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的家居布置、装修风格,黎潼上辈子曾在这里住过几年,直到后来心灰意冷,她搬出这个家。
此时再看,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黎潼淡淡扫过面前的一切,她走到厨房门口,询问饭菜是否已经准备好。
阿姨局促地拿手摸摸围裙,客气地喊了句“小姐”。她视线往楼上看,悄默声道:“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要开始吃饭吗?”
黎潼坐在餐椅上,懒洋洋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饿了。”
新来的住家阿姨立刻招呼着她上桌,不再多嘴过问是不是要等待其他主人一起就餐。
长达几小时的车程,含混着雷鸣风雨,黎潼腹中空空,她看向餐桌,菜肴大都是黎家人喜欢的。
江市当地的口味偏甜口,临海靠江,盛产海鲜河鲜。
新的阿姨手艺不错,黄花鱼肉质嫩滑,香味扑鼻。
黎潼缓慢咀嚼,她听到厨房外传来脚步声,睇了一眼。楚朱秀面色苍白,在她望来的刹那,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下意识地朝她笑。
“潼潼,你喜欢吃鱼吗?”
黎娅跟在她的身后,表情难看。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楚朱秀私下说,抓着她的衣摆,稚气耍赖的小孩作态,低声唤:“妈妈……”
黎潼夹走清蒸鱼上最肥美的部分,毫不亏待自己,点头回应:“还不错。”
她吃的时候,面部表情冷淡大方,并不刻意无视她的存在,就像从没发生过前一刻的冲突。
楚朱秀控制面部表情,温柔道:“你喜欢就好。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妈妈吗?”
不愧是在人情场合打过千万次交道,游刃有余的贵妇人。好的情绪价值往往能让她处于不败之地,她擅长提供情绪,同时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
黎潼看她,以及,她身后脸色阴沉的黎娅。
“吃完再说。”
黎娅听得莫名不爽,等到将楚朱秀拉到客厅时,她忿忿道:“妈妈,潼潼为什么总是那样!”
楚朱秀安静地望着厨房半开的门,她眨动眼睫,用微凉指尖点了下黎娅的手背,示意她声音放低。
黎娅眼眶红红,一时间,好生委屈。
既觉得“这是自己家,为什么不能大声说话”,又觉得她妈是站在黎潼那边,并不关心她要说些什么。
她掉了眼泪,晶莹剔透、圆润饱满的泪珠自脸颊边滑落。
声音哽咽迷茫起来,“妈妈,她那样对你,你都不生气吗?”
楚朱秀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目光留在她脸上一瞬,轻轻叹气,抽了纸巾,为她擦掉眼泪。
“我不管,反正我很生气,”黎娅感同身受,那种血液冲头的愤怒与羞耻,让她口不择言:“明明是替她买衣服,她还不领情,做一些叛逆的事来吸引大家注意力——”
黎漴满面倦色地从楼梯向下走,楚朱秀眼神示意潼潼在厨房吃饭。他沉默一会,抬步往厨房走。
黎娅噎了一下,她喃喃,“妈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楚朱秀看向她:“我有在听。”
她的视线轻柔而有力,掠过黎娅半湿的面颊,“你很委屈吗,娅娅?”
黎娅被母亲的语气哄得又想哭,她重重地擦两下眼泪,眼皮泛起可怜可爱的粉晕,“我替你委屈。”
楚朱秀仿佛动容,她微微弯起嘴角,柔和地说:“谢谢宝贝女儿。”
糖衣炮弹从来都是最有用的招数。黎娅依恋母亲,喜爱她对待她时的温情,被唤了“宝贝女儿”,那一股泪意氤氲,湿漉漉地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她下一秒就要搂上楚朱秀的手臂,甜甜回应。
“但是,这件事是妈妈做错了。”
楚朱秀头一次在黎娅面前承认自己的错处。
她的视线与应付完晚饭,填饱胃囊,走出厨房的黎潼对上。
“对不起。”
美丽妇人的腔调清耳悦心,说起抱歉,那般诚心诚意。
黎潼稀奇纳罕地瞧了此刻温情脉脉的母女俩一眼,歪了下脸,抬眉问:“说给谁听呢?”
黎娅已经木了,她痴愣看向楚朱秀,发觉母亲的脸上只有真心没有虚假,她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事,并在为此道歉。
持续到深夜的狂风暴雨,终有歇声的趋势。
别墅外的雨声渐渐静默,只剩大风刮扫绿化带的声响。
黎漴跟在黎潼身后,他看向沙发上坐着的楚朱秀与黎娅。
前者始终如一的坐姿,脖颈修长,背脊挺直,优雅美丽;后者则快要贴进楚朱秀的怀里,眼皮泛粉,鼻头微红,委屈哀怨。
楚朱秀说出歉意后,黎娅的情绪一扫而空,只剩木然。
黎潼笑了。
她极有针对性地再度问:“你这话说给谁听?”
黎漴凝视着身前几步黎潼的背影。
她的肩胛、手臂放松,并没有人与人争吵时那种如弦收紧的绷劲儿;相反,她松弛而随性,甚至还能坐在沙发上,距离她们俩有几步之遥,似乎这样可以更清晰地观察她们的反应。
他在这一刻,心绪如麻。
“……”
一句“对不起”,让黎娅破防许多。
她的指尖蜷起,轻轻颤抖,黎潼说的每一句话都刺耳难听。
她咬着牙,恨恨地看向黎潼。
对母亲的信赖让她站在楚朱秀的那边,然后,楚朱秀超出寻常、出乎她意料,诚恳温软地对黎潼说了“对不起”。
这是一种钻心刺骨的背叛。黎娅大脑昏沉,近乎窒息。
黎潼落座,那一种捕猎般的寒冷与战栗骤然降临。
黎娅暂时想不到太多。
她只趋利避害地,本能地意识到,自己需要从始至终地站在楚朱秀的那边,替她说话、为她出头——那一定能讨到妈妈的欢心。
“潼潼,你不要得寸进尺。”
“妈妈是在对你说对不起,”雪白无辜、柔美纯真的脸蛋,黎娅拥有无数东亚父母喜爱的模样,张开手臂拦着他人尖锐言语,不让他人伤害到母亲时,更像个纯白天使,“你还要怎样?指名道姓地说是给你吗?”
楚朱秀望向黎娅的那一眼,藏着动容。
她垂下眼帘,再看黎潼,温声道:“潼潼……妈妈的‘对不起’是对你说的。”
“对不起,没有问过你的喜好就擅自为你挑选衣物,”她含混其辞,没有将黎娅在挑选时给出的建议当作道歉重心,“对不起,潼潼。”
黎潼看着母女情深的热闹,倏然,弯了眉眼。
她倾身,抽起一张干燥的纸巾。黎娅躲闪不及,纸巾径自摁在她的脸颊上。
纸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得潮湿。
黎潼压根不打算摁稳纸,直接撒手。
半湿的纸巾飘飘荡荡地从黎娅的脸上掉了下来。
这一连贯的动作流畅,起初并不具有侮辱性,直到纸巾落在她的膝盖上,黎潼轻嗤一声,黎娅的脸瞬间涨红。她天使般的面庞上滑过羞窘与愤怒,想到她曾在方业识面前问的那句“你的泪腺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黎潼对楚朱秀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楚朱秀怔怔。
她心里其实有过准备,只是,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包容,看起来似乎太过轻而易举,以至于她仍在恍惚,不可置信:“潼潼,你……”是真的原谅我了吗?
江市十年内最大的台风,原本已经平静,在这一刻,遽然猛烈起来。
轰隆隆的雷鸣声,将她想说的话堵在喉中。
黎娅也吓了一大跳。
只有黎潼依旧平静,好似那雷鸣电闪从未发生。
“当然,我是骗你的。”
“你让我恶心得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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