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月妩往前追了几步, 还是未能赶上马车,看着它绕进巷子进了侧门。
她有些恼,她知晓不告而别是她的错, 可这些年她不也是在反抗在挣扎在痛苦吗?为何温慎就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苦?
“温慎!”她转过身,跑去门边, 又叩响门环, “八年你都等了, 就容不了这片刻吗?!”
门乍然打开,温慎站在门里。
月妩咬牙看着他,心中委屈:“为何不听我说完?”
他淡淡道:“公主还有何话要说,不如今日一次说完, 免得以后还要再来。”
“你!”月妩大步上前,抬眸望着他,鼻子一酸,嘴角忍不住往下垮,“你从前最宠我了。”
他侧过身:“如今有旁人了。”
“那年姆妈来接我, 借口我父亲即将逝世, 将我带离江陵,我曾让她传话与你, 她口上应了, 却没叫人去说。”月妩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牵住他的手,“同年,我求母亲去派人接你, 母亲应下却迟迟不去,我急了, 与母亲起了争执,母亲杀了唯一愿意帮我悄悄传信的侍女,放言,此生再不叫你我相见。”
他不知听进去没有,抬步往正房里去。
月妩跟在后头:“亦是同年,我偷听侍女闲聊得知你已考中,便趁夜潜出府门,让巡夜侍卫与我传信,后来我才知晓,是我太傻了,侍卫忌惮我母亲,又怎会帮我传信?”
温慎跨进房门,等她进了门,缓缓合上门。
她接着道:“可那时的我并不知晓,傻傻在街上等了好久,待反应过来去驿馆寻你时,内侍才告知我,舅舅已指你去岭州为官。我只能在街上纵马去追,眼见着就要追上来,母亲追来了……”
她已泣不成声,紧紧抓住温慎的手臂,好久才喘过气:“母亲追来了,将我关回府中……我并不是故意要不辞而别,也不是故意不去寻你和孩子,我也很想你们。”
“温慎,温慎……”她踮起脚,抱住他的脖子,“我很想你,我每日都在想着要回去。母亲她杀了好多人,我每夜都睡不着,我怕她会去江陵,会对你们动手……”
温慎终于垂眸,也看着她,满脸泪痕。
她摸了摸他的脸,在他唇角上亲了一下,小声问:“我们回江陵好不好?我们回家,还像从前一样,我们一起去放羊,一起去义学……”
“回不去了。”温慎慢慢抹掉她眼角的泪,“小妩,我们各自安好吧。”
“为何,为何呢?我等了你这样久?我每日都在盼着和你重逢,为何你要这样说?你还有什么误会,你说好不好?”她歪着头,泪连成了一串,眼前一片,连人都有些看不清了。
温慎看着她:“你已成亲了……”
“我去求舅舅,我与他和离,你等等我,我下午便去求舅舅。”她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乱亲,胡乱解开腰间系带,“温慎,你想不想我?有没有想我?”
温慎毫无所动,只淡淡问一句:“你是不是以为我定会被美色所惑。”
月妩浑身一僵,手指颤栗不知该往何处放,急急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想你了,你不想我吗?”
她试探着,抓住他的指尖,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低声问:“你不想我吗?”
温慎看着她,没说话。
她捧住他的脸,将唇送过去,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舔舔他的唇,试探着往里面钻。
刚探进一个舌尖,忽然被吸住,疼得月妩眼泪又往外冒。
她下意识要逃开,可见温慎也要松开自己,又缠了过去,主动送过去让他折磨。
似乎和从前并无两样,似乎还站在瓦房的炕边,外面是他们的小院,等他们亲热完,温慎就要轻轻拍一下她,叫她不要闹了,一会儿还要去义学。
可是没有,温慎松开她时,问了一句:“他昨夜也是这样吻你的吗?”
她怔住,讷讷道:“我与他未曾有过什么。”
“你现下这样看着我,可有想到他?”
“没有没有!”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没有,我从未这样想过!”
温慎不说话了,往窗边去,坐在书桌旁,拿出些什么东西,提笔要写。
月妩忙走过去,拾起磨条在砚台上打磨,小声问:“是公文吗?”
“嗯。”温慎没抬头,继续在写。
月妩悄悄坐在他身旁,又悄悄将头靠在他肩上,弯着有些红肿的眼眸,看着他微微垂下的眼睫。
待他写完,月妩才轻声问:“快中午了,要做午饭吗?”
“不必,有人去做。”他起身。
月妩将头收回来,跟在他身侧:“是那个脸生的少年吗?”
“是。”他走去书架旁,拿了册书,坐在椅上翻阅。
月妩搬了小凳过去,坐在他跟前,趴在他腿上,抬眸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刚要回答,抬眼的瞬间,对视上了。他有一瞬的恍然,似乎时光不曾在他们之间阻隔什么。
但下一瞬,他看见她头上那只华丽的金钗。
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没什么。”语气不自觉冷淡了几声。
月妩清晰捕捉到,往前趴了一些,抱住他的腰,钻进他两臂之中,靠在他的胸膛上,弯着唇:“我好想温慎,有时候夜里梦见了,醒来却发现人不在身边,便会哭一个早上,要好久才能缓过来。”
他未答话,眼神停在她身上。
“抱抱我好不好?像从前那样。”月妩低声乞求。
温慎手指动了动,终还是放下书册,摸了摸她的头。
她好开心,喜极而泣,眼泪又开始止不住:“我还以为要等到白发苍苍,人老珠黄时才能再见到你。”
温慎依旧没说话,手轻轻地、像从前那样、一遍又一遍抚过她的发。
“温慎,别赶我走了,好不好?”她在他胸膛蹭了蹭。
还是没答话,她就当是默认了,笑着坐去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我给你做衣裳吧,温慎,我现在绣工可好了。你喜欢月白色吗?先做一件月白色的好不好?”
沉默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
月妩笑开,在他脸上亲了亲,又蹭了蹭:“晚上我来煮饭,我好久没煮过饭了。”
他又嗯了一声。
“温慎,你亲亲我,好不好?”月妩开始得寸进尺。
温慎应下,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温慎,温慎……”她像从前那样,在他怀里晃来晃去,向他撒娇。
温慎终于露出一点儿实实在在的笑意,松松搂住她的腰,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你想我吗?”
“嗯。”
“我也想你,我好想你。”她做起来一些,捧着他的脸轻轻抚摸,近似透明的瞳孔有些湿润,“你瘦了,这里都凹陷下去了,是不是在外面很辛苦?”
温慎握住她的手,用脸蹭了蹭,轻声道:“不辛苦。”
“以后要多休息,多吃饭。”她看着他,怜惜的目光在流转。
温慎微微点点头,抵在她颈窝,缓缓闭上眼。
“头上也多了好些白发。”她抱住他,指尖轻轻抚摸过藏在发里的银丝,“多吃些黑芝麻。”
温慎弯着唇,又嗯一声。
“家里有布匹吗?”
“有。”温慎轻轻推开她,牵着她往内室走,揭开墙边摆放的几个木箱,里头全是布料。
她睁大了眼,上前摸了摸,惊讶道:“你买这样多布匹做什么?”
“我以为你会喜欢。”他站在那儿,眼中带着点儿笑意,说话声中带着点儿鼻音,“你现下,是不是不需要这些了。”
月妩心痛万分,像是有虫子一遍遍蛰过。她快步过去抱住他:“我不想当公主,我只想当在莲乡放羊的小妩,和温慎在一起的小妩。”
她抬头,笑着,眼中有泪:“我很喜欢这些布匹,这些花色都是我最喜欢的,我们把家里的褥子都换成这些颜色好不好?”
“好。”温慎垂首,手轻轻在她脸上抚摸。
她抓住他的衣袖,踮着脚,仰头吻他。
这一回,他没有故意弄疼她,只是极其温柔地、极其缱绻地吮吸、厮磨、□□。
他很想她,已不知在梦里这样亲吻过她多少回了。他忍不住落泪,他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泪往下淌,被卷进唇舌之间,晕开一点点咸味。
“温慎……”月妩含糊一声,胡乱抹掉他的眼泪。
“大人,该用膳了。”门外有人来喊。
月妩笑着早一步松开:“该吃饭了。”
温慎也笑着,应了一声,与她牵着手并肩朝门外去。
杜宇看了两人一眼,挠了挠头,没敢多问,只道:“饭菜好了,已端上桌了,大人去偏厅吃就是。”
“好,有劳了。”温慎答过一句,眼神又黏回月妩身上,与她对视着进了门。
杜宇没敢来打搅,厅内只有他们两人。
温慎往月妩碗里夹了些菜。
月妩尝了几口,道:“没有你做的好吃。”
“晚上我来煮饭。”温慎终于愿意多说几句。
月妩心中欢喜,头靠在他肩上,往口中喂菜。
一顿饭吃了半晌,杜宇在门口蹲得脚都麻了,才见两人一前一后端着碟子出来。他想帮忙,又恐打搅,最后干脆躲进屋子里,不出来碍事。
第72章
落日余晖散尽, 送来清凉夜风,小烛火被吹得四处窜跳,晃人眼得很。
月妩干脆将它朝里放了放, 握住温慎一小把头发,从中找出那根银丝, 用小剪子从根处剪断, 再拿着梳子, 将那一小把头发梳顺,接着去寻下一根。
更漏响了三声,她才放下手中的发,轻轻推了推温慎的肩, 弯下身,在他耳畔悄声道:“去洗漱?”
“你先去吧,你洗完我再去。”
是婉拒,月妩听明白了,却不敢像从前那样吵着闹着非逼人就范不可, 只是轻应了一声, 独自去了耳房。
水早添好了,她无心多待, 快速洗漱完, 披散着长发,着一身中衣出门。
“洗完了。”她说。
温慎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从容起身,进了耳房。
她就坐在床边,看着远处的烛火。
过了许久, 不见人来,她又起身, 将烛灯挪到床边,继续等着。
等得她实在是有些不耐,要冲进耳房时,温慎从里头出来了,也只着一身中衣,朝她走来。
她忍不住扬起唇,起身去接他,挽住他的手臂一起坐在床上:“为何这样久才出来?”
“水未烧好,等了一会儿。”温慎解释一句,自顾自躺下,“睡吧。”
月妩一脚踩地,伸着脖子将灯吹了,钻进被子,往他身上趴,轻声唤他:“温慎,温慎……”
他佯装不懂其中含义,闭上眼,道:“我有些困了。”
“噢。”月妩暂且住了手,不到片刻,又不安分起来,手缓缓往下去。
温慎陡然睁眼,挡住她,低呼一声:“莫要如此。”
她曲了曲无处安放的手指,默默收了回来,放在他的胸膛上,沉默良久,哽咽问:“为何不肯?”
“今日有些累了,改日再说吧。”他又闭上眼。
“改日是何日?”月妩微微撑起身,看着他。
他仍旧闭着眼,眼睫却颤了颤,低声道:“我也不知。”
月妩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再说话,只靠在他身上也合上眼眸。
她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显然是并未睡着。她悄然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这几年在长公主府,我一直都睡不好觉,总盼着你在身旁就好了。起初,我以此为借口求母亲接你来,可母亲却说生病了该大夫而不是寻男人。许是我太愚蠢了,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的脾性,否则事情也未必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温慎缓缓睁开眼,看着上方的帐子,徐徐启唇:“小妩,早些睡。”
“我睡不着,你睡得着吗?”月妩爬去他身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像从前那样,她笑,“我是不是长胖许多?”
他轻轻环抱住她的腰,摇了摇头:“并未。”
“温慎,我们什么时候回一趟莲乡吧?我总觉得那里才是我的家。那年我纵马去追你,因未追到崩溃大哭喊着我要回家,母亲却说皇宫和长公主府才是我的家。”
“小妩。”温慎抚着她的脸颊,抬起头,在她唇角啄了一下。
穿过浓郁夜色,她看着他,与他对视,在他唇角也啄一下。
温慎的手扣住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转了一圈,翻身而上,紧紧抱住她,与她纠缠深吻。
“温慎,温慎……”她低声轻呼。
“小妩,小妩。”他全身气力都用在了唇舌间,似要多年的思念与苦痛都发泄在此处,吮得一下比一下重,让怀中之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但月妩并未推开,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肩背。她又何尝不是如他思念自己一般思念他。
他自己似乎也有些喘不过气了,才松开一会儿,看着她。
月妩还在轻轻喘息,眸子里染上一层水汽,轻声问:“要不要?”
温慎低低笑出声,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回:“明日吧,明早还要去上朝。”
她抱住他的脖颈也笑,仰起脖子亲他一下:“好,明日。”
温慎又扣住她,带她翻回去,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亲一下,脸上亲一下,鼻尖在亲一下,眼上亲一下,眉心亲一下,又回到唇上。
“等你闲下来了,与我说说,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好不好?”她问。
“好。”温慎抵着她的额头,眯了一会儿,将她放下来,“睡吧,小妩。”
她这回总算愿意睡了。
这是她这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觉,梦里偶尔还会出现哪些吓人的场景,但随之温慎就会出现,将那些场景驱散。
她是被惊醒的,梦里的温慎突然消失了,她猛得睁开眼,看见躺在身旁的人,迅猛跳动的心稍稍平缓一些。
她的手被捏了捏,而后温慎慢慢弯起唇,睁开眼,低声问:“醒了?”
“嗯。”她扑过去,趴在他身上,瓮声瓮气,“梦到你了。”
温慎轻轻搂住她的腰,笑着问:“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你又不见了。”
“我在呢。”温慎轻轻抚摸她的背,重复一遍,“我在呢。”
她没说话,只埋头在他脖颈处,轻轻嗅着他身上独有的那股淡淡澡豆味儿。
“我得上朝去了。”
“好,那起吧。”她缓缓跪坐起身,跟着他下床,看向挂在一旁的红色圆领官服,“你要穿这个吗?”
温慎点点头,拿了衣裳往身上套。
她走过去,站在他跟前,给他一颗一颗扣好扣子,牵着他往耳房走,指了指架子上挂着的帕子:“这个是你的吗?”
“是。”温慎看着她。
水已拎来了,想必是早就准备的好的。她舀了一瓢倒进盆中,沾湿洗面帕子,微微拧干,捧着他的脸,将他脸上的困顿之色一点一点擦净。
“我没有帕子,就先用你的了。”她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好,你用就是。”
她转过身,拿着帕子在水里清了清,正要擦脸时,突然被温慎从后面抱住,在她耳后脖颈处流连亲吻。
刚睡醒,她还没准备好,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忍不住浑身颤粟,轻吟出声。
“你,你……”她被弄得好痒,忍住没去推他,小声问,“外头是不是有人?”
温慎停下来,在她耳旁闷声笑:“等我回来。”
从耳根到脸颊上烫起来,她悄声应:“好。”
温慎在她红得滴血的耳垂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快来不急了,我不在家里陪你吃早饭了,杜宇应当已做好饭了,你去厨房看看。”
她转过身,微微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好,一下朝我就回来。”他又收拾了一番,欲戴上官帽,往外走。
月妩抢了他手中的帽子,踮着脚给他戴上:“我送你。”
她牵着他往门外去,一直送到马车前,还是没忍住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轻轻推了推他:“去吧。”
“好。”温慎上了马车,挑开车帘,看着她,直到杜宇调转马车,出了门。
她站在那儿,看着门关上,才往回走。
厨房里煮好了早饭,她吃了一些,翻出一匹白布,放在桌上比比划划拿着剪子裁剪。剪出形状后,用簸箕装好,抱去床前开始缝制。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一个守门的老大爷,安静得很,到了中午才有一些蝉鸣声。
昨日这个点儿温慎才回来了,月妩看了一眼正空中的太阳,没忍住问大爷:“老伯,温慎何时回来?”
“那不知道咧,有时忙就是晚上才回来,有时没啥忙的就回来的早。”
月妩点点头,又拿起针线,继续缝制,闲聊几句:“老伯,你是哪儿的人?”
“打并州来的,大人见我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便将我一起带来京城了。”
“他在并州可是任刺史一职?”
“是咧是咧,大人管并州管得好,走的那天,还有好多百姓来送。”
月妩弯起唇,眼中有了热意:“他从前便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变过。
大爷笑眯眯地望着天:“大人是个好人,过得苦,也就是来京里给发了两身官服,前头都是粗布麻衣,没见他穿过什么好衣裳。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没见他吃过什么好的。”
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但给她买了一堆上好的料子,摆在家里。
月妩双眸又开始湿润,泪水聚集在眼里,模糊了视线,手一抖,针戳进了指尖里。她咬着手指,小声呜咽。
她就知晓,温慎不会不等她,前两日那样冷淡,是生气了。
无论如何,她也要求舅舅,让她与裴喻和离。
将袖子缝好,她随意弄了些吃的,小憩了会儿,迷迷糊糊起身,吹了会儿风,接着缝那件里衣。
太阳快落时,外面传来扣门声。她手一顿,听见外头喊:“爷爷,大人回来了!”
她忙放下手中物件,迎了过去,站在门后等。
马车才进门一半儿,她便忍不住喊:“温慎!”
温慎推开车门,笑着叮嘱:“站远一些,当心被撞到。”
她后退了几步,见人从车上跳下来,立即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往里走:“不知你何时回来,菜我已备好了,还未煮。还给你做了一件里衣,只剩下领子还没缝好,你一会儿去试试。”
“好,饭让杜宇去做就行,我们先进屋里。”温慎牵着她往正房走,“以后不要一整日盯着针线,对眼睛不好。”
她抱住他的腰,笑着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门还未关,外面的人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温慎并未生气,反而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下,道:“我先将官服换了。”
“我来。”月妩牵着他进了里间,将他头上的官帽脱掉,拿着手帕轻轻擦掉他额上的汗珠,又给他解衣扣,换一身便服,随他进耳房净手。
这些都弄好后,杜宇那边饭也煮上了,满院子都是香气。
月妩赖在温慎怀里:“我看厨房里没什么菜了,我明日去买些菜吧,你想吃什么?”
“明日回家后我们一起去。”温慎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册子看。
应当是公文什么的,她不是很感兴趣,枕在他肩上:“你何时休沐?我们去城外走走吧。”让他们都可以暂且忘掉这里的事,让她可以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
“下旬应当会休,我也不知晓。”
“那……”她想问问谌儿,但昨日提过谌儿后,温慎似乎很生气,她不敢再提,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
房外杜宇喊吃饭了,她从他怀里下来,和他并肩往门外去。
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吃罢饭,水也烧好了,她勾住他的腰封,将他往耳房里引,他并未拒绝。
“温慎。”月妩看着他,解下他的腰封。
他也垂眸看着月妩,喉头滚动一下。
月妩未躲避,直勾勾回望,慢条斯理一件一件解下,放在屏风上,直至他光着上半身站在那儿。月妩推了推他的肩,轻声道:“先进浴桶。”
他嗯了一声,大步跨进浴桶之中。
月妩面对着他,缓缓抽去腰间系带,褪下最后一件中裤,光着脚,踩着小凳跨进水里。
“嘭!”水花四溅,她被扣住腰,按在浴桶壁上,堵住了唇。
浴桶边缘硌得背疼,她忍住没有动。
温慎咬住她的唇,随意抓了把澡豆,用手搓了搓,胡乱涂抹,又胡乱用水冲净,一把抱起她,哑声道:“去床上。”
“嗯。”她勾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听着水珠淅淅沥沥往下掉。
直至要出耳房,温慎扯了长巾将她遮住,跨步进了卧室。
天还未全黑,残留的红紫色晚霞漏进来一些,帐子一扯,与天黑了没什么两样。
月妩裹着长巾,靠在床头看着他。
他回望,慢慢擦干身上的水珠,踩上床来,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下,缓缓撤开长巾,扔在脚踏上。
“小妩……”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凑过来吻她。
月妩环抱住他,在他耳旁轻吟。
时光折磨着她,好像格外漫长,直至她忍受不了,急急求他:“可以了可以了……”
温慎轻笑,在她飞颤的眼睫上落下一吻。
此时,敲门声却响起了,随后是杜宇急切的声音:
“大人!大人!驸马爷来了……”
第73章
他眼中的笑意褪尽, 只剩一片茫然,再看向月妩时,又变成了冷漠与怨憎。
“来做什么?”他没动, 双眸盯着月妩。
“说是来、来接公主回府……”杜宇越说声音越小。
温慎将月妩紧皱着的眉抚平,勾了勾唇, 道:“请人进来。”
“请去偏厅吗?”
“请进正房里来。”
月妩一惊, 抓他臂膀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急急摇头,哑声求:“不要。”
“这……”杜宇在门外也是急得抓头挠腮,虽说正房和卧室隔了一扇小门,但可是什么都听得见。他现在就想扇自己一耳光, 骂自己方才多了那一句嘴做什么。
温慎却云淡风轻重复一遍:“将人请进正房里来。”
“天色已晚,不如让人回去,明日再……”
“叫他进来!”温慎突然怒斥一声,门外的杜宇和帐内的月妩都被吓得一抖。
月妩鼻头一酸,眼泪又要往下掉, 小声哀求:“温慎,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温慎低垂着头, 眼中一片漠然, 不急不慢抹掉她眼角的泪,听着外间的门被推开,便俯身狠狠在她脖颈处撕咬。
她受不了这个,忍不住要出声,却又不想被人听见, 只能死死咬住唇。
她的忍耐,她的抗拒, 她的眼泪,全成了她问心有愧的证据。
温慎居高临下看着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恍然又想起前几日在城里问过的。
凡是京城人士,没有不知道平阳郡主和裴大公子之事的,所说的故事毫无二致,皆是他二人如何恩爱如何甜蜜。
他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裴喻就活生生地站在外面。
这几次的交锋他皆落于下风,裴喻眼中的势在必得清晰可见,这样的自信来自何处,他很难不多想。
他翻身而起,扯开帐子,冷声道:“你回去吧。”
月妩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缓缓撑起身,小声抽噎。
温慎心中越发烦躁,匆匆套好衣裳,要起身:“我让他进来接你,你可向他证明我们还未来得及如何。”
“不要。”月妩抓住他的手腕,“不是你想的那样。”
“从今往后,我如何想的,都与你无关了。今日回去后,再不要来寻我,若是来寻,我也不会再见你。”他扔下一句,甩开她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
“温慎!温慎!”月妩顾不上穿衣裳,随手披了一件薄纱,追下床,从身后抱住他,哽咽道,“你想这样便这样,我不哭了,你别走。”
他被困在原地,沉默不语。
“小妩,明日要回门去见殿下,你还是跟我先回去吧,待回去见过殿下,我再送你过来。”外间裴喻突然开口。
沉默被撕开一道口子,温慎心中的妒意再也关不住,赌气道:“还请驸马以后看好公主,莫要叫她再往我这里来了。”
“温慎,温慎,你听我解释……”她哭喊得大声,门外都能听见,“我们现下就去见舅舅,我这就去求他和离,你别走别走。”
她松开他,快速穿好衣裳,踩上鞋,拉着他,猛得推开门,急急往外走。
“公主公主,莫再闹了,现下宫门已要落下,你如何进宫?”裴喻在后面追。
“不用你管!”月妩长发未梳,走得极快,猛然回首,发丝全缠在脖颈上,隐隐约约露出些红痕。
裴喻上前要牵她那只空出来的手:“夜闯宫门是死罪,莫闹了,我并未不许你来温大人这处,只是明日回门的日子,若不回去,殿下知晓了会怪罪。”
她用力挣扎,想要甩开那只手:“我说了!不用你管!即便明日被砍头,也与你无关!”
裴喻一阵苦笑:“结发为夫妻,我如何能不管你?”
“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我早就与你说明白过!你……”月妩正在争执,她握住的那只手忽然挣开。
她转头,看见温慎失望的双眼,她要解释,可温慎退开几步,已先一步开口:“从前一切,皆为过往,还望公主珍惜当下,莫要沉溺在过往当中。”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杜宇,送客。”
月妩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被裴喻往外牵。
她不肯,就站在门口大吵大闹起来:“我不走!你松开我!你我除了强行许下的一纸婚约,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温慎府宅位于京城官员府邸聚集处,来往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人,此刻一闹起来,门外的经过的马车肉眼可见地放慢了行速。
月妩顾不了那么多,挣开裴喻,又往门里跑:“温慎!我不走!”
杜宇站在门口又尴尬又为难,看了一眼裴喻,小声道:“驸马爷,您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裴喻未答话,追过去几步,将月妩打横抱起,强行往外去,吩咐一声:“关门吧。”
月妩拼死挣扎,手脚都乱挥在裴喻身上,发出阵阵闷响,仍在喊叫:“别关门!别关门!”
那扇门并不由她指挥,就在她眼前缓缓关上,如同那年她如何也过不去的城门一般。
她挣扎不动了,裴喻也不束缚她了,她缓缓站在地上,将气全往跟前的人身上撒去:“你为何要来!为何要来?!我已是公主了,你一个无职无权的驸马,凭何管我?!”
裴喻只静静站在那儿,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伸手要触碰她凌乱的发:“莫闹了,这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让人看了笑话。”
“滚开!”她大呵一声。
动静的确大,温慎坐在正房里都能听见。他目光似乎能穿过影壁,穿过厚重的木门,看见她站在门前哭闹的样子。
是因为他而哭闹,但他赢了吗?或许是输得彻底。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黑得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一束清冷残缺的月光,外面的争执结束了,不知去哪儿了,可他仍旧坐在房中,盯着那座雕花影壁出神,直至天明。
早朝中,皇帝坐在上首,笑眯眯问:“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臣有本要奏。”有臣子上前,“平阳公主藐视圣旨,有失体统,有违妇道,与驸马成亲不过两日,便与中书令纠缠不清,在其门口衣衫不整,大吵大闹,实在有伤风化!”
皇帝挑了挑眉,看向温慎:“不言,你说呢?”
温慎上前一步,弯身跪拜,沉默不语。
臣子道:“温大人问心有愧,无言以对。”
皇帝面上依旧挂着笑,又看向驸马平时的位置,恍然道:“噢,驸马还在休沐。既然如此,不如等驸马休沐结束,朕在亲自问他。这毕竟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儿,外人也说不清。”
“陛下!”
“朕还有要事处置,退朝,改日再议。”皇帝说罢起身便走,两旁的内侍随即鸣唱退朝。
没走几步,他又转过身来:“温大人,朕还有些事要寻你,进内殿来吧。”
温慎转身应是,缓步跟了进去,跪在内殿之中。
皇帝笑了笑,看了看他,朝内侍招招手:“去,给温大人赐座。”
“多谢陛下。”他叩首,躬身坐在凳上,听候旨意。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臣不明陛下此话何意。”
皇帝微微弯起唇,稍稍直白一些:“你与平阳的事,你是如何想的。”
“公主与驸马两情相悦琴瑟和鸣,臣愿他们二人今生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来世仍在一处。”
皇帝忍不住想笑,又觉如此有失体面,掩唇轻咳以掩之,抿了口茶水,稍微平静些了,又道:“朕瞧着,平阳心中还是有你的。”
“陛下切莫听了旁人谗言,污蔑公主清白。”
皇帝又是一阵咳嗽,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去吧,去处理公务。”
“臣遵旨。”温慎起身,退出内殿。
皇帝伸着脖子往外望,动动手指,悄声问:“人走了?”
内侍快步去了门口,往门缝外看了一眼,点点头:“回陛下,人走了。”
皇帝这才笑出声来:“朕让你去探查的,查的如何了?”
“这……”内侍有些为难,“臣也只能在门口看看,总不能藏去他们床底下,如何能知晓细节如何?”
“你还敢顶嘴了!”皇帝抽了毛笔,朝他身上扔。
内侍虽是跪下了,但脸上并未有惊吓之色,只道:“那日是在温大人门口闹了许久,否则也不能被人瞧见,今日有把柄来禀告陛下。只是公主如何吵,温大人都未出门一步……”
“唉。”皇帝皱着眉,摸了摸下巴,思索一番,“你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连朕这个外人都瞧得出来平阳心中有他,他为何不肯见呢?”
内侍偷看皇帝一眼,垂首道:“陛下这样了解温大人,尚且猜不出,更何况臣这个外人呢?”
“若是朕能随意出宫,去亲自看看便好了。”
“陛下说笑了,这天下都由您管着,一天离了您便都转不了了,您如何能出宫?”
“还是你说话好听,改日教教温慎那个木头。来伺候纸笔,朕要批折子了。”
内侍一脸谄笑,提着下裙,小步跑过去,跪坐在一旁,缓缓研墨。
一直到晚上,天黑了时,有内侍来劝,皇帝终于放下纸笔,起身要走。没走几步,他又停下,问:“今夜还是温慎当值?”
“正是,温大人一早来便与当值的大人商量了,今夜由他当职。”内侍答。
“一直住在这儿算是什么事儿?快要休沐了,休沐日不许他赖在宫里
,否则朕去哪儿看这样不用花银子的好戏?”
第74章
休沐前一日, 温慎被赶出了宫。
他不想回府,可内侍说是传陛下口谕,要他不得再留在宫中。他无法, 只能出宫。
因是休沐日,杜宇一早便守在宫外来接了, 他上了马车, 仍不想归家, 叫杜宇在外头转了两圈,直到要宵禁之时,才往回走。
果不其然,马车要转道时, 与公主府的马车打了照面。
他毫不犹豫吩咐:“驾快些。”
然那车里的人已瞧见了他,隔着小道大喊:“温慎!温慎!”
他一狠心,关了窗,闭上了眼。
外头仍在喊:“温慎!快!快掉头!”
他不想见她,可侧门关上的那一刻, 心中还是忍不住失落, 像空了一块,在往外漏些什么, 堵也堵不住。
门外又在大喊大叫了, 他头疼,心也疼,面上却是一片镇静:“愣在那儿做什么,煮饭去吧。”
杜宇磨磨蹭蹭朝厨房里去,不知他到底是欲擒故纵, 还是真的不想见。
翌日一早,门又响了, 杜宇都想去劝劝,让他们俩莫再闹脾气折腾别人了,却听门外报,来人是驸马,且是一个人来的。
他神色一凛,去正房通传:“大人,驸马来访,一人来的。”
温慎手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将人请进来,去偏厅。”
杜宇皱了皱眉,应:“是。”
片刻后,他抬步进了偏厅,瞧见坐在案几前,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他行礼:“见过驸马。”
裴喻微微直起身,笑道:“温大人不必多礼。”他常年病气缠身,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只有薄唇和脸上的那个巴掌印有些颜色。
温慎看他一眼,坐去他对面,开门见山:“不知驸马来寻臣有何事?”
他稍稍垂下头,有些羞赧:“脸上这印是公主打的,让大人见笑了。”
仅是一句话,温慎面上的平静便有些绷不住了。
“自从见过大人后,公主便时常与我闹脾气,怪我没有与她说大人已调任京城的事。”他顿了顿,“此事确是我有私心,我也认了,公主听了更加生气,不许我上床,出手打了我。”
温慎脸色垮得更厉害了。
“其实公主心中一直有大人,曾多次想去寻大人,只是殿下不许,她也没有办法。那一年,她伪装多日,好不容易让殿下放松警惕,逃出了京城。可都已上了去益州的船了,却又被殿下捉了回来,从那往后,殿下再不肯松懈一份。”
温慎脸色稍霁,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起。
裴喻接着道:“也是那年,她又来寻我,求我去传信,我与她说了实话。我心悦她已久,不可能与她传信。那会儿她脾气还未有这样差,只是一直哭,我看着心疼,便与她言,若实在难过,不如将我当成你,我可以将肩膀借给她。”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甜蜜往事,苍白的脸上多了一层红晕,指着肩,笑着道:“当时是冬日,她靠在我的肩上,将这一块儿全哭湿了。我问她,你平日都叫她什么,她说你为她取了一个小字,为骄骄。我便轻轻搂着她,轻声唤她骄骄。”
温慎刚恢复一些的脸色又沉下来。
怪不得说来说去都不肯正面回答他,原来的确是因为心虚。
“那是我见过她哭得最伤心的一回,自那后,再未见她那样哭过,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终于有了几分郡主的样子。殿下曾骂她难道要为一个乡野村夫背贞洁牌坊,她却道,她只为她的心守,不管你是乡野村夫也好,皇族贵胄也罢,她若喜欢若愿意便守,若不喜欢不愿意便不守。”裴喻眉眼染上一层笑意,“我从未见过殿下被反驳得无言以对,那是头一回。”
温慎眼底的沉郁消散一些,垂下眼,并未答话。
小妩长大了,从他在裴家门口看到她时就知晓她长大了,是在别人身旁长大的。
裴喻仍自顾自道:“前段时日,成亲之前,她又来寻我,问我你的事,我便是那时骗了她,谎称你仍在并州。她或许也是等了太久,也并未能提前得知陛下要封她为公主,以为嫁给我仍会被裴府困住,当我说出若她愿意让我服侍一夜我便为她传信时,她竟然没有拒绝。”
温慎一怔,抬眸紧紧盯着他。
他眼中有羞愧之色:“是我骗了她,她说得对,我比不上你,她对我动手也是应当的。”
温慎脑中犹如蝗虫过境,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数年守候,困时相伴,夫妻之实,就连他们之间的回忆也全告知与眼前之人了,留给他还剩什么?
裴喻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又道:“我知晓她心中还有你,可我并不介意她心中有你,我心悦她,情愿与你共享。大人有鸿鹄之志,若是困在驸马之位上实在可惜,我身子又不济,恐怕不能日日服侍……这样也好,大人若是思念公主,可来府中小住,也可接公主来此,倒是两全其美。”
他死死攥住拳,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没有开口骂人,也没上前动手,只留口中一阵腥甜。
“至于谌儿,既然是她所生,我亦当做亲子。往后若再有所出,可记在我名下,若大人想接回去,可算了时日,若确认是大人的,大人只管接回去……”
谌儿、谌儿……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说出去了。
怪不得此人会如此自信,或许在他还在苦苦寻人之时,此人就已摸清了他的底细,弄清了他的脾气,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是有预谋的。
可即便知晓是预谋又有何用?若不是陈妩配合,此计又如何能成?再看眼前人那风淡云轻的模样,便是在堂而皇之宣告,这是阳谋,可你又能奈我何?
他们一个是被逼无奈痛苦万分,一个是默默守候相伴数载,他们都没错,那能是谁的错?
是他的错,他不该出现,不该找来。
他再听不下去,咽下满口腥甜,猛然起身:“杜宇,送客!”
裴喻倒是不慌不忙,慢慢悠悠起了身,朝他作揖:“今日之事,还望大人多加考量。她为了大人的事,近几日茶饭不思,已瘦了一圈,我看了心疼,想必大人也是……”
“送客!”温慎低斥一声,背过身去。
“那我先走了,大人若有了准信,派人来裴府与我告知便好。”
温慎听着脚步声渐远,再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踉踉跄跄几步,一头栽在蒲团之上。
“大人!大人!”杜宇刚送完人,进门便瞧见这副场景,心中大乱,忙扶人起身,架马往城中寻大夫。
第二日,温慎告了假。
下了朝,皇帝便叫来内侍:“温慎病得可重?怎的连朝都不来上了?”
“听人来报,似乎是有些重。”
“快!叫人派太医去瞧,务必治好。”
“是。”内侍快步去通传。
皇帝又问:“为何突然病得这样重?休沐前不还是好好的?”
内侍偷看他一眼,答:“驸马去过,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温大人府中便去寻了大夫。”
“不言心智,不该如此啊?这裴喻到底说了什么?”皇帝思索一番,心血来潮,“快去打听打听。”
内侍为难:“陛下这不是为难臣吗?臣能去何处打听?还不如等人病好了,陛下自个儿问。”
皇帝琢磨琢磨,点点头:“你说也有理,去,再派一个太医去,三日之内,朕要见温慎好转。”
太医到温慎府宅上时,月妩正蹲在旁边守着,见门开了,立即冲了出去。
太医只看见
一个黑影,忍不住好奇:“这是何人?竟如此无礼?”
“是……”杜宇脸皱在一起,“是平阳公主……”
“喔……”太医一阵沉默,随之闭了嘴,提着药箱跟了进去。
温慎躺在榻上,眼阖着,唇色发白,月妩跪坐在地上,握住他手时他都未醒过来。
太医看了他们一眼,稍稍避开一些,绕去另一边探温慎的另一只脉,又拿出银针包,在他穴位上精准下针。
不出三息,人悠悠转醒。
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不是与你说过,不许放她进门吗?”
杜宇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只能小声请月妩:“公主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当心传了病气。”
月妩跪俯在他手边,埋头在他手背上,不肯动。
他能感觉到手背上的湿濡,心中亦不好过,可还是狠心道:“杜宇,送客。”
“我不走……”月妩哭着摇头,泪飞溅而出,落在他的衣衫上,晕出一滩湿润,“我不说话,我不会吵到你,我就在这里看着,不要赶我走。”
他紧咬牙关,闭上被泪光闪动得有些模糊的双眸:“还请太医暂且移步至偏厅小坐,待公主走了,再为我医治。”
太医此刻也不是很想留在此处,闻言如蒙大赦,提着药箱便要走:“好好。”
“你别走!”月妩低喊一声。
太医惊得又跪坐回去。
月妩收回眼神,看向温慎,要摸摸他的脸,却被他避开。她手停在半空,手指动了动,艰难收回来,哽咽道:“我走,你不要不治病,不吃药。”
她撑着小榻边缘,缓缓起身,朝太医道:“劳烦大人竭力为温大人诊治。”
“臣遵命。”太医叩拜。
“我先走了。”她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外挪,没敢回头。
门被关上了,她没走,蹲在石狮子旁,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一双缎面靴子停在她跟前,她不抬头也知晓是谁,不想再和此人争执,扶着石狮子起身,抬步要走。
“他既已不愿再见公主,公主何必还要再来寻?”裴喻跟在她身后。
“若非是因你在,他怎会不愿见我?”
“难道此事仅是我一人之过吗?若非公主所作所为让陛下误解,陛下又怎会给你我赐婚?公主若是现下看我不顺眼,不如直接将我赐死。”
月妩后退几步,一把抽出侍卫的佩刀,直指裴喻心口,怒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区区一个裴氏罢了,再强也比不过天家。”
第75章
裴喻淡然一笑:“公主当然可以对我动手, 可我若死了,温大人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公主。”
月妩手颤了一分:“你如何敢断定?”
裴喻笑着朝她靠近,趁机抓住她的手腕, 轻轻夺了刀,送回侍卫的刀鞘里, 从容跨上马车:“我为何要将其中关窍告知公主呢?公主若是不信, 尽管动手就是。”
她想知晓其中关窍, 若是知晓,兴许能解当前之困。可她不想与裴喻同乘,转身便带着侍卫步行离开。
裴喻似乎是没她那样绝情,马车一直慢慢跟在她身后, 一路引来许多目光。
她不予理会,一直步行至裴府,大步走了进去。
刚进门没多久,侍女便来传话:“殿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正在您与驸马的院中候着。”
她眼中并无波动, 只淡漠答:“我知晓了。”
应当是兴师问罪来了,可这些年来教训她的还少吗?
她早就不怕了, 从容不迫回到院子, 上前请安:“母亲。”
长公主一见她,脑袋便有些隐隐作痛,并未叫她起来,只道:“你知晓前些日子有人在朝议上弹劾你吗?”
“那又如何?”她不叫自起,往侧边的木椅上一坐, “母亲不是说那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吗?我堂堂一个公主还须怕他们?”
长公主扶额,“你与我置气有何用?我从头至尾都未曾不许你与那村夫在一块, 是你非闹着只愿嫁给她。现下你已与裴喻成亲,只要不闹得人尽皆知,你爱寻谁寻谁,将什么张慎李慎王慎统统接进府中,我也不会阻拦。甚至你要谁,我去帮你寻来就是,可你名义上的丈夫只能是裴喻,你能嫁的只能是世家!”
月妩勾了勾唇:“许家亦非是名门望族。”
“正因许家非是名门望族,你我一路走来才会如此艰辛。”长公主看着她,目色深沉,“若今日父皇还在,你即便是嫁给寒门子弟,母亲亦能将那寒门改为名门。可你外祖不在了,陛下虽是我亲弟你亲舅,可我们能仰仗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缓缓垂下眼。她心中自是也知晓此理,若舅舅真在意她如何想,便不会在她多次苦求下,还要将她嫁给裴喻。
世俗亲情总是比不过天家威严,母亲亦是如此。
“那村夫如今已位至中书令,再有上升也不无可能,他若真对你有情,便该坐在那个位置好好为你谋划,而非整日寻死觅活!”
月妩看向远处,忍不住轻笑出声:“母亲当年就是如此利用父亲的吧?”
“你!”长公主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你如今是越发不识礼数,不知所谓了!我便看你如今闹成这般能得到什么好!”
“恭送母亲。”月妩起身行礼,未送出门去。
裴喻正巧从门外进来:“我见殿下方才怒气冲冲出门,可是你又惹她生气了?”
月妩淡淡瞥他一眼,转过身往内室走:“与你何干?我们母女之间的事何时轮得到你多嘴过问了?”
他并未生气,浅笑跟在后面:“公主的母亲自当也是我的母亲,我只是怕公主与殿下生了嫌隙,故此多问了一句,并非要管束公主。”
“你出去,我要歇息了。”
“这里也是我的卧房,公主要歇息,我亦要歇息。”他坦然走来,除了靴子,便往床里一躺。
“好,这里给你,我再不会踏进一步。”月妩咽下一口气,起身要走,却被拉住手腕,轻轻一带,倒去了床上,被按在了身下。
她怒目圆睁,斥道:“你松开我!”
裴喻弯了弯唇,笑着道:“我虽常年生病,可力气总是要比公主大的,公主还是小瞧我了。”
“你敢以下犯上?!”月妩用力挣扎,巴掌全呼在他身上。
他不怒反笑,双手紧紧扣住月妩手腕:“公主,为臣生一个孩子吧。我见谌儿甚是喜爱,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待公主生下孩子,便是将温大人接进府中来住,住在我身旁,我也毫无怨言。”
月妩睨着他,冷笑一声:“裴喻,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想要裴氏出一位皇后?你以为舅舅会允许吗?”
“公主多虑了。公主都知晓陛下不会准许,我怎会不知晓?我只是年纪大了,想要一个孩子而已。”他俯身,唇几乎要贴在她脖颈上,“那日我看清了,温大人在这里留了许多痕迹。我还以为温大人清心寡欲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月妩侧目看他,骤然仰身,狠狠在他耳上咬了一口,齿间的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
他吃痛,下意识松手,捂住耳朵。
月妩趁机起身,离他远远的,威胁道:“你若敢再动我一下,出血的就不只是耳朵了。”
说罢,她转身离去,高呵一声:“来人!我要去公主府!”
几个侍女跟上去,小声提醒:“殿下,公主府还未建好。”
“一个能住的屋子总是有的,勿要再劝,速去驾车。”
公主府还未修缮完全,是外头的假山亭台还未修缮完全,屋子早建成了,这会儿只需将生活用具搬进去便能住了。
随行的侍女侍卫是被封后才派来的,倒是比先前的好用些,她吩咐了不许放裴喻进府,侍卫便在门口守得死死的,一步也没放。
她稍稍安心了些,又往温慎那儿去。
已有好几日未见,也不知他的病是否好了些,可她即便去了,估计也进不了门。
如她所料,守门的
老伯果然不许她进,只顾念着从前说过几次话,告知她,温慎已有好转,被叫进宫里了。
此刻,温慎正坐在内殿之中。
皇帝打量他半晌,见他仍是一脸憔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不知裴喻与不言说了些什么,才叫不言病得这样厉害?”
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并未说什么,是臣自己身子不济,吹了会儿晚风便成这样了。”
皇帝掩唇轻咳几声,看身旁内侍一眼。
内侍忙道:“大人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与陛下禀明,陛下会为您做主的。”
“多谢陛下关怀,臣并未受任何委屈。”
“呃……”皇帝沉默一瞬,与内侍对视一眼,又道,“若不言不愿归家,今夜也可留偏殿值夜。”
“多谢陛下。”
皇帝看看他,手松松握成拳,在腿上轻轻敲打一会儿,换了个话题:“那件事如何了?”
他不徐不疾答:“已有些眉目了,想必不就便能铲除陛下心中大患。”
皇帝欣喜拍腿:“好!此事若成,你为头功,可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吗?”
“臣并无所求,若实在要说一个,望陛下到时将我派往离京城最远的地方。”他垂着眼,眸子灰暗暗的,一丝光亮也无。
皇帝默了默:“此时还不宜让平阳和离,待此事一成,朕便赐平阳和离,贬她为县主,将她指与你,你可带她一同离京。”
“多谢陛下恩赐,只是臣一介乡野村夫,实在配不上公主明玉之晖,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这……朕瞧着平阳心里是有你的,一直等了你这么多年。也怪朕,若朕知晓其中内情,当初知晓你与她的事,便该与你修书一封,便也不会至今日这般。”
温慎掩唇轻咳几声,只道:“此事只怪臣自己,明知此生与公主缘分早已散尽,却一直妄想强求。如今看来,断了便是断了,若强行续上,往后也只会相看两厌,倒不如就此放下。”
皇帝轻轻拍了拍头,一时不知说何是好,沉默半晌,只道:“既如此,你便先去朝房偏殿歇息吧。不过,朕猜,不出三日,平阳必定闹到这儿来。”
温慎没有作答,只应了是,谢了恩,缓缓退了出去。
“你说,他究竟在想什么?”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一惊,“他不会想不开吧?”
内侍未答话。
皇帝立即又推翻:“应当不会吧,朕瞧他也不是拘泥在后院之中的人。唉,也怪朕,早知那裴喻能言善辩,应当早早提醒他的。”
内侍跪坐在侧,不敢答话。
“应当也不怪朕,谁知裴喻几句话就能将他气成这样?你说对不对。”
内侍一阵语塞,面上却笑着:“陛下说的是。”
“去,请太医每日给温慎诊一回脉,务必确保他无事。好不容易得了个用着这样顺手的,可千万不能出事。”
内侍低眉顺眼应声退下。
不出皇帝所料,未到三日,月妩便闹到了宣政殿来。
大臣都在殿内听政,她就这样闯了过来,跪在门外,不见要走的意思。
皇帝清了清嗓子,朝身旁内侍示意:“去瞧瞧,平阳又在闹什么。”
殿中已有人不满,可见皇帝都还未生气,不敢多说什么,只悄悄回眸看。
内侍快步走至殿外,伸手要扶:“殿下,现下是朝议时间,您不便在此,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有事要求舅舅。”月妩小声回答,随即大礼叩拜,“陛下,臣与驸马不睦,求陛下赐臣和离。”
第76章
“这才成婚几日, 岂不是胡闹?!”有人议论。
“自从赐婚后,臣来求解除婚约不下百次,陛下次次拒绝, 所有人都与臣言,等成亲便好了。臣现下成亲了, 并未觉得有什么好。臣不喜欢裴喻, 即便与他相看一辈子, 也不会喜欢。”
“你!”裴家有人出来怒骂,“从前可是你纠缠于驸马,如今说不想要婚约的也是你!这朝堂之中谁不知晓,分明是你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才要弃驸马于不顾。整日与旁人拉拉扯扯便罢了,如今还要这样羞辱我裴家,你欺人太甚!驸马一心系在你心上,你却这般,求陛下为驸马做主!”
皇帝倒是一脸镇静:“哦?移情别恋?平阳, 可有此事?”
月妩抿了抿唇, 道:“并非移情别恋,臣从未心悦过裴喻, 早前也与陛下禀明过心有所属, 只是陛下一直不信。”
“是何人呐?”皇帝故意环视殿内一圈,“可在朝堂之上?”
月妩低着头,不说话。
“还用她说?谁不知道她日日跑去温府蹲着,改日将那门口的石狮子搬去也一个,也无甚影响!”
皇帝咳嗽几声, 急忙接了茶,喝一大口, 掩住笑声,过了许久,才又一脸正经:“噢,这温府,说的可是中书令温大人的府宅?”
“正是!”
“温爱卿,你来说说可有此事?”
温慎出列,淡淡道:“此事臣毫不知情。”
“平阳呢?平阳如何说?”
月妩沉声答:“臣是心悦温大人,已有数十载,此生只愿与他相守。”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温慎:“爱卿,你可听见了?”
“承蒙公主错爱,臣早已娶妻生子,又出身低微,实在算不得什么良配,还望公主珍惜眼前人,莫再错失良缘。”
“温慎……”
月妩正要喊,被皇帝截住:“哦?爱卿已娶妻,朕怎未曾听闻?”
温慎缓缓跪下,一字一顿道:“臣妻姓陈,不过一介孤女,八年前便已逝世,臣曾当面与她许誓,此生再不另娶。”
月妩心中那点儿底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是她说了谎,她不是孤女,也不姓陈。
“陛下,驸马爷在底下求见。”内侍忽然道。
皇帝挑了挑眉:“让他上来觐见。”
内侍头有些闷得慌,前两日还在说莫将人气死了,今日又来整这些,岂不是将人架在火上烤?
他不情不愿下去接了人上来:“陛下,驸马到了。”
“参见陛下。”裴喻就跪在门外,与月妩并肩跪着。
月妩烦他,稍稍一侧挪了挪,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小夫妻间闹了些小别扭。
“依臣看,公主与驸马倒是一对欢喜冤家,登对得很。”有人笑道。
“是啊是啊,瞧这两人在一块多般配啊,还是陛下赐下的婚事好。”
月妩攥紧了拳,未起身骂人:“臣不喜欢裴喻,任凭你们说破了天,臣也不喜欢。陛下若不答应和离,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皇帝看一眼温慎,又看一眼裴喻,问:“驸马来晚了,爱卿你与驸马说说方才发生了何事。”
温慎云淡风轻的脸黑了一截,垂首应是:“方才有人污蔑公主移情别恋于臣,还望驸马切莫怪罪。”
“驸马,你可听明白了?”
“臣听明白了,殿下并未移情别恋,只是这些日子与臣闹了些小别扭,看臣不顺眼,故而来求陛下和离。一切皆是臣之罪过,与旁人无关。”
“既如此,你便将平阳带回去,好生哄哄?”皇帝试探说一句,偷偷看温慎一眼,见他并未有何反应,又正色道,“往后要再来这里胡闹了,朝堂又不是街市口。”
裴喻伸手便要扶月妩,被她躲开:“我并未胡闹!我就是要和离!今日若不能和离,我宁愿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大殿之中,所有声音都停下来,寂静一片。
沉默许久,皇帝又问温慎:“爱卿,你如何看?”
“此为公主家事,亦是天家家事,君臣有别,臣不便多言。”
皇帝一阵头皮麻烦,轻轻拍了拍腿,有些为难。他本是想让温慎看看月妩的心意,谁知都这般了,这厮还不为所动。
“这样,先莫喊着要死要活,让朕再想想,想好再与你作答。”
“陛下要多久才能想好?”
皇帝觉得好笑:“这满朝文武,恐怕只有你敢与朕这样说话。”
月妩垂头叩首:“臣知罪。”
“短则三月,长则一年,朕必定
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你得答应朕,不许再来朝上闹了,这段时日也不许再为此事来寻朕了。”
“多谢陛下,平阳谨记在心。”
皇帝挥了挥衣袖:“好了,退下吧,朕还要与众臣议事。”
“是,平阳告退。”月妩缓缓起身,往后退去。
裴喻也随之告退,跟上她。
两人在宫里一路拉拉扯扯直到宫门外,路过之人无不侧目而视。
月妩烦透了,忍不住呵斥:“你到底要如何?!”
宫道上齐整往来的宫人吓得一抖,停在原地不敢动了。
裴喻要去牵她:“我不想如何,是公主要与我闹,不许我碰不许我进府。”
她甩开,怒吼:“我是不是早与你说过,我嫁人了我有孩子了我不喜欢你,我让你同我去找舅舅说明,取消婚约,是你不肯!”
“我心悦公主已久,好不容易盼来婚约,我怎能甘心放弃?”裴喻抓住她的袖子,面色有些白,看着是要哭了。
她心中怒意更甚,再次甩开:“你是心悦我?你心悦的是长公主之女,你心悦的是皇帝的亲外甥,是平阳郡主这个封号。裴喻,你虚伪至极!根本不堪与温慎相比!”
“我不知公主话从何来,我从未这样想过。那年在公主在京城纵马,我便心悦公主了,后来才知晓公主身份,并不是公主所想的那样。”裴喻上前几步,紧紧抱住她,将她按进怀里。
她挣扎不脱,高呼起来:“你松开我!松开我!”
两侧的宫人跪俯在地,无一人敢多看,一人敢多言。
“莫闹了,除了和离我什么都能答应你。”裴喻轻声哄了一句,将她打横抱起往前走。
没走几步,她忽然挣脱,提着裙子往前跑。
裴喻见状便往前追。
宫道不许追逐打闹,可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驸马,有谁敢多言,就听见他们一个逃,一个追,一会儿追上了,一会儿又逃走了。
一绿一红的两道身影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又分散开来,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缠绵悱恻。
温慎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他们一路追逐出宫去,心中那块缺口越来越大,有风猛得灌进来,破裂得再也粘不回去。
满城繁华,尽是凄凉。
他已很久没出宫去过了,有两次,只是在宫门口收了杜宇送来的换洗衣物,又匆匆回到宫中。
有他在,旁人再未值过班,他也喜欢处理公务,一看就是一整日,起睡时间快要赶上皇帝。
终于,皇帝有些坐不住了。
“过了中秋宴,便不许值班了,你这样总待在宫里,那件事如何推进?”
“臣遵旨。”他毫无怨言,只有这一句。
皇帝看得有些头疼,叫他走了。
他又回到案前,继续查看公务,着手处理。
不出几日,宫中举办中秋宴,皇帝知晓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准了他处理完公务便回家去。
他收拾了东西,与同僚告过别,独行在宫道之中。
两侧的宫墙太高,几乎看不见墙外的景色,天边有孤鸟飞过,很快也被宫墙吞没。
宫道之中忽然刮来一阵烈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紧了紧外袍,加快了些步伐。
往外没走多久,拐过弯时,有轿撵从远处而来,他一眼看清撵上之人,下意识要往先前的拐弯处退去。
可那处太远,已来不及。
他扯了扯嘴角,随两侧的宫人一起跪拜,高呼参见公主驸马。
他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怒声:“停轿!停轿!我叫你们停轿!都聋了吗?!”
轿腿磕碰到石板宫道,发出嘭得一声,脚步声匆匆而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一道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温慎,你起来。”那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停在他跟前。
“参见公主、驸马。”他伏在地上,又贺一遍。
“你起来啊……”月妩抱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上提。
他不肯动,身下的石板路湿了一块。
“温慎,温慎,你起来啊……”月妩不管不顾跪在地上,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往起扶。
他摇头:“臣不值得公主如此,公主快随驸马去宫中参宴,莫要迟了。”
月妩俯身抱他:“你为何要这样?我不是说过我心中只有你,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何不肯信我?”
“公主与驸马天造地设,还望公主勿要再说这样的话。”
“温慎!温慎!”月妩心中憋闷,气得摇晃他,“你要如何才信我?”
“公主切莫失言……”
月妩正要说话,被身后的裴喻打断:“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前方宫门处并无旁人,公主与温大人可移步去那处说话,我会在外头替你们守着。”
第77章
月妩要拉他起来, 他也不想在此处喧闹,随着去了前方宫门。
前后左右除了一个守门的裴喻,再无它人。
他只觉得荒唐, 闭了闭眼,挤出一个笑来:“公主要有何话要和臣说吗?”
“温慎。”月妩抱住他, “你在生我的气, 对不对?”
他没有推拒, 淡淡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何好生气的?况且是我自己来晚了,怨不得谁。”
月妩没有回答,自顾自问:“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你来晚了。你在生我的气,我却不知晓你气在哪处?你告诉我,我解释好不好?”
“不必,公主与臣以后也不必再相见。”
“为何?你不喜欢我了吗?”
温慎脱口而出:“不喜欢了。”
月妩怔怔看着他, 沉默许久, 才问:“为何不喜欢?”
“近来一直不太康健,后来发觉, 只要看见公主便会咳嗽不止, 若不见,反倒会好一些,便决定,不喜欢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宫墙之上灰秃的天空。
“若看见我, 你便会不舒服是吗?”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月妩几乎还没回过神, 眼泪就掉了下来,将他红色的官服染深一块儿。
“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她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平静。
他毫不犹豫回答:“是。”
月妩嘴角已开始颤粟,泪珠接连往下滚,仍旧不死心:“你要将我们过往的回忆全都忘了。”
“是。”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是。”
月妩沉默,过了很久很久,有夜风吹来,她似乎清醒一些,最后问:“你不要我了。”
“是。”
“我要你亲口说,不要我了。”月妩咬住牙关,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
他缓缓垂下眼,静静看着她,淡漠道:“我不要你了。”
月妩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三息后,泪如雨下,提着繁重精致的裙子跑了出去。
整个宫道之中,全是她头上步摇撞击的叮叮当当声。
温慎往前踉跄几步,看着那两道往宫内追逐的身影,转过身去,两行清泪落下,一步一步往外走。
杜宇早在宫门口候着,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也没敢说,只开了车门,等他进车后,便驾着马车往府中走。
快到府门时,他忽然开口:“将房里摆放的布匹首饰胭脂水粉全扔了。”
杜宇一愣,有些肉疼。那些东西可值不少钱,怎么能全扔了。但他不是付同,不敢劝,只能应是。
“我还有一些积蓄。”马车进了门,他缓缓下车,往房中去,“我还有一些积蓄,分成三份。一份给溪行送去,用来将谌儿养至成年;一份给你和付同,还要劳你二人照顾老伯;还有一份送去莲乡冯家,用来办义学,虽然不多,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说着,已将这些年攒下的微薄银两拿了出来,分成三份,装在了三个荷包里,交给杜宇。
杜宇直觉不对劲:“大人这是何意?”
“并未何意,你将银钱收好便是,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是。”杜宇抱着荷包,一步三
回头出了门。
人走后,温慎并未动,看着桌面许久,铺平纸张,研墨书写。
还是从前那种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字体,他不缓不急写了不到半页,便将纸折好装进信封,封好后收在抽屉中。
天黑得很快,他没关窗,躺在小榻上,看着外面落叶。
风太大,卷进一片枯叶飘飘荡荡落在他脸上,遮住他的双眸。
回首半生,才觉恍然,从前总以为当下便是最苦的日子了,想着往后再没有这样难熬的时刻,却不想,一重关比一重关高,关关难过。
也许,不过便不难了。
进了深秋,一天便比一天冷起来。
京城比江陵还要冷上许多,冬日里若不穿个大氅,抱个手炉是过不下去的。尤其是快到年末的最后一个月,雪下得比江陵大多了,一脚踩下去便是一个坑。
温慎正好从宫中出来,看着街边有几个小孩在打雪仗,忍不住弯了唇。
“大人,要休年假了,不如去谢大人那儿过年?也好和小公子团聚。”
“不去了。”他说过一句,嗓中进了冷气,又开始咳嗽起来。
杜宇未再问话,稍稍加快了些马速,没多久便进了门。
他抱着手炉往里走,停在屋檐下,跺了跺靴上的雪,道:“我就不去溪行那了,你带着老伯去吧,南边暖和,也好过些。”
杜宇怔然:“我们如何能将大人独自一人留在这儿?”
温慎笑了笑:“公务繁忙,我不定何时才能忙完,再者到了过节那几日,陛下也定会宴请群臣,即便你们在这儿,我也无法和你们一起过年。倒不如你们先去溪行那儿,待我忙完自己过去便行。”
杜宇有些为难。
“老伯年龄大了,受不了这样冷的天,你送他先去就是。”
杜宇犹豫半晌,终是点了头:“那我先送老伯去,而后再回来接大人。”
温慎身上暖和了些,放下手炉,笑道:“你若是不嫌麻烦便折腾吧。”
见他脸上并无异色,杜宇稍稍放下心来,第二日送他进了宫后,便启程送老伯去徐州。
杜宇走了,那人也不会寻来了,他一个人,终于可以在街道上四处走走了。
他在街边买了一碗热汤,恰好听见有人在议论平阳公主和平阳驸马,便问了摊主一句:“这是在议论什么?”
摊主也好说话,直言不讳:“能有啥,还不是说平阳公主水性杨花……不过这也是我听来的,你莫要胡乱传啊……”
“平阳、公主和驸马感情很好吗?”他捧着那碗热汤,放在唇边,喝不下去了。
“从前那是相当好,驸马心善,自从公主与驸马在一块儿后性子也收敛不少,两人常常布粥行善,那叫一个郎情妾意。公主素爱荷花,有一年夏日,驸马从郊外荷花池运回来一车荷花,将京中娘子羡慕得呀……只可惜,公主骄纵惯了,不懂珍惜,非要闹去什么什么官门口……”
他缓缓放下汤碗,又问:“听说他们办了纺织处,不知您是否知晓在何处?”
摊主指了指前面:“喏,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他道了声谢,慢慢往前走去,沿着街道一路往前,临近纺织处,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姑娘围在一起背千字文。
再往前走一些,还能听见纺轮摇动的哐哐声。
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并肩而立,会被一起写进史书里,或是讲述他们开辟新路的正史,或是描写他们旖旎情爱的野史。
而他,或许只会成为他们感情中的一段污点,为这一段绮丽情史增添几分趣味,百年之后,沦为笑柄。
又下雪了,来时的脚印已被遮盖住,再也看不见了。
连日的雪停了,屋檐上积雪消融,滴滴答答往下落,没个停歇。
院中突然一阵慌乱,有侍女左冲右撞往室内跑,高喊道:“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月妩正躺在美人榻上,她微微撑起身,懒懒道:“慌什么,说清楚,是出什么事了?”
侍女没刹住,直直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今日早朝有人弹劾温大人勾结朔王意图谋反,陛下震怒,现下已将温大人关进大牢了!”
“什么?!”月妩猛然坐起身,盖在身上的羊毛毯子滑落。她直起身来,喃喃自语,“不可能,温慎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怔愣一息,她弯身穿鞋,拿上大氅,快步往外走:“我要进宫!”
侍女在后头追:“殿下,殿下!莫要前往!今早为温大人说话的人全都被责罚了!陛下放言,此事未查明前,谁再敢为温大人说话,便视作同谋。”
月妩顿住,眉头快要拧在一块儿:“是谁弹劾的?”
“奴婢不清楚朝中官员,并未听清楚。”
“你在哪儿听的?”月妩抓住她的肩,紧紧看着她。
侍女道:“奴婢早起采买时在宫西门附近听见的。”
月妩心下了然,快步出门,待上马车时,她已思索清楚。
此事定是交由刑部调查了,她现下须得去刑部问明情况,知晓温慎被关在何处,而后再去看看能不能去探望。
刑部有卢家的人,官职不高,但可以一问。
她进了刑部,便直朝卢家人寻去。
那人很是热情,引她去角落里小声说话:“此事怪得很,陛下登基已快有九载,便是真要造反也不该在此时造。况且陛下宠幸温大人,他何苦舍近求远去谋反?殿下还是莫要掺和此事的好。”
“多谢小叔叔提醒,可温慎是我旧交,我即便不为他说话,也要去见见他,小叔叔能帮我打探打探人被关在何处吗?”
“既未在刑部大牢,定是关在宫中,怕人被毒害了,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儿。”
“多谢。”月妩与人道谢后,匆匆又往宫里赶。
她记得侍女所言,亦知晓危险,可她不能不去为温慎说话。即便是天底下的人都不信温慎,她也信温慎。
她身上有令牌,除了夜里宵禁,随时都能进宫。
此时,一进宫门,便奔向皇帝那儿去。
皇帝听人通传,便知她是来做什么的,连头也未抬一下,朝内侍道:“不用理她,让她在外头跪着,你叫两个人去温慎跟前溜一圈,将此事无意说与他听。”
“是。”内侍缓缓退下,没多大会儿又进来。
“可去说了?他有何反应?”
内侍抿了抿唇,道:“看着像是没什么反应。”
皇帝眉头皱起,放下手中毛笔,吩咐:“那便不用去叫平阳起来了,叫她一直跪着。”
内侍张了张口,往后退了几步,又停下。
皇帝瞥他一眼:“还有何事?”
“不若叫公主去劝劝?”
“噢,也是。待朕阅完这沓奏折,问过温慎后,再叫平阳去劝。”
内侍看一眼那摞得老高的奏折,一阵语塞,退出内殿,往外殿去。
月妩正跪在外殿门口,见他来,眼中有了一丝光:“舅舅可愿见我了?”
内侍摇了摇头:“殿下不如先回去,稍晚一些再来,这会儿风大,这样跪下去,身子恐怕会出毛病。”
月妩眼中黯淡下来,又跪回去,也摇头:“陛下若不许我去见温大人,我便一直不起。”
“您这是何苦呢?”内侍恨不得将两人拉去一起,亲自问个清楚,各自都在想些什么,“那若是有消息了,臣再来与您通传。”
“多谢大人。”月妩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往里缩了缩。
内侍看她一眼,叹息一声,又往殿内去了。
午时皇帝稍吃了些东西,继续批阅奏折,等那沓奏折批阅完,天已微微黑下来,他大手一挥,淡淡然:“天黑了,宫中歇息不便,叫平阳回去吧。”
内侍也很是无奈,出门婉言:“陛下心疼殿下,叫殿下先回去。”
月妩摇头:“我不回去。”
“您不回去歇息,陛下也要歇息了,您跪在这儿除了将自个儿膝盖跪出毛病,不会有任何用处。”
话音刚落,殿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灭了。
月妩一慌,爬起身来,踉跄几步,摔倒在门前,猛敲殿门,高声喊:“舅舅!舅舅!求您让我见见温慎!我与他相识多年,敢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舅舅!求您!求您!”
暗下来的偏殿中,皇帝站在窗边,低声问:“你可听见了?”
第78章
温慎跪在地上, 未说话。
“朕不是与你说好的吗?怎的现下就不认了?”皇帝快步走来,弯身看着他,“朕是不是该判你一个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当斩, 还请陛下下令。”温慎叩拜。
“你!唉!”皇帝急急转过身,坐在上首, 看着他, “朕早与你说过, 你自己也知晓,那裴喻本就是个嘴皮子厉害的,白的能被他说成黑的,黑的能被他说成白的。不论你听到什么了, 怎就能断定他说的是真的?”
温慎依旧不答。
皇帝气得拂袖离去:“这京城之中也就你与平阳敢这般无礼,干脆一起拖出去斩了算了!”
内侍站在门口接,只听见这一句,往里看了一眼,低眉顺眼跟在皇帝身后, 小声试探道:“陛下, 温大人又惹您生气了?”
“什么温大人,贬了, 明日就贬为庶民, 还有门外那个吵吵闹闹的,也一并贬了,一起拖出去砍头!”
“是,是,臣这就去传令。”
“回来!”皇帝一张折子扔出去, 气道,“你真是与温慎共事久了, 连好赖话都听不懂了!”
内侍谄笑着,将折子捡回来,双手呈上:“臣不是怕陛下气着,让陛下出出气嘛?陛下心中有气千万莫憋着,在拿这折子扔臣就是。”
皇帝接过奏折,脸色稍霁,摆了摆手:“叫门外那个哭闹的走,若是再不走,朕现下便砍了温慎的脑袋。”
“是,臣这就去通传。”内侍匆匆退下,与月妩说明了缘由,“您若再不走,陛下一恼怒,恐怕真要砍温大人的头。”
月妩紧紧皱起眉,踮着脚,想要透过那厚厚的门看清里头的状况:“温慎现下如何了?”
“陛下说了,为防屈打成招,不可用酷刑,温大人现下还好好的,您不必担忧。况且刑部的人已开始调查了,想必不出几日便会有结果。您不如先回去,等有消息了,臣一定与您告知。”
月妩失神点头:“多谢您。”
“天黑路滑,让臣这个小徒弟送您。”内侍朝一旁的小内侍招招手。
小内侍提着灯跟在了月妩身后。
皇宫里太昏暗了,有好几次她不慎踩在冰面上,险些摔倒,一路磕磕绊绊才出了宫。
此事事关重大,她无人可托,只能在家中干坐着。
她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吃了好些天的素,传来的消息却是温慎已认罪。
“不可能!温慎不会做这样的事!定是弄错了!”
“师父托奴来传,早已说过,此次并未用刑,是从温大人府上搜出来些东西,温大人看过后大惊失色,不久便认罪了。”
“这绝无可能!定是有人陷害他!我去宫中见舅舅!”她转身便走。
小内侍在后头追:“殿下去寻陛下也无用,温大人此时已被关进刑部大牢,即便是陛下也插不了手了。只待刑部将其中原委调查清楚,便要送去大理寺复审。”
月妩一顿,忍住眼中的泪:“我去刑部!”
她连着催促了好几次架马的小厮,终于赶到刑部。
情况未明,她先去寻了卢家的人,那人却劝:“不论其中隐情如何,现下事大概已成定居,殿下莫要再为此人奔走了,还得与驸马多亲近亲近才是。”
“你不帮我,我去求别人就是!”她拂袖离去,直接闹到了刑部侍郎那儿。
朝中上下,没几个人愿与她正面冲突,只又将球踢回皇帝那儿:“若无陛下口谕,我等实在不敢让公主探望啊。”
“我去寻舅舅!”
她又奔向皇帝,皇帝亦未见她,只说此事由刑部全权负责。
最后,她只能守在刑部大门前,逼人放她去探视。
她守在那儿,天不亮就来,天黑了才走,刑部的人不敢出去惹她,便在刑部里住着,先耗着再说。
可这边审完了,总要是送去大理寺的,且整理里不回家陪她在这儿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刑部的人也无奈了,只许她远远看一眼。
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保证我保证,就在外面看一眼。”
刑部大臣想了想里头的情况,怕她一会儿闹起来,先安慰她一番:“温大人十分配合,所有事情供认不讳,说不定能留下一命……”
谁知,她刚踏进门,看见人后,立即不管不顾要要往里冲。
侍卫快步上前拦,随行之人也劝:“您可是说好的,只远远看一眼的。”
“可他身上都是血,我如何能安然站在此处?”月妩眼泪往外冒,“不是说未用刑吗?他身上为何都是血?”
“的确未用酷刑……”
“你让我进去看看!让我进去看看!”她急急喊,就差上手推搡了,可刑部之人仍未同意,她裙子一提便要往下跪。
门口守着的人吓得手忙脚乱:“诶诶诶诶诶诶,这这这可使不得!”
月妩一咬牙,作势要跪下:“你让不让我进!”
“诶诶,您别您别,臣去与尚书大人通传一声,得问过大人意见才能决定放行与否。”刑部侍郎说着要走。
“你少来!”月妩上前抓住人胳膊,“我今日若是让你走了,你便不会回来了,我只问你让不让我进!”
刑部侍郎一脸无奈,犹犹豫豫半晌:“那那那,您进去吧……臣在这儿帮您守着,您尽快得出来,否则臣这头上的乌纱帽得要保不住了。”
“你放心,我只进去看看,不会耽搁大人仕途的。”月妩说罢,张开双臂,“你们来查,看我身上可有不该带之物。”
那谁敢查?侍郎连忙道:“不必不必,您进您进,快些出来便是。”
得了准许,月妩提了裙子便往里跑。
她都快急死了,狱卒还一个一个找钥匙,她有些恼道:“若找不到便给我,我来找!”
狱卒吓得都快跪下了,双手哆嗦着快速找出,连声呼:“找到了找到了。”
门打开的那一瞬,她立即冲了进去,跪坐在地上,将窝在角落的人抱起来。
拨开他挡在脸上的乱发,底下是他苍白消瘦的面容。他闭着眼,眉头拧起,眼睫不自觉地轻颤,眼下是一团乌黑,往下去,双唇早已没了血色,裂出一条一条带血的小口子。
“你们连水都不给他喝吗?”她的眼泪往下掉,落在他的脸上。
外头一阵慌乱,狱卒连忙倒了水来,小声道:“不是卑职不给大人喝水,是大人他……”
月妩扭头瞪人一眼,吓得那人立刻闭了嘴,退出门去。
人一走,她看向温慎,眼神又柔和下来,微微抬起手臂,要往他口中喂水,轻声道:“不言,喝水。”
怀中的人似乎是感受到
水源,双唇下意识地动了动。
月妩目中含泪,笑着道:“慢些喝。”
温慎似乎是听见她的声音了,缓缓睁开眼。
“不言,你醒了?”她对上那双疲惫的眼眸。
臆想之中的重逢场面没有到来,温慎看到她后,眉头皱得更紧了,用力挣了挣眼,哑着嗓子道:“走开。”
月妩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那儿。
“你走。”他又说,手也去推她。
“你病糊涂了。”月妩喃喃一声,又将水往他口边送,“多喝些水。”
“我让你走!”他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狠狠将人推开。
那只被月妩拿着的碗飞了出去,嘭得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愣愣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人,无声落泪:“我再去给你倒一碗。”
“我让你走!让你走!”温慎忽然大喊起来,苍白的脸上多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我不想看见你。”
月妩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要去碰他。
“你别碰我!”他喊一声,眼泪也开始往下掉。
“你是不是怪我没来看你?我在外面,一直在外面守着,今日才被准许放进来。”
他没有回答,忽而又平静下来:“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月妩急急往前两步,紧紧抱住他:“为何?为何不要我来,为何要认罪?”
他似乎很厌恶这样被抱着,情绪又激动起来:“我让你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你,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不必,你去寻驸马,不要再来找我。”他挣不脱,只能吼,“你走啊!你去寻他!你去寻他!”
“你还在生气是不是?我说了我不喜欢他,我心里从来没有过他,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温慎用尽全力将她推开,怒道:“你去问问京城中谁不知你与驸马情投意合?你要我信?你凭何要我信?我不想同你二人掺和在一起了,你非要我与他一同服侍你,你才肯罢休吗?!”
她垂首摇头,哽咽道:“我从未这样想过……”
“陈妩!”温慎突然顿下,扯了扯嘴角,“你根本不姓陈,你从头至尾都在骗我。是不是因为我与裴喻长得有几分相似,那两年才肯委身于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他长得像你,是他长得像你,我认错人了,才会从御花园追出去。是我的错,我不该让旁人误会,不该让舅舅误会,否则便不会有今日的事……”
“我不会再信你了,从前只怪我自己贪图美色,才至今日,以后再不会了……”他闭了闭眼,长呼出一口气,爬起身跪在地上,朝门口跪拜,“罪臣罪孽深重,还有一事禀告后,请陛下立即下旨处死罪臣,以平民愤。”
第79章
月妩一惊, 几乎是朝他爬过去,紧紧抱住他:“我知晓你是生我气了,是我错了我错了, 你不要乱认罪,你怪我你骂我你打我, 你不要乱认罪!”
他像是未听见一般, 向门外侍郎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 还请大人现下便审理。”
留在这儿听到些不该听的要砍头,出去若出了什么事也要砍头,外面一干人等早就站不住了,齐齐松了口气。
“去扶温大人起身。”侍郎吩咐。
两个狱卒齐齐回头, 一脸为难,眼神里明晃晃的质问:这旁边还有一个抱着的,还是个最受宠的公主,这怎么扶?不要命了不成?
侍郎微微撇开眼,当做没瞧见。
狱卒对视一眼, 皱着脸进了牢房, 小声试探:“殿下,现下要处理公务了, 您不若先出去等等?”
月妩紧紧抱住温慎的腰, 没有说话。
“殿下,殿下,刑部审理案子都是按流程来的,没有说求死就赐死,但若您一直跪在这儿, 惹恼了陛下,可真是要砍头了。”狱卒小声劝。
月妩抿了抿唇, 抬眸看向温慎:“你若是死了,我会和你一起。”
温慎并未答话,待她松手后,缓缓起身,直起腰背,随狱卒走了。
她心中焦急,却也知已为难过刑部一次,再去定不许她进了。
她也不知晓温慎要去说什么,在家中静等了三日,午时,刑部忽然有人来,说请她走一趟,她问过情况,但无人告知。
一直到了刑部,她才知裴喻也被请来了,裴家人也全被软禁起来。
“据罪臣温慎招供,此次谋反涉及到裴家。裴大公子为公主驸马,与公主关系密切,故而请了公主前来调查,还请公主切莫怪罪。”
“有什么话,你直接问。”月妩坐在下首,心中还在惦记着温慎的事儿,突然问,“那我今日是不是也要被关起来?”
“呃……”
她急急道:“能将我与温慎关得近一些吗?”
刑部侍郎一时语塞:“陛下心疼殿下,只说是叫过来问话,而后送回府中,让人去府中看着就行,不必关起来。”
“可这样大的事,不如还是将我关起来吧。”
“殿下,为防止串供,您即便是被关起来,也不会与温慎关在一块儿的。”
“不用关在一块儿,能让我看见他就好。”
刑部侍郎有些头疼,忽然觉得好像不用再审了,这个头脑应当做不出什么谋反的事儿。他清了清嗓子:“殿下,还是先说正事吧。”
“好,你问。”
询问的事儿很正常,无非是某日某时在哪儿做了什么,月妩心里着急,答得飞快,只想着早些答完,早些去狱中待着。
刑部侍郎看着纸上记录的东西却犯了愁。
一旬里有八九天都在温府门口蹲着,虽然温慎是没见,暂且洗脱了嫌疑,但是这东西怎么往案宗里放?这也算是天家丑闻了吧?万一事后要找他算账怎么办?
他正愁得慌呢,那边又开始催了:“现下能将我关起来了吗?”
“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否则就算陛下不怪罪,长公主问起来,他也吃不消,“若是耽搁了案件审理,臣实在是担不起这个责。”
月妩转了转眼珠子:“不关可以,那让我进去看看他。”
侍郎愣住。
“我这回真不进去了,我就远远看一眼,真的。”
“殿下可是亲口保证的。”侍郎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她连连点头:“我亲口说的。”
侍郎无奈,叹了口气:“来人,带公主去看一眼。”
月妩这回说话算话,不是怕为难他们,是知晓温慎不想见自己。她就站在门口,远远朝那边看去。
他梳洗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囚衣,头发半束着,看着没那样狼狈了,手中拿了本书册,神情专注。
月妩遥遥看了一会儿,缓缓转身走了,没瞧见那翻书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案件交到大理寺复审时,已到了过年那几日,月妩没去母亲那儿,独自在家中默默看着雪下盛放的红梅。
她还以为过去那几岁的年是最难熬过去的,现下忽然觉得也不过如此。
此番守在她门外的侍卫还未撤去,她依旧被关着,哪儿也去不了,想找人为温慎求情翻案都办不到。
她照例问侍女:“案子进展如何了?”
侍女垂眉摇头:“外头的侍卫不肯说。”
得到的还是与前几日一模一样的答案,她双手撑住额头,心中悲怆。
再见时,难不成会是温慎的尸首?
“我想去求舅舅。”她自语。
“殿下。”侍女跪地,“陛下若真想放了殿下,又何必将您关在此处。此时还未定殿下的罪,又将殿下关起来,兴许就是殿下无罪,但陛下不想殿下去为温大人求情。”
她摇了摇头,双目已干涩得落不下来泪来:“他不会做这样的,其中必定是有误会,他恨我和裴喻成亲,才故意认罪。”
“他若只是故意认罪,又怎会从府中搜出证据?殿下,不要将罪过揽在自个儿身上。”
“他绝非是这样的人。”月妩深吸一口冷气,缓缓朝门外走去,闭上双眸,站在雪地之中。
雪下得真的好大,她的睫毛已要被压弯。
她想起那个雪夜,温慎喝醉了酒,见到她一个孤女在路上,并未有任何失礼,反而将伞和灯都留给了她。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谋反?更何况,舅舅虽算不得古往今来第一明主,却也不是昏君,温慎如何可能谋反?
他不是这样的人。
除夕当夜,月妩趁守卫松懈,从侧门跑了出去。
一路跑向宫门,要闯进宫里去。
“殿下?”宫门侍卫有些惊讶,“殿下不是应当在府中吗?”
“我要见舅舅,你去与我通传。”
侍卫为难:“殿下还是快些回府吧,您这样跑出来,违反圣旨,若是闹到陛下那儿,是要受罚的。”
月妩垂泪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今日必定要见到陛下。”
“您若是为温大人的事儿来,那您可以先回去了。这几日大理寺也都休假了,结果如何还不知晓,您还不如先回府,待大理寺有判断了,再来求陛下也不迟。”
“你确定消息还没出来?”
“卑职确定,这几日宫中已传开了。”
月妩思索一番,微微点头,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掉过头来。
侍卫心中一慌:“殿下还有何事?”
“温大人现下关在大理寺中?”
侍卫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在他这儿出事的就行了:“应当是。”
“多谢。”她回头,朝大理寺的方向去。
天已黑得不行了,今夜是除夕,城外并无宵禁,离宫门稍远的街道上有欢笑声,隐隐鞭炮声。
不远处的饺子小摊上传来鲜香味儿,只是生意不太好,卖饺子的婆婆已开始在收摊了。
月妩快步走过去,搓搓冻得冰凉的手,揣在怀里:“婆婆,还有饺子吗?”
“还有还有!”婆婆笑呵呵迎过来,将刚夹出来的柴火又塞回灶洞里,揭开簸箕上的棉纱布,抓起一些饺子,往冒着热气的锅里下,“很快的,丫头,先来坐坐,烤烤火。”
“谢谢婆婆。”月妩走过去,双手伸在灶前烘了烘。
饺子还要煮一会儿,婆婆闲话道:“丫头,这么晚了,咋还不回家吃团圆饭呐?”
“我丈夫被关起来了,我要去看看他。”月妩抿着唇,没能阻拦住眼泪,“他是被冤枉的,不是真犯了事儿。”
婆婆听到哽咽声,弯下身来看,瞧见她的泪光,着急忙慌要用围裙给她擦,又急急停下来:“唉哟,我这不讲究,身上也没个帕子什么的……”
月妩双手抹掉眼泪,哽咽道:“没事……”
“唉,这官府也不是没判过冤假错案,前些年还有人去敲登闻鼓,真是造孽唉!这大过年的,牢里定没什么好吃的,我这饺子勉强还能下得了口,我多给你煮几个,不多收你钱。”
月妩忍不住放声起来:“多谢……多谢……”
婆婆连连叹息,不知如何安慰。
直到那锅饺子好了,哭声才停下来,月妩抹干泪,站起身来:“本是欢喜的日子,却扫了您的兴,实在抱歉。”
“说哪儿的话!”婆婆将饺子呈到碗里,又拿了大碗扣住,外面裹了一层纱布,交给她,“揣在怀里,说不定到时还是热的。”
“多谢您。”月妩揣起碗,付了铜板,偷偷从腰间拽下几颗珍珠,放在了灶台边缘,转身离去。
大理寺无人在,只有几个狱卒守着。
月妩走过去,摸出一包银子交出。
天色太暗,她并未梳妆打扮,狱卒一时没认出她来,欢喜收下:“是见何人?”
“温慎。”她微微垂下头,压沉了声音。
“不行不行。”狱卒连忙将荷包退回去,“旁人行,这人不行。”
月妩急忙又摸出一个荷包,一并交过去,小声道:“我再多加一些。”
狱卒瞥一眼那沉甸甸的荷包,咽了口唾液,又摇头:“那也不行。”
“还有这个。”月妩干脆将手腕上的镯子也褪了下来,“求您行行好,我只是去给他送些吃的,是刚刚在外头买的饺子,里头什么也没有,您若不信可用银针试试。”
狱卒试探着将手放在镯子上,月妩立即塞过去。
“行吧,饺子碗打开,若是没问题,我便放你进去,但只能待一刻钟。”
“好好,多谢多谢。”月妩慌忙将碗从怀里抱出来,小心翼翼解开。
狱卒试过后,确是没看出问题来,放她进了门,又叮嘱一遍:“一刻钟后,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
“好。”月妩应着声,目光已朝里头去了。
温慎就被关在最外间的牢房里,只能看见角落里的一个人影,并不能看清面容。
“温慎!有人来看!”
角落里的人缓缓抬眸,正好与月妩对上。
第80章
“你来做什么?”他嗓音沙哑得已听不见原有的温润。
月妩又想落泪, 紧紧忍住,走了过去,慢慢蹲在地上, 将怀里的饺子递给他看:“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她揭开饺子,要往里递去时, 才发觉牢房的栅栏太窄, 碗根本过不去。
可回头看去, 狱卒早坐去了门边,定不会来给她开牢门的。
她抿了抿,将大碗侧着放进去,放在地上, 笑着道:“这个碗也是干净的,我用筷子给你夹过去。”
话刚说罢,她伸手去怀里摸时,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记拿筷子了。
她愣在那儿,过了很久, 扯了扯嘴角:“对不起, 我忘记拿筷子了……”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颤抖, 哭得厉害:“对不起对不起……”
角落里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看着她。
她强行忍住哭声,含糊不清道:“我来的路上在小摊上买的,对不起,我忘记拿筷子了,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拿。”
温慎并未说话, 只一步步从阴影中走来,停在她跟前, 站在幽幽烛光中,静静看着她。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
“我来看看你。”月妩张了张口,又道,“这几日我被舅舅关起来了,故而未能来看你,等过两日,我便去寻人为你翻案。”
“不必去了,此事是我做的。”
月妩睁大眼,微微怔住:“不可能不可能,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永远不会,我会为你翻案的,你先不要认罪……”
“我做了。”他打断。
“为、为何?”
“没有为何,想做便做了。”他转过身,往墙边挪去,靠着墙,缓缓坐下,仰头看着牢顶。
月妩仍是不信:“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翻案的。你要吃饺子吗?可能只能捧着碗吃了。”
他垂下头,摇了摇:“我不吃,你走吧。”
“你晚上吃过了吗?”
他没有回答。
月妩自顾自道:“等案子翻了,不做官了好不好?我们回莲乡,还和从前一样,你去义学当教书先生,我可以办个女红学堂,我们……”
“回不去了。”他往后重重一靠,触碰墙面发出轻微响声,长长叹息一声,“再也回不去了,小妩。”
月妩不想听这些话:“能回去的,能回去的,我们可以乘船回去,从这里到江陵不用多长时间……”
“时辰似乎到了,送她离开吧。”温慎朝门口守着的狱卒道。
狱卒并未计时,但人都开口了,他干脆起身请月妩走:“娘子,时辰到了,还请速速离去。”
月妩被刀鞘赶着往外走,她边走边回头大喊:“温慎!不要认罪!不要认罪!我会为你翻案的!”
人走远了,声音很快听不见了,只有狱卒一人往回走,一脸痞笑:“这是你什么人啊?今夜还专程来看你,出手挺阔绰的啊。”
温慎没有回答。
“这饺子咋没吃?闻着还挺香的。”狱卒搓了搓手,踱步朝那碗冷后黏在一起的饺子走去,“你吃不吃?你要是不吃,要不我帮你吃了?”
温慎弯了弯唇:“你吃吧。”
“那我便不客气了。”狱卒嘿嘿笑了两声,端起碗,手拿着饺子往口里塞,含含糊糊骂,“这送个吃的咋连筷子也不给?”
温慎忍不住轻笑出声。
狱卒顿下,打了个饱嗝:“
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味道如何?”
“挺不错,就是有些冷了,要是热乎的,肯定好吃。”
那就够了。
温慎望着牢顶,听见狱卒在说些什么,但又没听清,什么话也没再说了。
春节过去,大理寺很快派人来审理案件。
他不想再耽搁什么时间,对所有一切都供认不讳,只是裴喻那边不肯认,一拖再拖。拖到开春,不知是谁撬开了裴喻的嘴,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中书令温慎与平阳驸马裴喻勾结朔王意图谋反,已在各府中搜出往来信件,两人俱已认罪,暂且关押,不日定罪。平阳公主早前已提出和离,对此事并不知情,但驸马谋反,公主亦有责任,贬为县主。
消息传来时,月妩刚刚睡醒,正要起身。
她一愣,还未梳洗,便跑了出去,急急往长公主府去。
“母亲!母亲!求你救救温慎!”她跪俯在母亲身旁,如同八年前去求母亲接温慎来此一般。
而长公主亦同从前那般拒绝:“你我如今自身已是难保,如何去救一个外人,我劝你莫要做出什么不知所谓的事。”
月妩并未像从前那般赌气,很快便起身就走了。
去求卢家,去求母亲娘家,可这些人更不会帮她。她在京城中本就没什么私交,即便是有,此刻也不会来蹚这趟浑水。
思来想去,她乘马车去了宫门口,盯着门前的登闻鼓看了很久,毫不犹豫下了车,朝鼓走去。
她的马车刚停在这儿,侍卫们就注意到了,怕她又来闹。此刻见她似乎要朝登闻鼓去,相互对视一眼,惊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扔了长矛便来拦她。
“你们做什么?!”她用力往外挤,“你们敢对县主无礼?!”
侍卫们手挽着手,半点儿没敢碰她:“县主!县主!那登闻鼓可不是好玩的,您千万莫要去啊!”长公主若是知晓了,岂不会弄死他们?
其中有侍卫小声提醒:“快!快去禀告陛下和殿下!”
皇帝听到消息时,人都呆住了,笔上的墨在折子上糊了一坨,紧紧盯着通传侍卫,一脸震惊:“什么?你说什么?”
“平阳县主闹着要去敲登闻鼓,卑职等已将其拦下,可她半点儿不肯放弃,这会儿恐怕已要拦不住了!”
“快快快!快去叫人拦住,带进宫来!快去!快去!”皇帝急得拍案而起,满脸通红,险些要晕过去。
内侍急忙上前伺候:“陛下莫急陛下莫急,城门那样多侍卫守着,总不至于拦不住一个小女子,况且外头不是还没有动静吗?”
“唉!”皇帝重重叹息一声,重重捏着眉头,“朕虽忌惮长姐,可从未想过至她们于死地,朕在这世上也就这两个亲人了。况且若不是平阳生父,朕今日早已死于朔王与裴家的暗箭之下,哪能有今日?”
皇帝叹息不止:“朕看她毫无野心,心中还欣喜天家中人也能毫无芥蒂,怎至于糊涂至此?”
“陛下陛下,莫慌,定是那温慎闹的,不若让他们自己说清楚。”
皇帝惆怅万分:“真是一个赛一个得不省心,不知要他俩有何用!你去,叫人将温慎押过来!去时便与他说明外头的情形,让他给朕在路上就想清楚。若是还执意如此,那便让平阳去击鼓,朕必定合他的意,让他们死后葬在一块儿!”
“是是,臣这就去。”内侍匆匆退出去。
没过多久,月妩被两个侍卫架了过来。她仍不死心,还在大喊:“陛下!陛下!臣要为温大人翻案!”
皇帝怒目瞪去:“你给朕闭嘴!”
月妩惊得一抖,闭了嘴,跪俯在地上。她偷偷掀眸,往上看了一眼,试探着又要开口。
皇帝忽然道:“你若再不闭嘴,今日朕便让你和温慎死在一块儿。”
月妩悻悻闭了嘴,继续趴在地上。
又过了一阵子,外头有人来传温慎已带到,她急急回头去看。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将人带进来。”
温慎进门倒是比她体面得多,衣衫齐整,身姿挺拔,只是步伐稍显凌乱,在她身旁跪下叩首:“罪臣温慎,参见陛下。”
“有什么话今日便在此说清。”皇帝垂眼继续批阅奏折。
月妩看了皇帝一眼,咽了口唾液,扯了扯温慎的袖子,小声道:“我会为你翻案的。”
“不许再提翻案的事!”皇帝将奏折往案上一摔,发出嘭得响声。
月妩又是吓得一抖,这一回,温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双眼慢慢睁大,瞳孔缓缓变圆,小声道:“你还生我气吗?”
他没说话,要松手。
月妩当即握紧,双手死死按住他,不许他走。
“嘉和元年七月,我被母亲接回京城,我与她起了争执,求她接你未果,便寻侍女为我送信。她得知此事,将我侍女射杀。
嘉和元年十一月,我听闻你高中,纵马去街市寻你,眼见便要追上,母亲将我捉回。
嘉和二年一月,我去宫中探望容妃娘娘,小皇子哭闹不止,我实在想念谌儿,帮娘娘哄好,求她为我传信。可她口头应了,却未与我传。
嘉和二年三月,我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一些,想去办一个纺织学堂,既能为平民女子讲授知识,也能传授技能,还想给学堂取名青莲馆。我想若你看到这个名字,或许能猜测是我,可母亲不许。
嘉和二年五月,我在御花园看见裴喻。他太像你了,我忍不住一路追出去,追到抄手游廊,待他转头,却发现并不是你。
嘉和二年十月中秋,舅舅为我赐婚,我不肯当场拒绝,全宫上下无一人肯为我说话。
嘉和三年二月,我又在宫中遇裴喻与他大吵一架,发誓绝不嫁他。三月又吵,一直吵到七月,我破罐子破摔,与他说了自己已婚且育有一子,他不听,遂不欢而散。十月再遇,再吵,他说愿与我告知你的消息。
嘉和四年,三月,我得知你在益州,谋划了许久,从府中逃了出去,先是向益州传了信,又去渡口乘船。我以为这一会终于能见到你了,我都已看见益州渡口了,母亲派人将我捉了回去。从那后,我再无任何机会了。
七月,我重燃办纺织学堂之心,裴喻为我说情,母亲终于同意,但只许我出钱,不许我出门出力,那座纺织学堂是裴喻办起来的。
嘉和五年,七月,益州水患,好多流民涌入京城一带。我知你在那处任职,将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大头上缴朝廷捐赠与益州,小头用来购买粮食,在城门布粥。母亲不许我独自出门,我只能与裴喻一同去。
嘉和六年七年八年,我又不知在宫内跪了多少次,与裴喻吵过多少回,可终究还是未能与你传过一次信,见过一次面。我与裴喻纠葛这些年,唯一只想从他那儿得知你的消息,这是我可以得到你消息的唯一途径,除此以外,再无其它心思。
这八年并非是我故意不去寻你,只是我无能为力。你可以怪我怨我恨我,但不能说我抛弃了你,我从未这样想过,也从未这样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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