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尊处优、天生矜贵的黎漴被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目瞪口呆看向黎潼。
与他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黎潼,三分肖似的长相,气质截然不同。
两人有着一样的狭长眼型。
黎漴的眼珠是浅琥珀色,柔和了这个眼型带来冷冽感。
黎潼则不然。
她的瞳孔黝黑,与之对视,心脏会禁不住一跳,旋后,难忍战栗。
她收回视线,没让黎漴反复于这一刻的惊慌,留以反应的时间。
黎漴缓了一会,大脑才有思考的空间。
他的胸口燃烧起怒火,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手臂青筋毕现。
“潼潼,那不是你爸爸。”
黎潼好笑道:“不是我爸爸?”
她记仇得很,脑子里还有上辈子他在十九岁生日宴后,和黎振伟、楚朱秀提起林建刚时用的指代——“潼潼她爸”。
她懒洋洋地背靠着车椅,“我喊了林建刚十四年‘爸爸’,你忽然说他不是我爸爸,真有意思。”
林建刚死于她十四岁那年,死因是酗酒,半夜被呕吐物呛死,没人发现。
黎漴很认真。
红灯转为绿灯,他看向前方,坚决道:“当然不是,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你喊了他十四年‘爸爸’,未来你还有许多年喊我们的爸爸。”
“远超十四年。”
黎漴这句话说得很有信心,他抒情完毕,有点不好意思,没再看黎潼。
路过江市内环商场,他想到什么,问黎潼:“潼潼,你手机是什么牌子的?”
黎潼猜出他下一步的计划。
实在是黎漴这种公子哥的心思太过好懂。
她冷眼瞧着他的侧脸,慢悠悠说出牌子。
街边手机店买的二手淘汰设备,平民专用机,配置安卓系统,只支持微信旧版app,一旦多下载几个软件,手机烫得能煎鸡蛋。
黎漴没听过这个牌子。
他瞥了眼她的手机,并不气馁,驱车转向商场,温声说:“我想给你换个手机。”
黎潼当然不拒绝。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跟着黎漴到商场,进了手机品牌店,在导购的推销下,拿了一台顶配。
导购帮着转移手机资料时,黎漴问她要不要买个平板:“打打游戏、看看视频?”他想到前天见她,愤怒质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时说的话,语气渐渐心虚。
黎潼没太搭理他。
黎漴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平板大一点,看东西不累,对眼睛好。”
“你付钱,我何必拒绝。”黎潼看他脸上情绪变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掌握了他心情引擎的怪人,冷眼旁观,乐趣横生,看够后,才款款道。
黎漴终于笑了,“麻烦帮我选一台平板电脑,给我妹妹的。”
导购听着这番对话,立刻停下手上的活,上前协助挑选,并真诚夸奖:“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
“长得也好像啊,帅哥美女!”
漂亮话听得黎漴实在高兴,他忍不住又买了两台新款电子设备。
=
黎家别墅位于江市内环,周围景色别致,占地近七百平方,楼高五层。
每年在维护别墅上的支出都有百万。
黎漴驱车回家时,黎娅还没回,他和华姨打过招呼,换了鞋,看到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的楚朱秀。
“妈,”黎漴心情不错,朝她笑着,“你今天这么早回?”
往常这个时间,楚朱秀正在与贵妇人们社交。
楚朱秀有点疲惫,她手上攥着手机,望着黎漴的眼神里含着探究:“你们今天怎么样?”
黎漴下午没去上班,好在是自家公司,也不缺老板儿子这一根桩。
他组织语言,说完饭局上发生的事。
听到黎娅被黎潼敲了一筷子时,楚朱秀轻蹙眉头。
“华姨,拜托你准备一下药膏,娅娅回来给她敷上。”
她叮嘱一旁的华姨。
黎漴皱眉,他说:“我瞧着娅娅手上没留痕。”
“也是娅娅先动手去碰的。”
楚朱秀颔首,她没有反驳,“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件事是娅娅做错。等她回来我会和她谈谈,”她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潼潼的性格我们暂时还没有琢磨透,一些过分亲近的行为对她来说可能是冒犯。”
黎漴只能继续说带她去商场买手机的事。
说到导购夸他们俩兄妹长得像时,黎漴难免开心。
楚朱秀保持缄默。
她突兀地发问华姨:“少华,潼潼当时刚回家,安排的那个房间里,我放了一张卡,她没有带走吗?”
华姨愣怔,她手摩擦着围裙,不知所措道:“这个我不太了解,当时您没有提到银-行卡的事……”
楚朱秀头一次对着华姨发了脾气。
她冷下脸来:“我记得那张卡就在床头柜,你每天打扫卫生一定不会疏漏——这还是你之前告诉我的,黎漴、黎娅的床头柜每天有什么变化,你不是都详细告知过我吗?”
黎漴错愕,他犹疑不决问:“妈,你还给了卡?”
华姨脸上青白交错。
她鞠躬道歉:“可能是我疏漏了,太太,我一会去找找。”
黎漴喃喃:“难怪,我说她为什么那么寒酸。离开家这么多天,连个空调回收100块都要讨价还价。”
楚朱秀险些被气笑,她问黎漴:“你觉得我没给钱?”
“我们家会缺钱吗?我会苛刻到不给孩子零花钱生活吗?”
黎漴讷讷。
他清嗓,“我以为你是忘了,又或者……觉得不能让她太早接触家里的财富。”
刚认回黎潼,黎振伟、楚朱秀和黎漴聊过。
虽说黎漴并没有和她见上面,但他大致也从爸妈口中得知了这个与他同父同母的至亲妹妹。
【十九岁;毫不犹豫地改了姓氏,没有留恋】
彼时,黎家只有华姨在,黎家有公事出差国外,黎振伟、楚朱秀只能简单交代一句,赶往机场。
黎漴同样出差在外。黎娅参与舞蹈赛事。
事后想来,无一熟人的家庭环境,迫使黎潼离开黎家,似乎再正常不过。
楚朱秀曾自认是知人善察。
她闭眼,疲倦几乎要涌出胸腔,堆积在肩头,压得沉重。
她点开银行app,给黎潼留下的那张卡,消费明细清晰入目。
从他们出差起,这张卡就陆陆续续有着消费,消费名称多与商超有关。
这也是为什么,前天与丈夫儿子去往黎潼住所时,楚朱秀一直冷静,并不为女儿居住的窘迫而过分焦心。
她以为这张卡是黎潼在消费。
她觉得女儿有自己的小脾气并没有什么坏处——黎娅被她养得娇柔无害,楚朱秀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性格的年轻女孩。
她真的喜欢。
然而,真相残酷,楚朱秀从黎漴今日的行程中隐隐感觉不对劲,她前些日子收到过这张卡的消费明细通知——好巧不巧,消费过吴悦广场的果牌电子品牌专卖店,消费金额与黎漴给黎潼买的电子设备完全吻合。
楚朱秀并不觉得黎潼是那种会为故意膈应兄长,要他开销,买下同样电子产品的女孩。
这才有了她的质问。
面色柔白,妆容精致,优雅体面的楚朱秀深深审视着华姨。
她眼也不眨,轻声道:“少华,你在我们家工作有二十多年了。”
华姨战栗。
“黎漴一岁起,你就在我们家住,工资从一个月四千到现在的四万,”二十多年时光,楚朱秀自认为她没有亏待过倪少华,她平静凝视她满头大汗的样子,温声道:“补上花掉的钱,把卡拿回来,我不起诉你。”
“那张卡里一共有两百万。”
倪少华浑身发抖,她卑微低声唤着:“太太……”
黎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从华姨的反应中看出整件事的真相。
楚朱秀雷厉风行,短短一小时内将华姨辞退,清理行李,彻底送走。
他恍惚不定地站在家门口。
看着倪少华落魄的背影,一时间,五味杂陈。
楚朱秀在他身后,她倦意浓重,强撑着自己打起精神,“儿子,潼潼的电话现在能通吗?”
黎漴看向她,伸手扶住。
“应该能通,我跟她打了商量,请她有空接接我的电话。”
说是“请”,其实那时候的场面要更卑微。
黎漴简直耗尽毕生演技,双手合十,完全没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样子,恳求她手机及时充电,收到他的消息及时接通。
没接通也没关系,下一次打过去,她愿意接也行。
黎潼当时一定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大庭广众之下,一个高大男人在她面前俯首拜拜。
真的挺可笑。
黎漴知道这点,脸上烧得很,可见她应了下来,心里又不免得意。
“妈,要不用我的电话打一下?”
“我和她有个小约定——”
“应该、大概会接我的电话。”
楚朱秀目不转睛看着黎漴,若有所思:“小约定?”
黎漴摸着后脖颈,不太好意思,傻乐两声。
儿子难得不稳重的样子,让楚朱秀稀奇地看了会。
她借儿子的手机,打给潼潼,接通前,笑着说了句:“你看起来倒是开心许多。”
黎漴长叹一声。
没有打扰他妈和他妹的电话通讯,只是心里悄悄说:有时候,能把黎潼哄得高兴点,他居然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譬如今日,她脸上出现过几次笑容。
……
响了几个铃,电话接通。
在黎漴的要求下,电话外放。
“黎漴?”黎潼的声音其实很是年轻,蕴着女孩的轻灵清澈。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时,语调总是低沉,有种坠入地面,不断滑落的错觉。
楚朱秀心尖一颤。
她垂下眼帘,温柔唤:“潼潼。”
“我是妈妈。”
黎漴在一旁听,他竟然从他妈的言语中听出一种小心翼翼,呵护易碎品般的爱怜。
“噢,”那边黎潼的声音变得响了些,她问:“妈,你有什么事吗?”
和黎娅唤楚朱秀完全不一样的叫法。
黎娅喜欢甜甜喊“妈妈”,尾音上扬。小时的习惯改不掉,黎漴吐槽过,觉得她的腔调怪腻人。
黎潼和他更像,他们都喜欢清清爽爽地喊“爸妈”。
黎漴为自己找到和潼潼一样的相同点高兴。
他屏息,听着母女俩的对话。
“我今天是要给你道歉的,”楚朱秀眼睫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刚回来那天吗?我在你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张卡。”
“今天我才知道这张卡是被家里的保姆拿走了。”
电话那头出现片刻宁静。
盛夏傍晚,黎潼所居住的小区有着嘈杂的蝉鸣声,以及老人在小区宽道上跟着广播跳广场舞的动静。
那宁静中,只有这些环境音吵闹。
客厅内静得吓人。
黎漴手掌心出汗。
“这样啊。我知道了。”
久久,楚朱秀得来黎潼的回复。
她近乎无措地攥紧手指,保养得精细雪白,肌肤柔嫩的手心被指甲戳出几个印子。
“只、只有这样吗?”
楚朱秀低声下气,她的眼珠蒙上一层浅浅的水雾。
黎漴震惊地看着。
他这辈子从没见楚朱秀哭过。
他妈完全是坚韧美丽的代名词,在儿女面前极少袒露伤心时刻。
他本能地要抽纸巾递给她。楚朱秀压住他的手背,没让哭腔泄出半分,未曾让黎潼在电话那端知晓。
“妈妈觉得很抱歉,”楚朱秀说,“我误解了你,以为那张卡是你在使用。”
“甚至在前天去找你时,还认为你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潼潼,对不起。”
黎潼在电话里笑了一声,她真的没有放在心上,道:“我知道了。”
旋后,她问:“那个保姆呢?”
楚朱秀的泪意盈着,未曾落下,她说:“我把她解雇了。”
又是一阵沉默。
“她叫‘华姨’吧?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还说,让她给我煮一盅鸡汤?”黎漴听着觉得古怪,他丁点也听不出黎潼为银·行-卡被他人恶意取走的恼怒,甚至,这话里的意思,更像是个置身事外吃瓜的无聊路人。
楚朱秀也听出来了。
她眨着眼睫,柔声缓语:“是她。”
“是妈妈识人不清。”
“嗯。”
这句意味不明的语音词,好像是在赞同她“识人不清”。
又好像只是不知道该回什么时,随意地哼了声。
电话挂断。
楚朱秀这才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怀着强烈的不安,喃喃呓语,美丽精致的脸上尽失血色:
“是错觉吗?我总觉得,潼潼一点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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