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黎潼的学业与生活充实饱满, 很难应付得上黎家人的“关心”问候。
楚朱秀来过刑事警察学院,她没能和女儿见面,失魂落魄地回了江市。
黎漴将这件事告知黎潼, 她的回复漠然:“噢。”
青年沉默片刻,低声说:“我觉得妈这次是真心的。”
他的言下之意, 是指楚朱秀此次前往斓市去见黎潼, 目的纯粹, 并不糅杂任何利益驱动。
黎潼回以冷淡:“我该感恩戴德,说句谢谢?”
黎漴被她噎得实在无话可说。
他呢喃道:“潼潼, 你像个刺猬, 总是不肯看见我们努力想要和好的样子。”
黎潼没理睬他,挂了电话。
周晓晓在不远处协助登记新一年体检体测数据。
一队同学们脱鞋测量身高,排到她时, 周晓晓惊讶地说了句:“黎潼, 你今年比去年长高了几公分诶。”
在校期间, 警校生的锻炼频繁,食堂营养均衡,各种因素影响,她的个头居然长到了一米七。
黎潼有点茫然,旋后失笑,点头答是。
“我确实长高了。”
周晓晓面露怜爱, 用看到毛茸茸小奶狗挤挨在一块时的语气, 说:“噢。”
她嘀嘀咕咕着,风送来尾音, 黎潼听着她亲昵友好的调侃声:“Baby黎潼!”
她禁不住大笑, 笑得眉眼弯弯。
时间如梭,白马过隙。
转眼就到大三上学年结束后的寒假。
黎潼刚回江市, 她接到孙旺祖的电话。
中年民警略有疲惫,勉强打起精神来,温和询问她今年假期计划。
黎潼一五一十地回答。
问到她明年的学业课程安排时,黎潼想了下,告诉他:“往年,师兄师姐们大三大四时开始准备考研或者公安统考。”
“我开始准备了。”
黎潼根据师兄师姐们的经验,开始着手提前准备毕业工作。
刑事警察学院的经侦专业课程不多,学院内师兄师姐们在没课时常常奔波于图书馆自习室和宿舍,利用空闲时间看课解题;早年司法考试还没改革,在校警校生还能同时报考法考,如今制度改革,新入学的非法本学生,要求在从事法律工作三年后获得资格报考(注),这让警校生们目标更加明确专一。
孙旺祖表示赞同:“好,你专心备考。”
她应着孙旺祖,不忘多问一句:“孙叔,你最近是有案子吗?听着这么疲惫。”
孙旺祖苦笑两声。
他没有细说,“是哇,基层太忙,这些天刑警队还跑来一趟。”
黎潼没有追问,她劝了两句:“叔,你自己注意点,年关近了,不要太累。”
孙旺祖答好。
挂了电话,黎潼忽然想到什么。
她搜索了几个关键词,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江市】【代鹤企业】【富豪杀妻】
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黎潼愣怔半天,给孙旺祖发了条消息:【孙叔,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和我说。】
孙旺祖没理会到她的意思,还将她当做小孩,过了几分钟回:【好。】
之后几天,黎潼忍不住对江市今年发生的这个刑事案件多加关注。
警校生不能以正式资格参与到案件中。
师兄师姐们玩笑道,到那地步,恐怕是自己或身边人出了点需要警方处理的事。
真正要以警察身份介入,那得等到他们毕业后通过公安统考。
在此之前,他们只能以普通公民身份,因缘巧合下介入、涉及案件。
黎潼按捺情绪,沉默凝视着搜索得出的所有互联网资讯,想到上辈子有所耳闻的“豪门八卦”。
……
黎家“真假千金”爆出后几年,江市出了一件更大、更具有热度的豪门八卦。
江市代鹤企业的老总在家杀妻,分尸进绞肉机,半夜装进垃圾袋中,抛尸至江市近郊地带——正好是黎潼住了十多年的破旧小区附近,属于孙旺祖所在片区。
媒体爆料这个案子的内容并不多,怕舆情影响,以及恶劣案件出现模仿者等等,警方控制着互联网上的讯息,确保媒体这把双刃剑不会背刺影响到警方进度。
代鹤老总在毁尸灭迹后,对岳父岳母借口说妻子与友人出门游玩。他趁着公司工作出差机会,无声无息跑到国外。直到,警方接到清洁工拾得尸块的报案消息,开始彻查。
这是一桩性质恶劣、极其惨烈的刑事案件。
亦是一个让黎家“真假千金”暂退上流圈子视野的事件。
人的八卦心反复寻常,不由自主将注意力投向更具有爆点、吸引力的消息。
黎家顺理成章地置身事外。
三年后,警方从国外带回潜逃的代鹤老总……
黎潼对案件信息如数家珍。彼时,她为了融入圈子,主动加被迫了解到那几年江市上流人里时髦风尚的逸闻趣事。
代鹤老总被捕入狱,恰逢黎家春风得意的那一年。
黎娅早已顺利毕业,考上江市舞团首席;黎漴接管公司重要项目,成绩斐然。
这对做过多年兄妹的情侣,有着肖似父母的恩爱人设,让旁观者艳羡起黎家家庭和睦的现状。
黎潼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
她不能以局外人身份擅自联系警方,告知与代鹤老总潜逃相关的详细资料——虽说她清白无辜,但总会让人觉得无私有弊,影响到她的生活。
思忖片刻,黎潼只能暂时放置此事。
……
楚朱秀到达江艺教务处,签下学生退学知情书。
黎娅面色苍白,她垂头丧气,摇摇欲坠。
长达两年的拉锯,试图含混过关,拿到江艺毕业证、学位证的计划到底失败。
大四这年,黎娅以二十二岁的年龄退学。
她含泪离开校园时,仍怀有祈望,看向楚朱秀:“妈妈,我……”
不同于最初黎振伟要求家里人维持家庭和平稳定,楚朱秀展露给黎娅的温柔含蓄。这一年以来,楚朱秀对待黎娅的态度越来越差,她甚至不太愿意搭理她,频繁减少她的生活费,压缩她的吃住水平,同时,不让她将自己的名奢出二手卖掉,以换取金钱来满足维持日常消费。
楚朱秀冷眼瞧她:“收拾一下准备去复读吧。”
黎娅想哭。
她满心惶恐:“没有迂回的空间吗?我只是挂科几门……要是能补上,能不能不劝退啊。”
楚朱秀静静地凝视她那张无辜雪白的脸。
“我已经签了退学知情书。”
学籍变动将在几日后更新至官网,她不再是江艺在读学生。
浪费了近五年时光,没能拿到毕业证、学位证,被学校劝退,堪称是极度失败的人生。
黎娅恍惚不定,脚步趔趄。
她听着楚朱秀说的话,喉头哽咽酸涩,泪水滑落,“怎么会这样呢?”
楚朱秀低头看手机,面上冷漠。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腿是你要摔断的。”
脚踝的伤口神经性地抽搐疼痛。
黎娅泪盈于睫,她咬着嘴唇,咕哝着,呢喃着。
最终,她选择接受现实。
视线乞求地看向母亲,黎娅柔声恳请:“妈妈,你给我安排的复读班是在哪里?”
“我会好好复读的——”
楚朱秀倒没有在这方面为难她,她挑了个江市声誉不错的复读机构。复读这一年的时间里,需要住宿,仅寒暑假有空回家。
她不喜欢在家中看到黎娅那张脸,因而选定这所。
“一会我把复读机构的资料发给你。”
末了,楚朱秀觑她,语气警告,“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你要是早点醒悟,当时腿摔断了,尽早退学重来,也省得现在22岁了还去读高中。”
“潼潼和你一样大,她今年大三,你要是这一年复读失败……”楚朱秀仿佛看破未来,隐忍情绪,道:“潼潼明年大四毕业,你还要再来一次。”
楚朱秀没等她,坐上司机的车,命令开去美容院。
留下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黎娅。
她想到前年冬天,那时她20周岁,刚休学结束,复学重读大二。
腿伤是在冬季文化主题会站了好多天,严重起来的。
医生摇头说这腿伤没救了。
他建议提前改变人生计划,不要逞强跳舞——黎娅畏于变动,她死皮赖脸着求楚朱秀帮她应付过江艺校方的毕业要求,她一直不肯应承下来,气氛僵持凝涩。终于,黎娅挂科无数,回天无力。
熬到被学校劝退的地步,硬生生耗了两年。
黎娅伤心欲绝,她擦着眼泪,约了一辆网约车,开往家的方向。
=
年关将近,公司年会结束。
热热闹闹的会议室走出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黎振伟是最后一个走出室内的,郑存给他递了支常抽的烟。
黎振伟长吐一口气,郁闷万分。他走到走廊尽头,点燃香烟。
烟雾缭绕,耳畔犹然回荡着其他人的低语。
“年中到现在,项目被政策叫停、资金短缺——”
“真他妈艹了。”
“老黎操刀的项目看着不错,中间总要出点岔子。”
“……”
明面上的指向与暗地里的指责,群情鼎沸,热议不止。
黎振伟眉头紧锁,心有不快。
他疑心是有人使绊,查了一遭,没发现什么不对——这些项目进度中途阻碍连连,看似存在背后推手,实则清白无辜,只是恰好碰上点事。
要么是银行临时要求贷款条件提高,要么是政府新政策影响……
“流年不利。”
黎振伟狠狠抽完一支烟,任由烟灰抖落在地。
他兴致不高,决心挑个日子去神佛前拜一拜,送点香火钱。
黎漴来电,黎振伟接起,“儿子,什么事?”
黎漴声线平淡,告诉他这两天陈芳又来讨钱。
黎振伟低声骂了句“操”。
儿子的声音里隐藏着厌倦、烦闷,他说:“爸,你看下这次打多少,尽量让她安生久些。”
黎振伟苦闷答好。
挂了电话,他摩挲着捏烟的手指,后槽牙拧得死紧。
有那么一瞬,黎振伟想借着账户资金往来证据,告陈芳“敲诈勒索”。
这念头稍纵而逝。
他决心放长线钓大鱼,等黎潼毕业过了公安统考、黎漴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后再行这招。
旋后,黎振伟发消息给儿子,问他:【最近有没有和潼潼联系,她在学校生活怎么样?生活费够不够用?】
黎漴过了半晌回:【联系过,她不怎么和我说学校生活。】
【潼潼没主动要生活费,妈定期给她的卡里转钱。】
黎振伟长叹一声。
他琢磨半天,找出黎潼的微信,想发点消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想了好久,给她的卡里转了一笔钱。
黎家给的卡,黎潼每个月都会收到大额转账。
转账账户无非是黎家三人。
黎潼随意瞥向手机屏幕,显示银行通知到账消息。
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继续看书。
……
临近大四毕业,黎潼的压力越来越大。
段暄山是最能感受到她情绪变化的人。
他无言凝视着不远处戴着耳机听课,眉头微蹙的年轻女孩,蹑手蹑脚地起身。奶牛猫最是“人来疯”,见状本想扑向他来个“黑虎掏心”,谁料,青年伸手一捞,把它直挺挺地揣进怀里,旋后,小心翼翼地踩过地毯。
三花懒洋洋地把尾巴搭在主人的膝盖上,做一只纹丝不动的乖猫咪,它眼睛转动,看着那个男性铲屎官捞着奶牛猫,钻进厨房。
它继续陪黎潼听课。
厨房台面有新买的咖啡机,奶牛猫嚼着毛绒玩具在角落玩得开心。
段暄山娴熟地操作,提前加热机器、磨豆、铺粉压粉,最后萃取至杯。
他萃出两杯浓缩。
端着杯子走到黎潼身边,她嗅到鼻腔递进的咖啡浓香,诧异抬眸,看到段暄山冲她笑。
男人长相漂亮俊雅,眼瞳漆黑寂静,四下无人时,极其冷漠,周身萦绕着雪山冰松的寒意。
他套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开司米羊绒,质感极佳。
衬得肤白如玉,冷莹莹。
看向她时,那双深冷眸子会转暖,骤然明亮。
黎潼柔和表情,“谢谢。”
段暄山看着她将苦涩咖啡一饮而尽,耳机仍挂在耳上,沉心静气地开始做笔记。
他喝掉另一杯咖啡,挑了距离她不远的位置,开始看新闻。
为了黎潼周末看望猫咪时拥有一个较为安静舒适的环境,段暄山会提前在她要来时,将家中狗狗们寄养给亲戚——和猫咪相比,需要定期遛,会发出响亮吠叫的狗狗显然不适合备考人群。
他考虑得很好。黎潼来时往往需要撸猫释放压力,乖巧、安静、性格讨喜,不需要人类过分关注的猫咪是优选。
黎潼感谢他提供的舒适环境。
离开淮市前,她挑了个时间,请他吃饭。饭席间,她敬了他一杯。
段暄山:“不用客气。”
他组织语言,轻声道:“毕业后,小猫们要回到你身边了。”
他脸上分明有着几分失落,低头喝着桌席饮料。
黎潼窥见他情绪间的微妙与怅然,泛着一点点的潮湿、烁亮,如萤火虫点燃漆黑,浮动着幽幽明明。不舍与留恋,在这一刻昭然显露。
两人认识已有四年。
初遇是江市寒冬雪天,他们各自抱着一怀的小猫和小狗,在宠物医院见面。
他们由猫狗结缘,此后几年,因“寄养猫咪”而频繁联络。
段暄山忙于出差工作,难以招待她上门看猫时,会直接将家中门锁密码给她,让她自由安排时间。
黎潼投桃报李。周末撸猫结束,会帮他顺带着溜狗,把迫切需要活动量的狗狗们累得嘘嘘直喘,尾巴乱摇,兴奋不已。
他们之间有着奇妙、恒定的默契。
段暄山不以年长几岁的差距,施展人生阅历上的优越,展示所谓雄性魅力与择偶优势。
年龄差距注定了彼此阅历不同。
他的认知中,这俨然有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已工作的成年人”和“在读书的学生”。
不该是一个成年男性应有的想法。
黎潼并非毫无察觉。
她曾经好奇旁观过段暄山在与她见面后的一连串举动,最终得出结论:
他确实是个少见的、优良的成年男人。
长相好看,性情稳定。
看着样貌清冷孤高,实则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对待猫狗,耐心充沛,满怀真诚。
对待朋友,亦是坦诚以待。
……
话音落下,段暄山迟迟没等到回应。
他仓促紧张地抬起眼眸,撞进黎潼若有所思的视线中。
女孩年轻饱满的脸颊被餐厅暖气烘得温热,白皙健康的肤色洇着淡粉,她略一停顿,挑起其他话题。
黎潼有一双狭长冷艳的眸子,只要不主动弯起眉眼微笑,便涌动着一股厌倦世人、万物嘈杂的漠然,挑剔苛刻,刻薄冷淡。
段暄山听到她问:“你家人催你恋爱吗?”
他诚实回答:“他们暂时不催。”
黎潼:“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养猫吗?”
这一刻,她的嘴角弯起,是温柔的,笑着的模样。
他本能地要答:“好呀。”
下一刻,漂亮青年错愕地瞪圆眼睛,茫然中带着不可置信。
他鹦鹉学舌,重复道:“一起养猫?”
黎潼目不转睛地看他。
眸中浸着长久的专注,微不可查的紧张。以及,若有所思中的动容与柔和。
在商界叱咤风云,擅长解读他人表情的段暄山一动不动。
他恍惚不定,陷入凝滞。
他听到她轻声说:“段暄山,我有点喜欢你。”
第52章
段暄山凝固成一块琥珀。
他的瞳孔放大, 神情紧张,张口结舌道:“……这话本该是我说的。”
他的声线由清粼粼的悦耳到微有羞窘、坚定不移的低沉,落进黎潼耳中。
“我很喜欢你, 黎潼。”
黎潼看着他,微笑着回:“我知道。”
她勘破他的心思, 斟酌言语, 说:“但你在犹豫。”
“要等到我再长大几岁吗?”
段暄山愣住, 他难掩羞赧地摸了下鼻子,垂眸看向桌面。
这是默认。
“你还在读书, ”段暄山有着近乎古板的恋爱观, “我工作很多年。”
“年龄与阅历并不对等,由我主动的追求——”
他眼眸清亮,克制情绪, 解释说:“这并不公平。”
黎潼看他。
漂亮好看的男人, 单看长相, 分辨不出具体年龄。他并不爱笑,只在私下场合里,对着猫狗说过“咪咪”“招财”,胡言乱语着“可爱咪宝”“可爱狗宝”这类的话。
黎潼觉得他很可爱。
认真解释时,那双瞳孔微微放大,璀璨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本想等到你正式毕业、开始工作后。”
“再提追求的事。”
他生涩地说完, 一时相对无言。
黎潼失笑。
她戏谑问:“那就当作我今天没说过这话?”
段暄山窘迫。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 而是答:“我可以等到你毕业后,开始追求你吗?”
黎潼在这一刻, 有种自己被珍视的错觉——她与他对视, 然后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并非社交中的“上位者”姿态, 并非人格的物化,只是他单纯觉得她应该被这样对待。
源自喜爱,源自爱慕,源自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正面情绪。
她托着脸颊,深深望着他,笑着说:“好呀。”
=
公安联考的时间是应届生大四的上学期。
1月8日到1月9日,为时两天。
考试内容为:申论、公安科目笔试、行政职业能力测试。
黎潼从大三开始备考,期间看完所有视频课,重温数遍,做了不下百套题型。
备考压力大,猫咪被摸到毛发光亮,脑壳薅了千万遍,头型圆润饱满的狸花都险些被她摸成“平头咪”。
考试前一天,黎漴拨来电话,通话时长不到3分钟。
他温声问过她的备考如何,含蓄表示,自己刚好在斓市出差:“潼潼,要是有事需要哥,随时打我电话。”
黎振伟、楚朱秀的电话、微信联系方式早已屏蔽,不接收消息提示。
她厌烦黎家人不合时宜的联络。楚朱秀、黎振伟总觉得他们俩是她的生身父母,有着与生俱来的权利,自然而然地对她有着要求。
父权、母权的压迫带给黎潼的只有不适和逆反。
放在上辈子,黎潼或许要满心欢喜着捧出一颗真诚的心,渴求着父母施舍给她的爱意,殷切说“我愿意当你们的乖女儿”“只要你们爱我”。
这辈子的黎潼冷眼旁观,她给的回答冷酷粗暴:“离远点。”
楚朱秀给她发过小作文,用的是陌生号码。
开篇即是抱歉,她似是真挚愧疚,幡然醒悟。
【潼潼,妈妈错了。我本该在这之前就找到你。让她偷走你的人生,是妈妈的错。】
【我曾经怀着爱意期待你的降生,却没料到会被命运捉弄。】
【我好恨自己,好恨她……】
黎潼潦草看过几眼,浏览过前几行内容,迅速关掉,厌烦地直皱眉。
“神经病。”她犀利评价。
黎振伟没有楚朱秀情感充沛,他弥补的方式无非是在家中项目暂停,收益大减的这几年,疯狂往她账户上打钱。
——这收益还不如黎潼在股市里挣的钱。
她嗤之以鼻,不以为意。
谁知道这是不是黎振伟怕将来公司爆雷,转移财产的手段之一?
黎漴识趣,平日里会说点与家里有关的八卦,被黎潼暂时容忍。
他也曾发过癫。
某次,深夜喝酒,哭嚎着给黎潼打电话,说自己只有一个妹妹,就是潼潼。
方业识在一旁劝他少喝点,接了电话,苦笑着想说几句话,解释黎漴目前的情况。
黎潼懒得听。
她冷笑两声,幽幽回方业识:“把他拴好,别半夜发疯烦人。”
翌日,黎漴愧疚万分地寻求她的原谅,说自己并非有意。
他足足等了几个月,终于等来黎潼将他拉出黑名单。
此后,黎漴再不敢发“清醒疯”——黎潼嘲讽地说过他,“男人三分醉,演到你自己都信了吧?”
他有苦难言。
……
考前,黎漴的一通电话,没让黎潼心中起过波澜。
她按照自己的节奏,早睡早起。翌日,进考场前关闭手机,交给考官。
全神贯注地完成全部考题。
连续两天,笔试内容结束。
周晓晓和她分在同一个考点,两人在考试结束后碰面。
两人约了下周回校吃饭,“我妈让我请个假回去一趟,说怕我这段时间学习瘦了。”
周晓晓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让我回去养养膘。”
“要不要我帮你带点东西回去?”
两人都是江市本地人,大一至今,关系一直不错。寒暑假时,只要在江市,两人都会约个时间见面吃饭,她们俩还互相介绍彼此的高中同学,扩大一波交友圈,认识了各个专业的同级大学生。
黎潼婉拒:“不用,我没什么想带的。”
周晓晓亲昵地抱了抱她。
分离时,她动作迟缓几拍,忽的,小声道:“有个大高个在看你诶。”
黎潼疑惑,她朝着周晓晓看的方向,侧身望去。
段暄山站在悬铃木下,斓市一月的风狠辣,落在他身上莫名柔和。难得的白日昼光,他的脸上印着纷至沓来、游离潋滟的叶影,衬得他唇红齿白,清朗漂亮。
周晓晓:“还是个帅哥大高个!”
她冒出惊叹。
黎潼笑眯眯地对她说:“是我的朋友。”
周晓晓:“诶?!”
她目瞪口呆着看着黎潼挥手告别,随后,大步往他的方向走去。
那个大高个帅哥,约莫有一米九的身量,穿着得体合身的冲锋衣,利落笔挺。他低头看向黎潼时,目中盈盈泛光。
像是有星星坠在他的眸中。
又像是黎潼才是那颗点亮他瞳色的星星。
周晓晓看得发愣,好半天,回过神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为好友的“疑似恋人”甜蜜画面,尖叫连连:“哇!”
斓市,初雪已下过几场。
地面覆着未褪未融的霜色,空气中充盈着凉意,吐息时如同吸入薄荷。
黎漴点着烟,看着不远处的段暄山、黎潼。
他面无表情地吸光烟,瞥见黎潼对着段暄山说话的那一刻,侧脸线条温柔平和。
迥异于面对他,面对爸妈时展露的情态。
她弯眸微笑。
周身萦绕着的,叫人心疼,泛起怜意——或许可以称为阴暗、潮湿、冷淡的厌世感,消失无踪。
黎漴喉结滚动,他靠在车旁,喉头涌动着嫉妒与不甘。最终,凝结为无可奈何。
他想,还能怎么办呢。
潼潼没把他、爸妈当一回事,即便谈了男友也不会支会家里一声。
段暄山察觉到外人凝视。
他捕捉到人群中他的身影,而后,对黎潼低语几句。
黎潼面上有着随意,她抱着手臂,遥遥望来,歪着脸,眸中冷漠,无声口型道:“你来做什么?”
黎漴忍着酸涩,冲她朗朗一笑。
他给黎潼发消息:【哥买了一束‘上岸鲜花’,特好看,花开得又香又大】
黎潼翻了个好看的白眼。
段暄山握了下她的手,像是在哄人,又像是在撒娇,脸上的表情认真专注。
黎漴:“……”
他到底没有勇气上前。
被拉黑过几个月,无从得知妹妹的动态,已经叫他知道得罪她的后果会是如何。
渴望联络的从来只有黎漴,没有黎潼。
她对他来说很重要,而他并非对等。
黎漴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乎黎潼——后来,他想,这应该是兄妹之间本能地趋向。
他本该做那个爱护她,让她快乐、幸福长大的好哥哥。
命运并不给这个机会,让他们错过许多年。
错过她最需要家人的那些年,而后再遇。她心如玄铁,不再为之动容。
……
段暄山:“黎漴在看你。”
他发现黎漴的第一反应,是告知黎潼,“他有提前告诉你,要来找你吗?”
黎潼烦得拧眉。
她不畏于在段暄山面前表达对黎家人的态度,毫不隐瞒她对黎家人的厌恶。
“没有。”
旋后,黎漴悻悻低头发消息,露出可怜尴尬的笑。
与黎潼几分相似的五官被冬日冷意吹刮,耳廓、鼻尖冻得微红。
黎家的优良基因在这双兄妹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
段暄山毫无波澜,并不怜悯。
同为男性,他窥见黎漴这举动下刻意表达出的“楚楚可怜”,意在获得黎潼的关注。
黎潼:“不用管他。”
她有一双锐眼,只消一凝,便将黎漴这副模样下的小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段暄山听从她的决定,不再看黎漴。
“回学校,还是看猫猫?”
他问她,黎潼思忖,选了后者:“给它们开点零食罐头,奖励它们在我备考期间做出的努力。”
段暄山忍俊不禁。
回程路上,他为已经被摸到可以头顶个锅盖的小狸抱不平:“小狸的脑壳都没那么圆溜了。”
黎潼颇为心虚:“给它开两个。”
一路闲聊,欢声笑语。
自驾车程足足有七个小时,中途路过服务区,黎潼吃了份汉堡,蜷在副驾,打了个哈欠。
日光稀薄,穿透车窗。
浓黑笔直的长睫如扇微垂,她倦意深深,在平稳车程中,陷入浅眠。
段暄山专心开车,扭头看了她一眼。
汹涌着的欢喜,叫他心脏砰砰,神采奕奕。
再次途径服务区,他停下车,从车后取了件毛毯,盖在她身上。
黎潼依旧在睡。
长时间的备考让人精神紧绷,骤然迎来考试结束,松懈让人昏昏沉沉,进入睡眠。
段暄山将毯子拢好,把她妥帖地置于温暖下。
……
三月出公安联考的成绩。
去年12月报名和选岗,一批次的选岗面试时间在3月9日。
公安联考综合成绩,行测成绩占比40%,申论成绩占比30%,公安基础知识成绩占比30%。(注)
黎潼的综合成绩为78分。
中队长收集应届生公安统考成绩时,排过名次,黎潼的分数位于刑事警察学院这届经侦专业前10。今年申论压分严重,依照往年公安统考的成绩来看,能过70分便很不错,算是公考佼佼者。
她选的岗位是省直经侦总队。
公安联考成绩排名依照排名分布前后,优先排岗。
应对面试前一天,孙旺祖来电鼓励她:“放心去面,不要有心理压力。”
“叔觉得你指定能成!”
黎潼谢过,她抱着三花,狠狠搓了两把,亲它的肥脸蛋。
三花咪咪叫,甜甜地安抚人类的不安紧张。
段暄山人在外地出差,给她寄来孔子庙祈来的好签。
【金榜题名,顺利上岸。】
而后,自然是一切顺遂,平安度过。
体检、体能测试、政审……
大四下学年,六月,黎潼收到单位的入职通知,提前入职安排工作。
省直单位位于省会嵘市,距离江市高铁路程不到3小时,距离淮市高铁路程有5小时。
嵘市的夏秋酷热无比,与江市相差无几。
黎潼忙于适应工作。
闲暇之余,她仰着头望向省直单位附近的高楼大厦,冲形色各异的各部门同事们颔首示意,礼貌打招呼时,心中涌过奇妙宁静的悸动。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生活。
——一个体面的、具有社会价值的工作。
毕业答辩需要向单位请假几天,黎潼返校后,和考入江市公安系统的周晓晓见面。
两人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不忘问候彼此:“怎么样,提前入职感想如何?”
往年师兄师姐们的入职经验都在7月正式拿到毕业证后,只有小部分单位缺人,会提前喊应届公务员入职,协助单位。
黎潼遇到的就是以上情况。
巧合的是,周晓晓所在单位亦是如此。
聊了半晌,周晓晓提起路过孙旺祖片区,孙旺祖听说她是刑事警察学院这一届毕业生时,问起黎潼的事。
黎潼:“我以前受过孙叔关照。”
周晓晓了然。她拍拍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孙副所挺热情,我觉得他有点惋惜你没在江市,但是省直肯定比市直强,他也为你高兴。”
黎潼笑弯眼。
工作的事八卦结束,周晓晓清嗓两声,好奇问道:“前几个月那个高个大帅哥呢?”
黎潼翘着鼻子,无敌可爱、神气十足的样子:“在追我呢。”
周晓晓乐了:“诶呦!”
“我们漂亮警花黎潼要谈朋友啦?!”
“嗯呐!”
她们亲热地聊了好一阵。
校内答辩顺利轻松地通过。离校前,几个熟悉的老师在停车场准备驱车离开,遇到黎潼、周晓晓两人。
警务基本技能教学部的翁老师,上课颇为凶狠,威风丧胆的三级警监冲她们俩点头示意,难得柔和面部表情:“好好工作,为人民服务。”
另一个温和的女老师大笑:“老翁你天天吓唬学生,都毕业了还来讲课呢?”
她对面前两位成绩优异的女学生印象极深,露出的神情柔和澄净,“好孩子,记住校训。”
“忠诚、求实,奉献、正义。”
她们立正,向老师们敬礼示意,目送告别。
……
黎潼二十三岁这年,顺利从警校毕业,考上省直侦查总队,警衔为三级警司。
楚朱秀一语成谶。
黎娅的成绩险险擦过本科线,仅多了一分。
报考志愿时,要么花大价钱上民办本科,要么选个公办专科。
楚朱秀得知成绩,早有预料般,笑了一声。
她冷冷地说:“我看你也就这水准,直接上吧。”
黎娅垂下脑袋。
黎振伟满面红光,和朋友聊着自家亲生女儿潼潼考上省直单位的好事。
他对黎娅成绩如何并不关注,兀自沉浸在女儿潼潼的“出息”“本事”上。
“不愧是我黎家的种,我闺女就是出息,这考上省直单位,谁不说一句牛x!”
黎漴冷漠抱臂。
挂了电话,黎振伟想到什么,扭头问黎漴:“儿子,你和高家千金相亲相得怎么样?”
黎漴今年27岁,早到可以成家的年龄。
黎振伟催着他赶紧找个合适对象,最好是能给黎家提供助力的。
这几年,黎家企业略显颓势。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他毕竟是富过阔过,怎么能甘心黎家事业步步紧缩,难以支撑从前的阔绰体面?
老黎家可不止他一个儿子,他位列家中老二。过往几十年,老大、老三都没他厉害,回黎家祖宗面前,他都觉得面上有光,平素威风十足。
近两年,黎振伟他哥、他弟总要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公司出了事,乐于看热闹。
想到这,黎振伟不由催促:“高家千金条件很优秀啊,国外留学回来,老高还说给陪嫁几千万,房产不少,股份也有——”
楚朱秀还没说话。
黎漴幽幽道:“不来电。”
黎娅湿着双眸看他。
黎漴弯了下嘴角,眼中毫无笑意——潼潼顺利考上公安,他无需顾忌家里的感受,径自道:“结什么婚,祸害人吗?”
楚朱秀僵住,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随后,她愤怒地看向黎娅,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祸害。”
黎漴垂着眼皮,嘲讽地想:这烂到一块去的家人。
加上他,烂得彻底。
黎娅早已被磋磨得不敢顶嘴。
她倒还是擅长撒娇卖乖那一套,然而,家里没人再愿意理会。
他们会说:“还是潼潼好”“潼潼从来不搞这黏糊一套,是好是坏,曲直清楚,爱恨分明”。
他们会说:“虽然潼潼现在不喜欢家里人,但时间还久着呢,将来说不定她就回来了”。
他们会说:“潼潼多乖,多聪明”。
他们说,他们总是说“潼潼”,不再提“娅娅”。
黎娅悲痛欲绝。考得如此差的成绩只能上她从前看也不会看一眼的学院,上毫无价值、毕业后出来只能当销售、客服的专业。
她哽咽着看向楚朱秀:“妈妈,我还想复读一年。”
这次,黎娅居然觉得自己的年龄还算青春。
她喃喃絮语:“我还有机会,我还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会考得更好。”
黎振伟震惊得挺直身子,瞧着她,好半天,兴致索然,“随便你吧。”
楚朱秀感到好笑。
她说:“你二十岁时,我劝你早点退学复读,你不听,对程植说,自己已经20岁了。”
“现在,你23岁了,还觉得自己青春靓丽,能够再来一年吗?”
她话到这里,不再说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算了,随便你吧。”
楚朱秀再度看向黎漴,恳求道:“儿子,要是有什么问题,妈带你去医院查一下?”
“是不是前几年她的事影响到你?”
隐隐烁烁,含糊其辞。
指的是男科方面。
黎漴清醒无比,他摇头拒绝,疲惫尽显。
“没必要,传宗接代哪有那么重要。”
黎振伟、楚朱秀瞬间被转移注意力,“抨击”起这句话来:“什么叫做传宗接代哪有这么重要?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不结婚生子,黎家就断根了!”
黎漴满心荒凉,冷眼看着父母口沫纷飞,劝他一定要“结婚生子”,哪怕做试管、做d孕,也要留下黎家的根。
他想,这就是黎家。
混乱的、不堪的。
被潼潼嗤之以鼻,绝不肯再次踏入的家。
离开前,黎漴望着黎家主宅辉煌豪华的大门,踩下油门,不加留恋,驱车离开。
他恍惚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越来越窄狭,只有一条单行道,通往万丈深渊。
第53章
黎潼的生日赶在毕业答辩后一周。
6月24日。
她收到黎漴寄来的生日礼物, 楚朱秀发来生日祝贺,又是一段扰人的长篇大论。
黎振伟来电,问她愿不愿意回家一趟庆祝考入编制。
她冷淡回绝。
黎振伟没太生气, 他只是提了一句:“黎娅今天复读出分,成绩刚过本科线一分。”
江市所在省份每年的出分时间都是6月24日。四年前, 黎潼就是在焦躁炎热的天气里, 满怀期待地查到成绩。
黎潼听到黎振伟絮絮叨叨道:“给她机会复读, 考出的成绩这么差劲。”
黎振伟察觉她的情绪寡淡,仿佛对黎娅的未来如何并不感兴趣。
他决意换个话题。
“潼潼, 爸知道你心里有怨, ”女儿考上编制,黎振伟终于能够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顾忌——他说得那样真诚,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是单纯为她考虑, 才不愿对陈芳有过激手段, “爸不想让陈芳影响到你, 这几年她从家里要走了几百万,接下来也要开始收拾她了。”
黎潼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爸,陈芳的事恐怕和我关系不大,你考虑的是公司市值和黎漴才对。”
“何必扯上我?”
一眼看破真相的言语,叫黎振伟卡壳。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 竟也不敢反驳解释——从一开始, 女儿的考公不过是考量因素之一,并非他不愿动陈芳的主因。
最后, 他道:“爸准备给你买套房子, 庆祝你考上单位。”
“有空的话,回江市办个过户手续?”
这是黎振伟作为父亲缓和子女关系的唯一手段。
用钱, 用房,用车。
对待黎漴如此,对待黎潼同样如此。
她平声静气地敷衍过去。
挂断电话,单位办公室走进几位同事,他们没注意到前一刻发生在新入职同事身上的事,兀自唤名,约着一会去食堂吃饭。
黎潼笑着答应下来。
……
公安厅经侦总队安排给实习警察的住宿地址位于单位附近5公里,往返开车不到半小时。
周边公共交通方便,大型超市、公园环绕,地理位置不错,同单位前后入职的几个同事和黎潼住上下楼。
黎潼所住的单人公寓,楼上正好是部门里飒爽女警彤姐的住所。
轮休当天,她拎着超市袋子进电梯,正巧看到彤姐,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
彤姐人很不错,刚入职时帮着新同事了解工作内容,关心彼此生活细节,是个热心肠的女警姐姐。
此时,距离“江市代鹤老总杀妻潜逃”过去两年。黎潼的工作范畴内与江市代鹤杀妻案重合的部分不多,她很难特意提出自己所知的详尽信息。
按照正常时间线,再过一年,警察将依照国际法自国外将潜逃犯人压回国内。黎潼记忆犹新,印象里此刻的杀人犯隐姓埋名,直到十个月后因牵扯进国外街头枪击案被媒体拍摄,进入国内警方视野……此后,通过大使馆与当地政府交流,最终抓捕归国。
黎潼眼神明亮,冲彤姐笑了下。
她给女警姐姐塞了一颗刚买来的鲜柑。
八月的柑,皮质鲜黄,嗅着清新。彤姐痛快收了,笑问她今天轮休是不是在家里躺着:“楼上小郑昨天轮休,说是前几天累的够呛,跑部门送文件干事,腿都要跑折了。”
黎潼温吞开口,客套完家常话。
她佯装无意,扯远话题,八卦道:
“彤彤姐,我老家前几年有个案,不知道你听说没——”她三言两语提到“代鹤老总杀妻案”,重点并不落在杀害手段,只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个杀人犯逃离国外前,哄骗着家中多年保姆拿出自己唯一一套房子做了担保,抵押贷款了百万元,全数交给他,以做潜逃资金。
那个保姆最终落得跳楼自杀的下场。
彤姐听着惋惜,语气忿忿:“有钱人骗普通人,这保姆要不是信了雇主多年来的关照交情,怎么会愿意抵押担保房子给他?”
代鹤企业的杀人犯老板代宗菏,潜逃出国前深思熟虑地计划过。
他手头现金流不多,因而选择哄骗了信赖雇主的保姆,拿走了大笔金钱;与此同时,他还诈走不少亲友的钱,金额数量极高,被捕归国,法庭公开审理时,以数罪并罚判处死刑。
经侦总队自然无权经手杀人刑事案件。黎潼另辟蹊径,寻了和她们工作内容相关的细节,好奇猫猫般亮着澄澈双眸,聊了下去。
“要是他被捕回国,这经济犯罪的内容,会调到我们这查,还是江市支队?”
彤姐斟酌言语:“大概率江市那边。不过我觉得,他这案子性质恶劣,后续要是牵扯到其他省市,就得我们协调督办。”
黎潼若有所思。
彤姐被她这么一说,喃喃道:“这案子两年多,代宗菏的踪迹还没被查到呢?”
“这人门路挺多,藏得挺严实。”
经侦部门平素见到的凶恶犯人没有刑侦部门见到的多。
他们交涉的犯罪嫌疑人大多都是经济犯罪,少有手头极恶穷凶、沾了人命的。
论同行压力,那肯定还是刑侦的累;只是,这几年互联网发达,网络诈骗层出不穷,东南亚那块的产业园靠得就是哄骗国内人贷款、杀猪盘等,经侦部门的压力因媒体舆论等环境监督,破案压力更大。
彤姐下周就要带黎潼去出差办事。
实习警察有一年的见习期,期间由正式警察带着帮忙了解工作内容,融入单位,干实事,为人民服务。
黎潼下周跟彤姐出差去南方几个城市办案——案子内容和长久不衰的“庞氏骗局”有关,此类经济诈骗案层出不穷,常以南方宗族的形式联结发生。
受骗群众约有两千人,受骗金额高达九位数。
彤姐琢磨一会:“小潼,你要是好奇你老家的这事,改天我帮你去问问我师兄。”
省直单位老人的人脉链广,常有同门师姐师兄。
黎潼受宠若惊,“诶”了声,乖乖答好。
彤姐徒手剥了柑,柑皮黄澄澄,空气中炸裂出一阵清香。
她伸手捻了块尝,“挺甜,这柑哪买的?”
“楼下百香园,今天做特价……”
她们俩低声交谈,笑语连连。
……
等到真正联络上彤姐师兄,无意般见缝插针地说起在江市上流圈子里得知的八卦。
黎潼在饭席间,嚼着火锅里刚捞出来的牛肉丸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觉得,那人应该是借走别人的名字。在国外生活。”
彤姐师兄喝了口凉茶,他点头表示赞同:“能躲两年多,肯定是借了别人的身份。”
江市人的户籍拿到大使馆办理出国签证时,很少有顺利办成的。
无他,只因为早年省内太多人靠着“偷渡”的手段出国,黑在国外,后面靠着结婚生子等法子拿了居住证。
有这历史前人的例子,代宗菏能在国外潜逃两年多,也不那么难以置信。
跨国抓捕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成为同行,才懂办案有多难,有多艰辛。
火锅水雾缭绕,黎潼想到上辈子江市上流圈子里,有人说官方办事差劲:“抓个代宗菏抓了三年,什么效率啊。”
亦有喝得醉醺醺的富二代嘿嘿笑道:“要我是代宗菏,我肯定五年内不想着出门上街,这不,耐不住寂寞的杀人犯上街就被拍——拍了就被抓,也挺活该。”
代宗菏判处死刑后,更多办案细节被透露。
江市上流圈子中沸沸扬扬大半年,黎娅做了那个推一把的幕后人——她巴不得大家伙儿的注意力全落在“代鹤老总杀妻案”上,将“真假千金”事件遗忘。
等人们聊够“豪门杀妻案”,再度将视线投向黎家。
彼时,黎娅已经足够优雅美丽,和黎漴即将走上婚姻殿堂……
上辈子的黎潼,因关注黎家,主动或被动地得知与这件案子有关的许多内容。
她知道未来许多年里会发生什么。
黎潼喝了两口清茶,冷不丁地对彤姐师兄道:“当时他是走港岛的线路,偷渡去国外的吧?”
彤姐师兄诧异:“这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顿了下,他自个儿就想清楚了:“你是江市人吧?前两年这案子闹很大,民间好多说法。”
“确实是走港岛的线。”
黎潼掏出手机,兴致勃勃,看着就像个实习警察乐于向信赖的前辈们分享自己的“小想法”,积极劲儿十足。
彤姐看到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旋后,双眸明亮,朗声开口。
那张好看脸蛋,平素里不怎么显露情绪时,瞧着怏怏,像是年轻人嘴里说的“清冷美人脸”。等眸里浸了情绪,眨眼间,什么冷淡都没了,生机勃勃,璀璨如星。
“王哥,我觉得他可能是走这条线——你看,港岛走东南亚,轮渡5f6号……”手指轻点屏幕上找出的地图,年轻女警穿着私服和他们俩出来吃路边夜宵,身边是嘈杂人声,清脆杯响,传杯换盏,杯觥交错。
彤姐师兄听着听着,某一瞬,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
很快,中年警官默不作声地与彤姐对视一眼。
年轻的、稚嫩的实习警察,说时逻辑里带了部分疏漏与错处。
可在大方向上,竟有窥见目前案情还没查明的内容的征兆。
除此之外,她的思维连贯通畅。虽说有些稀里马虎,但整体理论可行性极高。
这意味着,这个猜想有一定可行性。
“我感觉,代宗菏现在要么在这,要么在这。”
黎潼手指轻点,将国际地图上的几个点圈出。
她仰起脸,期待地看着两个前辈。
彤姐面有诧色,她看着小年轻一腔热情说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她的师兄拿筷给黎潼捞了两只大鱿鱼。
他鼓励着,耐心问了下去:“你这思路是怎么想的?给我再详细说说?”
黎潼的心稳稳地落回原处。
她好似羞赧地摸了下鼻子,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思路,我就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彤姐忍俊不禁。
王琛警官亦是好笑。
这顿饭席,黎潼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半遮半掩,揉了真实,掺了虚假,以闲聊八卦的方式说出。
她不确定自己能给办案组提供多大助力。毕竟,跨国抓捕从来都不是易事。
她只是想要帮同行尽一把力。
夜宵吃完,彤姐和她一块回去。
路上,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冲开车的黎潼笑道:“小潼,你知道吗?”
“嗯?”
“我师兄夸你来着,说你脑子好使,机灵得很。”
“要不是你进了经侦,他还真想把你抢到刑侦去。”
前方十字路口,恰好红灯。
黎潼看到车内后视镜里,彤姐飒爽笑容中带着的嘉许,她望见自己的脸——一双漆黑眼眸在夜幕中幽幽发亮,像极了拥有偌大力量的凶猛野兽。
暂留人世间的多年魂灵记忆,足够为她带来更多可利用、有价值的信息。
前世有生亡,今世得因果。
黎潼弯着眼眸,语气轻柔,亲昵抱怨:“彤姐,别开我玩笑啦。”
彤姐哈哈大笑。
末了,她说:“师兄说,万一你今晚的‘侦探理论’有用,等案子破了,整个办案组都要请你吃顿好的!”
嵘市夜幕深沉,前方车流挪动。
黎潼慢吞吞开口,清亮回道:“好噢。”
第54章
陈芳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她张皇无措地蜷在警察局的椅子上, 耳朵嗡嗡,心神恍惚。
警察皱眉问她:“你帮人刷过信用卡套现?”
陈芳干笑两声,试图解释道:“是这样的, 我朋友手头紧,让我帮点忙——警察大哥, 这应该不犯法吧?”
警察平静地扫了她一眼, 没理睬这个半老徐娘在公开场合抛眉弄眼的姿态。
“这不好说, 你的卡是上周冻结的吧?”他低头查看资料,不冷不热地抛出问句, 没等回答, 继续道:“涉嫌电信诈骗,需要你配合警方执法。具体怎么样一会有人给你解释。”
陈芳听着民警告知她涉嫌电诈的后果,脑子混浊, 手脚冰冷。
走出派出所, 陈芳掏手机联系上次要她帮忙刷钱套现的朋友。电话没接通, 嘟嘟声结束后,她不死心,找了两人的共友。
共友:“这我不知道,我好久没联系上他了,前阵子他找我借钱,我手头紧没借出去。”
听她说完, 共友庆幸连连:“幸好当时没借钱, 话说你当时套现要了他多少手续费啊。”
陈芳嗫嚅道:“一千拿了20。”那是她手头最紧的时候,刚好是被直播公会威胁, 悻悻掏出大笔钱协商之后。
“贪小便宜吃大亏, ”共友直叹息,没法提供有效帮助, “你找警察问问怎么解决吧。”
挂了电话,陈芳迷迷瞪瞪,后悔不已。她想到不久前刚从黎家要来的二十万,还在卡里——现在卡被冻结,浑身身家仅剩下微信钱包和支付宝里的小几万。
生活的打击远不止此。
很快,陈芳收到警方传唤,说是有人报警称她“敲诈勒索”。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犯罪事实。
黎振伟出现在派出所,彬彬有礼,西装革履的上等人模样。
他给警察递了一支烟,对方婉拒。
警察浏览着黎振伟这些年来保存下来的“敲诈勒索”证据,期间不忘询问报案人:“你们当时就没想着报警?”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派出所?”
黎振伟苦笑着,完全是“受害人”的架势。
他温声解释自己家与陈芳的渊源,将自己打造成“为了儿女无可奈何、忍辱负重”的慈父模样。
“现在孩子不受她影响,我终于能狠下心来。”
他神情落寞,“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如果不是惹急了,真不愿意做这种撕破脸皮的事。”
黎振伟有着文质彬彬的英俊外表,年过五十,依旧翩翩,风度优雅。
面对这类体面、有涵养的当事人时,警察下意识地温言以对,附和着说了几句,安排办案人员负责。
敲诈勒索数额特别巨大的,会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注)
陈芳这几年来,通过各种手段,向黎家要了几百万。
已然达到刑法敲诈勒索罪中的“数额特别巨大”,罪名构成要件基本符合。
警察一看这有钱人收集的资料,便知道他是有备而来。
公安机关掌握相关证据后,七日内决定是否立案,视情况而定决定何时抓人。(注)
黎振伟早就问过律师,提前了解过具体流程,报案结束后,他一身轻松地回到黎家。
楚朱秀早早在家等着,她望向丈夫的目光含着担忧:“怎么说?”
黎振伟和她的夫妻感情在中年迎来轻微破裂,两人磨合许久,龃龉仍在,好在他们彼此都知道中年离婚是不可能的事,就这样硬熬着过下去。
他们默契地不再指责对方,只是,深夜辗转,楚朱秀还是心有荒凉,觉得这本不是她该有的婚姻生活。
一致对外时,这对夫妻保留着体面,集中注意为黎家谋求利益。
黎振伟懒懒地点了支烟:“顺利。”
他吐吸两口,“陈芳肯定没机会再朝我要钱。”
楚朱秀的心稳稳落回胸膛。
她看着丈夫那张解决事情后,意气风发的脸。
一时怔怔,她蓦地想起,他很久没有展露这样姿态——这几年黎家生意不行,他受挫许多,回家就甩着脸色,大骂黎娅是丧门星。
她无声无息地垂下眼睫。
丈夫开口,声线高昂:“潼潼见习期过了,正式转正,也就不需要考虑陈芳这个贱=人,妈的,一想到前几年的晦气——”
极难听的脏话带着生殖器等污言秽语,尽情吐露,毫无从前体面多金的富豪形象。
楚朱秀按捺住对他言语脏污的不适,转移话题:“一会给潼潼说下吧,我猜她应该会很高兴知道这个消息。”
黎振伟叹了口气。
他喃喃道:“去年她刚考进单位,我说要给她过户房子当礼物,她没要。”
“也不知道她现在乐不乐意接我电话。”
父母年过五十,恰是接近年老力衰的阶段,最容易为了将来养老而巴结起“有出息的子女”——凡夫俗子逃不出的家庭魔咒,黎家同样如此。
去年,是黎娅复读的第一年,她的成绩刚踩过本科线一分。
今年,已是黎潼在单位实习整一年,顺利正式就职两个月后。
正逢金秋。
几个月前,黎娅第二次复读的成绩火热出炉——和去年相比,她的成绩退步了。
黎振伟早没心思管她,楚朱秀亦然。他们俩着手安排她进复读机构住宿,并不关心她的复读进度。
只在成绩出来后,不冷不热地嘲讽几句:“去年就让你去读,非要再考一年。”
“越考越差,也不知道你在倔什么。”
黎娅双目无神,复读两年,她的精气神已经被寄宿生活、紧凑复习安排吸走,没法认真思考。
复读寄宿时,同寝一共6人,没人纵着她的个人习惯。
她在复读机构里独来独往,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至于从前江市上流圈子里认识的年轻女孩们……
她们同龄,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
没有谁像她这样,高龄复读,学无所成。
黎娅吃了复读的苦,终于想起楚朱秀当年确凿无疑对她的好——年纪小时,认为楚朱秀为人双标,觉得她更适合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太太,而非靠着辛苦跳舞考入江市舞团的“舞者”——她太过天真,太过愚蠢,不能理解楚朱秀的苦心。
纵使楚朱秀培养儿女时,带了其他目的:或是想让自己富家太太的人设更加完美幸福,或是想让自己的家庭成为江市其他豪门羡慕的例子……
可黎娅,那是实打实地获得了好处。
她还能想起好久以前,妈妈带她去参加贵妇人的茶话会时,温柔抚摸在她脸颊上,骄傲地喊她“我的乖女儿”,让其他阿姨有空去看看她参加比赛的舞姿:“她的老师夸她是最有天赋的。”
那时候,黎娅的腿健康美丽、完好无损。
黎娅失魂落魄地看向疏于保养,已经开始起皮屑的小腿肌肤。
夏秋换季,空气干燥,她有点过敏性皮炎,手掌摸着脚踝,觉得喇手。
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娇嫩美丽的脸蛋失去健康的红润,眼神颓丧,哀怜不已。
黎娅喉头滚动,呜咽藏在胸膛,轻轻流淌。
她流着眼泪,哀痛悲愤。
然后,她接到陈芳仓皇无措的电话。
“女儿,我的乖女儿,妈妈要被你爸抓进监狱了——”
“苍天噢,我这是什么命,我什么时候敲诈勒索了,女儿,我的乖囡囡,你一定要替妈妈说几句,这钱是你爸心甘情愿给我的……”
热烫的眼泪贴着脸颊,滚滚落下。
黎娅狠狠地对着电话那头,如无头苍蝇般寻求帮助的陈芳道:“你活该!”
“谁让你回来找我的?”
“进监狱去吧你!”
挂了电话,她犹不解气,给陈芳发去一条长长的信息,指责她为了蝇头小利试图威胁黎家:【你当初要是没蠢到威胁我爸妈,现在起码还好好着,不需要进监狱!】
发完信息没多久,黎娅收到楚朱秀的来电。
电话里,楚朱秀冷淡问她,陈芳是不是联系过她。
黎娅讷讷解释,将陈芳说的话全数告知她,“妈妈,我还骂她了,她这个疯子,活该进监狱——”一副全身心只为黎家的模样,如此虔诚忠心。
当她得知,陈芳这几年靠着威胁黎家,拿了几百万时。
黎娅的脸皮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血缘亲人在她在乎的家人前做出丑事,拿到了比她手头现金还多的资金,让她深感羞耻,恨意升腾。
楚朱秀:“我不知道她分给你多少——”她认为她们俩私下有勾结。
“妈妈,我没有拿,真的。”
黎娅眼泪直流,她咕哝着,恳求着,想让楚朱秀信她:“我根本不可能从她那拿到钱,你知道我的,我不和她联系。”
当一个人陷入需要“自证”的地步,越是慌张,越是在乎,就越是势败。
楚朱秀:“谁知道呢,你们俩可是亲母女。”
她喃喃:“妈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楚朱秀笑了一声。
她觉得黎娅的回答可笑中带着可怜,冷冷质问:“娅娅,你告诉妈妈,我该怎么看你呢?”
“你是乖女儿吗?你是好女儿吗?”
“你既不优秀,也不聪明。甚至,身上都没有流淌我和我丈夫的血……妄想爬上和你相处二十年的哥哥的床……”
“只有下三滥的女人才会这么贱。”
末了,她可惜道:“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做,现在不会是这样的,对吧?”
楚朱秀挂断电话。
振聋发聩的言语,带给黎娅的只有无尽哀伤与懊悔。
她痴痴地凝视虚空,想:她是不是真如妈妈所说,是个很糟糕的人?
母亲的爱与指责,是最好的港湾与最利的刀刃。
她情不自禁,号啕大哭。
=
黎漴做了一个梦。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入睡——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距离三十而立还有十个小时。
方业识勾着俏丽女郎的的下巴,调情着说话,远远望去,他面上的浑浊之色无法掩盖。
酒精和香水味在鼻腔萦绕,黎漴醉得不省人事。
酒吧老板和方业识是熟人,见状担忧上前。
方业识摆摆手,见惯不怪道:“他经常喝得烂醉,没必要管他。”
早几年还担心黎漴喝酒过多会不会出事,如今的方业识可没那心思,他深知黎漴是为借酒消愁——“愁”从哪来,恐怕就是黎家那一堆不可直说的烂摊子。
江市上流圈子里,基本没人知道这个模范家庭发生了什么怪事。
以至于,短短几年间,那个倍受贵妇人楚朱秀骄傲得意的漂亮舞蹈生黎娅摔断了腿,退学复读,久久未曾出现,甚至没和过往朋友社交。
黎振伟时运不济,项目折戟多次,以至灰心丧气,跑寺庙、道观多次,迷信得花了不少香火钱。
楚朱秀鲜少和友人社交,常年在家,出席重要场合时,能看的出神情寡淡忧郁,心事沉沉。
黎漴倒还在公司上班,他那张俊朗好看的脸蛋,失去光泽,无精打采。
年近三十,正是合适的婚恋年龄。相亲多次,没有一次成功。
不少人私下都在说,他身上有点毛病——男科那方面。
方业识给了小美女一个热吻,听到小美女好奇地问:“哥哥,那个帅哥是你朋友吗?怎么不来玩啊?”
他闷笑一声,“他可玩不动,纯粹来喝酒的。”
美女纳闷,在他附耳低语后,恍然大悟,看向黎漴的目光几分可惜。
“看着挺帅……没想到是外强中干。”
方业识亲了下她的侧脸,塞给她一张房卡,示意一会见。
俏丽女郎甜甜地微笑,离开他的视野。
方业识这才上前,推搡两下黎漴,“睡了还是醒着的?要不我去给你开个房?”
脸泛醉意的青年嘟囔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
方业识急不可耐地看了下时间,不想管他了,随手找了个调酒师,塞了把钱:“帮我看着点。”
调酒师美滋滋地收钱,“OK,哥们你去玩吧,我在这看着呢。”
……
群魔乱舞的酒吧蹦迪声渐渐沉入阴霾般的梦境之外。
黎漴梦见了一场大雨。
气势浩荡的夏日台风,席卷着大量雨水,浇灭江市燥热。
高楼大厦上凝望下方,行人如蚂蚁般走动。
他接起电话,听到那边传来的话:“是黎潼的家属吗,她为了救一个小孩被车撞倒了,现在在医院手术室。”
黎漴心里紧张,他想:潼潼车祸了?她情况严重吗?他要赶紧去医院,去见她——
梦中的自己异常平静,平静到黎漴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凝视着雨水从高空坠落的自己,拧了一下眉头,问电话那头的人:“我是她的家属,她现在意识清醒吗?”
医院负责拨电的人愕然一刻,“她现在在手术室。”
青年问:“你该不是她请来联合演戏的吧?”
医院的人怒极反笑:“你究竟是不是黎潼的家属?她现在人在手术室,我没功夫和你说太多,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大楼b1。”
“司机肇事逃逸,交警现在在查,救护车的费用目前是被救小孩的家属在支付。”
“我们医院已经尽了通知义务,请你们家属尽快前来。”
黎漴恐惧地看着电话挂断,无法控制的躯体让他慌张无措。
那个自己,或者说,不由他操纵的青年面露思索,回到办公桌前。
他没有理睬那通医院电话,径自处理公司事务。
医院电话后的一小时半。
一通电话打破沉寂。
青年接起,柔和开口:“娅娅,什么事?”
黎漴的心脏一寸寸皲裂,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事态发展。电话中的黎娅好似十分悲伤,“哥哥,你有接到医院的电话吗?”
“潼潼车祸,进手术室了。”
“爸爸妈妈已经赶过去了,好像说情况不太好……”
黎娅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潼潼半年前离开家,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现在有消息就是车祸。爸妈吓得脸都白了。”
青年安抚着她的情绪,对话末了,居然还亲热、甜蜜地喊了她一声“宝贝”。
黎漴浑身发毛。
他不明白这个梦境意欲如何。这时候,他意识到是梦境了,一切不可控因素,皆因由他并非身处现实。
这梦叫他作呕。
黎漴完全无法想象到自己会以黎家长子的身份,和相处二十年的黎娅有超出兄妹关系的情感,他心存震怒,认定这必定是个丑陋、恶心的噩梦。
……
然后,梦中的自己,那个青年在盛夏雨夜中,赶往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到达医院,手术室外黎振伟、楚朱秀脸色难看,低声交谈着什么。
黎娅如摇摇欲坠的翩翩蝴蝶,雪白脸颊上挂着泪珠,她看到“自己”,像是看到支撑,上前握住他的手,绵软娇嗔:“哥哥。”
青年将她半揽在怀里。
那个被救下的小孩蜷在母亲怀中,她怯怯地看着不远处的人,母亲轻声安抚她,脸上挂着不安。
直到手术室门开,医生走出,告知他们,病人情况暂时稳定,需要前往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周。
这位母亲松了口气。
她上前感激医生,转头态度卑微地恳求病人家属的谅解:“您女儿是我家孩子的救命恩人……”她说到这,喉头哽咽,膝弯一软,跪下了。
“我真抱歉,不管怎么样,无论肇事司机能不能找到,该我尽的责任,我一定会做到。”
楚朱秀挺艰难地朝她笑了下。
她眼中仓皇,仍支着贵妇人的体面,“都是我们不想看到的,我……还是先等我女儿醒来吧。”
这不是一个正常母亲该有的态度。
小孩母亲有所察觉,她怔怔,低头看到抱住她小腿的女儿。
一时间,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她难以避免地联想到“救命恩人”的家庭情况是不是有些特殊。
黎漴发着呆,在梦中,看着“自己”和父母交谈。
期间,提到黎娅电话中说到的“半年前”,楚朱秀低声说:“她当时不愿意再和我们联络,说是被我们伤透了心。”
她没有说,黎潼离开家前,质问她的那句“妈妈,在我回来的这几年里,你有一刻后悔过当初主动提出亲缘鉴定吗?”
她回以沉默。
那是半年前,她们彼此面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这会是楚朱秀藏一生的秘密。
她垂下眼睫,不愿多说。
黎振伟蹙眉。他手头还有其他工作要忙,不可避免地提前离去,并没有见到离开手术室后缓慢苏醒的黎潼。
“黎漴”在给了黎娅一个安抚的拥抱后,主动承担起黎家长子的责任。
与医院相关的事宜,全数由他负责。
缴费、登记、病历、抢救知情书……
车祸后情况本算良好的黎潼在看到黎娅后,一言未发,只是沉默。
仪器发出身体毫不妥协,情绪起伏的巨大锐响,病房内气氛尴尬。
“黎漴”冷静地看向病床上的,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又看了眼身侧面露委屈的黎娅。
他淡淡说了一句:“娅娅,某人不领情,下次还是别来看她了。”
黎漴很想大吼,想骂梦中这个奇奇怪怪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毛病,怎么看不到黎娅闻言后轻挑的唇角,以及,病床上潼潼陷入绝望,意懒心灰的眼神。
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梦境的动作。
只能放任一切进行,像个漫长的电视剧,中途没有广告插播,一镜到底,迎来结局。
医生说:“18床病人的情况本身是较为良好的。”
他忧心忡忡,“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么糟糕的情况。”
所有指标全部下降。
以吓人的、可怖的姿态,给了所有医护人员一个重击。
护士们一小时能跑来这间病房五六次,就怕一眨眼,病人离世。
她们看着那个年轻的、漂亮的富家女孩,最开始苏醒时,望着被救下的小孩、小孩母亲露出腼腆的笑容;到后来,家属看望,情况直转下跌,她脸色苍白难堪,某些时刻,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
明眼的护士长在某次检查完病房,回护士站时,悄声说:“那个漂亮姑娘的家属,是拖累她康复的人。”
一语成谶。
黎漴肝胆欲裂,望着梦境中那个刚满26岁,正值青年的妹妹陷入永久的睡眠。
梦境中的“自己”,轻飘飘地和友人说出那句话:“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她之前看起来状态不错,怎么就……”
他恨得咬牙。
梦境中黎家迎来事业巅峰、黎娅登上综艺舞台,父母骄傲得意之时,只有一个柔软、轻飘、善良的灵魂,埋在六尺之下。
……
黎漴惊醒,他一身冷汗,眼睫濡湿,心跳不止。
梦境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痛苦和慌张。
他喘息几声,迅速拨打电话。
潼潼的电话,接起人不是她。
清冷悦耳的男声响起,“哪位?”
黎漴一愣,他陡然想起,自己的电话在不久前被妹妹拉入屏蔽名单,后来新换了一张电话卡。
这是新电话卡第一次拨给潼潼的号码。
他艰涩开口,回道:“我是黎漴。”
段暄山将手机拿起,压了话筒,对那头的潼潼说了句什么。
他客气地回:“她在忙工作。”
“段、段总,可以帮我把电话给潼潼吗?”黎漴少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他近乎卑微,祈求道:“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只要一句话就好。”
段暄山没有同意。
他平心静气道:“她让我来应付你。”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将电话给潼潼,让他打扰她的心情。
黎漴呼吸一滞。
他苦笑着揉了一把脸,很轻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些很不好的事。”
“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她好不好……”
话至于此,吞声哽咽。
一声猫叫,绵长柔软,点亮夜幕。
衬着黎潼清冷声线,令他恍惚掉下眼泪。
她应当是皱起眉,懒散厌倦地瞧了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讯界面,敷衍随意地开口:“黎漴,给我滚远点。”
“你打扰到我们的夜生活了。”
电话没来得及挂断。
段暄山温柔地笑了一声,哄着凑近的猫:“小狸,来爸爸这。”
“刚才妈妈是不是偷偷给你吃罐头了?”
电话挂断。
黎漴凝视屏幕,他在这一刻,庆幸黎潼的人生并不像梦境中的那样糟糕,他的人生也并不如梦境中和黎娅绑定在一起……只是,下一秒,他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那真的是单纯的梦境吗?
还是说,那是千万世界中的一种可能。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第55章
潜逃两年多的代宗菏在半年前被捕入狱, 激起社会轩然大波。
警方出了蓝色通报,开了一场官方发布会,解释着这次跨国办案的流程。
黎潼的名字出现在发布会的短暂一瞬。
王琛警官严肃说:“我们的一位同事提出建设性意见, 为办案组的进度提供助力。”
他没有让媒体过多关注年轻同事,提及名字, 迅速掠过, 以免影响到新入职警员个人——媒体善于“捕风捉影”, 黎潼私下与办案组吃饭时,说自己不太想出名。
“我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有着明亮、漆黑眼珠的年轻女警, 短发齐肩, 眉眼疏朗,轻声道。
她实在漂亮,餐厅灯光下, 皮肤温润, 眼睫浓长, 泛着漫不经意的迷人,语气清澈慵懒。
在职和陌生人打交道时,黎潼莫名有着超乎年龄的可信赖感——彤姐美名曰“冷脸俏警花的威慑力”,即便是最难缠的泼皮无赖当事人,看到黎潼也总是讷讷无言。
私下里和朋友们相处,那种淡淡的疏离感涌出。只有在笑的时候, 冷淡席卷而空, 温柔起来。
入职一年,好几个新来的实习警察给她发送暧昧信号。
行业内“双警家庭”不多, 大多数警察考虑的婚姻伴侣都是时间充裕、体制内的公务人员。
追求者具体心思如何, 是否见色起意,一眼就能看破。
黎潼毫不婉转, 选择拒绝。
代宗菏潜逃抓回后不久,办案组邀她吃饭。席间,说完案情,他们喝了点酒,王琛问:“黎潼,你今年多大?有对象没,要不我给你介绍个?”
同住一个小区的彤姐忍俊不禁,没开口插话。
黎潼坦然道:“有男友。”
一块出来吃饭的某个年轻男警露出失落表情。
王琛暗戳戳地看了眼桌上的年轻人们,清嗓两声,转移话题,开始八卦,从黎潼的男友是哪里人,到她这几年有没有结婚计划等等。
成年人的饭局上,要么谈工作,要么谈生活。
黎潼自有一套社交手段。不愿说的,便坦然、明晃晃地跳过这个话题,谙练明达,从容应对。
纵使太过直截了当,某一瞬叫人噎住,之后再想起,也只能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冒昧。
这种“年轻人”的社交手段,从不内耗自己,让年纪长些的同事喟叹之余,不免倾佩。
……
聚餐吃饭的目的是感谢黎潼当初提出的“思路”,帮助办案组及时发现代宗菏的踪迹,顺利抓捕回国。
了结这桩案子,是今年难得的好事。
饭局结束。
同事们招呼着没喝酒的送喝酒的回家。在场的基本都沾了点酒,不胜酒力的几个年轻人面色酡红,倒是喝了几瓶白加啤的黎潼瞧着淡定,脸还是素白美丽,一双眼眸沉静。
王琛叼着牙签,正要说他找了代驾,有谁要坐他车没?
下一秒,他骤然看到彤姐脸上露出微妙、看到毛茸茸小狗的表情。
同门师兄妹,交情不浅,看她这架势,知道有什么好玩、好看的。
王琛好奇地张望看去。
这一张望,就被餐厅门口,阔步走进的漂亮青年吸走注意力。
穿着亚麻衬衫,深色运动长裤的男人,五官清冷淡漠,一双眸子漆黑幽静,如山泉冰寒。他在餐厅人群中迅速捕捉到他们这一桌,旋后,抬步走来。
漂亮青年开口:“你们好,我是黎潼家属。”
彤姐笑眯眯:“来接她回家啊?”
他露出一个稍含腼腆的笑容,来时匆忙,身上甚至还沾了点猫毛,袖口的扣子没有扣好,松松地露出一截冷白手腕。
黎潼笑了。
她极罕见地在同事们面前露出这样放松、柔软的情绪,浓密眼睫扬起,那一双明亮的、深邃的黑色瞳孔被笑意、爱意浸染。
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王琛看到那个漂亮男人耳廓微红。他牵住她的手,朝着一桌警察们礼貌客气地询问:“我俩要回家,有谁要搭顺风车吗?”
那个对黎潼有暧昧心思的男警察终究是不甘心,“咳,能载我一程吗?”
“送我到地铁口就行。”
他喝了酒,未免没有借着酒大胆行事的意思。
王琛几不可察地叹息摇头。
漂亮青年爽快应下。
他完完全全将他当作是“女友的同事”看待,不露出多余表情,善于察言观色的警察们愣是看不出丁点异样。
应下时,黎潼顺手捏着他的手腕,将那一枚扣子扣紧。
只在这一刻,他柔软眉眼,与她十指交扣。
他们仨是最先离开的,留下的警察们面面相觑。
彤姐不赞同道:“小迅这性格不太好。”
“我从一开始就和他说了,黎潼有对象。不知道他在犟什么。”
王琛:“喝酒喝蒙了,觉得自己要鼓起勇气追爱呗。”
他琢磨半天,也不客气,点明道:“黎潼是个人才,这次案子有她帮忙,之后升职快。”
“再来就是,黎潼不管是哪方面条件都不错。”这种条件优越的女性,不缺钱财,不缺升职的那点工资增长,很容易被心怀恶意的亲近人利用。
“你要说他没这心思,我是不信。”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老狐狸,早就看出那个年轻男警察心里冒着什么念头。
有纯粹的爱慕,亦有利益上的渴慕。
“夫妻同行业”里某一方升职机会让给对方的情况,不说全都是,但起码有过——这样的操作属私企多,可体制内,也不是不能实践。
有点门路的,打过招呼,情侣/夫妻间默认同意的,某个功劳就悄悄地落在另一人头上。
这种不法行为,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彤姐叹息:“千说万说,还是得自己有本事。”
王琛的警衔是自己实打实办案立功出来的,自然同样看不起这种想走“后门”,走捷径的人。
他撇了两下嘴,见代驾还没来,兴致勃勃,聊起黎潼的对象。
“那个小伙子长得真是俊,看着和黎潼很有夫妻相。”
彤姐知道得更多,黎潼实习期间,她们俩住上下楼,有时就能看到段暄山提着菜上楼。
她知道他是黎潼的对象,客气问候,家常话唠几句。
得知他出差路过嵘市时,会来女友家里住几天。
女友工作辛苦,他趁她还在单位时,去菜市场买点菜,下厨给她吃。
彤姐问人时很有技巧,她们这行业的总有点话术,仅从几句回答就能大致窥见对方的性格、为人处世。
段暄山回答时,语气平淡,不以为意。
没有认为自己“为女友下厨”是一件多伟大、多了不得的事。
彤姐夸他:“男人会下厨,挺少见哈。”
他的回应是一个微妙、平静的凝眸,旋后,轻声答:“这很正常。”
关于“男人下厨”的话题就尴尬地止在这里。
段暄山没有要听她继续夸人的意思,她觉得稀奇——恰好,嵘市所在的省是全国内较为典型的“重男轻女”省份,大部分男性不被教导着做家务,成年后亦是不会主动去做。
愿意下厨给爱人的男性不是没有,只是,太难见到他这样的。
——是极正常的男性。
——这种正常,恰好区别于某部分“不太正常”的男性。
彤姐从回忆中抽身,对师兄王琛道:“确实是长相俊。”应了他这句,继续说道:“性格也不错。”
王琛直起身,师妹这评价倒是少见。
“细说听听?”
彤姐三言两语地带过段暄山“洗手作羹汤”等细节,拍桌感慨:“我们当警察的,不就是缺这种伴侣嘛!”
行业内“双警家庭”少,正是因为警察这个职业太过忙碌,无法顾全家庭,需要有“警嫂”来支撑家庭的运转。
已婚男警察们不免呛咳,面露尴尬。
彤姐单身至今,正有她是“干外勤”的缘故。
外勤女警太难顾全家庭,她曾谈过几任对象,都在对方强硬要求她转内勤下,谈不拢,最终散了。
私下里,彤姐问过黎潼,她将来的职业计划如何。
黎潼斩钉截铁告诉她,她会选择做“干外勤”。
说时,那般自信平静,完全没有家庭之忧。
彤姐在见到段暄山后,终于明白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
刘迅坐后排,胸膛心脏咯噔乱跳。
离开餐厅,前往停车场,坐顺风车前,他没想到女同事的漂亮男友的车是落地近百万的奔驰。
段暄山给黎潼拉开副驾车门后,看她系上安全带,问他:“是哪个地铁口?”
他的脸色空白被漂亮男人捕捉到。
段暄山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平静等他答复。
好半天,刘迅回过神,面红耳赤道:“就榕三地铁口。”
直到上车,他还是有点慌。
刘迅自觉眼力过人,看到段暄山的第一眼,本能觉得他是那种“漂亮外表”“没啥内涵”的小白脸——他知道黎潼挺有钱,单位里几个熟悉的前辈提过一嘴,说她居然能吃得惯食堂餐,出差时什么盒饭都能下得去嘴,完全不像是个“富家千金”。
这是纯然的赞许,淬着敬佩与感慨,不带任何阴阳怪气。
刘迅捕捉到“富家千金”这个词。
男人的大脑有着劣根性,他涌动着贪慕富贵的念头。他托人查了下,没查到太多,但大抵知道,黎潼的家庭条件相当不错。
餐厅初见,他第一直觉是“他是小白脸”。
到停车场,他开始犹豫,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
上了车,车开了几分钟,他确认美丽女警同事的男友身价不菲。
主驾驶上开车的漂亮男人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出差事宜。
其中,提到一个“京市会议”的行程。
这个行程属国际联合项目的商谈,全国范围内各行业顶尖人物都被邀请前往。
刘迅听得发愣。
结论确凿无疑。不管黎潼男友的职业是什么,他都有资格参与那个“京市会议”,个人身价必定卓越斐然。
他咽下喝昏了酒,想要壮胆来点“雄竞”的勇气之言。
开始庆幸,自己没说蠢话。
快要到达地铁口时,段暄山冷不丁问了刘迅一句:“你和黎潼是同单位吗?我之前没见过你。”
语气相当平和淡然。
黎潼坐副驾,她轻柔抬眸,望向段暄山的侧脸。
他察觉到,微不可见地冲她弯唇。
刘迅结结巴巴:“我、咳咳,我是刑侦的,今年刚考进来。”
代宗菏的案子他压根没碰过核心案宗,入职时,案子都被单位前辈们解决。
是他得知黎潼这个“条件优越”“脸蛋美丽”的适龄警花,心有妄念,故意熬到单位同事们快下班,蹭到这个饭局。
段暄山极稀罕地,超刻薄地“噢”了一声。
向来清冷有礼的男人,很少表达出对某人的不喜。面对黎潼的警察同事们,他更是克己复礼,审慎端正,不愿给伴侣丢脸。
“实习期还没过?”他轻飘飘地“噢”完,又来这一句。
刘迅傻眼,被这状似“促狭”,实则“刁钻”的言语说得无地自容。
黎潼忍笑。
她瞧出他的醋意。
为了保证在其他熟人同事面前的“懂事乖巧警夫”形象,段暄山硬是忍到只有“敌意对象”的场合,开始怪里怪气、夹枪带棒地说话。
刘迅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亦没有解围的意思。
倘若是想要维护单位同事关系的,恐怕这时候就要开口含糊过去。
黎潼当然没这个想法。
她望着大道上簌簌摇动的树影,江边的行人夜跑,几个年轻人骑在单车上,撒手迎接风的鼓涌。
地铁站到达,车停在道路边。
刘迅面色青白,尴尬地冲他们道别。
黎潼稍抬眼皮,在他关上车门时,声线飘悠,徐徐说道:“我是这几年单位里个人条件最好的适龄女警察。”
刘迅木了。
她不留情面道:“小迅,大家都是明眼人。急功近利,谁都看得出来。”
他灰溜溜地走入地铁口。
段暄山面上的情绪还有点残余。
他趁热打铁,故作公正,严肃道:“这个男同事心肠不好。”
黎潼大笑。
车停在路边临时停车位,还没驶入大道。
她和他对视。
段暄山轻轻叹息,深深看她。
他咕哝着,饱含爱意地问:“刚才你看到我,说我今天穿得很好看。”
“嗯,非常好看。”
段暄山骄傲起来,像是一只舒展尾翼被心动对象看到,不免耀武扬威的漂亮孔雀。
他性情冷淡,这种骄傲自得落在他身上,难免有种可爱兴味。
黎潼闷笑。
她嗅到他身上很淡、很清爽的气息,像是盛夏酷暑时冲回家里洗完澡后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林建刚偶尔没有那么混蛋,愿意掏出几角钱给她出门玩闹,黎潼会用那几角钱和街角巷头的玩伴买上“拍拍卡片”。
趴在青石板路上,手掌拍得通红,玩得不亦乐乎,玩得浑身是汗。
傍晚回家,她蹑手蹑脚地钻进厕所,用被夕照晒得暖烘烘的自来水洗上一个清爽的澡。
黎潼用指捏住漂亮男友的下巴,在他微有错愕,极其信赖地顺从时,亲上他柔软、温暖的唇。
她亲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睫颤动,胸膛起伏。
分离时,她依然依依不舍,神采奕奕。
拍他大腿,发令指挥:“回家!”
段暄山:“……”
他眼神发直,好半天,点火开车。
车速平稳驶向住所。
黎潼听到车窗外,这个点仍在外头热闹走动的行人声、犬吠声,嗅到烧烤烟熏味、奶茶蛋糕甜香……
一派温馨和睦的烟火气。
醉意这时悄然升腾。
黎潼扭头看向段暄山,她想到什么,眼眸亮亮,说:“暄山,我有没有说过,我特别喜欢你为我精心打扮的样子?”
不为别人,只是为她。
临近家,段暄山将车平稳驶入停车场车位。
他这才松懈精神,伸手去触她微热的脸颊,“没有说过。我现在听到了。”
“我当然只会为你精心打扮,也希望你不管多久,都会喜欢我的样子。”
黎潼听出他难得袒露情感的言语背后,悄然藏着的“年龄差”焦虑与担忧。
她望着他那张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清冷俊俏脸蛋。
“当然。”
黎潼翘起鼻子,得意洋洋道:“你是我们单位里最漂亮好看的男性家属。”
段暄山舒展眉眼。
“我将为此,长期努力。”
=
黎漴三十岁生日刚过没多久。
他接到黎娅的电话。
刚接起时,他本能觉得不对劲,就要挂掉。谁料这个陌生号码传来她近乎疯狂、嘶吼过的声音:“哥哥,哥哥,我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心脏冻结。
黎娅的声线在这一刻,骤然变成他在梦境中听到的那般甜腻。
空气奶油蛋糕上最薄的一层糖霜,咀嚼时只有浓烈的甜,吞咽时有若无物。
虚浮、空荡。
“我们本应该结婚,生可爱的宝宝,像爸爸妈妈一样,做个模范家庭。”
“你会挣很多钱,我们家的公司会变得很好,爸妈会很欣慰,很高兴——”
她喋喋不休,如同破了的水龙头,涌涌不断地宣泄。
“我本该登上舞台,成为江市首席,上节目,微博粉丝量超过五百万……”
黎漴忍不住出声打断:“你疯了吗?”
“说什么胡话?”
黎娅静了一秒,下一瞬,她压抑着尖利声线,喑哑阴森道:“哥哥,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你不觉得这是我们本该有的生活吗?”
黎漴想到30岁生日前十小时,他在群魔乱舞的酒吧里做梦,梦到的画面。
他面无表情:“神经病。”
黎娅号啕大哭,大放悲声。
她语不成句,“我做了个梦,哥哥,我梦到了——”
黎漴终于可以确定他做的梦并非偶然。
他近乎窒息地听着黎娅絮语呢喃,疯子一样,沉浸在“梦境”中无法自拔。
“我觉得那本该是我拥有的生活。”
“我本该……”
她还想再说。
黎漴冷冷打断。
“你本该是林建刚、陈芳养育长大的女儿。”
这句话彻彻底底让黎娅失神、失声。
她抽泣着,痛苦道:“可我被爸爸妈妈养大,我就是黎家的女儿!”
“那是你偷来的。”
放在七年前,他绝对不会如此狠心开口对她说。
黎漴恍惚起来。
他这时候才想起,今年是黎潼认回黎家的第七个年头了。
第一年,黎潼和他们过了个“十九岁生日宴”,应付着将黎家“真假千金”的逸闻后续控制在黎家人能接受的范围内。
她不喜欢他们,他只是那个勉强还算能被接受的兄长。平素里被拉黑的次数数不胜数,他甘之如饴地接收她的负面情绪,心中有着期待,认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第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潼潼复读、高考。
陈芳出现,各方面地恶心着黎家。
再后来,黎娅摔断腿,休学;黎娅试图爬床,失败,勉强复学;黎娅狼狈退学,开始复读。
时间轴以“黎娅”为中心,划分出前后左右。
七年时光。
潼潼顺利毕业,如今是工作的第二年。
黎漴曾去嵘市,于省直单位外的咖啡馆坐了几小时。借着一杯咖啡,拿了个笔记本电脑,支在桌上,故作白领,实则是为了看看上下班的妹妹。
警察基本都是在单位里换上制式服装。
黎漴因而有幸看到穿着日常服装的妹妹。她和绝大部分同龄女孩一样,喜欢穿好看的衣服,职业规定不可以染彩发、戴首饰,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
皮肤雪白,乌发及肩。
深秋时节,她穿了一件驼色高领针织衫,一条面料硬挺具有垂感的阔腿裤。
黎漴望她,久久出神。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潼潼还是不喜欢“清新纯真”“柔软无害”的时装风格。
……
黎潼的人生在七年的后五年里,基本不再主动与他们重合。
楚朱秀定期给她的卡打钱,以做大学生活费;黎振伟同样如此,许诺要给她买名车、黄金地段的房;黎漴时不时地关心她的学业、生活,每逢生日、节日,寄去礼物等等。
她保持着叫人心碎的态度,冷漠地瞧着黎家的热闹,毫不客气地嗤笑。
思及此,黎漴喉头发涩。
电话里,黎娅的声音高低起伏。她陷入情绪漩涡,无法自拔:“什么叫做‘我偷来’的?我也是被抱错的,我也是受害者!”
“你们谁都在怪我,怪我不该抱错,那是我愿意的吗!”
黎漴打破她的虚伪:“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直接回到你家去呢?”
黎娅噎住。
然后,她恨道:“哥哥,你当初和爸爸妈妈一直告诉我,我就是黎家的女儿,你们一定会把我当做‘女儿’‘妹妹’看待……”
“那你做的梦算什么?”
黎漴忽的笑了。
他开口质问,何尝不是在质问自己。
为那个令人作呕,也许存在过的“兄妹乱=伦”“豪门童养媳”的事实。
“你当初爬上我的床是为了什么?为了做兄妹吗?”
黎娅说:“那是为了‘亲上加亲’——”
她说到这里,心虚起来。转念想到“梦境”,又理直气壮,觉得现实太过不可理喻!
同样是她和黎漴。
凭什么“梦境”中的自己可以和哥哥结婚生子,接受父母的真诚祝福?
她怎么也想不通,死命深究,总算察觉出现实与梦境的差异。
“黎潼。”
黎漴心一沉,他听到电话里黎娅呜咽道:“她为什么不爱爸妈?不爱你了?”
“她要是爱爸妈,爱你,我觉得、我觉得我就能够像梦里一样。”
“替代她。”
“杀死她。”
“然后,好幸福呀。”
她疯魔的话让黎漴吞声饮泣。
他终于知道,梦境过后,留给他的除了痛苦,还有这样一个被黎娅挑明的事实。
他迟迟不敢告诉自己,不敢掀开疮疤,不敢去嗅那黑痂下厚厚涌出的恶臭脓液。
——如果潼潼爱他们,那她一定不会得到好结果。
——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他们会居高临下、毫不在意地看她捧出珍贵无比、闪闪发光的爱,然后说一声,“还是娅娅聪明懂事,乖巧可爱”。
那个梦境里,手术室门口的楚朱秀难道是真的半点不在乎黎潼吗?
恐怕不是。楚朱秀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得知可能有性命之忧时,她心中一定滑过几分不安和焦虑。
只是,相较于她给黎娅的,那太少了。
黎娅摔破脚时,楚朱秀会担忧到眼含热泪,亲自联络骨科医生,只为了让她的腿恢复如初。
那甚至不是多大的伤口。
黎漴在“梦境”里见过,黎娅抱怨着妈妈的大惊小怪:“我就是没穿袜子,她就觉得我脚要受凉。”
“黎漴”笑着回:“妈爱你。”
那个黎娅,和“黎漴”上床做·-爱的黎娅,甜甜地笑,眸子里映出青年的身影,“你也爱我,对不对?”
……
黎漴胸膛中涌动着酸水。
他想,他一直在想。
他总也想不明白,那个自己怎能心安理得地睡在黎娅身边。
他不觉得恶心吗?
电话还没挂断。
黎娅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和黎漴联系上,她贪婪地想要再多说几句。
起先是爸妈温和警告过,不许她再动坏心思,影响到黎漴;后来是楚朱秀厉声,明令禁止,要求她忏悔,要求她承诺再也不要靠近黎漴几米之内;最后,是陈芳被捕。她被楚朱秀怀疑和亲生母亲私下勾结作恶,楚朱秀平静告诉她,黎漴已经拉黑她所有联络方式,建议她不要自取其辱,觉得还有一个家人可以依靠。
黎潼工作的第二年,黎娅和她一样,都是26岁。
黎潼已经有了极其体面、很有派头的工作。
黎振伟提起她,便是满面春风,“我家女儿出息啊,现在在公安厅工作!”
黎娅第二次复读失败,比第一次复读的成绩、排名还要差,只上了专科线。
她本已不想再复读,想要直接上专科。
偏偏,开学之际,江市代鹤杀妻案的犯人被捕回国。
这在全国引发轩然大波,案件发生地点江市更是如此。
上流圈子里沸沸扬扬着这桩案子的细节,人人都在八卦“杀妻案”的前后始末。
然后,官方新闻会上,发言人提到“黎潼”。
哪怕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会后,记者试图追问会中提及的“提供建设性意见”的警员,官方代表发言人只是摇摇头,阻止媒体继续探寻。
互联网平台上各大媒体如官方想要的态度一样,不提那个警察。
但江市人,尤其是上流圈子里的,讨论起曾经谈过生意的“代鹤老总代宗菏”,不可避免地要说起“黎潼”。
“就是黎家那个刚认回来没几年的闺女,当警察立的第一功就是抓到代宗菏。”
“牛逼!”
“这脑袋怎么长的,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有人怀疑是不是黎家和代宗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络,涉嫌违法。
立刻有人反驳,“屁个内部消息,要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我看黎振伟第一个抓进去。”
“这倒也是……”
说来道去,前后几月。
黎娅高中时代认识的江市富家千金们都禁不住津津乐道,还有几个发微信来敲她:“听说你家黎潼在代宗菏这个案子里出了不少力,有没有什么八卦可以说说的?”
亦或者,“人在吗?能不能发个黎潼的名片给我,我想认识下她。”
曾经在校内对她冷眼以待,看不惯“校花”黎娅的招摇做派,高中毕业出国去现代舞蹈学院深造。如今在国际舞团小有名声的某位千金小姐,甚至特意联络了楚朱秀。
“阿姨,您家女儿黎潼很优秀呀,”千金几年回国一次,脖颈修长,背脊挺直,天鹅般优雅高贵,她笑容澄净,“我听我爸爸说,她是警察,这次代宗菏被捕,她为办案组提供了相当大的助力。”
楚朱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优雅美丽的舞者。
她亦是很久没有参与贵妇人的茶话会,享受富家夫人的悠闲懒散、幸福快乐。
千金的邀请叫她恍然失神,旋后,骄傲从容地点了头,温声道:“是呀,我家潼潼真的很优秀——”
彼时,黎娅只是“恰好”被千金邀请到这附近。
她双目赤红,听着不远处屏风内,她和妈妈的对话。
“阿姨,我之前还出席过你家女儿19岁的生日宴呢,距离现在也有7年了,时间真快呀。”
“大家都变了模样。”楚朱秀略一停顿,柔声感慨。
“阿姨您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很年轻。”
“说笑了,我都五十啦,已经不如那时候年轻。”
“说起来,黎娅现在在做什么呢?黎潼是警察,她应该已经考上江市舞团了吧?”
楚朱秀沉默下来。
那个不怀好意的,曾在校内和她是死对头的千金小姐,犹豫不决道:“阿姨,我说错话了吗?”
黎娅眼中有泪。她听到楚朱秀叹了口气,不那么熟稔,不那么完美地转移话题:“小婉,听说你去年拿了青舞金奖?”
那是国内青年舞蹈赛事中含金量最高的奖项。
也曾是黎娅被楚朱秀安排着,将要在人生目标中夺得的奖项。
她贴着墙,发着抖。
“是的!”提到舞蹈,死对头的声线都不一样了,她那样自信,那样快乐道:“这是我的梦想,我终于得到它。”
楚朱秀为她高兴:“真好,有梦想能实现,非常了不起。”
这场有第三人旁听的约会结束前,死对头朝着屏风外的方向,若有所思,蓦地,粲然笑了。
她对楚朱秀说:“阿姨,好久以前,我认为你是个非常……奇怪的妈妈。”
楚朱秀愣怔。
她试探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知道吗,在黎娅口中,你有点怪,”她平静说,黎娅想要上前盖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她没有这个勇气,只能站在墙边痴痴掉眼泪,“或许是孩子叛逆期的话,也或许是她对舞蹈爱得不那么纯粹。”
“她说,跳舞都是你逼的。”
她叹息说:“阿姨,我猜你在黎娅上高中的时候,知道我,对吧?”
“和她抢舞蹈第一人的‘温婉’,看不惯黎娅的‘温婉’。”
“黎娅是有跳舞天赋的,而我没有她的天赋。”
楚朱秀吞咽喉咙,木木地看着她。
温婉说:“我的舞蹈老师看过她跳舞,夸过她,她没有夸我,只是让我继续努力。”
热爱舞蹈,非常好强的温婉,看不惯黎娅在校内的作派。
她们有着同样的职业目标——在LD现代舞蹈学院所在国家还没爆出街头暴动、政-治·动乱的新闻,在黎娅还没被吓得选择在国内高考读大学前。温婉暗暗下过决心,将来和黎娅在一个学院跳舞时,她一定要比她强,一定要比她更优秀。
谁知道,后来黎娅怂了。
她选择在国内读江艺。
江艺当然也是个好学校,只是,对于舞蹈生来说,LD现代舞蹈学院显然更好。
一念之差,让她们的人生出现分水岭。
楚朱秀听到温婉说:“她的天赋确实很好,不然您作为母亲也不会这样培养她,对吗?”
曾作为母亲的付出被外人夸赞,她热泪盈眶,情绪潮湿。
楚朱秀偏头,迅速揩掉眼泪。
温婉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不得而知。
她在年长者面前,只说了最后几句,以做落幕:“她曾说跳舞不是她主动的选择,我想,她……确实没有很喜欢舞蹈。”
“阿姨,您的苦心,浪费了。”
……
黎娅好想说,妈妈别听她的,那都是挑拨的话。
她其实没有那么痛恨跳舞,她是有一点喜欢的——只是,只是,舞蹈不是她人生中的唯一选择,她长得清纯可爱,身材优秀,家境优渥,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她只是走错了一步路。
江市上流圈子里无数人热议着“代鹤老总杀妻案”,八卦着“警察黎潼”。
受了刺激的黎娅鼓起勇气,想要再试一次,她觉得再一次高考肯定会比这次好,说不定她有了好运,上了个不错的学校,能再次成为楚朱秀眼中“优秀的女儿”呢?
于是,第三次高三复读。
黎娅是在复读时,夜梦惊醒。
美梦时满心甜蜜,睡醒时惶惑不安。
梦境中的自己,现实中的自己。
那般鲜明的对比,黎娅不甘、苦楚地想:如果现实是梦境,那该多好。
黎娅痴痴地掉泪,她听到那头黎漴的呼吸声,他应是陷入情绪低谷,竟忘了要挂断电话。
她说:“哥哥,你知道吗?在梦里,我们家公司从没有现在这样糟糕,生意项目如芝麻节节高,万事顺遂。”
“我觉得,黎潼可能是丧门星,她死后,我们家越来越好……”
黎漴哑声厉喝,他恨透了她的丑陋,恨透她再提潼潼,“闭嘴。”
“只有你是丧门星。”
“该死的应该是你。”
“下三滥的东西。”
他挂断电话。
黎娅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望着通讯界面,抽着鼻子,打开通讯录,犹豫好久,到底不敢拨给楚朱秀。
她点动备注为【爸爸】的电话号码。
黎娅想,她要告诉爸爸,她要告诉他,如果黎潼一开始爱家人,如果黎潼最后死了,黎家就会越来越好……
电话拨通。
黎振伟的声音传来,“哪位?”
黎娅满怀希望地开口:“爸爸,我是娅娅。”
她仓促地,语序乱杂地说出自己刚做的梦。
黎振伟静静听完,他对着那头的谁说了句什么,拿着手机走向外头。
遥遥,有户外微风,以及寺庙中的钟鸣声。
黎振伟:“我上周也做了这个梦。”
黎娅惊喜道:“爸爸,你也觉得是黎潼的问题,对不对?”
黎振伟低骂了一句“神经病”,然后,警告道:“发什么疯?”
“我来庙里问大师了,大师解了梦。”
已过五十的中年男人,早已没有青年时期的意气飞扬、斗志昂扬。
现在,他信佛、信道,香火钱塞了不少给各路神佛,祈望财运再次降临。
黎娅听到他说:“大师说,这是我在潼潼出生到十九岁的岁月里,没发现自己真正女儿是谁的因果报应。”
“妈的。福都是你享了,报应怎么报在我身上。”
黎娅懵懵地听着黎振伟说完,他咬牙切齿:“养他人子女,恶果落我身。”
啪的一下,电话挂了。
她哀哀地看着手机屏幕,通讯时长还不到五分钟。
最后的最后,黎娅还是想要知道楚朱秀是否做了同一个梦。
她颤巍巍地打过电话。
新换的手机号码很好用,楚朱秀接起了。
她疑惑问:“哪位?”
黎娅鼻音浓重,很轻地呢喃:“妈妈,是我,娅娅。”
楚朱秀音调立刻沉下,她冷冷道:“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她压抑着哭泣,指尖蜷着,握紧手机。
“妈妈,我、我做了个梦,梦见——”
她学乖,不再像疯子一样坦白想法,只是柔声细语说:“妈妈,我梦见潼潼认回家后,好爱你和爸爸啊,还有哥哥。”
“她非常爱你,非常爱爸爸,非常爱哥哥。”
稚童般没有逻辑,重复性高的言辞,自话筒中流淌,落进人的耳膜。
楚朱秀无声地咽下即将涌出眼眶的泪,她面无表情地听着黎娅说。
甜蜜的、轻浮的腔调,滑过她在不久前做过的梦境记忆碎片。
“她那么爱你们。那么爱。怎么这次,就不爱你们了呢?”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黎娅,认定“梦境”是已发生过一次的过去。
她已经有点疯到极致,伪装正常,终有暴露。
下一刻,黎娅咯咯笑了:
“还是说,她知道爱你们会死呢——”
楚朱秀无法忍耐,她落下泪,挂断电话。
她想到做梦后,她匆匆打给黎潼的那通电话。
正好是黎潼的工作时间,她没有拒绝陌生来电,电话一接起,黎潼了然,冷淡开口:“有事吗?”
她结结巴巴说起梦境。
黎潼发出一声介于嘲弄和怜悯之间的笑,她轻描淡写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楚朱秀想说自己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安然无恙着,健康地活着。
她还没能说出口。
黎潼不留余地,挂断电话。
第56章
嵘市碧空如洗, 万里无云,气候晴朗得像是被谁用布擦过一遍。
段暄山在厨房做早餐,进度已到末尾。
他听到卧室传来的动静, 唤了一声:“醒了吗?”
黎潼懒洋洋,拉长音调应和。
卧室房门的猫洞拱进来两只肥硕猫咪, 动作一致地跳上床边, 等待主人的抚摸。
段暄山推开门, 他穿着围裙,收腰衬带扎得腰线清晰, 从下至上, 衣领略开,锁骨深刻。
青年脚边绕着另外几只猫,尾巴竖得高高, 时不时地瘫倒在地, 企图要食。
段暄山很难抗拒猫咪的求食。
奈何, 近期宠物医院体检报告显示,家中猫咪伙食太好,需要短暂减肥一段时间。
他故作冷淡,面无表情地越过胖猫瘫倒的位置,对刚醒的女友道:“早安,起来给猫们喂饭吧。”
黎潼好奇:“你今天怎么不喂呢?”这种最能拉进人与动物关系的喂食行为, 段暄山从前不会错过。
话语刚落, 就见几米外穿着围裙的清冷俊美男友露出几秒空白眼神。
好半天,他叹着气, 咕哝道:“心太软, 它们一撒娇我就喂多了。”
黎潼忍笑。
同样爱猫,在不影响猫咪身体的前提下, 她会纵容地喂点零食;段暄山看着像块冷冰冰的雕塑,实则有颗一戳就软得一塌糊涂的心,猫咪、狗狗蹭着黏着,没一会便溃不成军,心软的总是他。
……
黎潼给翘首以盼的猫们倒了猫粮,看它们将食盆一洗而空,琢磨过几天给家里置办个猫咪运动玩具。
饭桌上的早餐色香味俱全,段暄山看她吃了自己新学的菜肴,“好吃吗?”
淮市的菜系口味偏重,江市则要清淡许多。
黎潼不挑食。出差在外,吃遍全国各大省市当地菜,除非过咸过淡,一般都能吃完。
晨光熹微,段暄山略有紧张,看向餐桌对面。
年轻美丽的爱人咀嚼着食物,轻描淡写道:“非常好,我喜欢。”
他像一棵被点亮的圣诞树,眼里浸透笑意。
这天是休息日,黎潼不需要上班。她解决掉队长询问的几条讯息,决定窝家里过。
她靠在沙发一角,翻着书,散漫慵懒地哼歌,猫猫们此起彼伏地跟着咪呜。看到精彩之处,黎潼情不自禁地直起身,凝眸定气,一丝不苟地阅读文字。
形似主人的三花竖起耳朵,眼睛圆圆,胡子一颤一颤,凝视书页翻动的轨迹。
段暄山伸手捞走三花,坐在她身边,大腿挤挤挨挨地碰在一块。
黎潼瞧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
黎振伟听寺庙住持念道:“凡事皆有因果。”
中年男人心有不甘:“这不是我愿意的——”他想到被抱错的女儿,后槽牙咬得紧紧,“当初医院抱错孩子,让我养了别人的女儿。”
住持默念经文,并不回应。
黎振伟难熬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走到寺庙庭院,嗅着空气里沉浮的香灰味,点燃香烟,狠狠吸入。
他吞云吐雾,想着黎家今年的几个项目。
黎娅的电话过后一周,黎振伟拨电问楚朱秀,楚朱秀倦倦道,自己同样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内容如何,两人近乎默契地不提。
几十年夫妻,黎振伟听出楚朱秀语气的沉闷,楚朱秀窥见黎振伟言语时的怒意——他们大抵是知道有什么东西玄乎其乎地降落到他们身上。
怪异、与现实截然相反的梦,彰显着冥冥之中因“抱错女儿”这事发生无数可能存在过的分支故事。
中年男女不像年轻人饱读过网络文学网里盛行的穿越、重生、平行时空等故事,他们不认为这是曾发生过的,只理所应当地认定这是老天爷给的警示。
于是,黎振伟来求神佛。
他抽光一支,凝望不远处的寥寥香灰落迹,心想,这梦必定是在警示他,倘若没把握好和潼潼的关系,将来要糟。
黎家的生意越来越差,今年一个项目急缺大笔资金注入。
他用脚尖碾灭烟头,舌顶着腮帮,苦闷地给黎漴拨去电话。
“儿子,爸想问你下,潼潼最近情况怎么样……”
黎漴回答平淡:“我不是很了解。”
“我不敢主动联系她,”他语气沉闷,“她不会主动联系我。”
黎振伟有点着急:“我当时怎么说的,你俩是兄妹,同父同母,血浓于水。”
“你俩不亲,以后怎么互相帮助扶持?”
说到这句,黎振伟自己先语塞。
黎漴缓慢地吸吐胸腔,最后,说:“爸,我觉得你这话说得没有意义。”
“什么叫做没有意义?”
黎振伟气急了,还没回,黎漴冷冷说:“潼潼没有这个打算和家里人亲近,这么多年了,你没看出来吗?”
脚下碾灭的烟头蹭出一道灰痕。
黎振伟心烦意乱地瞧了眼寺庙青石地板,他道:“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人能活到七八十,就是现在关系不好,将来的几十年还能差了?”
黎漴疲惫道:“爸,你想得还真是美好。”
黎振伟:“你不想要缓和关系?”
黎漴沉默。
黎振伟变得精神抖擞:“你看,你不也想和潼潼关系好嘛。”
他隐约能察觉出儿子对女儿的关心,是在家庭外部压力、内部崩解中的情感释放。除此之外,就是厌倦应付外物实事,很有这个年龄的人少见的“寡欲清心”“死气沉沉”。
黎振伟不以为然,心想,大男人能有什么事,他不认为黎漴现在的情况有什么不对。
“潼潼今年26,是不是也到快恋爱结婚的年龄了——”
黎振伟絮语,试图借着给黎潼介绍相亲的机会,拉近彼此距离。
黎漴实在没忍住,他说:“她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你介入指点。”
黎振伟不满于他语气的“横冲直撞”,“我不过是提一句,都还没亲自和她说,你在这激动什么?”
话说到这,蓦地一愣。
他灵光一闪,追问道:“她谈恋爱了?你知道?”
“你妈都不知道这事吧?你替她瞒着我们?”
黎振伟急急连问,声音不断提高,“好啊,你俩一块瞒着家里人?怎么?她对象拿不出手?”
中年男人怒火冲天,工程项目上的失败、怪异梦境带来的烦躁,以及,寺庙住持说的因果报应论等等,短时间内搅和着他的精神,让他无法平静。
目前最有本事,工作体面的女儿找了个对象,居然没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让他这个本该有着最高权威的父亲知道,黎振伟难以接受。
他听到黎漴抑制情绪,平淡道:“爸,我不清楚。”
黎振伟怎会被他的招式糊弄过去。
他冷声道:“你知道是谁吧?”
黎漴不愿再谈,挂断电话。
黎振伟被儿子这操作气得胸膛起伏,他怒骂了几句脏话,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完两支,缓过劲来。
他打电话给楚朱秀,直截了当地询问她是否知道女儿谈恋爱的事。
妻子的声音在电话里泛着潮意,她先是茫然,而后诧异,最后恍惚。
“我不清楚。”
说到这句,楚朱秀已经觉出喉中的苦涩意味。
她低声说:“老公,我不会比你更清楚。”
黎振伟潦草通话完毕,决定自己去查。
黎潼不联系黎家人,不告知自己的恋爱状态——想到这,黎振伟觉得她很不懂事,都这么大岁数了,谈恋爱不知会家里一声,哪天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他浑然忘却黎潼的职业没那么容易被欺诈,只想逞父亲威风。
当机立断地买了到达嵘市的机票。
到达时,正好是公安厅上班时间。
穿着常服进入单位的警察们行色匆匆,黎振伟耐着性子等了会。
他的运气仿佛真的如寺庙住持解梦时所说,叮嘱他要做的那般,要和亲生女儿亲近,才能解决那“养错女儿”的恶因。
黎振伟在烈日下看到一辆价格高昂,款式低调的豪车滑入公安厅附近的公共车位,车上走下黎潼和一个眼熟的青年。
他定睛一看,心脏砰砰。
段暄山伸手给黎潼整理了下领口,他高她十多公分,垂眸时,脸色并非过去所见的清冷倨傲。他的眉眼里藏着温存笑意,整理结束,挥手与她告别。
黎振伟头晕目眩,内心狂喜。
他看着段暄山目送着黎潼进入机关单位,深呼吸一口气,觉得黎家的命运将要迎来转角。
——更准确点,是他的财运即将到来。
黎振伟给黎漴发去消息:“我知道了,是段总。”
“你也不早说,早知道是段总和潼潼谈恋爱,我怎么会不同意。”
他整理一番着装,大步往段暄山的方向走去。
车还没开走,黎振伟迎面与段暄山对上。
一时间,黎振伟不知道自己是要提前做出“岳父”姿态,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段总”。
气氛尴尬凝重。
他纠结片刻,决定开口。
“段总,我看你送我女儿来上班……你俩是什么关系?”黎振伟半含疑惑,半含怒意道。
段暄山诧然,他极平静,态度温和地冲他道:“我和黎潼是男女友关系。”
黎振伟眼看就要发作。
他准备借着逞“未来岳父”威风的姿态,让段暄山主动上前求和,再谈之后资金注入黎家项目的事。
谁料,下一刻,段暄山礼貌颔首,“我知道你,黎先生。”
他颇有点“妻管严”的意思,径自打断黎振伟的准备工作,“我爱人不让我和你们多说话。”
“我向来听她的话。至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建议改日再谈。”
成年人的“改日再谈”,那就是遥遥无期。
黎振伟目瞪口呆,看着段暄山毫不留情地坐上豪车,留下一阵车尾气。
中年男人站在烈日下,脸皮赤红,青筋毕露。
他蓄势待发的“父亲姿态”还没来得及展示发挥,就被段暄山轻飘飘地打回,哽得他愤气填膺。
偏偏,又怕段暄山人未走远,再加上单位机关附近监控能看到他骂人的姿态,只好吞声忍气,气得七窍生烟,一句话都不敢吭。
第57章
黎漴第一时间将黎振伟到达嵘市的消息告知黎潼。
电话中, 他的声音艰涩,含着歉意,“是我的问题, 我和他联系时,他猜出你在谈恋爱。”
黎潼接过同事递来的冰美式, 礼貌微笑, 阔步走向长廊角落。
她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黎漴一五一十地说完。
黎潼啜着苦咖啡, 露出几分了然。
她并不意外于黎振伟的反应,对他到达嵘市见到她和段暄山的事极其镇定, 毫不在意。
只有黎漴心生惶恐, 害怕她因此迁怒于他。
他声线很低,“潼潼,哥不是故意让爸知道这件事的。”
黎潼平静答:“好, 我知道了。”
那头的寂静持续几秒, 黎漴识趣, 主动先提告别。
“潼潼,哥不打扰你上班。”
“先挂了,你有事的话打我电话,要是爸做什么出格行为,和我说……”
他显然还想说些什么,奈何妹妹对他没有太多耐心。
于是, 黎漴及时止住话题。
他不想要惹人厌烦, 克制情绪,等黎潼挂断电话。
等她挂断, 他不免失魂落魄。
……
嵘市的夏季热得让人歇菜。
一个月里足足有五天高温补贴, 单位人均发了一颗麒麟瓜,同事先开了颗, 一人一瓣地分去。
黎潼咬了口甜蜜的瓜瓤,看手机屏幕中段暄山发来的消息。
他事无巨细地说清自己对黎振伟说的话,并贯彻她从前吩咐的“我没怎么理他,直接就走了”。
她回了个嘉许的表情包。
然后,问他近期在嵘市的日程安排。
段暄山回:“看家,喂猫,遛狗,给你做饭。”俨然是家庭煮夫模样。
黎潼弯眸,轻笑出声。
段暄山今年的工作计划不多。他是段氏企业的主要管理者,二十出头接手公司,近十年时间,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如今,段氏稳定持续发展,只要手下人不犯浑,基本不会有什么重大风险危机。
他比黎潼更在乎情侣间的地理距离、相处时长。
半年前,段暄山忙得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到嵘市,那一阵的视讯聊天,黎潼总能看到他紧皱不松的眉头。只在与她对视时,柔和双眸,轻声细语。
这样的沮丧情绪持续到他工作内容减少,部分项目会议可以通过视讯完成。
段暄山难掩喜悦地宣布,下半年他可以腾出好长时间在嵘市。
他陆陆续续地在嵘市购入了几套优质房产,颇有将来要在这定居的意思。
黎潼知道他的心思,她垂着眼帘,舒心扬眉。
麒麟瓜瓤尝着清爽脆甜,同事们赞不绝口。
黎潼拍了张单位发瓜的照片给段暄山:“一会给你带西瓜吃。超甜。”
他回了个“猫猫wink”,乖乖答好。
=
黎振伟犹不死心。
他发消息给黎潼,问她和段暄山恋爱的事。
工作时间,黎潼没回复。
他耐着性子,等到黎潼下班,穿着常服走出单位大门。
年轻漂亮的短发女性,眉眼漆黑,唇红齿白,脸颊清瘦,轮廓动人。
她的手臂、肩胛线条优越,饱含力量感。
不像多年前,那个更年轻些的她站在破旧小区中,穿着吊带蓝裙,露出伶仃锁骨,雪肤黑瞳,厌倦疲惫,周身浸着呼之欲出的脆弱易碎感。
现在的黎潼看起来更健康,更漂亮。
……和梦境中,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孩迥然不同。
黎振伟本想要说什么,蓦地,他与她对视,满腔言语藏在舌下。
他讷讷半天。
“爸,有事吗?”
单位大门走出几个同事,黎潼与他们客气礼貌地示意告别,转头轻飘飘地唤道。
她的语气随意,并不在乎他气势汹汹前来单位的架势。
黎振伟道:“我知道你和段总在谈恋爱。”
黎潼笑了起来。
“然后呢?”她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句,一双漆黑眼珠仿佛看透中年男人心中想法,“你想说什么?”
黎振伟非常好面子。
他迟疑着,到底是“项目缺钱”这一现实压过内心挣扎的体面。
他清嗓道:“我有些事想和段总商量,关于我们家今年投资的一个项目。”
“潼潼,你帮爸和段总搭个线。”
黎潼若有所思,她嘴角翘起的弧度掩在傍晚晖光下,朦胧清淡。
片刻后,她说:“我不想帮忙。”
黎振伟没想到她的回答是拒绝。
他错愕一刻,勃然大怒。
“潼潼,你说不想帮忙是什么意思?”黎振伟按捺怒火,“这是我们一家的事,你不帮忙,爸这边生意做不下去,对你也有影响。”
他听到女儿明亮声线里淬着的轻快,柔和吐出。
“你们黎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柏油地面上被午后高温晒得滋滋响,傍晚热意稍褪,大道上的榕树在微风中轻晃,枝桠叶片摩擦出悦耳轻响。
黎振伟来时并未西装革履,他匆匆自寺庙赶往嵘市,只着普通中年人常穿的短袖短裤。
本不该燥热烦闷,他却在这一瞬感受到多年前在破旧小区里被炽热高温晒得头晕目眩,近乎窒息的错觉。
大汗淋漓,涔涔热汗。
黎振伟不可置信,张口结舌:“我们是一家人!”
“潼潼,你这话说得,爸是真心为家好,才会让你想法子帮忙。要是爸不想管,我现在就能养老快活——”
黎振伟的个人身价在几年前还是a10。
现在早已跌了层次。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黎家依旧算是富裕家庭,只是再难有从前的阔绰。
黎振伟心心念念,希望通过今年的项目重振雄风。
他太享受成为“人上人”,成为老黎家最出息有本事的那个“老二”。
往年在黎家祭祖时,他总是三个兄弟中最体面、富贵的,如今项目失败,就连身价远逊于他的兄弟都能故作关怀地讥嘲一句。
他怎能甘心?
黎漴不赞同他的急功近利、操之过切,他坦诚说,做生意本就有涨有跌,心态放平才能更好地绸缪将来。
黎振伟自认比年轻人经验丰富,懒得去听儿子的劝慰。
他已经看好项目,只差资金注入。
段暄山成为黎振伟眼中的“香饽饽”。他志得意满,认定只要段暄山要和黎潼恋爱,那势必要帮他——也不能说是帮,只能说是“一块挣钱”——讲究脸面的黎振伟强撑着一口气,认定自己是给段暄山一个“共同富裕”的机会。
他怎么也想不到,黎潼的态度这样坚决冷淡。
“你大学读书的生活费、我给你打的钱,不都是家里挣来的?”黎振伟气急败坏,“你现在不帮家里,打算和我们割席?”
黎潼居高临下地睇了他一眼。
“你现在要拿之前给的钱,威胁我吗?”
某些家庭常用的招数,当现实中出现无法控制子女的情况时,就要提起他们的“过往付出”——有时候是金钱,有时候是情感,有时候甚至只是生病时给煮的一碗白粥。
有道德的,心软的孩子总要被拖累。这样的父母,是最大的加害者。
黎潼抱着手臂,冷淡地笑了。
她不吃这一招,谁让她没有道德呢?
黎振伟的真实目的被挑明,他面露尴尬,仍有情绪,“你……”
“爸,你应该知道,比起给黎漴、黎娅的,这几年给我的只是九牛一毛吧?”
黎振伟想辩驳,没来得及,他听到傍晚夏风中,黎潼稳定的声线缓缓流淌,传进他的耳膜中,热烫得他背脊发汗。
“你怎么不去找黎漴、黎娅,向他们提要求呢?”
并不被他抚养长大,迟了十九年才被找回来的女儿,容颜漂亮,意气风发,她恍然大悟,戏谑道,“原来是我最有利用价值?现在是你眼里最优秀的孩子了?”
黎振伟闭口无言。
他没话可讲。
最终,只能憋出一句:“你书读得多,考的好,单位强,就开始看不起父母了?”
黎潼失笑。
她低声说了什么,风吹散句,黎振伟只能隐约听到零星几字。
像是说,真稀奇,居然能听到黎家人夸她“书读得多”。
“我不会让段暄山帮黎家,他也没有这个义务。”
黎振伟:“他想娶你,就得过我这一关。”
“不付出点真心,还想娶到我黎家的女儿——”
他振振有词,歪理一套套,“我也不是那种苛刻的岳丈,你不声不响地和他谈恋爱,没告诉我和你妈,本身就有错,你要是不让他懂点事,那就是错上加错。”
黎潼觑他。
不知想到什么,她谐谑地弯唇,讥讽道:“你现在倒有点父亲的样子。”
黎振伟自然知道她这句话不是夸奖。
他佯装没听懂,甩下一句话,硬气离去:“你好好想想吧。”
单位外的风波并不吵闹。
黎振伟贪图黎潼的“体面工作”带来的荣耀,又想要借她搭上段暄山的线,自是不会撕破脸皮。
他本也不是惯于使用陈芳那泼皮无赖招数的人。今日讪脸在段暄山、黎潼面前做了一番,已成滑稽小丑,内心万分煎熬。
他苦等数日,终究没能等来段暄山识趣的“主动联系”。
悻悻地寻上段暄山助理,试探问他最近有没有和江市企业合作的打算时。
助理嘴巴严实,半句不提。
他拐弯抹角半天,狠下心来,忿忿道:“段总和我女儿谈恋爱,不主动做点表示?”
助理错愕。
他表示自己会将这句话转达给段暄山。
次日,段暄山亲自联系上黎振伟,他在电话里并不客气,“黎先生,我不认为你有这个资格,妄图借黎潼向我讨要好处。”
黎振伟表示自己是黎潼的父亲,于情于理,他都该出力搭把手。
“不管怎样,我都是她爸,这是掩盖不了的事实。”
段暄山头一次露出刻薄姿态。
他冷嘲热讽道:“我不觉得你当得起她父亲,黎潼从不和我说起你们。”
“想必,她深以为耻。”
黎振伟被这冷漠言语打乱计划,他还没来得及辩驳,电话挂断,只有嘟声在耳边回荡。
这个操作让他面红耳赤。
好半天,他怒骂了一句“操”。
……
段暄山挂断电话,气得手都有点抖。他深呼吸几下,强忍情绪,看向身旁的爱人。
她目光澄净,好笑道:“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段暄山伸出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他埋在她的肩窝,小声说,“我心疼你。”
黎潼愣怔,旋后,她含混不清地低低应。
“我也爱你。”
第58章
黎潼再度回到她曾住过十多年的小区。
危楼重建的拆迁计划将在明年开始, 小区内已有三成住户签了政府给出的拆迁协议书。
林建刚死后,根据继承法规定,陈芳和黎潼共同拥有这套房产。
彼时, 黎潼未成年,法律意义上的母亲“陈芳”正处失联状态, 导致这套房子没能顺利过户到活人名下。
这套房子是林建刚的婚前财产, 陈芳继承的份额和黎潼均分。
房屋征收部门了解情况后, 联络黎潼,要她去监狱办理亲属委托书, 共同签下拆迁协议书。
工作人员的态度和气。她们面谈半晌, 黎潼得知陈芳在上周就传达出自己想要签下拆迁合同的意愿——当然,需要由黎潼代为办理相关事宜。
陈芳的刑期是七年。
黎振伟报案后,她被抓到看守所羁押四个月, 人民法院做出判决。
黎潼并不太关注她的动静。
如果是警校刚毕业, 公安联考结束, 发生“陈芳入狱”的事,她大抵要因此无法顺利通过政审。
好在,黎潼精准地拿捏住“黎家人”的心思。
黎家人不愿意陈芳影响到她将来的职业发展。
这是黎振伟后来强词夺理,表示自己对她的爱如何深厚的托辞:“如果我不爱你,你上大学时,我就该将陈芳送进监狱里。”
黎潼回他:“我并不是只有警察一个职业可选。”
即便陈芳入狱的事早上几年, 她也不会因此失去未来的人生方向。
黎振伟提起, 不过是想借此让她心生愧疚,让她找段暄山帮他。
成为警察并非黎潼唯一的选择, 她明确告诉黎振伟:“我不做警察, 还有其他的选择。”
重来一世,那些记忆具有超脱想象的价值, 绝不止表现在帮助办案组提前侦破案件上。
黎振伟语塞,逞强道:“爸只是看你考进警校,废了好大劲,不想让你白费工夫。”
他说不过黎潼,埋怨道:“你满嘴都是大道理。”
“你本事了,出息了,找了个好男友,就忘了亲生爸妈……”
中年男人的语气警告:“男人的心思可不好猜,你要是和他分手,一毛钱都没捞到,岂不是被他浪费了美好年华。”
“只有家人不会伤害你。”
说来道去,还是想让段暄山扶一把黎家。
“将来黎家败了,他会看轻你。男人都是这样,讲究门当户对。”
老气横秋的话术滑出咽喉,人未在跟前,就能嗅到一股陈腐气味。
黎潼平静垂眸,思绪飘忽。
她想到上辈子,她那样虔诚地认为黎振伟是盖世英雄般的父亲,眼光过人,知识渊博,人到中年,依旧俊朗。
直到经历生死,再来一次。
她读了很多书,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
黎潼终于知道,上辈子蒙住视野,让她浑浊,无法清晰,正是他们看似“完美”的外表。
黎振伟如此,楚朱秀如此,黎漴亦是如此。
他们有心伪装,他们故意偏心。
他们瞧见“黎潼”来到黎家时展示出的闪闪发光的爱意,嗤之以鼻,毫不在意。
对他们来说,那爱并不值得多加留恋。
童年被鞭打长大,气质阴郁消瘦,自不健全家庭成长,高中毕业没能顺利考上大学的“黎潼”,不会是他们眼中的“优秀女儿”和“可爱妹妹”。
她的“爱意”从不值钱。
于是,黎振伟作为浸淫商界的老滑头,轻松放弃。
他最早以父亲姿态宣布,愿意提供几套优质房产、豪车,让“黎潼”远离黎家。
说时,一如此刻,状似恳切,竭诚以待,“我想,潼潼你已经成年,是时候拥有自己的生活。”
言下之意,她该乖乖离开这里,还给黎家原有的宁静幸福。
楚朱秀、黎漴、黎娅总是和黎振伟站在统一战线。
他的态度彰显其余几人的想法。
……
重来一世,黎潼不是那个“只有高中毕业证书”“只想抢夺父母兄长爱意”的羸弱苍白女孩。
她拥有普世意义上优异、体面的工作,不靠父母提供的金钱过活,与他们的关系泛泛,没有正眼看他们。
他们这才慌张,这才渴盼与她亲近。
人性中的“喜爱”,往往不是毫无道理地发生。
有时候,它产生自“事物对比”,美与丑、优秀与低劣的强烈反差足够叫人喜爱上“更漂亮”“更优秀”的那个。
黎振伟恰是如此。
某一刻,他或许还从黎潼身上瞧出自己年青时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是如今,年过中年、事业落败的黎振伟梦寐以求着的过往。
人性太过复杂难言。
黎振伟愤怒于黎潼不愿帮黎家的倔强,恼恨她和男友段暄山同仇敌忾的冷漠,却又不得不承认,出席老黎家聚餐时,他在酒桌上喝着黄酒,听着兄长、弟弟说起自家子女,他总要骄傲得意地提起她。
“祖上添光,省厅的公务员,”黎振伟自得极了,“潼潼太让人省心了,没让爸妈操心过一点!”
饭桌上的楚朱秀沉默不语。
她的妯娌们察觉出她的低落,不怀好意问:“怎么这次回来不见她?我们黎家聚会的这几年,都没见到她啊?”
黎振伟打哈哈:“前几年在读书,警校生忙。现在在单位,天天连班转。”
老黎家的亲戚们面面相觑。
话题再转,说起“陈芳”。
长兄问黎振伟,“你把陈芳送局子里,娅娅不生气啊?”
口风严实的黎振伟、楚朱秀,愣是没让亲兄弟知道发生在他们家内部的事。
外人纳闷着黎娅这几年不见踪影,鲜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亦是好奇着陈芳这“敲诈勒索”罪名落实,不知是否与黎娅有牵扯。
老黎家的人提起黎娅,还是习惯唤着“娅娅”。
餐桌上的小辈们和黎漴关系不算太过亲近。
他应付着几个堂亲的问候,听他们嘴里说着“娅娅”,胸口涌动着烦闷与呕意。
黎漴脸色苍白,垂着眼睫,不曾回答堂兄的那句“娅娅这两年无声无息的,你们怎么也不带她一块来吃饭啊?”
年纪小点的堂妹同样疑惑:“对啊,怎么不带来?我和娅娅堂姐的关系挺好,这几月都没能联系上,她是不是换了微信号?”
黎振伟清嗓道:“我一直想说,黎娅到底不是我们黎家的种。”
一时间,餐桌上的气氛沉寂。
堂兄堂妹们愣住,他们听着二伯激昂慷慨道:“黎家家宴,她当然没资格来。”
楚朱秀抬眸看丈夫一眼。
她缄默不语,完全赞同黎振伟的态度。
黎漴稍蹙眉头,旋后,平心静气地抬杯饮酒。
他一声不吭。
黎振伟的话流淌在饭席间,激起一阵阵惊愕,“户口本还没改,将来等我儿子女儿事业家庭稳定了,到时候看看要不要让她另起一户。”
他的意思鲜明。要在黎漴、黎潼事业和家庭稳定后,再考虑让黎娅“滚出”黎家。
除了他们仨,其余人都沉默了。
好半天,黎振国秉着家族大伯的身份,缓缓开口:“这种事,老二,你应该提前和我们商量一下。”
“娅娅是做了什么糟糕事,让你俩态度一致,要她离开?”
他有瞧热闹的意思,亦是认真严谨地在究根问底。
黎振伟本还想逞从前威风,冷冷地驳回兄长的问话。
他故技重演,偏偏,黎振国不再吃这套。
没办法,谁让老黎家黎振伟的资产这两年大幅缩水,早已不是当年兄长、弟弟需要仰望的存在。
现在他们仨兄弟,不说平起平坐,起码也是你我身价差不多,何必分个高低上下。
黎振伟悻悻。
妻子解围,她眼也不眨,说道:“陈芳联合黎娅,从我们手头骗了点钱。”
“我们没有深究她,只报案要求严惩陈芳。”
是谎言,楚朱秀说时耳廓微烫。
妯娌俩互望一眼,若有所思。
老黎家家宴吃到尾声,黎振伟一家三口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坐上车,准备回家前,黎振伟暗自下定决心,转头对楚朱秀、黎漴道:“老婆、儿子,下一次家宴,不管怎样都尽量让潼潼回来。”
黎漴:“让潼潼回来做什么?”
“满足你炫耀、逞威风的目的吗?”
楚朱秀本准备开口,儿子率先发言,她便咽下想说的话。
黎振伟大怒:“黎家家宴,她不回来像什么样?”
“前几年是我体谅她学业忙,工作忙。”
“接下来,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相处,做大做强这个家,她一定得回。”
黎漴讥嘲地扬起嘴角,不再说了。
楚朱秀清幽忧郁道:“老公,我觉得嫂子弟媳可能看出来黎娅做了点混账事。”
她目中不安滚动,藏了几年的秘密隐隐有被揭晓的可能,顿觉浑身汗毛竖起。
黎振伟游移不定,不自信道:“应该不会吧?”
……
房屋征收部门工作人员和黎潼谈完,她带上公证员前往监狱,在监狱里签下了相关委托书。
陈芳见黎潼人来,还有点不可置信。
她讷讷道:“你居然来了,我没想到……”
黎潼冷淡地抬眸,她纹丝不动坐在椅上,看透明玻璃后的中年女人。
监狱没有粉黛可施,陈芳穿着监狱服,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
陈芳的性子被监狱岁月磨得疲软,她不得不收起那副女人不喜欢的小白花绿茶样,跟着狱内大姐做事。
皮肤挺白,犹存风韵的陈芳,有时候还会被性向成谜的短发中年女人摸几下。
她忍着羞耻,觍着脸去讨好狱内大姐头。
这样不堪的岁月还要持续六年。
陈芳看到她,怔怔说完,想到什么,可怜兮兮地扒在玻璃上,“黎潼,我听说你现在当警察了——”
探视时狱警就在一旁,她警告地喝止她的那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律师,再减几年”,严肃道:“探视时间要到了,别说些不相关的话!”
黎潼冲一旁的狱警说了几句,她轻声解释自己和她的关系。
他面露了然,理解颔首。
委托书迅速写完,陈芳咽着眼泪,小声道:“拆迁款是打在我卡上的吧?”
黎潼瞥了她一眼。
她冷淡说:“是,只有那套房子该分的一半。”
陈芳面露渴求:“一半也行,我改造后出去能用上就行。”她居然还挺信赖黎潼,觉得她不会贪走她的钱,嘴里喃喃絮语,“出去后我要好好做人,拿这笔钱养老……”
黎潼没把拆迁款放在眼里,她手头的资金是这套房子将拆得款的几十倍。
她只是轻飘飘地打破陈芳的希望。
在陈芳说着“建刚,还是你留的房给我一线生机”“我该多给你生个儿子”时。
黎潼气定神闲道:“陈芳,你忘了吗?当初敲诈勒索,欠黎振伟的钱,你还没有还完。”
这意味着,她名下的财产将要被强制执行。
崩溃只在一瞬。
她大步离开监狱时,身后还有陈芳的嚎啕。
第59章
黎娅盯着银行卡上的数字, 嘴唇咬得紧紧。她胸膛起伏,大脑浑浊,思考自己手头上的钱还够生活多久。
前二十年里, 黎家的阔绰养成她大手大脚的习惯。倘若她的生活没有变动,富贵未曾流逝, 这样的消费水平不会让人产生任何困扰。
然而, 黎娅的账户上已有半年没能收到家人的转账。
自陈芳入狱后, 她再没得到黎家人经济上的支持。
她慌里慌张地点开账户明细查询,看这些年楚朱秀转来的钱。
江艺复学后, 楚朱秀保持着过去二十年给黎娅的生活费水准, 只在平日里的“名牌奢侈品”消费上进行苛扣。楚朱秀不再带着黎娅出门购物,不肯为她支付更多,只愿意提供江市上流圈子里大部分家长给孩子的日常开销额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
后来, 楚朱秀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开始缩减她的生活费, 从一个月近10万到5万,到3万、2万……最后的最后,黎娅必须得主动找她要。
觍着笑脸,掌心向上,摊手要钱。
黎娅煎熬不已,脖颈滚烫, 面颊涨红, 柔声唤着“妈妈”,恳求她及时将生活费打到账上。
这样的日常持续很久。
第三次高考复读前, 黎娅图一时快活, 买了只二十万的dior包,账户大幅缩水, 她还没来得及找楚朱秀要生活费,便因“梦境”陷入癫狂,神志不清地联系上黎漴,说了一堆阴森森的话。
紧随其后,是她殷切紧张地拨给黎振伟、楚朱秀,试图寻求认同。
得来的是父母态度一致冷淡的挂断。
至此,她彻彻底底断掉了黎家这一条资金链。
银行卡的余额只减不增,放在寻常家庭能用上起码十年的百万余额,被黎娅挥霍一空。
她不得不变卖自己买的名牌包、首饰等,以此尽力维持她过去习惯了的富贵生活。
眼珠滚动,凝视手机屏幕。
黎娅神经质地呢喃:“个十百千万——”
“只剩下三十几万了。”
她忧心忡忡,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点钱还不够她用上半年——爸妈还在乎她时,单月消费百万是常有的事,楚朱秀曾说女儿要富养,这样出门在外才不会被人哄骗。
作为母亲,楚朱秀的本意或许是好的。
只可惜,黎娅没法拥有长久稳定的富贵。她被养得娇纵,吃不了苦,即便是现在,出门在外还是要海鲜大餐、空运和牛等,人均三百起,一天三餐吃下来起码五百。
她想过卖掉过去妈妈给她买的名牌包包等,可惜,放在家里的已被收起,黎娅没有合理明目向楚朱秀讨要。想也知道,她绝不会同意。
黎娅压抑不住的恐慌焦虑,呼吸急促,咬住手指甲。
十根指甲盖在高压焦虑下,被咬得坑坑洼洼,十分难看。
与此同时,久未联系的黎家堂姐在微信里问她怎么没来参加黎家家宴。
黎娅看着聊天框,迟迟不敢敲字回复。
黎家家宴的聚会时间在上周,她得知时,家宴早就结束。
黎振伟拨来电话,警告她不要在外胡说八道。
“你要是听话懂事点,我给你的那些房子,不会收回。”
黎振伟给儿女买房产时走的是赠予流程。
诚然,目前情况与撤销赠予的法律依据并不吻合,即便真要撤销赠予,必定要纠缠拧巴上好一阵,打官司也不一定是黎振伟占理。
但是,“陈芳”的例子实在叫黎娅胆战心惊,她坚信父亲有这个能力把她名下的房子弄回去。
“还有,房子别想着倒卖换钱,”黎振伟意味深长道,“这都是黎家的财产。”
黎娅讷讷应下。
她彻底熄了“卖房换钱”的想法——要知道,黎振伟赠予给她的两套房产,市场价千万,都是黄金地段的房。
如果不被黎振伟搅掉买卖交易,黎娅可以拿到千万直接润了。
她没这个胆子。
黎家事业这几年虽然颓败,在江市仍是说得上话的有钱人家。他一句话出口,房产中介都要急哄哄地下架房源,不敢再介绍买家来看房。
只要人在江市,黎娅逃不出黎家的掌控。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厚着脸皮发消息给楚朱秀:“妈妈,这个月你还没给我生活费。”
楚朱秀已读不回。
黎娅再度啃起指甲,她原地绕住走了几圈,眼眶湿红,嘴里呢喃。
忽的,她想到什么,灵光一闪。
曾被黎振伟无意提过的老旧城区拆迁计划,她的生父林建刚的房子。
按道理,该有她这个亲生女儿的一份。
黎娅情绪高昂,她急匆匆地找了陈芳狱中的联络方式,得知这个月的探视机会已经用掉,紧张追问是谁来探视她。
监狱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没有告知她个人隐私。
黎娅气馁,决定等下个月。
她等到下个月探视机会,在监狱里和陈芳两两相望,随后,问起拆迁款。
陈芳听完她提出的要求,一时间竟也被她的无耻震惊。
“房子拆迁款只有我和黎潼有份,跟你有屁关系。”
“我是你亲生女儿!”
账户上的钱越来越少,黎娅心如刀绞,恨不得马上用拆迁款填满。
她打探过消息,政府拆迁款按照江市拆迁办最新条款规定进行赔付,林建刚那套房子室内面积加上公摊,应该能给到快两百万的拆迁款。
已知拆迁方案有两种,其一是直接拿钱,其二是选安置房,根据面积大小增多少补。
今时不同往日。
黎娅没能预料到自己会为了二百万拆迁款和陈芳争执得面红耳赤。
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
陈芳在玻璃那头说:“我问过懂法的人了,虽然当时医院抱错有报警记录,黎潼认回黎家走过流程。”
“但你没走认回林家的流程,”和黎娅无比相似的杏眸,说时皱纹翻卷,老态毕露,她道,“亲子鉴定也没做。”
黎娅愣住。
她听到陈芳赶在探视最后几分钟,匆匆说完剩下的话。
“你爸他早死了,骨灰做不了亲子鉴定。”
“我当时不在,你们这抱错的事还是过了大半年才到我耳朵里。我没和你做过亲子鉴定。”
她道,“大家都知道是抱错了,警察也这么说。可你又没过明面,就是上法庭和我、和黎潼打官司,恐怕还得扯上好一阵。”
她如今人在监狱,真要闹上法庭,黎娅肯定要走上一波繁琐流程。
这样的流程,足够黎娅心生怯意。
陈芳撇了下嘴,很显然,并不想把林建刚的财产分一份额给她。
拆迁款两等分都不够她用,三等分让一份给黎娅——凭什么?
上个月黎潼探视,协助处理拆迁委托书事宜后。
陈芳从她那得知自己出狱后还得还钱,情绪大崩,后来在狱警的定期心理辅导下,逐渐冷静下来。
她只能无奈接受现实,让拆迁款填上“敲诈勒索”黎振伟的空缺。
狱警劝她道,改造出狱后,但凡想好好做人,肯定还要再还钱,届时,用拆迁款填补后,她的还款压力没那么大。
这个月,陈芳寝食难安,本来都已经劝自己想通。没料到,又来了黎娅这个觊觎她拆迁款的人。
狱警提前告知,让她在探视时情绪不可过分激动,以免影响服刑人员的积极改造。
陈芳强忍厌恶,瞧了亲生女儿一眼,嗤嗤甩出最后一句:“反正这钱和你不沾边。”
黎娅失魂落魄,离开监狱。
她坐在公交站旁的长椅上,打开手机银行APP。
这个月流水支出快一万,已经是她省吃俭用后的消费。
娇生惯养长大,这样的消费水平堪称磋磨。
黎娅开始后悔,自己没能在楚朱秀还愿意给钱时攒下一些。
金秋时节,风吹树摇。
她开始流眼泪。脆弱的眼珠虹膜被吹得通红,水珠止不住地往下掉落,淌在脸颊上,风吹干,盐分让脸皱巴巴地疼了起来。
黎娅埋掌呜咽,后悔莫及。
她的人生,将在此后的无数年里,不断地重复着“后悔”“懊恼”“痛苦”的情绪,死也不能挣脱。
……
12月3日。
黎家妯娌在凌晨于她们三人的群聊中发了一条消息:“黎漴现在都没结婚,听说是因为黎娅?”
晨起的楚朱秀看到这条消息,心脏砰砰,慌得手指都在抖。
她回了一个问号,故作茫然:【什么?】
过了十几分钟,另一个妯娌回复道:“我也听说了。”
“该不会是黎漴对黎娅有意思吧……”
这种猜测正好与不久前黎振伟在黎家家宴中的说辞一致——所谓将黎娅剔除黎家户口,自立一户,兴许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让这对“过往兄妹”结为夫妻。
三人群聊里,另外两位妯娌不断弹出八卦问询。
“我也觉得,说不定真是这样,@楚朱秀,弟妹,你说说看?”
楚朱秀喉中滚动着剧烈呕意。
她面色青白,手指颤抖,敲字回复:【一派胡言,我儿子怎么会看上黎娅。】
她恨黎娅恨得要死。
黎漴多年男科未愈,至今不愿配合相亲,甚至连试管都不想去做。
黎振伟多次和他吵架,声称要是再不去做试管dy,他一定要他好看。
关系暂缓时,黎振伟唉声叹气地说,要是实在不行,将来黎家的财产给潼潼的儿子。
黎漴全程无所谓,冷得像块石头,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随你”。
“软硬兼施”的招数并未起效。
楚朱秀为此愁得生了几根白发。
镜中窥见鬓白,她当天就约了发型师,将那灰白用染色剂盖去,仿佛这样就能欺骗自己,她年华仍在,美貌依旧。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黎娅这个祸害。
楚朱秀怎么能容许他人随意揣测,说黎漴和黎娅有一腿?
她在群里解释着,发着文字。
她的说辞里隐瞒细节,掺杂真实,“黎娅对黎漴有不好的念头,我和振伟已经警告过她,不让她再接近我儿子。”
“这种心思纯坏的人,我家儿子怎么会喜欢?”
妯娌们似乎相信了。
转而,她看着群聊里,妯娌最后道:“唉,世事无常,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的娅娅会变成这样……”
“当初她跳舞那么优秀,要是好好跳下去,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一腔坏心思。”
她们没有正面提到楚朱秀在“教育”上的失败,只隐晦地说起自“真假千金”事件爆出后,黎娅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楚朱秀看着“跳舞”几字。
蓦地,想到那个梦境中——并未摔伤的黎娅毕业后考进江市舞团,年纪轻轻成为首席,期间赢得青舞金奖,登上舞蹈综艺,成为备受关注的青年舞者。
她浑身鸡皮疙瘩。
在这一瞬,不免想起另一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黎娅,她能接受她和儿子黎漴在一起吗?
楚朱秀不敢再想下去,她深呼吸几口,胸膛起伏,迅速将群聊信息截图发给黎振伟,寻求丈夫帮助:
“老公,出事了。”
=
江市上流圈子里,豪门八卦向来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曾经引起一阵热议的“真假千金”的主人公黎家,再度踏入他人视野。
某天,有人扒出黎娅曾经爬上黎漴床榻的重磅特大消息。
一时间,所有人目瞪口呆。
震惊过后,人们的关注点落在这对兄妹现今情感纠葛上。
黎漴出门在外,都能感受到旁人打量他的不怀好意。
要么是暗戳戳着说着他心思不纯,和共同生活二十年的非血缘妹妹暧昧不清,要么是笑话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被女的占了便宜。
诸如此类的闲话,不断加重他的精神压力。
黎娅不在上流圈子里的八卦漩涡中心,黎漴一人承担了所有。
他在短短半个月里,食不下咽,难以入眠,痛苦到极点。
楚朱秀曾引以为傲的“完美家庭”“优秀教育”亦被无数人耻笑:“养出这样的女儿儿子,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当妈的教育好,养大的孩子聪慧优秀。”
“说起来,真正本事出息的黎潼,她不是被楚朱秀养大的,没受到她的荼毒,这才有现在的成就。”
“听说今年她在省厅又立了功,很快就能提拔上去。”
这样的窃窃私语并非少数。
更多人说,“难怪黎潼从不和他们出席重大场合。”
“真丢人。”
黎家赖以生存的精神需求,他们迫切需要的“体面”“完美”“幸福”外表,在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八卦中,被扯破撕碎。最终,狼狈不堪地委落在地,再无修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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