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喂药
生病让她的脑子分外迟钝, 连同感官也变得迟钝似的。她分明感觉到了唇被堵住了,可那被咬住的触感缓了会儿,才慢慢清晰。很陌生的感觉, 贴在一起的唇瓣是软的, 却又像是硬的。
她用迟缓的脑瓜子试图思考这一切, 但无能为力。
片刻之后, 她感觉自己的唇齿被撬开, 她在心里想的是要反抗, 不让他得逞,可整个人都晕乎乎软绵绵,根本使不上劲, 只能任由他长驱直入。紧跟着,是清苦的液体渡入口中, 她不由得吞咽下去, 熟悉的苦味顷刻间占据了她的味蕾。
她本就难受不已,这下更难受了。眉头当即皱成一团, 发红的眼眶不住地往下掉小珍珠,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好可怕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好像根本醒不过来似的。
那清苦的液体终于被尽数吞咽下去, 临春被苦得眉头紧皱, 可怜巴巴。她好想努力从梦里醒过来,想到上一次自己也曾做梦梦见吃药,是打碎了碗之后便醒了过来, 遂努力地抬起手,想要把谢明峥手上的药碗撞倒。
感受到怀中人的挣扎, 谢明峥剑眉微压,将双臂收得更紧,控制住她,小声斥道:“别动。”
他将药碗送到嘴边,饮了一口,而后再次俯身,含住她唇,将清苦的药渡给她。
临春讨厌吃药,她呜咽着,软绵绵的手臂抬高,试图推开谢明峥。可他的胸膛那么坚硬,仿佛一堵墙似的,根本推不动,反而推得她自己手疼。最后变成她抓着谢明峥的衣领,低声啜泣。巴掌大的小脸因为药太苦,皱成一团,实在可怜极了,任谁看了都要不忍。
但谢明峥却仍旧冷着脸,将那碗药尽数渡给她。
一次又一次,一口又一口,不知道过去多久,临春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给整个人被泡在苦药里,从舌根开始,一直苦到心里。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唇。
最后一点药也顺着喉管吞咽下去,刑罚终于结束。
临春哭得更厉害,往他怀里一埋,背影颤抖着。谢明峥轻拍着她背脊,温柔安抚,待她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才拿来一旁的糖丸,要喂给她吃。
“阿宝,吃颗糖丸就不苦了,乖。”
可方才吃了亏,吞了一肚子苦药,临春这回怎么也不肯张嘴。她死死咬着牙,眼泪从两颊往下掉,落在他手心里,哭得人心都要化了。
谢明峥心底发闷,还是选择了老办法,将糖丸自己含住,而后俯身,强硬地撬开她的嘴,将糖丸送进去。临春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不肯配合,便将一条软舌堵在前面,不停地将糖丸往外推。
可她连舌头都软绵绵没力气,不像在推拒,反而像嬉戏,勾得谢明峥无名火起。他将糖丸送进她嘴里,而后退出她唇舌,眸色微冷。
临春似乎终于意识到这回不是苦药,而是甜滋滋的糖丸,甜味慢慢从味蕾渗透散开,将她的心安抚下来。她的哭声渐渐止住,意识也再次昏睡过去。
谢明峥看着怀中人的睡颜,伸手仔细将她有些乱的碎发抚顺,而后将她送回床上躺下。
隔着象牙落地屏风,碧云看不见里头的情势,陛下一个人在里面守着,碧云有些不安心。
陛下是大男人,又在军营中厮混久,怎么会照顾人呢?可她家主子的性格她们再清楚不过,不爱喝药。她们用了各种办法,那碗药就是喂不下去,急得她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已经一天两夜,太医说了,若是这热再退不下去,身子空哦啊要出大问题。
终于,里间传来动静,碧云忙不迭低下头来。
玄色靴履停在视线里,帝王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药她已经喝下,你们仔细照料,若发生任何事,先来禀朕。”
“是,奴婢知道了,恭送陛下。”
年轻的帝王极有威压,除却与他们主子在一起时,没那么骇人,其余时候都令人敬畏。待谢明峥走远,碧云才赶紧绕过屏风,进里间查看临春情况。
少女安然躺着,眉目舒展不少,似乎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床头小方几上,漆金托盘内的那碗药,曾让她们都束手无策,此刻却已然空得见底,药碗旁边的糖丸也少了一颗。
碧云松了口气,赶紧去告诉朱弦这个好消息。
朱弦听罢亦松了口气,道:“喝下药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陛下如何喂下的那碗药?”
她们试过几次,临春皆是不肯吞咽,最后尽数喂了枕巾。
碧云咳嗽了声,想到什么小声道:“我怀疑陛下是嘴对嘴喂的。方才陛下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见他身上的药味了。而且从前那些话本里不也常这样写么?女主角受伤喝不了药,男主角便嘴对嘴喂。”
她们贴身伺候临春,自然也跟着临春看过不少话本。但到底是姑娘家,说起这种事还有些不好意思,碧云又咳嗽了声,道:“陛下定然喜欢我们娘娘。”
喜欢她家主子也很寻常,毕竟她家娘娘除了脑子有点笨有点娇气有点爱哭,以及偶尔有点小脾气之外,全是优点。
至于优点,那可海了去,论美色,她家主子那可是玉京数一数二的,身段也是,她家主子还会跳舞,声音也好听,又很善良,还很可爱。
就是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们主子的,是一年前陛下回玉京那次?还是两年前陛下打了胜仗回京领赏那次?亦或者,其实陛下对主子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应当不可能,那会儿主子刚与陛下结仇呢,那就是结了仇之后,陛下对主子不打不相识,因恨生爱。
碧云有些大胆地想着,有些傻笑,朱弦无奈摇头,转身出去请太医了。
走的路上,谢明峥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临春。
那天夜里,她便不大对劲,但谢明峥当时头脑昏昏,心仿佛膨胀到从未有过的程度,他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起她柔软的足与自己坚硬的,那种触觉。
别说当时身临其境的他如何欢愉难止,就连后来回忆起来,都欢愉难止。因而他并未竟未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谢明峥压根毫无睡意,到后半夜,都未曾睡着。而身侧的人,却睡得那般安稳,他甚至有些挫败,觉得她竟没心没肺至此。
她忽然翻了个身,整个人钻进了他怀里,热得像个火炉。
那一刹那,谢明峥先是有些无措,而后才意识到她身体温度高得异常。他后知后觉地抬手探她额头,很烫,加上白天她曾落水,他终于紧张起来,命人传太医。
太医诊治过后,说是风寒入体,又受了些惊吓,还有些心思郁结,恐怕是先前高贵妃出事时,便一直心里想着事,到如今借这风寒一并爆发。这一病,来势汹汹,临春又一向不是身子强健的人,从那天夜里后,高热发了整整两日,也不见退。
药也喂不下去,她根本不肯喝,急坏了碧云她们。太医也是着急,若是这热一直退不下去,人迟早会出问题的。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谢明峥只好以嘴渡药。
方才她醒了一回,又将药尽数吃了,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谢明峥捏了捏眉心,收回思绪,回去处理政务。
他这两天一直在临春身侧照顾,夜里也没睡什么,眼下乌青十分骇人。几位大臣并不知,还当陛下忧思为民,十分感动。
谢明峥与他们商讨着政事,心里却频频走神,想到临春。不知她醒了没有,不知她热退了没有。
他垂下眉目,轻捏眉心,收心与他们交谈。
“陛下,新令的推行一直不顺利。臣以为,陛下自然一心为百姓考虑,只是百姓们习惯了从前的政策,恐怕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新令。此举费心费力,不若陛下……”李尚书道。
“无妨,接受不了便慢慢接受,任何新事物都是需要时间的。朕心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说,只管尽力去做。”
李尚书闻言脸色变了变,维持着体面:“是,微臣明白。”
心中却对这位新帝愈发厌恶。
谢明峥一坐上这位置,便大刀阔斧地改革,先是命人废除殉葬之祖制,只将那些妃嫔都送去皇陵守陵。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殉葬是祖制,几百年的规矩传下来,一向没人说不是,到谢明峥这里,却偏生要改。
世家大族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在官场混迹多年,从新帝这个举措里便瞧出了他的心思。谢明峥出身不显,在这论出身的大楚被许多人瞧不起,不仅如此,他竟还妄想动摇世家的权力,自然他们更有危机感,不会叫他如愿。
前些日子,谢明峥颁了新令,于世家而言并非好事,因此新令推行一直不顺利,是因为他们世家根本不愿配合。
李尚书心中不屑,并不认为这位新帝能坚持多久。
谢明峥这几年皆在北境打仗,于朝堂上并无接触,他虽借着兵权得了皇位,可他若是以为官场上的事儿,也像行兵打仗一般简单粗暴,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实力便能动摇世家,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尚书对谢明峥的不满不止来源于这一件事,还有前些日子他罢了自己儿子的官的事。李家也是大族,谢明峥竟这般轻狂,不将李家放在眼里,实在可恨。
放眼望去,历代大楚皇帝哪个不是尊敬世家,他以为他谢明峥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介卑贱歌姬之子,能坐上帝王之位,便该万分庆幸,竟还敢如此大胆。
谢明峥坐在太师椅上,手垂在扶手旁,将李尚书的反应尽收眼底,勾了勾唇。
他们认为他对玉京朝堂一点不了解,实际上,大错特错。他在玉京一直有探子,盯着玉京朝堂的局势,与皇城的一举一动。
谢明峥几岁时,并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谁,他由母亲抚养大。而母亲身份卑贱,带着他更是受人欺凌,那时他便想,他势必要出人头地,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后来母亲告诉他,他的生父其实是当朝皇帝。只是母亲一贯不争不抢,不爱荣华富贵,又明白皇帝对她并未有情,不过一夜春风,只教谢明峥安分守己。但从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谢明峥便想要这皇位。
认回皇帝之后,谢明峥便已经在着手为皇位准备。他想要做的事,从来只有成功这一个选项。
谢明峥眼神肃杀,指节在桌案上轻叩了两声,发出“笃、笃”的声响:“对了李尚书,卫阁老,若是有人不愿配合新令,无论是谁,杀之。”
他们那些人,贪图享乐,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会愿意拿自己的命冒险。即便杀一个他们无所谓,杀得多了,自然也就怕了。
传闻说谢明峥手段狠辣,杀人如麻,的确如此。但那些殉葬的妃嫔是女人,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打仗便是为了保护老弱妇孺,所以不愿见她们白白葬送性命。但那些世家大族,是他路上的绊脚石,是饿狼,他可不会手软。
“此事便由李尚书与卫阁老全权负责。”谢明峥又道,“两位爱卿为过大楚尽心尽力,为百姓为社稷尽心尽力,实乃我大楚之幸啊。”
李尚书抬眸,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这种得罪人的事情,让他们去做,一来让别的世家以为他们站在皇帝这边,二来又能削弱世家实力,好一个一箭双雕。
卫阁老与李尚书对视一眼,倒是小瞧这个毛头小子。
与他们商讨完政事之后,天色已经不早,将将入夜,灰蓝暮色慢慢侵袭。怀文见谢明峥一下午劳累不止,问了句:“陛下可要用晚膳?”
谢明峥摇头,起身往外走,去了甘露殿。
他心里挂念着临春,步子极快,沿庭阶而上时已经听见些微少女声音。
心下稍安,想来是醒了。太医说过,只需人醒来,病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他快步走入门廊下,衣袍掠过台阶,进了殿中。
临春的确已经醒了,正倚着床头,与朱弦她们说话。她头还昏沉沉的,重得厉害,人也软绵无力,声音都比平日里沉闷几分。
“生病可太难受了,我都有一年没生病了吧?”
朱弦道:“兴许正是因为太久没生病,所以一病便来势汹汹。”
“都怪那个卫美人,要不是她,我也不能够掉水里。要是没掉水里,就不会生病了。”她嘟着嘴,郁闷不已。
话音落地,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醒了。”
碧云与朱弦看向来人,矮身行礼:“陛下晚安。”
听见这一声,临春心咯噔一跳,脑子里冒出了自己那个荒唐的梦境。
甚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
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谢明峥已经到了她身侧坐下。
殿内安静不已,刻桃纹的窗牖半敞着,阳光落在窗下的盆景上。临春染了风寒,按理说不该吹风,可这大夏天的,若将窗户尽数关上,太过闷热,遂折中开了半扇。
檀色帷幔用倒金钩悬挂在床边,经风一吹,微微晃动。朱弦和碧云知情知趣地退了下去,殿中霎时剩下他们俩。
临春半垂着眸子,不知说些什么,索性沉默,细嫩指腹来来回回抚弄着软被上的金丝绣莲纹样,睫羽颤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实在太奇怪了。想来定然是因为碧云那丫头说什么谢明峥喜欢她这种话,才叫她做这样离谱的梦。
哦,还不只有那个离谱的梦,还有那天晚上离谱的事。
他可太坏了,骗她用脚踩他。想起来都觉得羞愤。
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热度,好像又爬上了脸。临春用手心贴了贴自己脸颊,她才刚醒没多久,太医来瞧过一回,说是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好生休养,按时吃药,便能好起来。
药碗在床头的方几上搁着,她是不打算喝的,原本的计划是把碧云她们支开,然后把药倒进盆景里。但没想到,谢明峥过来了。
听碧云她们说,他还挺关心自己的,对自己的病很上心。对此,碧云又挤眉弄眼,扯到谢明峥喜欢她这件事上去。临春认为不可能,谢明峥对她的病紧张,不过是因为他如今只对自己有反应,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他恐怕要一辈子不举了。
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一辈子不举呢?更何况他还是皇帝,日后后宫佳丽三千人,总不能只看不碰。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关心自己的病是事实,还是得道一句谢的。
临春清了清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开了口:“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不用谢,毕竟你还得给我治病,不是么?”
看吧,她就说。
谢明峥沉默瞬息,目光移向几上的药碗,都已经没那么热了,想来她借口太烫不肯喝,正要想法子倒掉。
他不动声色:“太医可来瞧过了?怎么说?”
临春吸了吸鼻子,将太医的话告诉他:“太医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好好休养,按时吃药,很快就能好。”
谢明峥嗯了声,随后端起了药碗,拿着瓷勺搅动碗中黑咕隆咚的药,顿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苦味。临春皱眉,听见谢明峥说:“那喝药吧。”
……
临春盯着那药碗,仿佛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脸色难看。谢明峥已经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
她艰难地张开嘴,在即将碰到勺子的时候,还是没能下嘴。
“……还有点烫,再当会儿吧。”
谢明峥鼻音疑问了句,竟是直接拿勺子送到了自己嘴里,以实际行动证明:“不烫,刚好,再放就要凉了,会更苦。”
……
临春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一般,“我自己来。”
她接过药碗,仿佛端着什么烫手山芋,一点也不想喝,怎么办。可是谢明峥就这么盯着她,大有她不喝不罢休的架势。
“不想喝?”谢明峥问。
临春很想答当然了,谁会爱喝这种东西?可是她还是违心地摇了摇头,说:“当然没有,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她搅动着勺子,勺子与碗壁不时磕碰到,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煎熬啊,真要喝这个东西吗?
可是好苦,闻见这个味道她就受不了了。
她再次试图逃避,“你……不忙吗?要不你先去忙吧,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喝的。”
她试图将碗放回去,动作很小心翼翼,一点点地挪着,仿佛做贼一般。还未能将碗放回几上,谢明峥先开了口:“你想把我支开,然后偷偷把药倒掉,是吗?”
被戳穿了。
临春脸色有些尴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药碗停在半空,微微晃荡着。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悻悻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猜到自己想干什么。
“你若实在自己喝不下去,我可以帮帮你。”谢明峥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手指握住她指尖,她体温高,感觉谢明峥的手凉凉的。
她收回手,睁着浑圆的眼睛疑惑:“怎么帮?”
她半仰下巴,露出修长的脖颈,盯着谢明峥的脸。却见谢明峥仰头将药碗中的药喝下,而后那微凉宽厚的手掌掌住她后脑勺,强迫她将头仰得更高了些,在她愕然的眼神里,再次贴上了她的唇。
临春瞳仁震颤着,不可置信,他他他他……
所以,那根本不是梦……
他真这么给她喂了药。
……
……
……
清苦的液体从他口中辗转渡入,临春太过震惊,牙关松开,让谢明峥轻而易举入侵她的唇舌。她不自觉地吞咽,被苦得皱眉,后知后觉地想要推开谢明峥。
但她那点力气,根本不够用的,根本推不动谢明峥也就算了,反而被谢明峥抓住指尖,不得动弹。临春挣扎不得,被他强硬地桎梏住,直到那口药尽数咽下。
临春有些缺氧,指尖被他攥着,一双眼中水雾氤氲,濛濛霭霭。她被呛到,轻声咳嗽起来,谢明峥压低眉头,大掌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轻轻拍着。
临春拂开他的手,不由得呜咽起来,她蜷至一侧,抱着膝盖,眉目愁苦,看着谢明峥:“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呜咽得更大声了。
“呜呜呜呜呜……”
谢明峥眸色沉沉,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色,清冷嗓音里夹杂了些许笑意:“不喝药,病怎么可能好呢?既然你不愿喝,我只好帮你一把了,不必言谢。”
临春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她差点要相信碧云说的话了,听他的话,又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可我都说了,我自己会喝的……”她为自己辩解,眼神充满怨念。
“还有,我生病的时候……你怎么能这样给我喂药?难道不能用别的办法吗!”
嘴对嘴……
还是她的第一次呢。
姑娘家的第一次……多重要……
她嘴一撇,擦掉的眼泪又开始流。
又想到自己的脚,脚不清白了,现在嘴也不清白了。
她有些恼恨地擦了擦嘴唇,用了很大的力气,可见嫌弃之意。
难怪她觉得那个荒唐的梦境里的一切感觉都那么真实,原来根本就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
谢明峥原本还有些欣喜,见她大病初醒,可她那么嫌弃地擦嘴,心情顿时跌至谷底。
就这般嫌弃自己?
他拿过药碗,搅动着勺子,声音肉眼可见地冷淡几分:“你若是再不想喝这药,那只好都由我喂你了。”
临春还在抽泣,闻言抬头,很想讨厌地瞪他一眼。他就这么轻易地夺走了她的第一次,还这么无所谓的态度,讨厌死了!
碧云还说他喜欢自己,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哪有人这样喜欢人的?
她深吸一口气,止住哭声,乖顺地接过药碗:“……我自己喝。”
不敢瞪他,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怒气,只敢怂怂地妥协。俗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是。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又好生气……
他还生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她捧着药碗,慢慢搅动着,难闻的药味再次冲进鼻腔,临春露出嫌弃的神色。可觑到帝王的视线,还是慢吞吞地舀了一勺,送到嘴边,浅抿了口。
真的好苦,世界上怎么会有药这么苦的东西。
谢明峥目光灼灼,仿佛要把她脑袋盯出一个洞来,令人后背发凉。她不敢停下手中动作,只好慢吞吞地一点点强迫自己喝下去,全程眉头都蹙着,一边喝,一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又哭起来。
眼泪啪嗒啪嗒地砸进药碗里,还不敢出声,呜呜呜呜呜,她好委屈。
一点一滴都十分难熬,一碗药终于喝到见底,临春带着哭腔弱弱开口:“喝完了,可以了吗?”
谢明峥没答,只轻哼了声,却是答她先前的问题:“若是能想别的办法,我又何至于此?你高热不退,人都烧得开始说胡话,太医说了,若是再这么烧下去,脑子都要烧坏。
你那两个贴身宫女,想了各种办法喂你喝药,可你就是不愿喝。我若是不这么喂?你是打算日后做个傻子?还是……想死?
不论你是成了傻子,还是死了,我的病,又当如何?”
他漠声讲述,似乎极为嫌弃她,嘴对嘴喂她喝药也是逼不得已。
临春不说话,沉默着,又觉得他好凶。再怎么说,她都还是个病人不是吗?至于对她这么凶吗?
她撇嘴,再次委屈不已。
嘴巴里都是药的苦味,苦得她想哭,她往下缩了缩,蜷进软被里,侧过身背对着谢明峥,瓮声瓮气道:“我有点累,想睡觉了。”
谢明峥没再说话,不久之后,她听见脚步声出了殿,珠帘碰撞的声音昭示着人走了。她抱着被角,渐渐地困倦起来,本来脑子也重,就这么睡了过去。
走出甘露殿,谢明峥又有些后悔。
方才他说话的语气是不是重了些?她如今还病着,又逼她喝了苦药。
他抿唇,回头看了眼她寝殿的方向。
想到她方才的神情,又收回视线,敛下有些黯然的眸。
他心道,自己分明是个极为沉得住气的人,分明明白应当一步步来,引诱猎物最忌没有耐心。但是一面对临春,又实在难以克制地失去耐心。
她仿佛是他命中劫数,从相遇起,便叫他失去本性。
他本该恨她,却生出爱慕之心。
总事与愿违。
暮色四合,宫灯早已经亮起,谢明峥悠长的影子晃在庭阶上,缓步出了甘露殿-
之后几天,谢明峥也会来瞧临春,盯着她喝药。临春不敢违抗他,只好逼着自己喝,也因此怨念谢明峥,每日并不与他多说话,喝完药就说自己要睡觉。
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地过了几天,这病终于是好了。
得到太医诊治结果的那一刻,临春只觉得自己如获大赦,终于不必被迫吃那苦兮兮的药了。
“只是娘娘大病初愈,还是得仔细些。”
“本宫知道,劳烦太医了,碧云,送太医出去。”临春语气都欢快几分。
只是碧云走后,殿中又只余下临春与谢明峥。朱弦去小厨房看煨的汤好没好,这些日子她吃得清淡,嘴巴里仿佛只有药的苦味,早就想吃些好吃的。朱弦自然了解她,早早命小厨房煨着鸡汤。
今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透过月影纱,顿时柔和不少,仿佛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落在美人榻上。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尴尬。
临春忙不迭从手边摸了本书卷,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书,所以压根看不进去,那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转了一圈,又绕出去了,看得人心烦。
谢明峥也没说话。
这些日子他过来一向如此,兴许是知道临春不愿与他多说,所以他一般也只往那儿一坐,看着她喝完药便走。
她在闹脾气。
谢明峥最先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对她的沉默与抗拒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有些欣喜。
毕竟小性子一向只会和亲近的人使。
临春有些好奇了,她偷偷拿眼瞧谢明峥,只见谢明峥也拿着一本书,不似她装模作样,他看得全神贯注。
他指节分明,拿着书卷,袖扣的云纹嵌了金线,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阳光从他身后洒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衬得他轮廓英朗,鼻梁像一座小山似的,眼神又像一汪海,山山水水的都齐全了。
目光忽地停在他唇上。
那天唇贴着唇的画面就这么措不及防从脑子里冒出来,纵然不是“吻”,可她也难以装作无事发生。毕竟他们确实嘴巴贴着嘴巴,甚至还舌头贴着舌头了,还不止一次。
她不由碰了碰自己的唇,那天分明病着,按理说脑子应当不好使的,可也怪,关于那会儿的记忆,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忽然又想,以当时的情况,她岂不是吃到了谢明峥的口水……
顿时有些难言。
还是别想了,忘掉,都忘掉。
临春垂下眼,继续百无聊赖翻着手里的书页。她无心看,咻咻翻过去十几页。
书页翻动的声音里,谢明峥的目光克制地落在她身上。他自然知道她在偷窥自己,故意配合,装得一无所知。
谢明峥这张脸尽拣着先帝与他母亲的长处长,从小就被人夸赞,他一向不屑。后来到了玉京,又因这张脸吸引了不少姑娘的芳心,他也不屑。
这会儿心里却为她那片刻的偷窥而庆幸起来,倘若他生得凶神恶煞,丑陋不堪,她还会偷看他么?
他微不可察地勾唇,在她不曾看见的角落,将手中的书卷正过来-
朱弦从小厨房回来时,只见这两人一人坐在一侧,手中各拿着本书。鸡汤已经好了,旁的几道菜也都已经预备好,不那么清淡,但也没那么重口味,她问道:“娘娘可要现在用膳?”
眼下刚过巳时,还未至用午膳的时辰,但临春嘴馋,迫不及待。
朱弦道:“那奴婢去传膳。”
临春嗯了声,余光瞥见了一旁的谢明峥,客套道:“你要留下来一起用膳吗?”
她以为他会像前几日那样离开,但没料到,谢明峥怡然颔首:“可。”
临春顿时有些失望,“你不用忙吗?”
“你不想与我一道用膳?”谢明峥却直白地反问。
临春否认:“没有呀。”
谢明峥又道:“是因为那天我以嘴渡药的事?”
她都在心里告诉自己忘掉了,可他还这么直白地提及,搞得某些画面某些感觉又冒出来。临春还是摇头,其实是,但这不能承认吧。
“我承认,我那天是有点生气……毕竟,我再怎样也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第一回 ……还是挺重要的。可能你会觉得很矫情,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第一回亲亲这种事,应当与自己两情相悦之人做。”她大着胆子开口,声音却一句小过一句,到最后又声如蚊讷。
临春自然不知,她的第一回 早在更久之前,便已经被人无情撷取。现在是被她知道的第一回。
“不过你放心,我知道,那只是你要喂我喝药的迫不得已之举。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临春指腹抵着书页角落来回摩挲,暴露了她的紧张。
“至于逼我喝药,我也理解,是为了我的身体嘛。虽然药真的很不好喝。”最后一句是小声嘟囔,“你放心,我如今既然好了,会努力想办法帮你治病的,不会懈怠。”
谢明峥哦了声,并未多说什么。
二人说完,那厢膳食已经摆上来。朱弦与碧云有条不紊地将菜布好后,退到一侧。
临春与谢明峥对面而坐,视线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方才说自己已经不放在心上,是假的。就像现在,她目光从谢明峥身上扫过时,不由自主便注意到他的唇。
他的唇形很好看,边缘清晰,线条流畅。有些薄,人家说,薄唇的人一向也薄情。临春不知道旁人是不是,但她觉得谢明峥应当是。
他总是凶巴巴的,好像对女子都没什么兴致,估摸着心里只有他的大业吧。何况做帝王的,一向薄情。譬如父皇,纵然世人都说他宠爱母妃,可并不影响他还有好多宠妃,今日宠爱这个,明日宠爱那个,母妃犯了错,他便一点情面都不念了。
临春不由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父皇掐着母妃的脖子,亦掐着自己的脖子,面目狰狞可憎,充满了恨意。她光是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脖子痛似的。
谢明峥刚回京那会儿,她也怕谢明峥掐断她的脖子,还怕他要吃了自己……
其实现在看来,谢明峥倒也没那么可怕。都是那些传闻误人,把他传得像个活阎王地狱修罗似的。
谢明峥顶多有些喜怒无常,有些凶巴巴,还有些不近人情罢了。但他也有好的时候,譬如说,替她惩治了李远,虽然是顺便,又给她在卫美人面前撑腰,还跳下水救她,还记着她的伤给她请太医,又怕她死了给她喂药……
虽说有些好是顺便,是不得已,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好的。毕竟她实打实获得了一些帮助与好处。
临春胡思乱想着,眼神一直忘了收回,就这么被谢明峥抓个正着。
他就这么看着她。
临春慌乱地收回视线,低头喝眼前的鸡汤。鸡汤早已经晾凉了,她咕嘟咕嘟地喝着,分明鸡汤鲜美可口,与那苦药一点也不同,却让临春无端想到那清苦的药从她喉口滑下去的感觉。嘴巴里湿漉漉的,软唇被压着,牙关被抵开,以及柔软的舌头碰触纠缠。
……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继而被鸡汤呛到,因生病而略显苍白的小脸顿时有些发红。
朱弦赶紧上前,替她拍了拍背,递来一杯水。她握着杯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
谢明峥就什么反应也没有嘛,他都讨厌她,跟她嘴对嘴了,还能这么坦然。她应该学习一下。
只是一对上谢明峥的目光,她心里又不平静起来。
罢了,有些事情大抵是学不来的。
一顿煎熬的饭吃完,临春终于能送走谢明峥。只是他临走前,撂下一句:“我晚上过来。”
又让临春小脸耷拉下来。
她……才大病初愈……
就不能偷懒一天嘛?
虽说是她自己说会努力,不会懈怠,但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她低头了眼自己藏在湖色绣桃纹襦裙下的脚,不由得在鞋袜里蜷了蜷脚趾。
第24章 二合一
想到晚上可能发生的事, 临春便垮得像被暴雨摧折的娇花,抬不起头来。她趴在罗汉榻的矮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背, 心中郁闷。
这几日她病着, 一直待在甘露殿中, 多数时候不是躺着就是坐着, 懒骨头都要躺出来了。索性出门散散心。
晌午时在殿中坐着, 见阳光从谢明峥身后洒下, 已对今日的好天气有所了悟。几日不曾这样大大方方晒过太阳,连这热意汹涌的日头都有几分惬意似的。
临春坐在步辇上,要去菡萏园赏花。菡萏园临近温泉行宫, 受地热影响,菡萏园中的荷花也开得比别处更早。
这青砖黛瓦的四方宫墙, 是天下人艳羡之所, 但临春曾经很讨厌这里。她那时更年少些,对整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想知道四四方方之外的天长什么样子。
她身份特殊,表面上是被帝王极尽宠爱的公主, 但那种宠爱实际上却又是另一种枷锁。旁的兄弟姐妹们都可以自由出入皇城,只要她们想, 可临春不行, 因为帝王认为, 外面的繁华世界是危险的、是浑浊的。
而临春身为带着祥瑞之兆出生的公主,象征着帝王的某种信仰,信仰是神圣的, 不可出现差错。所以他们想出宫可以,而临春想出去, 却不行。
她被困在这四方天地中,已经将宫里的所有有趣之所都摸得一清二楚。
御花园、菡萏园、牡丹园……
能去的无非只有这些地方。
现如今还未至荷花盛放的时节,哪怕借着地热,菡萏园的荷花也才开了些许。一眼望去,碧绿荷叶中点缀着些许藕粉,也算别有一番趣味。
临春沿荷塘边的亭廊慢慢悠悠走了一圈,心情稍霁,她在在亭廊的雕花栏杆上坐下,轻声叹气。
这两日她频繁地想到母妃,母妃临死前她都没能见一面。于旁人而言,母妃或许坏,或许恃宠生娇,可在临春眼里,母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母妃总是温柔地朝她笑,即便她做错了事,也不会骂她或者凶她,只会护着她,生病的时候抱着她哄她……
关于母妃的种种,顷刻间涌上心头。临春不由低头落泪,又伤感起来。
这些日子她情绪不佳,并不仅仅因为谢明峥,也因为母妃。
朱弦在临春身侧候着,见她哭起来,不由关切问:“娘娘怎么了?”
临春小声啜泣:“朱弦,我想母妃了。”
朱弦伺候临春多年,自然知道她对高贵妃的感情。可人已逝去,再多的安慰也显得苍白无力,朱弦只是上前一步,将柔弱的少女抱住。
“殿下,想来贵妃在天之灵,见殿下过得好,也会欣慰的。殿下也别太伤感。”
这一刻朱弦改了称呼,仍叫她殿下,仿佛回到从前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时临春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想要自由出宫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得,或者是与其他几位公主之间不愉快。
但现在,她却要面对与母妃的死别,从云端的跌落。
相较而言,从前那些忧愁简直不值一提。
临春扑在朱弦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想,朱弦说得对,母妃的死已经是过去式,母妃对她的期许一向是希望她快乐健康地活着。她既然还活着,便该努力快乐健康地活下去,带着母妃的期许。
痛快哭过一场之后,临春终于堵在心口的那口气发泄出来。
离开菡萏园的时候,已是申时。
临春乘步辇回甘露殿,她眼睛还有一点红,如果仔细看,能看出来曾经哭过,但远远看着已经看不出什么。但她情绪写在脸上,仍旧一眼能看出并不高兴。
步辇忽地停下,临春懒懒抬眸,问发生何事。那抬步辇的小太监回禀说:“贵妃娘娘,前面是甬道,地方窄,步辇恐怕不能同行。”
先帝死后,他的嫔妃们散了大半,有子嗣的尚留在后宫,没子嗣的皆送去了皇陵。有子嗣的那些太妃,也都挪了宫,去了更为偏僻的地方居住。如今后宫冷清零落,除了临春,便只有那新进宫的几位美人,位分都不如临春高,怎的竟叫临春的步辇仪仗让她们先行?
朱弦皱眉道:“是谁的步辇?”
小太监正要回话,对方步辇上远远传来了一声有些熟悉的嗓音:“哟,这不是三皇妹么?”
临春一怔,朝声音那处望去,是二公主谢若绸。
她有些诧异,二公主谢若绸早在一年前便已经出嫁,离宫建府。怎的会忽然出现在宫中?
临春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不快。她与谢若绸……亦有些龃龉。
这么一想,她好像到处是仇家……
可除了谢明峥,其余那些有过怨仇的,都是他们有问题。譬如说李远,譬如说谢若绸。
大概在十岁以前,临春与谢若绸关系都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谢若绸是皇后亲出,皇后是名门贵女,却并不得圣宠,当年生谢若绸时坏了身子,此后便不能生育。那时谢若绸与自己玩,临春是极为高兴的。
纵然她自幼受宠,母妃将她保护得极好,可那些风言风语,她并非全无知觉。她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母妃,隐约也有些自卑。
但临春对谢若绸并无讨好之意,她以为她与谢若绸是真的好姐妹。好姐妹之间,不必要讨好,只有发自内心的好。有好东西想着分享,有快乐亦想着分享,哪怕是悲伤,也想要与她一起分担。
她几乎掏心掏肺,也正因此,那些心与肺,沾染了血,落在谢若绸手里,成为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尽管那时她不过是个孩子,但那天发生的一切,时至今日,临春都还清楚记得。
那天她与谢若绸约了一道玩,她们一起画画,谢若绸还夸她的画很好看,她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却意外发现自己的一个吊坠丢了,她折回去找。
就在那个亭子里,不久之前还与她欢声笑语夸她画画得真好的谢若绸,却换了另一副不屑的面孔,与四公主她们说:
那个小贱婢真烦,她以为她讨好我,就能变得像我们一般高贵么?
临春寻回的吊坠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那是不久前谢若绸送她的礼物,她小心谨慎地收着,结果……
她当时很生气,也很伤心,哭着离开了。
从那之后,她和谢若绸便不再是朋友,而是仇人。
她与谢若绸讲过很多心事,都沦为谢若绸践踏的武器。
临春自往事中回眸,看向谢若绸。自从谢若绸嫁人后,她们已经有一年没见过面,她还是那副老样子,盛气凌人,瞧人时带着三分不屑,与四分漫不经心。
“二姐姐。”她回应谢若绸的话。
谢若绸冷笑一声:“你一个连皇家玉牒都没上过的野种,真以为自己做过几日公主,便是金枝玉叶了?本宫乃正统皇室血脉,你纵是陛下贵妃,说到底也是妾室。叫本宫姐姐,你也配么?”
临春顿时脸色苍白,她一向自恃血统高贵,在这一点上临春无法反驳。她很想说些什么回怼谢若绸,可她嘴笨,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红唇微微翕动,终究只是再次抿紧。
谢若绸还在不依不饶:“你与你那下贱的母亲,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狐媚样子,迷惑男人,你也狐媚样子,迷惑男人。她是贵妃,你也做贵妃。啧,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临春嘴唇又张了张,又想骂她两句,“你……”
可到嘴边,又脑子空空,不知道讲些什么。
谢若绸冷哼了声,步辇已经经过甬道,走远了。
临春坐在步辇上,微微地发抖,被自己的嘴笨气的。
回到甘露殿,临春仍旧闷闷不乐。
这份闷闷不乐一直持续到夜里,谢明峥来时。
她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我……我病才刚好,能不能休息一下?”
谢明峥驳回她的反抗:“这种事,又不是什么累活。”
……但也算脏活吧。
临春在心里默默想,撇了撇嘴。
她将脚从草色的罗裙下伸出来,曲了膝盖,搭在榻沿。勾着鞋跟,将绣花鞋脱了,两只绣花鞋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下。罗袜亦从榻上扔下,搭在绣花鞋上。
临春蜷了蜷脚趾,慢慢将小腿搭在谢明峥大腿上。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即便隔着衣料,临春也感觉到了谢明峥腿上的热度,熏得她脸热。她小声开口:“你能不能自己来?我把脚借给你。”
她心情不好,不想做这种事。
谢明峥没答,只用宽厚的手掌攥住了她的踝。
他手心的温度也高,才碰到她的脚踝,便感觉沁出细微的汗意。
临春扯过个枕头抱在怀里,视线耷拉着,感觉到柔软的足心踩到了什么。起初是很柔软的,勾起了她一丝好奇。
她不禁用心感受起来,一点点地变化,还挺……奇妙的。
她偷偷觑了眼,被谢明峥视线抓个正着。
临春又耷拉下去,听见谢明峥问:“又不高兴?为什么?”
谢明峥以为她是为了现在在做的这件事不高兴。
少女的嗓音闷闷晃进耳朵:“我下午去菡萏园看荷花,可荷花都没开几朵。”
谢明峥微怔,随后扯起一边唇角笑了笑。
就因为这个?
她继续说:“然后我想到我母妃,我很想念她,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知道吗?我以前以为,可能所有忧愁也不过是不能出宫,可是原来……”
几近哽咽。
“……还有死别。死真的很可怕,你知道吗?谢明峥。”临春的眉目藏在昏暗光线里,蓄满的泪啪嗒掉落,她抬手擦去,又强撑着扯开些笑意,“然后我哭了一场,心想我要带着母妃的期许好好活着。”
“从菡萏园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二公主。”她声音带着些许鼻音,“我与她,也有些仇。”
后一句声音小得不行,显然很心虚。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我怎么这么多仇家……可是除了你,他们都确实做得不对嘛。”她微嘟嘴,“我……向你道歉,很真诚地,道歉。”
被人羞辱出身,是这样难受的事。她分明也知道,当时却还这么做了,真是不应该极了。
而后,临春说起她与谢若绸的那档子事。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矫情……但是……”临春的话被谢明峥打断。
“没有。”他说,“我为什么要觉得你矫情,你忘了吗?我比你还记仇。”
临春顿时有些欣喜,说得也是。这种事,也不是她小气吧,就是很过分啊。
当然站在谢明峥的立场上,记自己的仇也很应该啦。
“然后她就羞辱我,她说我连皇家玉牒都没上过,即便是贵妃,也终究是妾室,不配叫她姐姐。”临春忽地抬头,攥紧了手里的小拳头,一脸愤恨不平,“我当时很想回嘴,可是我嘴笨,脑子也笨,我竟然一句回嘴的话都没想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她真要气死了!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从来与人吵架都吵不赢。因为嘴笨,而且爱哭,通常是还没开始说,已经开始哭,然后一边哭一边吵,一点气势也没有。
她捏着手里的软枕,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嘴谢若绸。
谢若绸说她是连皇家玉牒都没上过的野种,这是事实。临春虽说表面受宠,可事实上并未上过皇家玉牒,或许是因为先帝也觉得,她到底不是正统皇室血脉吧。
至于“即便是贵妃,也不过是妾室”,这也无法反驳。纵然她可以用贵妃的身份压卫美人她们一头,可谢若绸是二公主,还是皇后嫡出,又不是卫美人之流。论身份,临春还真比不过。
除非她是谢明峥的皇后,勉强能与她比一比。可谢明峥怎么会让自己做皇后呢?他除非是脑子出问题了,譬如说被门夹了,或者是被水淹了。
再至于“有其母必有其女”,临春更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想说自己母妃很好,不许这样羞辱母妃。可这话听起来实在没有一点威慑力。
临春懊恼地揪着软枕上的花边,长叹一声。
这种吵架吵不过的感觉,真的很不痛快!
更不痛快的事,是她这么些年,从没一次吵架吵赢过!
谢明峥忽然道:“你可知她为何忽然回宫?”
临春自然不知,诚实摇头,猜测道:“兴许是……太后身子抱恙?”
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先帝的皇后,谢若绸的生母。太后自从生了谢若绸之后,便一直身子不大好,时常有些小病小痛的。
谢明峥嗯了声:“这是其一。”
临春啊了声:“那其二呢?”
谢明峥道:“长乐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和离了。”
临春顿时张大了嘴,难掩惊讶。
她记得当时谢若绸出嫁时,这可是一桩人人艳羡的好婚事。谢若绸的驸马是当年的状元郎,姓常,名常嘉恒。常嘉恒人亦生得俊朗无双,当时俘获了不少京中贵女的心,人人都在想,日后不知道谁能做他的妻子,最后是先帝下旨赐婚。
当时谢若绸很喜欢常嘉恒,没料到现如今竟要和离收场。
谢明峥弯了弯唇角:“是驸马坚持要与长乐公主和离,闹得很僵。成婚这一年,驸马似乎与她便一直合不来。她既说你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亦可以说她。”
皇后不受宠,如今谢若绸也不得驸马的心。倒的确可以算有其母必有其女,都不被男人喜欢。
这种话倒不是说正确与否,只是吵架这种事,肯定得挑对方在意的点说,才能让人难受。
临春若有所思,心下暗暗记住,“那我明日便去找她,补骂她一句。”
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旁的话能骂么?你替我想想,我好明日一道骂了。”
她抬起晶莹的眸子,期待地看向谢明峥。因方才哭过,这会儿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谢明峥被她湿漉漉的眼神取悦到,“光骂她有什么意思?若换了我,便一定要将他们踩在脚下。”
踩在脚下?
临春微微蹙眉,可谢若绸已经是二公主,起点这样高,要怎样才能将她踩在脚下呢?
她想不出来,倒是突兀地想到自己现在足心踩的东西。遂稍稍用了点力,听见谢明峥闷哼一声。
“抱歉……我……你没事吧?”她慌忙道歉,怕他好不容易长起来一点苗,被她一脚踩没了。
谢明峥没答,只阖上眸子,喉头滚动了几下。
临春也不知他这是好还是坏,只是突然又觉得脚下的触感有些不同。
不再是粗糙的衣料下隔着传来些许温热,而是直接的热意,光滑地传递在足心。
她疑惑地看向她的足心处。
而后霎时间僵住。
那个丑陋的,一手握不住的……此刻正毫无阻碍地磨蹭着她的足心,难怪触感不同。
她脑子里空白一片,直到空白里勾勒出一些东西的轮廓,临春如梦初醒,赶紧要收回脚。踝却被谢明峥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她的白皙,与红紫相对。
临春本来止住的哭,一下子又续上来了。
他怎么一边正儿八经跟她讨论,一边又做这么下流的事啊。
冲击感太大了,临春嗷呜了声,觉得没脸见人了,扭过腰,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夏日炎炎,本该到了用冰鉴的时候,可临春才刚病过,她们没敢用,因而寝殿中略有些燥热。临春头埋在枕头里,额头、胳膊、后背……都出了汗,黏糊糊的并不干爽。
夏日里蚊虫多起来,势必要用一些驱除蚊虫的香料,就挂在窗牖下,此刻经风一吹,左右摆动起来。
冬冬这些日子一直留在寝殿里,方才乖顺地趴在几上睡觉,这会儿醒了,喵喵叫着,从下面跳上榻,嘴里还叼着临春一只罗袜。
临春把罗袜抢下,将冬冬抱过来,捂住它的眼睛。
冬冬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叫得更勤。
“喵呜……”-
临春整个人赧然地缩进浴池里,让花瓣将自己整个人都藏了起来。好一会儿,听见净室外传来声音:“别洗太久,你身子刚好,到时候吃苦药的可是自己。”
他还好意思说?
临春真要气死了,脸皮真厚!
但她也没敢羞恼太久,毕竟她不愿再喝那些苦兮兮的药了。给自己搓澡的时候,她都不敢碰那只脚,逃避着,结束了沐浴。
回到寝殿,谢明峥半倚着床头,还有闲情雅致翻看书页。
临春面颊微热,从一旁爬进了里侧,迅速躺下,掩耳盗铃装作睡觉。
谢明峥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唇角微微掀动。
半晌,临春将被子扯下来些,露出一双莹润的眼眸,眼波流转,看向身侧的谢明峥,开了口。
第25章 第 25 章
“你还没告诉我, 还能怎么吵架呢?”临春还记着这件事,她已经决定明日去找谢若绸,将今日没来得及骂出口的话骂了。可倘若只有一句, 仍旧显得没什么气势。
还有便是, “若是我明日去照你说的骂她, 她定然会很生气, 说不定到时候我们俩会打起来, 她很彪悍, 我定然打不过,你能不能……赶过来帮我一下?”
她自己说着,都觉得不好意思, 又将眼眸半垂下,睫羽微微颤动, 盖住一双潋滟的眸。
她怎么连吵架都不会?还得提前搬救兵……
救兵还是谢明峥。
可是她想了想, 自己从跌落云端之后,从前那些交好的人, 似乎都不见了。如今在这宫里,与她最熟悉的, 竟然只有谢明峥而已。
“谢若绸自诩名门出身,应当不至于与我大打出手, 但是她定然会嘲弄于我, 还可能叫她的宫女打我。”她在构想着可能发生的事, 以她对谢若绸的了解。
谢明峥安静听着,忽然问了一句:“不想做皇后吗?”
临春正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只听见谢明峥开口说话, 但没听清是什么话。
“明日你掐着点过来,就假装你特别宠爱我……她虽然架子大,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公主,看见你还是得低头的……”
“啊?你说什么?”她一顿,看向谢明峥。
谢明峥眸色微动,道:“我说,你方才似乎说,你很想出宫?”
临春没料到他竟还记得这个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些意外,她没否认:“是呀,小时候别的皇子公主若是想要出宫玩,都可以出去。他们每回出去,都玩得很尽兴,我很羡慕,便也求父皇……先帝,但先帝总不答应,他说外面很危险,怕我出什么事。”
“可我觉得,外面哪有这么危险,他们都没出过什么事。”临春记起这些,有些惆怅,“我只能等三哥每次出宫回来,央求他给我讲讲民间的事。”
“后来我终于有一回偷偷摸摸跑了出去,便撞上了李远,我与他大吵了一架,闹得很大。回宫之后,父皇很生气,虽然没有怪罪于我,但降罪了我身边伺候的宫人们。”
她不知道谢明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眨了眨眼,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明峥本意是想说,她既然这么想出宫,他可以带她出宫逛逛。但话到嘴边,被她一句三哥堵了回去。
她与晋王,关系倒真是亲近。
晋王上回自己还身处险境,也没忘记替她求情。还真是兄妹情深。
只是自幼便知非亲生兄妹,不过叫一声哥哥妹妹,是否真是兄妹之情,那就未知了。
他记得,晋王比自己还大一岁,却至今尚未成婚。或许,正是因为某人,可某人总是十分迟钝。
谢明峥脸色有些沉,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落下去几分,终于开了口:“哦,宫外确实很好玩。”
少女浑然不觉身边人的想法,还在等他的下文。直到听见他的话,顿时有些语塞。
就……
他问这个,难道就只是为了回一句这个?
谢明峥,好幼稚啊。
他真的是二十二岁的人吗?二十二岁做了皇帝的人。
并且外界传言他杀伐决断,心狠手辣。
临春一时无言,觉得这几句话放在一块,反差感十足。
又有点生气。
他怎么这样,连这种细枝末节的点都不放过,要阴阳怪气一下自己。
她这么真切地表达着自己过去的惆怅,结果他就为了酸一下自己?
临春撇嘴,重新掖了掖被角,调整躺姿,闭上眼睛,想到谢若绸。又想,谢明峥与谢若绸还是不同的。谢若绸曾经用她的那些真心狠狠伤害她,但无端地,她觉得谢明峥虽然阴阳怪气自己,却不会用那些话在人前伤害自己。
毕竟他若是想这么做,上次在卫美人嘲讽自己的时候,便可以这么做了。可他当时不仅没有,甚至还帮了自己。
可是,明日自己去找谢若绸吵架,谢明峥他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过来呢?
算了,他愿不愿意都不影响她明天一定要去找谢若绸吵架。她已经忍了好多年了,不能再忍下去了。
就这么想着,临春睡了过去,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舌灿莲花,将谢若绸讲得还不上嘴,谢若绸急得红了眼,气得不轻。临春在梦里神清气爽,连唇角都翘了起来。
谢明峥还未睡着,他瞧见了少女翘起的唇角,便知她做了美梦。
只是不知她做了什么美梦,难不成,是梦见晋王?
谢明峥唇角下撇。
第二日上朝时,谢明峥便提起晋王的婚事。
“朕记得,晋王比朕还大一岁,如今朕都已经成家,晋王也该抓紧些了。晋王仪表堂堂,朕听闻京中不少贵女钟情于晋王,难不成晋王迟迟不成婚,是因心有所属?”
晋王不知为何帝王会问起这等小事,只得笑着回答:“陛下说笑了,臣并未有心仪的女子,臣不成婚,只是暂时没有成家的心思。”
谢明峥又道:“如今朕与晋王等几个兄弟,可就晋王还是孤家寡人了。不若如此,晋王与贵妃素来感情亲厚,朕让贵妃着手,替晋王相看相看,如何?”
晋王不知为何今日帝王执着于自己的婚事,但如今帝王方才登基,对他们的戒心未退,他若是过分抵抗,恐怕引来帝王怀疑自己有旁的心思。
到底帝王也没说强硬地赐婚,只说相看一二,又思及许久未见的临春,她莫名其妙成了帝王的贵妃,也不知过得如何。若是应下,应当能以相看的由头,见她一面。
晋王没再推辞,大方地应了:“那便多谢陛下了。”
谢明峥见他先前推辞,提及临春时,却又转了态度,心下更觉得他对临春有些不同的心思。
他眸色微沉,按下未言-
临春醒来时,谢明峥早已经走了。他一向离开得静悄悄,并不会吵醒她,甚至也不会叫她们吵醒临春。
此举落在碧云眼中,更是陛下钟情的佐证。
碧云如今瞧陛下是越瞧越顺眼,与自己主子简直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临春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红光满面,迫不及待要去找谢若绸吵架了。碧云与朱弦伺候她洗漱过,转去紫檀木梳妆台前坐下,替她梳妆打扮。
碧云促狭道:“娘娘今日脸色真好。”
临春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光滑细嫩,白里透红,是比前几日病着的时候红润不少。
“你们替我梳一个有气势些的发髻,衣裳也要穿有气势一些的。”
她昨晚想了些东西,觉得或许是因为从前自己穿得不够有气势,所以在气势上先输了一大截。就譬如说谢明峥,他素来爱穿深色,玄色墨色深紫色之流,再加上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以及大身板,往那里一站,便极有威慑性。
所以她今日打算换换装扮,待会儿去找谢若绸的时候,也冷着脸。
碧云与朱弦若有所思,替她挑了一身殷红的束腰长裙,裙身上以金线绣了大朵的牡丹,腰间佩带上挂满珍珠宝石,颇有种“我花开尽百花杀”的气质。
从前她嫌这条裙子老气,并不常穿,今日穿着,倒很合适。
碧云与朱弦又给她画了个颇浓一些的妆,勾勒出她的妩媚动人,将她面容中的纯与钝感缩小。
临春并不常做这样的打扮,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新奇。不过这大红唇,的确很有气势。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传来步辇,往谢若绸住的吉安宫去。
吉安宫就在太后如今住的寿康宫旁边,太后近来的确身子骨不好,缠绵病榻,这是谢若绸回宫的原因之一。她就近住着,好照顾太后。
而另一个原因,正是谢明峥所言,她与驸马和离,心情不佳。
谢若绸一早便去了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在她身侧照顾着。太后性子温顺,知晓女儿脾性,劝道:“绸儿,我这身子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问题。你不必守着我,你有这功夫,倒不如去哄哄驸马,你性子太烈,驸马毕竟是男人,你不能太端着,得顺着他些。”
谢若绸冷冷道:“母后顺着父皇,也未见父皇如何宠爱您。”
太后被她这话刺到,一时沉默。
她是皇帝发妻,这几十年里,却不得皇帝宠爱。这是她的痛处,痛处被旁人戳中便也罢了,偏偏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戳中,便是加剧的痛楚。
太后掩嘴咳嗽起来,面容苍白。
谢若绸见状,软下神色道:“母后,儿臣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放在心上。儿臣与驸马,已经和离了。”
太后闻言,长叹一声,拍了拍谢若绸的手背。她知晓女儿的情意,可事到如今,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倒有些哀叹母女二人的命运,竟如此相似。
从寿康宫出来后,谢若绸心情不佳,没想到会遇上临春。不过遇上了也正好,她正愁一腔恼恨无处发泄。
临春努力冷着一张脸,故意挡在谢若绸面前,不肯让路。昨日她便给谢若绸让了路,今日绝不妥协。
二人的步辇便这么停着。
谢若绸身子往前倾了倾,不屑道:“好狗不挡道。”
临春一下被气到,她竟然骂自己是狗,当即想骂回去,“你……”才是狗。
但一想这话也太幼稚了,没有一点气势,她将话咽下去,重新抬眸,看向对面的谢若绸,开口:“好狗不乱吠。”
谢若绸有些意外地看向临春,呵,倒是转了性子,从前说一句只会哭哭啼啼,如今竟会还嘴了。
临春有些得意,很好,第一步沉住气,做到了。
“怎么?谢临春,你靠狐媚手段得了陛下的宠爱,便以为自己无法无天了么?与你那死去的母妃倒是一模一样。”谢若绸嘲弄道,从前每一次提及她与她母妃的出身,她总会哭哭啼啼。
临春继续冷着脸,原本还在想如何开口说,结果她自己提到了。
她尽力绷住情绪,冷声道:“男人的爱一定要使手段才能得到么?长乐公主莫非是使尽了手段也得不到驸马的爱,才以己度人?这一点么,倒是与太后娘娘如出一辙呢。”
谢若绸没想到她如今如此牙尖嘴利,提及高贵妃竟都没什么反应,还能回怼自己,一时有些恼怒。谢若绸今日本就心情不佳,如今一折腾,愈发恼羞成怒,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我母后的不是。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临春没料到她这么容易就恼羞成怒,看来吵架也不是很难嘛。
但是她现在要打人了,怎么办,谢明峥怎么还不来?
第26章 第 26 章
临春不准痕迹环顾四下, 偌大的通道里只有她们在,并未见有人过来。
夏日的风带着闷闷的热意,从通道里穿堂而过, 临春正襟坐在步辇上, 裙摆被风拂动, 仿若大片的金色牡丹浮动。她强自镇定心神, 心道, 方才她就做得很好, 她没有哭,也没有先情绪崩溃,反而让谢若绸先恼羞成怒了, 不是吗?
没有谢明峥,她自己也可以应付得来。
她淡淡抬眸, 尽量不屑地看向谢若绸, 正色出声:“本宫乃陛下宠妃,你又算什么东西?”
想必借谢明峥的名头用一用, 他不会介意的。
临春冷着脸的时候,身上那股天真感会被压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冷艳,像红玫瑰一般。
谢若绸眉头越皱越深, 这个女人竟然用自己的话回骂自己, 她胸口起伏得更为剧烈, 长指指着临春,嘴唇颤抖着,仿佛整张脸都要扭曲起来。
坦白说, 临春还从未见过谢若绸这副模样。
或许是因为从前她们之间的争吵都以临春落败为结局,而谢若绸是那个胜利者。
她继续道:“二公主莫非以为, 你是公主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别忘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纵然你自诩尊贵,金枝玉叶,若是陛下不肯给你这份尊荣,你又何谈尊贵?”
临春说罢,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竟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厉害,好有道理,好无可反驳,好气人!
她忽而有些骄傲,谁说她笨了,她这不是很聪明么?
嘴唇不受控制地翘起,临春又迅速将嘴角压下去,维持住自己的冷酷形象。
殊不知这细微的举动落在谢若绸眼中,是明晃晃的嘲讽,她这些日子因为驸马的事,本就心中一腔火气。
那一年状元郎打马游街,谢若绸与几位交好的贵女一道去看热闹,在沿街的茶楼上,谢若绸对常嘉恒一见钟情。常嘉恒身着红衣,头顶带着簪花束冠,风流倜傥,少年意气,一举俘获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后来她便求了父皇一旨赐婚,成功嫁给常嘉恒,成为了他的正妻。从赐婚那日起,谢若绸便始终期待着大婚那一日的到来,满心欢喜。
那夜龙凤花烛长燃,谢若绸如愿嫁给了自己满心欢喜的少年郎。可放下扇子的那一刻,她见到的不是那个温柔的少年郎,而是一个满脸嫌恶冷酷至极的陌生人。
他只当做完成一件任务一般,与她走完了成婚的流程,在喝下那杯合卺酒之后,便将谢若绸独自留在房里,出去了。
谢若绸期待中的洞房花烛夜应当是热闹的,开心的,可事实上,却无比的冷清、凄凉。
她如愿让常嘉恒成为了二驸马,尽管名存实亡。
起初母亲便劝她,要放下身段,软和些态度,她也当真试过,但常嘉恒并不经受。哪怕她已经这样低声下气,常嘉恒也仍旧冷酷无情。
谢若绸本以为常嘉恒对所有人都如此,那些凄凉寂寥的长夜也不算什么,可后来,她发现常嘉恒竟然与一个女子幽会。
而那女子,不过是旁人府上一个卑贱的婢女。
不论家世品貌,都抵不过自己一根手指。
却偏偏,她那样轻易地赢得了自己怎样也求不得的东西。
谢若绸那时几乎疯狂,不顾一切去找常嘉恒闹,在翰林院,当着他无数同僚的面,与他大吵一架。她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输给一个这样的女人,因而她道,要与常嘉恒和离。
她本以为,他会有所动容,他应当要挽留,不是么?
毕竟自己是尊贵的二公主,能带给他的荣华富贵,可比那个女人能带给他的多得多。
可当她说完那句和离的时候,常嘉恒竟然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于一点也没有恼怒,反而真心实意地朝她行了个礼,道了一声谢。
谢若绸是尊贵的公主,她说出去的话,不可能回头。尽管当她说出那句话时,便已经后悔了,可是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回头。
此刻看着临春,谢若绸火气东引,她看着临春,仿佛想起那个卑贱的婢女。临春与那个贱婢一样,分明都很卑贱,却轻而易举获得了男人的宠爱。
“来人!给本宫按住她!本宫要亲自掌她的嘴!”谢若绸指使着自己手下的人。
场面顿时有些乱糟糟,谢若绸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跟在她身边伺候多年,自然护主。她身边两个老嬷嬷听了吩咐,当即上前一步,抓住了抬步辇的小太监。
步辇猛地摇晃起来,从半空跌落,吓得临春花容失色,紧紧抓着步辇一侧的扶手,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另一个老嬷嬷当即要上前来按住临春,被小太监们二人拦下。谢若绸见状,又命自己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上前抓临春,又被碧云与朱弦拦住。
宽敞的通道之间,两拨人闹作一堆。
谢若绸亦从步辇上下来,她几乎失去理智,三两步跨至临春身边,扯着她胳膊,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当即要扬手甩她耳光。临春身娇体弱的,被她抓着,脑子里也有点乱,在自己想出来怎么办之前,手上的动作先出去了。
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啪。
临春与谢若绸皆是愣在原地。
临春看着自己的手,与谢若绸脸上的红印,思索了一下,虽然很不可置信,但应该是她打的没错。她出手这么快吗?
谢若绸捂着脸,面目更为扭曲,瞪着临春歇斯底里地吼道:“贱人,你敢打我?”
临春手都有点疼,有些麻麻的,思绪仍旧凝滞着,听见谢若绸这么问,还记着要维持自己的冷酷,便道:“打就打了,如何?”
她微扬下巴,今日的妆面配合着这动作,嘲讽意味十足。
谢若绸松开手,伸手要抓住临春,临春早有预料她要动作,闪身避过。此刻她们俩身边的那些人都混战在一块,没人腾得出手来帮自家主子。
谢若绸步步紧逼,临春步步后退,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谢明峥终于姗姗来迟。
“住手!”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传来,是帝王的御驾至。
临春双眼放光,等到她的救兵了!
步舆停下,年轻帝王挺拔的身姿渐渐走近,右手垂在身后,面色沉峻。
一众奴才们呼啦啦地跪下去,只余下临春与谢若绸二人站着。
“陛下万安。”
临春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小跑着走近,寻求他的庇佑。他再不来,临春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薛冰跟在谢明峥身侧,方才将临春动手扇二公主耳光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薛冰已经皱眉,心想这位三公主还真是娇纵,这么多年一点也不曾收敛过,甚至还借了陛下的名号狐假虎威。
看陛下的脸色,马上就要发作了!
薛冰看向迎面跑来的临春,唇角已经勾起,今天看来就是收拾她的好时候了。
临春今日的裙摆很大,还有些长,因而跑起来并不方便,她跑得急,小碎步踩到了前面的裙摆,就在离谢明峥不远的地方。故而,整个人重心前倾,直愣愣地往谢明峥怀里扑。
谢明峥收手接住人,顺手捞进怀里,动作自然而然,一气呵成。
薛冰看她扑来那一下,心中不屑,这位三公主怎么还投怀送抱呢?她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色,就能诱惑他们年轻有为的陛下吗?
真是天真极了,要知道,陛下这些年一贯不近女色,投怀送抱的女人可多了去了。陛下从来都不会正眼瞧一下的,好不好?
哪怕陛下封她做了贵妃,哪怕陛下在她寝宫歇息了这么久,薛冰心里仍然觉得,陛下一定有他的考量。绝无可能是因为陛下贪恋美色,被美色所惑。
看见陛下将人接住并捞进怀里的那一刻,薛冰的思绪停滞了一瞬,终于难得开始思索,嗯,这位三公主生得的确美貌动人,倘若陛下为美色所惑,也不能怪陛下。
临春抓着谢明峥的胳膊,靠着他的胸口站定,而后长松了一口气,吓死,还以为自己这张脸要磕地上了。
她拍了拍胸口,低声对谢明峥道了声谢。
谢明峥嗯了声,眸光越过临春,落在不远处的谢若绸身上,片刻后,又落回临春身上,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找人吵架,就不能带几个身手好些的人么?她那几个人手,全然保护不住她。
临春立刻道:“她打我!”
薛冰瞪大了双眼,这女人颠倒是非黑白的功夫真厉害,他分明两只眼睛都瞧见了,是她动手打了别人!
更何况,二公主脸上的巴掌印还热乎着呢,人证物证俱在啊。
谢若绸冷笑了声,自然不指望这位登上帝位的毫无感情的异母兄弟会帮自己。她谢临春之所以如此放肆,不就是仗着谢明峥的宠爱么?
“本宫乃先帝亲生,太后嫡出的公主,要教训一个贵妃,陛下不会也有意见吧?”谢若绸高傲道。
她骨子里也瞧不起谢明峥,这位歌姬所出的兄长,与谢临春一般卑贱,他们二人凑做一起,倒也算般配。
谢若绸不屑的眼神毫不掩饰,谢明峥微微敛眸,道:“二皇妹可听过一句话么,成王败寇。二皇妹方才所说,先帝亲生,太后嫡出,可先帝已死,至于太后……朕既然可以尊她为太后,亦可以不尊。”
谢若绸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离经叛道,她母后先帝在时便是皇后,无论谁登基,都要奉她为太后。可他竟然说,亦可以不尊。
谢若绸脸色变了变,想到临春方才说的那番话。
倒是一致。
大抵早就通过气。
谢明峥又道:“二皇妹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不然别说是废个太后、废个公主,即便是杀个太妃、杀个公主,于朕而言,也不过一桩小事。贵妃是朕的爱妃,而皇妹你,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字字句句说得漠然又凌厉,震慑意味十足,令谢若绸遍体生寒。
谢若绸不是临春那般毫无政治头脑的人,她当然明白如今的局势,亦知晓谢明峥当下所言非虚。
他当年自请去北境军中时,北境军中情势复杂,并不只是靠所谓军功便能晋升。除了外部的大敌,自然也有内部的阻力。但谢明峥晋升得很快,甚至很快将整个北境的兵权都掌握在手中。
她虽轻贱谢明峥的身世,却从不轻贱他的手段。
谢若绸望着谢明峥的身影,忽地有些不解,他到底喜欢谢临春什么?而常嘉恒,又到底喜欢那个婢女什么?这般死去活来,爱惜不已。
谢明峥说罢,才看向怀中的临春,含情脉脉道:“没崴脚吧?”
临春摇头,随后被谢明峥打横抱起,上了步舆。众目睽睽之下,倒真像帝王与宠妃。
见临春被抱上陛下的步舆,在场众人脸色各异。临春这边伺候的倒还好,早见过陛下日日来甘露殿,又为贵妃出头,又为贵妃的病挂心,如今见陛下如此,并不意外。
但谢若绸那边伺候的,皆有些惶恐,她们跟着谢若绸出宫已经一年,自然对宫里的事不那么熟悉,只依稀听闻陛下宠爱谢贵妃,如今亲眼一见,比传闻更甚。
至于薛冰,也完全懵了。
陛下已经被美色所惑得这么彻底了吗?
根据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不是这种贪图美色的人啊,难道当真如传闻所说,三公主会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难道三公主给陛下下了蛊?
在他迷茫的时候,陛下的步舆已经走远,薛冰赶紧跟上。
临春坐在步舆上,回头看了眼脸色难看的谢若绸,一时若有所思。
谢明峥还以为她被吓到,柔声笑道:“怎么?有胆子找人家吵架,还能被吓到?”
临春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道:“我没被吓到呀,我只是在想,她方才吵架没吵赢,面目狰狞那一下,好丑呀。她那么丑,那我每次跟她吵架吵不过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丑?”
她脑子里回忆起谢若绸当时的样子,不由得苦起眉头。
谢明峥一时无言,没想到她这小脑袋里竟然在想这种东西。
临春叹了声,想到自己可能也这么丑,有些惆怅。不过也只惆怅了片刻,随后又想到另一件事,笑眼弯弯看向谢明峥:“谢谢你,谢明峥。你来得真及时,你要是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明峥轻哼了声,眉目微扬。
又听临春说:“你方才演得真好。”
谢明峥微扬的眉停住,问:“什么演得真好?”
临春心直口快:“你这么薄情,但是刚才看起来很深情。”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时笑容有些僵硬,在狭窄的步舆上,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谢明峥眸光炯炯,逼近临春,声音沉沉:“薄情?我怎么薄情?”
临春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薄情的样子。也不是薄情,就是,你看起来很凶巴巴的,感觉有点凶神恶煞,就……不太像深情的人。”
像话本里的反派角色。
反派角色一般就是一心只有事业,甚至不惜牺牲女主角,心里没有情情爱爱,只有自己的大业。
就,难道不符合谢明峥的写照吗?
她努力地找补,试图圆上自己的话,但谢明峥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显然并没有被她的解释说服。
他眉目已经全然垂落,仿佛其间藏了几朵黑云。
他倒真希望他薄情。
倘使他薄情一些,早早将她忘记,又或者,他直接不顾她的意愿,对她强取豪夺,关在宫里,而不是在这里这样有耐心地骗着哄着。
谢明峥淡淡扫了临春一眼,冷笑了声。
第27章 第 27 章
临春怂怂地缩头,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谢明峥不高兴。这回不怨他喜怒无常,是她自己措辞不当,不该把心里话讲出来。
她觑了眼阴沉着脸的谢明峥, 吞咽两声, 思考该怎么补救一下。毕竟他方才才帮了自己, 并且他方才威胁谢若绸的话, 也很吓人……
她最近大抵是同谢明峥走得太近了, 颇有种将谢明峥划进自己人行列的意思, 放松了警惕。可她与谢明峥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谢明峥并未看她,目视前方,嘴唇紧抿, 眼神阴恻恻的。
临春偷瞄了他好几眼,才终于从袖子底下伸出手, 抓住了谢明峥的袖子, 轻扯了扯。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谢明峥目光落在她攥着自己衣袖摆的手指上,淡淡道:“说出去的话, 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去了。”
……
“那我向你道歉。”她清了清嗓子, “你别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 对你的病也不好。”
虽然这说辞她已经用过一次, 但实在想不到别的。
谢明峥没说话, 临春有些急了,不由得往他身边倾去,整个人霎时间离得近了许多。她今日装扮同平日不同, 谢明峥早就发觉了。
她虽长相偏艳丽,可一向不爱穿艳丽的衣裳, 反而更偏爱清新可爱的一些。
谢明峥也知晓缘由。
临春怕被人说一些闲话,无非是与高贵妃有关。
今日远远一见,他便觉出了她的不同。
那深沉的红色其实很适合她,这等妖冶明丽的妆面也适合她,衬得她仿佛一朵彼岸花。总之,说人话就是,更勾人心魄了。
谢明峥微微别过脸,喉头滚动着,垂在膝盖上的指节微微弯曲。方才远看还好,这会儿离得近了,她身上那股清甜的幽香霎时间将他变成俘虏,原本那点恼怒也渐渐地沉进水底。
他视线回转,落在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上。
今日临春涂了口脂,红艳艳的,与洁白的牙齿形成一种红与白的对比,令人移不开眼。她在说话,但谢明峥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只是眸色沉了又沉,紧紧盯着她的唇。
好想吻住这双唇,堵住她的嘴巴。
然后她或许就会开始哭。
眼泪先一点点从眼底浮现,再慢慢渗出来,而后凝结成一颗颗圆润的泪珠,沿着眼眶滑落。或许她还会骂他……
谢明峥阖上眸子,忽而想,他即便真对她强取豪夺,以她那脑子,也很好糊弄。他为何不干脆一开始便直接将她锁在身侧,欺在身下?
“真的很抱歉……”
谢明峥猛地睁开眼,打断了她的话:“道歉难道只是嘴上说说?不需要一点诚意么?”
临春怔住:“那……怎么样才算有诚意?”
谢明峥觑她,却又沉默。
临春被他看得莫名紧张,眨了眨眼,又是近乎撒娇的语气:“什么嘛?”
“现在回去治病,就算有诚意,我就接受你的道歉。”他冷冷地甩出这么一句。
临春有些懵:“现在?可是现在是白天?”
“治病还分白天黑夜么?”谢明峥淡淡反驳。
临春一时无言,他说得好大义凛然,让人无法反驳。倘若她是正儿八经的大夫,那定然不会分什么白天黑夜,可她不是啊,她只是个半吊子,连医书都看不懂的那种。
“要不还是等晚上吧……”临春试图讨价还价。
晚上好歹灯光暗,那个丑东西不会看得那么清楚,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脏了。
她话音未落,听见谢明峥缓声道:“也可以,只不过我这么薄情的人……”
他故意停顿,似笑非笑看了眼临春。
临春立刻想起了刚才谢明峥对谢若绸说的那句“杀一个人,也不过一桩小事”,妥协了。
“不用晚上,现在就治。马上就治,回去就治,治两遍。”她悻悻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治两遍。”
临春维持着自己的笑容,其实心里已经后悔自己这破嘴,怎么今天净说些给自己找茬的话。
回到甘露殿,临春与谢明峥一前一后跨进门。
在宫门处,二人原本是并肩而行,可临春走得磨蹭,便成了一前一后。
临春跨进门,眼睛便开始四处乱瞟,瞟见了趴在榻上自娱自乐的冬冬。她赶紧上前,将冬冬搂进怀里,脸颊蹭了蹭冬冬的毛发,爱不释手的模样。
她在拖延时间,能拖延一点是一点。
“你们都下去吧。”谢明峥漠声开口,将人都遣出去。
临春心里一咯噔,又见谢明峥怡然落座榻上,眸光落在她怀中的猫上。
“可以开始了。”他道,甚至还自顾自倒了杯茶,十分悠闲。
临春却被他的视线提醒,回忆起一些不堪回首的东西。当时冬冬也在,虽说只是一只猫,可也是活物,谁知道它明不明白?反正临春心里怪尴尬的,狠狠心道:“等会儿,我叫她们把冬冬抱走。”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明峥忽地轻笑了声。
不知道他笑什么……
临春抱着猫,打起珠帘,出了殿门,又借冬冬的功夫,拖延了片刻。她磨磨蹭蹭地回到寝殿,谢明峥今日着玄色衣袍,坐在榻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临春慢慢走近美人榻,看了眼四下的窗,纵然知道殿中不会有旁人出现,只有路过的风,但也令她羞赧。
妖冶的红爬上美人榻的边,临春将那一丛红拨开,脱下鞋袜,露出白皙的足。女子爱美,不止手指甲染色,也有人将脚指甲染色,不过临春没有,她的脚指甲只有原生的粉白。
她动作很缓慢,好不容易才脱下袜子,将脚递到他腿上。
温热的掌心捏住她的踝,将她往前拉近一分。
这动作太过狎昵。
临春不由脸红起来,又安慰自己,她只是给谢明峥治病而已,又不是做别的什么。
“能不能就这么治……”她的意思是,隔着衣料。
谢明峥拒绝:“你在跟一个薄情的人讲道理吗?”
他真的好爱记仇……
可是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不应该心胸宽广些吗?
她正想着,猝不及防与那个丑陋难看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阳光充足,整个室内都被阳光点亮,因而看得分外清晰。果然比夜里看更为丑陋了。
临春愣住片刻,待足心传来相碰触的热意,意识才跟上,而后迅速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要瞎了,真是。
她半倚着长枕,铺了一地荼蘼的红,仿佛彼岸花经风一吹,花丛晃动。又好似水中倒影,落入一颗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谢明峥忽然松了手,道:“你给我治病,怎么自己岿然不动?这算什么道理?”
她捂着眼睛和他说话,声音也被挡住,瓮声瓮气道:“我……”
才刚出一个我字,又听见他说:“别跟薄情的人讲道理。”
……
临春将剩下的话咽下去,只好自己踩。
以前好像听人说,这么简单的事,你动动脚趾也能想到。她头一回觉得,原来动动脚趾与动动脑子一样难,动动脚趾分明一点也不简单!
不知道过去多久,时间点点滴滴地流逝。
朱弦与碧云候在外面,听不见殿里有什么动静,连说话的动静都没有,静悄悄的。碧云有些好奇,但也不敢窥视,兀自叹了声,去小厨房叮嘱他们烧些娘娘爱吃的菜。娘娘今日在二公主处扬眉吐气,定然心情大好,胃口大开。
回来是巳时,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午时。
临春仰面躺在美人榻上,一双腿垂在榻边,微微晃动着。磨蹭得多了,有些发热。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她一双玉足上,可见白里透着红。
她不愿去想方才的事,哪怕已经擦干净了,可那种黏糊糊的触感仍旧存在似的。
临春抬头望向头顶承尘,脸色顿时耷拉下来。
她粉嫩的脸颊上渗出一层汗,好在用的脂粉都防水,不至于脱妆,但出的那点汗让她脸颊的脂粉微微透着光,反而显得愈发红光满面。她发髻略显凌乱,那袭妖冶的红也早被风拂乱。
谢明峥慢条斯理整理自己,偏头看了眼身侧躺着的少女,分明还未如何她,这般模样已经显得甚为可口,倘若是……
他敛下眉目,收起心口那点躁动。
“我要回两仪殿。”他在一旁的铜盆里仔细净了手,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净。
临春没回话,心里有些庆幸。
脚步声渐渐走远,珠帘微晃,日影盈盈。临春抬头遮住眼睛的光,仍有些羞赧,她独自缓了好一会儿,才自己坐起身来,将鞋袜穿好,又整理了一番自己,让自己瞧着不那么狼狈,才唤朱弦她们进来伺候。
她身上也起了些汗,黏糊糊的,不大舒服。趁她们布菜的功夫,临春道自己要沐浴。
碧云动作一顿,白日里沐浴,于临春而言倒也不算奇怪,她身子骨娇,夏日里常爱出汗,她不喜汗液黏糊的感觉,便会沐浴。可方才殿中静悄悄的,也不至于出什么汗……
想到什么,碧云眼神顿时闪过一丝了悟的复杂。
陛下对她们娘娘……竟连夜里都等不及。也是,今日她们娘娘盛装打扮,美艳不可方物,能理解。
碧云不准痕迹打量自家娘娘,从娘娘伪装的从容之后,看穿了她的疲惫。
心道,陛下不愧是武将出身,还真是龙精虎猛……
临春想到方才看见的,没什么胃口,那点与谢若绸吵架的胜利都消散殆尽,随便吃了几口便结束了午膳,命她们将菜撤下去。
朱弦关切道:“娘娘可是觉得暑热?”
临春敷衍地点了点头,原本是很有兴致的,甚至已经想好了吃什么庆祝一下今天吵架的胜利。但方才那一个时辰的忙碌,让她身心俱疲。
碧云瞧着她这样,不知怎么,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翻起惊涛骇浪。
距离娘娘第一次侍寝,才过去……她在心里数了数日子,也没多久,应当还不至于这么快就有了吧?
但说不准,万一呢?
一时间诸多情绪涌上碧云心头。
碧云与朱弦比临春大两岁,她们皆是八岁时被指到临春宫中,可以说是陪着她长大。碧云心里有欣喜,亦有感慨万分。
欣喜的是,倘若娘娘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后在宫里也不算没有倚仗。感慨的是,总觉得娘娘还是个小姑娘,没想到竟然要为人母了,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哪。
临春对她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概不知,只是强行打起精神,去净室沐浴。沐浴过后,回了寝殿中小憩。
小憩的功夫,做了个梦。
许是看得太分明了,她梦见那个丑东西长出一张嘴来,在她的脚踩上去的时候,竟咬了她一口。
这可怕的梦将临春吓醒了。
她混混沌沌坐起身来,看了眼自己完好无损的脚,又慢慢躺了下去,却鼻头有些酸,有点想哭。
呜呜呜,真的很丑。
上一次在那亭子里,她看得并不真切,但今日却看得真真切切。她原本是用手捂着眼睛的,但是后面谢明峥非要叫她放下手,仔细看清楚。她觉得他无理取闹,僵持着不肯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但谢明峥又说,她道歉好没诚意。
临春只好妥协,她没立刻放下手,只是从指缝里睁开眼,看去。
细看更丑陋了,而且,仔细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仅一手握不住,估计脚掌都快踩不住。
临春回忆着,眼眶不由得红了。
虽然不会咬人,但是会吐东西。
从前教习嬷嬷是教过她们关于男女之间的一些事,但临春素来对学习没兴趣,因此听得并不认真,只听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会立起来,但不知道还会吐东西出来。
丑东西吐出来的脏东西,想想又觉得自己不清白了-
之后几日,天气忽地升温很快,原本只是有些热,但还受得住,可忽然之间就热得受不住。大地仿佛变作一个巨大的蒸笼,将人都置于蒸笼中烘烤,连风都是热乎乎的。
甘露殿用上了冰鉴,内庭中的水车也运转起来,为殿中送来几许清凉。廊下的竹帘都放下,遮挡日头。待在殿中倒还算凉快,但若是稍微一动弹,动辄要出汗。
为了不出汗,临春便不想动弹,懒懒倚着美人榻扇风,什么事都不想做。
这样热的天气,除了冰镇绿豆汤和冰镇梅子汤,临春什么都不想吃。
午膳又是简单地应付了两口便结束了,临春拿着绣竹叶的绸面团扇,给自己扇风。扇骨是玉做的,触手生凉。
穿的衣裳也换上了最单薄的,外衫只有薄薄一层素纱,如蝉翼一般,透出她白皙的肌理。她手执玉扇,轻轻摇动扇子,纱衣从手腕处滑落,露出半截嫩藕似的胳膊。
碧云端着冰镇酸梅汤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幕美人生香的画面,不由得心惊了惊。
哪怕她们伺候临春多年,可仍旧会被她的美貌惊到。临春不只有美貌,还有身段。
那单薄的纱衣之下,可见她的雪肩玉臂,两团云朵藏在里衣里,也十分可观,杨柳细腰盈盈一握。
碧云定了定神,才走近将冰镇酸梅汤搁下。别说陛下了,她要是个男人,她也喜欢自家娘娘哇。
“娘娘,这已经是第二碗了,您不能再多喝了,不然要坏肚子了。”碧云劝道。
这两日临春吃东西很少,一日两碗冰镇酸梅汤或者是绿豆汤。
临春一听她这话,脸色顿时沮丧不已,将瓷碗推到面前,微微坐直身子,捏着勺子舀了一口。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很是舒爽。
“可是现在才未时,等入了夜,我还想再喝一碗。”她小声商量。
碧云拒绝:“不成,万一坏肚子,娘娘可又要难受了。到时候,指不定又要吃药。”
临春听到吃药两个字,眉头顿时皱成一团,妥协了。看了眼面前这碗酸梅汤,放缓了喝的速度。
碧云站在一侧,看着临春,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呀。”临春觉得碧云奇奇怪怪,她们主仆之间的交情,一向是有话直说,哪用得着这样扭捏。
碧云思忖着:“娘娘……没喝过避子汤吧?”
听见避子汤三个字,临春不由得呛到了,咳嗽起来。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和谢明峥又没做什么,干嘛要喝避子汤?
“不用喝吧。”她柳眉微横,也不大确定。
难道……用脚踩踩也会怀孕吗?她怎么记得嬷嬷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碧云看着临春一脸纠结茫然的样子,就知道自家主子在这种事上很迟钝不开窍。但碧云说到底也还是大姑娘,不好太过直白地说起。
“陛下他……”她试图委婉地问,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每次与娘娘做那种事,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咳咳。”
临春听着她扭扭捏捏的话,愈发一头雾水,“做那种事?什么事啊?留下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了那个丑东西,以及它吐的东西。
临春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碧云想问的东西。
“有吧。”
“但是这样不会有孕吧?”临春依稀记得,嬷嬷说的是要那样。
碧云有些急了:“我的娘娘,你就是太天真了,这样就会有孕的呀。娘娘你这个月月事来了没有?”
“啊?”碧云说得十分笃定,让临春也有些慌张,“好像还没来。”
她月事一向不怎么准,自己也记不住日子,都是碧云她们帮忙记的。
碧云叹了声,道:“我听人说,有了身子的人便会吃不好睡不好,没胃口吃东西,又总是懒懒的,不爱动弹。我瞧娘娘这些日子,正是如此,要不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临春被碧云说得忐忑,又觉得应该不是碧云说的那么回事,弱声解释:“难道不是因为天气太热吗?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出汗,所以不爱动弹,天气太热了,就没胃口吃东西。应该不是,是你想多了吧?”
碧云上回还想谢明峥喜欢她,这回更离谱了,竟然想她有孕了。
临春撇嘴:“我看是天气太热,把你热昏头了,净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碧云摸了摸后脑勺,犹豫道:“要不还是找个太医瞧瞧吧?也放心一点?”
临春摇头:“不要,我又没什么病。”
太医总是爱大惊小怪,有时候没什么事也要稳妥起见,给她开药,她才不想再喝药了。
碧云哦了声,见她坚持,也就没继续说。临春抿唇,继续喝冰镇酸梅汤,让碧云下去了,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晚上,谢明峥照旧过来。
经过那天,她已经不肯再睁眼看,谢明峥说什么她都不看。
“看了我会做噩梦,呜呜呜。”
“你都已经接受我的道歉了,不能为难我。”
谢明峥倒也没坚持。
治完病后,临春沐浴过,便躺下睡觉。经过这些日子,她渐渐习惯了枕边多一个谢明峥,又因夏日困倦,入睡也快。
夜半时,却被肚子疼醒。
临春人还迷糊着,只觉得肚子里一阵阵绞痛,痛得她神智愈发不清醒。她伸手推身边的谢明峥,额头全是汗,气若游丝地开口:“谢明峥……”
谢明峥本来已经睡着,被她吵醒,见她这般难受,有些着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翻身下床,点亮床头的灯盏,看临春脸色惨白,心登时有些乱。
临春自己也吓得不轻,不知怎么想到碧云的话,语无伦次道:“我、我可能……怀孕了……”
第28章 第 28 章
谢明峥陡然僵住, 俊逸面庞在半明半昧的灯影中生出一丝好笑。怀孕?她怀哪门子孕?
有时候真会觉得她天真到带了几丝傻气。
但即便如此,依然很可爱。
谢明峥摇头叹气,披了身衣服, 唤身边伺候的人去请太医。
临春肚子痛到难以忍受, 蜷缩在床上, 低低的啜泣声伴随着她颤抖的肩, 袅袅絮絮。她很怕疼, 自幼便是。眼泪早就忍不住了, 模糊了视线,人家说疼得打滚,她却是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
谢明峥坐在榻边, 眸色凝重看着她颤抖的肩,也有些急, 怕她是发什么急症。他忧心忡忡等着太医过来。
甘露殿夜半灯火通明, 太医院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再次被揪起来。来传话的人脸色慌忙,好似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 在来的路上,老太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进了甘露殿后, 面对帝王凝重的眼神,老太医忙不迭给贵妃看诊。
随后有片刻的沉默, 才拱手向帝王道:“陛下不用过分担心, 贵妃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凉, 敢问贵妃今日都用了些什么膳食?”
碧云将今日临春用的膳食一一回禀,老太医听罢,笑道:“那便是了, 恐怕是饮了冰镇酸梅汤,致使肠胃受了些刺激, 这才会如此。老臣给贵妃开个方子,喝两次药就没事了。”
临春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疼得厉害,只是隐约还抽痛着,听见太医说开方子喝药的时候,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她开口商量:“太医,这药能不能不喝?”
太医哪里敢抉择,觑向帝王,悻悻劝道:“依老臣之见,贵妃娘娘还是得喝药。”
临春小脸一跨,很惆怅。
得知结果后,众人都松了口气,碧云送太医出门,没多久,甘露殿的灯火再次灭掉。朱弦她们都退了下去,方才还喧嚷的寝殿顷刻间恢复寂静,只余下临春与谢明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夜已至子时,正是更深时,积蓄了一日的暑气终于消散殆尽,渐渐浮出几分清凉。寝殿中的冰鉴亦散发着丝丝清凉,临春方才疼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汗渐渐干了,身上发着冷,被那丝丝缕缕的凉气激起些鸡皮疙瘩。
经过这么一遭,她是一点困意都没有,意识无比的清醒,自然也记起了自己刚才对谢明峥说过的胡言乱语。
她说什么来着……
哦,怀孕了。
好丢人,都怪碧云。
明天一定要好好骂碧云几句,天天胡言乱语什么。害得她也胡言乱语。
她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看了眼谢明峥。他听清楚了吗?应该没有吧?
临春往被子里缩,声音很轻柔,因为心虚:“时辰不早了……”
谢明峥嗯了声,在临春身侧躺下。
临春正要松口气,想着还好他没听清楚自己的胡言乱语,便感觉到腰上传来些微力道,是谢明峥贴心地给她肚子上多盖了层被子。
这动作让临春有些感动,然则,下一瞬听见谢明峥的话:“仔细你与冰镇酸梅汤的孩子。”
……
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而且,他听见了自己的胡言乱语,还听得很清楚。
临春很不想面对这么丢人的事,索性沉默,将眼皮一闭,装聋作哑。她默默侧身躺下,很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但谢明峥偏不让她如愿,他还在说话:“但是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再怎么说,你如今的身份是贵妃,倘若你有孕,传出去那会是我的孩子。但我,显然生不出一碗冰镇酸梅汤。”
临春很想把耳朵捂住,呜呜呜,能不能不要再阴阳怪气她了?
她刚才那么疼,他干嘛非得揪着自己那一句胡言乱语不放呀。
她明白了,一定是因为他不举,心中有一腔的怒气,无处发泄,所以才会总是这么爱阴阳怪气人。
临春这么一想,决定原谅他。
思绪被这么一打岔,顺着便想到了谢明峥的病上去。这些日子,她感觉自己的治疗成果很显著,谢明峥显然能举了,并且还举得挺持久的。
这是个好兆头,想来他的病离好也不远了。
真是太好了。
临春默默忘了自己的尴尬事,加上方才那番折腾也挺累的,竟然没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一早,临春起床时,碧云脸色很不对劲。
临春想到昨夜的乌龙,本有些埋怨她,这会儿见她脸色不对劲,又埋怨不起来,转为了关切。
“碧云,你怎么了?”
碧云低下头,许久才开口:“娘娘,奴婢没什么事,只是今早陛下离开时,嘱咐奴婢们,好好照顾娘娘肚子里……冰镇酸梅汤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
临春再次语塞,自己本来都将这事忘了,谢明峥非要提醒她,让她窘迫。
真是坏。
临春努努嘴,嗔怒道:“你还好意思笑?都是你的错,你昨天昏了头同我说什么怀孕的事,害得我胡言乱语。”
结果是个大乌龙,不过是吃坏了东西。
碧云忍住笑:“奴婢也是为娘娘好嘛,以娘娘和陛下的频率,想来有孕也寻常。更何况,娘娘若是有孕,日后在宫中的地位便稳固了。”
临春走向梳妆台:“才不需要稳固,日后我又不在宫里……”
碧云咦了声,“为何不在宫里?”
临春并未与她们说过此事,事关谢明峥的小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危险越大,她不敢说。只好糊弄过去:“不重要啦,左右日后你可莫要再提此事了。”
关于碧云她们的去向,临春这些日子也考虑过,她若是出宫,便向谢明峥讨个恩典,将她们也带上。待出了宫,便叫她们各自去过自己的日子。
碧云听她这么说,以为她是觉得,如今陛下恩宠,所以不必以子嗣为筹谋。碧云不由觉得自家娘娘太过天真,帝王的恩宠向来是这世上最不长久亦最变幻莫测的东西。如今陛下虽说独宠娘娘,连旁的女子一眼都没看过,可难保日后有变数。
看着铜镜中天真的少女,碧云又不忍将这些残忍的细则说破,索性顺着她的话转移了话题。
昨日才提及临春的月事,在用过早膳后,她的癸水便到访。
她每次来癸水时,都会肚子痛,这回也不例外。不过没昨晚痛得那么厉害,只是有些隐约的痛楚,还能忍受。
只是癸水一来,临春与冰镇酸梅汤的缘分便彻底断绝。
想到昨晚的腹痛,临春只好忍下嘴馋,又抱了个手炉放在腹部暖着。一来癸水,她整个人便更懒散,不想动弹,可偏偏来癸水时又不能受凉,大夏天还得捂着,十分难受。腹痛也丝丝缕缕,时不时凸显一下存在感,叫她连睡觉也不成。
她心里郁闷,拿来了之前从藏书阁借的那几本医书看。这几本医书她很少翻看,医书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又晦涩难懂,刚一打开,她就犯困了。
强忍着哈欠,临春继续翻看,没找到治疗男子不举的,倒是找到了男女之间阴阳合|和之事的。
她不爱看这种书,故而翻看得十分随意,一目十行。目光从那些字上飘过去,一时心惊肉跳。
那医书十分大胆,不仅详细地讲述了何为阴阳,甚至还贴心地配上了好多张图。临春看着那些大胆的图,将书本倒扣在桌上,慢慢红了脸颊。
什么东西呀,跟那天看见谢明峥的差不多丑。
她嘟囔着,又默默将书本翻开,看一眼。
嗯,真的很丑。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将当时没仔细听的教习嬷嬷说的话,补全了。原来要怀孕,得让那个丑东西戳到身体里,才可以。所以她跟谢明峥做的事,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好丢人。
丢人到想要跳河。
不行,跳河会感染风寒,就得吃药。
谢明峥一定觉得她是个蠢货,代入一下,她自己也会这么觉得。可她分明没有这么笨,只是在有些事上比较迟钝而已。
归根结底,都怪碧云。
正当临春兀自生气的时候,宫人来禀,说是崔美人来了。
临春皱眉,她与这位崔美人没什么交情,不知道她来做什么。不过这个崔美人上次帮了她,临春对她印象还可以。想着这大热的天,总不能叫她白跑一趟,无功而返,便将人请了进来。
崔惠儿热得不行,进了甘露殿后,终于感觉到几分清凉。庭中的水车运转,殿内又置了冰鉴消暑,崔惠儿不由有些羡慕。
她只是个区区美人,位分不高,根本享受不到这么好的条件。虽有冰鉴,可冰块的份例根本不够用。哪里像贵妃这宫里,仿佛肆无忌惮。
果然,还是得有宠爱。
崔惠儿福了福身行礼:“嫔妾见过贵妃娘娘。”
临春道:“免礼,妹妹请坐吧。”
她虽私下里不怎么端庄稳重,但好歹也是宫里长大的,面对旁人时该有的规矩礼数一点不会少,落落大方。
崔惠儿在圆凳上坐下,笑着说:“前些日子听闻娘娘病了,嫔妾便想来看望,又怕打扰娘娘静养,治好作罢。”
事实上,她是听说陛下日日都在,想沾沾贵妃的光,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可陛下直接不许旁人探望,断了她的念头。
“妹妹有心了。”临春兴致缺缺,也没什么多说的心思。
“贵妃如今可大好了?”
“嗯,本宫已经好了,谢妹妹关心。”
“贵妃身子大好,嫔妾也安心了,那日之事嫔妾一直挂怀着,怕娘娘出什么事。”卫美人至今还在禁足,她们其他几个,连陛下面都没见过,唯有临春盛宠不断,从昭仪一跃成为贵妃,她们哪里敢忘记。
有客至,自然得好生招待。临春唤碧云她们让小厨房备了酥山、冰镇酸梅汤、冰镇绿豆汤各一份,给崔惠儿。她自己不能吃,只能眼巴巴看着。
白瓷碗壁慢慢凝结上一圈水珠,可见有多清凉。临春不动声色,在心里叹了声,别开视线。
临春从前备受先帝宠爱,锦衣玉食,应有尽有,因而对于酥山、冰镇汤饮这些并不稀奇。可对于崔惠儿来说,简直像云端梦境。
崔家家世中流偏上,衣食住行不至于短缺,但她只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也仅只有衣食住行不至于短缺而已,算不上多么丰厚,更别提在夏日里随心所欲吃上酥山、冰镇汤饮之类。
此刻看着眼前这几碗透着凉气的汤饮,一时间更为艳羡。倘若她可以得宠,倘若她也能做到贵妃这个位子,倘若……
崔惠儿低眉顺眼地吃眼前那碗酥山,心里却更有目标与斗志。
她已经用了很大的努力,从一个不受宠的世家庶女,成了陛下不受宠的美人。尽管不受宠,却也足以让母亲在家中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但这还不够,既然已经开始努力,总得有些什么结果才好。
崔惠儿吃了两口酥山,与临春寒暄过,终于进入正题。
“实不相瞒,嫔妾此番来叨扰贵妃,是有一事相求。听闻陛下有意让贵妃为晋王相看王妃,嫔妾是大胆想向娘娘举荐嫔妾家中的姊妹。”
这位姊妹便是当时本该入宫的嫡姐,错失了入宫的机会后,家中又盯上了晋王王妃的位置。晋王比当今陛下略大一岁,但至今未成家,正妃之位也算个好去处。
崔惠儿并不想替嫡姐牵线搭桥,可家中来信,她不得不照做。话说完后,崔惠儿觑着临春脸色,心中暗暗祈求她不要答应。崔惠儿不希望嫡姐过得比自己好。
临春听崔惠儿说罢,娥眉微皱,为晋王相看王妃?这事儿她怎么不知道?
晋王不就是三哥,三哥在成婚这件事上与临春的想法惊人的一致,认为婚姻大事,须得寻一位真心相待两心相通的良人,而非贪图皮囊或是贪图地位。故而三哥从前也有过一些倾慕他的女子,可他总不喜欢,便一直拖着没有成婚。
谢明峥怎么连这都要管?
临春心里有些不悦,知道这定然是谢明峥发了话,三哥不得不从。毕竟谢明峥是天子,而三哥如今只是臣子,怎敢忤逆?
“此事……事关晋王的婚姻大事,恐怕本宫不能因为妹妹一句话便做定夺。不过妹妹既然向本宫开了口,本宫自会多留心些。”
这话便是委婉的拒绝了,崔惠儿松了口气。
“多谢贵妃。”崔惠儿说完自己的正事,又留下来坐了会儿,将那份酥山与冰镇酸梅汤冰镇绿豆汤都喝光后,才离开。
临春看着她喝得津津有味,小嘴更撇。真烦人,为什么女子便要来癸水?怎么男子便不用?
她心里烦闷,送走崔惠儿后,便去睡觉了。
夜里谢明峥过来,临春想起三哥的事,欲言又止。
她那纠结的小表情哪里藏得住?谢明峥直言:“你想说什么?”
临春咳嗽了声,开口:“今日崔美人过来,说,晋王相看王妃之事……”
谢明峥眉目微抬,看向临春,此事他本要告诉她,不知怎么给忘了。兴许是因为并不想提及晋王。
“是我说的,那日上朝时问起晋王的婚事,想着他年纪这么大了还未成婚,便想做件好事。你不是一向与他熟稔么?替他相看相看吧。”
临春撇嘴,果真是他的意思,她有些替三哥不平,脚下力气便重了些。
“三……晋王他不成婚也没什么是吧?难道他非得成婚么?”
她一副替他不平的模样,落在谢明峥眼里,颇为堵心。她这是以什么身份替他不平?妹妹?亦或者……
尽管看临春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别的,可谢明峥还是有些微微的不悦。
“你不希望他成婚?”谢明峥反问,“你们兄妹情深,难道你不应该希望他得到幸福么?”
临春点头:“我当然希望他得到幸福,正因为我希望他幸福,才……婚姻大事,须得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良人,才能幸福。再说了,晋王他不是肤浅的人,他很看重内涵,所谓相看,未免操之过急。”
“晋王不是肤浅的人,那谁是肤浅的人?我?”谢明峥忽然阴恻恻一笑。
临春觉得他真的很喜怒无常,她又没说他,是他自己对号入座,还生气起来了。再说了,他难道不肤浅吗?他都说自己喜欢漂亮的女子了……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晋王不是,可没说旁人一定是……”临春小声道。
谢明峥眸色更沉,忽而抓着她脚踝,往上几分,握住她小腿肚,将她整个人往前拽了几分。临春小胳膊小腿的,没多少斤两,在谢明峥手里如同一张单薄的纸,轻易便拽到跟前。
霎时间,临春的娇靥便与谢明峥咫尺相对。
他黑眸浓得像没化开的墨,直勾勾盯着临春,薄唇紧抿,肉眼可见的不好惹。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临春面靥,在这炎热的夏夜,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临春试图往后退,可腿肚被他抓着,压根不得动弹,只能往后仰上半身。可腰才往后倾,便被谢明峥的大掌握住,往前一带。
这下离得更近了。
临春鼻尖差点撞上谢明峥的鼻尖,堪堪碰到,恰好停住。她呼吸一滞,心跳蓦地飞快,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后腰的大掌散发着灼人的热意,几乎发烫,腿肚上的另一只手也是,一上一下,仿佛将临春架在火上烤似的。临春伸手推了推谢明峥的胸膛,软嗓轻声:“……有话好好说。”
她推开一分,又被谢明峥拽回来一分,拉扯之间,临春感觉到腿侧的火焰。
她脸倏地红了,想起自己今日看过那本医书,配图里似乎就有这样一个大胆的姿势。
临春声音更软,甚至带了些隐约的哭腔:“我真没说你。”
呜呜呜,她这破嘴,刚才直接沉默翻篇不就好了,干嘛非得回嘴一句。像谢明峥这种不举久了的男人,这么爱记仇,惹他干嘛。
临春又想到那本医书上的描述,以匕首破玉瓶。谢明峥这些日子才刚初振雄风,万一他憋久了,想要试试宝刀,拿她开刀怎么办?
她有些急了,那点娇红从眼尾渗出,渐渐爬满整双眼睛。小女子能屈能伸,她直接道歉:“对不起。”
谢明峥那阴恻恻的眼神却并未见半分好转,反而更阴沉了,就像原本是乌云,此刻直接成了黑云压城。
呜呜呜,她都道歉了,怎么还更生气了。
她手腕撑在谢明峥胸膛,手心里渐渐出了汗。谢明峥嗅着近在咫尺的甜香,心里那只狮子又开始叫嚣,想要将她欺在身下,据为己有。
他那旖旎梦境再次涌上心头,她在梦中低声啜泣的模样,渐渐与眼前这张蓄满泪水的脸重合。
这些日子,谢明峥没再做那些梦了。兴许是因为,她已经真实可感在眼前,并且,他真实地拥有了她的一部分,不必再在梦里渴求。
谢明峥终于松开桎梏她后腰的手,脸色稍霁,转而抓住了她纤瘦的胳膊。
临春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擦了擦将落未落的眼泪,往后仰身子,离他远了些。
“我只是让你给他相看罢了,又没逼着他娶妻,不要一副我是什么大恶人的样子。”
“没有。”她口是心非地摇头。
没有才怪。
谢明峥垂眸,又道:“此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临春嗯了声,心里想着,既然如此,她便敷衍一下好了,才不想让三哥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想了想,又问:“那若是相看不成,你也不会怪罪晋王吧?也不会怪罪我吧?”
“不会。”
那就好。
临春擦去眼泪,倒是自觉起来,“那不说这些了,继续给你治病吧。”
她说着,往后退了几步,主动要将足覆上。谢明峥却还抓着她手不放,临春诧然抬眼,眨巴眨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谢明峥缓声说:“总这么治也不是办法。”
临春心微惊,以为他终于要放过自己的脚。
没料到他下一句是说:“不如今日换个治法。正如行兵打仗,一直用同一个招数,敌人会有所防备,也得换换招数。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病久了,喝的药也会效用减半。”
他的眸光定在临春白皙如凝脂玉一般的手上。
临春嘴角耷成个翻转的勾,感觉很不妙,继脚和眼睛都不清白之后,手也要不清白了,呜呜呜呜呜。
还、还有挽救的余地吧,说不定他不是这个意思。临春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弱弱地将被谢明峥圈住的胳膊往回缩,没抽动……
第29章 第 29 章
临春心里一凉, 再次抱着点微弱的希望开口相求:“能不能……”
“不能。”
临春脑袋垂下去,她话还没说完呢,就已经拒绝了, 好无情、好冷漠的男人。她的胳膊还被谢明峥抓在手里, 她苦着小脸, 心中呜咽, 转过头来, 眼不见为净。
眼睛是看不见, 但是触觉却是真实的。
正如她曾经胡思乱想猜测过的那样,她小巧的手掌堪堪能掌握住,很勉强。
虽然平时感觉硬邦邦, 但好像摸着还挺软的?临春心中疑惑,勾起一些好奇心, 仔细地感受了下, 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怎么形容。
她偷偷地用余光瞥去, 没有满足到好奇心,反而被丑到了。
又迅速转过了头, 算了还是不好奇了。
不同于脚,她可以尽力躲得远远的。但尽管她手臂纤长, 可能活动的范围还是少, 不得不离谢明峥很近, 几乎肩并着肩。
谢明峥身上那股好闻的松枝味道缓缓钻入临春鼻腔,她又觉得奇怪,他是武将, 但是一点也不臭。
她这么想着,便这么问了。
谢明峥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掌包裹住, 她听见谢明峥轻笑了声:“为何武将就要臭臭的?”
临春被他的反问问住:“就是感觉……应该是……”
倒也没别的特别的理由。
她想了想,道:“因为男人的汗味就很臭,譬如说,父……先帝,有几回先帝陪我蹴鞠,出了很多汗,便有些臭臭的。可因为他是帝王,便没人敢说他臭。又譬如说,我三……晋王,他幼时与我玩耍,也出过汗,也会有些臭味。”
临春说着,看向谢明峥,他额角渗着一层汗,显然是出了汗的。她鼻翼翕动,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松枝香味,清淡却并不寡淡,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麝香味,也不难闻。
临春不信,凑近了些,几乎近到挨着谢明峥的脖子。她呼吸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谢明峥颈间,像白色羽毛挠着,令他心痒。
“嗯,还是有些汗味的,不过并不算难闻。”临春终于下结论。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在好奇心得到解答之后,眼前的注意力一时没了着落,飘飘晃晃,落在了谢明峥的喉结上。他的喉结微微滚动着,一下又一下。
临春就这么看着,脑子里不知怎么又冒出个念头,好想伸手摸一摸。但她不敢,她怕谢明峥生气,忍下了这个念头。
只是在这念头起的下一瞬,却又冒出另一个念头:似曾相识。
就好像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幕,在那里,她甚至伸手摸到了他的喉结。
她怔住,不知道为何会有这念头。
临春惘然抬眸,与谢明峥四目相对。
他那双乌黑的眸子,此刻没再显得肃杀,反而叫临春瞧出那么点缱绻之意。
她吞咽一声,觉得自己大抵困昏头了,看错了。
手比脚累多了,临春想,她甚至都已经困了,可谢明峥还没什么结束的意思。临春微微打了个哈欠,眼皮倦倦,她很想问什么时候能结束,她想睡觉了。
这当然不敢问,也不敢睡。她只好想一些旁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困倦。
脑子有些空,不知怎么想到了那本医书。
尽管医书上的描述并不血腥,可临春还是从那几行字中想象出了血腥的场面。
真可怕啊,她想,要用这么一个掌握不住的丑东西嵌进玉瓶。
要不然,谢明峥还是一辈子不举好了。不然的话,任凭哪个玉瓶都会碎裂吧?
可是若是谢明峥一辈子不好,她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了。
唔,可在这里待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如果谢明峥能一直不杀她,不苛待她,给她该有的锦衣玉食的话,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那样她就会一辈子顶着谢明峥贵妃的名头,再寻不到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
她对话本里描绘的绝美爱情满怀憧憬,还是很想体验一番的。
那还是希望谢明峥早日好起来吧,至于他要祸害哪个玉瓶,她也不是菩萨,管不着那么多-
不知不觉夜便深了,阒寂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临春侧过身背对着谢明峥躺下,在被子里偷偷闻了闻手的味道。其实没什么味道,但总让临春有些反感。
他不会日后都要脏她的手吧?
临春瘪嘴,好烦。
她上回分明给他提过别的办法,可他似乎都没有尝试的意思,光顾着污她的清白了。
如此想着,临春略略转头,看向身侧的谢明峥。
谢明峥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临春有些泄气,她也不敢把他叫起来,让他重新睡。这时候好不容易消停点的肚子忽然又抽痛了下,临春捂着肚子,将腿蜷缩着,抵在小腹处。
到黄昏那会儿,她的肚子已经不痛,她便没再准备手炉,没想到这会儿还会痛起来。这种痛并不强烈,却又难以忽视。
她闭着眼,试图让自己早些入睡,睡着了就不痛了。
正揉着肚子,忽地感觉到身侧的阴影贴得更近。
“又把药喂给盆景了?”谢明峥低沉的嗓音落在临春耳畔。
她没好气反驳:“才没有。”
“我来癸水了。”她闷闷地说。
耳畔那道嗓音道:“那你与冰镇酸梅汤的孩子无了。”
临春嘴巴瘪得更凶,有点委屈。他真是一点也不解风情,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家。嬷嬷说过,女子来癸水的时候身体最为虚弱,她都这么虚弱了,谢明峥还只想着阴阳怪气她。
就不能关心她一下吗?她就真是一个给他治病的工具吗?可她又不是真的工具,她是人,有情感的。
临春越想越委屈,鼻头翕动,眼眸内迅速水雾氤氲,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落。她一哭,肩膀就忍不住颤动,很细微,显得楚楚可怜。
泪眼婆娑之际,蓦地感觉小腹上落下一个重量,带着热意。
是谢明峥宽大的手掌。
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叹息飘在耳边,临春不确定。
谢明峥没说话,只是用宽大的手掌暖热了她的小腹,甚至好心地替她揉了揉。热度从小腹处传来,慢慢地,那点疼痛渐渐消失不见。
临春止住了哭,变作更小声地抽噎。
“你是水做的吗?”眼泪好像永远止不住。
临春小声说:“我就是爱哭怎么了?”
没怎么,挺可爱的,谢明峥勾动一侧嘴角,长臂微收,这姿势像将临春捞进怀里似的。临春有些别扭,后背贴着他的胸口,又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
听着谢明峥规律的心跳,临春慢慢被困意裹挟,陷入梦乡。
临睡前,她忽然觉得,谢明峥的胸膛还挺有安全感的。
这一夜无梦,只有酣眠-
天子金口玉言说要给晋王相看,临春虽说想敷衍了事,却也得走个形式。她如今贵为贵妃,后宫大权尽在她手,又是借陛下的口谕,那些贵女们也不敢拂她面子。
临春还是挑出一些品貌才行兼备的女子,给她们发了帖子,在菡萏园办赏花宴。上回她去菡萏园时,荷花才稀稀拉拉开了几朵,这些日子气温骤升,荷花便都绽放。
赏花宴定在五月二十七,后日。
临春命她们准备好赏花宴要用的东西,再怎么说,也是她主办的宴会,不能丢了面子。更何况如今她名义上是谢明峥的贵妃,她的面子也是谢明峥的面子,谢明峥那么好面子的人,若是丢了他的面子,定然又要生气。
女子癸水期三至七日都有,临春便属于折中的,只有五日。她从前来癸水时,五日里要疼上三日,这回竟只疼了起初那一日。
于临春而言,不用忍受疼痛,这是大好事。只是她无端想起那天夜里,谢明峥的手掌揉着她肚子,温温热热,他的长臂将自己抱在怀里,坚实的胸膛与长臂仿佛圈出一寸天地,将她稳妥安置。
临春走了神。
朱弦唤了好几声:“娘娘?”
“嗯?怎么了?”临春才回过神,面颊有些热,她握着玉骨扇,给自己扇了扇,看向朱弦。
朱弦将赏花宴邀请的名单递上:“上回崔美人曾向您荐过家中姊妹,您看,可要加上崔家小姐?”
临春懒懒应道:“那便加上吧。”左右多一个也不多。
朱弦颔首,拿着帖子退下。
赏花宴的事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临春松了口气,眼底浮现出几分欣喜。虽说谢明峥这事管得太宽,她不大喜欢,可借着这赏花宴相看之由,倒是能与三哥见上一面,倒是好事。
自从母妃出事后,临春再没见过三哥。算起来,都已经一个多月,也不知三哥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所有兄弟姊妹里,临春与三哥谢渊最亲近,关系最好。在临春看来,三哥从不会因为她母妃的出身而轻视她,一向待她极好,而三哥又是谦谦君子,风度翩翩,她甚为喜欢这位兄长。
但也只是对兄长的喜欢。
赏花宴之事,谢明峥自然知晓。他见临春小心翼翼地依照谢渊的喜好准备东西,那点不悦又涌上来。
“你对晋王,倒是了解。”
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他说这话时面容平淡,临春一时没感觉出异样,应了一句:“是呀,我同晋王自幼一起长大,对他的喜好自然了解了。”
谢明峥哦了声,指着名单道:“我爱吃葡萄。”
临春莫名其妙:“碧云,去拿些葡萄来。”
葡萄,她也爱吃葡萄。没料到谢明峥在饮食上,与她的喜好重叠度这般高。不过临春爱吃葡萄,却不爱吃葡萄皮,她吃葡萄时一定要把皮剥了,颇为麻烦。
谢明峥又道:“在这里加上,多备些葡萄。”
临春照做,命朱弦在名单上添些葡萄,待添完了,又奇怪:“你爱吃葡萄,为何要在这里添?”
这不是她三哥相看的赏花宴么?怎么喜好还得照着谢明峥的?
谢明峥搁下名单,从高脚托盘中拿过一粒紫得晶莹剔透的葡萄,送进口中,“因为我也要去。”
临春默然片刻,看着谢明峥眨了眨眼。
他去干嘛?他也要相看?
“……宫里那几位美人不讨你喜欢?”临春迟疑着问,他终于要开窍了,决定去找个女子试试自己是否能行了吗?
“可我挑的那些女子,除了美貌,还依据品行才德,恐怕不合你的心意。”
谢明峥眸色微暗:“为何要合我心意?晋王既然是我的手足兄弟,我为他参谋参谋,不可么?”
他若不在,她与晋王若是相谈甚欢,怎么办?
临春微微苦眉:“你有这么好吗?”
他十八岁认回皇家,与三哥素日的交集少之又少,顶多称得上一句点头之交,怎么就说得好似手足情深一般?
“如何没有?”谢明峥并不跟她多话,施施然又拿过一颗葡萄送进嘴里。
宫中的葡萄皆为上品,比外头的更甜,甚至甜得有些发腻。谢明峥从前不喜欢吃葡萄,可那回临春便是坐在椅子上吃葡萄,渐渐他也喜欢吃葡萄。
临春没敢再说什么,她怕自己又说什么惹谢明峥不高兴,既然他这样认为,那便是吧。
她亦从托盘中拿了一颗葡萄吃,乌紫的葡萄汁水充盈,入口香甜。她将葡萄拿在指尖,樱桃小嘴咬下一半,乌亮的汁水沾在她娇嫩的唇上,好似不是葡萄的汁水,而是她的汁水。
而后,她将另一半葡萄也咬下,手指上留下些甜腻的汁水,也被她吮干净。
谢明峥偏头看着,又想到那一年的事。
临春吃得津津有味,欲再拿时,注意到谢明峥的目光,有些尴尬。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当真是离谢明峥太近了,她自然而然暴露出一些不在人前显露的本性。
他不会嫌弃自己吧?临春默默想着,忽然想到她用手给他治病的事。
顿时觉得刚才舔手那一下动作充满了……
有些恶心。
临春赶紧倒了杯茶水,将自己的恶心感压下去。
听见谢明峥道:“你的舞练得如何了?”
临春微呛到,眼睛忽闪忽闪的,她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崴了脚之后,又感染风寒,风寒没好几天,又肚子痛,来癸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答应过谢明峥要给他跳舞。
临春悻悻笑:“……忘了,不过你放心,我马上就练。”
她想了想,如今五月尾巴,马上六月,一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临春一直有跳舞,只是近一个月没跳,倒也不至于太过手生。
“应该能赶上你生辰。”她道。
谢明峥抬眸,他生辰是七月初八,她竟然记得?
一点愉悦感油然而生。
临春没有刻意记,只不过他回到皇宫那一年,也是夏日。她打了他之后没多久,便是谢明峥生辰,先帝为庆祝,也算接风洗尘,为他大办了生辰宴。
那时临春心中忐忑不安,也为他用心备了一份生辰礼,意欲赔罪。可当时他眼神好凶,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好像要杀人的气质,让临春害怕,临春终究没能把道歉的话说出,只是叫人把自己备的生辰礼送去。
也因此记忆深刻。
“近来天气愈发热,我打算过些日子前往墨玉行宫避暑。”谢明峥忽然道。
帝王于夏日前往行宫避暑,是大楚历来就有的传统。临春以前也跟着先帝去过行宫避暑,行宫那边绿树林荫,甚为清凉。但先帝爱去的行宫离玉京颇近,墨玉行宫则更远。听闻这消息,霎时间双眼放光,喜形于色。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不由又吃了两颗葡萄。
倏地,又问:“你应该会带我去吧?”
“嗯。”
临春笑眼弯弯,“你真好,谢明峥。”-
赏花宴这日,菡萏园中一切准备妥当,受邀的贵女们准时而至,于园中落座。临春比她们到得稍迟一些,这是拿捏身份的做派,不能来得比她们早,但也不能来得太迟。
临春扶着碧云的手,缓步入游廊,贵女们便都行礼问安:“给贵妃请安。”
“免礼,今日既然是赏花,你们不必拘束。瞧这荷花开得多好,都去瞧瞧吧,别耽误了美景。”临春端着架子,说了两句,便自行退至僻静处。
她不是今日的主角,不必要露太多脸,说太多话。
临春懒懒坐在亭子里,四面的竹帘放下,只余下一面临荷塘的。水波潋滟,临春兀自摇着玉骨扇,吃着葡萄,看着荷花,看着那些如花美眷。
也不知道三哥会不会有中意的?
虽说她不喜欢这种强制性的事,不过谢明峥说了,只是相看,并不强迫三哥娶谁,倒还好。若是真能从中与谁看对眼,那也是一件好事。
不过三哥怎么还没来?
正想着,便听得通传,说陛下与晋王到。
临春看向菡萏园门口,果真瞧见身材颀长,一袭藏青衣袍的年轻帝王,与他身侧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的三哥。
一黑一白,霎时间吸引了整个园子的注意。
那些贵女们没想到今日陛下也会在,一时间有些惊讶,纷纷不再看花,转而看向门口。
临春努努嘴,心道谢明峥都把三哥的风头抢光了,还说不是来相看,是来参谋……
她想着,起身迎接帝王。
二人私下里可以没规矩,可在外人面前,她既然是帝王的宠妃,便该礼数周全。
临春行至亭廊尽头,朝谢明峥行了个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又朝一旁的谢渊颔首:“晋王安。”
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三哥,临春情绪有些激动。她目光落在三哥身上,仔细打量了一圈,见他一切都好,才安了心,又冲他笑了笑。
谢渊亦然,他原本还担心临春落在谢明峥手里,会受什么折磨,结果后来莫名其妙便听说临春成了贵妃,还很受宠。他将信将疑,就怕这个娇滴滴的妹妹过得不好。
如今见她一切都好,心下稍安。
谢明峥看着眉来眼去,眉目稍郁,上前一步,牵住了临春的手,道:“今日晋王是主角,朕与贵妃只是配角,可不扫你的兴。”
说罢,牵着临春回到方才她坐的亭子里。
谢渊见着这一幕,顿了顿,依据他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她藏不住心思,倘若谢明峥对她不好,她定然会抗拒。但方才帝王牵住她时,她并无半点抗拒之意。
谢渊一声叹息,摇了摇头,那便不必担心了。
不过……这二人还真是……
人人都以为他俩该相见眼红,互为仇敌,结果令众人大跌眼镜。
谢渊想了想,自己这位妹妹,诚然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操心完临春,谢渊目光眺向那一堆姹紫嫣红的姑娘,眉心微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临春伸长脖子观察着三哥的动静,手被谢明峥牵着也忘了收回来。她看着三哥走向人群,与谁家姑娘交谈,看得入神。
手中谢明峥的手指顿时变作她的玩具,她毫无知觉地捏了捏,待视线收回,意欲用手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这里没人瞧着,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谢明峥似笑非笑地挑眉:“有没有可能,是你可以放开我的手?”
第30章 第 30 章
临春闻言如遭雷劈, 看向自己与谢明峥的手。
诚然,谢明峥长指摊开,早已经松开她的手, 是她葱白玉指将他五指扣住, 勾缠紧绕。若没记错, 方才她似乎还摸了摸他的手指。
临春陡然松开手, 只觉得手心手指都发着烫, 这热度直烧到面颊。临春低声道:“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我方才看晋王看得入神……”
她将手指蜷进绣芙蓉纹样的袖口中,指尖的热意却一直未曾消散, 仿佛一团烧得正浓的火焰。
陛下与贵妃兀自在长亭中,竹帘遮挡二人身影, 看不真切, 只有影影绰绰两道身影。
玉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关于帝王和这位贵妃的传闻早就喧嚣四起。或者说,在此之前, 关于临春的传闻便如风涌。
一个并非皇族血脉的女子,却享有比亲生公主更尊贵的殊荣。这样一个女子, 又生得美貌动人, 便给传闻更添几分波澜壮阔。
后来, 她终于跌落云端。
那时关于她的传闻是唏嘘,以及唾弃,倘若她的生命在彼时终止, 那么关于谢临春的一切,或许会慢慢消弭。可偏偏她又一跃, 成了帝王的后妃,甚至于,是宠妃。
很难不让人好奇。
而新帝的一生,亦充满跌宕。
一个歌姬所生之子,十八岁才认回皇宫,十九岁时名震天下,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二十二岁时,继承大统。
这二人,实在令人忍不住想要窥视。
众贵女们暗暗张望,很想知道,帝王与贵妃到底如何相处。
但都瞧不见,被竹帘遮挡得严实。她们窥视过几番,终于作罢,转而看向晋王。
身侧谢明峥那似笑非笑的眸光还未收敛,觑得她好像占他便宜似的。
临春心想,干嘛一副这样子,她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方才一时忘了嘛。若是她记得,她定然第一时间就把手收回来了,逢场作戏而已嘛,她又不是不明白。
临春总觉得指尖的热意令人恼火,索性不再藏着,从芙蓉纹样里伸出,轻捏起一颗葡萄。她轻轻撕开葡萄的表皮,仔细剥干净,才送进口中。
晶莹的汁水从她嘴角流下,眼看着要滴落,临春赶紧找帕子擦。帕子藏在袖中,她手上沾了葡萄汁水,怕弄脏衣服,小心翼翼伸出尾指从袖中勾手帕,一时竟未勾出。
眼看嘴角那滴汁水马上要落下,若是沾染上衣服,太过狼狈,她有些急了。
有柔软的触觉落在嘴角,轻轻擦拭。
她抬眸,对上谢明峥的视线。他视线专注,替她擦拭着嘴角的痕迹。这一幕似曾相识,这回临春记得,是他刚回宫时,她撞上他坚实的胸膛而后流了鼻血,那时他替自己擦拭鼻血,也这般专注。
他做事情……似乎总很专注……
临春想起自己短暂做过几日伺候他的宫女,那时见他处理奏章,也这般专注。
“谢谢。”临春估摸着应该擦完,不过就几滴汁水,便欲转头。
却被谢明峥捏住下巴,“别动,还没擦完。”
这葡萄这么多汁吗?临春疑惑,却乖乖地听话没动,甚至微微仰起头,将嘴角送得更近,方便他擦。
她被伺候惯了,从前也常被碧云朱弦她们这样伺候,动作有些自然而然。
待做完这动作,忽地反应过来,谢明峥可不是朱弦她们,他不是她的宫婢,而是捏着她小命的九五之尊。她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要他做这种事?顿时有些许尴尬。
可谢明峥又眼神专注,好似很认真,让临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气氛一时沉默。
身边伺候的人都在竹帘外候着,竹帘做屏障,圈出一方天地,仿若这一方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
他的指腹捏着自己下巴,相碰之处有些发热。临春下巴被桎梏住,动弹不得,视线里出现的只有谢明峥一双薄唇。
他唇抿着,临春忽地想到她病时,他以嘴渡药之事。
彼时唇齿交缠,药液清苦……
谢明峥终于松开手,临春还有些懵着,移开视线,又拿了一颗葡萄。葡萄在手中停留许久,却忽然有些不想再吃。
那颗葡萄在她手中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谢明峥好似不知她心中所想,问道:“怎么了?”
临春迟疑着说:“不想剥皮。”
只是不想当着他的面这样吃葡萄。
谢明峥觑了眼葡萄,拿过一颗,送进嘴里,道:“这葡萄不剥皮也挺好吃的。”
临春默然,他这话是不是又在阴阳怪气自己?嫌她娇气?
那她能说什么?她就不爱吃葡萄皮啊。
临春撇撇嘴,正欲把手中那颗葡萄放回去,半道上被谢明峥拿走。
临春蹙眉看他,却见他眼神专注,低头将那颗葡萄剥了皮。
他也想试试没有皮的葡萄么?
临春思忖着:“其实葡萄皮真的不好吃,带着些涩味,没有葡萄皮的葡萄吃起来真的更好吃……”
话音未落,谢明峥将剥干净的葡萄送到她唇边。
临春眨了眨眼。
谢明峥道:“怎么?是嫌我手脏?”
临春摇头,从他指尖咬下那颗葡萄。
她柔软的唇从他指腹稍纵即逝,葡萄的汁水从他指尖,辗转到她唇边。
谢明峥微滚喉结。
临春咬碎葡萄,有些莫名,他……剥葡萄给她吃?难道葡萄有毒?
她咀嚼的动作一顿,看向谢明峥。
在她犹豫的间隙,谢明峥已经剥好下一颗葡萄,送到她嘴边。
于是情况就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谢明峥给她剥葡萄喂她吃,而她坐享其成。至于情况怎么变成这样的,临春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坐享其成的滋味还挺不错的……
装葡萄的高脚托盘内设一隔层,隔层中置冰块,以此消暑。因此葡萄冰冰凉凉的,甜味更甚。
这于京中贵女们而言,并不算太稀奇的东西,于郑悄悄而言却很稀奇。郑悄悄咬碎一颗清凉的乌紫葡萄,一方面觉得葡萄冰冰凉凉的,香甜可口又消暑,一方面却又好奇,在这大夏日,即便冰镇过拿出来待客,如何保持这么久的冰凉?
她眼神落在那盘葡萄上,眉头微皱。
郑悄悄不似玉京女子一般画柳叶细眉,而画略粗一些的眉,同男子的剑眉有几分相似之处。她从西固回玉京这些日子,一直未能习惯玉京的一切,仍保留着西固的习惯。
郑悄悄并不知自己怎么会接到贵妃的帖子,成为众多晋王妃候选人之一。她从回京之后,已经闹出过几回笑话,旁人家的贵女提起她,都背地里笑话。爹娘为此不由伤怀,认为她在玉京交不到朋友,也怕她在玉京嫁不出去。
郑悄悄觉得爹娘太过伤感,她在玉京目前来说是没有朋友,但那不必难过,不过是说明那些女子与她根本合不来,若强行成为朋友也不是真心朋友,还不如自己一个人。
至于嫁不出去,在玉京嫁不出去,可以回西固找郎君,西固的郎君个个魁梧威猛,不像玉京这些斯文秀气的小郎君,个个弱不禁风似的。郑悄悄不喜欢文弱书生,因此很乐观,甚至想着最好是在玉京找不到郎君才好,她直接回西固。
今日这赏花宴也没人与郑悄悄相熟,她来了之后便独自坐在角落,这会儿身边只有自己的婢女在。郑悄悄略一思索,看了眼四下,确认无人后,才拿起了那盘葡萄。
她将整个托盘都端在手中,仔细研究,发现托盘外壁上有细微的水珠。顺着水珠的痕迹,郑悄悄终于搞懂这个托盘里内设夹层,里头放了冰块。
原来如此啊,郑悄悄心满意足,将托盘放回去。
收回视线时,倏地发现不远处有道目光正看着自己。郑悄悄看向那道目光的方向,视野里出现一位斯文白净的郎君,衣着尊贵,气质不凡。
今日赏花宴上只有两个男人,一位是当今陛下,另一位么,自然是今日的男主角,晋王殿下。
郑悄悄忽然有些尴尬,她爹说,叫她平日里收着点性子,暴露本性很丢人。这下好了,丢人丢到男主角眼前了。她爹得知她在受邀之列,原本还喜笑颜开,认为郑悄悄说不定能给他长长脸面。
原话是这么说的:悄悄,万一那晋王殿下瞎了眼,就瞧上你了呢?
郑悄悄依稀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晋王殿下的事,先帝的三皇子,风度翩翩,还有一堆巴拉巴拉的形容词,总结一下,是个好人。但她对晋王没什么兴趣。
事实证明,晋王应该也没瞎了眼。
方才晋王与她对视时,分明眸中有笑意。他在笑她的做派吧?也没所谓了,笑就笑吧。
郑悄悄转过身,面朝着荷塘,从托盘里抓了一把葡萄,一颗颗扔高,再用嘴接住。她爹说,叫她在外面不要这样,不像个姑娘家的做派。
原本她还想装一下的,可方才既然都被晋王发现了本质,也就没必要再装了。
谢渊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她与那些姹紫嫣红倒不大相同。他穿过长廊,进了郑悄悄所在的亭子。
“姑娘可是郑老将军的女儿?”谢渊尚算聪慧,从她的举止里猜出她的身份。
郑悄悄毫不扭捏地回答:“回晋王殿下,臣女正是郑将军的女儿。”
“有你父亲的风姿。”谢渊是想夸她,洒脱不羁,有武将风骨。
但郑悄悄却笑了,她想了想自家老爹对自己的评价,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委实嫌弃。结果如今人家说,她有他的风姿,倘若她爹在,听了这话,一定要气得胡子都歪掉。
“谢谢殿下夸奖。”郑悄悄忍着笑。
谢渊却好奇:“郑姑娘在笑什么?可方便告知本王?”
郑悄悄摇头:“嗯,不方便。”
这么直白,谢渊不由有些乐了。
听闻郑老将军的女儿自幼在西固长大,前不久才回玉京,而西固的民风与玉京大不相同,果真她与玉京那些女子都不同呢。
谢渊打量着郑悄悄,又问:“那敢问姑娘芳名?”
郑悄悄做了个食指抵唇的动作,“悄悄。”
谢渊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二字竟是她的名字。
郑悄悄?
还真是……有趣的名字……
谢渊再次失笑。
郑悄悄不怪他笑,每一次旁人知晓她的名字,总要笑的。她以前也觉得自己名字很奇怪,怪罪她爹,可他爹说,谁让她出生时闹腾不止,便给她取了“悄悄”二字,希望她日后长大能文静一些。
郑悄悄心道,郑文静与郑悄悄,听来不相上下,反而悄悄二字更有几分可爱。
那厢临春刚咬下一颗葡萄,她原本还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渐渐觉得习惯,甚至有几分惬意。不用自己剥葡萄,又能吃到葡萄,这也太好了吧。
临春不用自己剥葡萄,便腾出了不少注意力,她的目光从眼前开得正好的荷花,飘啊飘,飘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
咦,有个姑娘怎么单独在那里?那些姑娘们不都在前面那里说笑么?
再定睛一看,咦,怎么好像她三哥也在?
隔着竹帘看不分明,临春走近围栏,看清楚了两道背影,确定其中一位就是她三哥。三哥和那姑娘聊得挺好的?
临春微伸着脖子,好想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谢明峥剥完一颗葡萄,看见少女小碎步跑到栏杆旁,张望着,循着她目光望去,看见了谢渊的身影。谢渊身旁还有一位着白衣的姑娘,二人正聊着什么,似乎还挺愉快。
他这么辛辛苦苦给她剥葡萄,她却在这里关心别人?
他长腿迈动,停在她身侧,正欲开口,却被少女抓着衣袖,有些撒娇地问:“谢明峥谢明峥,你认识那个姑娘吗?她是哪家的啊?”
今日少说也来了十几位姑娘,虽说都是临春亲自挑出来的,可她根本早不记得谁是谁。
谢明峥毫不犹豫:“我怎会认识?”
临春啊了声,显然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谢明峥什么都知道呢,毕竟上回二公主与驸马和离的事他就知道。
她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葡萄上,谢明峥手微抬着,举得有些高,手甚至在临春额头处。临春不得不踮脚,抓着他手肘,将他指间的葡萄咬下。
“谢谢你。”
她咬着葡萄,含糊不清地开口:“你真不知道她是谁吗?我好好奇呀。我瞧晋王与她相谈甚欢的样子,说不定有些机会呢。”
谢明峥看着她红润的唇,与自己修长的手指,笑道:“你想知道吗?”
听他这语气,是知道咯。她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临春重重点头,手还抓着他手肘:“求你了,你快告诉我。”
谢明峥道:“给你剥了这么久的葡萄,我手上都是汁水,很不舒服。”
临春有些心虚:“那我让她们打盆清水来,给你净手。”
“不可。”谢明峥却拒绝她的提议。
临春皱眉,看向谢明峥。
谢明峥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你不是一向吃葡萄时还舔手么?”
临春瞪大眼,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她舔的那是自己的手,和舔别人的手……
那能一样么?
再说了,舔别人的手,跟狗似的……
临春没动,僵持着:“能不能……”
谢明峥道:“我方才替你剥葡萄你都吃了,现在才来现脏,未免太晚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诚不欺我。
临春剩下的话卡在喉口,看向谢明峥散发着阵阵葡萄香气的手指。
也是,她都吃了他剥的葡萄了,若是脏,也早吃进肚子里了。更何况,他确确实实给她剥了一盘葡萄。再何况,她确实想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谁。
如此想着,临春迅速地瞥了眼四下。伺候的宫人们都背过身,应当瞧不见里面的情况,竹帘遮挡了亭子四周,只有临荷塘那面没撂下竹帘,但荷塘上也只有清风,并无旁人。
临春鼓了鼓腮帮子,吞咽一声,慢慢伸出舌头,舔|了|舔谢明峥的指腹。
潮热的舌尖从他指腹擦过,卷起些葡萄汁水的甜味。
其实只有甜味,但感觉好奇怪。
她从来没舔过别人的手指。
谢明峥目光炯炯,似乎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临春硬着头皮,继续舔下去。小巧的舌头沿着他的指节划过,而后张嘴,将他的手指吮住。
她半垂着眉目,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脸颊上投出一片阴影,红唇翕动。指尖被吮着,被温热的口腔包裹。
谢明峥喉头滚动。
不知为何想到了那只他送给她的猫,依稀记得有几回他在甘露殿中,曾瞧见冬冬舔她的手。就像现在她这般,小心翼翼地伸着舌头。
清风从荷塘上拂来,裹挟着燥热。
临春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靠着亭柱站定,脸颊发热。
她感觉自己像小狗,都怪谢明峥,这人好恶趣味。
“好了,你可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她别过视线,不想看谢明峥,有点点生他的气。
“郑老将军家的独女。”谢明峥信守承诺。
临春恍然大悟,原来是郑老将军家的女儿。郑老将军从前镇守西固,家眷也都住在西固,难怪她从未见过那姑娘。
她回头看了眼三哥的方向,他们还在聊什么,两个人都笑着,不知道在聊什么。
谢明峥慢条斯理发问:“是不是又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临春想到方才的事,斩钉截铁:“不想!”
她总觉得谢明峥不怀好意,不会待会儿又让她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来换取这个知道吧?
临春深吸一口气,朝竹帘外唤了声:“备水净手。”
朱弦应了声,很快捧来一盆清水。临春自己也剥了葡萄,多少有些黏腻,遂净了手,想起什么,又将谢明峥的手抓过来塞进铜盆。
临春瘪嘴,他怎么一点都不自觉啊?
临春迅速净好手,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净,犹犹豫豫地问:“你能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吗?”
还是很好奇。
谢明峥轻笑了声:“不能。”
他虽习武,可隔得太远。
临春睁大眼,“那你问我干嘛?”
谢明峥擦了手,回到凳子上坐下:“我只是问问你想不想,没说我能知道。你这么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问晋王,你们不是兄妹情深么?”
那多不好意思啊,何况这是三哥的私事。但她又忍不住好奇。
赏花宴很快至尾声,贵女们一一向临春告退,那位郑姑娘来时,临春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嗯,生得还是很好看的,眉清目秀。
最后谢渊也告辞:“陛下,臣也告退了。”
谢明峥一直未起身,只坐在亭子里问:“贵妃特意为晋王挑了这么多贵女,晋王可有中意的?”
谢渊苦笑了声:“姻缘之事,只怕不能操之过急。多谢陛下好意,多谢贵妃操持。”
临春看着谢渊背影,听他的话有些失望,还以为他对那位郑姑娘有些意思呢。
人都走了,临春收回视线,挑起竹帘,回到亭中。谢明峥手肘撑在桌上,抬眸看临春,临春想到自己刚才舔他手指的事,那点羞恼再次跑出来。
“那我也回甘露殿了。”
“等等。”谢明峥叫住她。
临春转身的动作一顿,咬着下唇,等他下文。
“菡萏园的荷花开得这样好,不如留下来陪我观赏一番吧。”
临春哦了声,又听谢明峥吩咐怀文:“去备船,朕要与贵妃游湖。”
怀文应了声,退下了。
临春还觉得奇怪,谢明峥竟然还有游湖赏荷的兴致?
没一会儿,她就知道了,谢明峥才没有什么游湖赏荷的兴致,他只是想让她给他治病,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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