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姆妈?”月妩并未欣喜, 只是有些惊讶,“你为何会在此处?”
姆妈每年都是两头跑,会在庄子里陪她住一段时间, 而后又往京城去。
皇宫出事的前一个月,姆妈还在她身边。
“我来接娘子回京城。”姆妈上前, 牵住她的手。
她下意识挣开:“我已成亲了, 我要与夫君商量过后, 才能去京城。”
姆妈眉头微微皱起,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娘子生父病重,恐怕只能再撑三两日了,他临终前想看娘子一眼, 娘子还是随我速速归去。”
月妩一愣。
小时母亲从不在身旁,她也没有父亲,总看着那些小木雕想象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她遇见温慎,将这种孺慕之情全投射在了温慎身上,
此刻听到父亲病重, 她心中竟无所动容。
可那毕竟是她的生父。
“我与夫君说一声, 我便同你去京城。”
“娘子,我们要去江陵城坐船, 此时天色已晚, 若再耽搁,恐怕要在此度过一夜才能启程。”姆妈说着,牵着她往前走,“殿下早知晓娘子在江陵的事,只是诸事缠身, 未能来此接娘子回京。娘子莫担心,待娘子与殿下说明, 殿下定会派人来接。”
月妩愣愣往前走了几步,定在原地不肯动了:“可即便是再急,我总要给我夫君留一个口信,否则我便如此消失不见,他定会心急如焚。”
姆妈脸色已十分难看,却仍旧应她:“来接娘子的马车就在前方树林旁,待娘子上了车,与侍卫传话,侍卫自会带去,娘子不必心焦。”
她微微松了口气,稍稍正色:“姆妈此来接我,可有什么凭证?”
姆妈微微点头,脸色好转一些,眼中有欣慰之意,从袖中摸出一个令牌,交由她看:“殿下怕我路上遇拦,已将令牌暂且交我使用。”
这令牌她见过,母亲还教她该如何分辨真伪,只要她拿在手中一看,便能确认这就是母亲的令牌。
她微微扬起唇,将令牌递回去:“多谢姆妈来接。”
“娘子客气了,这都是我等该做的。”
说话间,已到了马车旁。
这马车并无任何装饰,看着不起眼,可懂行的人一瞧,便能看出马车的所有木材乃是上好花梨木。
姆妈亲自上前挑起车帘:“请娘子上车。”
话音刚落,便有随行小厮跪伏在泥土路上。
月妩看了小厮一眼,扶着车身,腿一跨,学过他直接踩上马车。她并未进车门,先朝姆妈看去:“劳烦姆妈为我送信。”
姆妈瞥了一旁的侍卫一眼,那侍卫立即垂首上前。
“你去与我夫君说明,我有亲人来寻我去京城,迫不得已要先启程,叫他在家中先看好孩子,随后会有人去接他。”
侍卫沉声应是,仍旧站在原地。
“去吧。”姆妈冷声吩咐。
侍卫愣了一下,转身朝乡里去。
姆妈转过头,脸上又挂着笑:“娘子这可满意了?”
月妩微微点头,进了马车。
姆妈放下车帘,也跟进去,随即驾车的侍卫长鞭一甩,马车滚滚驶向南县。
此刻天色略晚,进入南县后再往江陵城中去时,城门已要关闭。
四下无人,马车并未减速,一路朝城门奔去,守门侍卫举着长矛上前拦截,大喝一声:“何人敢夜闯城门?”
姆妈往外一探,高举令牌,厉声一斥:“长公主令在此,谁敢造次?!”
侍卫当即慌了神,手中的长矛下意识撤了撤,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沉默一瞬,领头的侍卫上前赔笑:“不知是殿下车架,惊扰了殿下大架,还请殿下恕罪。”
姆妈巡视一眼,退回车中,侍卫代言:“尔等还不速速开门?”
“是是是。”城门侍卫快速朝两旁退去,搬开磙木放行。
侍卫大呵一声驾,长鞭一甩,马车又接着快速奔行起来。
昏黄月色下,寂静街道中,只有车轮滚滚碾压过路面声音。
一直奔到渡口,姆妈扶月妩下了车,即刻上船。
城中早已打点妥当,船只开动,缓缓朝着城外去。
月妩坐在床上,看着江上的明月,心中惴惴不安。
也不知温慎收到口信没有,现下又如何了,谌儿有没有哭闹了。
她有些后悔了,不该如此跟着姆妈上船,总该要当面与温慎说一声,现下这算是什么。
她起身,系上披风,往外跑去:“姆妈!姆妈!”
船外侍女侍卫跪了一地,她大步朝姆妈走去,双手抓住姆妈手臂,急急道:“姆妈,可否让船停下来,我还是要当面与夫君说过,心中才能安稳一些。”
“娘子不必惊慌,侍卫已将口信传了去,想必不会有什么事。”姆妈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往船舱走去,“娘子与夫君往后还有无数的时光,可是娘子生父命在旦夕,若不去见最后一面,恐怕此生再无机会。”
她无可反驳,只能随人坐下。
“因娘子生父的事,殿下已好几晚未歇息,娘子即便是对生父未有感情,也千万莫在殿下跟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姆妈拍拍她的手,叹息一声,“若非娘子生父,殿下恐怕现下已在黄泉之下了。”
她微微惊讶,此时才回过神来:“方才听闻姆妈唤母亲为长公主,可是舅舅夺得帝位了?”
姆妈微笑:“正是,我走时圣诏已颁,这两日登基大典估计已成了,只是娘子身处乡间,未可得知而已。”
月妩轻轻点头。
“当日大事一成,殿下便派我速来江陵接娘子。殿下心中还是挂记着娘子的,只是前两年朝不保夕,又听闻娘子在江陵无虞,并未相见,还请娘子心中勿要怨怪殿下。”
月妩摇了摇头,她原先是怨过的,可后来见到温慎,所有的情感都用在温慎那儿了,现下一时倒不知是何种滋味了。
姆妈也瞧出她眼中并未有欣喜或是激动,心中只剩无奈,张了张口,犹豫一瞬,还是道:“娘子千万记住,即便是成亲了,血缘关系也是最要紧的。”
她没有听明白话中的含义,只胡乱应了几声,躺下睡了。
走水路快得很,船至京城不过几日而已。到了京城地界,马车更是一路畅通无阻,街旁小贩见了自觉让行,皆是垂目不敢视。
月妩被颠簸得七荤八素,连街道两旁的景象都未看清,车已进了公主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大这样气派的宅子,只是院中各处挂着丧幡,漫天飘着纸钱,一点儿声响也无,一片哀凉。
有穿着孝服的侍女匆匆迎来,冲姆妈摇了摇头。
姆妈缓缓垂下眼,沉默良久,才朝月妩道:“娘子先回自个儿的院子,醒春会带您去。晚上或明日,殿下应当会差人来寻娘子,娘子切记莫要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月妩还想再问问何时去江陵接温慎来,可一看这满目的凄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应了一声,随醒春去了自己的院子。
是很大的一个院子,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比冯家的院子好了几十倍不止。
她无心观看,进了门。
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样的首饰衣服,想来应当是因府上的丧事,所有的首饰衣裳皆是素白色。
“娘子赶了几日定是累了,先去沐浴更衣,稍作休整。”醒春打头,扶她往内室去。
内室地上砌了浴池,已添满了水,水下铺着的玉石映出层层波纹。
她已很久没这样被服侍过了,有侍女上前要为她更衣时,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你们都出去。”
“是。”侍女齐齐应声,整齐有序退出门去。
月妩褪了衣裳,缓缓踩进浴池,双臂枕在浴池边缘,看着地上摆放的胰子澡豆发呆。
温慎会不会喜欢这里?若是让他来这里一起洗,他定又会推拒的吧?
月妩弯了弯唇,想起温慎还远在江陵,心中又一阵忧虑。
敲门声响,门外有侍女道:“娘子,牛乳到了。”
“进。”她撑起身,靠在浴池边缘。
侍女拎着牛乳进来,垂着头,跪坐在浴池旁,一瓢一瓢地往浴池里添牛乳,不多时,满池子的清水便成了乳白色。
月妩余光看侍女一眼,见她双目视地,面颊微红,一脸鹌鹑样儿,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挽玉。”小侍女更是哆哆嗦嗦起来。
月妩游过去,趴在她跟前,抬眸看着她:“挽玉,你可知晓这府中发生了何事?为何挂着这样多丧幡?”
挽玉偷偷掀眼,见她目光正注视着,又吓得赶紧收回去,颤着声道:“娘子的生父逝世,殿下心中伤痛,命人将全府上下都挂满丧幡。”
她微微一怔,又问:“是何时逝世的?”
“昨个儿半夜里。”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攀上心头,她往后靠了靠,半张脸都沉在水里,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零星花瓣出神。
挽玉抿了抿唇,大着胆子道:“娘子、娘子莫要太
过自责……”
月妩摇了摇头:“我并未自责,我也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感受,总觉得一切太过不真实,也无法感知到伤心。”
“娘子!”挽玉惊慌,上前捂住了她唇,立即又回过神,撒了手,摔坐在地上,往后撤了几步,跪地叩首,“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第62章
月妩转身看着她:“你为何要捂我口?”
她边叩首边道:“那毕竟是娘子生父, 殿下若听娘子这样说,会不高兴的。”
“原是如此。”月妩从水里起来,拿了长巾擦了擦, 弯腰要捡地上托盘上放着的衣裳穿,“你放心, 我不会当着母亲这样说的。”
挽玉立即起身, 拿了衣裳伺候。
她身上还有淡淡的吻痕, 挽玉不敢多看,快速给她穿好了衣裳,又提醒:“娘子生父逝世,殿下在灵堂守了一夜, 此时还未见出来。”
“为何你们都不称驸马?”她穿好衣裳并未出门,而是往美人榻上一靠,端了盘果子吃。
挽玉碎步走来,跪坐在她跟前,轻轻在她腿上按摩:“娘子生父并非驸马, 驸马住在偏院, 平时不会出现。”
她挑了挑眉:“驸马不会生母亲的气?”
“殿下贵为长公主,除了先皇偶尔会生殿下的气, 旁人未敢多言。”
“母亲明日会来寻我吗?”
“殿下深爱娘子生父, 也深爱娘子,明日傍晚之前必定来寻。”
月妩坐起身来,看向跪着的人:“这是你自己的猜的,还是母亲说的。”
挽玉大惊,连连叩首:“请娘子恕罪!请娘子恕罪!奴婢并非故意妄猜主上心思, 请娘子恕罪!”
“我只是怕你说得不对,随口问一句罢了, 你慌什么。”月妩将那盘果子递到她跟前,“来,吃一个。”
挽玉偷偷看她一眼,咽了口唾液,拿起糖渍果子放进口中。
她叹息一声,拿着盘子起身放在桌上,往桌上一坐,道:“我看她们皆是一脸冷漠,不像是能说话的样子,唯独你还算是能相处。”
挽玉跪着转了身:“娘子谬赞,府上规矩森严,那些姐姐要比奴婢懂规矩。”
“你总跪着做什么?不觉膝盖疼吗?”月妩跳下地,单手将她扶起来,“你再与我讲讲府里的事儿吧。”
“是。”挽玉起身,扶着她往外间走,将所知之事全部告知。
月妩心中终于有些数了,约莫是母亲平日太过严肃,这些侍女都怕她,所以府中一片沉闷,未有人敢说笑闲话。
晚上直到休息,母亲也未派人来寻她。她又等了等,便吹灯休息了。
房屋很大,床榻很软,床头挂着夜明珠,发出晖晖光芒,床尾矮几上点了香,清新的果香味儿弥漫在帐内。
可她睡不着,她很想温慎,她还是更喜欢温慎身上那股淡淡的澡豆味儿,她想明日就见到温慎。
翻来覆去好几回,直到夜深,她才缓缓入睡。
翌日晌午,她刚起没多久,醒春在外头传话:“殿下请娘子前往。”
“我知晓了,你叫挽玉进来。”
外头声音一顿,道:“是。”
很快,挽玉进了门。
房中只有月妩与挽玉两人,她便没有任何防备:“我今日只穿一身素,不带妆不戴首饰。”
“是。”挽玉微微点头。
月妩放心了,略微吃了些东西,带着挽玉跟着醒春朝外走。
不过多久,她进了一处院门,抬头看见了坐在里头正厅上的母亲。
母亲一身素白,头上只簪一只素玉簪子,面上微微笑着,隔很远望向她。
她该像小时那样跑过去抱住母亲的,可不知为何没了这样的冲动,只是缓缓走近,跨步进入正厅,走至厅中央,微微施礼:“母亲。”
“快过来,让母亲瞧瞧。”母亲笑着朝她招招手。
她不知为何有些拘谨,握了握手心,慢慢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母亲牵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脸,眼中有些泪意,微微叹息一声:“晒黑了,手也粗糙了许多。”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垂头沉默不语。
“当日你外祖一出事,朝堂之中便有人借机弹劾我。朝中情势危急,我亦深陷泥潭,不知能否自救,也不敢去寻你,只派了人前去江陵打探,得知你无事,我才放心一些。可也仅是放心而已,一直到了今日,一切尘埃落定,才敢接你回来。”长公主顿了顿,问,“你心中可是在怨我?”
月妩摇了摇头:“这两年我过得很好,成亲了,也有孩子了。”
长公主一顿,朝下吩咐:“先前为庄子选人的是哪个?”
有人噗通一声跪地:“是奴婢。”
“将那些狗奴才的画像全都寻出来,悬赏千金,我要看见她们的人头。若是人头齐了,便饶你一命,若是人头未齐……”
“若是人头未齐,不必殿下动手,奴婢以死谢罪!”那人连连磕头。
长公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挥了挥衣袖:“暂且下去吧。”
月妩就坐在一旁听着,她知晓那些人不对,心中也怨恨过她们,可是这样全部杀了……她不知敢作何感想。
“瞧这小脸黑的。”母亲捧着她的脸,感叹几声,又喊了人,“醒春,以后要盯着郡主每日多抹两遍脸,手上也要摸。”
说罢,又看向她,轻声叮嘱:“往后不许做重活了,有什么事儿便吩咐奴婢们去做,若有用的不顺心的,直接发卖了便是,不用问过旁人意见。”
月妩并不明白发卖是何意,只轻轻应了一声,被母亲搂在了怀里。
厅里侍女跪了一地,齐声道:“奴婢定会竭力侍奉郡主。”
长公主笑了笑,一挥衣袖,道:“都起吧。”
侍女们这才又起身,各自站好。
月妩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她还惦记着温慎的事,此时见母亲神色尚佳,便启唇试探:“母亲,我夫君和孩儿还在江陵,母亲何时能差人去接?”
“一个男人而已,公主府又不是养不起。来人!”
厅中气压陡然沉闷一分。
有侍女上前跪地:“奴婢在。”
“去与姆妈说,待这边一切事宜安定后,便派人去江陵将那村夫接来。”
“母亲,他不是……”月妩正要反驳,忽然瞧见挽玉摇了摇头,她又将话咽了回去,“多谢母亲。”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好了,走,去看看你父亲。”
她有些慌,被牵着出了正厅,进了偏厅。
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在偏厅中央,而她生父正躺在棺材中。
他像是种了毒,面色乌黑,看起来格外吓人,月妩不敢多看,甚至想转身出门。
可长公主却是走了过去,背对着她站在棺材旁,牵住尸体的手,淡淡道:“可惜,你还是回来晚了一步,你父亲并未能见你一面。”
月妩说不出来什么感受,只愣在那儿,时不时转头看那尸体一眼。
“上林赋是我教给他的,他读到柔曼妩媚那一句,便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可惜,他连你最后一面都未见到。”长公主站在那儿,嗓音里带着一点儿颤抖的笑,面上却已满是泪痕。
沉默许久,她又道:“过来,来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月妩抿了抿唇,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棺材里的人。
母亲忽然转过身,捧着她的脸,摸了摸她的酒窝,笑着往下掉泪:“你面上的笑靥与你父亲的一模一样,他笑起来时,这边脸上也有。”
月妩看了看棺材里的人,试图想象出他生前到底是何模样。
“小妩。”母亲突然抱住她,在她肩上放声痛哭,“你外祖走了,父亲也走了,以后,娘就只有你和舅舅了。”
一夜之间,全天下最爱她的两个男人都死了。
月妩被这痛苦围绕着,心中也一阵难受。
若是温慎不在了,她恐怕会比这更伤
心。她拍了拍母亲的背,未置一词。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
门外姆妈来劝:“殿下,明日便要去送先皇安葬,姑爷也要早些安葬才是。”
长公主松开月妩,拾帕擦了擦泪,道:“先将他葬去郊外的庄子里。”
姆妈低声应是,又问:“殿下可要亲自送棺?”
长公主摇了摇头:“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出任何差子,你们先送他去,等过些日子我再去看,务必要安稳送到。”
“老奴知晓了。”姆妈说罢,退了下去。
长公主叹息一声,摸了摸月妩的脸,轻声道:“明日还要送你外祖安葬,你早些回去好生休息,明日天不亮便要起。”
月妩微微点头,缓缓出门。
挽玉正在外头候着,她带着挽玉一起往回去。
路至一半,站在花坛后头,她忽然听见正厅那边一阵吵闹,忍不住往回走了几步,正听见一声大呵:
“月裳!你竟敢堂而皇之为旁的男人戴孝!你还将我放在眼里吗?”
“你算什么东西?你一个没有实权要靠我养着的废物,也敢来我跟前乱吠?!还不滚回你的偏院去!”
“你以为我不知晓你吗?即便此人是贩夫走卒,你也早弄进府来了,如此藏着掖着,现下才敢带出来,你可敢与我说明他是何人?!”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叫你全家滚回容州!”
吵闹声停了,花坛外面,穿着素色衣衫的中年男子愤愤而过。
月妩视线随人走远:“此人可是驸马?”
挽玉拉着她往前走了走,压低声音:“正是。驸马一家仰仗殿下,今日恐怕是听闻娘子的事,一时气上心头乱了心智,才这样胡言乱语。”
第63章
“母亲没有别的孩子了吗?”
挽玉摇头:“殿下并未有其它子嗣。”
月妩默默往回走, 心中思绪万千。
她曾听温慎说过母亲的事,对母亲与驸马的关系也有所了解,只是却不知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何人。
“我父亲到底是何方人士?”
“此事恐怕只有殿下与姆妈知晓, 既不说,便表明旁人不能过问, 娘子最好也莫要问起。”
月妩微微点头, 她其实也不太想管这些事,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她唯一想要的是能早些接温慎来,既然母亲已同意去接,她心中就安稳一些了,或许等送完先皇安葬, 不日便能见到温慎了。
半夜,她被噩梦惊醒,正要去寻温慎,突然想起温慎并不在此处,心中难过, 再睡不着了, 枯坐到侍女来唤。
天子入殡礼仪繁琐,她跟着母亲站在棺后送行, 看着周围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 心中并未哀痛,只有那沉重的钟声,让她略感凄凉。
送棺队伍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此刻她一个生面孔突然出现在此处,难免引来目光, 只是没人敢说什么。
一路行至皇陵,众人早就累得不行, 也未有人抱怨,举行仪式,看着棺材下葬完毕。
回去的路上,有亭台暂做休息,月妩跟着母亲站在高台之上,迎风看着远处的皇陵。
忽然,台后似有人在说话:
“你可瞧见长公主身旁所站之人了?听闻是长公主的私生女。”
“私生女?她被先皇宠得无法无天,若真有私生女,焉会躲躲藏藏?”
月妩偷偷看母亲一眼。
母亲神色未变,看着远处,淡淡道:“拖下去。”
月妩并未理解其中含义,直至片刻后,有侍卫来报:“今日先皇下葬,不宜见血,卑职擅作主张施以绞刑,还望殿下恕罪。”
“赏。”长公主淡漠吩咐一句,转身下楼,身后侍女扔下一个荷包,侍卫连连道谢。
月妩看了那侍卫一眼,走晚了一步,扶着墙壁下楼时,一眼看见楼下正被搬运的两具尸体。
尸体脖颈上有麻绳,眼睛瞪得极大,似乎是在看她。
她一惊,险些跌下楼梯去。
“娘子当心。”有侍女来扶。
她胡乱点了两下头,匆匆踏下楼梯,钻进了马车。
又是半夜,她又被噩梦惊醒,梦里一会儿是那张乌黑的脸,一会儿是那双凸起的眼,来来回回不断变换,吓得她不敢再合眼。
“来人来人!”她往外喊。
侍女提着灯进门:“娘子有何事吩咐?”
这人她认不得,摆了摆手:“叫挽玉来。”
侍女应声退下,不多时,挽玉进门。
她握着挽玉的手,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又开始想念温慎。
翌日一早,母亲喊她去用早膳,她没吃两口,又忍不住提起:“母亲,不知何时能派人去接我夫君来?”
长公主蹙了蹙眉,看她一眼:“不是说好等一切安定后再去接吗?”
月妩有些害怕这样的眼神,微微垂眸,硬着头皮问:“如今外祖父和父亲都已安葬,不知如何才叫一切安定?”
一阵沉默,沉默过后,长公主道:“待去皇宫见了你舅舅,封你为郡主的懿旨下来后。”
月妩知晓不能再问,可抵不过心中着急:“何时去宫中?”
“一个乡野村夫罢了,也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惦记着。”长公主声音逐渐发冷。
“母亲,我近日时常做噩梦,若有夫君在,应当会好一些。”
“生病了便该去寻大夫,而不是去寻什么男人。”长公主冷斥一句,朝外吩咐,“去,将御医请来,给郡主看病。”
月妩心中发寒,想要再说些什么,挽玉突然闯进门来:“殿下,娘子昨日未休息好,不若奴婢先扶娘子回寝殿先躺下。”
长公主默了默,应了一声,摆摆手:“你先扶她回去,我稍后便来。”
“奴婢遵命。”挽玉上前扶起月妩往外走。
月妩看向她,似在询问能否再问,她只摇了摇头。
一路走回房间,月妩实在是坐不住了,向人求助:“这可如何是好?母亲不是同意去接我夫君了吗?今日为何又生气?”
“娘子与人私自成了亲,殿下心中自是不舒服,又觉殿下太过在意那人而轻视母子亲情,心中怒意更甚。娘子万不能再心急了,奴婢知晓娘子与夫君感情深厚,可放在殿下眼里便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偏向旁人了,心中焉能不气?”
月妩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可我心中实在焦急,我的孩子才只有两个多月。”
“娘子莫慌,殿下既然答应娘子去接人回来,必定会去,娘子再三催促只会惹得殿下不快。”
“好、好……”月妩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去床边坐下,双手捧面独自伤怀。
挽玉一直在旁守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忙劝:“应当是太医来了,娘子快些将眼泪擦擦。”
月妩摸了摸泪,躺在床上。
下一刻,长公主走了进来,随即太医跟了进来,站在门口。
侍女上前将床上帷帐放下,捧着月妩的手放在小几上,用丝帕整个覆盖住,太医才上前跪坐在床边诊脉。
“如何?”长公主坐在一旁盯着。
“隐隐有心肾阴虚之像。”
“如何医治?”
太医答:“注意饮食,莫要思虑过多,再服用一些药物。”
长公主摆了摆手指,两旁立即有侍女奉上纸笔,邀太医提笔书写药方。
“生产后可有落下什么病根?”长公主又问。
“倒是未察觉,脉象正常,应当是生产后有好好休养……”太医说着说着,察觉周遭气压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声音,只快速写完药方,逃也似地退下了。
室内沉默片刻,长公主道:“去备饭煮药来,今日我与郡主共枕一榻,都先下去吧。”
月妩有些紧张,还未想好该如何与母亲相处,随即,帐子却被掀开,母亲站在那儿,脸上带着一些温柔的笑,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娘……”她扯了扯母亲的大袖,眼泪往下掉。
长公主见她这样,有些心疼了,坐在她身旁,将她搂着,轻声哄:“小妩,你小时候最喜欢母亲这样抱着你,哄你睡觉,你还记得吗?”
“娘,我记得,我记得。”她埋头在母亲怀里哭。
“莫哭了,是娘不好,不该将你一人扔在那个地方,否则你也不会被养成这样。”
月妩没弄懂里面的含义,只着急解释:“娘,我过得很好,我在江陵有丈夫有孩子还有朋友,我还在做我想做的事。”
她说着激动起来,抱着母亲的腰,往上凑凑,眼泪一直往下掉:“娘,他待我真
的很好,他也有学识有才华,并不是乡野村夫。娘,求您,早些派人去接他来好不好?他迟迟见不到我会心急的,娘……”
长公主看着她,眼神逐渐转冷,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娘不是与你说过吗?等去过皇宫,圣旨下了,便接他过来,你何必如此心急呢?”
她在母亲脸颊上亲了一下,抽噎道:“我怕娘生我气,不肯接他来了。”
“娘,我还有一个孩子。”她说着,笑起来,比划比划,“他才这么大点儿,很乖很听话,很少吵闹,娘要是见了他定会喜欢的。”
长公主冷静看着她,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并未说什么。
晚上她躺在母亲的怀里,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在江陵的事,说她在山上放羊,在湖里摘荷花,和朋友们一起读书学女工。
可母亲似乎并未动容,只是偶尔应和几声,偶尔又问两句。
她的梦魇也并未因母亲的到来而好一些,梦里依旧会出现那些恐怖的面容,搅得她心神不宁。
没过多久,圣旨传来长公主府,宣长公主带女觐见。
她随母亲进了宫,听着内侍宣读圣旨,却不知这些事与她有何干系,总之是有了由头,她轻松被赐国姓,封平阳郡主,享一方食邑。
皇帝坐在高位之上,朝她招招手:“平阳,过来,让舅舅瞧瞧。”
她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在一群陌生目光的注视下,走到皇帝跟前跪下。
“这孩子长得与长姐真像。”说话的人坐在皇帝身旁,应当就是皇后。
她愣愣转过头,看向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子。
“我看与陛下更像,尤其是这眉眼间,都说外甥像舅,果然不假。”
又有人说话了,站在皇帝身旁服侍,长得极好看。
她不知是谁,可也知晓应当是位极受宠的嫔妃。
皇帝笑笑:“还真有两分像,起来吧,总跪着像什么话。”
有侍女上前扶她起身,一直扶着她坐下。
她不知该如何回话,全程也没有说任何话,可周围没一个人说不是,甚至都围着她,主动将话题引到她头上。
“平阳生得这样好看,又有陛下和殿下宠着,定要选一门好亲事。”
“我看京城中也未有几人能配得上我们平阳。”
她一怔,猛得转头看向母亲。
母亲并未看她,只笑着道:“平阳还小,也才刚接回来,我还想再留她两年,慢慢相看着也不急。”
有人附和:“殿下说得有理,再留两年慢慢相看,定要挑选个才貌双全的。”
众人一阵笑,只有月妩这个当事人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第64章
一出大殿, 乘上马车,月妩立即抓住母亲的胳膊,急急道:“娘, 你答应过我要接我夫君来的。”
“我是答应要接他来,长公主府这样大, 总是有他住的地方。”
“那为何还要答应给我相看?我已成亲了, 已有孩子了, 如何能再与相看?”
母亲一把甩开她的手:“那又如何?!你是郡主,若不是你外祖已逝世,想封个公主也不过轻轻松松,你就算是养一屋子的男人也无人敢多说什么!”
她心中焦急:“可我与夫君说好, 此生只有他一人,我若这样做,他必定会伤心的。”
“你堂堂一个郡主,难道还要为一田舍奴守节?可笑至极!”
月妩怔住,嘴角抽搐两下, 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张了张口,默默垂泪:“你答应过我的, 要将我夫君和孩子接来的……”
“那又如何?我能许他进府已算是莫大的恩惠, 你还想要如何?”母亲捏住她的下颚,微微抬起,狐狸眼微微一眯,冷冷道,“你若再敢为他说话, 此生莫想再与他相见。”
说罢,母亲松了手, 在她下颚留下两个指痕。
她双手撑着车座,垂头低声抽泣,随行侍女无一人敢出来说话。
行至长公主府,一群侍女围过来迎接,簇拥着她往那个又大又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去。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铜镜前,任由那些侍女拆掉她头上的素色簪钗,换上一身轻便的衣物。
直到头饰被拆卸完,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她轻声问:“挽玉呢?”
“奴婢这就去唤。”跪坐在一旁的侍女起身退出门。
不多时,挽玉进门,她起身将门关上,牵着人进了内室,小声道:“母亲要为我相看亲事,你能不能帮我传一封信去江陵?”
“这……”挽玉有些为难,当即跪下,“不是奴婢不愿意,是府中管得严,下人们是没机会出去的,若要出门必先与掌事的侍女说过,经由掌事侍女的同意才能出门。”
“我这院中谁是掌事的?”
“醒春。”
月妩闭了闭眼,醒春是母亲亲自指派来的,只看醒春那严肃神色,便知寻她是绝不可能的:“你先起来……”
“殿下既未回绝将人接来,娘子何不先应下,待人来了再与人解释清楚。”
“可我就是怕解释不清,他若一到,知晓我与旁人议了亲,我该如何解释?”月妩起身快步走去书桌旁,提笔写信,“我传信只是想叫他心里有个准备,与他先通好气,再徐徐图之。”
挽玉跟过来:“恐信中说不清楚,娘子若传信,娘子夫君可会信?”
月妩转过头,露出笑意:“只要我说,他必定会信。况且我夫君足智多谋定能想破其中缘由,也能寻到解决办法。”
“娘子夫君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读书人,前些年已考中了秀才,因放心不下我,未再去书院读书,在乡下义学当了教书先生。”月妩边解释边继续书写。
挽玉略微走近一些,上前磨墨:“奴婢听闻那些读书人每年都要花费好多银子求学,娘子夫君若不去书院,能考得上吗?”
“他生性聪敏并不是我夸大,我们在乡下住时,常有他旧时同窗前来请教学问,他若来科考,必定高中。”月妩微微叹息,“今年若考试照常,他必定前来,我定要在考试之前将信传出去,否则到时他见我,我该如何回答?”
月妩放下笔,又看向挽玉:“在莲乡谁人不识我夫君?每岁到了过年,必有一群人前来送吃送喝,他帮村民改农具租耕牛挖水渠,没有哪个说他不好。即便到了县城,见了县令,县令对他也是乐呵呵的。我实在不知母亲有何不满意。”
“娘子出身高贵,而娘子夫君不过一介布衣,殿下自然不满意。”
“难道皇室便比普通人高贵吗?”
挽玉眉心微蹙,急声道:“娘子此话千万莫要在殿下与旁人面前提起,否则殿下只会以为是娘子夫君蛊惑娘子,才会叫娘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届时莫说是接娘子夫君来此,恐怕连命能否保住都尚未可知。”
月妩垂下眼眸,抿了抿唇,拿着纸张的手紧了又松。
“若娘子夫君真如娘子所言,奴婢也希望他能高中。”
“我敢以性命起誓,我所言并未有假,我夫君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月妩神色认真,举手立誓。
挽玉微微扬唇:“娘子与夫君是如何认识的?”
月妩折好信,放进抽屉里,牵着她朝罗汉床上去:“你过来坐下,我与你说。”
她双眸微微睁圆,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双膝跪地,俯身叩首:“娘子万万不可如此,奴婢出身低贱,哪能与娘子如此说话?”
“你我同为人,同样要吃饭睡觉,哪有什么低贱与高贵之说?况且我前两年在乡间放羊养鸡,岂非在旁人看来,我亦是低贱的?”月妩弯身扶起她,“不要动不动就跪地,腿不疼吗?”
挽玉有些怔然,被扶起后连话也不会说了,被牵着坐在罗汉床上。
“我与他相遇是在
一个大雪天,我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此人长相温和,心地善良,便下定了注意要赖在他那儿……”
天气冷,月妩装了两个手炉,和挽玉一人一个。
才开始还有些放不开,说着说着,月妩除了鞋和挽玉跪坐在罗汉床上,抱着瓜子蜜饯,边吃边聊,说到尽兴处,两人凑在一起开怀直笑。
“乡下真有那样好玩吗?”挽玉又好奇又向往。
月妩往后一躺,腿一翘,口中塞着蜜饯,鼓鼓囊囊,含糊不清:“真的很好玩,本来我与夫君都说了,等孩子出生后,再买一只小羊羔的,可惜来了这里。”
她想起什么,忽然又爬起来,满脸兴奋:“先前那只羊可好吃了,肉质很紧实,我也就是随便放放,没想到能养得那么好。”
说到这儿,外面忽然有人唤:“郡主,该用晚膳了。”
月妩连忙下地穿好鞋,挽玉也整理好,垂首站在一旁。
“进吧。”月妩招呼一声,坐在桌前等着,随后有侍女一个挨一个进门,将盘盏一一放在桌上。
菜全上齐,醒春上前几步,道:“奴婢为郡主布菜。”
月妩拒绝:“不必,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挽玉在就好。”
醒春垂首看了挽玉一眼,道了声是,缓缓退下。
侍女们都退了出去,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可月妩看了还是觉得不习惯,起身去关了门,牵着挽玉坐下,低声道:“你与我一起吃吧。”
挽玉连连摇头:“娘子,这不合规矩。”
“可我真不习惯自己吃让旁人看着,你快坐下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似乎这样被人伺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自从与温慎在一起后,她再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也从未怀念过。
但挽玉还是犹豫不肯落座。
月妩笑了笑:“那你就当是我命令你必须要与我一起吃饭。”
挽玉抿了抿唇,微微行礼:“奴婢遵命。”
“快坐快坐。”月妩招招手,往她碗里夹菜,叹息一声,“也不知我的孩子现下如何了,他还那样小,连娘都不会叫。”
“娘子的孩儿多大了?”
“快三个月了。”
“奴婢旁的不行,女红还是会一些的,不若给娘子的孩儿做几件小衣裳,待娘子接回孩儿也有的换洗,还请娘子勿要嫌弃。”
月妩连连摆手:“我如何会嫌弃呢?我觉着会做女红的人都好厉害,我给他做了两双小袜子,废了一匹布。你能教教我吗?我在这府里待的好无聊,又很想念孩子,做些小衣裳也能打发时间。”
“若娘子不嫌弃,奴婢自当是乐意至极。”
“我与你投缘,有话可说,我与她们说一声,以后你来做我贴身侍女。”
“多谢娘子。”挽玉放下碗筷,起身行礼。
月妩又去扶:“你别总是这般。我知晓府中规矩严苛,但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人时,你不必这样多礼。晚上你来我身旁守夜,你可愿意吗?”
“是奴婢的荣幸。”
月妩笑得灿然。
自从来这儿后,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即使母亲在身旁也是如此,但今日与挽玉说了会话,她心中好受不少。
晚上她直接吩咐了挽玉来守夜。
房内守夜的侍女通常都是睡在脚榻上,月妩一转身的功夫,挽玉已自觉坐去脚榻上了。
“你快起来呀,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快上床来。”月妩强行拉着人上床,“脚榻上多难受啊,反正床大,你睡床上也不会影响我。”
她跪坐在床上,将帐子拉上,自顾自道:“自来府上,我夜里总是梦魇,常常惊醒后便再无法入睡,有人陪我,我欢喜还来不及。”
“况且,我看你年岁与我那个学生差不多大,心中亲切。”她转过身,看向挽玉,“你多大了?”
“今年刚及笄。”
“那就是了,和我学生差不多大。”
挽玉跪坐,整理被褥:“学生?”
月妩莞尔:“我夫君在义学当夫子,有两个姑娘也想读书,迫于家中压力无法去学堂,夫君便与我商量,由我去教她们。我学识浅薄,但两个学生尊师重道,便敬我一声夫子。”
挽玉手顿了一下:“娘子夫君竟认同女子读书?”
“夫君说,男子女子并无甚区别,读书人与种地之人也无甚区别。”她坐在夜明珠下,说起温慎时,嘴角弯着,眼中里全是光亮。
挽玉也微微弯起唇角:“但愿娘子夫君能考中,下放去我们那儿当官。”
“若真如此,若你不嫌弃,到时你也可以来寻我,我继续开我的义学。”
“奴婢也希望能如此,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出府。奴婢母亲生病卧床,父亲腿脚不便,家中又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若不是来府中伺候,真是不知该如何了。”
“你等一下。”月妩光着脚下床,踩着地毯往梳妆镜去,抱回来一个匣子,打开给她看,“这是母亲给我的,我暂时用不着,就当是先借给你,你拿回去换了银子给你父母治病。你父母若行动便宜了,家中便轻松一些,待你挣到钱再慢慢还便行。”
匣子里满满装着大小相同、色泽透亮的珍珠,一颗便不知能换多少银子。
“这…奴婢收了也还不起。”挽玉垂下眸,“奴婢家中以种地为生,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钱。”
“你拿了钱让父母去做些生意,怎会赚不到钱?”月妩抓了一小把珍珠,牵过她的手放在她手中,“你们现下赚不到钱是因为没有本钱,若有本钱,做些生意出去拼一拼闯一闯,以后日子一定好过,你就先拿着。”
挽玉心中激动,眼中有了泪,一时连话都说不清了。
月妩将匣子放在床边小柜上,躺下身盖上被子:“也不着急还,等挣到钱再说,反正我一时也用不着。”
说罢,她见人还跪坐在那儿,笑着道:“快躺着呀,躺着说说话就睡了,我还想和说说话呢。”
她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眼中是柔和的光:“谌儿很乖很少哭闹,性子稳重像他爹爹,平日里也不用怎样哄……”
话未说完,便见挽玉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65章
月妩坐起身, 怔怔看着她:“你这是做何?”
她垂着头道:“奴婢每年有一次回家探望的机会,今年还未曾归家过。奴婢可去与府中管家说明,请求回家探望, 替娘子传信。”
“你…”月妩愣在那儿,不知如何作答, “再过几个月便要过年了, 若此时回去, 岂不是耽搁过年团聚?更何况我已想好了,趁夜翻墙出去传信。”
挽玉无奈笑了笑:“城中有宵禁,夜里出去也送不了信,且若殿下知晓娘子翻墙定会更气。娘子勿忧, 年每岁都能过,可娘子若不及时传信恐会与夫君失了联系。奴婢甘愿为娘子送信,娘子莫要再拒。”
月妩下床,双手将人扶起,郑重万分:“那便多谢你了。”
翌日一早, 挽玉去与府中管事告了假, 只是管事要据府中事宜安排,得过几日才能安排她归家。
只要信能送回去, 晚几日并不碍事, 月妩并未担忧,比先前开怀许多,拉着挽玉一起做小衣裳,有时笑声站在门外都能听见。
除了那封最要紧用来解释的信,她每日又会啰啰嗦嗦写好多东西, 多半是些琐事与问候。
挽玉坐在一旁缝衣裳,抬眸看一眼她, 有些好奇:“娘子写这样多,娘子夫君会认真看吗?”
“当然会看,而且会一字不落地看完,还会给我回信。”她唇角不自觉扬起,继续在纸上书写,
“你到时就将这些信一同寄出去,他看到定会很开心。”
挽玉微微点头:“怪不得娘子会这样惦念着,奴婢光听着也觉着娘子夫君甚好。”
“待给孩子做几件小衣裳后,我再试着给夫君也做几件衣裳。我针线活不好,总怕做出来他也穿不出去。上回给他做了香囊,他日日戴在身上都有些丢人现眼了。”
挽玉觉着好笑,忍不住微微笑出声来:“多做做,自然便做的好了。”
月妩吹干信纸,将信收起来,走过去与她坐在一块儿,拿着布料剪子边剪裁边与人说说笑笑,连母亲是何时进门的都未察觉。
是挽玉回头去拿彩线,一抬头看见了坐在木椅上的长公主。她一惊,从罗汉床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叩拜:“参见殿下。”
月妩则是微微一怔,放下针线,缓缓下地行礼:“见过母亲。”
长公主嘴角稍稍上扬,狭长的眼眸中却没什么情绪,问道:“在做什么?”
月妩将做好的小袜子拿过去:“再给谌儿做小衣裳。”
长公主淡淡瞥了一眼:“以后这些活儿交给下人来做便好,你既已被封为郡主,以后朝堂上的事少不了要了解。你先随我认清朝堂中的官员都有哪些,哪些是寒门出身,哪些世家贵族,哪些与我们是一派,哪些与我们不是一派。”
月妩默默垂眸,拿小袜子的手紧了一些。
她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也并不想了解朝堂上的那些勾心斗角。但她现下已明白了忤逆母亲的后果,她不想因此事又牵连到温慎和孩子身上。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微微施礼:“是,母亲。”
“你随我来。”长公主起身,带着一群侍女离开。
月妩回眸看了一眼挽玉,冲她勉强笑笑,跟着出门。
一整个下午,从朝中官员架构开始,到每个职位是哪些人在任职,月妩听完已有些头昏眼花。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她每日都要去母亲身旁,听母亲跟前的侍女讲述朝堂上的事儿。说是侍女,更像是女官,政治谋略恐怕并不比当官儿的差得到哪儿去。
月妩听着听着也觉得挺有意思,原来这些所谓的名门世家私底下也会有这样多龃龉,每个人都是在步步为营,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而争斗,母亲也不例外。
哪怕温慎出身寒门,只是家族中不起眼的偏支庶出,母亲或许也会同意她与温慎明媒正娶。
可温慎偏偏不是,他只是一介布衣,双亲亡故势单力薄,连想扶持都无从下手。
她越听越觉得心寒,在被权利包裹的天罗地网之中,个人感情是最不要紧的,母亲也从不觉得拆散他们自己有任何错,母亲真的认为将温慎和孩子接来已大发慈悲。
可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她做不到将自己化作一柄剑,此生都奉与权力的斗争之中。
夜晚,她与挽玉说起莲乡,又忍不住开始思念温慎和孩子。
“母亲说今年科举照常,眼看着日子快到了,夫君若是早做准备,或许这时已入京了。”
“娘子走时是如何与夫君说的?”挽玉剪下一截烛火,奉了茶水来。
月妩端着茶水,撇去浮沫,看着跳动的火芯,道:“我只与夫君说,京城有家人来寻,我要先一步去京城,随后会有人去接。”
“娘子为何不直接带上夫君,总归娘子的孩儿也听话,想必不会哭闹。”
“我走时并不在家,姆妈来寻我,告知我父亲即将逝世,时间不等人,叫我先行去京城,会派人传话与夫君。”
“这……”挽玉眉头紧紧皱起,牵住月妩的手腕,重重叹息,“娘子好生糊涂啊!”
月妩一顿,茶水往床上洒了一些,忙不迭的放下茶水,反牵住挽玉,急急询问:“此话何故?”
“姆妈若敢去寻娘子,便说明大势已定,陛下皇位已夺,小小城池关隘焉能阻拦殿下步伐?又何况是乡间不到千里路程,哪儿能耽搁多少功夫?姆妈接娘子来时,可拿信物强闯城门了?”
月妩一愣,想起那夜奔往江陵城中之时,她确感何处不对,可心乱如麻,又经一通劝说,竟然并未想到这一层。
她重重往后一坐,喃喃道:“姆妈说生父将亡,一时情急,我……”
她急得眼中有了些泪意,脸紧皱着,望向挽玉,试图得到些安慰:“可姆妈派侍卫去传话了,这总不能有假。”
挽玉叹息声更重:“娘子想得简单了,姆妈怎可能去传话。”
月妩惊得睁眼,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姆妈既一再推拒,便说明殿下下旨时只要姆妈接娘子回来,姆妈怎敢违背殿下旨意擅自做主?恐怕所谓传言也是为了稳住娘子。”
“怎会如此?”月妩满脸颓丧,“你敢肯定你所猜测不会有误?”
挽玉双膝跪地,双眸直视:“此猜测十有八九不会错,奴婢也绝无有挑拨离间之心。”
“那现下可如何是好?”月妩扶额,心中焦急万分。若姆妈没传话,那温慎现在岂不是担心疯了?
“娘子莫慌,奴婢明日便要出府,一定将信送出去。”
“好好,你快起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去扶人,将人牵到床上,又仔细叮嘱一番,“你切要记清楚,信要送至江陵南县临水巷谢家。”
挽玉郑重点头:“奴婢记下了。”
月妩说罢,叹息几声,独自沉默半晌,忽而又下地,举着灯盏往书桌前去,慌忙找出纸砚,胡乱研磨几下,提笔快速书写:“我恐信件有所丢失,再多写几份。一份送到南县谢家,一份送到莲乡冯家,一份送至莲乡温秀才家,还有一份……”
她顿了顿,道:“送到江陵宋家。”
那几份狂草的信件被她一一封起来,交到挽玉手中,又写了一份详细地址交给挽玉,含泪嘱咐:“明日寄信时劳烦你多跑几个地方,若是地址不记得,便将这纸张交给信使看。一切有劳你了!”
“娘子放心,奴婢一定将信分毫不差送出去。”
月妩点了几下头,转身拖着步子往床边去,泪已然落下,待坐至床上时,已泣不成声。
“娘子。”挽玉举着灯盏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如此不辞而别,夫君定会急坏的,家中还有孩子需要照顾,又快要科考,他如何能兼顾?”
“信件寄出去,约摸半旬便能抵达江陵,娘子勿要心急,也莫要在殿下跟前表露半分。殿下本就不喜娘子夫君,若是知晓此事,恐怕更会生气。”
月妩连连点头:“我知晓了我知晓了。”
她半点儿法子也没有了,全将希望寄托在了挽玉身上,只盼着信件早日寄去江陵,让温慎早些知晓她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她帮挽玉一起收拾了东西,为避免招来目光,并未亲自送挽玉出院子,而是在房内坐着。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她吃了些东西,看会儿书,等母亲的侍女来唤,至于信件的事儿,等明日挽玉回来便有结果。
她正在窗边看书,却听闻外面一阵骚乱,心中有些不安,探出头去问了一句:“出何事了?”
守门的侍女只道:“奴婢也不知,娘子不必惊慌,外面自会有人处置。”
她心跳得越来越快,放下书册,不顾侍女阻拦,冲了出去,跑出院门,一路往侧门去。
越往侧门人越多,不知是谁在中喝了一声“都回自己院里去”,侍女们纷纷转身离去,唯有她逆流而行继续往前奔去。
“郡主!郡主!那边污秽,还请郡主莫要再前往了。”守在通往侧门路上的几个侍女上前拦她。
她心中大感不妙,甩袖怒喝一声:“我乃郡主,谁敢拦我?!”
侍女齐齐跪了一地。
她不敢再耽搁,提着繁重的裙子奔往侧门,一眼看见
倒在血泊之中的挽玉。
挽玉胸口中箭,血流不止,而举弓之人就站在不远处,并肩而立的还有醒春。
她来不及多看两人,冲了过去,将挽玉抱起,手指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颊。
“挽玉,挽玉……”她哽咽几声,眼泪往下掉。
挽玉还尚留有一口气,手未捂住中箭的心口,而是护住了怀里的凸起。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张了张口,几乎听不见声音:“娘子,对不起,信……”
话未说完,护住信的那只手缓缓滑落,只留下几道血迹。
月妩仰起脖颈,闭了闭眼,泪顺着脸颊流向耳廓,摇头喃喃自语:“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她抬臂擦了把泪,轻轻放下怀中的人,垂着头,撑着膝盖缓缓起身,看向站在阴影处的几人,忽然吼道:“她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何害人性命?!”
醒春站在那儿,下巴微抬,面无表情,淡淡道:“此人蛊惑主上,不分尊卑,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是我要与她说话,是我觉得她亲近,你们有什么冲我来啊!冲我来!”她大步冲过去,正要上前去质问醒春,忽听前方一阵拜贺礼,醒春让开路,母亲走了过来。
母亲未看地上的人,只瞥了她一眼:“身为郡主,在此为了一个奴婢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为何要杀她?”她停下脚步,咬紧牙关,远远看着母亲,冷声质问。
“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你不怪这奴婢以下犯上,还想来拷问你的亲生母亲吗?”
“她不是奴婢,她是我的朋友,我与她有话可说,待她情同姐妹,你为何要杀她?她家里还有人在等着她!”月妩几乎崩溃,满脸都是泪,声音已含糊不清。
可长公主仍旧无所动容:“与一个奴婢情同姐妹,不知是谁教你的。来人!”
有侍女上前跪下。
“去,不要那些贱婢的脑袋了。再加千金,我要活人,绑来府上剥皮抽筋!”长公主长眉拧起,满脸怒意。
侍女侍卫齐刷刷跪了一地:“还请殿下息怒,还请殿下息怒。”
唯有月妩站在那儿,神情狼狈,深吸一口气,静静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要这样做,你若要动手,便朝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长公主仰头笑了几声,指着她道:“姆妈,姆妈你来看看,这就是本公主养的好女儿,不为她母亲说话便罢了,居然为了外人与她母亲说这种话。”
姆妈站了出来,扶住长公主,轻声劝:“娘子年纪尚小,又常年不在殿下身旁,受了下人蛊惑,才与殿下有了嫌隙。现下下人已死,殿下若与娘子好好说,娘子能明白的。”
“我不明白!”月妩转身要往门外跑。
“拦住她!”长公主猛然大呵一声,当即有数十侍卫侍女上前阻拦。
月妩用力推拒,发髻早已散落,高声呵道:“都给我让开!我要回江陵!我要回江陵!”
“好、好!我今日便遂了你的愿!”长公主指着她,摇晃几下,往后喊人,“来人!速去江陵,将那村……”
“殿下!”姆妈重重跪下,抬眸摇头,轻声道,“殿下,万万不可啊!”若今日杀了江陵父子,恐怕殿下与郡主二人此生再无重修的可能。
长公主看了看姆妈,又看了看月妩,重重叹息一声:“将郡主送回院子,从今往后若无我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放郡主出门,不得与她私传信件,否则便犹如地上之人!”
“松开我!松开我!”月妩被强行架着往回走,大喊大叫中夹杂着侍女们整齐而冰冷的应是声。
她双脚沾上了鲜血,被拖拽着,留下两道越来越浅的血迹……
第66章
自那日回家未见小妩后, 温慎当即便觉不对,从莲乡找到了县城,前后寻了县令陶敏, 甚至连宋积玉那儿也去求过了,可这么多人共同找寻之下, 还是没有寻到月妩踪迹。
其间听陶敏称, 小妩曾说京城尚有亲人在世, 他又赶往京城,随行的有谢溪行,还有丧父来投奔的付同。
三人一起在京城拿着画像寻找数日,依旧未果。
温慎已熬了许多天, 心神憔悴,站在京城的小巷子上便要往后倒。
谢溪行忙来扶:“不言,不言,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否则人还未找到, 你便要被累垮了。”
温慎摇头, 扶着他的胳膊缓缓起身:“若寻不到小妩,我寝食难安。是我的错, 是我太自负了, 我不该让她在乡里乱跑的,也不该去教什么书,否则她也不会出事!”
“可我们已寻了这样长的时间,还是未寻到,说不定……”付同话还没说完, 被谢溪行给瞪了回去。
“不言,村中不是有人曾说见到弟妹与人走远了吗?或许是她家人将她带回去了也犹未可知。她生成那样, 性子又骄纵得很,说不定是什么大门大户出生的小姐,将她带回去关起来了。若真是这样,你即便是心急也没有用啊!”谢溪行扶住温慎将他往街道旁边引了引。
温慎此刻已是六神无主,急忙问:“那我该如何?”
“暂且先不寻了,先准备科考。倘若你能考中做官,无论是她被坏人掳走了,还是被家里人关起来了,待人寻到了你至少还有与之一争之力,否则你我一介布衣,如何去救弟妹?”
“好、好,我会尽全力考中,可人不能不寻。”温慎泪已渗出,紧紧抓住谢溪行的手臂,“溪行,人不能不寻。”
谢溪行拍拍他的手臂:“好好,积玉不是也在寻吗?还有付同呢,你安心备考,让他们先寻着。待考完,当上官了,各方打点通,岂不比现下这样大海捞针强?”
“你说得有理,你说得有理……”他扶着谢溪行,往后站了站。
忽而,前方一阵吵闹,有侍卫从前方大步跑来,将街上百姓往道路两旁赶。
一时人潮涌动,他们一行人被挤得站在角落里。
“长公主车驾前行,尔等还不速速回避!”有带刀侍卫高声大呵,随即街上人群齐齐跪拜。
谢溪行眼疾手快,拉着温慎也跪俯在地,只听得一阵车轮碾地之声滚滚而过,再站起时,只能远远看到车背。
付同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忍不住好奇:“是谁的车驾?这样有排场?”
旁边有人回答:“一看你就是小地方出来的吧?连长公主的名号也未曾听过?”
付同并未觉得被羞辱,只不好意思挠挠头:“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识。”
那人见他如此实诚,忍不住多了两句嘴:“看到后面跟着的那辆车没?那是长公主之女平阳郡主的车驾,这公主之女能被封为郡主的可不多见,其宠幸可见一斑呐。”
“原是如此,多谢告知。”
付同与人聊得正欢,那边谢溪行忽然喊他:“小同,快些来,扶不言回客栈,我看他要倒了。”
“噢,好好。”付同与人打了招呼,跑了过去,走到另一侧搀扶温慎,小声与谢溪行八卦,“长公主之女也能被封为郡主吗?”
谢溪行低声道:“若长公主许配亲王,其女随亲王,自然能封郡主。只是当今的长公主可不一般,不可与常人同一而论。”
“不过,不是传闻公主并没有子嗣吗?”
“圣上说是一直养在庙里,为先皇祈福,我等平民百姓哪里知晓这样多。”
付同想不太通,未再接着问。
秋试在即,温慎倒是同意要考试了,可哪儿还有从前那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一头扎进题里便出不来了,从江陵来的几个同窗想要探望,他都未曾见过。
常常是试题一放下,便开始对着窗外发呆,还不如多解解题,至少解题时能暂忘了烦恼。
科考一罢,旁人都在对题,结识权贵,只有他一人,茶饭不思,带着付同在京城大街上游荡。
官差来客栈报喜时,也不见他有什么喜色,好在是有谢溪行在旁帮着打点,才未将场面弄得太过尴尬-
月妩已很久未出府,整日里被关着,连日子都分不清了。
挽玉死了,母亲派人来说过,已将她厚葬,还送了好些金银给她家里。
可人死了就是死了,金银财宝能让人活过来吗?
身旁无人可说话了,每日陪伴她的是针线布匹,从前总是缝不好的针脚,如今倒是有几分熟练了,床边叠放的全是她给温慎和孩子做的衣裳。
有时针线活做累了,她就写信,给温慎写信,给孩子写信。
写一些很琐碎的事儿,就好像在和他们说话一般,书桌上已摞了一堆送不出去的信。
她知晓秋试应当就在这两日,但具体是哪一天就不知晓了,也无从得知温慎有没有来考试,考得如何。
可她不告而别,温慎定会被影响。
窗外有梧桐树,树边是被院子围起来的四方天空,天边一行孤鸟飞过,应是要去南方过冬了。
她站在窗边,看着那行孤鸟,直到它们飞出小小的四方天地,消失不见。
外面守着的侍女似乎是也感觉无聊了,聚在一起说闲话,不知是在说谁的坏话,两人发表了同样的意见。
她听不懂,听了一会儿坐回窗边继续写信。
又一日,外面的侍女仍旧在说话,像是在议论秋试的事儿,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
“听闻今年高中的几位都俊朗得很,只可惜好像都娶妻了。”
“就算不娶妻也轮不到咱们,你在想什么呢。”
“那可说不定,那榜眼不就是布衣出身,听说他妻子也是乡间一农女罢了。”
月妩一怔,布衣出身,除了温慎,她再想不到第二人。
即便不是,她也要去试一试。
当夜,寒风阵阵,她挑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趁守门侍女入睡时,从窗口爬了出去,往府中最不起眼的后门去。
已入深秋,天冷得连地里的虫子都能冻死,守门的小厮裹了身被子靠在门边也睡着了。
她看了小厮一眼,双手双脚扒着院墙旁的树干往上爬。她没爬过树,不知用了多大了力气才爬上去,坐在院墙上时大腿处已火辣辣地犯疼。
顾不了那么多,她看着院墙外空荡荡的地面,咽了口唾液,闭着眼跳了下去。
“咚!”
“什么人?”院门内小厮低呼。
摔到臀了,她疼得紧紧咬住手臂不敢出声。
脚步声在墙内响起,来回走动一会儿又停下,并未出门。
她松了口气,扶着腰,一瘸一拐往前跑,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去何处才能找到温慎。
“什么人?!”暗处兵器铠甲一阵响动,两个侍卫从暗处走出,刀刃滑过刀鞘的刺耳声随之响起。
月妩一愣,微微扬起头,厉声道:“我乃平阳郡主!”
她身上没有任何信物,但仅凭那双与皇帝和长公主一模一样的狐狸眼,侍卫便能确认她的确是平阳郡主无误。
“哐!”刀被收起,侍卫一前一后行礼,“参见郡主。”
“不必多礼。”月妩微微侧身,掩饰眼中慌乱。
侍卫起身,对视一眼,道:“天色已晚,城中宵禁,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走动,不知郡主是要去往何方?”
“我欲去寻新科榜眼。”
侍卫稍顿:“可是温大人?”
月妩一喜,险些上前抓住两人。她强行忍住:“正是。”
“天色已晚,且今夜陛下设宴邀了新科举子,直至现下还未放出宫来,恐怕今日是出不了宫了。若郡主真有要事,不若明日再去驿馆寻人。”
月妩思索一番,道:“你明早去与榜眼传话,就说有一名为骄骄的女子明日午时在驿站外的街上等他,请他务必前往。”
“卑职遵命。”
“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不必相送。”
两人一起望向月妩的背影,其中一人道:“白日不寻偏偏晚上来寻,恐此番举动是背着长公主而为,大人万万不可传信,否则岂不是与长公主作对?”
“我亦是如此想的。”另一人转过身来,“只是这位郡主亦不好得罪,一个不留神,你我二人便要成为挑拨她母女关系的罪人了。”
那人眯眼,压低声音:“因而今晚,属下与大人什么也没遇见,什么也没听见。”
“正是如此。”
此刻,月妩正围着公主府外寻树,可人运气怎会那样好,出来也便宜,回去也便宜。
思来想去,她叩响了后院门环。
“谁啊?”守门小厮被吵醒,迷迷糊糊开了门,随即惊在原地。
“你若不说,便无人知晓此事,母亲也不会来寻你麻烦,你若说了……”月妩故意顿住。
小厮愣了三息,快速让到一旁,请她进门,而后又快速合上眸。他若现下去请罪,恐怕也难逃一死,还不如搏一搏试试。
月妩见他不说话,快步走开。
府中亦有在巡逻之人,只是府上从未出过什么事,又是大冷天的,巡逻之人都未太用心,她轻而易举回到了院子里。
门口守夜的侍女还在呼呼大睡,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窗,却朝门口走去,轻轻推开门。
守夜侍女被门声惊醒,抬眼见她站在门口,慌乱连连:“郡主这是去往何处了。”
她站在那儿,微微抬起下巴,不痛不痒:“出府去了。”
“郡主!”侍女惊呼一声。
“你们要去禀告母亲吗?告诉她你们贪睡失职,连郡主出了府都不知晓。”她勾了勾唇,眼中毫无波澜。
侍女跪俯在地,哆哆嗦嗦不敢回答。
“明日一早去宫中拜见过舅舅舅母,出宫后我要在朱雀大街停留两刻,你们二人自己想好借口。”说罢,她大步跨进门槛,关了门,轻轻倚在门上,不停喘息。
门外那两个侍女在议论什么,她听不见了,闭了闭眼,擦掉脸上的滚烫,坐在床边,望着紧闭着的窗,坐到天明。
一大早,她派人去寻了母亲,说要进宫去给舅舅请安,母亲当即应了,许她进宫。
不用细想也能知晓,母亲定以为她要去找舅舅求情,并未当回事,才准许她去的。
可她吃一碟长一智,怎还会对他们抱有奢望?
去见过舅舅还有宫中的几位嫔妃后,她匆匆离去,赶在午时之前到了朱雀大街。
马车就停在朱雀大街拐角的小巷子里,这个位置能将大街上所发生之事尽收眼底。
她与温慎相处那样长时日,只要人一出现,她必定能看见。
可眼看正午已要过去,街上还未有温慎身影。
她有些坐不住了,推开车门要往下跳。
“郡主!不可!”另一个侍女借口买蜜饯去了,此刻这里只剩下孟竹和两个架马的侍卫。
侍女一喊,侍卫回神也上前要拦。
“让开!”月妩低呵一声,跳下车,往前跑去。
侍卫脚快,但不敢碰她,只能追上前挡住她的路。
她前后被拦住,孟竹也跟了上来,一时间竟无路可走。
“让开!”她又呵一声,拂开孟竹,又去推侍卫,可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推得动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她瞥了一眼侍卫腰侧的刀,毫不犹豫一把抽开,架在脖颈上,厉声质问:“谁敢拦我?!”
几人一慌,齐齐跪地:“郡主万万不可!”
动静闹得有些大,可马车上挂了长公主府的标志,往来行人皆心照不宣避开,不敢往这里看半分。
月妩举着刀往前走了几步,哐当一声将刀扔下,转身就跑。
“你们去
追!我回府去禀告殿下!”
月妩已听不太清,两旁有风声呼啸而过,头上的步摇碰撞叮咚直响,吵得她脑袋疼。
她干脆拔下步摇扔在地上,又拽了腰间禁步往后一扔,还有身上那件大袖外衫也一并脱了随手扔掉。
步摇禁步被摔断,上头的珍珠宝石散了一地,在路上四处滚动。
远远围观的人想去捡,却被拦住:“若我没看错,那可是从长公主府车架上跑下来的,应当是新封的郡主无误,你也敢去捡?不要命了?”
月妩一路跑向驿站,刚巧瞧见宫里来的内侍。
她上前抓住人,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新科榜眼可在此处?”
“郡主您怎么弄成这样了?臣这就送您回府。”
“我问你!新科榜眼可在此处?!”
内侍抹了把冷汗:“温大人昨夜宫宴言辞无状,已被圣上指去岭州,此时想必已出了城门了。”
月妩即刻松了手,往前巡视一圈,拽下腕上手镯,大步朝停在路边的马匹走去,将手镯塞给牵马人,抢了缰绳,翻身而上,高呵一声:“马匹借我一用!驾!”
高壮的马在街道上狂奔,两侧行人皆被吓得往后退让,有些来不及收拾的小摊直接被撞翻。
“赔你的!”月妩扯下头上珠花,颈上项链,随手往地上扔去,头也不回赶马前行。
远处便是城门,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城门前正在被盘查的那辆破旧马车里坐着她要寻找的人。
“架!”她又狠狠往马背上拍了一下,马跑得更快了,寒风在她脸上刮,留下冷红。
破旧马车已检查完,晃晃悠悠要往城门外去,她不管不顾乘着马匹要冲出城门。
“拦住她!”身后一声爆呵。
月妩不欲理会,径直向前,可城门守卫已上前拦截,若不勒马,恐要踩死人。
她一咬牙,紧握缰绳,马匹仰蹄随之痛苦嘶鸣,几乎要将她摔下。
只是瞬间,身后侍卫已骑马赶来,挡住去路:“郡主!请随卑职回府!”
“我要出城门!谁敢拦我!”她怒斥一声,猩红眼眸怒视来人。
侍卫皆连垂首,无人敢应答,亦无人敢放行。
“都给我让开!”她大吼一声,驱马要从两人身旁挤过去。
此时街道两旁早已肃清,只剩官兵侍卫和零星几个百姓。
“滚开!”她一拍马背,势要出城。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是!”侍卫收到命令,再无所顾忌,一人上前勒马,一人按住马背,一人扣住月妩的腰,将她从马上扛了下来。
她拼命挣扎,本就凌乱的发此刻全散了下来,随风乱舞。
“将她放下。”
“是!”
月妩得了自由,急急朝前冲了几步,高声大喊:“我要回江陵!我要回江陵!”
长公主缓缓放下车帘,声音淡漠:“来人,将郡主带回府。”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眼见着母亲的车架要走,她慌忙冲了过去,死死扒住车辕,苦苦恳求:“母亲,母亲,求您,求您让我回江陵……母亲,我想回家……母亲……”
“长公主府便是你的家,皇宫便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个家?!”
“母亲,求您求您!”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噗通跪在车前,叩拜哭喊,“母亲,我的孩子还小,他不能没有娘……母亲,您也身为人母,为何不能懂我?”
车门嘭得一声打开,长公主探出身来,冷斥一声:“郡主当街纵马,毁坏财物,言行无状,来人!将她关进马车带回府中,我自会禀明陛下,按律处罚!”
四下无人敢应话,只有几个侍卫上前,将她拖向不远处小小的马车。
“你不是与我说当了郡主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放声嘶吼,长发凌乱,脖颈到脸挣扎红透,脸边酒窝若隐若现。
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敢说话。
“我不要做郡主了!我不要做郡主了……”
她叫喊得几乎有些耳鸣,隐约听见母亲在说些什么,夹杂着不远处城门轰隆作响声。
模糊泪光里,门被缓缓关上,门缝里,渐行渐远的破旧马车消失在视线里,不见了。
第67章
一别京城数载, 如今再站在京城大街上,温慎再无从前那般狼狈。
虽还着一身粗布,但气势与从前大不相同, 面容依旧温和,但比从前少了几分笑意, 不矜而庄。
他望见街道有布匹铺子, 招呼付同前往。
“这料子很鲜艳, 小妩必定喜欢。”
付同不知说什么好,家里的布匹已堆了半间屋子了,这回来京光布匹都带了三大车。
可他也不知该怎么劝,若是买些布匹能让大人心中好受一些, 那便买吧。
“付同,付钱。”
“哎!”付同摸出荷包,交了银子,正要抱起布匹,却被温慎抢了先。
“我来抱着吧。”他抱着那匹粉白色的料子, 大步走出门。
马车前有赶车的少年, 名叫杜宇,是他在地方为官时收留的孤儿, 如今也跟着他调任京城。
“大人, 布匹放车上吧。”杜宇跳下车,推开车门,让他好放布匹。
他放完,并未进车,指了指不远处的首饰铺子, 又道:“去那儿也看看。”
杜宇与付同相视一眼,只道:“付哥哥随大人去吧, 我在这儿守着马车。”
付同不是很喜欢这个活儿,每次大人站在那儿自言自语,他都不知该如何答话。但杜宇比他小,在大人身旁服侍比他还晚,他也没脸将这苦差事推到杜宇身上,只能应下。
“我看这个玉镯子不错,你觉得呢?”温慎看着柜上摆放的玉镯,不待人回话,便又道,“只是不知小妩有没有长大,这个镯子她戴不戴得了。”
付同忙道:“既如此,不如将人寻回来后再买。”
掌柜也急了,拿了镯子与他瞧:“这镯子下到小姑娘上到妇人都能戴的,您拿回去,若戴不了再来找我换,这成色可不多见。”
温慎摸了摸那只通透的玉镯,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弯起:“付同,付银子吧。”
玉镯并不便宜,荷包里的银子已见了底,看得付同有些肉疼。
这若是人还在,买便买了,好歹是有人戴着,也不算是浪费,可人又不在,买回去放在屋子里生灰,不知是如何想的。
出了铺子,付同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看别驾上回介绍的娘子也不错,大人还不如将人娶了,省得买这样多东西浪费。”
温慎脚步一顿,攥了攥手里的锦盒,语气淡淡:“你若再多说一句,往后便不必跟着我了。”
付同当即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温慎心中不悦,再无心思到处乱逛,跨步上了车,沉默许久,道:“去陛下给的宅子里看看吧。”
车外只回了句是,马车便缓缓向前行驶。
街市人多吵闹,走一步便要停三步,驾车闲得无事,杜宇忍不住低声道:“你与大人说这些做什么?白白惹他生气。”
“生气总好过每日欺骗自己来得好,气过了难受过了便好了,如现下这般成日活在幻想里算什么回事?”付同早有不满,“这些年为找人花了多少时光银子,欠下多少人情?可到头来连个毛发也未见着,难道要这样耗一辈子吗?”
杜宇抿了抿唇:“可那毕竟是大人的发妻,十四岁便跟了大人,大人如何能放得下?”
付同冷哼一声,瞥过头去:“我看宋公子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说不定她就是攀上高枝儿了,否则这么多年为何声不见人死不见尸?”
杜宇未再答话,他并不了解大人的过去,但他相信大人能如此执着,想必大人的发妻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马车又往前行驶一段,刚要好走起来,前方突然冒出两队官兵,将人往两侧赶,高声喊:“平阳郡主车架!速速回避!平阳郡主车架!速速回避!”
一时间,人都朝两道挤来,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杜宇未来过京城,觉得新奇:“这平阳郡主好大的架子。”
“嘘,可不能乱说。”付同急忙拦住他,悄声道,“平阳郡主可是长公主之女,陛下之甥,受宠得很。”
“这样厉害,我竟未曾听闻过。”杜宇感慨一声,伸着脖子要往街道上看,被官兵训斥一声,又缩了回去。
他捂着脑袋,有些委屈:“我瞧街上的人都在看,怎就凶我一个?”
有人回过头来,笑嘻嘻道:“谁叫小兄弟你太过显眼,你看他们都在看,但官兵一来便会缩回去,只有你还傻愣愣盯着。”
“原来如此。”杜宇喃喃一声,又问,
“你们也是外地的,没见过郡主出行吗?”
“非也非也。平阳郡主曾在城北布粥,有人见过说是惊为天人,我等才想凑个热闹,瞧瞧那人说得是真是假。”
杜宇点点头,踮着脚,往前面看。
如今已入夏,天气热得很,郡主车架两侧开了大大的窗,窗上装了轻纱隔挡,只能看出个人影,哪儿能瞧得出美丑好赖。
他有些遗憾:“这也看不出什么啊……”
话音刚落,身后的马车车门嘭得一声响,温慎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疯了一般朝人群里挤。
“大人!”杜宇与付同齐齐低呼一声。
付同急忙跟上:“你务必收好马车,我去追!”
人潮拥挤,摩肩接踵,温慎像是看不见前方的人群,双眸死死盯着大路上的车架,用肩顶开人群,朝前追去。
“大人!大人!”付同个子小,穿梭更为容易,很快便抓住了他,“大人!你要去何处?”
“我看见小妩了,我要去寻她!”他用力甩开,双手扒着人群继续朝前钻去。
已有人不满了,开始骂骂咧咧,说话极为难听。
可他半点儿也听不到了,从官兵围着的缺口钻出去,大步朝前追。
“竟敢追赶郡主车架!你不要命了吗?!”官兵大呵一声,手中的矛便要往他身前去。
付同眼疾手快,将人捞了回来,连连道歉。
所幸车架已走远,官兵须得跟上,一时都散了去,只剩温慎还站在原地,目光随着车架走远。
周围人群逐渐散开,有一两个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意思,忍不住多了句嘴:“那可是陛下的亲外甥,如今已许配给了裴家大公子,你如何敢多看?”
温慎一怔,猛得上前抓住那人的肩,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你你,这可是天子脚下,你敢动我?”那人吓得连连后仰,以手指他。
“对不住对不住。”付同慌忙将人拽开,摸了碎银子交出去,“我家公子只是想问问这平阳郡主的事儿,并未有冒犯之意。”
那人看了一眼银子,挑了挑眉,接过银子快速揣进怀里,立即笑开:“那您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京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付同并未有问话之意,只不想温慎在此失了态,拉着他要走,低声劝:“大人许是认错了,我瞧那窗外轻纱不薄,根本看不清人脸。”
“我看清了!”温慎突然大吼,街上的行人都朝他看过来,他只看着付同摇头,低声哽咽,“我看清了,我不会认错,那就是小妩……”
他松开付同,转身看向方才收了钱的中年男子,复问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中年男子立即放下口中的碎银子,笑呵呵道:“我说平阳郡主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外甥,前些年接回宫里来,还赐了国姓,改姓月名妩,封号平阳。”
温慎唇角微微颤抖,忍不住笑起来,泪往口中落。
那男子觉得他怪得很,但又舍不得这样一个财大气粗的外乡人,硬着头皮接着道:“也是前几年吧,陛下做主将平阳郡主许配给裴太傅之子。裴太傅你们知晓吧?”
温慎缓缓闭眼,摇了摇头。
裴太傅他如何能不知晓,裴太傅之子裴大公子他更是清楚得不得了。那年高中,便有人称他与裴太傅之子裴喻有些神似,那时他还曾婉言,不敢与裴大公子相较。
“这都不知晓?”那人摇了摇头,解释道,“裴太傅三朝为官,是裴家的家主,其长子裴喻生性聪慧,十五岁那年与城外静元寺方丈对弈,险些赢了方丈,从那起声名大噪。只可惜身子不济,久未成家。据说平阳郡主百花宴上一眼相中了他,从宫中追到宫外,陛下宠爱郡主,不久便下了圣旨,给两人赐了婚约。”
一旁付同听得已是龇牙咧嘴,他偷偷瞧了一眼温慎,见温慎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心中焦急,又拿了碎银子给那说话之人,想催人快些走。
不料,那人会错了意,拿着碎银子在衣角上擦了擦,说得更起劲儿了:“要说这平阳郡主性子骄纵,与那位是别无二致,还曾当街纵马伤过百姓。可自从与裴大公子看对眼后,那又是办纺织局,又是布粥的。”
那人说道激动处,忍不住指着远处:“前年益州大旱,城外来了好些难民,郡主与裴大公子就在城北……喏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出去就是,他两人就在城北布粥,那真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叫人看过一眼便忘不了。”
“行了行了,我们还要赶路,不与你说了。”付同再听不下去,急忙搀着温慎往回走。
这些年在外为官,一切事宜都亲力亲为。若忙起来,常常不舍昼夜茶饭不思,偏偏去的还都是些穷乡僻壤,岭州湿热多有瘴气,益州炎热夏不能眠,并州常年风沙。
如此来回折腾,身子早不如从前,付同真怕他再听下去,便要倒地不起,这会儿只一个劲儿地将他往回拉。
而他似乎也是丢了魂儿了,只拖着步子愣愣跟着走。
直至回到车中,看到那匹粉白色的布料,他恍然回神,朝外大呵一声:“去长公主府!”
杜宇看一眼地图,当即要掉头,付同连忙拦住,朝里道:“大人一到京城若不先去吏部报备,反而先去了长公主府,在外人看来恐怕不好。”
“是啊是啊。”杜宇附和。
“大人不如修书一封送去长公主府,若郡主真有何苦衷,看了信,定会来寻大人解释,也省了大人与长公主冲突。”
车厢里没声音了。
温慎垂眸看着身旁的布匹,泪落下将粉白的布料浸湿一块。
他悄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好,先修书一封。”
许是有什么隐情呢?或许小妩也有话与他解释呢?他不能这样冲进长公主府,他想听她来亲口解释。
“先回府。”他又吩咐一声。
马车进了府门,他迫不及待冲进房中,转了一圈。
跟在后头的守门老头有些摸不着头脑:“温大人这是作何?”
付同摇了摇头,只问:“劳烦告知书房在何处?”
“在这边,请两位随我来。”
话音刚落,温慎从房中又冲了出来,跟在老头身后冲进书房,手忙脚乱将包袱里的砚台笔墨翻出,胡乱研磨几下,铺了纸提笔就写。
其余几人没敢追进来,都站在门口,看着他往地上扔纸团。
他写吾妻小妩,时隔……
写不下去,抓成一团扔了。
又写小妩,当初为何不辞而别而别,可是有什么苦衷?
又写不下去,又扔了。
来来回回,不知废了多少纸张,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纸上潦草质问:陈妩,你可还记得我?
仅此一句,已用了他大半的气力。
他将信封好,快步出门交给付同,严肃叮嘱:“务必送到公主府!”
付同连连点头,将信塞进怀里,往外跑去。
“大人,现下是要去吏部,还是在家中休整?”杜宇见他站在门口发怔,忍不住上前找话说。
他垂了垂眼,手指曲了曲,抬眸冷声道:“去吏部!”
与吏部中人客套一番,天也差不多要黑了。望着天边的残阳,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郁气终于消散一些。
下了车,他朝杜宇吩咐一声:“去看看付同回来没有。”
“是。”杜宇快速往院子里跑,转了一圈,并未看见付同,心中一慌,缓缓走回去,低声道,“付同哥还未回来。”
温慎心跳停了一瞬,慢慢朝房中走去,半响才回过神:“噢。”
杜宇跟上去:“大人,天快黑了,我去煮饭了。”
“你去吧。”温慎看着桌上的纸张,讷讷回复一句。
杜宇走出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心中焦急万分,想要去寻付同,看看是何情况,可府中就他们两人和一守门的大爷在,他根本走不开。
他忧心忡忡煮完饭,试探朝房中问了一句:“大人现下可要吃饭?”
温慎仍旧怔愣着,像是失了魂魄,钝钝转头:“等付同回来再吃。”
杜宇心中一阵不安,既希望付同早些回来,又希望付同不要回来。这样久未归,结果已很明显了,偏偏大人抱有一丝希望。
天彻底黑下来,月上中天之时,院门一声轻响,付同从外进来,一眼看见月光之下的杜宇,疾步走近,低声询问:“大人可睡了?”
杜宇愣愣起身,没有回答。
“长公主府中之人不肯传信,我不敢回来,怕大人伤心,一直在院门外蹲着,这个点儿才敢进门。”
杜宇没有接话,默默垂下眼。
付同直觉不对,缓缓转身,却见温慎正衣衫齐整地站在窗边。
“大人。”付同头皮有些发麻,急急解释,“长公主府一直是由长公主在做主,说不定郡主并不知晓此事。”
温慎沉默许久,扯了扯嘴角:“或许。”
“大人……”
“将信给我吧,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送信的事改日再说。”
“大人……”付同还要再说些什么,但温慎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双手将信归还。
温慎看着手中的信,笑了笑:“早些睡吧。”
说罢,他关了窗,拖着步子,坐在桌边,盯着未署名的信封很久,眼泪啪嗒几声落在上面,溅出深色的小花。他举着烛灯,将信烧了。
烛灯燃了一夜,翌日一早,他默默起身,换了官服,乘车往宫里去。
付同和杜宇都看见他眼底的青黑,相视一眼,没有说话,默默驱车。
到了宫门,有内侍来接,他下车缓步在宫墙之中。
不走多久,前方便是兴庆殿,殿外跪有一纤细身影,不知是谁。
他往前走,快到殿外时,却见那道身影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一瘸一拐朝旁边的宫道上去。
内侍见他眼神飘走,解释一句:“那是平阳郡主,每月都会来跪上一两回。次数多了,陛下便不想见了。”
温慎脚步一转,就要追过去。
内侍却道:“大人,进殿吧。”
温慎停下脚步,偏头看着那道身影很久,内侍又催一次时,他才抬步迈进殿中。
他极尽克制,尽力清醒着与皇帝说完话,快步朝宫门外追去。
“大人何故如此着急?”
“家中还有要事。”他知晓宫墙之中不能狂奔,可心中实在着急,只能放快脚步。
碰巧他出门时,那辆车架从另一个宫门口出来不久,正在前方。他快速与内侍道别,大步跨上马车,急促吩咐:“跟上那辆马车!”
付同不用多想,便知晓要追的是谁的车架,只催促杜宇更快一些。
杜宇不敢怠慢,急急往前追。
可就在要追上之时,前方的马车突然拐进了巷子里,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口。杜宇一看那宅院的门匾,手一顿,勒住了马。
温慎一直看着窗外,比他们还要早看到那明晃晃的裴府二字。
“大人,要不还是先回吧。”付同硬着头皮说出。
“不。”温慎死死盯着那紧闭的侧门,“我在此处等她出来。”
第68章
“新婚在即, 郡主还是莫要再往此处跑得好。”
“母亲不是很满意这桩亲事吗?我来看看他又如何?”月妩淡淡瞥一眼身旁的侍女。
这些年,她身旁服侍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短的不到一月, 长的不过半年。
母亲不信任她,随时要派人盯着, 除了皇宫和裴家, 哪里也不能去。
“我连自己的未婚夫君都不能见了吗?”她又扔下一句, 轻车熟路往裴喻院子里去。
这府中侍女早对她再熟悉不过,一见是她来,立即引她往里走:“郡主,大公子这几日身体不适, 正在床上歇着,郡主还是等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再进门也不迟。”
月妩望着那侍女,挑起竹帘,哼笑一声:“我孩子都生过了,还怕这些?”
侍女脸都绿了, 被噎得没话说。
竹帘里头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松黛, 可是郡主来了?”
“是。”
“请她进来。”
松黛上前几步,双手撑起竹帘, 毕恭毕敬:“请郡主进。”
月妩毫不客气踏入内室, 往床边的小凳一坐,看着床上只着中衣的男子,淡淡道:“近日可有我夫君的消息?”
“郡主稍等,待臣穿戴齐整。”裴喻撑着床架,缓缓起身, 拿了屏风上的衣裳,往身上一件件套。
月妩就坐在那儿, 毫不避讳看着他。
他磨磨蹭蹭半晌穿好,缓步而来,斟了杯茶,推到月妩跟前:“郡主请用茶。”
月妩抓住茶杯,握在手中,盯着他:“说吧,有何消息?”
“温大人还在并州境内,听闻并州在温大人的手下发展得很好。他前些日子曾请过奏,向陛下请安,并汇报了并州境内的情况。”
月妩缓缓垂下眼,正在想着奏折会是何语气,突然听那边停了,心中有些不满:“没了?”
“抱歉,臣只能探听来这些。”
“那我先走了。”月妩起身,毫不犹豫要离开。
可没走两步,却被裴喻了拉住手腕:“郡主……”
月妩头也没回一下,冷冷道:“松开我。”
裴喻没有松手,反而上前一步,从身后抱住了她:“郡主,臣愿同温大人一起服侍郡主,只要郡主同意,明日臣便传信去并州,与温大人说明情形。”
她勾了勾唇,转过身来,双手勾住裴喻的脖颈,道:“好啊,我同意,那你今日便去替我传信。”
裴喻笑了笑,眸中带着点点星光,唇色格外惨白:“臣不傻,若臣今日去传了信,明日郡主不肯应了该如何。”
“那你想如何?”月妩面上的笑意微微敛起。
“臣不是说过吗?”裴喻轻轻搂住她的腰,垂首轻声道,“让臣服侍郡主一夜,臣便立即去传信。”
她没有推拒,脸色微沉,紧紧看着他,眸子里没什么情绪。
“郡主……”裴喻轻轻将她搂至怀中,“臣知晓自己与温大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郡主一直在透过我看他。但臣不在意,即便洞房花烛时,郡主唤温大人,臣也不在意。”
“若那之后,你不与我传信,该如何?”
“郡主难道未曾想过,即便是臣不为您传信,待过几日成亲,臣与郡主也是必然要圆房的,只不过他们会用些下作的法子,臣不想那般。”
月妩推开他:“好,我同意。你若敢不与我传信,我便割了你的脑袋。”
他没放手,将人拉回怀里,轻笑几声:“臣一定说到做到。”
这笑声和温慎的好生相似,让月妩有些恍惚。她甚至开始欺骗自己,或许眼前之人就是温慎呢?
“骄骄,是不是又想夫君了?”
月妩一怔,猛然推开眼前之人。
裴喻被推了个猝不及防,连连退了好几步,撞在桌上,撞得茶杯晃动几下,而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他额前的发凌乱了几分,撑着木桌站稳,眸中有剧烈咳嗽过后的泪,微微弯着唇道:“郡主若实在是想念温大人,将臣当成他也无妨。”
月妩转过身,大步往门外去:“我回府了。”
裴喻快步在后面追,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但他丝毫没放弃,不停追上去要牵月妩的手,却频频被她甩开。
一路追至门外,他终于得逞,抓住了月妩的手,攥在手心里,笑着对月妩的侍女道:“郡主又在与我闹小性子了,还请两位勿要将此事夸大告知与殿下。”
“是。”侍女应声。
裴喻朝两人微微颔首,双手牵住月妩的手,垂首轻声道:“过几日便要成亲了,郡主勿要再往我这里来了,免得旁人看了笑话。”
这不过是做给两个侍女看的罢了,有时月妩也会配合一二,可今日心情实在是不佳,懒得与他演戏,手一抬便要离开。
裴喻却紧紧牵住了她:“莫急。”
她抬眸瞪他。
裴喻只是露出温柔的笑,缓缓朝她靠近,在她耳旁悄声道:“若郡主还记得今日承诺之事,可先回府写好信。”
她没再挣,只淡淡道:“我知晓了。”
裴喻摸了摸她的鬓边的碎发,松了手,拱手行礼:“臣恭送郡主。”
再抬眼时,却看向了坐在巷子尽头马车里的温慎。
温慎面无表情,眼中一片死寂,但裴喻眼中却带有淡淡笑意,似乎是在与老熟人打招呼。
明明他们未曾见过,如此这般,只有一种可能,他知晓自己。并且,不单单是仕途上的知晓。
温慎不甘示弱,不肯收回眼神,可那人却一片云淡风轻,沉着转身,进了府内。
他输得彻底。
“大人,还要去追马车吗?”付同也看见了。
“不追了。”他道。
杜宇驾车掉头,没忍住多了嘴:“大人既然已追来了此处,何不去问个清楚呢?倘若真有什么隐情呢?”
“能有何隐情?你没见他们那副郎情妾意的样子?”付同有些恼,“我就说了这么些年都没寻到,除非是她自己有意躲了起来,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亏得大人还等了她这样多年,还不如早些另娶,说不定现在孩子都会说话了!”
杜宇急急推他,小声道:“莫再说了。”
他一个胳膊肘拐回去:“刮骨疗毒,若不忍受彻骨痛,如何能放得下?”
两人正要争论,马车里突然道:“付同,去溪行那儿将谌儿接来。”
“啊?”两人齐齐转头,“去接小公子做什么?”
温慎未答,只静静看着马车内摇晃的车帘。
直至马车回到府上,他又沉声吩咐一遍:“付同,即刻便去。”
付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随意收拾了包袱,便启程出发。
人一走,温慎又朝杜宇道:“去长公主府送信。”
“方才不追,现下又要去送信。”杜宇嘀咕一句,拿了信出门。
温慎看着窗外那排盛放的红色小花,没有说话。
人都走了,院子里静下来,方才的画面开始往他脑中涌。
他们站在那儿手牵着手,隔得那样近,几乎要贴在一起,或许在府中早已……他还有什么勇气追上前当面问个清楚,他怕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还想给自己留一丝体面。
他要一个回答,哪怕是他不想听到的,只要一个回答,他会如她所愿,将从前过往掩埋于心底,从此往后一别两宽。
但信连送都送不进去。
杜宇一连去了好几日,都是无功而返,都快被磨得没脾气了,可温慎仍不肯放弃,仍让他去门口守着,务必要将信送进去。
只可惜,直到郡主与裴大成亲那日,信也未能送进去。
街上热闹得很,天刚亮,宵禁刚解,便有了奏乐声。从裴府到长公主府一路的商铺街道全挂上了红绸,城门那处有两家共同派来的侍女小厮在发喜糖,那些从未尝过糖为何物的小孩齐哄哄凑过去,围了一圈。
温慎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闭了闭眼,放下车帘,有一瞬间不想再去闹了。
这样热闹的婚宴他给不了,是他欠她的。
“父亲,我们还去寻母亲吗?”温谌抬眸看着他。
他没说话。
温谌又伸着脖子往外看:“父亲,外面在做什么?好热闹。”
“有贵人今日成亲,外面在发喜糖。”
“那我可以去领吗?”
“可以。”温慎朝外吩咐一声,“杜宇,带谌儿去领喜糖。”
杜宇头皮发麻,低声应了是,牵住温谌往外走。
温慎就坐在车里,看他们一起朝前去,挤在人群之中,快要被淹没。
温谌早产,先天不足,后去益州时,有一年水患,城中四处大乱,不知哪处来的仇家险些将他溺死。所幸最后捡回一条命,只是看着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很多,皮肤白得可怜。
站台上的侍女约摸是见他孱弱,笑着多给了他几块糖。
他捧着糖笑着跑过来,眉眼处和他母亲一模一样。他钻进车厢,挑选了一块大的:“父亲,你快尝尝甜不甜?”
温慎,甜不甜?
他忍了许久,泪还是陡然掉落。
“爹爹,你为何哭了?”温谌腾出手来,给他摸摸眼泪。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吃,你拿好,等见了你母亲,给她吃。”
第69章
温谌将糖妥帖包好:“母亲在何处?我们何时才能见到母亲?”
“快了。”温慎牵着孩子坐好, 往外道,“杜宇,去裴府。”
车轮碾过石板路, 吱呀吱呀作响,温谌跟着车厢摇摇晃晃, 抬着小脑袋, 问:“父亲, 我见到了娘了该说什么?”
温慎勾了勾唇:“问她,是不是不要你和爹爹了。”
温谌一愣,明亮清澈的眼瞳中蒙上一层水汽:“娘真的不要我和爹爹了吗?她为何这样久都不回来看我?”
温慎轻轻靠在车厢上,紧紧咬着牙关, 未让泪再掉出来,低声道:“去问过便知晓了。”
温谌垂下眼,看着手心里的糖,没再说话。
马车拐入大道,刚好瞧见郡主府的喜轿, 喜轿两旁挤了许多人, 轿前是骑着马的裴喻,满面春风, 正在与道上贺喜的人回礼。
温谌趴在他腿上, 伸出脖子往外看:“是他们在成亲吗?排场好大。”
马车忽然停了。
“杜宇,驾车。”
杜宇沉默一阵,还是拍了拍马,不远不近跟在喜轿后面。
临近裴府,更是锣鼓齐天, 鞭炮齐鸣,穿着火红喜服的裴喻下马, 将喜轿里的新娘打横抱出来,跨过火盆往门里去。前来贺喜的人起哄一阵,跟着涌进府中,门口只剩下守门小厮侍女检查贺帖。
温慎盯着那空荡荡门口看了许久,忽然道:“下车吧。”
温谌回过神来,歪着脑袋,问:“娘在这里面吗?”
“在。”温慎答一句,先一步下了马车,扶着温谌下来,牵着他往前走,杜宇跟在后面,抱着礼盒。
缓步至门口,侍女迎了上来,恭敬道:“请大人出示请帖。”
温慎弯了弯唇:“许是太傅忘记与我发帖了,我并没有请帖。”
侍女未见过这样的情况,微微愣了一下,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请问大人是……”
“新任中书令,姓温。”
侍女一副恍然明了的模样:“请帖早便发了,大人既是新任,确实应是未发到。奴婢们疏忽,请大人莫怪罪,随奴婢进府。”
“有劳了。”温慎微微颔首,牵着温谌跨进门槛。
仍旧守在门口的侍女小厮朝温谌看去,总觉得哪处有些怪,直到人绕过影壁进了里面,忽然有人反应过来:“那个小公子长得是不是有些像郡主?”
同在迎客的松黛愣住,提着裙子往里追。
此时,温慎已带着温谌进了大厅,朝着厅中央走去,就站在一对新人身后。
察觉不对,周围闲聊嬉笑全停了下来,只剩喜乐孤奏几声。
上首裴夫人察觉不对,蹙眉看来:“你是何人?”
裴太傅正乐呵呵的,听到声音才瞧见温慎,先是一愣随即一喜:“原来是温大人,快坐快坐。”
扶着侍女起身的月妩一怔,缓缓直起身。
她想,或许只是同姓。
“太傅多礼。”
可这声音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乍然回首,掀开盖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人。
临近黄昏,热烈又喜庆的火红晚霞映在他身后,他逆着光,目光越过看向上首的裴太傅。
月妩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他似乎是瘦了许多,原先流畅的颌角有些微微凹陷,发间多了几根银丝,夹杂在黑发中格外显眼。
“我是来寻人的。”他说。
“哦?来寻何人?”裴太傅声中仍有笑意。
他垂首,推了推身旁小儿,轻声道:“去吧。”
小儿往前走了几步,转头试探看他,见他微微点头,又回过头去,往前继续走,停在了月妩跟前,试探着牵住她的手,仰着头问:“娘?”
泪从她眼中掉出来,带走一行脂粉,她颤抖着,缓缓低头,看向站在跟前的小人。
他今年应当八岁了,可他好瘦小,看着还不如容妃膝下七岁皇子强壮。
“母亲?”他又试探问一句,看见那只涂着红色丹蔻、抬起却不敢放下的手,似是有了判断,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娘,你不要我和爹爹了吗?”
他仰着头,微白的脸颊接下一滴泪,眼也湿润了,摸出袖中的红色纸包,高高递给她:“娘,我给你吃糖,你跟我和爹爹回家好不好?我很想你,爹爹也很想你。”
月妩钝钝抬头,看向前方正在看着的人,那眼神沉郁死寂,她何曾在这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他似乎从来都是温和的,包容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任何人。
“这如何可能?!”裴夫人拍案而起,脸被气红了半截,若不是怕得罪人,此刻就要质问坐在身旁的长公主了。
裴喻倒是泰然自若,笑着道:“此事另有隐情,今日让诸位见笑了。松黛,带诸位大人去前面入席,这会儿喜宴也该做好了,稍待片刻便能用膳。天气热,先弄些冰镇的杨梅汤呈上,莫让诸位大人干坐着。”
说话间,已有人陆陆续续走了。
这屋里有皇亲国戚又有世家老臣,还有朝堂新贵,任何一个他们都得罪不起,心底再痒痒,也不敢多待。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松黛与守在门外的侍女简单交待几句,很快厅里所剩无几的人也走完了,只剩下主家人。
裴太傅重重叹息一声,不知该怪谁好,一甩衣袖,留下一句你们看着解决,便也走了。
裴喻倒是镇定,还在后头行礼:“父亲慢走。”
“你还有心思笑?”裴夫人有些坐不住了,上前道,“你今日必要与我说明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裴喻拍了拍母亲的手,笑着道:“母亲莫急,此事儿子是知情的。骄骄早便与儿子说明了,她曾诞下一个孩子,儿子想着并不介意,因而未曾与母亲告知过。”
“你!”裴夫人指着他,想大骂一顿,可一想长公主还在旁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和殿下不若也先去入席,此事由我与郡主自己解决便好,免得前面没人主持,失了体面。”
有台阶在跟前,裴夫人不得不下:“既如此,殿下便与老身去前面待客吧,让孩子们自己解决。”
长公主此刻才起身,看了一眼月妩,头疼欲裂。
人都走完了,厅里只能听到月妩的抽泣声。
裴喻微微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有什么话便去说吧。”
她没理会这话,只是现下才回过神,牵着温谌的小手,缓缓朝厅中的人走去,停在他跟前。
“你还有何话可说?”温慎微微侧过身,不想看她。
她试探着,抓住他的袖子,低声抽噎道:“温慎……”
温慎别开脸,泪从脸旁淌过。
“温慎……”她松开孩子,上前紧紧抱住他,头抵在他肩上,喃喃道,“温慎,温慎,我好想你。”
温慎险些口出恶言,话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讥讽一句:“郡主好生风光。”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好,我听你说。”温慎转回身,看向站在前方的裴喻,只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像是所发生之事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温慎极其厌恶这种神情,忍不住咄咄逼人起来:“你先说说,他为何知晓我为你取的小字。”
月妩怔住,连哭声都停了。
那年初见裴喻,是她自己亲口与人说的。
“我、我……”她抬头眼神飘忽,心中一阵慌乱,手足无措。
温慎哼笑一声,垂头看着她:“不是说要解释吗?怎么?第一个问题便答不上来了?”
“温慎,温慎,事情有些复杂,你随我来,我慢慢与你说。”她慌乱着,要去牵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今日可是你与裴大公子的洞房花烛夜,我与你私下说话算是什么?”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月妩哭着去拉他的手,紧紧抓住不肯松手,“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他没挣脱,看向裴喻,又问:“你是在透过我看他,还是透过他看我?”
月妩又回答不上来了,她死死抓住他,生怕下一刻他就要走,犹犹豫豫半晌,道:“没有什么没有。”
“那为何偏偏是他,我已不知多少回曾听人言,我与裴大公子有些神似。”
“温大人何必咄咄逼人,郡主的确等了你许久,前些日子也与我闹了许久,这桩婚事,她也是迫不得已。”
月妩本想反驳,可听到最后这句,又忍不住连连点头:“是迫不得已。”
温慎心中妒意不减反增,只觉他们这般心意相通默契至极,岂是一日之功?他怒道:“松开!”
月妩从未被他这样训斥过,手下意识便松了。
温慎如刀般的眼神扫过裴喻,牵着温谌转身离去:“祝二位琴瑟和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温慎!温慎!”月妩提着裙子追,可人半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未有。嫁衣太过繁重,头上的冠也在叮叮作响,她有些恼了,停下脚步,大喊一声,“温慎!”
温慎也停下脚步,自嘲笑笑:“如今和别人穿着嫁衣的是你,即将要和别人同房花烛的也是你,你有何好生气的?”
月妩蹙着眉,心中委屈万分:“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肯再多听我解释几句?”
“我已问过,是你解释不出来,难道我还要留在这儿,看着你们洞房完再听你解释吗?”
第70章
裴喻上前几步, 站在月妩身后,道:“郡主若与温大人有话要说,我可以避开, 不会打扰二位。”
温慎转过身,看向他们, 忽然觉得荒谬至极:“裴公子是要将洞房花烛留给我?”
“若大人想, 我自是毫无意见。”裴喻扬着唇, 眼底一片平静。
温慎越看心中越气:“不必,我与郡主也不算什么明媒正娶,不过露水情缘,想必在郡主心中也不值一提。此番就当我未曾来过, 明日我自会向众人解释,是我认错人了。”
“为何不听我解释?”月妩看向他,沉声质问。
“我已问过……”
“你以为八年时光,是我可以用几句话解释得清的吗?”
温慎脸色有些挂不住:“你也知晓八年了,你可给我传过一次信?来寻过我一回?”
“每日都有人看着我, 我如何传信?”月妩哽咽, 上前拽住他走,“你跟我来!”
他在原地顿了一会儿, 还是没忍住动了脚, 只回头吩咐一句:“杜宇,将谌儿带出门,去马车上等我。”
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的杜宇走出来,抱起温谌,转头就走。
温谌趴在他肩上, 看着远去的两人,
道:“娘不和我们回家吗?”
没有人回答, 月妩只是脚步一顿,拽着温慎朝前走,裴喻不缓不慢地跟在两人后面。
“让开!”月妩吼了门口的侍女,大步进了门,翻来翻去,找见了装信的箱子,抱出一沓给他看,“我日日都在给你写信,可我一封也寄不出去,我连独自出府的权利都没有。”
他接过没有署名的信封,一封封拆开,快速又仔细览过去。
月妩就站在他跟前,笑着伸手去摸他的脸:“我还给你孩子做了好些衣裳,你一定想不到我现在的女红做得有多好。才开始那几年,我每日只能写写信,做做女红才能将时日熬过去。”
他看了几封后,没再拆开,一封封略过只看个日期,弯身去箱子里继续将剩下书信日期也全都看过。
的确是才开始那几年的信格外多,几乎一天一封,上面的墨都有些褪色,后来越来越少,一月一封都已不错。
他单膝跪地,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
是此人,在他不在的时间里代替了他的位置,是书信逐渐减少的罪魁祸首。
他放下信,缓缓起身,一阵头晕目眩,讷讷道:“谌儿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为何要走?你还是不肯信我吗?”月妩一慌,又牵住他。
他摇了摇头,轻轻挣开,拖着步子往外走,喃喃几声:“我信了,我信了……”
其中的曲折不易,他已无甚心情再去了解,忽然觉着,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比这个结果要好。
是他来晚了。
“我先走了。”他垂着头,越过裴喻,踉踉跄跄几步,扶着柱子站稳后,又继续几步。
月妩想上前追,可院门口中来内侍打断了他们。
“哟,温大人为何从此处出来了?”内侍扶了温慎一把,“陛下还说邀大人去宫中对弈呢,今日天色已晚,只能是改日了。”
温慎扶住墙边,有气无力道了声谢,摇晃着,走远了。
月妩要去追,被内侍拦下:“在外头寻了一群没见着郡主和裴大人,问过了才知晓原来都是在此处。”
“大人有何事吗?”月妩着急忙慌看向那道背影。
“陛下有圣旨。”
月妩一愣,跪下接旨意,裴喻也走过来与她跪作一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阳郡主温厚恭良,至善至臻,蕙心兰质,克勤克俭。先办纺织学司为民谋利,后开粮库救助灾民,慈心向善深得朕心,今特封为平阳公主。钦此。”
内侍笑眯眯收起圣旨交到月妩手中,扶她起身,小声恭维:“这从古至今,非圣上亲生女被封为公主的可没有几个啊,陛下真是宠爱公主啊。”
“多谢陛下。劳公公与舅舅转达,说我明日便去宫中向他请安。”
“陛下近日朝政繁忙,明日未必有空接见,不过臣会向陛下转达的。”内侍眼睛都笑眯起来了,“这圣旨本该是公主与驸马拜堂成亲时宣的,为的就是个喜上加喜,不想应是臣来晚了,还请公主莫要怪罪。”
月妩摇头:“此事与你无关,公公不必自责。”
内侍微微点头:“公主府早在建了,只是里头缺了些材料,一直未竣工。公主若是有空,可与驸马一同去瞧瞧,若还需什么直管与里头管事的说。这大喜之日,臣便不叨扰公主了,去前头讨一杯喜酒,便回宫去的。”
“快来人,带公公去前头喝些喜酒。”裴喻在旁及时道。
有两个侍女立即跑了出来,引人出门。
人一走,月妩快速进门,拆了头上的冠,脱了红色的外衫,换了一件素色衣衫,便要往外跑。
裴喻上前拦:“你要去追温大人?”
“与你何干?”月妩瞪他一眼,手臂用力一扫。
裴喻上前一步,又挡住她:“我不拦着你去寻温大人,可今日府中皆是宾客,你若这样跑出去,殿下会如何看?陛下又会如何看?这可是陛下亲口赐的婚。”
“他们如何看,与我何干?大不了就来将我的头砍了,反正这八年我也受够了。闪开!”她又是一挥袖。
裴喻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你觉得自己的生死不重要,那温大人的呢?谌儿的呢?”
她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扫开他,转身回了房里:“不许你这样唤我,也不许你这样唤我的孩子。”
裴喻笑着跟进来:“我既已与公主成亲,自然会将公主的孩子视为己出。”
“我明日便去与舅舅说,我要和离!”她往床上一坐,怒拍床铺。
“可方才公公已提点的十分明了,陛下明日不会见你。”裴喻坐在她身旁,侧身抱住她,“小妩,我又未说不许你与他相见,即便你将人带回来,睡在我们的床上,我也不介意的。”
她奋力挣开,怒斥一句:“谁与你是我们?你骗了我!中书令这样大的调动,你如何不能知晓,你从未与我说过!”
裴喻微微垂睫,笑着道:“我心悦公主已久,怎会与公主说明情敌已到了京城,岂不是将公主拱手于人?”
“啪!”
裴喻头被打得一歪,脸上一阵发胀。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你之所有物?你有资格说拱手于人这四字吗?!若不是你骗我?今日他怎会这样走掉?!”月妩气急,一双妙目充满血丝。
裴喻笑了几声:“我已说清楚了,是温大人不信公主,公主却要将气撒在我身上。更何况当初若非是公主从御花园追我到大明湖,日日盯着我瞧,陛下又怎会将公主赐于我?”
“你!”月妩咬牙,猛得撤回手。她无法反驳,事实正如裴喻所言。
“公主有气力与我争吵,不如早些歇息,想想明日该如何与温大人解释。”裴喻说罢,站起身来,自顾自开始解衣裳。
月妩一顿,怒目瞪他:“谁许你在此宽衣的!”
“我与公主已拜堂成亲,莫说是要在此宽衣,便是这床榻也睡得。”他笑了笑,走过去,便要往床上躺去。
“你走!”月妩搡他,“滚出去!不许上我的床!”
他巍然不动:“公主不是殿下,我非卢依,即便是去了公主府,公主也没有想赶我下床,我便乖乖下床的道理。”
“陛下是我舅舅,你胆敢对我无礼?!”
“舅舅又如何?总归不是亲生父亲。”他脱了靴子,往床里一躺。
月妩猛得起身,退开好几步,指着他道:“你且等着!”
说罢,她收了些自己的贴身物件,去了隔壁。
翌日一早,她未与人打过招呼,自己一人出了门。
不论是这府里的人,还是原先长公主府中的人,都未有一个与她交心的,如今虽得了自由,想去何处也异常困难。
幸而一番探听后,得知裴府与温慎那儿隔得不远,她就这样徒步走去,毫不避讳叩响了温慎府宅的门环。
“来了来了。”里面人应和两声,看见门缝外是她,又急急关上。
“温慎!温慎!”她不管不顾大喊,“温慎,你开门!”
里面有人回:“大人上朝去了,不知几时能回。”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月妩缓缓放下手,转了个身,靠在大门上,就如同那年跑回去找他那样。
可前方没有那片竹林,没有那条小道,没有那个从月色下走来的人,只有停在门口的马车。
月妩愣愣走过去,抓住车窗,轻声询问:“不言,你还在生气吗?”
温慎未答话。
月妩又靠近一些:“不言,我昨夜便想来找你的。”
昨夜便想,从前便想……可仍旧不是没做吗?
温慎垂了垂眼,道:“公主一早便来寻臣,想必驸马会生气,您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你为何要说这种话,我和他并没有什么。”月妩抿了抿唇,“谌儿呢?我想谌儿了,你让我进门看看谌儿好不好?”
温慎
一听她提到温谌,脸色当即黑了,冲付同道:“架马从侧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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