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房门锁是智能指纹锁, 黎漴看着黎潼录入指纹。
英俊青年站在门边,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嘴。
黎潼当作没看到他渴盼的眼神。
早前保洁人员特意彻底清洁过一趟, 开门时,肉眼可见室内光洁铮亮。随着声音响起, 客厅声控灯光点亮, 映出阳台玻璃上几颗灯盏光斑。
黎潼对内部装修没有太多兴趣。
她目标明确, 指挥黎漴把书放在玄关位置,见他没落下一本, 满意地点了头。
旋后, 毫无挽留之意地送客。
“你可以走了。”
黎漴无言地看她,心中有着怅然涩意。他仍撑着笑,小心翼翼道:“潼潼, 你今晚打算怎么解决晚饭呢?”
黎潼回他:“我自己解决。”
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并不客气地戳穿他的意图:“别指望我留你一块吃饭。”
黎漴沉默,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打破这僵局——前半小时,新华书店停车场上的悒悒不乐、黯然伤神,与她的冷眼旁观、沉声静气,形成鲜明对比。
他几乎是被黎潼“骂着”赶上车,启程回家。
一路上,黎潼未曾在乎他难看的脸色, 只提醒他:“开车专心。”
“不要害人害己。”
黎漴只能将情绪收拾好, 开车平稳妥当,将她送到“新家”。
车程中浪静风恬, 黎漴送黎潼到新家时, 竟又升起渴望——他想潼潼去他家,录入指纹, 邀她随时到家玩——在这之后,倘若黎潼愿意她的房门指纹锁录入他的指纹……
黎漴一定会欣喜若狂。
他不知道自己的纠结有没有被黎潼看出来。
没有直白开口,倒省了被拒绝的尴尬与窘迫。
然而,最让黎漴失意怅怅的,莫过于,黎潼始终一贯的冷淡与疏远。
他愣愣地看她,她无所畏惧地回以对视,眉头微蹙,“还有什么事吗?”
黎漴挖空心思,终于想到一件事——能让他在周日与黎潼再度见面。
青年低声道:“潼潼,新华书店说高二的教材周日到,到时候哥帮你去拿。”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黎潼没管他在她答应后,眼中的溢彩闪烁。
她关上门,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声再见。
=
江市大学毗邻淮江,珉轩校区风景美如画,时不时能见到教职工以外的外校人员在校园里闲散游玩。
楚清许约黎潼的地点,正是江大校内食堂。
临近七月,教务处安排给各个学院的考试时间集中在这前后。只是半天功夫,就能看到不少背着书包匆匆赶往自习室复习的学生。
楚清许低头喝了口奶茶,再抬头,黎潼还在出神。
年轻女孩侧脸清冷漂亮,她眼眸亮亮,望着学生们愁眉苦脸地拿着饭卡去窗口点餐。
他们低声交谈着专业课期末考有多难:“陈老师太不够意思。重点划了大半本,这叫什么划重点,还不如直接让我背整本得了。”
“别说了,我今年选修课遇上个好刁钻的老师。下一年选课希望运气好点,呜呜……”
“军理手抄了八千字的内容!结果交作业时,发现别人更卷,一万五的都有。我简直服了!”
黎潼听得懵懵懂懂。她听不懂部分关键词,又禁不住想要多听一些。
楚清许看到食堂入口熟悉的身影,唤她:“黎潼,江老师来了。”
女孩怔住,迅速站起,江华被她这动作逗得忍俊不禁。
江华落座,没在意食堂餐桌上的油污,伸手与黎潼握了握:“小姑娘,我是你姨妈的老同学。”
“今年在三中教毕业班,能帮你了解一下新高考政策。”
她的目光落在黎潼身上,惊讶地挑了下眉毛,与老同学对视一眼。
江华目光递送,无声道‘你亲戚家的小孩长得有够俊’;楚清许笑了下,没做声,只点了下头,意思是‘确实如此’。
黎潼注意到她们之间的眼神交汇。
她难得有点惴惴不安。
江华没让她紧张太久,温声提起与今年复读相关的建议。
她说时,没有长篇大论,用词精简,平铺直叙地说出她需要为此次复读准备些什么——除了那些高中复读生父母常念在耳边的劝慰,还有事关未来志愿选填的决定:
“3+1+2的选课你有什么想法吗?”
黎潼来前了解过。
她轻声道:“老师,我想试试物理类。”
江华有点意外。
她想了想,问她:“你去年高考是选传统文科吧?政史地,前年高二分班的时候选的是文科班?”
“对。”
“能说说当时为什么没选理科吗?”
黎潼缓慢回忆起从前,她迟钝地眨了下眼,良久,解释说:“选文科,我打工的时候可以背背知识点。”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记忆,陌生到她说出口时,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其中还有老师对她这类“差生”,连说带劝的建议——黎潼就读的高中优势在每年理科生上线率,高中分科时,班主任总要劝物理化成绩差的学生选文科,以免影响学校理科班的升学率。
这种暗箱操作,手段绵柔有力。
班主任不会直说学校不欢迎脑子笨的学生读理科。他们只会说,你的理科思维不够,文科更适合你。
黎潼没有可以教她如何正确选科的长辈,她只能听从班主任的建议选择文科。
同一学年,亦有理科成绩不够优秀的女生被建议读文科。
班主任电话打到父母那,硬是没能拗动那双教师职业的父母,他们态度坚决地让女儿去学了理科,后来借着补习班提高了几十分成绩,险险擦过二本线。在父母的帮助下,又报上普通大学里前景不错的专业。
几年过去,恰逢医药行业旺盛,女生刚一毕业就找到年薪不错的工作。
……
江华听出黎潼语气中的恍惚,她叹了口气,直接挑明:“怕是你当时的班主任也让你去读文科吧?”
她哼声:“什么女生更适合读文科这类的话。”
江华是数学老师,二十年职教过不少文理科班,完全知道这隐含在高中选科中的潜规则。
当然,对于那时候的黎潼来说,文科或许真的是个优于理科的选择。
能在打工之余,抓着手中小纸条背背知识点的文科科目,比起大部分时候要拿笔解题的理科科目要轻松些。
江华不想再评价同行对学生的选科。
她严肃表情,敲了两下桌子。眼前漂亮苍白的女孩回过神来,眼瞳清澈,期盼着看她。
“多余的话不讲了,剩下两门,我建议你挑去年你拿分还行的科目。”
“如果冲着可报考覆盖率高的专业,物化地、物化政会是不错的选择……”
江大校园,鲜少蝉鸣。
寂静午后,随着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食堂,这一隅的交流渐入佳境。
楚清许去食堂窗口点了几杯奶茶,递给好友、黎潼。
好友口干舌燥,一股劲儿喝了大半杯。随后,不再像解释新高考政策、复读学校优劣时的严肃清正,陡然笑了起来。
“挺好喝,江大这家奶茶挺有名啊?”
楚清许应了一声。
黎潼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她静静地听着她们笑语:“诶,清许,你该不会每天下班都来这里点两杯带回家吧?”
楚清许瞟她一眼,没应声。
江华笑道:“可别被我说中了,你年纪不小,少喝点,糖尿病了可不好。”
楚清许被她说得烦,“喝还堵不住你的嘴。”
中年女性的友情温馨快意。江华推搡她两下,笑眯眯地扭头对黎潼道:“小姑娘,一会和我们去附近火锅店吃点东西再回吧。”
“这附近的火锅店口碑不错,江大的学生很爱来。”
楚清许插了一句。
黎潼受宠若惊,她望着楚清许那双掩在金丝框眼镜后弯起的笑眼,轻声答好。
这一顿饭吃到晚上八点。
期间,火锅店里有着大学生们组团出来聚餐吃饭。
还有个年轻人过生,全店服务员都围着这桌唱着生日歌。
热闹非凡,掌声雷动。
黎潼凑热闹,拍得手都红了。
直到分别,楚清许拍了出租车车牌号,目送着黎潼离去。
身旁好友一身火锅味凑近,喟叹道:“清许,你还真是在乎这个小姑娘。”
楚清许抬了下金丝框眼镜,平静道:“她叫我一句‘姨妈’,要我帮忙。我能做到的,当然要帮到。”
夜幕渐深,大学附近依旧火热朝天。许多趁着周末出来觅食的大学生们兴高采烈地结伴而行,准备大快朵颐。
江华笑了下。
她知道好友将地点约在江大,是为了让那漂亮小姑娘看看大学校园。
她顺水推舟,带着年轻女孩去尝了江大学生街的火锅店,感受一番生气蓬勃、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周末生活。
她们所做的不多,只是让那个眼中藏着郁色的小姑娘高兴一些。
=
黎振伟、楚朱秀得知黎潼要复读的消息,两人皆是默然。
孩子前途这种至关重要的事,他们作为亲生父母并没过问,再得知近况,居然还是从儿子那——究其根源,儿子竟也是碰巧因为陪着去书店才知晓。
黎潼压根就不打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情感上,黎家夫妇感到羞愧,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做一个父母应尽的责任,实在丢脸;理智上,他们立刻询问黎漴:“潼潼这件事只告诉你吗?”
黎漴猜出他们的用意。
他并不陌生于爸妈这一刻的语气,是害怕外人得知黎家人如此忽视亲生女儿后的危机感。
这样的表现,让他有种翻江倒海的反胃感。
黎漴呆愣。
他本该有与父母同仇敌忾的态度,及时回应他们这个问题。
可是他迟迟说不出口。
直到楚朱秀用温暖手心拍抚着他的肩膀,柔声询问:“儿子,你怎么了?”
黎漴这才回过神来。
他苦笑着说:“妈,潼潼连你我都不告诉。我想,她一定没对别人说过。”
楚朱秀表情温柔,声线文雅,看不出情绪多少,只知道她兴许并不赞同儿子的这句话。
她没有直说。
只是轻颔首,转头对丈夫道:“老公,你觉得呢?”
黎振伟有种想要抽烟的冲动。
他保持缄默,过了好半天,道:“且看看。”
楚朱秀叹气。
她漆黑明亮的眼里透着无法解读的情绪,极其为难地道:“潼潼的性格太独立了。”
黎振伟含糊不清地“嗯”声。
中年男人赞同附和道,“成年人确实要独立点。”
不满于黎潼在决定前途时未曾告知亲生父母的决定,可又承认成年人必要时候需要保持独立清醒——黎振伟堪称矛盾,说着说着,心中五味杂陈。
“对了,儿子,潼潼打算报哪个学校?”
“……我不知道。”
黎漴低声说。
他疲惫地揉了一把脸,“她没说。”
又是一阵近乎僵滞的沉默。
楚朱秀垂下眼帘,轻声道:“没关系,那我去问问吧。”
黎振伟诧异地看向妻子,他记得妻子和他说过,潼潼似乎并不太喜欢她——正想开口,楚朱秀继续道:“也许我主动点,能改善她与我们的关系。”
美丽优雅的妇人眸中温情脉脉,她仿佛是为了给自己自信,低柔声线,强调道:“未来还有许多年的时间,足够弥补。”
……
周一,黎娅人在江市青年歌舞团单位。
她听着舞团里其他前辈聊着近期单位内的八卦,心不在焉地给程植发消息。
程植并不总能及时回复。
比起从前有着时差,她发一句,他需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应答,现在的情况已经要好上不少。
想到这,黎娅脸上蕴了甜笑。
然而,很快,她想到程植过几天要出国继续学业,笑意渐渐黯淡下来。
她看着聊天框中的信息,发呆。
【阿植,你一会有空吗?我们去新开的游乐园玩吧!】
程植过了十几分钟回复:【好的,我现在在亲戚家里,一会去接你。】
【具体地址发给我。】
黎娅发给他歌舞团单位的地址。
并注明:【再过半小时我就下班了!阿植,速速来接我!】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五分钟,程植回复:【好的。】
他的回应从来一板一眼,很少婉转,不像方业识那样,言语间藏着人人皆知的暧昧。
同事们准备打卡下班,与黎娅相熟的江艺学姐扭头看她一眼,提醒道:“黎娅,你记得把之前落在更衣室的外套带走,我看你那件衣服还蛮贵的。”
黎娅笑眯眯答好。
她没太在意所谓落在更衣室的外套,想也知道是她只穿一季的选择,拿回家没多久就要闲置一旁。
程植来时,正逢傍晚。
歌舞团单位位于江市郊区,上班路程遥远。黎娅暑期工作日来这里实习打卡,需要提早两小时从家里出发。
她挺不耐烦这个“实习安排”,无奈楚朱秀态度坚决,要求她往歌舞团首席发展——眼下,大学期间的歌舞团实习机会,正好是她将来适应这项工作最好的办法。
前几天的“衣柜风波”后,黎娅委屈好几天,不肯和楚朱秀说话。楚朱秀熬鹰那般,同样以“冷暴力”回馈。最终,还是黎娅受不了家里的气氛,主动上前示弱,恢复母女感情。
她原计划着趁假期去北欧旅游,往常只需要撒撒娇卖卖乖,就能达成目的。
如今,家里多了个“黎潼”,危机感让黎娅不敢离家半步,她顺从着妈妈给她的职业计划,不敢有丁点微词。
程植看到黎娅,鸣笛示意。
黎娅原本黯淡的神色瞬间明亮起来。
她拉开车门,甜甜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阿植,你来接我啦。”
“嗯。”
程植趁着还没开车,发了一条游乐园攻略给她:“你看着,有什么想玩的,一会买门票。”
黎娅笑着说好。
一路上,她在副驾上与程植交谈,心情愈发愉快,几乎要忘了这段时间的痛苦。
直到她多问了一句:“阿植,你在国外有和其他女生交往吗?”
她问得轻柔,学了楚朱秀平日里说话的五分腔调,很难让人拒绝回应的口吻。
程植在十字路口,红灯路段,刹车后,平静地回看她。
“没有。”
黎娅心中升起希望。
她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笑眯眯地道:“哇,真巧诶,我现在也是单身,要是我们30岁了都还是单身,要不凑合着在一起好了?!”
这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对话,常常用于挑明彼此关系。
黎娅期盼着程植顺坡而下,告诉她“不必等30岁,现在就可以”。
她饱含冀望,悄悄看他清俊的侧脸。
绿灯亮了,驶入车流。
她听到程植冷静沉着的回应:“我暂时还没有恋爱的想法。”
黎娅呼吸一滞。
她脸上的笑容挂不住,试探着道:“……叔叔阿姨都不催你的吗?”
“他们望子成龙,没指望我现在就成家。”
程植罕见地笑了起来。
他说着父母对他的期待,语气柔和。
黎娅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她艰难地挑了下嘴角,忍住要哭的冲动,抑制住那句本已经构思好,倘若程植答应和她在一起,那她就要陪他去读书,未来在国外领证结婚的话。
黎娅湿漉漉着眼,很轻地道:“那很好啊。”
计划打乱,她痛苦一时,不得不重新思考,该如何往下走。
第22章
楚朱秀在小区楼下等到背着书包的黎潼。
她看到穿着三中校服, 黑发扎在脑后,神色清冷地大步往前走的女儿,轻轻一愣。
那一句“潼潼”卡在喉中。
她迟了几秒, 笑着唤道:“潼潼,你刚放学回来吗?”
黎潼站在她面前几步远, 意外于她不合时宜的到来。
她平淡地“嗯”了声, 准备上楼。
楚朱秀亦趋亦步地跟在她身后, 柔声打听着她今天的上学感受。
“潼潼,学校环境怎么样?你吃饭了吗?”
“是在学校食堂吃的饭吗?”
诸如此类, 看似关心, 实则马后炮的问候。
黎潼没搭理她,她走进电梯,楚朱秀跟进。
她不好赶她离开公共场合, 只能耐着性子, 闭眼和她共待一处。
电梯内通风换气的制冷空调开着, 楚朱秀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被凉气激起的鸡皮疙瘩。她静静望着倚在电梯另一侧,闭目养神的黎潼。
她从教育系统的朋友口中得知黎潼选的复读学校是“江市第三中学”。
高三复读班已经开课,依照夏令时上下课。
楼层到达,电梯滴声。
黎潼准备往新房走,她并不打算让楚朱秀进屋。
楚朱秀早有预料般,她伸手拉住年轻女孩的手腕。黎潼一时不察, 竟让她接触成功。她蹙眉, 下一刻迅速甩掉。
美丽妇人没有动怒,她用一种温柔耐心的目光凝视着她, 嘴角上扬, “潼潼,妈妈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和清许姨妈有关。”
黎潼愣住, 她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
楚朱秀见她有软和之意,心中对楚清许的忌惮更深。她掩住情绪,笑盈盈着继续道:“你愿意听一下吗?”
先是稍显强势,而后主动示弱。
楚朱秀太过擅长这类操纵人心的手段。
黎潼不知道该敬佩她于短短几日,瞧出她对楚清许的在意,分析出楚清许在她心中的份量;还是嫌恶她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尽施,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好在,黎潼上辈子已经见识过楚朱秀身为“夫人社交”中佼佼者的才能。
她歪了下脸,淡定颔首,平静接招。
“好啊。”
指纹开锁。
门轻合上。
中央空调主控开启,凉气充盈室内,傍晚江市夜景繁华,自阳台向外窥看,视野内是一览无余的绚烂壮丽。
楚朱秀环顾四周,她敏锐察觉到这个住所未曾被黎潼当作“真正的家”,原有的装修格局没有丁点变化——入住才几天,她确实也很难添置太多私人物品。只是,年长者本能地感受到黎潼对这套房子的态度,如同黎家别墅里安排给她的私人房间。
昂贵,漂亮,适宜居住。
但不会是她的“家”。
黎潼口干舌燥,去饮水机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大口喝完,扭头看到坐在沙发上正在出神的楚朱秀。
雪颈修长,坐姿端正的贵妇人,脸上妆容精致。黎潼眯眼辨别一番,认定她在近期做过医美项目,脸上线条紧绷,好似青葱少女。
她打破这片沉寂,“说吧。”
楚朱秀晃过神来,她眼眸微弯,声线柔和,“潼潼,我听说你是麻烦清许姨妈帮你联系复读的学校?”
黎潼坐在沙发一旁,距离她很远。
她从书包里掏资料,随意道:“嗯。”
“为什么不和爸妈先谈谈呢?”
黎潼被她逗笑了。
她放下高一物理课本,掏出平板,找到江华建议她看的网课APP,点开一集,心不在焉地回她:“哦,真不好意思。”
“我没把你们当回事。”
年轻女孩身上的校服还没脱掉。
不同于黎娅过去就读的国际友好高中的高档棉质布料,江市第三中学统一发放的校服平平无奇。价格倒是合适,一套85元,普通家庭消费得起。
楚朱秀被她噎了下。
两人气氛微妙。
楚朱秀静候她难忍疑窦,率先发问与“楚清许”有关的事。
黎潼看破她的技俩——她选择漠然忽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试图掌握交谈时话语权的另一手段。
物理名师讲堂的视频播放了足足几分钟。
楚朱秀终于无法忍耐她被当作“阿猫阿狗”,被视若无睹的现状。
她温声说:“妈妈先在这里给你道个歉。”
“我和你爸爸没有想到你需要复读这件事,”美丽妇人脸上的神情怅然,眼中浸着歉意,“爸爸太忙,平日里工作很多,没能顾及到孩子的教育问题。”
“这些事一般都是妈妈来处理。”楚朱秀习惯性为丈夫掩饰,她说着,不忘观察黎潼的反应。片刻后,她难堪地发现,黎潼目不转视地看着平板,并没有关掉视频播放。
“妈妈,最近也忙着处理你的生日……”
“在这方面有所疏忽。”
黎潼瞟她一眼,风轻云淡道:“你还挺爱道歉。”
楚朱秀浓睫轻颤,她示弱道:“这确实是妈妈的错。”
有过前车之鉴,她没有寻求她的谅解,一鼓作气道:“妈妈这两天查了点和复读有关的资料。”
“三中似乎不是复读最好的选择,”她的语气轻软,最后,变为游刃有余,成年人掌握名利场的昂扬,“如果你想有个好文凭,妈妈建议你去国际学校。”
“只要考过雅思或托福,去国外读书会是很好的前途。”
顿了顿,“要是你考试比较吃力,妈妈会安排老师帮你补习。或者,去国外读语言班,适应一下。”
黎潼将她的小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
无非是楚朱秀发现她掌握不了自己,试着通过介入前途安排的手段,将她安置在国外,避开国内,以免对黎家产生负面影响。
将来要继承公司的黎漴早已过了叛逆期,不会做出对黎家有害的行为。
自幼听话顺从的黎娅是攀附父母、兄长的乖巧纤弱小花,她更不会让黎家利益受损。
黎家四人,同舟共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某种意义上来说,黎潼也是其中一员。旁人视角来看,她如今赖于黎家的资产生存,倘若出了什么大事,未来的生活条件定受影响。
当然,黎潼对此从无担忧。
她明确知道自己有生存下去的资本——灵魂飘荡人世间那些年得知的重要讯息,具有翻云覆雨的意义。
楚朱秀说完,心中惴惴,她期盼从黎潼口中得到认可的回答。
她将立刻安排相关课程,尽快地让她远离国内。
短短一个月,美妇人身心疲惫。
固然对亲生女儿饱受苦楚的成长经历心怀愧疚,楚朱秀更在乎的还是“黎家”。她不希望黎潼在外说出任何对黎家形象无益的话,担惊受怕着她会不会冷不丁给她,给黎家一个蓄力暴击。
深夜时分,辗转反侧。
楚朱秀为黎潼与她相似的容颜、不同于黎娅的童年经历愀然不乐。
可她深知,自己不能感情用事。
没有养在身边的亲生女儿,成为她心口上一道抚摸起来刺痛的沉疴旧疤。
黎潼从楚朱秀闪烁的眼中,感受到她澎湃复杂的思绪。
她起了兴致,靠着沙发,轻描淡写道:“黎娅当年也是在国际高中读书?”
楚朱秀没料到她会问到黎娅。
一时间,神情怔怔。
很快,她轻声细语:“是呀,娅娅也是在国际高中读书。”
“她怎么没出国?”黎潼早就知道答案,上辈子她想要了解黎家,不惜耗费长时间打入上流圈子里某个姐妹团,和几个女孩儿结识,算是泛泛之交。
其中一个女孩和黎娅是高中校友,曾语气不屑地说起过黎娅在高中时众星拱月的高调姿势,并嘲笑她高二时听闻某国街头动乱。自此彻底歇了前往异国学院进修的念头,选择听从母亲建议,留在国内。
果然,楚朱秀解释道:“她本来要去LD现代舞蹈学院……刚好那段时间,出现了点政治-动乱。”
“娅娅有些害怕了。”
黎潼意味深长地说:“她这样胆小啊。”
那可能是黎娅与“真假千金”豪门八卦剥离牵扯的唯一机会。
前世今生,黎娅都在命运抉择点上主动放弃。
但凡黎娅选择在异国上大学,黎家都不会发现他们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是别人家的。
黎娅在江艺大一军训时,因中暑昏倒,楚朱秀十分担心,连夜约了全套检查。医院本不会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只是命运玩笑,值班的某个小护士念叨着刚追的一部都市肥皂剧,微有感慨地说起其中的狗血剧情——“孩子抱错”“身份互换”。
彼时,病床前的楚朱秀望着养了十八年的女儿。
某个瞬间,鬼使神差,她多选了个血样检测项目,用以鉴定亲缘。
……
楚朱秀似乎想到什么,她脸色微僵。
黎潼笑了。
她记得当初民警领她去高档酒店与亲生父母相识前,告知她的前情经过——“是你的亲生母亲主动与养了十多年的女儿做了亲缘鉴定,发现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才有联系十九年前的医院,报警调查孩子调换的真相。
上辈子的黎潼,太渴望母爱。
当她得知是亲生母亲发现女儿抱错的真相时,还未见面,就为楚朱秀徒添金光。
她是黎潼心中闪闪发亮的人,是那个愿意飞天而下的菩萨。
等到楚朱秀以美丽动人、楚楚含泪的姿态出现,黎潼连一秒都不需要,彻彻底底地跌入梦幻泡影、海市蜃楼般的母爱中。
直到多年后,她离开黎家。
她只问了楚朱秀一句话——“妈妈,在我回来的这几年里,你有一刻后悔过当初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吗?”
楚朱秀回以沉默。
黎潼得到答案。
……
往事回忆,味如嚼蜡。
黎潼不再关心楚朱秀此刻的表情,她注意力全放在面前的物理课程上,听着名师在黑板前清晰地讲解知识点。
她基础薄弱,需要长时间持之以恒的学习,才能将学科知识填补充实。
江华了解她的情况,特意去办公室找了其他科任老师,要来最基础的网课资料。
想要通过复读得到好成绩,学生的自制力、专注必不可少。
楚朱秀好半天才能说出话。
“潼潼,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被黎潼的大脑隔绝,直到强调多次,她仰头看向她,眉宇不耐:“不。”
“为什么不呢?”楚朱秀有点着急,她试着给她分析去国外读书的优劣——如果是普通正常的家庭,父母愿意提供资金给孩子读书,那必定出于对孩子的爱。
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然而,黎家此类体量的家族资产,出国读书需要耗费的金钱比不上黎漴生日时购入的一辆豪车。
“妈,你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黎潼扬着眉,笑吟吟道,她听着物理名师讲到基础公式的例子,终于舍得给楚朱秀几分重视。
按停视频,准备一会认认真真地听。
眼眸漆黑,皮肤雪白的黎潼舒展眉眼,气定神闲说:“这样显得你非常难看。”
楚朱秀愣怔,她本能地要伸手摸自己的脸。等到黎潼似笑非笑地递来目光,她惊觉自己被她的语言牵制举动,全副心思因她焦虑不安。
美丽优雅的贵妇人久久沉默。
她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借着“楚清许”话题哄骗着进屋,欲要从黎潼那打探着她于楚清许的联络有多亲密的念头,竟只能浑浊地在大脑中飘荡,凝为面上难以言喻的失落。
黎潼心情愉快。
她低下头,点开视频,继续听课。
“你想留在国内,是吗?”
良久,楚朱秀喃喃地问出这样一句。
黎潼意味索然,掏书包里的本子和笔,准备记录重点。
楚朱秀已经得到答案。
她苦涩地笑了下,而后,鼓起勇气道:“那也很好,这样我们可以多交流交流感情。”
“潼潼,感情要交往联络,如果一直不亲近,哪怕我们是血缘上的家人,也很难对彼此有爱……”
她柔柔道。
语气并非说教,内容像是劝导。
劝解对象不止有黎潼,还有她自己。
“我们相处还不到一个月,”认回黎潼不过恰满一个月多,“将来还有好长时间可以磨合。”
楚朱秀曾经设想过亲生女儿重回黎家后,兴许他们需要包容她身上来自窘迫贫困家庭带来的缺点。这期间需要她主动磨去身上的棱角,与他们融洽共处。
她认为这是必定发生的事。
她从始至终,没有料到,黎潼态度坚决,并不稀罕他们放出的信号。
于她而言,保留身上的自我,将棱角磨得愈发锋利,似乎才是她的处世之道。
楚朱秀恍惚不定。
她强装镇定,低柔笑问黎潼:“潼潼,你觉得呢?”
黎潼没理她的自说自话。
很快,她实在受不了住所里多了个外人——既不谈正事,还老爱哀怨怅然,烦得她看书听课都不专注。
黎潼当机立断,决定赶她出门。
赶她走前,还特意膈应她几句:
“妈,我记得你二十年前也是本科毕业吧,怎么一直当家庭主妇,没有个正式工作?”
楚朱秀错愕万分。
她完美漂亮的面具迎来解体。
“潼潼,你什么意思呢?”
“你在否认全职妈妈的价值吗?”她近乎责备。
黎潼平淡地看她,耸了下肩:“能承认你作为全职妈妈价值的,只有你的丈夫、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暂时还没有我。”
“我只是真的很好奇,二十年前含金量那么高的本科毕业生,是什么让你选择进入家庭?”
“对儿女的爱,还是为了让丈夫毫无负担地发展事业?”
楚朱秀想说,她成为全职妈妈是为了更好地抚育孩子,为了让黎振伟无牵无挂地工作。
可在黎潼清冷平静的目光下,她如同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果核,赤裎难堪。
她无话可说。
第23章
方业识在程植回国的这几天, 愣是没收到黎娅的任何消息。
他兴致阑珊,不远处有酒吧请来的美女摇晃腰肢,尽职尽责地提供视觉盛宴。
周晨捧场地鼓掌, 扭头看他的脸在酒吧昏暗环境中被手机屏幕印得泛蓝,好笑道:“来喝酒还看手机, 怎么?哪个妹妹让你魂都没了?”
方业识抬抬眼皮子, 含混不清地哼哼。
周晨提起兴致:“你小子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方业识没骨头似的往后一躺, 他说:“没,就是刚好被你说中。”
“有点不舒坦。”
周晨脑子慢一拍, 几秒后反应过来, 意味深长地大笑。
“呦,我那个表弟回来,把你的娅娅妹妹注意力全部吸引走了, 是吧?”
周晨幸灾乐祸:“我和你说, 这年头啊, 坏男人可没那么多女孩喜欢。大伙儿都是逢场作戏。”
“还得是看起来优质股的竹马靠谱,人长得好看,成绩还好,未来回国发展前途、钱途都光明。”
方业识冷冷扬唇,他没反驳周晨的话。
“我要是年轻女孩,也喜欢这种有感情基础, 成绩好、家境好的独生子, 我那表弟家里可没有什么私生子。他爸妈爱他爱得不得了,什么都纵着。”
很难说周晨这话里有没有嫉恨。他仰首喝了一大口酒, 脸庞涨红, 醉意上头,哼道:“搁我们这个圈子, 他那成长环境可真是幸福快乐。”
方业识被他说得来了几分气,一时间情绪激昂,给黎娅发了条消息。
问她这两天在忙什么,要不要和他出来喝酒。
黎娅没回他。
方业识骂了句“操”。
狐朋狗友旁观,时不时笑一句:“行了,程植过两天回去读书,你到时候就能约上。”
酒吧请来的舞者正在肆意摇摆,方业识看着台上群魔乱舞,无言地吞下酒液。他兴味索然,抄起车钥匙就要往外走,周晨诧然:“怎么,不继续玩了?”
“玩个屁。”
男人的自尊心被他自认为是鱼塘中的小鱼狠狠击碎。
方业识意识到他也不过是黎娅鱼塘中的一条鱼。
原本得意洋洋,号称她不过是“太好上手的好友妹妹”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
他心情烦躁。
……
7月2号,黎娅在安检口送走程植,她依依不舍道:“你今年再回来,是不是就是春节了?”
竹马答是。
他手上登机牌时间临近。
程植给了她一个友情的拥抱。
黎娅忍住眼眶中的热意,喃喃着:“我会想你的,阿植。”
程植情绪稳定,眉宇间笼罩着轩昂气宇,他颔首道:“我也会想你。”
“好好练舞,”他不太会说什么激励人的话,有时候木讷得像块石头,“期望有一天能看到你出现在更大的舞台上。”
黎娅张了张口,她想附和,可又无法坦然应下。
只能强笑着:“拜拜!春节假期见!”
她心有恋慕的竹马背对着她离开,黎娅收了泪,怔怔看着机场上空划过的云痕。
忽地,手机叮铃响起。
黎娅低头掏出手机,发现是方业识,她深吸一口气,接通,声音温柔含蓄:“业识哥哥,怎么了?”
她听着那边方业识意味深长地问她这些天在干什么。
黎娅心有不耐,她没表现出来,只说:“陪我的好朋友在国内玩。”
方业识:“哈。”
一种只有两人知晓的默契在电话中交汇。
黎娅已经不在想与方业识多说什么。她正哀伤于竹马的离开,无法应付他的阴阳怪气。
然而,方业识并不想放过她:“怎么,程植家庭条件好,没有私生兄弟,人聪明好看,你打算和他在一块啊?”
男人的自尊心被敲碎时,就很容易恼羞成怒。
黎娅从楚朱秀那里学来如何婉转低柔地与他人交流,她完美地施展在男女异性人际关系中,卓有成效。然而,她忽略了一点,楚朱秀平日里使用这招数是应对“豪门夫人们”,来自同性的柔和恭维,甜美的情绪价值,会让夫人们感到快乐,让女性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
她学得不够精湛,试错对象,忘记男人在本质上与女性有着不同的心理。
男人的劣根性太过明显,常常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勃然大怒,大动肝火。
黎娅心跳如鼓,她下意识地放柔声线,茫然道:“业识哥哥,你什么意思?”
方业识冷笑着甩出致命一招:“我听说程植未来的计划是在国外读书,起码十年内回不来。”
“你看中的金龟婿,恐怕没法儿如愿。”
黎娅听出方业识正在气头上,同时,血淋淋地撕掉她与程植“青梅竹马”关系中最重要的问题——她没法等程植十年。
一瞬间,她面红过耳。
“不过,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方业识恶意十足地道,“你哥不也是金龟婿吗?”
“人长得英俊好看,你家的公司未来肯定都是他继承,你要是嫁给你哥,连婆媳问题都不需要担心。”
黎娅发懵,她被这一席话的信息量轰炸,回不过神来。
只能嗔怒着道:“方业识,你在发什么疯?”
方业识冷笑着,如同就在她跟前,看破她这张精致柔白面庞下对安稳贵妇人生活的向往。
“终于不喊‘哥哥’了?”
“你还不如黎家真千金呢,她好歹看不惯我,就从始至终都对我没好眼色。”
方业识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娅娅妹妹,业识哥哥可是真心实意地给你提建议。”
黎娅红着眼眶,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她站在人流涌动的机场安检口,喉中酸涩,委屈得不行。
下一刻,她拨打黎漴的电话。
正逢工作日,黎漴刚开完公司会议。
黎娅没敢对黎漴说方业识发了什么疯。她只是哑着声音,佯装无意问:“哥哥,业识哥哥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黎漴有人员走动的声音,年轻秘书喊他“小黎总”,黎漴客气地应着。他半心半意地回她:“你怎么知道?”
“方家最近有点财产上的分配不均问题,我听说吵得挺厉害,”黎漴走进办公室,环境音消失,他低雅悦耳的声线变得更加清晰,“方家老爷子打算把财产的五分之三给那个私生子。”
黎娅恍然。
方业识是因为家里的财产拿不到大头,又因为她和程植联络的这些天没理会他,这才彻底发疯。
她咽了咽唾沫,听着黎漴问她:“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黎娅心砰砰跳。她道:“我不太喜欢业识哥了,他今天冲我撒气,就因为我这几天在和程植玩,没搭理他。”谎言要用一半的真话来矫饰,才能达到最终目的。
黎漴笑了一声。
他安抚道:“好,我知道了。娅娅你现在还在机场吗?”
“要哥给你联系司机吗?”
黎娅眼睫颤动,她甜甜地答好。
挂掉电话,方业识提及“黎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黎娅望着机场上空蓝天,白云被机身拖拽着拉出长长的印迹,犹如迤逦不断的水袖。
程植在那架跨国飞机上。
她凝望着,脑中风暴,思索着江市还有哪些与程植家世相当的青年。
“独生子”“没有资产分配问题”“有情感基础”“……”
最终,她只能想到“黎漴”这一个选择。
黎娅吞咽口水,她从未设想到的道路陡然铺展在眼下,命运抉择的关键,带有极致魅惑。只要踩入,她就能像楚朱秀那样,拥有长久安稳的富贵人生。
她深深吐息,为这个发现战栗不已。
忽然间,黎娅开始感激方业识朝她发疯。
=
江市第三中学。
课间休息,黎潼收到黎漴发来的短信。
她至今没把黎漴从拉黑状态中拉出,黎漴迫不得已用上最传统的联系方式。
【潼潼,哥之前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好像没有带走,还放在家里……】附图一张照片。
生日宴当晚,黎潼没有跟着黎家人回黎家别墅,更别说将宾客们送礼一块带走。
隔壁座戴着眼镜的女孩注意到她皱了眉。
她无声地用手肘碰碰她:“黎潼,你有难题解不出来吗?”
黎潼晃过神来,她摇了下头,轻声道:“不是,就一垃圾短信。”
易安:“噢噢。”
她挠了下脸,找补道:“你要是有解不出来的题,可以问下我。”
黎潼眼中盈起笑意,她认认真真地看她,说了声谢谢。
易安被她过分赤诚的语气弄得囧囧,脸蛋红了个透。好半天,她吭吭叽叽道:“万一我也解不出来,就一块去办公室找老师问问。”
黎潼心情很好,她瞧着女孩青涩柔软的侧脸,“嗯”了声。
距离放学还有一节课。
黎潼没有回黎漴的消息,她忙于补上薄弱的知识点,时不时趁着课间闲暇,整理错题难题。
对待知识,黎潼总是慎小谨微、兢兢翼翼。
即将放学,物理老师在台上慷慨激扬着解说着今年高考新题型,把黑板敲得邦邦响。
易安扭头看向邻座的黎潼。
美丽苍白的女孩看着物理老师,一丝不苟地做着笔记,她的侧脸线条清冷锐利,有种脱俗凡尘的皎洁感。
易安摸摸鼻子,她走了神,物理老师敏锐捕捉,毫不客气地喊道:“易安,你来解这道题。”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易安身上。
物理老师严肃极了。
易安尴尬地站起,定神看了下考题,很快解出。
物理老师不太愉快地放过她:“不要因为成绩不错,就得意洋洋。”
“你们来复读班,都是今年考得不够如意,准备再冲一年。”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在复读班。”
“把握机会,注意力集中了!”
易安脸红地点头应是。
她坐下,身边吸引了她注意力的黎潼毫不知情,她安抚地伸手拍拍她的手背。
温凉的指尖落在手背上,激得易安脸色更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直到放学,同复读班的几个同学走过来问她:“易安,你今年考得很好啊?怎么没直接去读。”
易安一板一眼道:“考失利了。”
一个男生有点酸溜溜道:“失利啊,我听说你可以直接上江市理工大学,好歹也是个末流211……”
易安不擅长和这种夹枪带棒的人说话。
她愣在原地。正在组织语言时,冷不丁,身旁黎潼口吻好奇,笑着问:“陈昊,你的理想志愿是江市理工吧?今年高考差了几分?”
陈昊被这句话问得有点卡壳。
他目光看向黎潼,既不想对漂亮女生发火,又觉得自己失了脸面。
反复纠结,错失回应最佳时机。
他隐隐听到黎潼嗤的一声笑了。
陈昊面红耳赤,他听着黎潼对易安道:“我们一块走吧,饭点了。”
易安眨动眼睫,意识到什么,她再看那几个同班同学,心情飘忽愉悦起来。
“嗯!”
两人同行离校时,黎潼得知易安今年复读的原因。
易安往常模考的分数不错,她的理想志愿是江大,如无意外,那就是板上钉钉,稳稳能上。
可惜她运气不好,高考那天吃坏肚子,拉得虚脱,上考场时注意力无法集中,只考了平时的七成。
成绩出来,易安立刻联系复读机构,打算重来一年。
她本来抱着复读班辛辛苦苦熬一年的念头来,也不打算在班上发展什么过于热络的同学友情。
谁知道入学第一天,身边被班主任安排了个超级漂亮、脾气超好的女孩。
易安心里美滋滋的。
盛夏傍晚,路边猫狗躲在失了燥热的荫蔽下,慵懒着伸长身子。
黎潼看着易安蹦蹦跳跳地靠近一只看起来毛绒绒的三花,伸出手要去摸。她本想制止,不料易安动作太快,那三花猫尾巴竖直,从喉咙中甜甜地溢出一声咕噜,鼓励般看向人类,示意多加抚摸。
易安兴奋极了,“黎潼!你也来摸摸!”
她站定在原地,榕树叶片悉悉索索地摩擦,遥遥能听到校门附近奶茶店叫号的动静。
三花猫咕噜咕噜,它淡粉色的爪子在原地踩踏。
易安已经陷入猫猫迷梦,“猫猫,好可爱的猫猫,它让人摸,它让我摸诶~”
黎潼哑然失笑。
她抛去从前在市井生活时,记下的人生规则——不要摸野生猫狗,因为你打不起狂犬疫苗和免疫球蛋白。
她上前抚摸三花猫圆圆的脑袋,感受着生命在她指下搏动的热度。
易安眼中亮亮,她超开心地说:“呜呜,猫猫就是最棒的!”
脚趾开花,正在原地踩奶的三花附和地“咪呜”一声。
它与黎潼对上眼神,天真无邪地用脑袋蹭了下她的掌心。
黎潼不期想到过去。
林建刚当初摔死那只养在缸中的小仓鼠时,劈头盖脸骂她:“你他妈是不是贱的?被死老鼠咬了,老子哪来的钱给你打针?”
那时候的林建刚,说时或许还带了点父爱。他摔死仓鼠后,跑去送她新生小鼠的朋友家,把她骂得泪水涟涟,骂得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
后来,黎潼失去了那个唯一真心喜欢她的好朋友。
她再去好友家约她上学一起走,她摔上门,在门口很响很恨地说:“林潼,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
她在多年后,查科学养宠的资料,得知宠物仓鼠身上根本没有狂犬病,家养的小仓鼠只要出生环境洁净,基本不带病毒。
黎潼想把这句话摔到林建刚的坟前,骂他脑子有病。
可她到林建刚坟前,还是没能骂出那句话。
她兴致寡淡,毫无波澜。
黎潼平静地想,那只摔死的小鼠,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林建刚对她微薄、可恨又可怜的父爱。
她用脚碾过林建刚坟头多年横生的茂密杂草,置若罔闻墓地管理者在她离开时,嘀咕的那句话“这么多年没看,草也不拔几根”。
……
“黎潼!”易安唤她,那样明亮雀跃,她被小猫拱着手心,眼睛笑得弯弯,“猫猫真是世界珍宝!”
“你觉得呢?”
三花猫很坚定地在地面踩踏,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小摩托隆隆作响。
黎潼翘起嘴角,她半蹲在三花猫面前,应着:“是,它真可爱。”
易安摸了个尽兴,最后,有点失落地道:“诶,可惜我养不了猫,我妈有点动物毛过敏。”
“对不起哦,咪咪,姐姐不能领养你。”
三花猫继续坚定地踩着地面,小梅花般的粉爪子毅力十足。
黎潼松松地拎着它的后颈,塞进自己的校服外套里。
这始料未及的拎猫抓猫方式,让三花茫然地咕噜一声,叼住后颈般,臣服于类似“母猫叼颈”的动作中,呆若木鸡。
易安同样茫然。
她与黎潼对上眼,“啊”了一声。
“我想养它,你有意见吗?”
皮肤苍白,眼眸漆黑的冷艳女孩,站在黄昏晚霞、榕树阴影下,轻描淡写地笑问。
易安眨眼。
她和她怀里的三花猫对视一眼。
一瞬间,有种她的后颈皮也被提溜起来的错觉。
女孩神态坚毅,声线紧绷,“当然没有!”
“好。”
黎潼眼中含笑,她垂下眼帘,黢黑睫毛并不上翘,常常有种怏怏不乐的错觉。当神情锐利,情绪寡淡时,冷漠厌世感扑面而来。
三花猫在校服外套里迷茫地“咪”了一声。
漂亮女孩脸上的厌倦与疲惫仿佛被洗涤浸润,她用指尖拨弄小猫柔软的粉耳朵,轻声对易安说:
“有空来我家看猫吧。”
黎潼不知道她能得到什么答案。
是婉拒,还是同意。
她心中没数。
好在,易安并不让她等太久,她笑眯眯地道:“好耶!”
“咪咪,可爱的咪咪~我们可以常常见面啦!”
第24章
黎漴没有收到黎潼的回复。
他并不灰心, 想了想,麻烦住家阿姨帮他将礼物收拾到车上,准备一块送到黎潼现住的新房。
垒放得整整齐齐的礼物, 价值昂贵,盛满心意。
江市傍晚交通堵塞, 自黎家别墅挑捷径开往御水小区, 前后耗费接近一小时半。
到达小区正门, 已是夜幕渐深。
车牌识别,驶入地下停车场, 他收到楚朱秀的消息:【儿子, 今晚住在御水吗?】
黎漴瞄了眼信息内容,拨通他妈电话,径自问:“妈, 有什么事?”
楚朱秀温吞道:“我听阿姨说, 你带着给潼潼的礼物去找她了。”
滑入固定车位, 黎漴没着急下车。
他静静听着楚朱秀说话,时不时应一声。
“是,我给潼潼的礼物,她当时没收,”顿了下,青年声线淬着点低落, “一会送到她住的地方。”
楚朱秀呼吸声柔和, 她斟酌言语,笑着道:“你要是有空, 帮妈妈问一下。”
他先是应下, 旋后问:“问什么?”
楚朱秀平静道:“潼潼参加的高三复习班,开学第一周有家长会, 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消息。”
黎漴听出楚朱秀言下之意。
他愣怔,犹豫道:“妈,你不能没经过潼潼同意,就擅自做决定。”
一时无言,缄默在电话中蔓延。
楚朱秀口吻淡然,她柔和悦耳的声线里常常蕴着他人难以拒绝的婉转。只有极亲近的家人才知道她性子中掩藏在柔婉下的坚硬,为达目的,往往不择手段,“我知道。”
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如果我不主动,她永远不会上前。”
楚朱秀本人同样需要掌握着亲生女儿的生活动态。
既然黎潼选择留在国内,她便要将一切嵌入可控范围。
黎漴闭上眼,摁着太阳穴。
他冷静道:“妈,潼潼应该不会乐意。”
楚朱秀第一次与儿子有了明面上的对峙与矛盾。她皱了下眉,道:“儿子,你不愿意吗?”
黎漴深呼吸,他听到隔壁固定车位有车驶入的轮胎摩擦声。
夏季高温,车内空调还开着。
他烦躁地拧下车钥匙,一边与楚朱秀交涉,一边去停车场管理员小亭借推车。
“妈,现在不是乐不乐意的问题,而是你没尊重她,如果我问了家长会的时间,”黎漴咽了下唾沫,他脑中闪回着黎潼那张冷淡厌恶的脸,霎时有点喉中艰涩,他不得已扯了两下领带,缓解那一下无法喘息的压抑感,“她会觉得我是在告密,好吗?”
楚朱秀的语调柔静,她笑了一声,平心易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多了解她一点,她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只能寻求你的帮助。”
母亲在儿子面前的示弱,将他当作依靠般茫然困惑的口吻,太容易让黎漴觉得自己必须要承担起责任,为楚朱秀做事。
他心绪不宁,无声地冲管理员颔首,要走推车,大步往固定车位走,“妈,我还是觉得你需要再考虑一下。”
楚朱秀沉寂片刻。
她听着儿子从后备箱将礼物盒一件件地摆在推车上的动静,清了清嗓子,仿佛被他说服。
“好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
黎漴没意识到楚朱秀轻声细语下潜伏的、涌动的偌大晦涩。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效果,轻松起来,“我在把礼物放推车上,一会送去潼潼家。”
楚朱秀含笑问:“你走前怎么没把爸妈送潼潼的礼物一块带去?”
除了黑卡和房产,黎振伟、楚朱秀一视同仁,给两个女儿都买了首饰作为礼物。
她和缓的语气让黎漴彻底放下心房。
他真诚道:“你们当父母的份儿,需要你们自己去送,不该由我来。”
电梯门开,推车滚轮,地面摩擦出怪响。
黎漴的声调响亮,隐隐能听出几分欣悦:“我呢,就当个‘妹宝男’,希望潼潼会喜欢我当哥的样子。”
楚朱秀静静地听着电话。
直到结束通讯,她仍对黎漴堪称真心烂漫的兄长爱护之情心生恍惚。
与她杂糅着愧疚和警惕的母爱相比,黎漴的关怀要纯粹许多。
楚朱秀摇头失笑,不为所动。
兀自联系教育系统里的朋友,她温声笑语:“周姐,我是朱秀。”
“是我,我之前问过你,我女儿在三中读书的近况。听说她的老师是这几年很不错的毕业班老师,我很放心。对了,想问下,三中开家长会和国际高中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呢,我对这不太了解,儿子、娅娅都是在国际高中读书的……”
……
黎漴汗津津地把推车从地下车库送到黎潼的住所。
他站在房门前,抬手看了下腕表。
7点35分。
黎漴鼓起勇气,按响门铃,他同时给黎潼发消息:【潼潼,是哥,我把礼物给你带来了。】
御水小区的楼房户型多为一梯两户,南北通透,私密性好。
隔壁一户刚入住没多久,正巧准备下楼,开门就看到黎漴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摁门铃。
她纳闷地瞧了他几眼,怀疑道:“你是这家人的谁啊?”
黎漴苦笑着,“我是她哥。”
走廊智能灯明亮如昼,邻居认出黎漴五官中与黎潼相似的点,她半信半疑地掏手机。
“妹妹,你家门口有个男的在敲门……嗯嗯,你在听课呀,”女邻居走进电梯,门关合间,她睇向黎漴的那一眼并不客气,“好,你看下要不要开门,他说他是你哥,穿得倒是有模有样。”
黎漴心里凉飕飕。
他抹了一把脸,酸溜溜的——黎潼连邻居的电话都很乐意接,却把他的电话拉黑。
正想着,门猛地开了。
黎潼面无表情地盯着黎漴,平板还在外放着课堂尾声,与之呼应,是一道软绵绵的“咪”声。
“你来做什么?”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如同风雪,扑面而来。
黎漴把小推车往前挪挪,他小声道:“哥给你发的短信,你没看吗?”
他眼睁睁看着黎潼低头翻起手机消息。
霎那间,更觉凄楚。
“潼潼,哥很认真地给你发消息,你有空能不能回一下……起码让我知道你有看到?”
青年垂着眼皮,他穿着体面得体,样貌堂堂,是会被带有警觉心的邻居勉为其难称为“有模有样”的英俊长相。
黎潼和他站在一块,两人五官间的相似感汹汹迸涌。
只要一眼,旁观者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两人有血缘关系。
他还想再说,偏偏,黎潼不给他机会:“行了,东西放门口。”
视线扫过推车上的昂贵礼物,黎潼索然寡味,她示意他撒开门框,别妨碍她关门。
黎漴:“……”
他不是毫无感情的机器人,被黎潼多次拒绝,难免意懒心灰,委顿颓萎。
只是,当他望向黎潼那张脸时,那种哀颓落寞感不由自主地被血缘牵引着治愈。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的大脑太过感性。很难忽视同父同母的妹妹,对她的冷漠刻薄本能地宽容优待。
又或者,说句难听的,他就是贱的。
“潼潼,哥听到你家里有点怪声。”
黎漴没忽视那一声“咪”,他半是找借口要进屋,半是真心实意要帮忙:“是不是别人家的宠物掉你的阳台了?”
身强力壮的成年男人想要强行进屋,基本上拦不住。
黎潼没能成功。
她盯着黎漴那虎背熊腰钻去阳台的样子,忍住滔天怒火,怕影响到隔壁邻居,先关上门。
刚加入家庭的三花猫机敏地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肉垫无声地踩在地上。黎潼与三花对上眼神,小猫的耳朵往后翻飞,蹑手蹑脚地准备发射。
须臾之间,一只飞天小猫趁着黎漴毫无防备,像只八爪鱼般落到他的脑袋上,糊得他看不清眼前视野,吓得吱哇乱叫。
“我操!什么鬼东西!”
成年男人的力量足够掌握一只羸弱小猫。
眼看着他就要伸手去薅脸上的猫。
黎潼上前往他身上摔了个枕头,趁着他身形一晃,接住三花。
黎漴色若死灰。
他干巴巴地望着黎潼,以及她怀里那只张牙舞爪的三花,紧绷道:“潼潼,刚才是它爬我脸上了吗?”
黎潼冷笑一声。
她从客厅收纳箱里找出前一小时从宠物医院买来的猫条,嘉许地摸摸它的脑袋,拆了一条喂食。
黎漴碎碎念着,目光不太敢看那只古怪、可怕的毛绒绒八爪鱼,嘀咕着:“你什么时候养的猫?我看它好凶的样子,要不换一只乖的养吧。”
“闭上你的臭嘴。”
黎潼捂着三花猫的耳朵,不让它听这种脏话,凶狠骂道:“谁让你自己找贱要进来?我邀请你了吗?!”
青年愁容满面,他被黎潼骂过很多次,已经不再应激。
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习惯。
他忧形于色,强颜为笑,“潼潼,哥只是吓了一跳。”
定了定神,黎漴专注地打量她怀里的生物,心有怯意,然而还是诚实夸赞:“它长得还挺好看,不算丑东西。”
三花猫美滋滋地舔完小半根,蜷在黎潼怀里,慢腾腾地舔爪洗脸。
黎潼听着它摩托车般的咕噜声,情绪稍有迂转,她抬眸冷冷地看他。
黎漴被她看得气势很弱,他张口结舌,想解释,又觉得自己没经过同意擅自进门的行为实在算不得体面。
最终,轻声道歉。
“对不起,哥下次不会了。”
黎潼并不觉得黎漴是真心道歉。
她直白点出:“你下次还敢,是吧?”
青年站在她几步远的位置,为她洞幽察微的敏锐心惊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对上她的漆黑眼瞳。
好半天,他摸了下鼻子,装作没听见,故意找其他话题道:“潼潼,你晚饭吃了吗?”
黎漴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黎潼从没见过。
她纳罕地打量他一番,很快,好奇稍纵而逝,她默不作声地将平板挪到面前。
怀中三花咕噜咕噜,陪着她一块看课。
黎漴本想接近,奈何被三花猫吓唬过一遭,没了胆子,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妹妹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揣着只凶恶小猫,认认真真地看课。
他看了十多分钟,黎潼一直不搭理他。
黎漴自找话题,自言自语:“潼潼,我听妈说,她觉得我之前上的那所国际高中不错,建议你去那里读书……你为什么不想去呢?”
“国际高中的氛围很好,很适合我们。”
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江市有钱人。
话说到这,黎漴惊觉自己说错话,他沉默看向黎潼,庆幸发觉她还在专心听课,浑然没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他舒了口气。
冷不丁,黎潼说:“还不走?”
她仰着脸,怀里的小猫同步仰着脸,凶猛地凝视他。人类言辞刻薄尖酸,猫咪发出嘶嘶声。
“滚出去。”
灰头土脸地被赶出去,似乎已是黎漴的人生常态。
他耷拉着脸,苦笑着对准备关门的黎潼柔声说再见。
“潼潼,哥有空再来看你。”
砰的一声,门紧紧闭合。
黎漴站在门口半晌,他蓦地想到什么,扬声喊道:“潼潼,你家小猫多大了,改天我给猫买点东西吧!”
他决定下次上门时带点猫粮、猫玩具,希望能成功贿赂那只延展性极强的猫。
黎漴心有余悸地摸了把脸。
他忽觉有点刺痛,掏手机看了下,脸颊边居然有一道浅浅的抓痕——伤口不深,在无意识情况下,太过容易忽视,直到触碰时,发觉异样,痛意这才清晰明了。
青年茫然地对着摄像头眨眼,他用指尖碰了下伤口的位置。
疼痛让他嘶声,血珠沁出皮肤,可见下爪的力度刁钻狠劣。
黎漴抽气,他愣是没敢问黎潼有没有给这只猫打过宠物疫苗。
口中泛苦,浑浑噩噩。
等到打了狂犬疫苗和免疫球蛋白,得知他还要再来四针,黎漴脑子发蒙。
当晚回去他就发了烧。
周身热烫,难以入眠。
黎漴可悲地想,这大概是他进门没经过同意的因果报应。
第25章
7月6日, 小暑前夕。
阳光猛烈,柏油路滋滋反光,热得发软。
江市第三中学, 熙来人往的学生与家长们涌入校门。
易安的母亲是个职业女性,她特意请了假陪着女儿来参加家长会。顶着大太阳, 下车时打了遮阳伞, 温柔地给易安那边挪送伞面, 怕女儿被晒得出汗。
一路直往复读班教学楼,易安小麻雀般叽叽喳喳, 说着自己复读开学这几天认识的漂亮邻桌。易安妈妈笑着听, 时不时附和。
步入教学楼,收了遮阳伞,女儿挽着她的手, 眼睛一亮, 大声地唤:“黎潼!”
不远处那个眼眸狭长, 神情淡淡的年轻女孩闻声看来。
她身旁没有家长,班主任为难地皱着眉,低声说什么。
易安妈妈伸手拧了下易安的手臂肉,轻轻掐了下她,硬是拦住易安下一句就要吐出的“黎潼你家长呢?”。
她和气地冲那个漂亮女孩颔首,“我是易安妈妈, 听易安说起过你。”
黎潼冲中年女性笑了下。
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足够听到班主任轻叹着道:“黎潼,你家里这个情况确实是不好找家长来听家长会……”
“除了爸妈外, 还有没有什么可靠的大人?”
黎潼平静极了, 她没打算让楚清许帮她开家长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麻烦她许多, 不该事事央求他人帮助。
“老师,我已经成年,可以负起自己的责任。”
“您看,复读的入学事宜,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来办理。”
易安妈妈听得震惊,她扫了眼身旁的女儿,一时间无言。
“行吧,先进去,再过半小时开家长会,到时候你自己认真听。”
班主任无奈,她拍了下她的肩头。
易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讷讷地跟在黎潼身旁,走进班级。好半天,坐立难安。易安妈妈掐了她大腿好几下,她还是没忍住:“黎潼,你的爸爸妈妈……”太过纯真养大的孩子,总是不可置信,她问完又懊悔,垂下脑袋。
黎潼不觉得被冒犯。
她平心静气道:“嗯,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
易安妈妈脸热,她重重掐了下不知轻重的易安,愣是把女儿掐得呜呜一声。
旋后,歉意万分地冲黎潼道:“黎同学,我家易安嘴巴坏,你不要放在心上。”
黎潼失笑。
她摇了下头,“没事,事实而已。”
她压根就没打算提黎家那对父母。
易安妈妈满怀愧疚着自家女儿实在不懂事,柔声道:“阿姨家就易安一个女儿,你要是平时没地方玩,可以来阿姨家……”
“如果有什么题不会解,”易安妈妈不打算未经过女儿的准许就擅自让她帮忙,她善意道,“阿姨当年也是理科生,易安有什么不懂的题也是问我。你要是不懂,有空微信发阿姨,阿姨看到会帮你解的。”
黎潼怔怔看她一会,弯了眉眼。
她低声说谢谢。
几个家长还没到的同学跑到走廊张望校门口。
校门口有洒水车唱着歌,从主干道划过,向四周喷射清水,清污去尘;几辆私家车蹭着水贴着驶过,洗涤半扇车身。
忽地,一个男生“靠”了声,“宾利飞驰,好帅。”
走廊几人伸长脖子,往校内停车场张望。
视线阻挡,没能看到车主是谁,他们惋惜叹气,但也大致能猜出来这辆车的车主——要么是校领导,要么是复读班同学的家长。
距离开家长会还有十多分钟,班主任在班级门口看签到表。
她望着班级里齐全的座位,正要开口宣布提前开始家长会。
门外传来一声柔语:“请问这是黎潼的班级吗?”
一个极美丽的妇人站在班级门口,目光清凌凌,笑意和煦。她捕捉到班级里大部分学生、家长惊艳的视线,波澜不惊地对着班主任道:“我是黎潼的妈妈,不好意思,是不是来迟了?”
班主任错愕地与她对上眼神。
她拧着眉头,放下签到表,她走到班门口,低声与楚朱秀交流几句。
“你是黎潼妈妈?”
楚朱秀:“是的,我是她妈妈。”
班主任怀疑道:“她爸去世了,她妈跑了。”
她没好意思直接说楚朱秀是不是那个“跑了”的妈,只是眼神怪异地打量她一圈。
楚朱秀脸色骤然僵硬。
预料之外的发展让她情绪难堪,她克制着声线,柔软道:“我是她的妈妈,因为一些原因,今年才联系上。”
豪门真假千金的事,她不愿意与外人说道。
楚朱秀只能憋屈地说出一半,隐瞒一半。
这种态度,莫名奇妙、阴差阳错地踩准黎潼此前对班主任说的那句“我妈老早就跑了”的事实。
班主任可不管家长有没有钱,有没有势。
更不觉得眼前这个明显是抛弃小孩的母亲有什么必要值得温和对待。
她一个靠着每年高考生成绩出名的老师,完全不需要畏惧所谓“权势压人”,就算校领导认为她得罪家长,要辞掉她,也多得是其他高中要花重金雇她。
班主任严苛挑剔道:“你是黎潼妈妈?怎么之前没加我们班的复读家长群?”
楚朱秀气势弱了下来。
她在国际高中根本没见过如此声势汹汹的老师,霎时恍惚茫然,眼睫颤动,强撑着道,“老师,对不起,潼潼之前没有和我说过要加群的事……”
她极力想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慈母样。
偏偏,三中不是她发挥人设魅力的舞台。
班主任严厉道:“当妈的,这点事还要女儿来说?”
她想到黎潼报名入学的事基本全靠她一个人来完成,同事江华在她面前提过一嘴,说黎潼家庭环境复杂,要她照顾着点。
至于如何复杂,班主任没有详细问,她怕戳女孩儿伤心处,也没敢特意找她聊。
今天一看楚朱秀这奢侈名贵的夫人打扮,内心憎恶,联想黎潼说过的话,顿时觉得这个美妇人是那个抛弃黎潼多年的“落跑妈妈”。
“能不能有点父母的责任心?”
楚朱秀被她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
距离开家长会的时间还剩几分钟,班级里正襟危坐的学生、家长们探头探脑地提醒站在门口的班主任:“翁老师,好像快开始了。”
班主任看着楚朱秀,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扭头看到黎潼那张冷下来的脸,深恶痛绝这种极不负责的家长——就连参加家长会也要花枝招展,恨不得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她道:“你去班级后排坐。”
楚朱秀愣了下,她才被班主任教训得灰头土脸,本想着熬过就好,一会与黎潼同坐,开完家长会。
谁料,班主任直接让她坐后排去。
她望向班级后方,那有几把椅,周围空荡荡。
“老师,我不能和我女儿坐吗?”楚朱秀语气柔顺,她垂在一旁的手指嵌入掌心,指甲盖狠狠地印了几枚月牙,她试图保持冷静,和气商量,“我看其他家长都是和自己的小孩坐……”
班主任道:“我们班开家长会,需要孩子主动带家长一块坐位置上。”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前提,班主任胡说八道着。她注意到黎潼越来越冷的眸色,心知这个孩子对这个“美丽母亲”的到来并不欢迎,想必也不愿意她陪着一坐。
于是,语气更加客观诚恳。
“你看下,要喊黎潼吗?”
楚朱秀傻眼。
她与黎潼只短暂对上一秒眼。她强撑笑脸,她面无表情。
来前的自信满满,瞬间被冷霜覆盖。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迟疑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好的,老师,我去后排坐。”
后排空位,没什么人坐过,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楚朱秀忍着恶心,从包里掏出纸巾,擦过椅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家长会顺利开始,她在班级后排,像是舞台剧中存在感最低的丑角。嬉笑怒骂后,舞台幕布垂落,黑黢黢剧院里观众甚至瞧都不愿意瞧她一眼。
复读班的家长们都在全力关注着自家孩子。
班级门口发生的小风波,除了距离最近的班主任知道底细,他人都以为楚朱秀是班上哪个同学的远亲。
……
家长会顺利开完,家长们多留下来,拿着自家孩子今年的高考成绩,详细询问各科老师如何补缺补漏,尽力不在今年再留遗憾。
易安妈妈也凑上前去问,她家易安今年落分最多的科目,正是坏肚子后考的数学一科。
易安蔫头蔫脑地陪着她妈,听着家长们激情昂扬地议论着。
班主任忙于应对,她口干舌燥,直到给大半学生家长说完。她抬头,看到班级角落里,那个美丽妇人脸色苍白地与黎潼小声说话。
她无声打量,没有上前打断。
又一位家长唉声叹气地拿着成绩单,挤到她面前,夺走她的注意力:“翁老师,看看我家儿子,他这个成绩能不能上师范啊,我想给他报地理类师范生……”
班主任不得不抬着眼镜框,认认真真地给家长分析成绩可提高的空间。
再抬头,班级角落已经不见人影。
她有点担心,决定一会去找黎潼,和那个莫名奇妙的家长。
=
黎潼厌恶夏天。
楚朱秀光荣地为她的厌恶清单添加分量。
晒得人头晕目眩的日光透过稀疏的叶片直直射下,美丽妇人穿着五公分的高跟鞋,试着小跑跟在黎潼身后,她柔柔唤:“潼潼,你生气了吗?”
毫无界限、毫无分寸感地介入他人生活。
黎家人每一个都是这样讨人厌的存在。
黎潼大步往停车场走,她看到那辆宾利飞驰,目露嘲讽:“你非要这么爱出风头?”
楚朱秀起初没听懂,或者说,是她不愿意往那方面猜想。
黎漴、黎娅从前格外满意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席家长会,恨不得让所有同班同学都认识她。
孩子们挺着胸脯,骄傲自得地牵着她的手,向老师、同学们得意承认着:“这是我妈!漂亮吧!”
楚朱秀为此目眩神摇。
她沉迷于金钱、医美带给她的青春永驻,喜爱在孩子面前成为他们口中的“漂亮妈妈”。她人生价值的部分幸福与快乐来自于此。
辛苦准备,前来三中。
很难说,楚朱秀有没有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脑中总是有着这样的念头——“血缘是挡不住的,潼潼是她孕育出的孩子,母女之间怎会有隔夜仇”?
想着想着,楚朱秀说服自己,愈发坚信。
她不认为自己没经过同意前来家长会是什么可恶的行为。
这世上比她言行过分的父母多了去了。
楚朱秀定在原地,她重复道:“爱出风头?”
“潼潼,妈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在乎你,”楚朱秀自有一套理论,她斟酌言语,温柔道:“所以才这样精心打扮着来参加。”
七月的夏,热得校园里的流浪猫狗蹲伏在私家车的阴影下。
绿化带的喷洒水龙头向外呲呲清水,几只野猫各自交替着上前饮水,缓解焦渴。
宾利飞驰的车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黎潼知道楚朱秀最在乎什么。
她的富贵、体面、美丽、口碑……
黎潼凝神望她。
一切的一切,浇筑出如今假人般青春美丽的贵妇人。
日光明亮,楚朱秀的苹果肌饱满,天生好皮般莹润雪白的脸上,如今正双眼盈盈看着她,好似被她的话伤透心。
她们博弈过,楚朱秀被迫让步过。
楚朱秀必定心有不甘。因而多次迫近,试探她的底线,发现黎潼选择复读后,了解到她如今客观存在的“软肋”是学习。
她喜出望外。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把柄,而楚朱秀想要成为赢家。
她将胜负欲掩饰在“母爱”之下,美名曰:“潼潼,我是在乎你的。”
她要利用各种机会,踏进她的生活范畴,一箭双雕地达成目的。
不管是母女温情,还是掌握她的生活。
楚朱秀都想做到。
黎潼与她的距离很近。她看出她漆黑眼中与她相似的眸光,基因在这一刻奇异地重合,点燃着年轻女孩眼中旺盛的火焰。
蓦地,黎潼扬唇,她呢喃着说:“妈,你一定觉得我很在乎你的一举一动吧?”
楚朱秀心脏砰砰。
她想说,如果不在乎,她为什么要生气呢?只有在乎一个人,才会有负面情绪。
美丽妇人眼中含着温存,她颤动睫毛,软声道:“潼潼,不管怎么样,我很在乎你。”
夏季的烫风滚动,她的脸颊温热。
出门前在空调房里精心上妆的粉底,湿热地粘附在肌肤上。楚朱秀心不在焉地想,她需要尽快解决这件事,然后回家卸妆。
骤然间,她听到黎潼古怪地低声笑了下。
“妈妈,你知道吗?我确实挺在乎你有时候说的蠢话,做的蠢事。”
“你太天真了,和我不太熟,怎么就敢随意踏进我的生活里?”
楚朱秀忽地怔住。
她心神不定,困惑于她这一刻的腔调——她从没听过潼潼喊她“妈妈”,那似乎是娅娅专属的唤词,尾音上扬,童稚天真。
很有被溺爱着,孩童的不谙世事感。
她疑惧不已。
可又心想,在黎潼在乎的校园里,她应当不会当面给她脸色看。早在几小时前,楚朱秀便意识到黎潼不会在班上对她口出恶言。
校园是黎潼在乎的公开场合。她很少礼貌对待黎家人,可又总在很多时候,对待外人友善至极,差异明显。
“潼潼?”
楚朱秀唤了一声,她毫无防备。
下一秒,扑面而来一个巴掌,直直击中她的右颊。
痛意迟了一拍。
柔润亲肤、适合常年做医美护理的细腻底妆,于热腾腾的盛夏沁出油脂,黎潼给了她一个完全没有收起力气的巴掌。她打完以后,嫌恶地低头看向掌心的色块,再仰头,对上捂着脸,眼眶湿了一圈,疼痛过后,是巨大惊慌与愤怒的楚朱秀。
黎潼甜甜地笑了起来。
她说:“妈妈——”
“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和女生打架从没有输过。”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好好和你说话?劝你下次不要这么做?”
遥遥有学生家长的声音,一个耐心说着复读一定要认真,不要辜负这一年时光,一个老老实实应着,承诺自己一定好好读书。
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的脸颊痛得楚朱秀落下泪来。
她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羞耻与愤怒让她哑声怒道:“黎潼!我是你妈妈!你怎么敢动手打我!”
“你怎么敢?!”
黎潼稳定站定在她面前,只是微笑。
那一对家长眼见着就要进停车场驱车离开。
楚朱秀匆匆地侧过身子,要从包里掏出纸巾,装作擦汗的样子。她心中越来越慌,越来越慌,生怕赶不上。
一只微凉的手递来一张纸巾。
她抖着指尖,形色仓皇地夺过,泪水洒落在她美丽精致的脸庞上。
楚朱秀仰着脸,用纸巾盖住脸,任由泪意蔓延。
那家长和学生诧异地走过来,“同学,你妈妈怎么了?”
她怕黎潼开口就是“我给她一巴掌”,强忍着泪,就要自己解释,是天热出汗,她在擦。
临时想来的借口太多纰漏。
谎言一戳就破。
楚朱秀正要隐忍开口,她听到黎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
家长和学生没有识破这个谎言。
楚朱秀要跳出喉咙眼的心脏终于平稳回到胸膛。
她煎熬仰脸,包羞忍耻,直到周围没了旁人声音,她终于能够卸下力气,眼神潮湿地看向黎潼。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楚朱秀咬牙切齿。
黎潼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着,柔声道:“妈,你也要还我一巴掌吗?”
苍白漂亮女孩眨着眼,轻声喃喃:“可我不笨,不像你。”
“我会躲诶。”
她说得诙谐可爱。
楚朱秀痛得泪珠不止,她扬起的手指蜷着,到底没有落下。
体面成为桎梏这个女人最大的镣铐。
她连被人打了都不敢给路人瞧,又怎么会做成功率极低的反击?
楚朱秀泪湿了纸巾,她攥着那一团皱巴巴,从包里掏出镜子,看到颊上红痕几无,只有泪水划过将底妆带走的痕迹。
她恍惚不定地看着镜中自己,眼睫颤动,脸颊潮湿。
一张干燥的纸巾迎面递来。
“我有控制力度哦,”黎潼对她道,“听说你明后天要陪爸出差,我不敢把你的脸打坏了。”
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这曾经是楚朱秀的为人之道,她凭借这潜移默化的规训,将儿子女儿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几乎不会对她忤逆。楚朱秀无比自傲于她的教育成果。
终有一朝,这规训落到她身上。
楚朱秀意识恍惚,她本能地接过那张纸巾,久久出神。
夏季的风,燥热粘腻。
楚朱秀发了个抖,直到坐上宾利飞驰,空调持续不断送出凉气,她如坐针毡。
望着前方,脑中空白。
某一瞬间,楚朱秀开始厌恶夏天。
第26章
直到家长们四下散去, 班主任抽空给黎潼打了个电话,询问她是否还在校内。
她本意是想关心下学生,担忧她与那位家长谈话不畅, 影响个人生活。
谁料,黎潼轻松愉快的语气舒缓了她的焦虑。
“老师, 我现在在买水, 您还没回吗?”
家长会当天上午开完, 下午继续上课。
班主任收拾着讲台前的往届高考资料,偏头夹着手机道:“对, 还没呢。”
“我一会想去班上拿书包, 老师你等我一会好吗?”
这种请求班主任都会应下,她将资料收进随身包里,没一会便等到黎潼进班。
穿着校服, 笑容很好看的漂亮女娃娃给班主任拿了瓶常温矿泉水, 她说:“老师, 怕您喝不了凉的,所以只买了常温的。”
班主任不好意思笑着。
她接过矿泉水,与她并肩走出班级,不忘低声问:“刚才那位是你的家长吗?”
黎潼笑吟吟着,她说道:“是的,不太熟。”
“她已经走了吗?”
“嗯。”黎潼轻描淡写道, 浑然看不出前几刻甩给楚朱秀一巴掌时的冷淡戾气, 眼中含笑,姿态放松。
班主任见她没有再谈下去的念头, 脑中对那个“落跑妈妈”的身份更加坚信。她拧开矿泉水, 喝了一口,旋后温和看向她, 说道:“生活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和我谈谈。”
“心里有事千万不要憋着,你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年。”
“过了这一年,且让她看!”
她得到学生轻柔坚定的一声“好”。
……
7月7日,小暑。
晴空像烤出来的蓝瓷,蓝得晃眼。正逢午后,光照充足,街边榕树影叶摇动,行人汗津津地钻进荫蔽下遮阳挡热。
黎潼接到黎漴的电话。
“潼潼,我听说妈跑到你学校去开家长会了?”青年声线里蕴着勃然不发的怒意,他努力克制情绪,“是这样吗?”
黎潼诧然。
她抬眉,重新看了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你换了新手机号?”
黎漴没预料到她的重点在于他换了手机号。
他干巴巴地苦笑道,“潼潼,你把我的手机号拉黑了,我只能用别的号码来打。”
黎潼恍然,她慢吞吞地准备就此挂掉,再将这个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
黎漴慌张补充:“我知道你要挂断,但是请先等一下!”
青年紧张地快速道:“我之前和妈谈过,让她不要没经过你同意,就擅自做决定 ——”
黎潼暂停动作。
她意味深长问:“她和你说了?”
黎漴没察觉到她这句话背后掩藏的深意。
只以为她在质问他是否知情“楚朱秀替她开家长会”的事。
他反驳道:“我没有同意她当时的请求。”
黎潼含糊地应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蜷缩在榕树荫蔽下的小黄狗摇晃着尾巴,嗅到她从便利店买来的速食气味,讨好着伏趴着,黑亮眼睛渴望地凝视着她手里的便利店塑料袋。
黎潼想了下,她发出两声召唤小狗的声音。那小黄狗眼睛一亮,三步做五步走,慢慢地、试探着晃着尾巴,朝她走来。
黎漴的声线含着气恼,他咕哝道:“她当时想让我问你,家长会的具体时间。”
黎潼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没有问我。”
黎漴邀功般,气昂昂道:“是的,我觉得这样很不尊重你。”
“潼潼,你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行为。”
小黄狗埋头苦吃着黎潼从便利店买来的烤肠,它吃得又急又快,尾巴呼呼乱扇,螺旋桨般,差点要原地起飞。
黎潼泰然自若。
她没有上前抚摸小黄狗的脑门,只是静静地看它吃完。
黎漴声线紧绷,他有种替母亲感到羞耻的滋味,“我听说她昨天去了你的学校,已经和她吵过一架了。”
小黄狗吃饱喝足,讨好着上前,用长吻拱拱她的脚背。
黎潼的鞋是普通的运动透气款,小狗长吻搭在上方,一刻的怪异触觉。很快,那小黄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再度跑到荫蔽下避暑。
她翘着嘴角,心情愉快。
黎漴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情绪状态尚佳。
他苦恼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潼潼,妈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你以后和她相处久了就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坚持。”
“我今天和她吵的架很凶,”青年赧然,“她这次难得服软,一句话都没反驳我。”
黎潼含混不清地哼哼两声。
这种语气助词,有助于倾听与促进他人近一步分享八卦信息。
“也许她开始改变自己,”黎漴带有期望,他有了几分雀跃,“我想这是个好的开始——”
“哥。”
黎潼忽然唤道。
黎漴愣怔,他受宠若惊地“诶”了一声,心跳如鼓,耳朵痒痒。
好久没有听到黎潼这样喊他,他情绪拔高到极点,恨不得她多叫几句。
“你得感谢我,让妈开始反省自己。”
黎漴茫然地应“昂”,他神志涣然,不能够第一时间读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
黎潼深深笑起来,她说道:“运气好,你问妈,她会告诉你。”
“但我想,她应该不是那种在孩子面前承认错误的家长,”黎潼幽幽说着,她意兴盎然,“但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开始,对吧?”
黎漴一无所知。他就像是不远处那只吃了她一根烤肠,就乐得找不到北,满心欢喜的小黄狗。只消听到她说话口吻中的亲昵,涌动着快乐,喃喃地应着:“是,我觉得是的。”
电话挂断。
黎潼眼中盈着灿然笑意,她在袋中掏出另一根烤肠,柔声诱哄小黄狗。
它怯怯地上前,比上一次要大胆些。
长吻搭在烤肠上,迅速地衔走。
然后,它伏趴在荫蔽处,烤肠埋在前足下,冲她狠狠摇尾巴。
今天出门一趟,遇上心软的人类,足以让它快活好久。
“好小狗。”
黎潼正处兴头上,她高高兴兴地对小黄狗说再见。
=
班主任在班级讲台前放置着“距离高考还剩XXX天”的提示日历本。
趁着第一次家长会结束,她激励着班上学生们:“我希望你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剩下的三百多天里。”
“希望你们的父母也做好配合工作,接下来三百多天我们一起努力。”
黎潼仰着脸听着老师讲话。
易安从家长会结束至今,一直懊悔着自己的愚蠢。
她没好意思再挑明此前的蠢话,只是默默地用行动道歉,将自己高中至今的笔记本复印件全都带来,放在黎潼的桌下。
等到她问时,脸烧得通红。
“刚好这些笔记我复印了一遍,”被父母养得幸福天真的普通人,冒犯人后的道歉:“黎潼,你可以带回家看。”
她硬是看着黎潼收下,这才安心不少。
当班主任说起,三百多天的复读时间里需要家庭的配合。
黎潼若有所思,易安埋头苦想。
课间,她收到易安推来的一张小纸条:【我妈妈说,之后要是有什么女孩子的事情,不方便不懂的,你可以问问她。】
黎潼盯着纸条看了半天。
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易安妈妈担心她身边没有年长女性教导。
许多女孩儿在睡眠少、学习紧张的高三期间,总是有经期不调、长痘脱发等毛病。这时候,往往需要妈妈带着去医院看病,调理身体。
黎潼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境遇,她迟钝到看了好几分钟,才理解到纸条上的用意。
她凝神,用笔书写着回了一句:【好,帮我谢谢阿姨。】
纸条推回。
易安眼眸亮了。
她冲她笑着,珍惜地将纸条夹进书里。
当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向班上学生说着接下来三百多天有多紧张,希望大家不要掉链子,家长也不要拖后腿时。
黎潼想到黎家人,她心不在焉地摸到抽屉里的手机,决定做点什么事,让黎家人忙一点。
省得来打扰她的复读。
说想就想,说做就做。
黎潼雷厉风行,当天就给黎娅打了个电话。
……
江市艺术大学,大一学生们大多回家,无聊消遣,度过假期。
只有少部分学生,家中有人脉,对前途目标非常明确,被安排了实习工作。
黎娅恰是后者。
她满心不耐地听着江市舞团单位里的几个前辈说话,她们正热议着下个月单位组团去闽省海岛旅游的行程。
黎娅兴致索然,完全不觉得海岛旅游有什么值得期待。
一个前辈问黎娅:“小娅,你到时候去吗?这次组团三天两夜,团价很划算!”
她想着要拒绝,话在口中,将要说出,又咽了下去。
楚朱秀不会乐意见到黎娅拒绝参与单位活动。
她脸上盈盈,温柔和气道:“好呀,我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看看那几天有没有空。”
前辈们热火朝天说着每年单位的旅游经费指标,感慨这两年的指标降了,需要她们自己补贴进去。
黎娅付之一笑。
还不到她每天支出零头的旅游经费,听着廉价不已。偏偏,她要按捺住性子,保持形象,融入团体。
时间嘀嗒。
她神情不属,蓦地,手机电话铃响,显示是陌生号码。
黎娅如获大赦,她朝单位前辈们甜甜笑了下:“我去接个电话,一会再回来。”
抓着手机,匆匆赶到走廊尽头。
脸蛋纯洁,笑容清甜的年轻女孩嗲嗲地接起电话:“你好,请问是哪位?”
黎潼听着黎娅的声音,短促的笑了一下。
瞬间,黎娅背脊挺直,她如临大敌,警惕不安,“黎潼?”
“是我。”
黎潼对她的紧绷不以为意,她轻声笑着:“你在舞蹈单位?”
黎娅皱了下眉。
她不知道黎潼是哪里来的具体信息,试图敷衍搪塞过去,“你打我电话做什么?”
两人对彼此印象并不好。
不久前,矛盾相向,争执混乱。
黎娅为之付出代价。
她恨意深深,畏惧潜伏胸口。盛夏午后,倏忽卷舒,难受得像是有团冰冷蛇鳞蜷在肌肤上,丝丝吐息。
黎潼轻慢低缓着,温吞说话,好似是个再好心不过的路人,得知八卦,第一时间告知主人公。
“娅娅,你知道林建刚和陈芳吧?你的亲生父母。”
黎娅听到“林建刚”“陈芳”这两个人名,反应剧烈。她看了下四周,压低声线,狠狠道:“他们才不是我爸妈,你在说什么胡话!”
脸蛋纯真,笑容美好的女孩在这一刻失去往常的温柔可爱。
她冷着声线,“那是你爸妈,不是我的!”
黎潼嗤了一声。
她听出黎娅语气中的逞强与慌张,以及不可预估后话如何的战栗。
她吸食着来自黎娅的恐惧,心满意足地抚摸着手下的三花猫。
小猫很给面子地响亮咕噜。
“是我爸妈吗?娅娅,他们和我可没有血缘关系。”
只要一句话,就足够击溃黎娅。
她畏惧于板上钉钉,无法改变的亲缘关系,恨不得黎潼从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更希望从一开始楚朱秀没有多选“血样项目”用以鉴定。
黎娅摇摇欲坠,她扶住走廊白墙,手掌被蹭出一道灰白。
她眼中含泪,忍气吞声,“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的亲生爸妈是谁吗?”
黎娅色厉内荏,她比谁都怕提起“亲生父母”,那意味着她不是黎家人,与黎振伟、楚朱秀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注定了她本该走上“林潼”的人生。
走了狗屎运的黎娅,互换人生的黎家真假千金事件,于短短一年时间内,成为江市上流圈子里人人津津乐道的真人八卦。
黎娅原来的朋友们明面上不说什么,私底下还是要肆意嘲笑她的血统:“一个命好点的穷比,根本没资格和我们站在一起,想想就有点搞笑,要是没抱错孩子,她现在估计都生了三胎在家带孩子吧。”
诸如此类的话,难听到黎娅喉中哽咽。
每每听到,她更恨黎潼。
她恨不得她去死。
恨不得她死在窘迫穷困的从前,让黎家人找回真千金时,只能看到一个墓碑。
如此这般,黎家人一定会选择隐瞒真假千金的事实,维护住家庭的体面。
黎潼慢腾腾地将三花猫抱进怀里。
温暖的生物有着轻飘飘的重量,与沉甸甸的爱意。
它奋力在她怀里踩着奶,向全世界发出摩托车的呜呜轰鸣。
黎潼笑着说:“不会,我怎么会因为这点你我皆知的事情,就来打扰你呢?”
她云淡风轻地说下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林建刚虽然死了。”黎潼凝视虚空,她回忆起上一世在死后不久,以灵魂姿态留驻人间时,得知的消息。快-意席卷,她轻佻地扬唇,缓声低语,“但我找到陈芳了。”
那个在“林潼”一岁时离家出走,抛夫弃子的女人。
黎娅的亲生母亲。
陈芳闯荡二十多年,一身风尘,脂粉烂俗,无力挣钱之余,终于想起那个自己曾经抛弃过的女儿,想找她养老送终。
那时候的黎潼已经死去,好在,陈芳还有个亲生女儿。
陈芳搅乱了黎家彼时平稳安静的生活状态,愣是将他们弄得狼狈不堪,直到花了不少钱打理关系,才将她处理好。
黎潼曾听过黎娅在深夜大哭,委屈得楚楚可怜:“要是潼潼还在就好了,她一定很想念陈芳——”
“而我,我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妈妈,我根本不想和她联系。”
楚朱秀动容地揽过她,柔柔安慰,承诺他们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
“你猜猜,她现在在哪里?”
一刻停顿。
黎潼餍足地听到黎娅颤抖着声线,问她:“她在哪里?”
她答非所问:“我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了。”
黎娅后背脊骨像被抽走,她浑身无力,战栗发抖,尖声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把我的电话——”
“娅娅,冷静点。”
三花猫歪着脑袋,暂停咕噜。
它瞧着主人笑得前俯后合的模样,美妙而畅快地奏出一道甜美的“咪呜”,尾巴如同旗杆,直直竖着。
小猫十分捧场!
黎潼笑眯眯地亲了它的圆脑壳一口,回应黎娅。
“没办法,谁让你是她的亲生女儿。”
“血缘很奇妙的,你见到她的第一眼,一定会深深地——”
电话挂断。
黎潼扫兴地看着被挂断的手机屏幕,懒洋洋地吐出恶心黎娅的最后几个字:
“爱上她!”
第27章
黎家陷入长久不歇的混乱。
黎娅脸色苍白, 她双目失神,听着黎振伟踱步与人通话:“我女儿不可能和她见面。”
“什么叫做陈芳要求见面?”黎振伟怒极反笑,“她有什么资格见?”
楚朱秀在沙发上仔细翻看与陈芳有关的个人资料。
她越看脸越沉。
黎漴匆匆赶来时, 撞见黎振伟冲着手机那头怒喝道:“她都已经找上门来要欺负我女儿,你还指望我好声好气地商量?”
“怎么回事?”
他看着黎振伟怒火朝天地挂了电话, 拧眉问道。
黎娅眼眸潮湿, 她咽了口唾沫, 对黎漴说道:“哥哥,陈芳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联系我要见面。”
黎振伟刚才联络的是此前接洽负责认亲的警察。
陈芳要求和黎娅见面, 黎娅不同意,情况僵持。
“她怎么知道你的电话?”
黎娅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颊边:“黎潼把我的电话给她了。”
黎漴错愕。
黎振伟、楚朱秀已经得知此事经过,他们生气过后, 不再纠结于这一点, 只是重复自己的决定:“我不可能让黎娅去和她见面。”
民警表示理解, 同时隐晦道,当初“真假千金”鉴定血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建刚生前所居住的小区居民们很是鸡贼地凑热闹,试图给陈芳献策,让她和亲生女儿会面。
至于从一开始就将联系方式给到陈芳的黎潼,于情于理都不能责怪她的决定。
“毕竟, 陈芳是黎娅的亲生母亲, ”民警道,“她想见自己的女儿, 情有可原。”
“黎潼年纪轻, 在这种事情上带了点感情,孩子心软给了电话, 你们不要过分苛责她。”
说这话的,恰好是当年处理过林建刚家暴出警事件的老民警。
他对黎潼印象颇深,言语里带了点个人倾向。
谁都能听出来这是打感情牌的糊弄话,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黎振伟扭头看到儿子,脸色稍松。
“有没有联系到潼潼?”
“你给我问一下,她为什么要把联系电话给陈芳?!”
黎漴犹豫了一下,说:“我刚给她打过电话,她说自己在忙小考,叫我们不要打扰她。”
黎振伟沉吟。
“那等她考试结束再说。”
然而,直到黎潼小考结束,黎家人电话联系,还是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黎潼的态度让人来火。
她淡定到说话时含着笑意,话里全是“陈芳毕竟是黎娅妈妈”等居高临下的劝慰。言语带来钝刀子割肉的痛感,更要命的是,她的“钝刀子”还是生锈的那种,划破肌肤,需要多打几针破伤风。
楚朱秀将联系黎潼的事交给儿子来做。
黎漴忙于工作之余,担负起这个责任。
他倒不是不愿意去做,只是很多时候,这本不该是他去做的事——与黎潼电联时,她从不惯他,黎漴只能选择按捺脾气。挂了电话,他难免将脾气展示给家人。
黎娅、楚朱秀成为直面他烦恼憋闷的家人。
黎家的气氛每况愈下。
陈芳迟迟见不到黎娅,她不知从哪得来的信息,硬是跑去江市舞团单位门口拉起横幅。
【我要见我的亲生女儿黎娅】,大字乌黑,红布鲜亮。
羞得黎娅愣是在家哭了几天,不想再去单位实习。
陈芳的老邻居们在这件事上奉献不少力气。
风尘妖娆的半老徐娘陈芳出现在小区里,率先得到不少人的关注。
前些时日,陈家儿媳、女婿乱搞的事沸腾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陈家阿婆见人就要低头溜走,再抬不起那细瘦脖子,颧骨塌陷,老态毕露。
小区里平时就靠街坊邻居八卦过活,老邻居们见到陈芳,两眼一转,笑吟吟问她怎么回来,得知她是收到黎潼消息,前来找亲生女儿时。几个街坊歇声,对那个嘴皮子厉害、挑明他人家事的“林家阿妹”心有余悸。
怕陈家阿婆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愣是丁点不敢说她。
陈芳试探着问“黎潼”现在情况如何,他们一声不吭,旁的事倒是挺热心,乐于为陈芳与亲生女儿的见面提出自我见解。
旋后,陈芳决定与黎娅见面。
她本就是奔着让女儿养老的念头回到江市,自然是不达成目的不罢休。
闲出屁的、想看热闹的,齐齐奉出奸计。
下层人最擅长利用他们毫不在乎的脸面来达成目的。
这恰恰是黎家人所在乎的。
七月尾,陈芳去过江市舞团单位拉横幅后不久,她胸有成竹地给黎潼发消息。
她说:【我女儿说要和我见面,你说第一次见面我带点什么去见她比较好?】
黎潼埋头解题,刷了半页往年考纲。
趁着去倒水的功夫,瞟了眼手机。
她加了陈芳的微信,点开头像,朋友圈里满是她过去几年飞往各地与大哥们的行程记录。
文字内容透出行业工作者的洋洋得意、油滑甜蜜。
黎潼是趁着她穷途落魄,将她找上门来。
几个月前,陈芳的多年老大哥进局子,她没了稳定收入,只好试着开直播挣点钱。
她这个款在大爷大哥观众中颇受关注,开播没多久就挣了不少米。可惜脑子不行,被骗进公会签了个不平等合同,最终收益二八分。
陈芳决定违约单干。
单干没几天,被公会起诉要求赔偿一百万,这一百万恰好就是她这十几年攒下的养老钱——再老奸巨猾,但凡不想征信黑了,只能捏着鼻子还清违约金。
陈芳还做着五十岁时退休全国旅游的养老梦,怎么会愿意黑掉征信,高铁飞机不能坐?
她还了违约金,向认识的大哥借了钱,打算重操旧业。
黎潼在她末路穷途时提供了“亲生女儿是黎家假千金”的光明前路。
陈芳喜出望外。
她靠着搜“黎娅”的名字,从百科、短视频平台找到她跳舞视频,截着美图,与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合并拼图。
中老年人最爱的荷花、绿水、天鹅背景,旋转式PPT的小视频,美滋滋地制作着“饱含心意”的“母女情深”VCR。
陈芳决定,见到黎娅的第一面,就将她年轻时的照片给她瞧瞧。
基因多么奇妙。
她感慨着她与黎娅的容颜相似,为“天无绝人之路”而感激命运,得亏当年医院抱错孩子,这才让自己老有所依。
对于告知黎娅信息的黎潼,陈芳起初动过几分念头。
说她曾经吃过她几个月母乳,黎潼也能算是她闺女——闺女嘛,不像儿子,需要准备房子和礼金,养闺女就是招商银行,总是不亏本。多一个闺女那更是好事,将来养老多个依靠。
她抛夫弃女离开林家时,早就想过未来养老找女儿。
女人心软且好面子,只要她死皮赖脸些,养老的事总是不必愁。
黎潼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挺新奇地听完陈芳的“吃母乳”论,轻笑起来。
笑得陈芳瘆得慌。
下一刻,黎潼说,她知道她之前和大哥们在一起时做过什么生意,要是不想得罪她,还是尽量乖一点。
陈芳吓得后背发凉。
她本以为她随口胡说,没料到,黎潼如数家珍般说出她以前睡过的几个大哥名字,她的底细被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芳吃过直播违约教训,不敢再加试探,彻底蔫了。
回到江市不久,她暗戳戳问街坊邻居与“黎潼”相关的事,他们一句话都不肯说,神神秘秘,搞得陈芳一点也不想得罪她。
她和黎潼两人甚至连现实见面都没见过。
所有沟通聊天都是通过微信或电话。
……
黎潼脚边绕着温暖小猫,她把解了一半,卡住的题目拍照发给易安,询问她解题思路是否有错。
然后,回陈芳。
【你上次做的那个母女视频挺好,她一定会喜欢。】
陈芳期待不已:【行,听你的准没错。】
黎潼没再看陈芳接下来的信息。
易安给她发来照片,上边用文字解题步骤,清晰明了地告知她在哪个关卡用错原理、计算错误。
夏季漫长炎热,她待在空调房里,享受着清凉。
忽的,一阵急雨坠下天际。
黎潼起身,凝神望向高楼外的城市雨景。
疾风阵阵,刮得绿化树木疯狂摇动,路人拥挤着躲入临街商铺,面上焦灼。
商铺上方的大屏幕显示着彩妆广告,漂亮艺人涂抹口红,浮华绚丽。风雨急促,像素粒蒙上水珠,氤氲模糊。
她嗅到雨水急落,翻动泥土的腥味。
雨水浇灭高温燥热,盛夏仍有数月光景,已不再难熬。
黎潼回神,重新坐在书桌前,看书解题。
=
楚朱秀足足有几个月没敢和朋友们去美容院,喝下午茶。
她睁眼闭眼都是家里的闹腾事。
黎娅的亲生母亲陈芳找上门来,泪眼哭诉着她与亲生女儿多年分离,一副无所求的样子。老女人楚楚可怜地拉着黎娅的手,只说自己想认女儿,并没有贪她富贵的意思。
楚朱秀当时在餐厅的小包厢里,黎振伟、黎漴陪着她一块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黎娅进退无措,她被陈芳牵着手,脸涨得通红,要哭不哭。
楚朱秀是在这一刻,发现泪眼蒙蒙的黎娅和陈芳有着惊人的相似。
事情渐渐发展到她想来就作呕的地步。
陈芳掏出手机,热情地邀请她看自己精心制作的VCR。
压根没学过剪辑的普通人,用的是剪印APP里最基础的通用模板,中老年人热爱的PPT风格。
陈芳满是怀念地指着照片,柔声道:“这是妈妈二十年前的样子,和你现在一样,很漂亮。”
“你爸爸追求我好多年,他扎破避-孕套才让我怀上你的。”
“当初我本来不想和他好,谁知道他挣了点小钱,买了套房子,承诺给我过上好生活——”陈芳身上有着廉价香水味,她眼袋厚重,睫毛涂得像是蜘蛛精,近看不堪入目,远看确是还行。
服务员上菜时,一无所知地说了句:“阿姨,你们是母女俩吧?长得真像。”
黎娅好想哭。
陈芳乐得直笑,她连连应道:“是的,我是她妈妈,你眼光真好。”
黎娅想要抽回被她握着的手,陈芳力气极大,硬是不从,她抚摸着她细腻的手背,感慨着:“想当年,我那么漂亮,好多人追求,结果选了个最不中用的。”
“后来你爸他不争气,投资输了,我和他过不下去,就走了。”
“这几年,妈妈过得好辛苦啊。”
陈芳说着,用纸巾擤鼻涕,发出巨大的一声。
黎娅僵住,她狠狠抽回手,亮声反驳:“你这些话应该给黎潼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陈芳愣了下。
她看向黎娅的目光透着好笑,仿佛在笑话她的天真。
“女儿,你想什么呢?黎潼又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难不成还要喊她做女儿吗?”
她咋舌,琢磨着,想到之前花两百块咨询律师,律师给的建议。
瞬间,理直气壮地回:“你看,这个孩子抱错的事,派出所警察都登记过,真上法庭,人家法官都会说你肯定是我闺女。”
“黎潼她可不是,她是人黎家的种,”陈芳嘟囔,她操起筷子,夹住一块肥美的肉,大口嚼着,“女儿,认命吧,你其实姓林,根本不姓黎。”
“要不是你爸当年太爱我,生你时花了老多钱跑那个——嘶,一晚上快五百的妇产科医院住,你还没这个运气和黎潼抱错呢。”
“人家是千金,是天鹅,就是运气不好了点。”
“你呀,沾了人家的光。”
陈芳挺怵黎潼。
她可不敢在别人面前说黎潼坏话,只能极力地攀着黎娅,死不放手,怎样都要把这个亲生女儿绑成利益共同体。
当然,她可不会说自己是为了图养老,图富贵。
陈芳眼神迷离,哭得真心实意,“我啊,其实还是有一点爱你爸的,看你这五官,多漂亮,眉毛多像建刚。”
“他要是还活着,一定很高兴我们的女儿出落得这么漂亮。”
黎娅吓得直哭,她擦着眼泪,哽咽不止。陈芳一腔慈母作态,递上纸巾,“囡囡乖喽,这么激动和妈妈见面吗?以后我们常常见面,感情就深了……”
楚朱秀恶心到手抖,她摔破面前的茶杯。
黎振伟猛吸一口烟,他低声骂了几句粗话。
黎漴怔怔,他望着不远处,浑身发毛。
陈芳的泪眼与黎娅的泪眼,默契地重合在脑中。
他为基因带来的相似感,毛骨悚然。
……
陈芳知道与黎娅联络是个长久计划。
她怕黎家人使出点杀人断腿的阴狠手段,于是,天天在平台开直播,以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
黎潼每隔两个月点开她的直播账号看一眼。
夏天已过去很久。
江市迎来冬季,榕树常年郁郁葱葱,并不见颓色,只有夏花败落,失去斑斓色彩。
清晨四五点时,温度会低到零下,校园里的浅水池结着薄薄一层凝冰。
黎潼把自己收拾得暖和,她脖子上挂着厚厚围巾,手指揣进校服兜兜,靠在走廊上背诵英语单词。
班级门背后的手机收纳布袋空悬,等着班上学生们进班前统一按照学号上交。
黎潼趁着手机还没被收,打开陈芳的直播账号。
这几个月,陈芳换了个风格,她将自己打扮得素静可人,再加上美颜滤镜,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十多岁。
——很像黎娅。
她无声地笑了下。
最新的一条视频,几袋看不出款式的衣服,包装朴素。
文字是【今天给宝贝女儿买了衣服,妈妈没什么钱,但还是希望女儿喜欢[玫瑰]这是妈妈迟来多年的心意,宝贝女儿[爱心][亲亲]】
评论里是她从前的观众们的回复。
点赞量最多的,是一条【美女,世上孩子终会懂得父母的用心,只要努力,孩子会理解爸妈当初为了事业离开孩子的决定……对了,美女,回一下我的私信】
黎潼呃了声,猝不及防。
很快,她收起手机,用手指盖住几排单词,只看释义,拼出单词。
易安耷拉着眼皮,困得找不到北,她戴着帽子,呆滞地直立行走。
看到黎潼站在走廊上背书,一身力气泄了,咕哝着贴上去:“黎潼,黎潼,你怎么能精力这么旺盛,我都没看过你打哈欠!”
她困得神志不清,万分羡慕黎潼的精力充沛:“我天天喝咖啡!努力睡饱6小时!”
“还是好困~”
年轻女孩的贴贴,让黎潼不由自主地笑了。
她听着她的哀嚎,冷不丁甩出个英文单词。
易安条件反射地说出释义。
“看来还是没困到极点。”黎潼轻柔拧了下易安的脸颊,女孩被温凉的指尖轻轻一掐,挤眉弄眼着抱怨,小火车般“呜呜”直叫。
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半小时。
复读班的同学们有的在班级后排对着绿植背诵,有的在走廊尽头听英文广播,有的朝着校园初冬景色,情之所至,念着诗句——
“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
……
12月23日。
黎漴二十四岁生日这天,江市迎来第一场冬雨。
他喝着酒,望着手机屏幕出神。
方业识忙于处理方家老爷子遗产分配的事,足足有数月没和他聊天扯淡,刚巧错过黎家人陷进低潮的时期。
他给黎漴倒了杯酒,自己同样痛饮一杯。
“哥们,来一口,敬这流年不利、时运不好的操蛋日子。”
黎漴默默地喝了半杯。
方业识瞄他,发觉他还在走神,一时有点幸灾乐祸,但不想表现出来。
他和江市上流圈子里的大伙儿一样,旁观着黎家的热闹事。
“真假千金”的生日宴后不久,“假千金”黎娅的亲生母亲找上门来,丑态毕露,天天在短视频账号里发自己的“寻女视频”。
许是怕得罪黎家人,陈芳并不敢直接说明发生了什么。
视频文案中带着语义不明的句子,饱含情感。路人看热闹,知情人看笑话。
楚朱秀足足有好几个月没有出席一些重大场合。她深感羞耻,畏于与他人说起自己家的事。
黎振伟借着工作出差,几个月留在国内的时间少之又少。除非必要,大部分事情都交给黎漴处理。
黎漴忙于公司事务,终于不再有空去打扰黎潼。
方业识忽地问:“对了,你家妹妹呢?”
黎漴抬起脸,他定定看他,方业识的下一句脱口而出:“我说的不是娅娅哈,是你家潼潼。”
英俊青年疲倦地摁住太阳穴。
他轻声说道:“她在上学。”
方业识:“噢噢,在上学啊。”
黎漴急于倾诉,他喃喃着说:“潼潼和我其实长得很像,对吧?”
方业识诚实道:“那肯定的,你们俩同父同母,能不像就怪了。”
黎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当初没有抱错——”
方业识纳闷地“哈”了一声。
“怎么?你们家娅娅难道不听话了?”
黎漴垂下眼帘,他机械性地滑动着手机屏幕,脑中充斥着这几天黎娅的哭诉,她在家里闹着要出国,不想留在江市:“我好讨厌陈芳!她老是去我学校烦我!”
“妈妈,哥哥,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她弄走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抽抽噎噎的哭声在黎家别墅摇曳,犹如女鬼低泣。
黎漴头痛欲裂。
他已经很久没能打电话联系黎潼,询问她的生活近况。
楚朱秀私下曾与他交流过黎潼。
与在家里哭诉、外头有着亲生母亲陈芳在闹腾的黎娅对比,安心读书,只要他们不去烦她,她就一点也不想捣乱的黎潼相比。
黎潼乖得出奇。
以至于,他们几乎都要忘记当初是黎潼将黎娅的联系方式交给陈芳。
如今想来,陈芳找上黎娅是势必的事。这个女人早有回江市靠女儿养老的念头,黎潼只不过是让她进度提前,直接命中黎娅。
就像是那个告知陈芳想见黎娅的民警说的那样。
母亲想见女儿,情有可原。
只要陈芳还活着,她对黎家的威胁长久存在,根本不可能逃得过。
陈芳可以不要脸皮地撒泼打滚,抛去做人的体面矜持。
黎家人做不到。
他们知道不少人在看笑话。这几个月来,几个项目因家事耽误,资金涌涌溜走,黎振伟恨得咬牙,当着黎娅的面把她数落得狗血淋头。
深夜,黎漴路过黎娅的房间,听到她低声哭着给程植打电话。
程植的劝说毫无作用。
深陷其中的人才能知道,遇上这样一个可怕、低劣的女人有多难缠。
黎娅的生母有着与黎娅相似的容颜,哭起来楚楚,劣质脂粉泛着风尘。
陈芳有着市井小民生活的狡猾,生怕黎家对她下狠手,保持着每天10小时的直播,从醒来开始直播,甜甜对着摄像头唤“榜一大哥”时,口吻腔调莫名与黎娅撒娇时重合。
黎漴嫌恶地饮尽最后一口酒。
他回方业识道:“娅娅暂且不提。”
“她的生母让人难以接受。”
方业识挑眉。
他好奇问:“有多难以接受?”
黎漴陷入沉默。
久久,他低声说道:
“她的存在,让我开始怀疑劣质基因能否被家庭教育改善。”
他闭上眼,想到他们家从没有人爱哭——楚朱秀从不在儿女面前哭泣,永远坚韧美丽。
他更是从小倔强,丁点眼泪都不愿掉,犟得像条牛。
那么,黎娅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哭泣手段?
陈芳和黎娅的脸在他脑海中闪回。黎漴胸膛起伏,他感到恶心,喉中叫嚣着呕意,方业识及时拿住垃圾桶,大惊小怪道:“操,你别吐我身上——”
黎漴吐得昏天暗地。
第28章
黎漴面色苍白。
他靠在沙发上, 口中苦涩。方业识不敢再劝酒,他找服务员要解酒药,心有余悸道:“你赶紧吃了, 万一出点毛病,我可应付不了。”
面前的酒杯被撤下。
方业识抱着酒瓶, 生怕黎漴再主动要喝, 见他神情疲惫, 垂着眼睫,周身萦绕着颓丧。
他心里起了几分可怜, 劝道:“行了, 你家要是真那么愁娅娅的事,不如直接把她送出国好了。”
黎漴抬起眼皮,他轻声说:“送出国后, 她的生母怎么解决?”
出国好说, 陈芳会不会变本加厉, 直接找上黎家?
若是再借点媒体力量,闹腾一番,黎家将永无宁日。
楚朱秀便是顾忌于此,暂时无法同意黎娅要出国的请求。
方业识:“……”
他不是没听说陈芳没皮没脸,叹气道:“要使点阴私手段,你们家铁定要搭进去一个。”
有钱人真要狠点心, 什么事干不到?
花钱能解决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都不算事。
陈芳早有预料,她做直播, 保持自己的关注度, 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
那张与黎娅相似的清纯脸蛋,在镜头前搔首弄姿, 眉目传情。
既做到保护自身,又做到恶心黎家人。
一箭双雕的效果好到让楚朱秀看到黎娅时,总是情难自禁地闭眼。
情况陷入僵局。
黎家不是没想过花钱摆平,可惜陈芳压根不满意现在的价位,直觉认为纠缠下去还能获得更多。
她美名曰“不是为了图养老来找黎娅”,而是“出于对女儿的真爱”。
腻歪的口吻,让黎娅骨颤肉惊,让黎家人切齿痛恨。
方业识说完也觉得没辙,拱手一摊,无可奈何。
“要么狠点心割肉,要么就一块被耗着。”他意味深长道,这句话中的“肉”指的正是“黎娅”本人。
黎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愣怔,皱眉。
最终,还是兄长爱护之情占据上风,他平静说:“娅娅在我们家养了这么多年,放弃她,她又能去哪里?”
方业识耸肩。
他不乐意再掺和,咕哝一句,没让黎漴听到。
“别后悔就行。”
=
江市,冬雨骤降。
迎风行走街头的路人打着伞,面色憔悴地拢住外套,冷得直打寒战。
24小时便利店关东煮热腾腾地升着水雾,学生们在门口排成长队,店员吆喝着价格,将包装好的食物递上。
黎潼买了一杯暖手的热咖啡。
露指手套妥帖地保存着掌心温度,纸杯透出的热意让指尖的冷凉缓慢消退。
易安分享着趣闻:“黎潼,你知道吗?今年冬天江市有可能下雪诶,我们这可是南方!”
她兴高采烈地举着手机,屏幕上新闻显眼,气象局专家提示今年全国进入寒潮天气。
江市有概率迎来几十年来的首场雪。
南方娃娃对下雪有种天然的热忱。
易安也不例外,脸颊上盈着笑意,十分向往的模样:“这次高考顺利的话,我有点想报到北方的城市去~”
“我还没见过雪呢!”
黎潼轻声应和:“我也没有见过。”
她凝视着遥远天边的阴云,手机嗡的一声,提示有消息送达。
黎漴发来消息,询问她目前近况如何。
文字内容并不长,通篇用词小心翼翼。
末了,他歉意万分道:【潼潼,这段时间家里事情比较多,很难顾及到你,爸妈和我都很抱歉。】
易安发觉好友笑了。
黎潼生得眉眼漆黑艳丽,垂眸时,总是泛着一股厌倦感。
暖驼色的围巾衬得她脸极小,鼻尖在低温下冻得微青。好在喝过几口咖啡,暖和过来,脸颊有了热意,她笑时如同降落人间的冷冷云霭骤然被光辉印散。
易安心有好奇。
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涉世未深的蠢货般直接问,而是继续着“下雪”话题:“要是江市能下一场超大的雪就好了,我想堆雪人!”
黎潼轻描淡写道:“我和你一起。”
易安快乐点头:“好耶!”
她饮尽杯中咖啡,将空纸杯丢进垃圾桶。
易安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着最近一次小考,抱怨着科目难度。
黎潼一应一和。
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复黎漴的消息。
冬雨下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
深夜,黎潼写完三篇英语阅读,仰头看时钟,零点已过。
这才想到,昨天好像是黎漴的生日。
黎潼给门外翘首以盼的猫咪倒了点猫粮,脑中念头如云掠过,毫无波澜。
她迅速忘掉,沉浸于三花猫翻肚皮、四脚朝天着诱惑主人来抚摸的甜美中。
=
黎振伟人在国外,黎漴负责国内公司事务。
他坐在办公桌前,按部就班地处理文件。办公大厦开了暖气,窗户外凝结冷霜,时不时能听到员工行走的声响。
黎振伟的秘书郑存没有随同出国,选择留在国内帮助黎漴处理工作。
他敲了敲门。
室内黎漴沉沉一声:“进。”
“存叔,”黎漴见是他,脸上带笑,“什么事?”
郑存:“黎总出国前留了个招待项目合伙人的行程,暂时没法亲自回来处理。”
黎漴接过他手上的资料。
粗粗一扫,发觉是前两年刚在项目上有过初次合作,原定今年商议深度合作的商业伙伴。
这个项目本是由黎振伟全权负责。
郑存怕他觉得吃力,道:“小黎总,这次行程我会陪同,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实时联系黎总。”
黎漴在认识多年的长辈面前,露出倦怠。英俊青年眼下有着青黑,望向年长者,罕见苦涩道:“存叔,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天应付公司的事很累——爸有没有说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
郑存道:“黎总在国外处理A级项目,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顿了顿,郑存有所保留道:“黎总出国前和我聊过,这次同样是给你练手的机会。”
黎家人口结构稳定,要不是出了“真假千金”这件事,江市上流圈子里恐怕还是将黎家当作“完美家庭”“完美豪门”的典范。
当然,时至今日,“真假千金”对黎漴的影响也不大。
他保有着黎家继承人的身份,父母看重,拥有实权,岿然不动。
黎漴默了。
他好半天才道:“我知道。”
郑存目含激励,朝他颔首,娓娓道着,此行与合伙人见面需要提前知悉的情况。
……
楚朱秀按捺脾气,她听着黎娅在房间里落泪的动静。
这与过往发生过的情况相似,她的心态全然变化。
过去,她觉得女儿爱哭不是什么大事。
孩童天性如此。黎娅爱哭,哭时楚楚可怜,颇为玉软花柔。
作为母亲,她心生怜爱,并允许她这样做。
有时,楚朱秀存有好奇,看着育儿书,心念着“每一个孩子的天性都是不同的”。
楚朱秀不清楚黎娅爱哭的习惯因何而来,但她爱她。于是,容忍着她眼中含泪的娇滴作态。
认回黎潼的当下,楚朱秀只恍惚过几瞬,觉得潼潼和她很像。
她并不认为,黎娅爱哭的性子是什么值得为难的事。
作为母亲,她接受娅娅柔软爱哭,接受她泪眼汪汪。
直到,黎娅的生母出现。
陈芳的存在给了黎家人一个悍然暴击。
陈芳泪眼朦胧的故作姿态,利用各种手段来恶心黎家人。
楚朱秀终于意识到——曾经困扰过她,让她求助于育儿书的谜题有了答案。
基因让黎娅不知不觉中拥有亲生母亲的模样。
楚朱秀胆寒心颤。
她耳膜胀痛,环绕着黎娅的哭泣声,蓦地,头一次高声喝止:“娅娅,不要再哭了!”
房间里的黎娅哭腔一止,片刻后,她泪汪汪地拉开门。
“妈妈?”
“我,我是,”黎娅被楚朱秀的脸色震住,抽噎着,脸涨得红红,“我在和阿植说话。”
“陈芳她又去学校找我,还送了一堆破衣服给我。”
她说着,气恼无助地低声问:“妈妈,真的不能把我送到国外吗?”
“班上的同学都在笑话我。”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自黎娅嫩白脸颊滚落。
楚朱秀克制情绪,她平心静气道:“你要出国,甩掉国内的烂摊子吗?”
黎娅怔住。她意识到楚朱秀语气里的怒意,试图解释:“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娅娅,你受不了,我和你爸爸、你哥哥就受得了吗?”
楚朱秀眼神冰冷。
“你爸爸因为你的事,项目投标失误两次,”美丽贵妇人的细腻雪白颈子如天鹅般优雅,她数月没能去做医美护理,已有细纹浅浅展露,彰显着这段时间黎家被陈芳折磨得身不由己,“他现在跑国外去忙新项目,不得已将公司交给你哥哥。”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敢出门和朋友说话,”楚朱秀声线颤抖,她望着黎娅,女儿用不可置信,极受伤的眼神看她,她冷酷地自顾自说下去,“而你呢?”
“你只想着逃离国内,将烂摊子交给父母、兄长。”
“自个儿潇洒快活,是吗?”
黎娅脸色惨白。
她哽咽着,辩解着:“我没有这么想,妈妈,你不要这么想我。”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来自母亲的语言伤害,把黎娅伤得体无完肤。
其中还有楚朱秀毫不客气地挑明事实真相,阐述着黎娅内心自私想法后,陷入深深羞耻与偌大慌张的豁然崩溃。
“难道不是这样吗?”楚朱秀一颗眼泪都没有掉。
黎娅已是泪如雨下。
她喃喃解释着,自己并不是想要当逃兵,并不是想让父母、兄长承担责任。
她只是很累,很难受。
“妈妈,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
“妈妈,我只有你一个妈妈,陈芳只是陌生人——”
说到最后,黎娅惶恐地伸手要牵她的手,要和她贴近。
楚朱秀没有抗拒,她冷眼瞧着她,猝然柔声道:
“娅娅,你知道你看起来和陈芳有多像吗?”
黎娅呆若木鸡。
她哭得满脸潮湿,狼狈不堪,左手握住楚朱秀,右手本能地往脸上摸。
“妈妈?”
“你是在开玩笑吧?”
楚朱秀露出一个笑,那样复杂,又爱又恨。
她说:“我从不开玩笑。”
第29章
楚朱秀甩手离开时, 黎娅发了很久的呆。
她茫然地回到桌前,惊恐发现,自己和程植的电话保持着畅通状态。
母女间的争吵, 句句尖锐,剑拔弩张。
楚朱秀指责她过分自私, 说她很像陈芳的话, 极有可能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程植。
黎娅魂都没了。
她试探着, 小声问:“阿植,你还在吗?”你听到了吗?
脑中乱糟糟, 黎娅魂不守舍, 听到程植回道:“我在。”
她的心沉入谷底。
几刻沉默,程植说:“娅娅,我要挂断电话了。”
他克制着情绪, 轻声告别:“再见。”
黎娅望着手机屏幕长达一小时多的通话时间。她怔怔的, 从喉中溢出一声呜咽, 连哭都不敢太大声,强忍下去,涨得脸颊通红。
……
江市第三中学复读班给学生安排一个月的假期时间,自1月24日放到2月24日。
班主任早知道班上孩子们心思飘忽,恨不得立刻放假回家。她赶在老师们安排好假期作业后,站在讲台前, 将日历表摆出, 语气严肃道:“距离高考还剩多少天,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放假回家也不能耽误日常复习, 每天晚上10点前准时给我在班群打卡发作业。”
她板着脸, 看着下方学生们既松弛又紧张的脸,心中柔软, 很快,语气温柔起来,“祝大家过个愉快的假期。”
掌声雷鼓,学生们喜笑颜开。
收拾东西回家是个大工程。从夏至冬的所有课本、资料、练习题被放在瓦楞纸箱里,学生们联系着父母开车来接,寄宿生正从宿舍搬运着个人生活用品,一派热火朝天。
易安妈妈来接易安时,问要不要载她一程。
黎潼婉拒。
易安挥手和她说再见时,天空飘下一片雪。
黎潼嗅到冷雪潮气,她本能地望向空中雪云,听到易安雀跃欢呼:“妈妈!下雪了!”
江市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降雪。
易安妈妈惊喜地拿出手机拍照:“天呐,我活了几十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江市下雪!”
车流滚入飘零雪色中,不少人摇下车窗,开始拍摄下雪视频发朋友圈。
黎潼走进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份速食饭团,认真咀嚼。
柜员在和朋友聊着这稀奇大雪:“诶呦我天!我还以为气象局专家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真下雪了!”
她觑见在门口望着纷飞雪色的黎潼,还不忘唤道:“妹妹,进店里来吃,店里暖和!”
黎潼冲她笑了下,她退进温暖的店铺里,咽下食物。
常青绿叶被初雪掩盖,覆着厚厚一层皎白,南方城市骤然下雪,让无数人震惊恍惚。
黎潼上辈子见过这场雪。
她没太多反应,平平无奇地丢掉饭团包装纸,趁着便利店还没关门,买了点关东煮回家。
属于黎潼的复习资料,花钱找了同城跑腿,送到御水小区物业签收处。
她一身轻松,背着书包走在大街上,耳边是冬雪簌簌落下的声响,隐约能听到孩童敞着窗户大声欢呼。
手机嗡的一声。
黎漴发来消息,说自己路过商场,给她买了几件羽绒服、雪地靴,放在物业签收处。
【这几天降温厉害,潼潼你注意保暖,哥买了点东西,不喜欢就放着,不要有心理负担】
【冬天喝点暖汤舒服,我没让妈安排阿姨给你煮。朋友推荐我这几家店,说是羊肉汤滚得不错,口味地道,你有空到店尝尝。】
翻动消息框,从上至下,全是黎漴的自言自语。
黎潼无聊地翻了一会,觉得没意思,熄屏手机。
·
黎振伟年前回国一趟,忙了两天,迅速出境。
国内工作全权交给黎漴来负责,机场离别时,黎振伟拍了下黎漴肩头,低声道:“儿子,公司的事麻烦你了。”
黎漴颔首。
黎振伟看了下时间,叹气道:“我知道你妈最近在家里心情不好,我本想这次出国带上她……”
黎漴心领意会,两个成年男人齐齐陷入微妙沉默。
楚朱秀担忧自己出国,黎娅无法应对陈芳,致使黎家出现无法挽回的名誉危机。
短短数月,陈芳折磨得楚朱秀、黎娅面如土色。黎振伟、黎漴忙于事业,只能临时抽空着安抚家属情绪。
黎振伟想到什么:“潼潼呢?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黎漴眼里带了笑意,“在安心读书。”
黎振伟长叹一声。
他絮语:“过年尽量让潼潼回家一块过。”
距离春节还剩下20天。
黎振伟承诺自己忙完手头项目,将在春节前回国,与家人共度新年。
黎漴知道他爸这意思,是让他联系黎潼。
全家上下,应对黎潼最好的人选只有他。
楚朱秀自数月前的家长会后,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不再愿意主动与黎潼联系。黎漴心存疑惑,他没有细究,只以为是楚朱秀开始反省自己,不再强硬踏入潼潼的生活。
黎振伟从来不是擅长与子女沟通的家长,他忙于事业,应付不来家长里短。
黎娅更不是能和黎潼和平相处的人。
黎漴身怀重任,他私下认为这是“甜蜜且沉重的负担”——黎潼不爱搭理他,总是让他自说自话。可但凡她有一次回复,就够他高兴得找不到北。
他没能察觉到,情绪上的高昂与低落与某人息息相关时,意味着他容易被拿捏。
应下黎振伟的话后,黎漴借着江市降雪的契机,给黎潼买了点冬季保暖衣物。
黎潼没回他。
人在公司,郑存叮嘱他与商业伙伴的二次会见行程需要提前准备:“小黎总,段总的航班因雪停飞,他助理说可能要延期到明天中午到达江市。”
黎漴答好。
他想了一会,问郑存:“存叔,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饭馆子?”
“适合冬天吃点热乎乎的,暖胃暖身。”
郑存挑眉,纳闷看他,得到黎漴一个羞赧的表情:“潼潼一个人住,怕她吃不好。”
郑存恍然大悟,他大方给了几个江市有名的冬日汤馆店铺,并说:“下雪天,正是喝汤的好日子。”
黎漴兴高采烈,低头给黎潼发消息。
办公大厦外,雪色皑皑,遍地冰寒。
郑存递上几份文件,示意黎漴过目签字。
青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机,戴上眼镜,开始浏览。
翌日,郑存陪着黎漴去招待商业伙伴。
上个月,这个原定今年深入合作的合伙人路过江市,黎振伟不在国内,招待商业伙伴的行程交给黎漴——他头一遭应对,仓促之下,硬是靠着郑存才没出丑。
第二次见面,黎漴总算有点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言谈自若地与段暄山握手,谈着彼此近期生活状况。
餐席上了几份热汤,黎漴热情招呼着段暄山尝尝:“段总,这几样是餐厅招牌,养生养胃,冬天喝着不错。”
段暄山没有直接拒绝。
他矜平躁释地颔首,接了一盅热汤,全程没动。
黎漴未曾注意到,中途上洗手间时,郑存给他发了条消息。
【段总瞧着兴致不高,要不要一会换个场地?】
这“换个场地”就是生意场上男人间心照不宣的暗话。
黎漴揉了下太阳穴,他挺不乐意去那种场合——换作方业识,或许要喜不自胜。
他回:【待会看看。】
再回来时,黎漴站定在门前,迅速且无声地打量两眼段暄山。
黎振伟此前和他聊过这个商业伙伴——生在淮市,祖上富贵,比黎家的底蕴厚得多;他年纪很轻,二十七八,接手段家产业四年;按照年龄来算,恰是黎漴这个岁数开始揽公司大权。
比起黎漴还需要郑存帮扶,黎振伟时不时国外通讯连线,告知他如何处理公司事务的现今。
段暄山早已独当一面,不再是需要在父辈荫蔽下缓慢成长的青年。
餐席灯光明亮,餐厅外仍下着大雪。
段暄山眉眼冷峻,他慢吞吞地咀嚼着食物,轮廓泛着几分清冷漠然,瞧着怏怏。
黎漴微叹,他心想,段总看着果然兴致不高。
郑存说的话在他脑海中闪过,黎漴勉为其难地挠了下脸,他决定一会试探下,若是段暄山真想去点颜色场所,那他也得陪着。
做生意时,难免要拉下身段,将合伙人哄得妥帖高兴。
黎漴扬着笑,亮声示意自己回来了。
郑存与他对视,微不可查地点头。
落座,热情说话。
段暄山面上淡淡,他倒没有忽视黎漴说话,三句能应一句。
饭吃到尾声,黎漴纠结一会,状若无意地笑道:“段总一会还有安排吗?”
“要是没有安排,我和郑秘书想带您去——”
段暄山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他眼皮稍抬,清醒冷淡道:“你们常去?”
已婚人士郑存额头落下一颗汗,他踌躇解围道:“咳咳,这倒没有,只是……”
黎漴尴尬得脚趾抓地。
他忍住情绪,解释道:“不,我只是看你兴致不高,担心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
段暄山淡漠扫了他俩一眼,气氛缄默无声。
末了,他潦草道:“没必要。”
他起身,身量竟比一米八五的黎漴还要高几厘米。
“行了,明天联系我助理安排会议时间,今天到此为止。”
段暄山与他们对视,下颌微收,冷淡客气地告别。
目送着他坐入车,车子驶入大雪纷飞。
黎漴抹了一把脸,局促道:“存叔,看段总这架势,压根不像是只比我大四岁的人。”
郑存心有戚戚,与他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
黎潼犹记得上辈子的这场大雪。
彼时,她回到黎家不过半年,即便有十九岁生日宴后的恍惚迷惘,她对黎家人还存有幻想。
黎家人并不将她的前途放在心上。
他们认为将亲生女儿领回后,给予足够的金钱就够抵消过往十多年的错误。
于是,黎潼无所事事,毫无目标地活着。
黎娅报名参加了江市青年舞蹈赛事单人项目,恰好是江市罕见降雪期间。
黎潼并不想去看,奈何楚朱秀口吻柔和,态度强硬,“潼潼,都是一家人,不去看娅娅的舞台,你觉得合适吗?”
她憋屈地跟着家人前往江市大礼堂,看着黎娅在台上动人摇曳,舞姿曼妙。
台下楚朱秀目含骄傲。
黎振伟特意拍了几张舞台照片,洋洋得意地发朋友圈,文字深情:【我家有女初长成】
黎漴买了大捧鲜花,准备在赛后送上舞台。
赛事结束,黎潼清楚记得黎娅拿到青舞银奖时,略微失落的含泪模样。她小声咕哝着自己本可以做到更好,她的梦想是青舞金奖。
楚朱秀搂着她,温柔道:“明年还有机会,我们不急于一时,慢慢来。”
黎漴哄道:“有什么关系,哪怕不拿奖你也是我们心里的第一——”
家人的安抚让黎娅打起精神,她朝她看来,小心翼翼道:“潼潼,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
这一句话让黎家人的注意力全然落在黎潼的身上。
黎潼直到很久后,终觉当时黎娅眼中昭然若现的恶意。
那恶意浓郁,伪装在黎娅柔和善良的美丽脸庞下。
她天真好奇地发问,旋后,装作无心地添了一句:“爸爸妈妈和哥哥,只是单纯为我获奖高兴。”
“没有其他意思。”
说得就像黎潼为她获奖这件事不高兴那般。
楚朱秀沉下脸,黎振伟皱眉,黎漴冷眼瞧她。
那是一场由黎娅亲自引导发生的“情感暴力”。
她吃准黎潼一定会辩解,吃准她太过在乎黎家人——
她完美地收获着父母、兄长对黎潼的冷待忽视,趾高气昂地领着银奖从她身边路过。
江市大礼堂外有着参舞选手的家人,熙熙攘攘热议着今年的奖项花落谁家。
雪下得猛烈,砸得黎潼肩头沉重。
她辩解着自己并无他意。
她得到黎家人失望的眼神,以及,黎漴冷冷的一句“够了,回家吧”。
·
黎潼翻开被子,望着窗外雪景,决定给黎娅找点事做。
于是,发消息给黎漴,问他:【黎娅明天青舞比赛?】
黎漴显然惊讶,他看到消息后立刻回:【是的,潼潼,你怎么知道?】
黎潼兀自继续发:【家里有人陪同吗?】
黎漴一五一十交代着家里的动态。
【爸在国外忙生意,我要招待合伙人,妈不知道有没有空。】
黎潼没再回他。
她给陈芳发了明天舞蹈比赛的具体信息。
陈芳心花怒放。
当晚,她在短视频直播平台上,喜逐颜开道:“明天我要收拾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女儿的比赛~”
她眉眼含情,“一想到能陪伴女儿出席这种场合,我真的太高兴了!”
黎潼知道楚朱秀一定密切关注着陈芳在直播账号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兴致勃勃,满怀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
青舞比赛当天,黎娅在更衣室给黎漴打电话。
她请求他来观看比赛,“哥哥,你真的不能来吗?妈妈今天也不打算陪我,我……”
黎漴叹息。
他拿着手机走了几步,不远处段暄山冷漠打量着江市街景,若不是前几个小时会议商谈结果不错,他指定要以为他的冷脸是不满意这个项目。
“娅娅,哥没办法去,我现在在处理公司事务,”黎漴泛起几分烦躁,“你已经长大了,一定要台下有家人陪伴吗?”
黎娅噎住,好半天,她呢喃道:“可你们一个都没来陪我……”
黎漴注意到段暄山目光送来,他匆匆说完最后几句,挂了电话。
“我现在抽不出空。”
“娅娅,成熟点。”
段暄山问了一句:“家里人?”
黎漴疲惫地耷拉下肩头,他点了点头:“妹妹不太懂事。”
会议结束,黎漴准备邀请段暄山一同就餐。
段暄山直接拒绝:“不用。”
他见他还有邀约的意思,平静道:“我有些私事。”
话说到这,黎漴不好继续,只能干笑着送走贵客。
等人走了,郑存唉声叹气道:“段总这性子真捉摸不透。”
黎漴表示赞同。
他忙着处理公司事务,一时间竟也忘了黎娅的青舞赛事。等回过神来,手机铃响,楚朱秀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接到,直到第三通。
黎漴接起:“妈,怎么了?”
楚朱秀声线含霜,“儿子,你现在人在公司吗?”
黎漴答:“嗯,刚招待完淮市段总。”
美丽贵妇人硬邦邦甩出几个字:“下班了到医院来一趟。”
黎漴心觉不妙:“怎么了?”
楚朱秀笑了一声。
半含讥讽,半含冷意。
“你妹妹为了不和陈芳见面打交道,摔了腿。”
勃然怒意掩在平稳声线下,“现在打了麻药,哭着说要去国外治腿。”
黎漴没拿稳手机,他懵了,重复道:“摔了腿?”
想清楚后,他声音大了起来:“她疯了吧?她是学跳舞的,居然自毁前程?!”
楚朱秀冷笑一声。
她没让黎漴多加问询,只道:“你先忙公司的事,我这边处理医院。”
“忙完了再来医院,不要着急。”
黎漴怎么可能再全神贯注地处理公司事务,他青着脸,给郑存说了家里出事,得去医院一趟。
郑存一听,吓了个够呛,立刻让他赶完医院。
一路上,黎漴搜着“骨折对舞者的影响”,看得他心越来越沉。
到达医院,楚朱秀面色冷漠地凝视着病床上陷入沉睡的黎娅。
见到儿子,她的神情稍有柔和,“吃过饭了吗?”
黎漴摇头。
“究竟怎么回事?”
楚朱秀视线投向黎娅,她咬字清晰道:“今天的青舞比赛,临上台前,黎娅看到陈芳。”
“她借着上高台的机会,把自己的腿摔了。”
“只因为不想让陈芳送她捧花。”
黎漴愣怔,他错愕道:“就因为这?”
陈芳其实并不敢在明面上做太多事得罪黎家。
她的手段是暗戳戳的恶心人,时不时给黎家人一个臭屁弹,惹得他们不得不强忍呕意,捏紧鼻子,咬牙忍耐。
她抱着从鲜花店买来的39.9打折廉价花束,把自己打扮得美不胜收,出现在舞台观众席。
没有家属预约,她的位置排在江市大礼堂的后方。
巧合的是,黎娅认识的艺考同学家长路过后方,与陈芳闲谈几句。
家长得知她是黎娅的母亲,霎时茫然。看着陈芳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她没敢说自己以前见过黎娅的母亲楚朱秀,只能叮嘱自家女儿一句,少和这个阿姨打交道,她怀疑她脑子有问题。
艺考同学好心告知黎娅时,距离比赛开场只有8分钟。
黎娅不知道做了哪些心理斗争,她站在后台高处,久久,终于做了决定。
她选择摔断自己的腿,以此逃避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事。
楚朱秀三言两语说完,她目中满是失望,凝看向病床上黎娅的眼神充斥着恼色。
“只是因为这么小的一件事。”
“她选择放弃自己的前途——”
“娅娅,我知道你没睡着,你有什么话想要解释给我听吗?”
病床上的女孩躲闪着,不肯睁开眼。
楚朱秀一字一句道:“你从小说喜欢舞蹈,我就带你去学。中学时不喜欢文化课,我领你去找名师学舞,为你规划未来事业方向,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体面的工作。”
她说到最后几字,已是恨铁不成钢,“就因为一个陈芳。”
“你将过往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娅娅,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曾经辛苦练舞的自己吗?!”
黎娅骤然睁开眼。她脸色苍白,眼中含泪,死死撑着不让它掉落,生怕楚朱秀再说出她与陈芳相似的话。
她尖声高喊:“妈妈,是你当初要做亲缘鉴定的!”
“如果不是你选择做亲缘鉴定,现在一切都好好的!”
她喉头哽咽,鹦鹉学舌般,“现在一切都会好好的——”
她还是那个最乖巧可爱、美丽大方的黎家女儿。
她会走上母亲替她规划好的人生道路,成为江市舞团首席,拥有一份体面漂亮的体制内工作。
楚朱秀僵住。
她与她对视。
忽的,楚朱秀大笑起来,“你责怪我,责怪我试图找回我的亲生女儿?”
“黎娅,你有什么资格责怪我?”
“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你本该姓‘林’,而非‘黎’。”
“你抢走我女儿的人生,现在还在叫嚣着这一切本不该如此吗?”
黎漴无言,他深呼吸,试着打断母女间刻肌刻骨的愤怒争执。
他没能成功。
楚朱秀最后只甩下一句话,摔门而出:“选择逃避,自甘堕落,你真的太过可笑。”
黎娅在她离开后,号啕大哭。
=
深夜十点。
黎潼收到江市当地新闻台公众号推送的文章。
前两小时刚结束的青舞比赛,金银铜获奖者名单已出。
她扫了一圈,意料之中,没有黎娅的名字。
三花猫咕噜着绕腿而行,黎潼心满意足地拍拍它肥美的屁屁,安抚道:“我下楼拿个外卖!”
御水小区的物业处在靠近小区正门的地方。
步行几分钟,到达后,黎潼注意到街边有几只蔫头耷脑的小猫,蜷在广告招牌下,冻得直发抖。
她放下手中外卖,大步往街边走去。
江市的大雪对于人类来说,稀奇居多,对动物来说,残酷无比。
小猫们不是见到陌生人会哈气的惊恐模样,它们冷得只能发出小小的咪呜声,向过路人类试探性着求助。
黎潼弯腰捞起小猫,把它们一鼓作气全部塞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
暖意包裹,小猫们终于不再叫唤,有了几分气力。
黎潼皱着眉,准备拨打宠物医院的电话,询问是否有医生在院,能否接受救治。
电话拨通,宠物医院在班人员告知她,尽量在一小时内到达,他们很快就要闭院。
黎潼迅速约了网约车。
她坐上车,到达宠物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半。
医院里只有一位值班的宠物医生,恰是方才负责接电话的医生,他看到她,示意将小猫放在被子里,不忘与电话那头的人交流。
“先生,您是外地人吗?我发个导航给你,麻烦尽快到达,医院要关门了。”
那边的回复让医生露出笑脸:“好的,能在五分钟内到达就好。”
黎潼心烦意乱,听着被子里有气无力叫唤的小猫,示意医生尽快检查。
医生放下手机,连忙上前。
几分钟后,宠物医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黎潼没有关注身后,她用手指摩挲着面前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医生“诶呦”着,他惊奇地看着年轻男人从西装外套里掏出几只小奶狗,好笑道:“你俩今天还真有默契,都捡到小动物,还都揣在外套里。”
黎潼抬起脸,朝那个后来的青年看去。
段暄山与她对视。
他冷淡漂亮的脸上,全无表情,只在被一只莽撞小狗咬住食指时,略一皱眉,低声呵斥。
“松口。”
小狗听不懂人语,嘎嘎乱啃。
他忍气吞声,在宠物医生的帮助下,这才重新获得自己活动的手指。
第30章
医生捏着小狗的嘴巴, 解放手指的同时,借机检查犬牙,确认月龄。
“还小呢, 这才刚断奶,”医生问道:“哪里捡来的?”
得亏是奶狗, 新生乳牙, 啃人用劲小, 没留下创口。
段暄山抽了张纸巾擦拭,答:“路过街头听到垃圾箱里有声响。”
医生转头问黎潼:“小姑娘, 你从哪里捡来的?”
奶猫蓝膜未褪, 一捧就能捞起三只,雪水融化后,皮毛打湿, 衬得更小更瘦, 可怜巴巴。
黎潼触碰其中一只气息最弱的, 她平静说:“街头广告牌下看到的。”
医生叹着气,拨弄面前小猫小狗,咕哝道:“乖乖,得亏你们今天遇到好心人,不然小命就没了。”
他逐一检查过去,打灯照瞳孔、摸肚皮耳朵, 再捏捏爪子和嘴, 测量体温。
两窝小猫小狗,各有一只情况最严重的。
医生抬头, 先打了个预防针:“情况不好的这两只, 医药费会贵,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做动物救治, 经常出现救助人无力承担医药费的情况。
医生:“我们院内有相关救治的优惠,小猫小狗康复了,也会帮着朋友圈发领养信息。”
“钱不是问题,”黎潼听出医生的忧虑,“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提前付费。”
段暄山迟了一拍,他慢吞吞回:“我也是。”
医生看了他们俩一眼,忽然笑了。
“那行,我今晚加个班,这两只情况严重的先挂水,”他摸摸情况较好的几只,示意他们去冲点热水泡羊奶,“这几只挺健康,没耳螨,等吃饱了,开个电热毯,给它们暖暖。”
前后操作一番,给小猫小狗喂了羊奶。
黎潼在医生的指挥下开了电热毯,把小猫齐齐塞了进去。
她望见段暄山手里抱着的两只小狗,伸手要过来,一块塞进毯子里。
暖意侵袭,小猫小狗们挤挤挨挨地在毯子里酣睡。
医院里的长椅足够容纳三四人。
黎潼坐在左边,段暄山坐在右边。
医生仍在忙碌,墙壁上时钟走过11点,窗外雪下得更大。
手机嗡嗡,黎潼接通,黎漴疲惫的声线传来,他显然没想到她会第一时间接起,几秒空寂,缓了下才道:“潼潼?你现在在家里吗?”
“没。”
黎漴担忧道:“这么迟了还在外面?要不要哥去接你?”
黎潼冷淡回道:“我有私事。”
黎漴苦笑两声,显然对她有点没辙。
“好吧,要是有需要,打我电话,我都在。”
黎潼抱着手臂,看着不远处蜷缩在电热毯里的小动物,压低声线,厌烦道:“有什么事赶紧说。”
黎漴犹豫着,他斟酌言语,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感到窘迫:“潼潼,家里出了点事。”
黎潼若有所思。
他迫切倾诉,哑声说出今天发生在黎娅身上的事。
“……现在的情况,是娅娅的关节半错位,外踝骨折——”黎漴恍惚说着,他没注意到黎潼的态度,沉重的家庭压力让他本能地寻找家人倾吐烦恼,黎潼成为他的首选,仿佛在她这里才能找到几分安宁般,“她想要出国治疗。”
“哦。”
黎潼听到电热毯那有小猫哈气的声音,她半心半意应着,起身查看,掀开被子一瞧,一只小胖狗把她的小猫前爪压着了,吓得小猫警惕得直炸毛。
医生在固定输液架,他瞧了眼:“暂时就一条电热毯,要不把这只小胖挪开点?”
段暄山自觉上前,把那只胖狗往外挪挪。
他半蹲着毯子前,认认真真地挪完,蓦地无言。
黎潼一瞧,那只小胖狗趋向热源,硬是要挤向同伴。
挪动并不起效,小胖狗一只后腿挤上小猫,就够小奶猫吓得够呛。
她皱了下眉,身旁青年轻声道:“抱歉。”
很快,他伸手一捞,问医生:“可以先抱在怀里吗?”
医生:“行啊,先搂着吧,我一会去找找还有没电热毯。”
段暄山的声音在电话里模糊不清,黎漴尽力捕捉,只隐隐觉得耳熟。
他没有机会想太多,下一刻,黎潼应他:“她想出国的事,你是在和我商量?”
黎漴为她的敏锐心惊不已。
他道:“如果娅娅要出国治腿,今年春节,我们可能就没有办法在一起过了。”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第一个春节——”
黎漴说着,好似非常可惜,语气怅然。
黎潼翻了个白眼。
段暄山没错过身旁女孩的神态,他下意识地搂紧裹在外套里的小胖狗,屏息静气,不敢说话,险些以为这个白眼是翻给他和狗的。
下一秒,黎潼开口,声线冷淡,有若寒霜:“关我屁事。”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漆黑眼珠浸着清冷,眼皮微垂时,嫌恶厌倦之色扑面而来,“春节我有别的安排。”
黎漴被黎潼的语言刺痛。
他很是伤心,可又想知道个清楚:“潼潼,你春节要和其他人过吗?”
黎潼得到黎娅摔伤腿的消息,心情尚算不错;偏偏,黎漴不看眼色,非常烦人,吵得她直拧眉,看眼前小猫嘤嘤叫唤,都觉得是黎漴声音难听惹的祸。
她啪地一下挂了电话,压根不给他多嘴再问的机会。
医生没关注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检查着输液状况,终于能坐下来歇一会,开始结算项目费用。
段暄山沉默地摸着怀里热烘烘的小狗。
奶狗刚出生没多久,肚子总是鼓鼓胀胀,土黄色毛发薄薄一层,看着格外像是麻薯。
黎潼挂断电话后,伸手去摸其中一直叫唤得格外厉害的小猫。
医生探头看了下:“一直在叫?你也搂怀里看看,它可能怕生呢。”
她依言,将那只叫得格外厉害的揣进怀里。
小猫果真不叫了。
等医生敲完键盘,结算清单突突突出来后。
他抬起脸,想让两个顾客结账,还没开口,便是一愣。
年纪小些的漂亮小姑娘用羽绒服外套将小猫包得露出个圆脑壳,她冷淡雪白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在望向怀里小猫、不远处毛毯上挤挤挨挨一排时,眼神稍有柔和。
深夜的疲色席卷,眉宇间笼罩着淡淡倦怠,长眸低凝,莫名有种慈悲色。
另一个年长些的青年,样貌清俊,皮肤冷白,本是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为了搂着只小黄狗,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撇在一旁。小狗贪暖,圆滚滚的胖身材趴在他的膝盖上,时不时哼唧两声,以彰显存在感。
他脸上同样有着疲倦,眼帘低垂,情绪寡淡。
小狗热乎乎的脑袋紧贴着他的手心。
他们之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疏远冷淡,全无亲近之意。
偏偏,样貌出众,气质相近,怀里都抱着小崽。
医生怔住,回神时,自己也觉得乐呵。
输液的小猫小狗暂留医院,还算健康的小猫小狗安排着各自带回家。
临走前,医生叮嘱他们明天再来,有事电话联系。
黎潼抱着纸箱,里头放着几只被毯子盖着的小猫,准备再约个网约车回去。
段暄山的助理在医院外头已经等候许久,他看到老板,喊了一声:“段总。”
同样抱着纸箱,箱子里放着小狗的青年闻声望去,颔首示意。
他看向身旁的黎潼,想了想,还是开口。
“你约到车了吗?”
江市大雪,深夜时分,网约车司机大多回家休息,度过漫长雪夜。
网约车界面显示仍在召唤。
黎潼看他一眼。
段暄山察觉到她审慎的目光,并不觉得冒犯,心平气和道:“你可以先把小猫放在我车上。”
“等到网约车到了,再带它们回家。”
隔着小毛毯,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小动物敏感地发出轻微声响。
黎潼迟疑片刻,她听着小猫的哼唧,心中涌起担忧,生怕这寒天冻地,把她的小猫冻坏了。
“车里有暖气。”他又添了一句。
黎潼同意他的说法,轻声谢过。
助理一头雾水,看着老板把自己抱着的纸箱塞进车后座,又帮着一个陌生女孩,把她抱着的纸箱放好,认真摆放,整齐如一。
“老板?”助理以为老板是要顺路载她一程,试探着问:“去哪?”
段暄山:“空调调高,你在车里等。”
助理稀里糊涂地按照他的指示,调高车内空调温度。他掀开纸箱一瞧,猫猫狗狗睡得安详自在,小肚皮一起一伏。
再转头看车外,段暄山从车上取了把黑伞,站在街边,与年轻女孩距离半身。
冬雪急促,鹅毛般铺天盖地下着,皑皑雪色,寒意渐起,街边店铺早已关闭,几乎没有行人。
老板撑开伞,将伞面往年轻女孩的方向挪去,那女孩诧然看来,他一言不发,安静陪着。
雪夜难约的网约车,足足耗了近半小时,终于等到车辆驶到人前。
巧合的是,网约车智能推送,约到的是一位中年女司机。
段暄山将猫咪纸箱递给她,记下车牌号,目送她坐上车离开,这才坐进车里。
助理听着身后纸箱里小狗梦呓的动静,问道:“老板,这小狗……您打算怎么处理?”
段暄山靠着椅背,精疲力尽地闭上眼,久久才道:“养着。”
助理瞥见他眼下青黑,霎时有点不敢打扰,低声说自己准备开车回酒店。
段暄山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车程中,雪夜寂静,只有雪花落地的声音簌簌轻悄。
蓦地,助理听到车内一声,他疑心自己听错,咀嚼几遍,倏尔错愕。
“……该向她要只小猫的。”
“啊?”
助理茫然,段暄山睁开眼,几分懊悔,他喃喃道:“有只好漂亮,脑门好圆。”
老板喟叹一声,自言自语,“要是明天能碰见,希望能要到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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