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黎潼饶有趣味地等待楚朱秀因为她的这句话情绪变化。
她漫不经意地想, 被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语言指责怒骂,堪称踩在她脸皮上狠狠碾过,这个向来体面优雅的上流夫人会作何反应?
黎潼真心诚意地将惹恼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活动。
她挑拨他们的情绪, 如同玩弄着缸中小鼠。
出乎意料的是,楚朱秀居然没有当即展示出恼怒, 她的坐姿端正, 只有一瞬的慌乱与受挫, 很快,她垂下眼皮, 轻声道:“我知道了。”
“不管怎样, 妈妈还是在乎你的。”
黎娅的出头为她争取来楚朱秀的母爱庇护。
她闭口不谈挑选衣物时,黎娅提供的建议占据了整个购物过程,是此次争执的根源之一。
夜晚雨僝风僽。
黎潼看着黎娅的泪眼朦胧, 顿觉索然无味。
“没意思, ”她的兴致来得快, 消退得也快,拉长音调,“走了。”
语罢,利落上楼,没给身后黎家人半点眼神。
新来的住家阿姨被这无声硝-烟搞得坐立不安,在厨房里忍不住竖起耳朵悄悄听外头主人家的动静, 生怕这战火蔓延到她这个无辜人士。
黎家人讲究体面, 不愿意将热闹展现给外人瞧。
楚朱秀等人进厨房,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 整张餐桌上只有碗筷触碰的丁零当啷。要是不看他们的脸色, 只会觉得这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晚餐。
阿姨应付完这顿晚饭,目送主人家离开餐厅, 这才松了口气,自在许多。
她故意拖着时间,将厨房收拾得锃亮光洁。
等到晚上快九点时,再拿扫地机等智能家居电器把大厅给擦洗一遍。
硬是熬到十点,阿姨觉得到了主人家平时入睡的时间。她上楼,准备收拾走廊上的衣物。
她没看到走廊有东西。
只注意到垃圾桶桶盖外溢着品牌包装,伸手检查,里面全是没穿过的新衣服,价值不菲。
心疼得阿姨直嘀咕:“这就扔了?”
她既不敢去掏,拿走自用,也不敢多评价主人家侈靡铺张的行为。
只能眼不见为净,怀揣着深深的可惜之情,叹气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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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市卫视天气预报栏目的主持人在荧屏里亮声提醒观众:“台风于今天上午四点移出我市,预计23日凌晨台风对我市影响基本结束……”
“未来一周内,我市进入少雨高温时段,最高气温可超39℃……”
黎振伟在车里点开天气预报看,即将到家,司机在他下车时与他确认下午的行程:“老板,下午四点有个会,地点在xx。”
黎振伟心不在焉,摆手示意他已知悉:“行了,我先进去,你下午提前两小时来接。”
司机答好。
昨晚歇在市中心大平层,没能和家人相处。黎振伟一宿心焦如火,总念叨着黎潼难得回家,他这个当爸爸的却不在场,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不上心。
想着,脸上难免带出点情绪。
大门口绿化被风雨吹打得乱七八糟,几棵发财树差点被狂风卷得连根拔起。
黎振伟怀揣心思,进了别墅大门。
厅内的时钟嘀嗒走动,显示现下是九时三刻。
大厅除了阿姨,没看到其他人影。
新来的阿姨正辛勤地擦洗着被雨水打湿,混杂尘土的窗户玻璃,黎振伟犹豫地喊了声:“小丁,家里人起了没?”
丁蓉:“夫人和小姐们已经醒了,少爷还在睡。”
中年男人精神一振,他清嗓两声,趁着还没和黎潼碰面,把西装外套的褶皱拍平。
边拍边向丁蓉打听:“潼潼喜欢吃你做的饭吗?昨晚家里气氛怎么样?”
丁蓉手上的抹布忽然拿不稳,她挺尴尬地冲男主人笑了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黎振伟拍外套的手慢慢停下。
他试探道:“吵架了?”
丁蓉诚实答:“不算吵架。”
依她这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只有黎娅小姐掉眼泪,至于争执的中心人物——楚朱秀、黎潼,她们两人情绪格外稳定。
哪怕是说着尖锐刻薄的话,都没泄出丁点愤怒。
她多嘴补充一句,说完深感懊悔,反省自己身为雇佣不该指点他人家事:“夫人和潼潼小姐说话都挺心平气静的。”
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黎潼小姐气定神闲,冷眼旁观着事态变化。
她没说这句。
黎振伟若有所思。
他不再揪着住家阿姨让她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径自往楼上走。
楚朱秀已经醒来,在主卧拓出的瑜伽室里随着视频拉伸躯体,她背对着丈夫,有所察觉地唤道:“回来了?”
黎振伟关上门,看着妻子做完最后一个动作。
雪白肤色被晨起运动洇上健康红晕,一如少女时期漆黑明亮的瞳孔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盈上浅浅笑意,她拿毛巾擦拭脸颊、额头的汗水,“吃饭了吗?”
黎振伟帮她拿过毛巾,应道:“吃过了,你和孩子们呢?”
楚朱秀常年晨起空腹运动,她能保持着姣好身段,得益于长达几十年的自律。这个习惯,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早就知道。
她轻飘飘瞟了眼丈夫,没点出他现在的紧张,已经口不择言。
“一会去喊孩子们,”楚朱秀说着,踟蹰片刻,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你去喊。”
黎振伟“啊”了声。
楚朱秀苦笑着道:“昨晚家里发生了点事,我怕孩子们不想看到我。”
黎振伟聚精会神地听,妻子三言两语地总结昨晚,最后,冷静道:“潼潼不喜欢娅娅。”
“她厌恶与娅娅有关的一切——”
思考一晚上,楚朱秀得出自己的理解。她闭了闭眼,轻声道:“她一定认为是娅娅抢走了她的人生。”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说时,楚朱秀不免呼吸微窒。
不管是黎娅的吃醋、不安定感,亦或是黎潼的淡漠、讥嘲冷笑,一切皆有根源。
深夜辗转反侧,楚朱秀承认自己为黎潼的态度伤心。
她此生头一次被人说恶心。
最初,是无措与生气。被人临头骂着“恶心”,谁都要为此恼怒。楚朱秀强忍下来,她不希望让新来的住家阿姨看笑话,好在她的情绪控制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发挥作用,确保事态不会趋向严重。
后来,深思熟虑,楚朱秀开始剖析前因后果。
从头到尾,是楚朱秀心存妄念,她太想看到亲生女儿为她露出真心笑靥;一差二错,她对娅娅的信赖,自以为年轻女孩都会喜欢同龄人在衣着上的选择,加重整个事件的严重性。
再加上她的私心——黎娅喜欢和她穿成“母女装”。她们在衣物上的取向相近,往年贵妇人圈子里提起自家女儿时,楚朱秀总要不动声色地提几句娅娅在着装上与她的默契。
她以为潼潼会愿意和她穿得风格相似。
一念之差,一举两失。
黎振伟察觉到妻子的落寞,他扶稳她的肩膀,柔声安抚:“这都是小摩擦,家人间的磨合而已。”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
更何况,黎振伟认为黎潼的性格其实还挺好相处的。
上次老婆儿子央求他去联系潼潼,潼潼也很愉快地答应下来。
男人眼中的家庭矛盾,最严重的莫过于大吵大闹。既然她们母女俩全程交流平和,不过语言犀利、刻薄些,只要没有动手打起来,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黎振伟居然还有心思开几句玩笑:“你们母女俩还怪像,这种时候都没大吵大闹,情绪一点都不激动。”
楚朱秀被他这么一说,愣住。
好久,才失笑,喃喃:“是,她的情绪掌控能力很好。”
“和我很像。”
……
黎潼的生日是6月24日。
黎漴给她的第十九件礼物,是一本相册。
相册不贵,加上品牌溢价,价格只有前十八件礼物的千分之一。
他半心半意地听着会议上公司副总汇报内容时的激昂言语,黎振伟坐在会议厅主座,表情考究,慎重其事地确认项目的每一条数据。
直到会议结束,黎漴稀里糊涂跟着人流要走出会议厅。
他临时被他爸的秘书喊下:“小黎总,黎总有事找你。”
秘书跟着黎振伟工作有十个年头,看着黎漴、黎娅长大,私下里黎漴会喊他“存叔”。
黎漴激灵一下,对郑存说:“我爸喊我?”
郑存点头示意,会议厅的其他员工识趣,迅速走出厅,偌大空间里只剩下黎振伟、黎漴、郑存三人。
郑存不打算介入黎家私事,他拎着文件包,冲黎振伟道:“黎总,我先把会议文件转交法务。”
黎振伟看着他离开房间,门被轻合,他对儿子说道:“刚才开会为什么走神?”
半是批评半是关心的口吻。
黎漴毫不畏惧父亲的责骂,他一屁股坐在黎振伟跟前,沮丧地解释起自己在想什么:“爸,你知道昨晚家里有事吧?”
“嗯,你妈和我说了,”黎振伟看了他一眼,发觉儿子眉宇间笼罩着经久不散的郁气,“怎么?你想了一晚上还没想明白?”
黎漴苦笑。
他顺着他的话茬道:“是,想了一晚上,没怎么睡。”
黎振伟皱眉:“不是什么大事,你妈和妹妹们都没吵起来,你愁什么?”
江市台风走后,室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光线强烈,整个办公大厦都被日光照射。
室内一体空调持续不断地输送冷气,缓解人们体表的燥热。
黎漴挽起袖子,说的时候莫名觉得焦躁烦闷:“我其实昨天也对妈生气了。”
黎振伟静默,他不声不吭,等待儿子继续说。
“从一开始,潼潼那边就是我联系得多,”这点黎振伟知道,他表示同意,轻轻颔首,“我废了好大劲儿,把妹妹带回家。”
“结果,妈和娅娅给我拖后腿。”
黎漴罕见地生气。
“我收拾地上的新衣服,拆了十件,里头六件看起来都是娅娅会喜欢的款式。”
“之后实在拆不下去,”五官英俊端正的青年,说着,眉头拧着,“如果我是潼潼……”
“爸,你能懂吗?”
黎振伟哑然,他实际上没怎么把昨晚家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儿子的义愤填膺倒是超出他的预期。
“……”
这缄默让黎漴懂了他爸“甩手掌柜”的心态。
他叹气,放过他爸,“你完全没当回事吧。”
黎振伟摸摸鼻子,他从容地转移话题:“你想好明天给潼潼送什么礼物吗?”
黎漴应道:“当然,早几天就准备好了。”
第十九件生日礼物,本想询问黎潼喜欢什么,她迟迟不肯给回复,黎漴只好绞尽脑汁,最终挑了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相册。
厚厚一沓的空相册。
他希望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一家人可以多多拍照,将这个相册集满。
黎振伟说起自己给黎潼挑选的生日礼物:“我给潼潼买了套房,已经在办过户手续。”
黎漴:“哪个小区的?”
黎振伟:“和你常住的那套是同小区。”
黎漴脸上终于有点高兴,“那很好,这样我能照顾得来。”
黎振伟瞧他一眼,并不赞同这个想法,“这两年潼潼还是多住家里比较好,她刚回家,住一块能增加感情。”
“你和妹妹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和年轻人合得来,”末了,黎振伟语重心长道,“做哥哥的要当起榜样,兄妹好好相处。”
“毕竟,血溶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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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会的地点位于江市CBD区的中央大街酒店。
酒店老板是黎振伟关系不错的酒友,得知他要给女儿办生日宴,硬是要用最低价格给出最高预算,并说这是给侄女回家的礼物:“你家闺女的事,我之前听老婆说过,就当我送的生日礼物。”
黎振伟婉拒好意。
“不能这么算,”精通人情世故的生意人,知道一些场合的支出不可节省,那关乎于家庭和谐,“我女儿要是知道她爸给她办生日宴,钱都是别家叔叔出的,肯定要生我气。”
“我女儿”这三字,前十几年唤的对象是黎娅;而今,黎振伟说起,别人下意识地认为会是两种可能:要么黎潼,要么黎娅。
需要近一步的明确,才能知晓他提及的“女儿”是哪一位。
“第一次给孩子过生日,不能让潼潼不高兴。”
酒友感慨:“确实,是我想得少。”
“那行,账单我照旧算,”他拍拍黎振伟肩头,“到时候我让我老婆选个礼物送你家宝贝女儿。”
黎振伟笑了。
6月24日,黎家人起了个大早,前往酒店。
昨日妆发团队来过一趟,黎振伟、黎漴两个大老爷们对造型没太大热情,他们不需要上妆,简单做个发型,挑选服饰即可。草草地应付半小时,下午两人就按照公司行程办公开会。
女性需要准备得更多,妆容、发型,乃至与出席宴会穿着搭配的首饰、高跟鞋等。
提前确认造型,今日流程通畅。
黎潼百无聊赖着让化妆师给她上妆。
化妆师夸着她皮肤好:“你的皮肤真好,很像你妈妈。”
无心之语,极单纯的夸奖。
若是感情深厚的母女俩,或许就要因此笑弯眼,甜甜应是。
黎潼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过了需要他人认同的年龄——上辈子,她希望从外人口中得出与楚朱秀肖似的评价,笨拙着学习,渴望着在各种华丽场合听到那群上流人说“她不愧是黎家的女儿,和她妈很像”——当然,她从没等到过。
她保持漠然,不言不语。
化妆师未曾得到回应,有点尴尬。
好在身前的漂亮苍白女孩从始至终都是这副表情,并非刻意针对,她放下心来。
刷眼睫毛的时候,化妆师手稳快速,行动利落。
再睁眼,点漆般的眸子幽亮,晕染得精致的眼影衬得她那双眼极沉极冷。
化妆师呼吸一滞。
她情不自禁道:“妹妹,你真好看。”
黎潼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笑时,那一股冷淡厌倦的意味依旧浓郁,瘦得伶仃的手臂支在椅上。
化妆师蹲下,认真地给她描摹唇形。
楚朱秀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黎潼穿着出席生日宴的礼服——与她、黎娅挑选的风格截然不同,纯黑丝绸,光面柔亮,细细吊带悬在肩头,露出大面积的肌肤;室内灯光下映着她苍白冷冽的肤色,极致黑白的对比,过目难忘。
她的锁骨深刻,细细的金属色项链穿过黑发,吊坠的尽头隐在锁骨下方。
年轻化妆师蹲在她身前,唇刷晕染得不够完美,她听到她柔声说了句“接下来用手指晕一下边缘”。
黎潼含混着应了声,闭着眼随她操作,配合地微垂雪颈,红如樱珠的唇瓣被年轻女孩的指尖摸索。
黎娅的声音在楚朱秀身后:“妈妈,你看我挑哪只口红比较好看?”
“番茄红还是蜜桃粉?”
她脚步止在门口,视线通过开放的门,看到室内景色。
清纯女孩站定,忍不住用手攥住裙边。
她脸上的妆容清新美丽,很有初恋脸的味道。
柔白带蕾丝的裙摆蓬松,几分少女俏皮。
黎娅从小到大的风格都是如此,幼儿园时的“迪x尼公主风”,初中时的“青涩甜美风”,高中时的“纯洁清纯风”。
她身后紧追着负责她的化妆师,捧着宽大的口红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化妆师专注着为黎潼晕染好唇色,完成工作后,黎潼睁开眼,她看到门口静静看她的楚朱秀,与恍惚的黎娅。
楚朱秀长久地凝视她,好半天,温声说:“潼潼,你真漂亮。”
“谢谢。”
上流人太过习惯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豪门幸福美满。
看她这副样子,完全猜不出前天晚上她们“吵过一架”。
黎潼敷衍着应完,已经开始倦怠着扰人的化妆流程,她拒绝造型师准备给她戴上耳夹的动作,起身离开:“可以了。”
室内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楚朱秀瞧出她的不耐,眼神柔和,示意她们可以离开:“潼潼这边结束了,你们去休息吧。”
黎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站起,那细腻黑色丝绸顺着她光洁雪白的肌肤垂落,她近乎不甘地承认,这一刻的黎潼堪称光彩照人。
一股怅恨萦绕心间。
黎娅拦下准备去休息的工作人员,笑盈盈道:“姐姐,帮我挑个首饰吧~”
“我觉得你眼光很好,挑的首饰好衬人啊。”
本可以休息,却被另一位客人强留,工作人员心中有无奈,但还是面不改色,“好噢,妹妹你的风格很甜美,我觉得你会适合粉钻……”
这个化妆间只剩下楚朱秀和黎潼。
黎潼没有看她,她捞了搁在一旁的手机,懒散地滑动,挑了消消乐玩。
“Bonus time!”图标连续消除,消除通关。
即将开始新局时,楚朱秀开口:“潼潼,有没有饿了?”
黎潼空前未有地感到荒诞。
她停下开始新一局的动作,回望楚朱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前天晚上的冲突后,黎潼没怎么搭理黎家人。
黎娅耍起小性子,试图在黎家对她使用“冷暴力”,但凡黎漴要和她说话,就会主动上前,抢走黎漴的注意力。
几次后,黎漴发现她的技俩,无语得不行。黎娅故技重演时,抑制怒意高声点了她的全名,一番操作后,黎娅不情不愿地放弃这个办法。
她选择黏在楚朱秀身边,仿佛是她的专属挂件。
黎潼压根不在乎。
她漠然看着黎娅在几十个小时内,如孔雀般花枝招展地吸引楚朱秀,展示出她作为楚朱秀女儿的特殊待遇。
楚朱秀或许是有所察觉。
她放纵黎娅这一行为,好似在安她的心。
“宴会要在下午两点开始,”楚朱秀如若未闻,兀自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黎潼与她对视。
“你挺可笑,”黎潼最终道,她脸上的妆容冷冽精致,觑向楚朱秀时,浮于表面的厌倦毫不掩饰,她上下打量楚朱秀:“是觉得没人骂过你,所以开始留恋?”
“你是受-虐-狂吗?”
楚朱秀错愕。
她头一次听到这种形容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耳廓染上淡红,张口结舌道:“不、不是。”
“妈妈担心你饿了。”
顿了顿,楚朱秀努力平复心情:“潼潼,你是女孩子,不要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黎潼当她说话放屁。
左耳没进,右耳就更别说。
她点动手机屏幕,开启下一关,敷衍着回,当她是家用智能精灵:“噢。”
“没办法,我那个死了的爸把我养得满嘴脏话,你要觉得不舒服,找他撕去。”
她提及“林建刚”依旧以“我爸”为称呼,说时寡情薄意,非常冷漠,完全没把林建刚和楚朱秀两人放在眼里。
充斥着没礼貌与无所吊谓。
楚朱秀知道林建刚养育女儿的条件极差。
他挣不了什么钱,家暴酗酒,脾气凶恶,在女儿面前摔死过她的宠物——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他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爸爸。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想问她:明明当初那样迅速地决定改变姓氏,明明当初那样喜爱地唤着“爸爸妈妈”,为何如今还愿意喊林建刚叫做“爸”?
楚朱秀不敢问出口。
她满腔困惑与不安。
她害怕答案是她不想听到的——譬如,他好歹养了她十多年;亦或是,你们做父母没比他强到哪去。
楚朱秀畏惧于此。
体面优雅的贵妇人完美形象,在家中撕碎尚有可挽救的余地;现下环境变更,若是泄露丁点黎家的不和,将令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她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转而,夸奖女儿的美丽:“潼潼,你的眉眼真好看。”
这一定睛,楚朱秀再度怔住。
潼潼的侧脸与她有五分肖似。
鼻梁笔挺,有浅浅驼峰,线条清冷倔强。
化妆后的黎潼气质更加凛然,和黎娅的纯真柔美截然相反。
她展示着自己身上稀缺且惊人的优点,使人望之怔忡。
蓦地,楚朱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室内,神思恍惚。
直到酒店承办方探头进来,要与她确认生日宴会流程,她才回神,柔柔答好。
离开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黎潼冷淡地笑了一声。
……
方业识摩拳擦掌,给自己的狐朋狗友打包票:“黎漴他妹,对,就是新认回来的潼潼妹妹,好看得要人命。”
他有几日没看到黎潼,颇为怀念,兴高采烈对着朋友形容着她的容貌。
“眼睛冷艳,狐狸一样,”他操起少有的文学素养,“看到她第一眼,我一见钟情。”
狐朋狗友惊疑:“你这是犯花痴了吧?”
想了想,提醒道:“黎漴那个‘妹宝男’能让你勾搭人妹妹?”
方业识面露扫兴。
“他妈的,能不能说点让人高兴的话?”
狐朋狗友“操”了一声,好笑地推搡一把他的肩头:“你还真他妈的想勾搭啊?被黎漴拦下了吧?”
方业识咋舌,英俊脸上满是烦恼:“黎漴真有意思,两个妹妹护得死紧,愣是不让我碰。”
“都知根知底的,”他还觉得黎漴不识趣,“谈个恋爱能把他妹妹怎么着?”
“呦,你之前不是和黎娅关系不错?”
“没意思,她太好上手了,”方业识道,“我也不太吃她那款,当个小妹妹暧昧下挺有意思的。”
狐朋狗友笑骂:“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
方业识哼道:“算了,不提,一会你是不是也要去参加黎家的生日宴?”
周晨点头。
“我表弟,记得吧,和黎娅青梅竹马那个,去年去国外读书,这次也回来了。”
方业识神情不属,周晨说完,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表弟?”
周晨嘲笑道:“你能和黎娅亲近,还不是钻了我表弟出国的空子。”
“黎娅和我表弟可是十年的青梅竹马,”周晨有看热闹的意思,“你小子运气好,靠着黎漴,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业识豁然开朗:“操,你表弟,就那个成绩很不错,跑国外上海本的那个?”
周晨自幼被父母拿表弟的好成绩与他的稀烂成绩做对比,两人素有旧怨,他乐得看到他人针对,爽快点头:“就那个。”
“程植。”
方业识琢磨了会,嗤笑两声:“呦,学霸就是不一样。”
“他这次回来干吗?给黎娅出头啊?”
真假千金的豪门逸闻在江市上流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黎家的女儿在十九年前抱错,真正有黎家血脉的黎潼在市井中艰难长大,假千金黎娅被黎振伟、楚朱秀视如珍宝地养大。这件事一出,不知多少人在看黎家人热闹,更是有与楚朱秀不和的贵妇人嘲笑她自恃慧眼,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是谁,替别人家养崽。
黎家迫切需要利用这次介绍黎潼进上流圈子的机会,向众人证明,即便有“真假千金”在前,他们黎家也能过得幸福美满。
——不过多了一个女儿而已。
——至于多了哪个女儿,就是看客需要琢磨研究的事。
方业识纳罕:“程家和黎家没有联姻的打算吧?”
这年头,豪门早不兴联姻那一套,早早定死两家的关系,对两家的发展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帮助。
谁知道将来年轻人会不会另择新欢?
万一两个年轻人互看不上,这强硬联姻,只能是徒生怨偶。
周晨乐了:“怎么,你吃醋了?”
“吃个屁醋,”方业识白眼,“我叼他啊,就是好奇他回来干什么。”
“我瞧着黎漴和他爸妈可没亏待黎娅,”他越说越笃定,“搁自己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难不成一天就能讨厌得不行?”
“更别说,娅娅本来就挺讨人喜欢。”
周晨听着,琢磨起来,末了,还是迷惑地摇头:“我和程植关系不咋样,就听我舅舅妈说他要回国,估计现在已经在机场,准备来吃席。”
“说不定是担心黎娅受委屈。”
周晨耸肩:“谁知道他什么心思。”
……
黎潼望着酒店竹亭厅内的宴会陈设。
占地面积近500平米,依照江市当地习惯,酒席圆桌足足四五十张。
舞池在就餐席右侧,占地有100平米,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中央主台摆放着生日宴会的通用标识,写着【黎家有女,桃李年华】。
熟悉的布置,与上一世没有任何差别。
距离开场还有一小时,有提前来酒店的宾客,黎家、楚家亲友们敲着休息室的门,想要和黎潼打个照面。
楚朱秀本想带着她认认人。
她拒绝了。
“没必要。”
楚朱秀难得强硬起来:“潼潼,不要任性,这都是我们的家人,你必须要见一面。”
她精致柔白的脸上,细眉微蹙,见她望来,语气柔和,尝试哄她:“乖一点,好不好?潼潼,你最乖了。”
黎潼洞若观火。
踏入黎家这个烂摊子,她理所应当地将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时不时逗弄一番,牵动他们的情绪。
重来一世,她曾厌烦于应对他们。
她确凿不移地厌恶着他们,但在某些时刻,近似纵容着允许事态发展,临了,如她期待那般,走上前一世经历过的一切。
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立在她身前,目中露着焦急与难以察觉的恳切。
她完美幸福的黎家夫人形象,曾是上流人眼中熠熠生辉、粲然夺目的存在。
黎潼心满意足。
她十分恶劣地挑起嘴角,眼中盈盈,与她极像的鼻尖骄傲地翘起,可恶中带着绝不悔改的冷漠和顽劣。
“你求我啊。”
第16章
楚朱秀脸上的表情维持不住, 身子晃了下,她匆匆看向休息室门外,黎家、楚家的亲戚敲门询问:“朱秀, 我们能进来吗?”
她们无声地较量。
终于,楚朱秀无法忍受, 她微微咬牙, 低声问黎潼:“潼潼, 妈妈求你。”
“请你,帮妈妈一个忙。”
恳求过后, 为了挽回所剩不多的面子, 还要多说几句:“爸爸妈妈这边的亲戚是真的想见见你,他们好久前就说想认识你了。今天才有机会。”
极短的几分钟,黎潼看到楚朱秀眼中明暗闪烁。
恳求一个相识不过一月, 彼此陌生的女儿, 对她来说如鲠在喉。
楚朱秀感受到被胁迫的滋味。
她向来高高在上, 黎漴、黎娅皆是一腔孺慕,饱含钦敬之忱,从不在生活大小事上与她犟嘴。
当母亲,她自认非常成功。
但在黎潼面前,楚朱秀总是防不胜防,无法预计她下一秒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强忍着情绪, 看到黎潼歪着脸凝视她, 不知想到什么,挑了下嘴角。
情况紧急, 楚朱秀认为她的“恳求”顺利完成, 她们已然达成口头意向性合同。
优雅美丽的贵妇人极快地收敛多余情绪,挂着温柔笑容, 开了门:“刚才有点小事,在帮潼潼整理裙子。”
说完,一波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休息室。
排前头的,是黎家两个妯娌,皆是富贵夫人的打扮。
楚朱秀上前,柔声应对着她们的关心,黎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前一世见过面的亲属们。
黎、楚两家姻亲与楚朱秀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太热络。除了逢年过节的送礼,平日里他们从不主动见面,各家过各自的事,泾渭分明,感情疏远。
黎振伟是黎家最有出息的中年一辈。兄弟三人各自分了祖辈遗产,他身为家中老二,眼光过人,行事果断,在兄长、弟弟将钱投向其他行业时,瞧准新兴政策,迎风而上,狠挣一笔;此后行业深耕多年,打下坚实基础,如今个人身价已是A10。
楚家勉强算是书香门第,楚朱秀的父母是退休教师,她嫁给黎振伟的事迹,二十多年来都被楚家亲戚称是“鲤鱼跳上龙门”,彻底完成个人的阶级跨越,出人头地,跻身上流。
黎潼视线毫不避讳,将进入休息室的所有人逐一打量过去。
她找到这些人中最末的一位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留着短发,戴着金丝框眼镜,容颜与楚朱秀有五分相似。岁月在她脸上镌刻出痕迹,与依靠医美技术冻龄的楚朱秀相比,她颇有种顺其自然地任时光流逝的潇洒。
她很迟钝,并不敏锐。黎潼瞧她好一会,这才若有所觉地抬起脸。
楚清许与她对上眼神,起初好奇,随后温和。
她本能地弯眼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黎潼颤动眼睫,于楚朱秀所料未及时,上前唤了一句:“姨妈,我是黎潼。”
楚朱秀本在介绍着黎家的亲属——黎振伟的兄长黎振国、弟弟黎振世的妻子,黎潼要称呼为伯母婶婶。正要领她认人,却没料到,黎潼惊人地主动上前与人搭话。
搭话的对象,还是楚朱秀的堂姐。
楚朱秀愣在原地,她不知道黎潼是怎么认识楚清许的,一种超出掌控的烦躁感在心间升腾。
“潼潼?你怎么认识姨妈的?”优雅美丽的贵妇人,笑时眼角没有丝毫细纹,眼瞳清澈,如同少女,她柔和宠爱地问,仿佛是一对感情极佳的母女。
黎潼并不应她,只是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年轻女孩伸出手来,楚清许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没有让黎潼尴尬,顺从地握住她的手。
温热的掌心,中指有着常年书写的粗茧,文化人的手。
“姨妈,我之前看过您的资料,您是江大的在职教授,对吗?”
年轻女孩的手微凉,楚清许攥了会,在她还没说完时,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黎潼,你的手挺凉,是不是穿得少了?”
语罢,她不好意思地抬了下金丝框眼镜,没注意堂妹骤然变色,她慢一拍地点头:“是,我在江大教书。”
楚清许来参加堂妹女儿的生日宴,没有特意打扮,脸上涂了点粉,口红也是最普通的豆沙色。她不擅装扮,从头到脚都是平平无奇。
客观来看,楚朱秀要比她年轻貌美几十倍。
然而,黎潼的注意力只落在楚清许的身上。她全程精神贯注,倾耳细听着她的回答,迥异于对待楚朱秀时的生疏冷淡、刻薄刁钻。
楚朱秀的大妯娌洞悉端倪,状似玩笑道:“潼潼看着很喜欢你堂姐啊?”
三叔老婆耿直道:“朱秀堂姐是这里学历最高的,挺有本事。”
她俩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其一,她没有被黎潼喜欢;其二,她是个全职主妇,没有世俗意义上的体面工作。
两人两句,狠狠地戳进楚朱秀的痛处。
她忍着恼怒,高声喊了一句:“潼潼,过来认识一下你大伯母、小婶婶。”
黎潼没搭理她。
她背对着她,裙装在后背露出雪白肌肤,室内空调冷气嗖嗖,她并不畏冷,享受盛夏的低温。
面前的中年女性与她交谈时,忍不住温声提醒:“室温太低,你真的不冷吗?”
“还好,”黎潼怀念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女性,她歪了下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犹记得楚清许挺喜欢女孩子朝她撒娇,于是,自然而然地要牵过她的手,“既然您担心,那我们一块出去聊吧?”
挑选的黑丝绸裙装及膝,方便行走,黎潼没有换上造型师推荐的高跟鞋,她踩着酒店提供的平底拖鞋,这就要拉着楚清许聊聊天。
“潼潼!”
楚朱秀绷不住了,她质问着唤她,语气依旧柔和,就像是唤着撒娇任性的孩子。
黎潼这时才扭头看她,果不其然,她在楚朱秀脸上看到不可置信。
贵妇人强撑着脸,软声哄着说:“刚才不是和妈妈说好了吗?”
黎潼回她:
“求人做事,记得诚心。”
“我不是黎漴、黎娅,不会惯你。”
她拉着满头雾水、不在状态的楚清许走出休息室,满心欢喜,丝毫不管身后议论纷纷。
=
楚清许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她不笨。几分钟后,隐约察觉黎潼和楚朱秀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她恰好成为这矛盾中重要的一个角色。
想清楚后,她皱着眉抬了下眼镜框:“你是故意的吗?”
黎潼弯起眼,牵着楚清许的手并没有放开。
她这几天的心情平淡无味,黎家人的嘴脸看过太多,以至于都有点生理性厌恶。
只有此刻,是纯粹无杂质的欣喜与快乐。
她轻声笑语:“很明显吗?”
这种毫不掩饰的回答让楚清许懵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率的年轻女孩,承认自己将她纳入与楚朱秀的矛盾中。
好半天,楚清许细细观察黎潼的表情,慢吞吞道:“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这一句话黎潼并不喜欢听,然而,她没有出声反驳,只因为上辈子她与楚清许初次见面,她也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性格和她不太一样。”
黎潼眨动眼睫,她挑了酒店大厅边缘的一张圆桌,邀她坐下。
酒店工作人员时不时看向这边,没敢上前问询。
几刻寂静。
楚清许问她:“你找我做什么?”
她没有上流人那弯弯绕绕的一套,十年前博士毕业在江大教书至今,期间未曾经历过社会磨砺,常年浸淫于学术中,周身萦绕着读书人的纯粹质朴、不谙世事。
她说的时候,不忘关注年轻女孩——黎潼继承了她爸妈的好长相,取其优点,个性鲜明;和那个没说过话的黎娅相比,楚清许觉得黎潼更符合她的审美。
“姨妈,”女孩的声音低而清,她听得清楚,耐心等待,“我想问您,这两年江市新高考的政策,以及相关补习机构……您有推荐的报名机构吗?”
楚清许本还怀着“黎潼是不是要借着她和楚朱秀闹矛盾”的心思。
她话音落下,原本的心思瞬间消散,甚至为方才的想法愧疚两秒:黎潼抱着求学的念头来找她,她居然把好孩子想得那样坏,实在不该。
定了定神,中年女性抬眼镜框,掏出手机,一边与她说话,一边认认真真地做记录:
“我之前听说,你去年高三没考上大学,是吧?”
黎潼乖乖地应声:“是的,我没考上。”
“当时考了多少?”
黎潼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回忆,终于扒拉出几串数据:“语文102,数学75,外语87……”
楚清许计算一番,她摇了摇头,非常不客气道:“你成绩太差了。”
“是,我知道。”
她没有丁点顶嘴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
楚清许蹙眉,问她:“怎么没想着复读?”
黎潼听着她问,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楚清许看到她笨拙模仿着黎娅,试图讨黎家人欢心的样子,喟然而叹。
旋后,年长者私下挑了个时间,约她出来。
那时的黎潼不过二十岁,她痛苦于黎振伟、楚朱秀、黎漴对黎娅的偏爱,困于自证她并非“急不可耐”“穷人乍富”“心机过深”等诸多恶意评价……
她没能懂楚清许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楚清许,建议她不要无所事事,她觉得读书才是唯一出路:“黎潼,你为什么不想着复读呢?”
“你还这样年轻。”
黎潼说,她不觉得读书有用。况且,她也不是读书的料。
楚清许尽心竭诚地劝说,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直到在黎家人那摔得头破血流,浪费了数年时间,未曾获得他们的爱——黎潼心灰意冷,终觉后悔。
她的人生无所事事,没有光明前景。
她看不到希望。
一切都太迟,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黎潼想到的是楚清许抬起金丝框眼镜,微微蹙眉,耐心温和地劝她:“黎潼,你还这样年轻。”
……
“我没有钱,姨妈。”
黎潼眼眶忽地红了。
乌发白肤的漂亮女孩,距离楚清许只有几十公分,年长者望见她湿润的眼眶。她倏尔失声,心脏酸胀。
“我前一个月才被认回家,”女孩的鼻音轻轻,她强忍着哭腔,“姨妈,在那之前,我是靠社区低保和打零工生活的。”
楚清许愣住,她慌张地要抓纸巾给她擦眼泪,连连道歉:“黎潼,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
黎潼借着她要递纸的时机,张开手臂,要她给个拥抱。
楚清许没想太多,轻轻拥住。
年长者的温暖怀抱,黎潼实在太过想念。她闭着眼,想,楚清许是她与黎家耐着性子接近时,唯一的目的。
“潼潼?”
楚朱秀错愕的声音自几米外传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圆眼,完美面具瞬生裂缝。
她愣怔望着眼前一幕。
眼角有着细纹,穿着朴素的堂姐和冷艳漂亮的亲生女儿相拥在一起。
年长女性的拥抱,年轻女孩的依赖。
她们看起来更像是母女俩。
楚朱秀陡然心慌意乱。
第17章
楚清许的怀抱如同温热安全的婴孩旧梦。
楚朱秀的呼喊打断了她怅然温存的此刻。
黎潼抬头, 于楚清许没能看到的间隙,冷漠凝视她。
“你妈是不是有事找你?”楚清许丝毫不觉得自己给出的怀抱有什么问题,她本就不是擅于察言观色的人, 对于外界环境因素十分迟钝,直率温和地道, 不忘问楚朱秀:“堂妹, 你来找黎潼?”
楚朱秀看着楚清许一无所知的脸, 语塞半天。
她强忍着那种嫉妒之情,嘴角上扬, 柔声道:“是的, 我来找潼潼。”
她不敢,也不愿意在外人——尤其是在楚家姻亲面前展露出自己的狼狈。
嫁给黎振伟的楚朱秀,美美地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富家太太生活;她完美得没有任何缺点, 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评价从来都是“美丽端庄”“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等尽善尽美的曼词妙语。
楚朱秀笑意不及眼底:“堂姐, 你先去找个位置坐下吃饭吧, 我想带潼潼去了解一下流程。”
楚清许隐约听出楚朱秀的不快。
她倒是始终如一,并不认为堂妹针对她的怒意有什么值得关注。
楚清许颔首,向黎潼要电话:“把电话给我,我了解相关内容后联系你。”
平直坦率,毫无迂回。
并不爱做面子工程的楚清许,轻松说完, 得到的是黎潼笑得眉眼弯弯, 轻声答好的回应。
“好,姨妈, 这是我的电话, 微信同号码,麻烦您加我。”
比起与黎振伟、楚朱秀交流时, 在多数家庭中显得极其冒犯的称谓。
黎潼对楚清许的孺慕,让她下意识地在每一句话中都带了“您”字。
目送着楚清许前往酒店工作人员依照黎、楚两家划分的圆桌区域,楚朱秀这才定神,她问黎潼:“潼潼,你刚才在和姨妈说些什么呢?”
公共场合里,楚朱秀不得不按捺住脾气。
黎潼摸着手机,听着微信传来的滴声,心情颇为雀跃。
她心不在焉地回:“你猜?”
黎潼在黎家人面前向来直率,想骂就骂,从来不搞隐瞒那一套。
此时不同往常,故意不告诉楚朱秀发生了什么,才是最优决策。
果不其然,楚朱秀一口气憋在喉咙眼。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对话。
美丽妇人瞧出她眼角的戏谑,心知肚明她不肯再说。
这种无法掌控的局势让楚朱秀愈发焦躁。
她闭了闭眼,胸口起伏,试图深呼吸。
“潼潼,爸妈本来想着让你一会上台和大家说说话……但我想了想,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流程?刚才,妈妈想让你认认亲戚,你也不太愿意。”
言下之意,这种私下见面的亲属场合她都厌恶不已。那么,不久后的公开讲话,她一定也不会喜欢。
这绵软口吻里,五分真挚,五分胁迫:
楚朱秀在认真考虑要减掉黎潼上台说话的环节,以及,她认为,黎潼会在公开讲话中给她添乱。
黎潼惊了一下。
她重新看向楚朱秀,夸奖嘉许着她的智慧。
“妈,你真聪明。”
这句话听不出什么阴阳怪气,反倒因为语气真诚,叫楚朱秀浑身发毛。
“可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
黎潼浅浅微笑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眼珠明亮璀璨,与楚清许的再见面令她浑身舒畅,心花怒放。
她当然能听出楚朱秀说时半含着的胁迫之意。
倘若是在乎“真千金”身份的黎潼,必定会连口答应,并保证自己在公开场合讲话时稳重妥当,绝不给黎家人丢面子。
上辈子的黎潼就是这么做的。
她老老实实地背了楚朱秀给的五百字讲稿。在这日宴会中,平稳慎重着吐出字句,替黎家人维持住豪门体面。
那时候的黎潼觉得自己找到了参与感,她为自己能帮上爸妈发自内心地快乐——谁能想到,宴会结束后,黎漴与父母的交谈中,竟不将她当作黎家人呢?
楚朱秀的胸口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
她耳边回荡着黎潼的这句“可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一时语无伦次:“潼潼,你……”
黎潼居然还好心情地给她掰碎,细细解释:
“妈,你看,我们家邀请了这么多客人,”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向上扬着,颇有种神气十足的意思,“你觉得我不上台,他们会不会私底下说你们苛刻我?”
“爸妈这次办生日宴给我,不就是怕被人说,养了十九年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被人苛待着长大。你们不得不证明一番,其实你们很爱我,只是命运差错,迟了十多年才找到我吗?”
她的表达欲丰富旺盛,将楚朱秀说得摇摇欲坠:“妈,这种情况下,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
黎家人无法牵制住她的个人自由,她身无长物,自为把柄;但凡他们惹得她不痛快,当场撒泼,惹来众人观看,那实在轻而易举。
黎潼站在这里,就是一个牵制黎家人的无上把柄。
楚朱秀哑口无言。
她吞声饮气,好久,才道:“潼潼,你……”她想说什么,脑子已然浑浊不清。
黎潼神采奕奕,她的目光落在遥遥的楚家亲属就坐区,看到楚清许的侧影。
年长者在慢腾腾地看着手机消息,金丝框眼镜将她的眼眸衬得更加柔和。
“那么,你要怎么做,才愿意听话一点呢?”
最终,楚朱秀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黎潼兴致盎然,她歪着脸,静静地瞧她。
她讨厌楚朱秀作出的一副“慈母样”,将利益坦诚剖开来谈,才是她们这对亲生母女该有的样子。
“妈,我前面说过的,求人做事——”
“记得诚心。”楚朱秀印象极深,她恍惚地说出这四个字,对上黎潼的笑眼。
她清朗快活地应着:“嗯呐。”
“潼潼,你想妈妈怎么做呢?”
黎潼兴高采烈,她小声凑上前,在楚朱秀耳边嘀咕几句。
十九岁的大姑娘,得益于父母基因优越,她的身量很高。然而,自幼数米而炊的困窘生活让她瘦得令人怜惜。
即便楚朱秀厌恶黎潼与她作对的叛逆行为,却还是在她倾身靠来时,情不自禁地失神。她嗅到黎潼身上被造型师喷过的雪松香,与黎娅喜好的白花香型截然不同。
黎潼皓月般冷白,行事决然。那些知性内敛,没有侵略性的香水并不适合她。
楚朱秀听着黎潼说完。
捕捉到言语中的重点,蓦地怔住,她想说什么,又在黎潼清冷的视线逼视下,无可奈何地同意。
“好,妈妈答应你。”
为了取信于黎潼,楚朱秀当即用手机发送几条消息。
结束后,贵气十足的优雅美人眉宇间笼罩着疲倦与失落,她长久地望着黎潼的笑靥——她们心知肚明,这是她们母女俩博弈后暂时的平静。
“好了,不多说,有什么稿子,一会给我。”
她洞悉一切的眼神让楚朱秀轻轻战栗。
楚朱秀喃喃着:“好。妈妈一会去拿给你。”
她听到黎潼愉悦地哼着歌,踩着酒店平底拖鞋,往走廊走,她不免多问一句:“潼潼,你要去哪?”
黎潼头也不回,并不应答。倏然,她与走廊尽头的一个年轻人擦身而过,他似有所觉地凝神看她,她脚步不停,侧脸线条冷淡,径自走进原来的房间。
楚朱秀还在恍神。
直到年轻人走到她跟前,年长优雅的豪门夫人清醒过来:“程植?你刚从机场过来?”
模样清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他轻声说:“是的,伯母,我听说您家里出了点事。”
楚朱秀不愿意将私事展示给小辈看,她匆匆笑了下:“没什么,刚才你看到了吗?那个女孩,就是我女儿。”嘴角上扬,和煦温柔,看不出丁点破绽。
“她叫做黎潼,漂亮吧?”
很有种为自己亲生女儿样貌出色而骄傲的慈母样。
程植微笑,他避开不谈。
几句社交场面话后,他说出来意:“伯母,你有看到娅娅吗?”
楚朱秀见他有离开之意,莫名松了口气,立刻指向黎娅的休息室:“娅娅在那个房间里,应该还在打扮。”
“好,伯母一会见。”
程植彬彬有礼,楚朱秀目送着女儿的竹马远去,不期想到黎潼与他方才的擦肩而过。
一个冷淡漠然,一个有所探寻。
她的思绪碾转片刻,旋后便被其他事情纷扰。
楚朱秀倦怠地摁摁眉心,缓步往酒店办公室走去,准备为黎潼打印一会的讲稿。
……
黎娅的造型师将最后一件首饰收起,她趁着客人没发现,悄悄叹了口气,和室内另外几位工作人员无奈地对了下眼神。
黎娅站在全身镜前,板着脸,打量着镜中自己。
好半天,她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可以了。”
说时,腔调甜美,如同并非是个难缠的客户那般,万分贴心道:“姐姐,我安排人买了一些奶茶,就在外面,一会你们可以喝喝解渴~”
工作人员们连声应好。
等走出房间,发现摆放在台面上的冰饮早就化出一摊水渍。
本该叮铃哐当的满杯冰奶茶,摇晃起来只有纯液体的声音。
几人叹气,她们拿着奶茶,往外头走,准备去酒店安排给他们这些工作人员的圆桌坐着。
半途,遇见个清俊男人,温和有礼地询问她们黎娅是否在休息室内。
“是的,刚才我们给她做好造型,现在黎娅小姐在房间里。”
程植谢过她们。
他往那个房间走时,听到闭合的室内有轻微动静,他想了想,扣指敲门。
黎娅:“谁呀!”
门开启的那一刻,程植的眼神柔软下来,他看到黎娅猛地定住,顷刻,面上尽是意出望外的喜悦,直往他身上扑:“阿植!”
自幼学舞,身段柔软,皮肤莹白,眉眼清纯的黎娅落进他的怀中,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易碎与娇憨感。
程植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肩头,笑意真诚:“我刚下飞机,你刚化的妆,不要蹭脏了。”
黎娅退出他的怀抱时,仍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
她喋喋不休,百灵鸟说话般清脆明亮地问他:“你怎么有空回来?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程植回国的消息只有几个亲属知道,他没有解释,只答:“你今天看起来很漂亮。”
黎娅眼中盈盈,她娇气地扬着脖颈,雪白脸庞溢满被竹马奉承到的欣悦:“那当然!我一直都很漂亮!”
程植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他们闲聊几句,到了宴会即将开场的时间。
黎娅原本因见到竹马而眉欢眼笑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她拧着裙摆,心事重重。
程植本要与她同行前往大厅。
他见状,拧了下眉头,低声问:“你怎么了?”
黎娅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你这次回国,是为了见潼潼吗?”
程植下颌微收,他听出黎娅言语中的意有所指。
他思考着,审慎答:“并不只是单纯为了见她。”
黎娅扬着脸,她听到从小一块长大的程植道:“我爸妈要我回来认识一下黎家新来的女孩儿。”
“当然,我也有点担心你。”
黎娅眼中带泪,笑意明亮,好似无比坚强:“我没事的,你干嘛担心我!”
程植没拆穿她的逞强,只是安抚地点了下头,示意到了时间:“走吧,一会要开始了。”
黎家女儿的十九岁生日宴,主角不是黎娅,而是新认回来的黎潼。
宾客们到达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交谈黎家搞的气派规格:
“去年黎家假的那个女儿的成人礼也就这场面吧?”
“你看那个牌上,写的‘黎家有女’,嘿,居然没直接写真女儿的名字……”
“黎家真有意思。要我说,还是血缘关系最重要,这替人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和自己都没有丁点关系,心里也不膈应?”
黎娅听着旁人议论,她再也挂不住笑容。
程植神色微沉。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那些说着闲话的看客并不愚蠢,望见黎娅时,立刻收声,笑容满面地与她打招呼:“这不是娅娅吗?越长越漂亮了!”
黎娅被赶鸭子上架,她不能也不敢在这种场合给父母丢脸,眼前含着蒙蒙水雾,轻声与那群人交流:“叔叔阿姨,辛苦你们提前来……”
直至场面话说完,黎娅愁眉蹙额看向程植,轻轻抽了两下鼻子。
程植不动声色地揽住她的肩头,沉默不语,平静地提供依靠。
黎娅的心情稍有好转。
片刻后,流程开始。
她听到庆生负责主持人在讲着主持稿,热情激昂,邀请着黎振伟上台,作为父亲讲话:
“今天,是我女黎潼的生日,出于某些原因,她和我们分离十九年……”
“我们深感遗憾,好在,岁月漫长,我们仍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
演讲内容是经过专业人士撰稿而成,期间修改数次,终于得出满意的结果。
程植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转头,不经意间看到黎娅潮湿泛红的眼。他愣了一下。
黎娅忍着泪意,痴痴看着主台上黎振伟的发言。
很快,主持人邀请黎潼上前讲话。
台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神望向主场。
年轻女孩一袭黑裙,与不远处站着的优雅风姿楚朱秀迥然不同的色彩,凛然迫人。
主持人清嗓:“这就是黎先生、黎夫人分离十九年的女儿,如今已是窈窕淑女,长得娉婷袅娜、楚楚动人……”
黎潼在众目睽睽下,被主持人的诸多形容词逗笑。
她笑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遮掩伪饰的样子。
眼睛弯弯,红唇上扬,齿列雪白。
坦坦荡荡地笑完,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一本正经地翻开楚朱秀给她的稿子。
不同于上一世,熟记于心的默背。
这一次,她很无聊地开口,完全是“随便念念,大家也随便听听”的态度,没有丁点情感。
“大家好,我是黎潼。”
“如大家所见,我曾与亲生父母分离十九年之久……”这个稿子与上一世的内容大致相似,只少了几段抒情之言,黎潼半心半意地对比,分辨出少的那几段正是她对父母的一腔孺慕之情。
她立刻猜出删掉这段的用意,大抵是楚朱秀怕她说着说着就笑场。
她轻飘飘地往楚朱秀的方向看去。
楚朱秀雪颈修长,背脊挺拔,一脸专注地看向她。
许是做戏,又或者真的情感流露,她在稿子提及客观事实——指的是,分别那十九年时光的遗憾之际。楚朱秀目露哀伤,惝恍迷离。
黎振伟和黎漴,一个微有怅然,拿指印过眼皮;一个黯然无神,眼眶湿润,颇为真情。
只有黎娅永恒且好笑地保持着那种虚伪面具,眼眶湿红,视线含恨。
她心情愉快地念着末段,扫过楚家亲友的座位席时,发现楚清许在看她。
年长者的目光温和,她望着她,当她回以注目,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最后一字落下,黎潼忽地绽开一个明亮笑容。
和一派凄然悲伤的黎家人相比,她这个“真千金”看着太过开心欢悦,叫人窃窃私语,好奇不已。
黎潼叠起手上的稿子,自顾自地加了一句:
“祝大家吃好喝好,尽情享受今天的快乐!”
年轻人一席中,本有被黎家人感染得眼带泪光的,听到这话,亦难以自制地“操”了出来,显然被惊住:“我去,这漂亮妹妹性格真逗!”
“诶呦喂,这性格可比黎漴、黎娅有意思多了。”
黎潼欢天喜地将稿子塞给楚朱秀,准备离场,有个年轻人热情招呼她:“妹妹,来我们这桌吃吧!”
她毫不客气,摆手拒绝。
黎漴拦下她的脚步,殷殷切切道:“潼潼,我们一家一桌吃。”
黎潼挺不耐烦,她指了下黎娅,直接道:“她都没和你们坐一桌,何必强求我?”
黎娅坐在程植身边,正在低头擦拭眼泪。
时不时就有人扭头看她,将她当作珍稀动物围观。
同样的,也有人看黎潼,她已经不再像上一世那样畏惧于他人直视——彼时,她总是在脑海里想,他们是不是在笑话她,是不是觉得她格外惹人烦。
黎潼逐一回以对视。
最终,是他们先退却。
黎潼美滋滋地挤到楚清许那一桌。
楚清许好无奈。她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样凑一桌吃会被人嚼舌头根。
“黎潼,”她有点严肃地看她,“不要贻人口实。”
黎潼只是笑着,超级无所谓地回:“我无所畏忌。”
楚清许愣住,旋后,倏忽笑了。
她不再说了。
于是,黎潼快活地与她吃了此生的第一顿饭。
=
楚朱秀浑身疲惫,回家的路上,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丈夫与她共坐后排,对今天女儿生日宴上发生的事倒是没太多想法,他对副驾黎漴道:“明后天你陪我出趟差,这个项目要级别高的去盯。”
黎漴看着江市繁华夜景,神不守舍,忽然想到什么,问:“爸妈,潼潼是回家了吧?”
黎振伟点了下头:“不过不是回我们家。”
说到这,中年男人有点不愉,他平声道:“我让她回家住,她说不习惯。”
“挺倔的孩子,”黎振伟叹气,捏了下鼻梁骨,“不过没事,等忙完出差的事,带她去办理下过户手续,如果她不想回别墅住,就去你那个小区。”
黎漴听着,这才松了口气。
整个生日宴会上,他与黎潼交谈的机会少之又少。他远道而来的女性友人在听完黎潼的讲话后,极其认真地告诫他:
“黎漴,你的妹妹,需要用爱和耐心陪伴。”
黎漴当下听得愣愣,直到女性友人严肃眉眼,他才恍神,连声答应。
他一想到黎潼,便有点彷徨失措。
心里头拧巴得很。
也许是从一开始没能得到黎潼的好脸色,后来偶然得了一二次,那种被冷待后展露的笑容实在让人有点难以割舍。
又或者,是血缘让他无法全然放弃与她接近的机会。
黎漴闭上眼,轻轻叹气。
“娅娅是坐程植的车回家吧?”黎振伟问道。
黎漴点头,他说:“她说不想坐司机的车回。”
“程植我放心,比方业识好多了。”楚朱秀骤然睁眼,低柔道,被指名道姓友人的黎漴尴尬地摸了两下鼻子,“没办法,谁让爸妈你们小时候总让我和他玩,童年之谊,成年后总不好就这样断掉。”
更何况,方家和黎家在某些项目上有过合作。
他们年轻人的“友谊”,本身并不是十分纯粹的哥们友情,期间掺和着家族利益。
楚朱秀沉默下来。
车程一路平稳,司机是老员工,熟知雇主脾性,保持缄默。
到达黎家别墅。
富丽堂皇的别墅亮了灯,黎漴准备上楼洗漱一番。
住家阿姨丁蓉问是否需要醒酒汤。
他温和拒绝。
多问一句:“娅娅呢?睡了吗?”
丁蓉摇头:“刚才有个姓程的年轻人把黎娅小姐送回来,她才上楼洗漱。”
黎漴答好。身后父母慢了一拍,亦是准备上楼休息。
这一日过于疲惫,黎振伟、楚朱秀只低声交流几句。
黎漴走到楼梯口时,蓦然心绪不宁。
他以为是错觉。可下一秒,一阵崩溃的大哭自黎娅房间传来,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冲向发声处。
黎漴没有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外,高声问道:“娅娅,你怎么了?”
他还记得丁蓉说黎娅回来后准备洗漱睡觉的事,担心她此刻衣衫不整,不便见人。
身后黎振伟也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黎娅的房门仓促拉开,长发潮湿搭在肩头,她身上只穿了件随便抓来的长外套,雪白清纯的脸上满是心慌意乱,她抽噎着,哽咽着,痛苦地质问道:
“谁把我衣柜里的衣服换了!”
楚朱秀轻蹙眉头,清凌凌的目光责备地看向黎娅。
“娅娅,不要大惊小怪。”
“你衣柜里的衣服,是妈妈让人新买来的,”她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似乎在说黎娅有点过分紧张了,“头发都没擦干怎么就出来了?”
黎娅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眼眶红着,茫然若失道:“可是,妈妈,衣柜里的衣服,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呀。”
第18章
6月24日, 晚11点18分。
黎潼听到小区里某栋破楼里传来男女混合着的怒骂与尖叫声。
分贝极高的江市方言叫嚷着:“我做了什么孽哦!”
“你这个小贱种死远点!别脏了我陈家的地——”
一时间,这栋破楼附近的房子都亮起灯来。隔壁楼二楼的租户一脸好奇吃瓜地从窗口探头往那看,不忘给朋友发消息:“诶呦卧槽, 我住的这房子有家人吵起来了。”
陈阿婆的声音尖利,她怨气冲天地大骂着:“给我把小贱种脖子上的平安锁摘下来!”
一阵孩童的尖细哭声, 嚎啕着喊“阿奶”。
“谁是你奶奶, 喊你亲奶去, 给我滚远点!”
时不时就有亮起的灯,许多默不作声围观着街坊邻居家中丑事的, 一如隔壁二楼租户, 打开手机摄像头,拍下这一刻的喧闹。
也有夜班回来,疲惫得不想听这烂事的人, 怨气满腹地回以怒喝:“他妈的臭傻逼吧?大晚上的不睡觉, 赶着去死啊?!”
陈阿婆置若罔闻, 哀哭怒号着儿媳女婿的男娼女盗、偷鸡摸狗:“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潼坐在阳台防盗窗附近,她听着三角梅花叶在夏日晚风中簌簌作响。
低头喝了口冰饮料,冰凉入喉,她倍感愉快。
陈家传来一道震天响的“咚”后,陈阿婆终于歇声。
陈家儿子高声骂了一句:“还嫌不丢人!都是被你喊衰了!”
陈阿婆干嚎着,不敢再叫嚷。
夜晚只剩下老女人、年轻女人的哀哭声, 与那个毫无血缘关系, 曾被陈阿婆包在襁褓里,得意洋洋地掀开布片, 给小区其他人瞧那金贵挂件的稚嫩男童悲伤的呼喊:“爸爸……阿奶……姑姑……”
这破小区曾经因谣传过要拆迁, 全体业主加了个拆迁维权群——当然,黎潼知道这里的拆迁计划没那么容易落实。她上辈子死后一年, 政府下达拆迁同意书,愿当钉子户的户主多如牛毛,谁都不愿意少占便宜,前后拉扯数年,这才将这片小区的原住民全部请出。
黎潼点开微信,找出那个两年前加的微信群。
拆迁维权群里,早在半小时前就有人在直播着陈阿婆那一户的热闹。
【笑死了,陈烨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儿子是他妹老公的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爆出来的?】
【听说是林家阿妹和陈家老太吵架时说的,那小丫头嘴皮子厉害得,直接就骂陈老太她孙子不是她家的种!后面跑去做亲子鉴定,嘿!还真不是他家的种!】
【我早就觉得陈家那个小男娃看着和陈烨不像,那脸和他妹夫一样样的……】
黎潼高高兴兴地引用着最后一条,回复一个点赞大拇指。
旋后,关闭该群,心情颇好地往室内走。
夏季漫长燥热,蝉叫声间歇性地吊着嗓,半死不活地吱声,室内冷气早早开足,黎潼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
脸上的妆容早在回家没多久就卸得干净,她懒洋洋地靠在床上,凝视着脏污发黄的白漆天花板。
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小区,街坊邻居的热闹总是能在发生时迅速旁观。
时间嘀嗒,走向11点50分时,黎潼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来自黎漴的短信。
【潼潼,娅娅衣柜的事,是妈替你出气吗?】
黎漴应当是有许多困惑想问,他没能从楚朱秀那得到答案,只能从黎潼这里撬出突破口。
【今天晚上回家,娅娅的衣服被妈换掉了。】
【她情绪很崩溃。】
黎潼看到最后一条时,倏忽笑了。
然后,她敲字,只回黎漴一条:【不是替我出气,是一场公平交易。以及,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蝉鸣声遽然明亮。
黎潼难得不烦这响彻夏季的吵闹声,遂心如意地陷入深眠,浸入甜梦。
睡眠前,她游荡飘忽的意识中,称心快意地掠过许多思绪,最终铭刻。
——这真是她度过最好的一个生日,三喜临门。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程植回国当晚,于凌晨两点接到黎娅的电话。
他还没倒完时差,正好失眠,神志清醒。接通时,率先被黎娅的哭腔惊到。
年轻女孩的声音语无伦次,“阿植,我白天来找你好不好?”
“怎么了?”
黎娅的声线充斥着哀伤与痛苦,她很难用言语来描述发生了什么,只能喃喃着:“不对,我不去找你,你早上来接我,好吗?”
程植深呼一口气,他望着夜幕稀疏的星辰,冷静道:“娅娅,你得说清楚怎么了,我才好给你提供解决办法。”
“哭闹是没有用的,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
竹马的理智近一步击溃黎娅。
放在平日里,情绪稳定之际,黎娅尚且还能劝解自己——程植脑袋聪明,理科生的惯性思维,强调事情本质,从不感情用事——她大多数时间里喜欢他的这点。尤其是当他以居多理性对待他人,以罕见感性对待她时,那种被珍视、特殊对待的感觉叫她头皮发麻,不肯舍弃。
她在程植出国的时间里,找到方业识作为情感上的替代品。
然而,这只是饮鸩止渴。
滥情、中央空调的方业识不过是个替代品,廉价到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恶心。
只有程植才能提供她迫切需要的关心与照顾。
黎娅声音发抖,哭腔浓重。可她不敢也不能说她妈对她的衣柜做出了什么事——程植必定要问,为什么伯母会换掉她衣柜里的衣服,添置与她风格不符的款式,再细细探究,问题就回到最初。
是黎娅自己先挑唆煽动,鼓唇弄舌地推进着前因发生。
久久,黎娅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很难过,阿植,你白天来接我吧,好吗?”
“我求求你了。”
黎娅从没有直白求过人。
童年之谊让程植对黎娅多有宽容。他隐约察觉不对,但他留了面子,平静道:“好的,我白天来接你。”
顿了顿,程植叹气着说:“娅娅,下周我要回去读书了。”
黎娅呼吸微窒。
她强笑着,说:“我知道啊,你要在国外读本科加硕士嘛……你成绩最好了,超级厉害!”
程植看到夜幕中一颗星星明灭,他知道不久后,远在国外的自己也能看到这颗星星。
只不过,情景与当下定然不同。
他轻声应了一句:“嗯。”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如果能申上phd,我还会留在国外。”
黎娅沉默下来,她语气恍惚,“这么久啊?”
程植笑了起来,他温声道:“我爸妈很支持我。他们从前没有读书的机会,如今我有,便希望我尽全力地读下去。”
黎娅不再说了。
程植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鼻音重重,裹挟着难以告人的挣扎与迷惘。
·
黎振伟安排儿子一同前往外地出差,父子俩同心协力处理项目难题。回江市当天下午,决定趁着还是工作日,给黎潼过户新房。
黎漴坐副驾上,给黎潼发消息。
黎振伟看他没收到回复,一副沮丧模样,瞬间起了要在儿子面前出风头的心思,他清清嗓子:“咳,还是我联系潼潼吧。”
黎漴哀怨地回头看他爸一眼。
黎振伟翻出手机通讯里黎潼的电话,自信不疑地拨打。
先是几声嘟嘟,然后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中年男人懵了一下,犹疑不决地盯着手机看了会。
他怀疑道:“这是被挂了吗?”
黎漴:“……”
他默默点头。
父子俩倒是没有互相伤害,黎漴甚至给他比划了下他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时的通讯反应。
连嘟嘟声都没有,直接就是“对不起,您拨打……”
黎漴苦笑:“我的号码被潼潼拉黑了。”
黎振伟瞬间找到心理安慰。
电话被挂断,尚且能说是对方正忙中,无法应对来电。
电话被拉黑,那可就是明摆着的不欢迎他来电。
黎振伟:“你干了点什么,让潼潼不高兴了?”
黎漴回忆了下他发现自己被拉黑的始末,摸摸鼻子,轻声道:“这两天去南化市出差,想着给家里人带点当地特产,”这事黎振伟知道,他点了下头,“我给妈、娅娅发消息,问想要什么,她们都回了。”
“潼潼的话,没回,也不打算要。”
“我比较着急,就老是打电话烦她。”
黎振伟:“……”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这买特产的任务交给了儿子,自己没有过手,还是怜惜儿子一腔热情惹来女儿的厌烦。
他只能道:“潼潼应该不喜欢别人老是打电话烦她。”
这点黎漴表示同意。
他目露犹豫,看着车前的十字路口,想到距离黎潼现住的小区还有二十公里,车程约三十分钟。
“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接电话,”黎漴忧心忡忡,“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黎振伟被他这话说得胆战心惊起来。
他没有犹豫,再拨了几通。
起初还是被挂断,终于黎潼接了电话,她语气不快:“有什么事?”
黎振伟本想教育一下她不接他电话的行为。
刚有这趋势,黎漴扭头警告般地摇了两下头,他不自觉放软声色,“潼潼,是爸爸,你现在在干嘛呢?”
“爸爸和你哥一会想带你去房管所办一下手续,”黎振伟说着,那边的环境音清晰入耳,遥遥传来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他背脊情不自禁地挺直,打手势示意司机加快速度,“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你哥在一个小区。”
司机循着导航,准备钻小路。
黎潼的声线懒散,她没太在意黎振伟口中的“房子”,只说:“在这瞧热闹呢。”
黎振伟继续打探:“什么热闹啊?”
“该不会是打架吧?可千万别波及到你。”
黎漴插嘴一句,说完有点后悔,生怕黎潼立刻挂断。
大概是黎潼今天心情还不错,她的声音响了些,起兴道:“不会,手头拿着刀呢。”
司机险些没拿稳方向盘。
黎振伟和黎漴皆是目瞪口呆。
黎振伟目露震惊,强颜欢笑:“潼潼,你还拿着刀呢?”
黎潼随意地敷衍两句:“嗯嗯,拿着呢,不说了,我继续看热闹,你们自便。”
说着就要挂断。
黎漴赶着她没挂断的点,高声唤了一句:“潼潼,拿刀稳当点,别伤到自己。”
黎潼没搭理他的关心,嘲了一句:“我拿刀的次数可能比你吃过的盐巴都多。”
啪地挂断。
车内死寂一片。
很少主动开口的司机,按捺不住情绪,“老板,黎潼小姐这生活环境……”
黎振伟已经开始失神。
他摸着兜,好半天摸出一支烟来,抖着手点燃。
他其实没有在车里抽烟的毛病,司机知晓他的习惯,也不敢在老板的车里吸烟。
车内常年洁净,只有车载香薰的味道。
烟味杂糅,异样的让人心慌意乱。
车外鸣笛声朦胧传来,窜过小路时,几辆电动车灵活地闪过,外卖员边开车边看手机,不管不顾地穿过大街小巷,无所畏惧红灯警告。
一路无言,他们到达目的地。
司机从后车厢掏出两根棒球棒,陪着老板前往小区。
……
再见陈家阿婆,她失去从前的趾高气扬——那种抱得金孙,陈家有后的得意自傲全然消失,高高颧骨看着疲倦不堪,鬓发灰白,嘴唇干裂,只有望着儿媳女婿的眼神依旧凶狠:“贱人!睡一张床上的死贱人!”
“我早就知道你浪得很,”矛头瞄准儿媳时,老太婆黄牙一晃,狠狠咬合,若不是民警拦着,她只怕要上去撕下她的一块肉:“当初我儿子娶你进家门,我就看出你不守妇道,要不是他喜欢你,你以为你能进得了我家门?”
年轻民警与年长民警一个拉着老太,一个拦着陈家女婿要动手打人的动作,并不忘对围观群众道:“都别看了!各回各家去!别妨碍警察办事!”
黎潼乖觉,距离这热闹中心足足有十几米远。
她咬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雪糕,兴致勃勃望着八卦。
手机铃响起多次,没耐心地挂断,最后,这才厌烦地接起。
她心不在焉听着黎振伟说话,冷不丁还有黎漴插嘴。
应付完这两人,眼瞅着八卦即将迎来高潮——陈家儿子没去上班,怒意汹汹,陈家女儿满面愁容,领着两个孩子加入骂战。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
年轻民警嚷着让大家回去,环顾四周,发现这堆人里不少都是领着低保的,要么年纪大,聚众闹事进局子也不能关;要么就是没软肋,巴不得进局子蹭吃蹭喝些时日。
他蔫了,与年长民警对视一眼,两人都叹气。
默契地掏手机,联系同事,再加点人手来。
陈家阿婆的一个外孙——女儿女婿的孩子,一个“孙子”——替女婿儿媳养的,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娃娃,看这拥挤人群,眼中含泪,只敢小声抽噎。
黎潼远远望着,她面无表情。
陈阿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我要告你!让我陈家养你的娃养了三年!你个生孩子没屁-眼的XX……”话语粗鄙不堪,下流到极点。
黎潼握紧兜里的锐物,凝视着老太婆摔地大哭,嚎着上天不公,怎让她养了别人家的孩子三年!
“三年啊!我花了多少钱在这个小贱种身上!金锁、金脚环,哪个没给他打!”
“琳琳,你凭心说,我当婆婆对你坏吗?你怀孕,我不是好吃好喝得伺候着,生了小贱种,我没拿钱给他办满月宴?谁不说声我们陈家气派威风?!爱重金孙?!”
“我陈家哪点亏待你了!”
陈家阿婆说着,对空大嚎,眼泪簌簌落下。
向来嘴贱凶恶的老太婆,忽然情感流露,号啕大哭,让旁观者一时也感同身受起来。
民警们面露难色,轻声叹气。
“好了,你有什么诉求,一会去我们调解室谈谈吧,这种家事本来我们不会管,”年长民警身前的执法仪稳定拍摄着,他沉声道,“但是今天围观的人太多了,我们也怕出事。”
“小孩还在这,你们大人不要再互相打骂。”
“孩子总是没错的吧?”
年轻民警怜惜地看着被大人带到争吵中心的两个孩子。
陈阿婆三角眼中冷光一闪,她含着泪,又哭又笑道:“他这个小贱种花了我家的钱,那就是有错!”
曾经的陈阿婆也是个抱着金孙在破旧小区晃悠着,炫耀着自己陈家有后的封建老太婆。
陈家儿子陈烨面露不舍,低声对他妈说了几句,意思是别再说小孩。
老太婆冷笑连连,她的目光如炬,某一瞬间,黎潼觉得她一定是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她平静地回视,那老太婆居然不敢再看她,像是被戳破羞耻外壳般,只能向着儿子、“金孙”道:
“别人家的崽子,我才不养!”
“我又不是冤大头!”
几位协助民警匆匆从小区走进,随后是黎振伟三人。
他们没有一人错过这几句话。
黎振伟愣怔,黎漴木着,他们本能地看向黎潼。
侧脸线条冷淡的年轻女孩半坐在围栏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最后一口雪糕。
榕叶被风鼓动,叶面擦出轻微声响,不知是被虫咬断叶根,还是被风吹得脆弱,一片圆润叶片自上空摇摇晃晃地跌落。
那叶子蜷在年轻女孩的肩头,她稍有察觉,毫不留情地将它扔向地面。
民警们上前疏散人群,将调解对象带走。
陈家阿婆与黎振伟擦身而过时,仍在啼天哭地:
“我宁愿是和别人家的孩子抱错了。孩子抱错,换回来就行!这生的娃是别人家的,我他妈怎么就没看出来!养了三年!三年被别人看出来不是我陈家的种!!!”
她捶胸顿足,满是委屈,大放悲声:“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振伟沉默,他咽着喉咙,脸烧得热热。
有那么一瞬,他会认为,那个丑态不堪、哭天喊地的老人,是在影射着他。
第19章
盛夏炎炎, 黎振伟的脸涨得通红。
直到走到黎潼跟前,那种被人指着天灵盖怒骂嘲笑的滋味还是没能褪去。
他目光发直,在看向黎潼时, 被烫伤般,迅速地收回眼神。
气氛沉默。
黎漴屏息静气, 吸收周围信息。
自上回听不懂方言, 仿佛与世隔绝后, 黎漴临时抓紧时间学了点江市方言——他学的内容不多,每一门语言最容易学的莫过于脏话。恰好此次吵架中心人物口癖下流肮脏, 他半听半猜, 竟然也听了个七分。
再加上周围人指指点点、疯狂热议,间或有年轻人凑热闹着用普通话发消息给朋友,黎漴完完整整地理清这一桩家庭伦理剧。
等弄懂发生了什么, 他和黎振伟一样, 好半天,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机给老板留了充裕空间,退几米远。热风阵阵,司机擦了两下额头的汗水,终于听到黎振伟开口。
“潼潼。”
这一声唤,属实是情感充沛。
盛夏的风热得像是被加温过,午后的光照太过强烈, 直让人捱不住, 恨不得黏在空调房里。
黎振伟、黎漴刚出差回来,西装革履, 体面成熟。
没一会功夫, 两人汗流浃背,身形狼狈。
在黎潼面前, 黎振伟和黎漴似乎总是这副狼狈样子。
他唤完名,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只能保持着僵直状态,眼神恍惚地望着黎潼。
许是为了兜里揣着防身工具,黎潼穿着宽松休闲的短袖长裤。圆领短袖有被洗得起球的痕迹,黎振伟瞧了一眼,总是不敢再看,匆匆别开眼。
长裤的兜鼓鼓囊囊,听着有金属叮当碰撞的响声。
到底,还是儿子看出父亲的尴尬不适,他解围道,语气状似轻松,笑吟吟地说:“潼潼,你吃饭没有?”
黎潼皱眉,挺不客气:“你们来应该不是为了问我吃饭没吧?”
她犹记得电话中的内容:“要带我过户房子?”
夏日炎炎,黎漴汗水粘附着西装衬衫,一举一动都迟缓凝滞。他望着面前年轻女孩皎洁冷淡的脸,初见时的寒意蓦地再现,他与她见面时,总是难以保持体面。
英俊青年深吸一口气,他点头:“是的,潼潼,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我一个小区。”
“刚好现在房管局还在上班,就想着带你去过户。”
黎振伟慢一拍地插上话:“……对,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
他心事重重,脑子里仍回荡着方才那位老太哭嚎的话。
脑中千端万绪,最终凝结为忧烦的念头——
潼潼也是像那个年老女人那般想的吗?
她会不会怨怼着黎家人十几年都没发现家中女儿的亲缘关系,直到与十九岁生日只差一月之余,他们才找到她?
他并不自信,望向面前女儿美丽清瘦的脸庞,眼眶骤然炽热起来。
强忍着情绪,偏头咽了咽喉咙眼,将自己拾掇得有头有脸。
黎振伟道:“潼潼,你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爸爸带你去办过户手续。”
黎潼望了他一眼,手里头的雪糕木棍光溜溜,她找了个敞开的垃圾桶,精准无误地丢进去。
“行啊,我现在有空。”
竟是一点都不提方才看热闹的观后感。
黎振伟宁愿她心有波澜,借机暗讽黎家几句——这个老太养孙子三年认不出来是不是自家的种,你们养黎娅养了十几年,居然从没怀疑过她的亲缘关系吗?
她甚至连提都不想提。
似乎觉得这就是个屁大点的事,从容淡定,看完热闹后,还有闲心骂了两句一直在瞧她的秃头矮子男。
“看个勾八,眼睛不要了是吧?”江市方言,年轻女孩骂人时,神情冷酷,满是戾气,上下打量着那个矮子男,刻薄尖利。
那矮子男抓到把柄般,嬉皮笑脸道:“呦,你这做什么生意啊?三个男人,生意这么好?”
他贼溜溜的眼睛滑过黎振伟等三人。
这种破旧小区里,年轻女性与成年男人交谈几句,没多久就会被造谣些不干不净的话。
黎漴本没想到这么多。
他在那个矮子男说完话后,迟一拍地意识到这是在造黄谣。
怒意点燃他的理智,黎漴冷下脸来:“你他妈说什么呢?”
司机半推半拦着黎漴要上前挥拳的动作,将棒球棍定在身前,跨前一步的动作明显且具有威胁性,魁梧宽厚的身材显眼威风。
黎振伟同样愤怒,他喝声道:“你给我注意点说话的分寸!我是她爸爸!”
那个矮子男被三个成年男人威胁性地怒喝大骂,已有怂逼的架势。
他不愿在公共场合掉面子,仍强撑着嘻嘻笑:“哎呀,是你家里人,怎么不说一句……我还以为……”
“脑浆摇匀了再和我说话,臭傻吊。”
黎潼寒森森的语气散发着盛夏里罕见的凉意。
她上下打量着秃头矮子男,恶意十足地笑了。
“你老婆在市政当合同工,今年刚面试进去的是吧?”那个矮子原本嬉笑着的脸色慢慢僵硬,她仍在说,眼里含笑,莫名透着凛凛寒意,“你儿子闺女不都在这附近莲叶幼儿园上学吗?”
“一个草莓班,一个苹果班,名字叫天心、丹云,对吧?”
“我操,”那矮子男已经满头大汗,他看着黎潼单薄的身子,一时间半信半疑,“你什么意思?”
黎潼烦死这个臭傻吊贱男的刺耳声音。她脑胀心烦,斜着眼,森森瞧他,意味不明地扯了个笑容:“你说我什么意思?”
“李威腾,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带把儿的就能在我面前逞威风啊?”
矮子男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妻儿的信息叫人知道得一干二净,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青地看向她。
“你软肋这么多,怎么敢在我这种人面前乱讲话的?”
黎潼翘了下嘴角,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矮子男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势极弱的狠话,趁几人仍在震惊黎潼说的话之际,迅速跑了。
黎潼幽幽对着他的背影来了一句:“八栋四楼,401。”
被念出家门牌号的矮子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冷着脸,从容不迫地看向黎振伟、黎漴,平心静气道:“继续。”
黎漴满脑子回荡着她漠然不动,巨细无遗地说着那人家庭信息的声音。
他呆头鹅似地站定在原地,好半天,小声说:“潼潼,你怎么知道他家的消息啊?”
黎潼没搭理他。
黎振伟咽着唾沫,小心谨慎地望向女儿,头一次觉得黎潼深不可测。
他恍惚片刻,简明扼要地说自己要带她去办理过户手续。
然后,敬畏地问:“潼潼,你……”
父子俩有着同样的疑惑。
黎潼没那功夫条分缕析,解说自己脑子里有着未来几年不少人的八卦消息——她死前陆陆续续得知的破小区居民近况,以及,死后灵魂驻留人世间的几年时光里,她长久游荡,获取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她冷漠看了他们俩一眼。
“你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
沉默叫人心慌意乱。
黎漴揉了一把脸,不敢强迫黎潼说明。
他瞟了眼满腹思绪的黎振伟,心中又酸又苦。
黎潼的不愿解答,让他心中隐隐有了种猜想——独身女孩想在这个破旧小区里生活,势必要对周围街坊知根知底,这是她能平安活到成年的手段之一。
他的视线看向黎潼今日的穿着。
迥异于从前贪凉怕热时的裙装,她穿了休闲服,裤兜里是藏着的锐物。
他胸口沉闷,心情低落,轻声对黎潼道:“潼潼,你住的环境……”他卡住了,难以再说下去。
“行了,”黎潼懒得看他眼中涟涟的蠢样,皱着眉嫌恶地打断:“要身份证办理过户手续吧?”
话题重回“过户房屋”上,黎振伟愣了一下,脸上挂着笑,他殷切插话答:“是,拿个身份证就行。”
黎潼颔首,往住所走。
“过户的前置手续,爸都帮你办好了,”短短一路,黎振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我觉得你这里的环境有点差,平时是不是不太安全?”
“你说不习惯家里,爸爸给你过户了房子,到时候要是不习惯,就去那里住,好吧?我也放心点。”
黎潼并不爱听他这所谓关切。
她面无表情地往楼上走,开了房门,找到身份证,出门前,想到什么,从兜里掏了把小刀搁在桌上。
动作行如流水。
折叠小刀的重量在木桌上激起一声锐利轻响。
黎振伟、黎漴看呆了。
司机在门口,他扫了眼那小刀,认出这折刀属于年轻女性可以使用的款,单手开合轻易,刀尖锐利,几米距离也能看出刀锋银闪。价格不算太贵,小五十能拿下。
他张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不忍地叹了口气。
黎潼:“走吧,不是说带我去过户房子?”
她无视着黎振伟脸上的歉疚、怜惜,黎漴脸上的痛色。
她对于黎家人的“赠予”接受良好,并没有所谓的羞耻心来拒绝他们的财物馈赠。
黎潼漠然想,她当然不需要像前世那样,对他们赠予的每一笔财物感恩戴德、卑微屈膝。
——这些本就是她应得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第20章
黎振伟很少有和女儿坐同一辆车的机会。一路上, 他忍不住瞧着车后座的黎潼,目光热切。
副驾的位置被黎漴强行安排给黎振伟,美名曰:年轻人坐在后排有话聊。
然而事实上, 黎潼冷言寡语,不曾搭理热情洋溢的黎漴。随着车程渐缩, 她斜靠在窗边, 垂下乌黑睫毛, 闭目养神。
车内后视镜能明显看到后排座位的兄妹俩,中间的距离能再坐个人。
黎漴见黎潼闭上眼, 没再喋喋不休。
他总是不安心, 司机刹车时,扭头看看沉睡中的黎潼。
期间,黎振伟的手机收到妻子的消息。
“你和儿子还没回家吗?”
语音点开, 楚朱秀柔和轻软的声线在车内响起。
黎振伟没想太多, 压低声线道:“忘了给你说, 我和儿子去给潼潼办过户手续。”
语音发送,他回头看了眼黎潼,她并没察觉到前边的动静。
微信聊天框里,楚朱秀显示[正在输入中],终于,她迟迟发来一句话:
【好, 可以的话, 老公你让潼潼今晚回家吃饭吧。】
楚朱秀将“重任”交给黎振伟。
黎振伟记下这点,决定一会办理完过户手续, 和黎潼讲一声。
他们确未有过一家五口人坐在一起, 气氛和睦温馨吃饭的时刻。
想到这里,黎振伟不由升起期待。
……
江市今年高考出分时间正是6月27日。
江市多所高中校门口的大荧屏上滚动着该校重本率与夺得省市前百名优生的分数。校门口不断有复读机构发送广告纸, 递给校门口附近的学生家长。
楚清许联系她在高中任教的朋友。
等好友忙完学生查分的工作,匆匆赶来咖啡馆,她掏出与黎潼有关的资料,询问该如何给这孩子挑选合适的补习机构。
“这是你亲戚家的小孩吗?”好友忙得一身热汗,灌了两杯水下去,终觉舒坦,她手机嘀嘀着,全是学生家长私聊发送询问如何报考志愿的消息。
楚清许:“是的,亲戚家的小孩。”
好友扫了眼去年的高考成绩,“去年还是旧高考模式,今年新高考3+1+2,她要是从零开始,得费很大功夫。”
“基础瞧着也一般,”好友犀利道,“去年有认真读书吗?”
楚清许并不贸然点评。
她记得黎潼与她说起去年高考时,那双微红潮湿的眼,斟酌语言,平静道:“孩子情况特殊,没有可靠家长帮着。”
“专心读书,对当时的她是件难事。”
只言片语,说尽心酸。
见过太多学生窘迫情况的好友霎时明晓。
她同样默然,翻着黎潼的资料,好半天,问:“现在经济条件怎么样?”
楚清许客观道:“现在经济条件可以,足够供应她复读上学。”
好友松了口气。
她语气轻快起来,“经济条件可以的话,那就好说了。我建议是挑三中、实验、光宇这几所,复读上线率都高,今年搞了新高考复读班……”
两个年长女性凑在一起,交流着如何给孩子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补习机构。
结束这场见面,楚清许给了好友一个拥抱,感激地说谢谢。
好友挑眉:“这孩子联系进班补习,我也收点好处费,你别和我客气。”
楚清许知道她这话说着是让她不要放在心上——教龄二十年的老教师,怎么会看中这点进班的两百“好处费”。
她抬了下金丝框眼镜,眼尾笑纹深深,“行,改天再请你吃顿饭。”
替黎潼联系补习机构的人情,楚清许一应承担,从未给黎潼透露分毫。
下午,她给黎潼发送消息,将几所学校专设的复读班优劣势逐一分析给她。
【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周末挑一天,我陪你和江老师聊聊。】
【你现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楚清许说话直率,从不拐弯抹角。黎潼在房管所收到消息,正在办理签字盖章手续,她原本冷淡的表情,如同挂满灯珠的圣诞树粲然点亮。
她连看都没看那签字文件,唰唰两笔写完。
然后,给楚清许发送消息:【姨妈,我这几天都有空,看您安排。】
黎漴陪同办理过户手续,他全程都观察着黎潼的表情,这变化的表情让他心中升起好奇:“潼潼?”
“是谁给你发消息呀?”
少女淡薄清冷的情绪遽然变化,眼中含着少见的温暖与真诚笑意,让黎漴禁不住多想,他看着妹妹漂亮面庞,疑心对面会不会是什么年轻男孩。
黎潼还在敲字,她给楚清许发:【我现在在外面,您有什么事吗?】
楚清许:【你要是在外面的话,就去书店买一套高中新教材新课本。复读班一周上六天课,下周一就开课,提前准备好。】
黎潼立刻答好。
过户房产并未耗费多长时间。
黎振伟安排专业负责相关过户流程的房产中介实时跟进,人到现场,只花不到1小时。热腾腾的房产证出炉,黎潼随手揣进兜里。
她要司机把她送到附近的书店。
黎漴被忽视得彻底,他问妹妹刚才在和谁聊天,她不回他;办理过户手续一经结束,她急匆匆地准备去书店,黎漴一头雾水,与黎振伟对了个眼神。
黎振伟清嗓,“潼潼,今晚回去吃饭吧?”
他记得妻子安排给他的任务,说时并没有给黎潼留有太多拒绝的余地:“家里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吃顿饭。”
黎潼没什么耐心,她抬眸瞟了中年男人一眼,“不。”
斩钉截铁的拒绝。
黎振伟愣住,他强调道:“我们一家人吃饭,你不去吗?”
黎漴没有在第一时间插话,他凝神关注着黎潼的面部表情,酸楚地发现她是真的不想和他们吃饭——那一双眼中的情绪饱满,说时利落,单字简短,不留迂回空间。
“怎么?很缺我一个吗?”黎潼不想应付他,迅速道,“不见得吧?”
“行了,别再说,很烦。”
“叔,把我送到新华,我去买点书。”黎潼扭头吩咐司机。
司机看了黎振伟、黎漴一刻,黎漴反应过来,轻轻点了下头。
司机:“好的,我带你去趟书店。”
黎振伟脸上青白。
他在家时,鲜少遇到儿女忤逆。黎漴叛逆期时和他吵过、打过,如今儿子成年,也已懂事;黎娅自幼是个甜心孩子,乖巧善良,体贴父母,极少与父母拌嘴。
他享受了二十多年“无痛当爸”的快活,只管挣钱,回家看到的都是乖巧儿女。
黎潼的“坏脾气”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
他想着以父亲姿态来教育黎潼一番——这次,黎漴再怎么给他打眼色,他都不曾听劝。
“潼潼,你觉得你这样做可以吗?”
“不和家里人吃顿饭?”
房产过户手续办理结束,黎振伟说起这些话,更觉得理所应当。
商人重利。他将房子赠予亲生女儿,女儿表示接受。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是黎潼愿意和黎家人亲近的征兆——否则,于情于理,她应该选择拒绝这套房产。
以上心理,他没有当着儿子女儿的面直说。
黎振伟本对黎潼长达十九年人生的陪伴缺失深感愧疚。然而,这一刻,怒火迎头,将那歉疚情绪压下,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以父亲角色教育女儿。
公共场合里,黎振伟说话的语气其实不算严厉,气氛更非紧张凝滞。
路过的人甚至不曾多看他们几眼。
只有黎漴满脸慌张。他扭过头轻轻叹了口气,预见可悲结局。
黎潼觉得黎振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她兴趣盎然地对上中年男人的脸,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眉眼轮廓与她几分相似,他的形象非常气派体面。比起无用无为的林建刚,他当之无愧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士”。
资产过十亿,事业如日中天。
儿子也不笨,能帮着老子一块建设公司,将来老了,也不怕后继无人。
她平心静气地笑,“爸,你给黎漴、黎娅名下过户房子时,对他们也这么多要求吗?”
黎振伟无话可说。
他完全没想到,黎潼不接招,反而来“反问”的那套。
这个问题如遇芒针,干脆利索,一针见血。
他被猫叼走舌头般,久久才应,支支吾吾:“你觉得这是很难的要求吗?”
能在商界浮浮沉沉几十年,未曾败绩的黎振伟,将话题抛回,已是很心虚的表现。
黎潼耸肩。
她说:“不难。”
“我只是不想而已。”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作为父亲好像没有好到哪去。”
当父亲的偏心被直白指出,指出者面色从容,波澜不惊,这种反差骇然,令人难以接话。
黎振伟难堪极了。
他呼吸沉沉,看向黎潼的目光含着不可置信,他一定没有想到她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与完美母亲形象的楚朱秀相比,黎振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太好的父亲,他很少插手孩子教育,年轻时奔波于做生意,一步步将事业发扬光大——这导致,他在孩子面前多有威信而非温慈。
他沉默下来。
黎漴打圆场,“潼潼,哥陪你去书店好吗?你买的东西多不多?哥帮你提。”
转头对黎振伟低语:“联系司机来接你,我先把潼潼送去。”
末了,儿子叹着气,“你俩脾气也够有意思,都挺呛人。”
黎振伟搓了一把脸,目送着儿子女儿离开。
他喃喃:“我有那么糟吗?”
自省并非黎振伟的人生常态。
他从来潇洒自信,吃了时代红利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多有这样的毛病。
他满腹纠结,情绪大跌大宕。直到坐上新司机的车,疲惫不堪地扶额,给妻子发消息:
【老婆,没成功,潼潼不愿意回家吃饭。】
他没给妻子说,方才遭受怎样的言语暴击。
发完消息,关掉手机屏幕,望着江市繁华街道的傍晚景色,长久出神。
黎振伟想到黎潼住的小区,想到她洗得起球的圆领短袖,想到她兜里揣着的防身工具。
他还想到她直指他行为不当时平淡的口吻,置身事外的旁人态度。
最终,记忆凝到黎潼那张脸上。
她的眼珠与妻子一样,漆黑明亮,望人时清幽冷淡。
眉宇间的俊俏与他更像,笼着黎振伟二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
他恼怒于她的“逆反”,又情不自禁地在她冷冷回怼时,与他极像的姿态中让步。
——黎漴叛逆期时曾有过类似的行为,只是他从小更像楚朱秀。脱离青春期后,五官成熟端正起来,倒是肖父更多。可那时候,黎漴已不再叛逆,不再搞父亲心态。
家中孩子一多,乖巧可爱的绝不会是吸引注意力的那个。
黎振伟回家时,在玄关处脱鞋。他心不在焉地记挂着黎潼刚才要去新华书店的事,开始懊恼自己没控制住情绪,“早知道先问她去买什么书了……”
嘴上念叨着,黎娅甜美的声音响起:“爸爸,你回来啦!”
甜心女儿的声音抚慰人心,黎振伟看到她明亮清纯的笑靥,短暂被她牵走心神,不由跟着笑了:“娅娅在家呢,我记得你这几天有去舞团跳舞吧?”
黎娅去年高考走的艺体生,文化分和艺术分相加,成绩够上江市艺术大学古典舞专业。
她年纪尚轻,还在上学。好在家中财力充裕,借着高中舞蹈老师的人脉关系,暑期进了江市舞团熟悉环境。
依照楚朱秀给的意见,她将来毕业是要奔着江市舞团首席去。
“嗯,”黎娅抱住黎振伟的手臂,往他身后瞧,“哥哥呢?”
黎振伟:“你哥带潼潼去忙,还没回。”
他的思想萦绕在黎潼身上,半心半意地回着黎娅,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楚朱秀安排住家阿姨准备的饭丰盛,她听着客厅两人的交谈,轻声唤:“儿子还没回,你们就先来吃饭吧。”
“不等他了。”
夜幕降临,美丽妇人听着黎振伟说话:“行,不知道要不要留点饭给儿子,老婆你一会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们兄妹俩是在外面解决,还是他回来吃。”
她微微失神,很快应下。
“好。”
=
正逢暑期,新华书店内许多被家长放在书店里看书吹空调的孩子们,书店员工耐心将书架上空余的位置填满。
黎潼站在门口,她凝视着被厚厚书籍堆满的店面,心中望而生畏。
她鼓起勇气,抬脚踏步。
一位正好空闲的书店员工上前问:“妹妹,有什么想要看的书吗?”
黎潼低声说:“姐姐,麻烦你帮我拿一套高中的教材书。”
员工姐姐诧异地抬了下眉,她怕自己是听错:“是全套高中教材吗?”
她说的时候并不委婉,相当直接,语气诧然——这也很正常,现在高中生学校都有发课本教材,压根不需要到书店来买。除非是高一假期补高二课程,那才需要提前准备主科的高二课本。
眼前这苍白漂亮女孩的需求显然迥异于员工见过的几种情况。
她眼瞅着女孩脸颊上泛起极浅的粉,眼睫颤动,窘迫道:“……嗯,是全套高中教材。”
员工姐姐纳闷地挠了下脸。
她答应下来:“你等下,我去仓库调一下,如果有刚好够的书,你现在就能带走。”
黎漴从停车场急三火四地赶来,看到的便是黎潼望着书店周围正在翻书的孩子们出神的模样。
他嘴里那句“司机临时有事先走一趟”还没说完,青年惊愕发现她脸颊耳廓犹存的红。
黎潼的皮肤苍白,一点点颜色变化,非常明显。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潼潼?你要买什么书?”
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直到到达书店,那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儿仍在造作,“告诉我吧?”
黎潼没有回他。
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戴着眼镜框,和身旁同伴笑嘻嘻地交流着小说架上的新书:“高考结束,我也不用看小说藏着掖着了,我妈特意拨了几千资金给我,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同伴哈哈大笑,推搡她的肩膀:“当然不用藏着掖着,你的成绩肯定能上211,阿姨肯定心里美美的!”
“嘿嘿,到时候我俩志愿报一块,要是能同专业同宿舍最好了!”
年轻女孩的笑声那样活泼快乐,朝气十足,如同清晨的阳光。
黎漴意识到什么,他垂在身边的手指挣动两下。
仓库拿书的员工姐姐出来时,冲着黎潼道:“妹妹,高一、高三的教辅都有,高二的话,我得联系教材部拿货,你看下着急吗?”
“这个周末能到,你周日来拿,肯定有货。”员工姐姐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黎潼眼睛亮亮,她耳廓的淡红仍未褪去,显得整个人少了许多冷淡阴郁的攻击劲儿,“好,谢谢姐姐。”
“麻烦你帮我打包一下,我现在可以结账带走。”
仓库另外一个员工推着小车出来,高中课本体量大,全科加起来几十本。
黎漴无言地上前搭把手,他将西装袖口挽起,帮着员工拿到柜台清点。
黎潼没管他的动作。
柜台的结账员工一本本扫着,账单极长。结账时,黎漴想抢着结账,奈何动作慢了一拍,黎潼拿卡刷pos机,滴的一声,结束。
员工不忘和黎潼唠家常:“妹妹这是新高考吧?我家表弟今年高一,听说新高考的模式和往年的都不一样……”
黎潼认认真真地答:“是的,我打算报明年的高考。”
她眼中盈着笑,侧脸线条流畅清冷,笑时面部表情柔和,不同于与黎家人交谈时的刻薄。
这类社交场合中,面对外人,黎潼的情绪总是和煦平常。
书店员工帮着将书用小推车拉到停车场。
后备箱塞满书,员工拉着推车离开后,黎漴延滞地、迟慢地开口:
“潼潼,哥还不知道你……打算复读。”
他拖拖沓沓的,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复读的啊?”
黎潼看着后备箱里的高中教材,她珍惜地拍拍最上面那本,合上车后盖。
黎漴望她,她没有说话,两人陷入一阵奇异的僵硬气氛。
英俊青年脸上仓皇不安,年轻女孩脸上寻常如故。
“你为什么想知道?”
头一次,黎潼因不懂黎漴此刻的心态,口吻勉强温和,百思莫解,疑团满腹。
她问,黎漴的眼睛瞪大,他的指尖颤抖。青年极力控制住自己被这句话伤到摇摇欲坠的躯体。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知道?”他哑声反问。
黎潼歪了下脸。
一瞬间,觉得他很没意思。
倘若是上辈子,她有这样与兄长推心置腹的机会。她一定欣喜若狂,届时定要缠人到极点,熬个他凌晨三点都不能睡。
兄妹间的倾心聊天,她上辈子没经历过,这辈子没稀罕过。
“算了。”
她耸肩,随性地放弃,并不在乎地转头要坐上车,示意他做司机:“带我回家吧,去新房。”
黎漴站定在原地。他喉中酸涨,一颗久久咽不下去的苦果,痛得他无法言语。
盛夏傍晚,热意消散。
已有吃过饭的居民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牵着大狗的年轻夫妇笑着亲密耳语。
簌簌叶响,夜行路灯逐一点亮,护城江河一片波光。
黄蓝色外套的骑手小哥与并骑的同行聊着接单多少:“我运气大发,刚才接了个同地址的八单!一趟挣了我四十!”
“操!你小子爽死了吧!”
红灯闪灭,电动车加大马力,直冲路口,顺着绿灯,一路向光,璀璨而行。
普通人的幸福缩影,他们自黎漴身边路过,留下足以让无数人艳羡的欢笑声。
他站在昂贵豪车后,兜里的钥匙沉重。
好久好久,黎潼拉开半边门,与他相似的容颜间带着恼怒,“黎漴!你傻站着做什么?!”
他被惊醒,讷讷看向她,眼眶骤然热烫。
“潼潼,我在乎的。”
他喃喃,“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的妹妹何时决定重读高三,想知道她生活中的大小事,就像是每一个普通家庭那样。
话未说完,黎潼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脉脉温情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人生的必需品。
黎漴亦不再如同前世那般,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选择——她早不再靠着汲取家人的爱来活下去。
“黎漴,你难道不知道黎娅去年刚上大学吗?”
她无谓道:“我和她一样大,同一天生日。你没想过为什么我在夏天这样闲散,天天窝在家里?”
黎潼眼中泄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嘲讽来。
她从容不迫地继续道:“别像个傻叉似的伤春悲秋,上来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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