药就回来。”
温慎眨了眨眼,看向小药炉子。
“松手?”月妩拍了拍他的手,快速起身倒了药回来,“看,没有骗你,快起来吃药。”
他微微撑起身,终于没有再闹腾,一口一口喝下药。
“饿不饿?”月妩看着他,哄小孩儿似的,轻声又问。
“不饿,抱。”
“要不还是吃……”
他打断:“抱。”
月妩无奈往床上爬,然后又被他压住。
“不言,你有些重,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他有些迷迷糊糊了,翻了个身,手还在她眼神,含糊一声:“你压着我。”
“不行,你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他眯着的眼睁大了些:“抱我。”
看着架势若是不抱他就不睡了,月妩无奈摇了摇头,缓缓靠过去,像从前一样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小妩?”他放松下来,喃喃一声。
“嗯?我在呢。”
没回话了,他睡着了。
第86章
稍稍养了段时日, 温慎终于好了许多,没再反反复复地烧了,也能下地到处溜达了。
只是天气太冷, 月妩还是不太放心,只叫他在屋里坐着, 和他一起研究腌菜。
温谌还没被接来, 另一行人倒先来了, 听着外头吵闹,月妩正要起身去看,却见门先开了,接着一道人影窜了进来, 将她紧紧抱住。
她低呼一声,接住来人,有些惊慌:“你是?”
“夫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天?”月妩愣了愣,轻轻推开比自己还高几分的女孩, 笑着道, “你怎么这副打扮?
我方才还以为哪里来的小郎君冲出来抱住我了。”
周天抬臂擦了把泪,也笑了:“我在跟冯大哥他们跑商, 这样穿着方便一些。”
“原来是这样。”月妩拉着她坐下, “这样也挺好的,自由自在的,还好不是走上老路……”
说着,她忽然想起挽玉,心中一阵黯然。
周天没瞧出来, 坐在一旁的温慎倒是看出来了:“周姑娘冯大哥这些年也一直在帮着寻你,到幽州后, 我便给他们传了信,免得他们一直担心。”
“还多亏了师爹当初帮忙瞒着,我才能从家里跑出去。”周天接上。
这其中应当还有很多故事,只是她全错过了。孩子长大她没陪在身旁,温慎被指到岭州她也没能守在身旁。月妩心中只觉难过。
温慎缓缓起身:“准备些茶水吧,冯大哥他们应当随后便会到。”
“师爹又算对了。我先一步来的,冯大哥就在后面。”
月妩也起身:“行,我去准备茶水,你坐着,病刚好一些,别再累着了。”
周天忍不住偷笑,笑完又偷看温慎,却见他神情淡淡的,眼中没从前那样浓烈。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夫子,我来帮你。”
“好。”月妩回眸看她一眼,让出些位置。
没过多久,冯苑赶到,带了一群年轻小伙儿,屋里又热闹起来。
幸好家里有杜宇帮着,那群人也不是白吃饭的,一起忙活着在厨房里煮了饭吃。吃罢饭,月妩留了周天在家里住,她们许久没见了,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
从莲乡讲到西北,从以前讲到现在,周天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夫子,我怎么觉得师爹怪怪的?”
“他前段日子生病了,刚好不久,有时看着是挺疲惫的,过段时日应当就好了。”
周天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夜深了,正房里的灯还未吹,杜宇进屋敲了敲内室的门,轻声提醒:“大人,早些休息。”
门内传来几声轻咳:“好。”
灯灭了,温慎从窗边走回床边,缓缓坐下,看着地面,迟迟无法入睡。
翌日,月妩醒后去看他时,才发觉他额头又有些发热了。
“不言。”她轻轻喊了一声,人便醒了,抱住了她,“不言,我去寻大夫。”
温慎摇了摇头:“不用寻大夫,先前的药再吃一些就好了。”
“好,我去叫杜宇熬药。”她要起身,手被抓住了。她弯了弯唇,弯身在温慎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出去说一声,立即就回来。”
手被松开了,她快步走出去,不到三息又回来,却只见到个隆起的被子,是温慎整个人都藏进了被子里。
她觉得有些好笑,正要说笑,掀开被子却瞧见他满脸泪痕。
“哪儿不舒服吗?”她立即紧张起来。
温慎摇了摇头,没说话。
月妩轻轻抹掉他脸上的泪,又问:“那是怎么了?”
“只是昨晚没睡好,头有些疼。”
“那我给你揉揉。”月妩爬上床,躺在他身旁,双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压,“这样可以吗?”
“嗯。”他应了一声,往前又靠了靠,终于觉得心中被撕开的那道口子被填充上一些。
他昨夜的确未睡好,几乎是半宿没睡,这会儿终于心安,眼皮开始打架,昏昏欲睡起来。
月妩见他要睡着了,轻声道:“你先睡,我去看看药如何了。”
他恍然惊醒,紧紧抓住她的手,没说话。
月妩又躺回去:“好了好了,我和你一起睡。”
外面天色已大亮,都快到中午吃饭的点儿了,周天还未见月妩从屋里出来,忍不住杜宇:“这都快中午了,药也都熬好了,他们还不起呢?”
杜宇挠了挠头:“反正起来也没啥事儿,就睡着呗。”
周天撇了撇嘴:“我怎么觉得师爹怪怪的,你知晓发生何事了吗?”
“没啥。”杜宇不是喜欢说闲话的人,但一说谎话就就忍不住眼神飘忽。
周天一眼就瞧出不对劲儿来,硬是缠着他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师爹来信只说人找到了,却没说发生何事了,原来是这般……”周天坐在柴跺上,喃喃一声后又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说,若是真在意便分开,分不开就别在意,这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呢?”
“我就一烧灶的,哪儿能明白这些呢?反正这些时日已好了许多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周天重重叹息一声:“行吧,饭好了吧,我去喊。”
敲门声响起时,月妩才从睡梦中醒来,轻轻推了推身旁的人:“该吃饭了。”
温慎这会儿睡好了,脸色好了不少:“好。”
两人收拾妥当,便往外走,周天就候在门外。
“不言今早又有些不舒服,多睡了一会儿。”月妩解释一句。
周天让开路:“听杜宇说了,药都煎好了,师爹快去喝吧。”
温慎微微点头,要往厨房走。
“我去端我去端,你去厅里坐着就好。”月妩先一步跑进厨房,舀了药端出来。
温慎并未去小厅,就站在厨房门口,看她要出门了,才后退几步,和她一起往小厅走。
“一直放在炉子上煮着,还烫着呢,我给你吹吹。”进了小厅,月妩放下药碗,轻轻吹了好几下,又摸了摸碗,觉得没那样烫了,将碗递给他,又拿来橘子剥,“这橘子甜,喝完药,吃一个压压苦味儿。”
温慎倒是眉头都未皱一下,一口喝完了药。
往日里家里就只有月妩这一个话多的,颇有些冷清,周天一来,话多的就多了一个,饭桌上也不见停的,可是热闹多了,但温慎还是那副模样,神色淡得像是成了仙一般。
氛围太过奇怪了,周天放心不下,没和冯苑一走,留在了这里,平时也能帮帮忙什么的。
没过几日,付同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温谌。
周天那些年常去温慎那儿探望,从四处搜集来的小玩意儿都给了温谌,两人熟得很。温谌还未下马车,一眼瞧见她,便喊起来:“天姨!”
稍显稚嫩的声音传到正房里,月妩手一顿,看向窗棂,有些紧张道:“是谁来了?”
“应当是谌儿。”温慎起身,“出去看看吧。”
话音还未落,周天牵着温谌进了门,轻轻推了推他,小声道:“去,叫娘。”
温谌抿了抿唇,负手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月妩跟前,垂着头,低声道:“娘。”
月妩手心紧握,里头沁出了些汗,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到头来却不知该如何说了。
周天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此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你母亲这些年亦不容易,并非她不想来寻我们,只是迫于无奈。先前是我与她有误会,但无论如何,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我向你道歉。”温慎缓缓道。
“爹……”温谌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眸,看向他。
他道:“你母亲心中一直惦记着你,现下幽州暂且安稳,才敢叫你来。你若有什么怨气,说出来就好,不要藏在心里,与你母亲生了嫌隙。”
月妩眼中也有些酸涩,伸手要去牵温谌,却被他躲开。
他侧站在那儿,身姿挺拔,别着脸,咬着牙,是在赌气。
月妩微微起身,又去牵他的手。
他又躲开。
一连好几回,月妩抓住了他,他却哭了。
“谌儿……”月妩挤了挤脸,将眼泪往回逼,“我、我……我走的时候,你才刚生下来不久,我那时还以为只是短暂地分别,却没想到被困在京城里那么多年……你小时候可听话了,从来不哭也不闹,我还以为可以和
你爹爹一起陪你长大……”
“可你没有,你不要我和爹了……”温谌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们的。”月妩抱住他。
他剧烈挣扎了几下,突然哭出声来:“我和爹一直在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从小别人都有娘,就我没有,只有我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娘都会陪着你……”
“娘,娘……”他趴在她肩头上大哭。
月妩也泣不成声,不停摸着他的头,应和他:“谌儿,娘在呢,娘在呢。”
他哭嚎了很久,终于是累了,趴在月妩肩上一抽一抽的。
月妩拍了拍他的背,轻轻扶起他,拿出帕子,擦掉他脸上的泪,一双红肿的眼眸弯着:“这里天气干燥,哭多了脸上会皴的。走,我们去洗洗脸,擦些膏子。”
她起身,牵着温谌往内室走,温慎就跟在后面,给他们倒水,拿洗脸帕子。
“好了,我们擦膏。”她又牵着温谌往桌边走,给温谌擦香膏。
擦着擦着他又往下掉眼泪,月妩急忙给他抹了:“可不能再哭了,脸要哭裂了。”
他眨了眨眼,耸着鼻子,没再哭了。
温慎见他俩都没哭了,便例行询问:“一路上可顺利?”
温谌本还赖在月妩怀里,一听见问话,立刻站直了,认真回话。
问的都是些日常的事儿,学业如何,身体如何,待问完了,没有异样,就叫他下去休息了。
房里又只剩月妩和温慎了,她往窗外看了看,快走几步,扑向温慎。
温慎没说话,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着泪水朦胧的眼。
温慎低头看着她,抹去她脸上的泪:“不怪你。”
“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有些畏惧永远这两个字,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你累不累?”
“还好。”
“那我们去厨房吧,我还没亲手给谌儿做过吃的呢!”
温慎微微弯唇,被她牵着往外去了。
自从周天来后,她便偶尔和周天往外去,如今又多了一个温谌,三人常常结伴而行,在周围游玩。
而温慎,是好些了,但县衙里还有一堆事儿要忙,着实没空出去闲逛,只能一个人在衙门前面办事。
杜宇怕他一个人待着又想不开,就在旁边守着。
天冷,屋子里烧着炉子,暖烘烘的,他正昏昏欲睡了,突然听温慎问:“她人呢?”
他眨了眨眼,清醒过来:“不是去外头玩了吗?到点儿了应当就会回来吧?”
温慎微微垂下眼,神情有些落寞。
杜宇恨不得打自己的嘴,急忙起身往外走:“是有些晚了,我去寻他们去,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急匆匆冲出门不久,正巧撞见迎面而来的几人,他松了口气。
“你怎么又寻出来了?”付同朝他走来。
他立即压低声音:“大人问过了,我才出来的。”
后面不远处的周天见他们俩低语,忍不住跑过来:“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付同觑她一眼:“去去去,哪儿都有你!”
“快说!否则我灭了你的口!”她从腰间摸出镶着宝石的小匕首抵在他脖颈上。
匕首虽是没抽出来,但还是吓了杜宇一跳,急忙伸手去抚:“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你们天天出去玩儿,把大人一个人扔在家里!”
“啊?”周天收回匕首,茫然摸头,“不至于吧?师爹又不是小孩儿了,看我们出去玩还羡慕啊?”
“谁羡慕你啊,大人是想让夫人陪着。”
“那他干嘛不说。”周天大步往回走,“行了,我去跟夫子说。”
她转头就把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月妩了。
“好像也是,这段日子真是天天都在外面玩。明日你带谌儿去玩吧,我在家里陪他,刚好快过年了,也收拾收拾家里。”
“夫子要忙,我们肯定也不能闲着,还是也一起打扫吧。”
“行!”
于是原本月妩想要去陪温慎的,又变成了在家里和周天温谌一起玩。
前面依旧是温慎一个人待着,他提起的笔已好久没动了,看得杜宇有些心焦,试探问:“大人可是有何事?”
温慎摇了摇头,垂首接着书写,没过多久,却忽然问:“她在做什么?”
“噢。”杜宇反倒是松了口气,“应当在打扫屋子吧,说是快过年了。不如我去将夫人请过来?”
温慎顿了顿:“不必。”
“噢。”杜宇没多想,继续蹲着打盹儿去了。
下午他和付同说这事儿时,挨了一顿:“你是不是死心眼儿啊?大人说不必你就真不叫了?”
他抱着头嗷嗷叫:“那不然呢?我又不是大人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晓?”
付同瞅他一眼:“你去与夫人说去,让她下去陪陪大人。”
“这……”这不是为难他吗?他和夫人也没有多熟啊。他支支吾吾去寻了周天。
这在周天眼里根本不是个事儿,直接朝厨房招呼一声:“夫子!你下午去陪陪师爹呗,他不想一个人待在那儿处理公务。”
整个院子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书房里的温慎也听见了,尴尬得当作没听着。
晚上睡觉前,月妩照常给他梳梳头,刚梳完要躺下时,却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能感觉到她的脸颊贴在后背上,软软热热的。
“不言,我总觉得你有心事。”
他垂着眼,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好不好?”
他不知该如何说,他总是有些不安,只要小妩一离开他视线范围,他就无法忍受。他不想她出门,最好是能天天在他身边。
可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正在克制:“没什么。”
月妩让开一些,让他躺下,趴在他胸膛上,看着他,悄声问:“不言,你近来好些了吗?”
他眼睫颤了颤:“好些了。”
月妩伸手扯下帐子,拉来被子罩住他们俩。
狭小空间的温度陡然升高,她迷迷糊糊就被抱着放在了下面。
上一回还她还被蒙着眼睛,这一次,她能看见温慎就在上方。
她笑着伸手去摸他的脸,低声喊他:“不言,不言……”
温慎没说话,双眸深深看着她。
此刻他眼中还尚且有几分清明在,越往后他理智全无,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似乎要和她融为一体,口中只有一句:“小妩是我的,是我的……”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便是第一回也没有这样过,折腾到最后,月妩头一歪就睡着了,而他终于清醒了。
“小妩?”
月妩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他将人抱起来,问:“弄疼了吗?”
“没。”月妩眼睛都睁不开了,头歪在他怀里。
忽然好像回到了江陵,小妩还需要他的时候,他弯了弯唇,轻声道:“我们去沐浴。”
他将人整个抱起来,往耳房去,往浴桶里放了水,抱着怀里的人一起进了水里。他靠在浴桶上,小妩趴在他怀里睡觉。
“小妩是我的,是不是?”
月妩哼了一声。
他笑了笑,紧紧抱住她:“小妩是我的,就是我的。”
他抓了一把澡豆,轻轻在她身上抹。
略微粗糙的手指滑过细滑的皮肤,反倒引起他自己一阵颤栗。
他垂下头,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接着往下,又在她脖颈上亲一下,悄声道:“小妩,我又想了。”
也不知月妩听见没有,又哼了一声。
他按住她的腰。
月妩低呼一声,猛然睁开了眼,声音委屈:“你干嘛呀?”
温慎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将她按到怀里:“最后一回,你睡吧。”
“你这样我怎么睡?”她在他心口上咬了一口。
“那弄完了再睡。”温慎紧紧按住她的腰,垂头亲吻她,“最后一回了,我保证。”
她实在是困了,但还是忍不住笑:“你今日为何这样了?”
温慎没答话,抱着她起身,随手扯来一条长巾,将她遮盖住,缓缓往内室挪去。
“温慎,温慎,我要掉下去了!”
温慎将她往上抱了抱,低低笑出声:“不会掉下去的,已到床边了。”
他转了个身,坐在床上。
月妩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懒洋洋趴在他肩上:“我累了,一会儿你给我收拾好。”
“好,我会收拾。”
他轻轻的,慢慢悠悠的,月妩又要睡着了。
就在要睡着了那一刻,他忽然低声道:“我要快了。”
月妩还没做好打算,直接惊叫出声,他却笑得更开心了。
事后,月妩没好气地从他身上爬下来,爬去床里面,蒙进被子里,没好气道:“我要睡了!”
他不急不慌拿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而后也没吹灯,侧卧在她身旁,盯着她看。
他很喜欢小妩对他发脾气,指使他做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自己被需要。他害怕,小妩长大了,不需要他了。
“小妩……”他喃喃一声,轻轻抚开她脸上的碎发。
月妩哼了一声,要转过身去。
他急忙将人按回来,搂在怀里:“不碰你了不碰你了,不要走。”
月妩也没听见,乖乖窝在他怀里。
他就这样看了她半宿,月上中天时,才紧紧搂着人,依依不舍睡了。
晚上睡时人在怀里,早上醒时人也在怀里。
他不想早起,也不想做官了,他想回江陵,想永远这样。
可他怕小妩失望,他不是她心中想的那样好的人。
没过多久,人醒了,他忍不住立即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嗯?”月妩眯着眼,歪头看他。
“醒了?”他嗓音沙哑。
月妩一下就清醒了,笑着抱住他的脖子:“你昨夜为何这样热情?”
“没什么。”他也笑。
“不是说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我都想好给你炖些补汤了。”月妩眉眼弯弯,瞳孔亮晶晶的,带点儿狡黠,又带点儿揶揄。
他抵着她的额头,弯着唇问:“什么补汤?”
月妩悄声:“去猎鹿,给你喝鹿血。”
温慎笑着,语气却认真:“好,我喝。”
月妩有点儿惊讶:“我说笑的。”
“喝点儿也好。”他抱住她,很久之后,又解释一句,“我先前是说气话,我还行的。你要是不满意,我去看看大夫。”
月妩抱住他:“不用去看,我验证过了,可以的。”
他们俩对视上,刚要做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叫喊声:“夫子!吃饭啦!”
月妩有些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往床下走:“来了!”
温慎跟在后面笑。
临近过年,月妩也懒得往外跑了,每天在院子里收拾。
天气好,温谌和周天和她在院子里玩儿。
衙门前面事儿不忙了,温慎将公务也搬去书房里,坐在窗子前,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周天悄悄撞了一下温谌,窃窃私语:“你有没有发现,你爹最近开心许多?”
温谌眨了眨眼:“是吗?”
“定是夫子常陪着,他才这样开心的。”
“是吗?”他微微笑,微微上挑眼尾像月妩,平和的眉头像温慎,“那挺好的。”
第87章
付同在一旁帮忙, 杜宇偶尔给温慎添茶。
他进门时,刚巧看到温慎在写奏折,无意识瞧了两眼, 有些讶异:“大人要辞官吗?”
“嗯,快过年了, 跟着请安的折子一起呈上去吧。”
温慎想了很久, 还是想辞官。
若是只在地方当个官做些实事, 他自然是乐意的。但他知晓皇帝的意思,想必不用在此处待多久,他便会被调回京城。
他不喜欢京城的生活,在京城里要畏惧的太多了。
最怕的还是皇帝不一定会给他和小妩赐婚, 那里好的郎君太多了,诱惑太大了,他没有自信能留小妩一辈子,他想要一个名分,只要回到江陵, 那道名分就还在。
杜宇心眼少, 想不了那么多,只觉得大人要辞官就辞官吧, 反正大人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就没跟旁人提起这事儿。
院子里都还在准备过年,今年是温慎第一年来镇县,对民风民俗还不甚了解,他想了想,夜里跟月妩商量。
“我第一年来这儿, 今年过年就不在县里办什么活动了,我们自己拿出些银子来做些吃的发给百姓可好?”
“行!要不煮些蛋酒?这边儿好像不吃这些, 当个新鲜。”
“好。”
只要能和她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就好。
他是多羡慕裴喻啊,羡慕他们可以并肩而立,有一段时间甚至变成了嫉恨。
那年他曾在道观中说,天道自然,该拿起时便拿起,该放下时就放下,可如今,他做不到。
拿起了,怎能再心甘情愿放下?
除夕前一日,他们在县城门口摆了两个大灶,为往来的行人送上一碗蛋酒。
温慎戴着官帽,月妩又生得亮眼,难免有人问上一句,这时便有人会告诉他们,这是县令和县令夫人。
温慎就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满意极了,面上却一点儿不显,只微微再抬起一些头,让藏在毛领里的面容展露得更明显一些。
最好是,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们的模样,往后一看到小妩,就想起来小妩是他的,一看他就想起来,他是小妩的。
他眼中的那点儿流光溢彩被周天不经意看到,她有些不敢置信,悄悄跟温谌说:“你爹搞这么大阵仗,不会是为了让大伙儿看到他和夫子吧?”
“应当不是吧?我爹应当不会这样有私心吧?”
“我觉得也是。”
温慎尽收耳底,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昂首挺胸。
这个年过得十分舒适,很多年都没有这样悠闲安宁过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慢慢悠悠煮菜吃饭,成群结队往周围闲步游逛。
他在等皇帝的回执,只要辞了官,回到江陵,他们便日日能这样了,就像从前一样。
可眼见都快入夏了,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他大概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可他不想放弃,又写了一封长信,随着请安的折子一起送到京城。
折子还没到京城,诏书就来镇县了,说是皇帝病重,请平阳县主回京。
诏书传达时,他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连杜宇这个最没有心眼儿的也看出来了。
院子里一阵沉默,没谁敢说话。
还是他先开口:“去收拾收拾行李吧。”
他转身,朝内室走,月妩跟了进去。
“不言……”她从身后抱住他。
“你又要走了。”他突然就绷不住了,眼泪直直往下掉。
月妩不敢松手,哽咽承诺:“待京城忙完后我就回来。”
“这一回又要几年呢?”他问。
月妩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他轻轻掰开她的手,缓缓往内室去,徐徐替她收拾行李,什么话没再说。
门外来的侍卫已等了很久了,他垂着头,拿着行李,推开门,跨出去,将行李放在马车上。
月妩牵住他的手,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和他对立着,看着泥土路面。
院子里的其余人都躲在自己的房间,悄悄看着这里,不敢打扰。
僵持不下时,前面突然又来令了。
来人瞧着是位内侍,笑眯眯地就进来了:“见过县主,见过县令。”
月妩擦了擦泪,上前招待:“大人可是来催我去京城的?我已收拾好了,现下便能走。”
“非也非也。”内侍笑着看向温慎,“是陛下给温大人的诏令,急召他调任京城,官复原职。”
“原是如此,劳累大人来传诏,一路辛劳,不如先坐下喝杯茶。”
“有劳县主。”
月妩引着内侍往厅中走,瞧一眼藏在窗后的杜宇,朝他偏了偏头。
杜宇明了,立即跑出来奉茶伺候,付同也赶忙跑出来将温慎扶进屋里。
“我看这天色也晚了,再怎么急也要将公务交
接完,不若过两日再走,路上快些,也是一样的。”内侍突然道。
“还是大人考量周到。”月妩露出体面的笑,“既如此,就依大人所言,过两日再走。大人看是要在此处留宿,还是去驿站?”
内侍也十分体面:“多谢县主招待,只是还有好些人跟着一起来的,住在此处实在叨扰,还是去驿站的得好,我也好到处转转。”
几番场面话说下来,内侍起身要走,月妩跟着去送。
她起身时,温慎垂头坐在那儿,回来时,温慎还垂头坐在那儿。
“明日在收拾行李吧。”她弯身抱住他。
温慎靠在她肩上,缓缓闭上眼。
皇帝在敲打他,故意叫诏令一早一晚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将谌儿送去徐州吧。”
月妩也同意:“好,我去跟他们说。”
温慎点了点头,看着她出门。
那群人见内侍走了,都在院子里候着呢,她一出门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心里郁闷消散不少。
“谌儿,我和爹爹要去京城了,叫你付叔带去你徐州。”
温谌一愣:“我不去!我也要去京城!”
月妩悄自叹了口气,上前拉住他的手:“等京城安稳一些了,我们就接你来。”
“你骗人!我们才在一块儿待了多久,你们又要把我扔开!”他要挣脱。
月妩轻轻抱住他:“只是去谢伯伯那里住一段时日,我们会接你的,伯伯伯母对你不好吗?”
他嘴一瘪,眼里全是泪光:“伯母对我很好,可也不是我的亲娘。”
月妩心中一震,用力抚摸他的脑袋:“是我不好,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京城太危险了,等稍微安慰一些,我们一定接你来。”
温谌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月妩扔抱住他,看向周天:“你也回去,是去江陵,还是去寻冯大哥?”
周天一口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我还会武,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你和师爹,你就让我和你去京城吧。况且,先前我和冯大哥也想着要去京城开个铺子的,一直没有机会,现下去京城也不完全是为了你和师爹。”
一番话下来,月妩倒是没什么好拒绝的了:“成,你去吧,去了别后悔就行。”
“哼。”周天撇了撇嘴,“我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月妩笑了笑:“行了行了,别插科打诨了,既然决定要去,就赶快去收拾,我也去给谌儿做些干粮。给你炸点儿小肉丸好不好?”
“好。”温谌抱住她的胳膊,跟着她一起往厨房去。
她拿下肉,拿着刀切,说着闲话:“再做些芝麻包子吧,我和面和得不好,叫你爹来弄。”
“爹!娘叫你来和面!”温谌扯着嗓子往外喊了一声。
不多时,温慎从门外缓步而来:“要和多少面?”
月妩抬头看他一眼,露出笑:“不要太多,天气热了,带多了路上容易坏。”
“切菜时不要分神,当心切到手。”
“我知晓了我知晓了。”月妩连连应声。
厨房里有切肉声,揉面声,还有月妩和温谌的说话声,他们俩笑着,很开心,温慎光听着就觉得心里舒坦不少。
他和好了面,放在一旁醒,朝他们走去:“我来剁肉馅吧。”
月妩停下转头看他,噗嗤一声笑了。
他愣了一下:“是脸上有面粉吗?”
月妩点点头:“你快擦一下,我手上有油,不好给你擦。”
他抬臂擦了一下,眨眼的瞬间忽然被月妩亲了一下脸。
“好了好了,你来切,我去弄芝麻。”月妩笑着放下刀。
他终于有了点儿笑意。
晚上吃罢饭,围坐在院子里说了好久的话,才各自去休息。
早到了该睡的点儿了,温慎却睡不着,他忍了又忍,忍不住问:“回京城后,你要住在哪儿?”
“不是去你那儿住吗?”月妩转头看他。
他缄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一直在我那儿住吗?”
“不然呢?”月妩翻了个身,抱住他,“我是你妻子,你是我丈夫,我不和你住,还能去哪儿?”
“可他们不这样看……”他说着,声音颤得变了调。
月妩轻轻抚上他鬓角的发:“他们说他们的……”
“可我想让他们知晓你是我的妻子。”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脸上。”我去跟舅舅说,让他给我们指婚。”月妩一点一点亲掉他脸上的泪,“我就和你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他亲吻她的手背,喃喃道好。
第88章
将温谌送上马车后, 他们才启程去京城,一路上倒是顺利,不久便抵达京城。
日头不错, 天空澄澈无云,远远便能看到恢弘的城墙。
周天没来过京城, 正探着头往外看, 兴奋得不行:“京城真繁华啊, 连城墙也这样好看,怪不得达官贵人都住在这里。”
付同哼笑一声:“这有何稀奇的,皇宫的城墙比这还齐整呢。”
“我不是没来过嘛,你就当我是乡巴佬。”
众人皆笑。
她忽然道:“诶, 今儿是有什么节日吗?为何这样多马车从城门出来?”
月妩本觉得没什么稀奇的,正要解答,忽然瞥见车队上有面熟的人:“杜宇,你去打探一下,前方出城门的可是卢家的人?是出了何事才要这样举家离京?”
“是。”杜宇跳下车, 没多久又跑回来, 气喘吁吁,“卢家出事了。”
月妩一凛:“出何事了?”
“听闻是长公主驸马喝酒失手打了少府监家的郎君, 闹到了圣上跟前。本来陛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掩过去的, 少府监不满意了,翻出好些驸马还有卢家的错处,什么命案啊贪污啊都闹出来了。这下没法收场了,陛下直接将整个卢家都罚了,除了驸马, 大半的人都调回原籍了……”
月妩缓缓垂下眼。
到底是不满卢家犯事太多,还是卢家为母亲办事, 亦或是两者都有。
母亲可想到会有今日?应当是能想到的吧?舅舅病重,太子年纪尚小,他最担忧的就是母亲了,而卢家又是母亲最要紧的势力,不动卢家还会动谁呢?
这些年舅舅也是一忍再忍,一试再试,可母亲仍不肯退让,今日之局面,是不难预料的。
不知失了卢家后,母亲又该如何应对。
温慎抓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回神,稍稍笑了笑:“我和卢家又没什么深厚的情分,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玩弄权术的人最后大概会被权术玩弄。
“待出宫后,我们去看看挽玉吧。”她忽然道。
周天回过神来:“挽玉是谁?”
“我的一个侍女,原姓吴,没取什么好听的名儿,进了长公主府后给赐了这么一个名字。我初见她时,她还和你差不多大,后来她为我送信,被母亲叫人当场射杀了。”月妩嘴角微微弯着,眼中却有盈盈泪意。
周天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她可还有家人?我要和她义结金兰,往后有空我就去她家里看看。”
月妩摇了摇头:“她父母都是庄稼人,恐怕是没
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是不要当面打搅了。”
“待宫中事毕,去给她扫扫墓吧。”温慎缓缓出声。
月妩转头,朝他笑了笑,未再多言。
宫中事急,来不及整顿,车马直接到了宫门口,他们沉默着一起进了宫。
殿内并没有预想之中的混乱,皇帝躺在床上,一旁年幼的太子正在侍药,静静候在一旁的内侍瞧见他们,朝皇帝通报了一声。
皇帝钝钝转头,眼睛微微眯着,笑着道:“回来了。”
才一年而已,他苍老了许多,眼角添了许多皱纹,两鬓头发花白,已看不出从前的精神。
月妩温慎一前一后进门,跪在床边请安。
他笑着看月妩许久,轻声道:“你还是和你父亲长得最像。”
父亲,月妩很少在他们口中听到这个词,似乎这是一个禁词,谁都不能提起。
她也不会提起,只垂头不语。
“好了,起来吧。”皇帝也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闲话了几句,便叫她下去了。
又支走太子和内侍,殿内只剩温慎和皇帝两人。
皇帝看着帐子,深深叹息一声:“朕收到你请辞的折子了。”
温慎没回话。
“可朕不想放你走。”他道,“太子年幼,长姐靠不住,剩下的满屋子都是世家的人,你若是走了,太子该如何,这天下又该如何?朕自知不算雄韬伟略,但也算得上兢兢业业,没让这天下在朕手中变得更差。朕所做的一切,不敢说全是为了天下百姓,可也的确是在为百姓考量。你有仁善之心,有治世之才,为何不肯拼尽全力呢?”
温慎垂着头,依旧不答话。
“即便不为天下百姓尽全力,也总要为平阳考虑考虑。你以为这样一走了之,从此以后就能过上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了吗?若天下易主,平阳会是如何下场,你该能想得明白。”
“臣遵旨。”温慎叩拜,“臣只求陛下赐婚臣与平阳。”
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门外内侍随即冲了进来,带进来一群太医:“此处混乱,温大人不如暂且退至殿外?”
温慎微微颔首,缓步退了出去。
他心里清楚,这一出不过是皇帝的缓兵之计,可他还能怎么办?说句不好听的,陛下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换个人来,说不定早被砍头了。
他们这些人的命究竟算是什么呢?还不如宫中一块城墙重要。
小妩就在殿外候着,他想过去抱抱她,可是不能。
宫中不是家里,这样一个微小的心愿也无法实现,更不用说其它的了。
内侍看了他们一眼,轻步靠近,轻声道:“里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县主一路奔波早已疲惫,不如先回府上休息。不过陛下还有话与温大人说,还得请大人稍等片刻了。”
他看向月妩,月妩冲他微微点头。
杜宇就在宫门外候着,周天也在,小妩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可温慎还是担忧,忍不住开了口:“出了宫直接和杜宇回府,路上慢些。”
殿外倒是不乱,站着的人都朝他们看来。
他没理会:“回去吧。”
月妩忽然朝他走进几步,悄声道:“我去你那儿等你。”
他稍了松口气,目送她走出殿门。
只是未料,这一别就是数日。
第二日夜半,陛下突然驾崩,纵然先前都做好了准备,可宫中还是忙成了一团。陛下临走前还与他说了好多话,将所有事宜都交待了,只是他和小妩的婚事,陛下自始至终都未松口。
他亦有事要处理,宫道上碰见小妩好些次,也无空闲说话,只能点点头摇摇头示意。
直至新帝登基,先帝入葬,所有政务交接完毕,才算是告一段落。
听着幼帝一句退朝,他终于松了口气,急匆匆往宫门外去,刚至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请见,有劳大人随我等走一趟。”
他咽下一口浊气,上了马车。
马车毫不避讳直接到了长公主府,堂堂正正从侧门进去的,停在了一座楼阁之前。抬眸看去,长公主就站在阁楼上。
他收回眼神,独自登上楼,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垂眸行礼:“见过殿下。”
长公主看着远处整齐的坊市,淡淡道:“先帝临终之前并未独自见我,却独召你两日。”
温慎明白她有话说,并未答话,只静静等着。
她接着道:“你高中,先帝指你去岭州,从那一年始,恐怕就是为了今日。他会谋划得很,你一介布衣,就算是身居高位,背后并无势力,也休想谋夺皇位,更何况还有平阳在。”
“殿下多虑了,幸得先皇重用才有臣今日……”
“他早就决定要用你,怎会弄不清你的身世?”长公主打断,转过身看他,“他早就知晓你和平阳的关系,早就知晓你这么多年苦苦经营全是为了平阳,可他还是要将平阳指给裴家,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下定决定对付裴家而已。他比我又能好得到哪儿去?你为何要这样衷心为他办事?”
温慎看着远处,瞳孔颤动几下,面上却毫无异样,轻声道:“能得先皇赏识,是臣之幸。”
“你到现下还不明白吗?你与平阳的感情在这里什么也不算,你身居高位也什么都不是,只要天子一句话,明日平阳就能被指给别人,而你也能被贬至异乡。动一个裴喻还需要如此拐弯抹角迂回曲折,可动你,仅需天子一言而已。”
“若你真想得清楚,便应该和平阳再要一个女儿,送去宫中,待二十年后,你与平阳便安安稳稳了。不用流血,不用改制,何乐而不为?若你还不愿,就不该帮着我侄儿打压我,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害我的亲生女儿。若真有机会,我也愿意庇护你们,届时你和平阳便可高枕无忧。”
……
长公主还说了许多,他记不太清了,无非是要他倒戈。
他并非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只在帝王的五指之中,可若要以这样的方式反抗,只怕会死得更快。
既无权势,也无兵马,他到底该如何去抗争?和错过的那八年一般,是他无能,是他出身不好,否则又怎会被人如此戏耍?他自己无法挣脱,也没法救小妩,只需要帝王一句话,再来一个八年也不无可能,甚至即便是在他跟前将小妩指给别人,他又能如何?
出了长公主府,他没有回家。
月妩还在家里等着,前几日他们在宫中碰见了,说好今日要回来的,这时还不见人,她心中有些急了。
“我去宫门看看。”她起身要往外走。
周天立即也起身:“说不定是有事绊住了呢?天也不早了,杜宇早去接了,若是出什么事了,他会回来说的。”
“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得出去看看。”她匆匆朝外走,还未出门,便听门一声响,是杜宇架着马车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迎了上去:“可是宫中出什么事了?怎回来这样晚?”
杜宇往车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第89章
月妩皱着眉头, 上前掀开车门,一股酒气从里面传出来。
杜宇解释:“我去晚了一些,到宫门时大人已被长公主府的车马接走了, 我找到大人时他便在饮酒,直饮到昏睡不醒, 我才敢扶大人上马车。”
月妩心里有数了, 跨上马车, 要扶人起来。
他眼睫动了动,抱住了她:“小妩……”
“不言,先下车。”她柔声哄,又唤人来帮忙。
杜宇避开眼, 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扶下了马车。
他有些站不稳了,东歪西倒,往月妩身上靠,几乎要将她压倒。
两人踉踉跄跄往房中走, 看得周天直皱眉。
“他怎么喝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 房中传来瓷器落地声。
周天急得要往房中冲,杜宇立即拦住她:“你别冲动!”
“他都喝成那样了, 要是做出什么不清醒的事该怎么办?你别拦我!”
“大人就算是再不清醒, 也不会害了夫人,你别掺合了!”
周天一怔,停在了原地,只朝里面问:“夫子,出何事了?”
月妩看着满地的碎片, 有些头疼:“不小心将花瓶摔碎了,没什么大事儿不用担心。”
此时温慎也会回神不少, 只有眼前还是花的,拉着她站得远了些,急急捧住她的手:“有没有伤着?”
“没,没伤着,进里屋吧。”她摸了摸他的脸,牵着他朝内室一步步走去,按着他坐在床边,拿了帕子,轻轻给他擦脸,轻声细语,“发生何事了?怎喝成这样?”
他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抵在她肩上。
“是
母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吗?”月妩轻轻抚摸他的后颈。
有热意穿过布料,映在肩头上,他道:“我想回江陵。”
舅舅和他密谈了那样久,却不肯给他们赐婚,月妩早大致明了其中缘由了,他们回不了江陵了。
“等……”她有些哽咽,“等时机成熟,我们就回去。”
“我不喜欢这里。”温慎抽噎,“我讨厌这里,我憎恶这里的一切,他们都要抢走我的小妩,都用小妩来威胁我……是我无用,是我没能保护好小妩,若不是我出身低微,也不会让小妩一直被困在这里。”
月妩紧紧抱住他:“没有啊,没有,这不是你的错,你已做得很好了。倘若换个人来,或是早就崩溃了,或是早放弃了,可你没有,你做得很好,你从来没有怨憎旁人……”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我怨憎命运,我怨憎裴喻,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没有先皇的旨意,我也会要他死的。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好,我怨憎许多人怨憎许多事,若是有朝一日权利在我手中,我会要他们都死。”
“温慎,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已做得很好了,不要怪自己。我们不是都还活着吗?还有办法的,总还有办法的……”
他是真的喝多了,比离开江陵那次醉得还要厉害,哭着哭着靠在月妩肩上又睡着了。
月妩缓缓往后躺,他也跟着倒下去,压在她手臂上。
“是我连累了你才对,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被困在这里,也不用吃尽苦头。”
他似是睡得极沉,什么话也没说。
“倘若不曾遇见就好了……”
“从前说的都是气话,是我太过幼稚口不择言,我从未后悔遇见小妩……我太害怕有人抢走小妩了,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小妩了。要是没有小妩,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月妩仰着脖子连连摇头,眼泪直往脖颈中掉:“没有温慎,我也活不下去了,我这样费尽心思将自己摘干净,就是为了能活着见到你啊。”
温慎紧紧抱住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天黑透了,她还没睡着,轻手轻脚起了床,端来热水给人擦脸。
明明在幽州时已好了许多的,可现下才到京城几日,眼下又全是青黑,脸颊又消瘦下午。
月妩悄自叹息一声,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被吵到,眉头微微蹙起,月妩笑着给他抚平:“睡吧。”
他回来后一直在闹,到这个点儿了都还未吃饭,他是睡得熟,月妩饿了半天了,懒得喊醒他,自己往前面去了。
院子里有说话声,听着是付同回来了。
“又闹起来了?”
“可不是嘛,这会儿还没出来,杜宇还不让我进去瞧瞧,那万一出事儿了该怎么办?”周天蹲在地上,一脸愁容。
付同倒是见怪不怪:“能出什么事儿?这不比先前好多了?至少没再要死要活的了。”
“要死要活?”周天瞪大了眼。
“可不是,那会儿我和小杜心里还怪过夫人呢。”
杜宇急忙反驳:“我可没怪过,是你。”
周天见他俩要聊起来了,赶紧插话:“怪我夫子?你们凭什么怪她?她不也做了很多?”
“你瞧瞧你说的,那那时我们怎么知晓?我们只知大人为了找她是如何求人的。你当真以为拿银子就能请人办事?那些当官的就会故意为难人恶心人。尤其是大人快速升迁,那些人更是嫉恨他,酒桌上的羞辱都算是轻的。大人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本事才没能找到人,若是换了你这暴脾气,看见自己心爱之人跟别人站在一起,估计早就提刀砍上去了。”
“呃……”周天满脸为难,顿了很久,接着道,“可夫子这些年也不容易……”
杜宇重重叹了口气:“所以说嘛,他们自个儿说不定都弄不清,我们就别掺合了,看着快拉不住时再去劝劝,现下还没到哪一步呢。”
三人正说在兴头上,还是杜宇第一个看见月妩,腾得一声就起身了:“夫人……”
月妩只是笑笑:“有些饿了,厨房有吃的吗?”
“有、有,在锅里热着呢,一直等着大人和夫人叫。”杜宇走过去引路。
周天也跟过来,小声问:“师爹呢,他不吃饭吗?”
“他喝得那样多,哪儿还起得来,这会儿睡得正香,我就没喊他。给他留个火,他夜里要是醒了,我来给他拿些吃的就成。”
周天见她脸上有笑意,语气也还算轻松,提着的心口放下一些:“我还以为你们吵起来了。”
她耸了耸肩:“慌什么,是人都会有脾气,也会有矛盾,别说是没吵起来,就算是真吵起来也正常。”
“啊?我看你们感情那样好,总觉得你们永远不会吵架。”
“吵架也没什么不好的,心里堵的气吵出来就好了,最怕的是连架都吵不起来。”月妩舀了汤,转头看她,“你不用担心,去忙自己的,有什么需要的就来和我说。”
周天点了点头,也觉得有理:“前段时日不是看你们都忙得团团转吗?也就没好意思打搅,夫子这两日能陪我出去看看铺子吗?京城实在太大了,我哪儿哪儿都不熟。”
“行,我看宫里也暂且安定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她和周天约好了,却没来得及与温慎说。
他们每日上朝的时辰太早了,路又远,起时大概天都还没亮,她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又睡着了。
到她和周天出门时,坊市才开,能看到游人在街道上闲逛,两道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极了。
“京城真热闹,人气儿真旺!”周天新奇得不得了。
月妩却只是面带浅浅笑意,没说话。
要是没有这些年,或许她跟着温慎来京城后,也会是这样天真烂漫,可如今看着这满街烟火气,除了点点哀伤,淡淡欣羨,就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了。
在外逛了一整日,临近傍晚,她叫周天先回去,自己则是往长公主府去。
长公主府还是像从前那般森严,府中宫女如同木偶般各司其职,脸上的神情毫无二致,和宫里也差不了多少。
母亲也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厅中上首看着她,除了眼中转瞬即逝的柔情外,瞧不出对她这个女儿有什么不同的情感。
“这么快就去找你告状了?”
“他并非母亲想的那般,我也并非母亲想的那般。我明白也理解在这里的人对权势的渴望,可我们只是普通人,只想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他不像母亲,做得如何过界都有人兜底……”
长公主嗤笑一声打断:“过界?我也是月氏的子女,凭何皇位不能是我的?他今日活得如此痛苦,是他自己不行,与我何干?说几句话就受不了了?如此脆弱不如早些滚回老家!”
“母亲与我说这话没用,夺位不是你我一句话就能成的。母亲可有人脉?可有兵马?可有民心?可有出师之名?什么都没有谈何夺位?既然母亲这样认同弱肉强食,今日就该甘心服输。”
“你是我亲生女儿,我花费了多少气力才将你生下来,你不肯帮我便罢了,今日还要帮着别人说话。”长公主看着她,眼中哀痛。
她并未躲开:“我若真不在意母亲,便该将母亲说的这些话禀告陛下。母亲也不是仗着他不会告发你,才敢如此大胆的吗?
他不是软弱,也并非无能,只是考量的比你们多。你们只在意权利在谁的手中,他想的却是这天下会不会大乱,百姓会不会流离失所。
这些年他心里这样苦,可一点儿也没伤及无辜。我今日也不是来求母亲饶恕他,只是恳求母亲不要再说那些话激他了,我不想他做出自己后悔的事。”
后来她曾听杜宇付同提起过,那些年温慎能那样快升迁,凭借的从不是蝇营狗苟。
自自己走后,他精神一直不大好,周天担心他出事,偶尔回去看看他。又见他过
得清苦,非要他出部分银子,说是拿去做些生意,等赚到钱了分红给他。他将周天给他的分红都用在了治辖地,那些地方才能发展得这样快。
可并不是谁都有这个家底来做这些,所以其他人记恨他。可他却觉得的确是自己做错了,从没想过要与人计较。
“若我此生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今日母亲要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可我在江陵待了三年,我知晓,我或许早就不是母亲想要的那个女儿了。”她往后退了两步,跪身叩拜,“是我没有长成母亲想要的模样,还望往后,母亲有什么事就冲我来,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啊,我若真想他们父子的命,有多少次可以下手的机会,你为何就是不懂母亲的用心良苦呢?”长公主仓惶上前几步,弯身停在她跟前。
她抬头,有一滴泪落在她脸上,混合着她的泪从脸颊上流下去:“我知晓,母亲是想要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可以我们的手段和能力根本做不到,要用那么多人命和鲜血去够一个根本够不到的位置,母亲认为这样是值得的吗?”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哪怕要血流成河,我也不会放过。”
“可我做不到,我无法为了一己私欲踩着旁人的尸骨一步步往上爬……”
长公主缓缓起身,往后晃了晃,闭了闭眼,朝她摆摆手:“你走吧,往后我不会再去寻你们了……”
第90章
月妩归府时天色已不早了, 马车进了府门,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正房里点了一盏小灯。
院子里没有人, 安静得诡异。
她皱了皱眉,跳下马车, 提着裙子往正房里走, 刚推开门, 就被拉了个猝不及防。
“呃!”她低呼一声,裙摆飞旋,一阵天旋地转之间,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温慎就站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
“你去哪儿了?”温慎问。
她顿了一瞬,还是实话实说了:“白日陪小天出去逛了逛,快晚上那会儿去见了母亲。”
“不要乱走,好不好?”温慎弯下腰背, 头埋在她脖颈中。
她微微转过头, 在他脸上蹭了蹭:“你早上起得早,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小妩, 以后不要乱走了, 好不好?”
“以后我去哪儿会跟你说一声的……”
“不是……”他摇头,双臂突然收紧,“小妩,就待在家里好不好?家里最安稳,不会有人闯进来将你带走。”
月妩愣了一下, 怔怔点头:“好,我以后就待在家里, 哪儿也不去。”
温慎连劝说的话都想好了,却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心中的羞愧乍然升起:“对不起,小妩,我不该这样,可我看不见你就会心慌。今日回来这样久没见到你,他们又不知你去哪儿了,我实在害怕……”
“好,我知晓了,我就家里待着不会再出去了。”
温慎一把抱起她,往内室走,长袖纠缠在一起,拖曳在地毯上,发出簌簌声。
转瞬间,她被放在柔软的被褥之中,垂在腿上的裙摆全被推了上去,堆积在腰间,温慎跪在脚踏上,埋下头,将那团如云似雾的裙摆压垮。
“你……”她推他的头,反被压住了手腕。
不再抗拒了,手就又被松开了,她双手撑在身后,仰着身子,盯着床顶的帐子,眼前有些发花。
“不言……”她喊,嗓子快要干涸。
温慎没有回答,啃咬得越发用力。
十指插入他的发间,紧紧抓住,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喘得过气。
片刻后,她终于捱不住,轻飘飘往后倒下去,在沾到褥子的瞬间又被抱了起来。
“要去哪儿?”她问。
“耳房。”温慎答,一双水润的薄唇在黑暗中反出亮泽的光。
她缓缓垂下眼,掩住轻颤的眼瞳,再不说话了。
夜还很长,她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的,醒来后,天光早已大亮,褥子清清爽爽的,除了她,整个房间没有任何异样,连地上的毯子也换过了。
高几上有水,她喝了一口,不徐不疾穿了衣裳,要出门时,才发觉门推不开了,只听见沉闷的一声锁头撞上木门的轻响。
门外有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十分为难:“夫人,大人走时将门窗都锁了,我们也不知钥匙在哪儿,只留了窗边一个小口,用来送饭。”
“他到底要做什么!一天天没事发什么疯!”周天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传来。
月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窗边挪去:“好了,别骂了,给我送些吃的,我快饿晕了。”
骂声走远又走近,饭菜被递了进来,周天继续骂:“夫子等等,我这就去将这些锁全撬开。”
月妩急忙拦:“别!被关几日也没什么,他就是心里太难受了,过几日就好了,你这样不让他如意,他反而心中会更加难受。”
“难道夫子就这么心甘情愿被关着吗?他这样做和那些人还有什么区别?他还是那个我们敬仰的温大人吗?”
“他不是神,也会怨愤,也会犯错。他做得已经很好了,就让他发泄发泄吧。你们也别说他了,我会和他谈谈的。”
周天没话说了,重重叹息一声,拂袖而去。
月妩只叫人盯着些,便没再管。
她嘴上虽是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茫然,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晚上,温慎回家后,直奔这里来,她没有质问他,只是笑着上前接过他摘下的官帽,牵着他往内室走。
温慎也没有提起这事儿,似乎门前窗外并没有那些锁。
他仍旧没有放她出去,而是选择和她一起被关在这里,也叫人从窗口送饭。
朝堂上的事儿,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倒是没有瞒着,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而后就是进耳房,上床榻,一折腾就是半宿。
没过几日,他眼下的青黑就更加严重了。
月妩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眸,忍不住开口:“我们再要个孩子,等我怀孕了,我再去请奏陛下,他总没有推脱的借口。”
他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我们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总这样又会病倒的。”
“你不愿意吗?你从前不是最爱缠着我吗?”
月妩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满眼心疼:“我不是不愿意,只是看到你这样心中难受。刚养好一些,现下又瘦成这样,你要是生病了,我该怎么办?”
他松开手,缓缓压在她肩上:“好,那今晚早些睡。”
这几日他倒是觉得还好,除了偶尔有些恍惚,一切都如常,也并未有哪里不舒服,直到在朝议政,他突然倒下。
他什么也没听清,什么也没看见,醒来时已躺在偏殿了,内侍太医都在床边守着。
先皇逝世并未让身旁内侍陪葬,这些内侍都是老熟人了,领头的上前笑道:“太医方才还说呢,大人劳累过度,要多多休息。”
“多谢诸位照料。”他说罢便要起身,“
方才并州的事还未议完,我现下已觉好了许多,便不在此处躺着了。”
内侍上前拦住他:“陛下吩咐了,叫大人好好休养几日,等好一些再来朝中不迟。”
他眉头一紧,心中没有底。他还未在宫里站稳脚跟,所得一切不过是一句圣旨而已,他实在不敢轻易离开,唯恐是要出什么事。
“大人莫慌,太医说了,大人再不好好休养,往后恐就养不回来了。陛下也是担忧大人,才叫大人回去歇几日的。”
张内侍是先帝最为亲近的内侍,他倒是不怀疑此人忠诚。
他又起身:“多谢陛下,臣先行告退。”
内侍亲自送他至殿外,又回到内殿中,天子正在内殿悄悄观察,见人回来,忍不住喃喃一句:“右相整日在想什么呢?怎会病得这样重?”
“大约是在忧心平阳县主。”
天子拧眉:“这样的人也会为情所困吗?”
内侍并未多言。
“朕挺喜欢他的,他讲学讲得比那几个老头好,至少朕听着不犯困。况且父皇也说了,可以信任他。”小皇帝顿了顿,“选个好日子,就将平阳指给他吧,反正皇姐不也挺喜欢他的?免得他担心死了。”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温慎已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了,他不起,也不许月妩起。
帘子也放了,门也紧关着,不许旁人靠近一步,大有这辈子就要死在这里的势头。
月妩侧卧着,轻轻理好他额前的碎发,轻声问:“不言,你在想什么呢?你不说我怎么会知晓呢?不知晓又该如何解决呢?”
他也侧卧着,眼却闭着,声音沙哑低沉:“我有时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我害怕的太多了。”
“在担心我的事是不是?”月妩看着他,“我也会这样,明明其他的事都处置得很好,唯独遇到你的事就会方寸大乱。”
他睁开眼,嘴角微微扬起。
“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躺在这里。”
“我知晓,我也知不该将你关起来,我也知你不是一个物件你不是属于我的,可我还是想要你是我的。我早就变了,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轻拿轻放的人了。我不能接受你被人抢走,也不能接受你真的愿意和别人走。”
月妩看着他:“你又怎知我不是如此呢?”
“我怕你又被指给别人,也怕你爱上别人,还怕你本是被迫嫁给别人,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沉沦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你的错,可我无法接受,我无法好聚好散,我活着你就必须是我的,我若死了你才能自由。我也很厌恶自己这副模样……”
“所以你才想要和裴喻同归于尽,是吗?”
他笑,眼泪却淌下来,被颤栗的肩抖得到处都是:“这是放过你的唯一办法。”
月妩鼻子忍不住泛酸,双手捧着他的脸,颤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想被你放过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和裴喻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碰过我。”
“我怎能不知,你一个弱女子,若他真要强迫你,你如何反抗?我只想知晓你心里有没有过他,你有没有将他当成过我。”他急急补充,“可我又知他陪伴你许久,若你真对他动心也无可厚非,我能理解,可我不能接受,我不知该怎么做……”
“没有,从来没有。我对他从来没有男女之情,也从未将他当成过你。”
他唇角颤抖得厉害:“他与我说,你靠在他怀里哭了,你哭着告诉他你的小字……”
“他说谎,我是告诉过他我的小字,也告诉过他我和你的事,那是因为我那时太小太蠢了,他一激我,我就什么都说了。后来靠在他肩上哭,也是他骗我。他说他也不想要这一桩婚事,他也有心仪之人,我以为自己与他同病相怜,将他当成好友,才对他心无芥蒂。从头到尾,我对他从无男女之情。”
“那后来呢?你为何还会信他?”
“我并未信他,只是除了你的事,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有他愿意告知我你的消息,我除了信他已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没想到他会在你跟前说这些,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若不是此刻提起,我都有些记不清了,更何况,我以为这不是多要紧的事……
你说你无法接受失去我,可你又怎知我和你不是一样的呢?温慎就是温慎,不是长得像就可以替代的。小妩最重要的三年一直和温慎在一起,身上早就打满了温慎的烙印,所有的一切都是和温慎学的,小妩早就是温慎的了。”
月妩跪坐起身,挪近一些,抱住他:“你从来不是在孤军奋战,我也在和你一起坚守。我知这些年我所承受的或许不及你所受的万分之一,可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我并未放弃。往后也是一样,不论前路如何,我的心一直都会和你在一块儿。”
他回抱,哽咽道:“若是你又被指给旁人该怎么办?若是你又被人掳走藏起来怎么办?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已经历过一次了,不会再那么傻了,出门在外也会留心。若是圣旨将我指给别人,那我会好好周旋,先保下性命,静待时机。况且陛下要用你,何必将事情做绝?不言,形势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糟,一切都还有余地。”
他连连点头:“好、好,我不关着你了。但你要去哪儿可否提前与我支会一声,若真出什么事,我也有迹可循。”
“好,以后无论多晚,即使你睡着了,我也会将你叫醒,跟你说明隔日的行程。”月妩笑着看他。
他知晓这是说笑,也忍不住笑,红肿的眼眸微微弯起:“不要回来太晚,我回家时你要在家里,我回来看不到你会心慌。”
“以后我和付同杜宇一起去宫门接你,你一出宫门就能看见我。”
“你要出门,无论去哪儿,都得带上他们俩,我怕你出事。”
“好,我会带上他们。”
温慎也起身,紧紧抱住她:“在外不要轻信旁人的话,不要轻易跟旁人走,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我都明白。”她笑着打断。
温慎却笑不出来:“我总觉得是我没有叮嘱好你,你才会走丢。”
月妩怔住,过了许久,轻声道:“好,你说,我听着。”
“要是遇见坏人了,别的都不重要,先保命最要紧;不要再孤身一人去长公主那里了,不用担心我,只要你还好好的,我什么事都能处置妥当……”
他说了很多,都是些琐碎的事,似乎要将从前缺了的全都补回来。
帐子被拉开,有光投进来,晃得他眯了眯眼,月妩笑着用手给他遮挡:“天气这样好,总躺在床上倒是浪费了。”
说罢,月妩先一步下床,将窗帘收起一些。
有强烈的光灌进来,房间里瞬间明亮起来。
她又走回来,牵着他往梳妆台前坐,轻轻梳理他的长发:“这几日连床都没下,头发也乱糟糟的了。还有好些白发,我给你剪了,省得碍眼。”
“我老了。”
“并未,你只是太累了,多休息休息以后就不会再生白发了。”月妩趴在他的肩上,和他面贴着面。
他笑了笑:“小妩走时脸颊还是圆润的,现下已全消减了。小妩长大了,可惜,我却没能亲眼看着小妩长大。”
“可小妩是在温慎的影响下长大的,你没有亲自来,但你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你难道就不肯相信,我早就只是江陵的陈妩了吗?”
他连连点头,刚才清明一些的眼又布满红丝:“我信,我信了,是我将你想得太不坚定了,是我低看你了……”
在他心里,小妩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一条漂亮裙子,一顿好吃的就能被骗走。他也总以为,小妩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了,还不懂事,所有的依恋也不过是太过需要陪伴。
“我和你也是一样啊,认定了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妥协。”她歪着头看他,“我早认定你了。你无法接受我喜欢别人,我也一
样无法接受你喜欢别人。温慎,你也是我的。”
温慎破涕为笑。他一直都是她的,整个心都快栓在她身上了。旁的事他都能应对自如,唯有碰到小妩的事,他总是杯弓蛇影,任何人都能用小妩威胁他。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现在是我的,你要听我的,让你休息你就要休息,让你吃饭你就得吃饭。”
“好,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月妩总算是满意了,将他头发随意拢了拢,梳成一束:“好,那我们先去洗漱,然后去吃饭,吃完饭,你把外面上的锁全都拆了。”
“好。”他闭了闭眼,扶着桌起身,挽着她慢慢朝前走。
锁哐当一声响,那三人才发觉他们出门了,一起探出脑袋。周天最不怕事儿,先开口:“怎么出来了?”
“饭菜可热了?药可煮了?”月妩无奈看她一眼,“快去帮忙去。”
她挠了挠头:“都备着呢,现下喝现下就有。”
月妩懒得再理会她,挽着温慎朝厨房里去:“吃过饭,我们出去走走。小天要租铺子,你也帮着参考参考。”
“好。”他笑着点头。
门外三个脑袋正在张望,月妩瞥他们一眼:“别凑热闹了,去套马车,一会儿出门。”
三人一哄而散。
月妩叹了口气,接过温慎递来的汤碗,喝了一口。她顿了一下,咽下喉咙中的不适。
温慎见她蹙眉,急忙问:“何处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无碍,或许是躺久了,有些犯呕。”
温慎提起一口气:“是不是……去医馆里看看吧……”
两人都忍不住提心吊胆,脸色看上去又差了很多,看得旁边三人忍不住犯嘀咕:怎么刚和好又吵起来了?
进了医馆,温慎脸色更差了,周天怕他又要跟月妩生气,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中间。
“没什么大碍,就是气虚,补补就好了。”
大夫话一出,两人都松了口气,月妩看向温慎,朝他摇了摇头。
温慎脸上也有了些笑容。
出了门,周天拉过月妩,小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我还以为又有身孕了。”月妩也小声。
周天恍然大悟:“合着你们整天待在屋里不是在吵架啊?”
月妩敲了她一下:“你少不正经。”
“我们行商时弄到了避子的药丸,不知有有没有用,总归是对身体无害,夫子要不要试试?”
“有那自然是好。”
“那我回去找找,应当我那堆乱七八糟的行礼里就有。”
走在前头的温慎忽然停下脚步,朝两人看来。
“来了来了。”月妩提着裙子小跑过去。
周天看着他们的背影,耸了耸肩,识趣和杜宇他们说话去了。
这里离看铺子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他们没有上马车,就这样徒步朝前走。街上没几人认得出温慎,但有许多人能认出月妩。
温慎抓住她的手,挽在胳膊上,没有松手。
待在屋子里这样久,她只是想拉温慎出来走走,没想真的叫他帮忙参谋铺子,但温慎却认真地看了一下午,给了好几条意见。
看的铺子正好离她办的纺织处不远,温慎指了指那边,轻声道:“带我去看看吧。”
她心里还是有些慌,但比先前好了许多,至少能清清楚楚解释了:“这里都是我的主意,与裴喻无关,让他跟着来,是因为如果他不在场,母亲是不会允许我一个人出门的。”
“我知晓了。”
“很多事母亲都不许我自己经手,全都是府上的侍女在盯着,他又巧言令色善于伪装,随口说几句那些侍女便能将一切事宜与他告知。故而这里虽然是我的地方,却也不是我的地方。”
温慎了然:“原是如此。”
“不过这里的小姑娘我都识得,我给你做的衣裳上的绣纹,有的也是跟着她们一起学的。”月妩牵着他进门,“那时我总想,我总不能一辈子自怨自艾,因而办了这个纺织处,一来是想试着给你传消息,二来也是希望再见时,你看到的不是一个颓唐狼狈的我。”
他的手紧了紧,喃喃一声:“小妩做得比我好。”
月妩牵住他继续前进,有管事的娘子迎了出来,正坐在室内纺纱刺绣的小姑娘们也抬眸看来。
“见过县主。”管事娘子规矩行礼,“县主府上的掌事娘子前几日刚来过,账本她们已查验过,不知县主今日是否要看?”
“小天,你来看!”月妩往后喊了一声,周天立即跑了进来,“你们去看账本,我这边不用管,待回时,我会喊你的。”
人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她接着说:“这些小丫头都是周边村县里的,农闲时她们就来这里学刺绣学纺纱,等她们学成了,赚到银子了,就拿出一部分用来当束脩。”
“也顺带着教她们识字。”她指着内室后面的书架,“看,那是她们书。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格子,可以将她们的书放在自己的格子里。”
温慎没有看那些书,目光全落在她的侧脸上。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温慎没有躲,颤动的双眸就藏在她的手下:“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很多事做得都比我好。从来都是我低看你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好。”
她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手臂上,笑着道:“都是和你学的呀,没有从前的温慎,就没有现在的小妩。”
温慎莞尔,牵着她接着朝里走:“这边呢?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里用来染布的,还有这里……”
她兴高采烈地介绍,神情与从前在小山坡上吃野果子时毫无二致,那些无奈分别的时光好像全都找回来了,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带着他们的经历出去游学了一趟,收获了很多,最后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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