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漴带着凉皮回来时,发现包厢里有女孩在舞蹈。


    他惊得抬了下眉毛,遥遥就听到方业识捧场地在鼓掌,还连声应和:“妹妹你跳得不错,下次来我再点你!”


    厢內舞台规格小巧,距离食客有几米距离,舞者身着婀娜襦裙,水袖软荡,香风阵阵。


    台上的年轻舞者落落大方地做了拜礼。


    黎漴这才知道,已是舞蹈尾声。


    服务员推着餐车,路过这间半开着门的包厢,见他站在走廊,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需求吗?”


    黎漴捏紧手上的塑料袋,他朝服务员摇头。


    服务员正要走,他到底没忍住,多问一句:“我这包厢里,是谁点名要跳舞活动的?”


    服务员并非此前询问黎漴是否需要“古典舞演出”的那位。


    她拿出餐厅联络机器,确认信息,道:“我的同事是收到您这一桌客人里年轻男士的点单。”


    黎漴谢过她。


    进入包厢,视野更广。


    黎潼在看手机,她的手机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款式,屏幕像素较低,瞧着不算灵敏。


    黎娅陪着方业识,热热闹闹地看台上舞者跳完,尽兴极了,眼睛弯弯,赞许道:“姐姐,你跳得真好!”


    年轻舞者看着和黎漴差不多的年纪。


    她跳完一曲,额头有汗,听闻夸奖,脸上绯红扬起,腼腆道谢。


    黎漴回来的动静不大不小。黎娅看到他,特意挨近方业识一点,也没吱声,只直勾勾盯着他手上那份凉皮。


    他将凉皮递到黎潼面前。


    沉浸于浏览手机信息的黎潼慢吞吞地抬头。


    披散的黑发被发绳扎起,蓬松乌黑的发质于室内灯光下泛着光,她嗅到凉皮的气味,眉头舒展一瞬,终于肯搭理他。


    “谢谢。”


    语气其实算不上和气。


    黎漴能听出疏远,他并不介怀,笑眯眯地道:“我忘了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索性所有口味都买了一份。”


    黎潼看向面前鼓鼓囊囊的一袋凉皮。


    距离黎漴离开漱芳斋去东郊,已经过去一小时多。


    方业识早就吃饱,他怀着兴趣,伸出手指拨弄那塑料袋,好奇道:“这吃起来什么味道?”


    黎娅皱着脸,有点厌恶,她掩饰下闪烁的神情,道:“这个吃了会不会生病啊?干净吗?”


    语气温软,好似随意揉搓的面团子。


    只有用力一攥,才能察觉出面团里埋了根刺人的针。


    黎潼挑了一份。


    她没把黎娅说的那句话当话,左耳听右耳出,当作放屁。


    尝了几口,味道熟悉。


    她慢吞吞地咀嚼,很有耐心——为难黎漴的目的早已达到,食物本身无罪。


    偏偏,黎娅不打算放过她。


    也许她早就对黎漴抱有不可告人的念头,占有欲发作,见不得黎潼吃掉黎漴专门为她买的东西。又或者,黎娅娇生惯养长到如今,已经习惯他人纵容溺爱着。


    她玉手轻伸,作势要从黎潼面前的那袋凉皮挑几根吃。


    黎潼筷子一抖,直接敲上她的手背。


    毫不留情的力道,让黎娅的手背立刻胀起一道红印。


    黎娅恐怕是真没见过有人能说都不说,直接上手开干。


    她呆了一秒,泪水本能地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哭声溢出喉咙:“你干嘛啊,我只是想尝尝你的这份是什么味道……”


    黎潼面无表情。


    黎漴不知道该为谁出头,他左顾右看,绞尽脑汁,还没说话,就被黎潼的下一句话弄得口水呛住喉,差点窒息。


    “我怕你有幽螺旋杆菌。”


    黎娅雪白脸上满是震惊与难堪。


    她近似尖叫:“我没有!”


    黎潼慢条斯理地拿手背挡住她面朝的方向,轻描淡写道:“没有就没有,这么大声干嘛?”


    黎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她哭哭啼啼地看向黎漴:“哥,你说句话啊!”


    黎漴默默地递过一袋凉皮。


    他很有耐心,实则是来糊弄人的那套:“尝这袋吧。”


    “潼潼不想和人分餐,你也没有提前问过,下次要是还想要人分享,要张嘴问。”


    黎漴觉得自己处理得相当好。


    事实上,理亏的本就是黎娅,她不应该在没问过对方意见时率先伸手去要。


    出于兄长的责任感,他勉强解围,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舞者尴尬地站在几米远,离场台词还没说完,就撞见客人们的吵闹。


    她看着那个皮肤白、五官柔的女孩抽抽噎噎,另一个五官更艳、个人特点鲜明的女生超脱常人的淡定,如同她的哭声是什么美妙的伴奏般。


    一时不察,与冷艳女孩对上眼神。


    舞者腼腆地挤出一个笑容,笑意还没完全施展,那女孩轻声说:“可以走了。”


    冷艳女孩的语气居然很温柔,比前一刻对待同桌客人要柔软和气许多。


    舞者如获大赦。


    她急匆匆地说完餐厅培训时的一堆客套话,鞠躬道别。


    走的时候,包厢里还有低低呜咽声。


    她抹了一头汗,心说,这热闹可真是看得她心累,一会得和同事吐槽一番。


    =


    凉皮点的份量太多。


    黎漴不想让黎潼对他带有偏见,觉得他是穷奢浪费的人。


    于是,饭局结束后,他将已经变得冰冷的凉皮带在车上。


    黎娅生了他的气,不肯和他坐一车。方业识摊摊手,示意自己只能听从,“娅娅妹妹说让我送回去。”


    黎漴目光看向黎潼,试探问:“潼潼和我一车吧?”


    方业识这回识趣,没吱声。


    他已经载了黎娅,要是再载黎潼,恐怕一路都不得安宁。


    黎潼扫了黎娅一眼。


    颇有种兴致勃勃,还想折腾人的意思。


    方业识非常紧张,他就怕黎潼说要坐他的车——他一向拒绝不了美女,更别说是自己感兴趣的美女……要是真坐他的车,他可能就得另想一招,让黎娅中途下车。


    半是惋惜半是庆幸,黎潼答应了黎漴的邀请。


    盛夏午后,饭点刚过,公交车站外的棚梁阴影处站着几个等车的乘客。


    黎漴的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上地面,耗费十分钟。


    黎潼坐进车里,方业识已经驱车离开。


    车内开了空调,黎漴望了眼穿着裙装的她,默不作声地将温度稍微调高些。


    做完这些,他才生涩开口。


    “潼潼,你今天吃得高兴吗?”


    像是一个春游结束后,要求孩子给出春游观后感的家长。


    黎潼不吃他这套。


    她单刀直入:“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黎漴沉默。


    他犹豫一会,“我觉得你和娅娅,相处得似乎不太好。”


    说时惴惴不安,很怕她介意般,声音很低很轻,“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黎潼能闻见封闭车内凉皮的酸辣味。


    带有黄瓜丝、绿豆芽、大蒜等佐料,尝着爽滑,口味劲道。


    黎潼不像他那样有所顾忌。


    她回:“你没看错。”


    黎漴震惊地看向她,手上的方向盘有点抓不稳,显然没想到她居然承认了。


    黎潼冷淡回以注目。


    她挑起一个讥笑,“怎么?你觉得我们能相安无事、和平相处?”


    “最好是姐妹相互扶持,走过这一生?”


    这些原话,黎潼并不陌生。她说出口时,惊觉上辈子自己耿耿于怀的,恰是黎振伟、楚朱秀对外表示时,意味深长,抱有期盼的这番话。


    上流人摆出的态度那般鲜明——我对你的指望是“姐妹友好相处”。


    渴望融入家庭的黎潼按着父母的说法去做,她试过,然后失败了。


    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时,她站在圈外,像是可怜可悲到极点的傻子。


    黎振伟和楚朱秀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从小不在他们身边教养长大,没有感情基础的女儿,他们原本的生活完美幸福,和睦温暖——事业有成的黎振伟,美丽大方的楚朱秀,风华正茂的黎漴,以及温柔可爱的黎娅。


    他们已经是江市上流圈子里人人羡慕的“黎家人”。


    再多一个“真假千金”的豪门轶闻,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好处。


    黎潼望着车窗外,午后绿榕为行人留下大团荫蔽,她心不在焉地想:命运实在操蛋,她重生的节点倘若在还没被认回黎家前,那她还有另一种选择——不必淌黎家这趟浑水。


    奈何,重来一世,她苏醒时,人在黎家,亲子鉴定、换姓流程早已结束。


    人性如此。


    黎潼住了十九年的破烂小区,要是哪个街坊邻居家里出了点事,这八卦热闹指定被人议论纷纷,长达多年。


    长袖善舞的楚朱秀绝对不愿意她这个有着黎家亲缘的“真女儿”流落在外,那会让黎家变为江市上流圈子里的笑柄。她经营了多年的完美家庭、美好生活,怎么能因为她这样一个小角色打乱?


    黎漴干涩道:“潼潼,我知道你有委屈……”


    黎潼诧异地看他一眼。


    “谁说我有委屈,”她诚恳道:“如果表现得有,那是我的错,我反思。”


    黎漴噎住。


    他想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没料到,她完全不需要。


    黎漴再度迎来初遇黎潼那天,被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她极难得地笑了起来。


    车内凉气开的温度正好,黎潼雪白清冷的面部线条染着几分戏谑,她拉长音调,缓缓说:“这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


    将黎家人当作闲暇无聊时调解心情的玩物。


    充分缓解她踏入这滩浑水的不悦。


    如同黎潼记忆里,养在缸中的小仓鼠,闲来无事时用手指拨弄,小鼠会唧唧吱吱地叫起来。


    那是黎潼童年里难得的趣味活动。


    她眼睛太过明亮,有一瞬,黎漴为之心惊胆战,他疑心是错觉,定神柔声询问:“潼潼,你在想什么?”


    黎潼望着他英俊好看的侧脸。


    车流拥挤,前方正好是红灯,留给他们足够的交谈时间。


    她翘着嘴角,状似玩笑,实则认真。


    “想到小时候养的一只小鼠,非常可爱。”


    黎漴被她怀念童年记忆的语气哄骗,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它被我爸摔死了。”


    黎潼的眼瞳漆黑幽邃,她笑吟吟着,愉悦地看到黎漴脖颈激起的一阵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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