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黎漴无法接受自己朝夕相伴十九年的妹妹将他看做“猎物”, 自黎娅说出一番令人作呕的话后,他摔门而去。
楚朱秀脸色难看,恍惚不定地看向黎娅, 听着她愤声高喊,句句泣血, 说着母亲教育上的重大错误。
很久后, 她缓过劲来, 不看黎娅,只顾着急声询问黎潼录取哪所学校。
黎潼轻描淡写地回答。
几瞬缄默。
楚朱秀茫然地瞪大眼睛, 她心脏砰砰, 呢喃着重复:“警校啊。”
哪怕是个人资产A10的黎振伟,对儿女的期待也逃不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传统思想。
楚朱秀希望让丈夫满意,她费心费力培养的黎娅已成废材, 如今没法指望她。
美妇人扯出一个笑容, 试着与黎潼交流:“潼潼, 复读这一年辛苦了吧,妈妈因为忙着黎娅的事,一直都没能有机会关心你——”
黎潼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当一个悉心培养的女儿走上歧路,楚朱秀迫切需要另一个完美作品来表明她并未在教育成果上有过失败。
她对楚朱秀变化的态度置之不理,看完热闹立刻回家。
黎漴沉浸于黎娅带给他的痛苦时,黎潼已经美滋滋地到达御水小区, 和易安约了几天后出行旅游的计划。
·
易安今年的高考超常发挥, 比起之前估分的成绩还要高出十几分,比起前几次的模拟统考, 排名进步了三十名, 位列省排前500。
这是可以上国内绝大部分985、211高校金牌专业的好成绩。
易安爸妈乐得找不到北,给她打了一笔钱:“知道你想和朋友去旅游, 这是旅游经费,还缺的话和我们说。”
旅游计划从江市出发,跨越三个省市,时长一个月整。
黎潼的四只猫陪同出发。
她们联络旅游团队中的房车出行,两位女性司机姐姐轮换驾驶。
车程中,司机姐姐为了应付驾驶中的疲劳,和同行人唠嗑起来。
期间不免提起黎潼、易安两人今年的高考成绩。
听到易安报了她心怡的专业,憧憬不已地展望未来;又听黎潼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提前批志愿,司机姐姐们朗声笑着祝贺:
“两个好姑娘,将来好好读书,可要把书读烂了!”
“咱们女娃娃真是有本事!”
她们与有荣焉。
易安脸红扑扑,被夸得直接把脸埋在猫猫肚皮里。
黎潼愣怔,旋后失笑,她亮声应好。
前往下一个城市中途,路过高速公路服务区。
易安妈妈发微信消息询问她目前到哪,易安乖乖地将定位发去,并发语音:“现在刚到服务区,一会和黎潼去吃个麦麦炸鸡和汉堡。”
易安妈妈回了几句话。
易安瞧了正在准备下车去购餐的黎潼,猫猫们安静地待在房车内的猫爬架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没一会,易安举着手机,朝黎潼道:“黎潼,我妈妈想和你说几句~”
黎潼没有拒绝,接过电话,易安妈妈柔和温暖的音色响起。
她问她这两天路上感受如何,并说,倘若觉得不安全,一定要及时联系警察和大人:“晚上住酒店,防盗扣要锁上,记得报平安……”
黎潼垂着眼帘,笑着答好。
末了,她低柔回:“阿姨,我们会照顾好彼此。”
“谢谢您的关心。”
电话挂了,易安颇为不好意思,挠了下脸:“我妈妈有点爱操心,是吧?”
黎潼微笑,她亲昵地捏了一下易安的脸颊,没应答,只牵住她的手,往服务区走。
……
黎漴在黎潼出发旅游后两天,得知她不在江市的消息。
彼时,黎家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回国的黎振伟从妻子口中得知黎娅爬床事件的经过,妻子将她从头到尾说过的话转述一番,听完后,他勃然大怒。
黎振伟张口指责妻子在教育上的失败,厌恶着黎娅肖似生母的做派。
尤其是,在陈芳曾试着给他发过不雅照片后,此刻得知她的女儿无师自通异性间勾引人的本领,黎振伟气到差点心梗。
他指着黎娅那张脸,头一次对她说出这样凶狠的话:“给我滚出去!”
在场的楚朱秀和黎漴没有动弹,前者拧了下眉头,畏惧丈夫的怒火,到底没开口;后者眼有波澜,想到此前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
黎娅还没做出反应。
黎振伟冷笑道:“不是想另立一个户口本吗?”
“去跟你亲爸姓。”
黎娅傻在原地。
她本能地要上前向黎振伟解释,一字未说,黎振伟甩开她倾上前的手:“真不愧是林建刚、陈芳的女儿。”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女儿能上警校,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黎娅胆敢对楚朱秀高声尖叫,恨意十足地痛斥她明明“以身作则”,充分展现着富家太太的幸福生活,却要她做“职业女性”的双标行为,说时充满控诉,满怀怨气。
只因她内心深处认为楚朱秀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不过如此。
可她从不敢对黎振伟使这样的技俩。
黎家拥有的优渥条件,全是黎振伟一手打拼下来的。
楚朱秀、黎漴、黎娅,无不是靠着黎振伟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
黎娅将父亲当作这个家庭里的主人,她只会讨好,不会敌对——那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黎娅到这地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念之误,导致自己万劫不复。
她惨白着脸,眼泪涟涟,试着用泪珠挽回父亲的心意:“爸爸,是我错了,我不该妄想的,不该乱来——”
偏头看向黎漴,黎娅膝弯一软,直接跪下。
她说:“哥哥,对不起,娅娅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
黎漴只是冷眼瞧她。
黎振伟压抑着怒意,不肯再看黎娅。
他望着楚朱秀,责备她教女无方,“你看看你教的女儿,什么样子!”
“我真没见过富养长大的女儿有她这样的脾性——恶心人,贱得很。”
黎振伟用江市方言骂了几句极其脏污的话,堪称荡=·妇羞辱。
黎娅听不懂方言,可她从黎振伟、楚朱秀当下的表情中察觉出来言语的恶意。心脏沉沉地往下坠,她央求着看向父母,看向兄长,不可置信他们竟然这样轻易放弃她。
她声音都沙哑起来:“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做坏事了,可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坏事,你们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雪白娇嫩的脸颊泪珠滚落,楚楚可怜之姿,可惜此地没有懂得欣赏的人。
黎娅忽然间想到楚朱秀之前说她哭起来像亲生母亲的事,她悚然发抖,深怕黎振伟、楚朱秀觉得她眼泪乱淌的样子像陈芳。
说这话时,边哭边极力控制情绪,试图压抑汹涌不断的泪意。
偏偏,因为即将大祸临头的恐慌,泪失禁到抽噎不止。
黎家人捕捉到她语气中饱含委屈的“第一件坏事”。
楚朱秀偏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旋后定睛看向她道:“是第一件吗?”
丈夫、儿子在身边,她说时自己脸皮亦有羞窘,可一想到如今优秀出色的黎潼,与显然没有前途的黎娅。楚朱秀心中有着计较,开口道:“潼潼上次回来,你说要给她买衣服,结果挑的款式全是你喜欢的——”
黎娅瞪大眼睛,她张口结舌:“妈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黎漴冷笑了一下。
他平心静气问:“你是不是觉得,爬床这件事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无言的沉默,显然代表着黎娅的回应。
她仍然跪着,没人喊她起来。
黎漴抹了把脸,他扭头看向黎振伟、楚朱秀,平静道:“爸妈,想一想以后,如果再放任她这样发疯,做点对黎家名誉不好的……”
黎振伟联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喉头滚动,他怒意冲冲地骂了句脏话。
再看向黎娅的目光,犹如看死人。
他没问当事人,径自问老婆:“她之前办理的休学手续,是几个月后复学?”
楚朱秀柔柔点头。
“等休学时长满了,帮她到教务处去办理退学。”
黎娅如遭雷劈。
虽说她不喜欢跳舞,控诉时说是楚朱秀硬逼她学的舞蹈,可她也知道本科学历的重要性,一时间心乱如麻,立刻站起,甚至踉跄一下,惊恐万状道:“我不要退学!”
楚朱秀好似悲悯的目光睇来。
她其实记恨得很,脑海里关于黎娅指责她的话,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娅娅,你不是说不喜欢跳舞吗?”
楚朱秀垂了下眼睫,字正腔圆,清晰开口:“你说是妈妈逼你跳舞,那帮你退学,不正合你心意?”
黎娅紧紧抓着裙摆,脸色涨红。
“可我、我没想退学……”
楚朱秀想到什么,轻声柔语:“等办理退学后,你喜欢读什么书,就去复读吧。”
她的眼眸清澈明亮,声线温柔和暖,仿佛是在提一个极好的建议。
“潼潼之前的成绩不是很好,可她重来一年,读上了全国前五的警校。”
黎娅尚未想到,将来她要笼罩在黎潼的阴影下痛苦挣扎许多年,久久不能脱身。
“我相信你也可以,不是吗?”
黎振伟觉察出妻子的用意,他松了眉头,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居高临下道:“你妈之前疼你爱你,给你安排最好的舞蹈老师,上最好的文化课提成绩,你不懂得感恩。”
视线落在她的腿上。
“现在腿摔了,舞也不能跳,”黎振伟幽幽道,“不如换个专业得了。”
黎娅无助极了,她喘息几声,喃喃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爸爸妈妈,别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别让我退学。”
“求求你们了,别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
黎漴反感她的哭声,冲爸妈示意,先离开一步。
他背影绝情冷淡,黎娅在这一刻,明晓一切都不可回头。
她腿软着跌落在地毯上,没人管她。
腿上的伤口痊愈得不好,雨天冷天总涌着酸麻肿胀
夏日白昼,无风无雨,她忽觉关节处冒出无法忍受的痛楚。
黎娅哽咽着捶向自己的伤腿,后悔莫及。
她始终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第42章
七月盛夏, 旅游中途,黎潼接到黎漴的电话。
她正咬着一根冰棍,和易安头挨头看接下来的旅游路线, 心不在焉滑动屏幕接通时,压根没注意到备注信息。
等那头传来黎漴的声音, 她诧异扬眉。
“潼潼, 你还在外地旅游吗?”
易安机敏地看她, 无声张口询问:‘我回避一下?’
没等回答,她自己先溜走, 跑到房车后半截的猫爬架附近。
同行司机在高速公路服务区里休息, 车程将在半小时后出发。
黎潼:“有事?”
手上的平板还停留在行程界面,小红书的旅游攻略贴逐一翻阅,她没怎么把黎漴当回事, 半心半意地回着。
黎漴觉察出她的漫不经心。
他轻声道:“担心你一个女孩出行, 会不会遇到危险。”
黎潼敷衍极了:“哦。”
顿了下, 她矛头直转黎家,好奇问:“家里的事怎么说?”
转移矛盾的法子向来有用。
黎潼懒得应付黎漴过分廉价的关心呵护,只想看热闹。
青年的声线压低,能听出他兴致不高。
“爸生了好大的气,说让黎娅更名换户口。”
黎潼眉头一挑,她知道这只是黎振伟的威胁恐吓之词——真要让黎娅脱离了黎家的关系, 那她再做“爬床”的事, 黎家人在道德层面上就没法像现在这样占据至高点。
原因简单易懂,黎娅完全可以借口说自己已然脱离黎家。
既然不再拥有黎家女儿的名头, 那更不需要维护世俗伦理。
解除亲子关系、彼此没有亲缘关系等前置操作齐全, 黎娅顺理成章地拥有与黎漴“恋爱结婚”的权利。但凡她选择不要脸皮,像陈芳那样使点手段, 再次爬床,指不定就被她达成目的。
她笑了。
黎漴听出她的幸灾乐祸,一时间有点酸涩难言。
下一刻,黎潼笑说:“吓唬人的招数,她信了没?”
语气稍扬,说得清醒。
黎漴讶异她的敏锐,不由想到黎娅在听到这句话时惊恐万状的表现,一时心绪沉沉。
一眼看透黎振伟心思的黎潼,与蠢笨如猪的黎娅,两相比较,很难不让人心神恍惚。
“……她信了。”
这俨然是牵制黎娅的手段之一。
黎漴缓声慢语,将之后发生的事逐一道来。
楚朱秀提出的“退学计划”,黎振伟的赞同附和,黎娅的陡然崩溃。
黎潼听到房车猫爬架上,三花甜甜发出咪呜声,橘猫烟嗓变夹子音,渴求着向易安讨要猫咪零食。
房车外的烈日晴朗,天空蔚蓝,风景怡人。
黎潼垂下眼睫,不期间,冷笑一声。
“退学”才是黎家人目前牵制黎娅最有用的手段。
舞蹈专业毕业后,许多学生的就业方向清晰——要么开舞蹈室,要么考编制,要么进娱乐圈。此外还有不少转行做其他事业的选择,暂且不提。
黎潼清楚知道,倘若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黎娅将来有九成机会出现在荧屏之下。
她参与的综艺录制,只有两期,好评如潮。
剪辑上映后不久,娱乐圈里舞蹈方向的综艺制作人甚至有意邀请她参加另一档正在招标的综艺项目。
黎家后来在新舞蹈综艺中投了广告,以作对黎娅的支持。
……
楚朱秀吃过陈芳的亏。
新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做自媒体账号,分享记录生活。
陈芳借着直播账号,立于不败之地,黎家不敢公开对她动手。
她不可能让黎娅再走上辈子的路。
舞团首席尚且有软肋,出了丑闻,举报后会被警告清退,只要还想在体制内,自然小心翼翼夹着尾巴走。
摔伤腿后的黎娅没有机会再当舞团首席,她失去这个桎梏自我品德的身份,对黎家的威胁性极强。
看重黎家体面的楚朱秀绝不会让她有机会登上高台,借着媒体痛斥黎家父母、兄长的“恶行”——她将黎娅培养至今,费尽心血,自认问心无愧,可惜互联网受众层次不一,看热闹吃瓜的人居多,丁点恶评都会对黎家产生负面影响。
为了黎家,楚朱秀远谋深算。
黎漴显然明白母亲的心思。
他轻声道:“我本以为妈会偏向她。”
这一句,有着庆幸,有着恍惚。
黎潼听着他说,讥讽地翘了下嘴角。
她笑话他身为既得利益者,还装无辜。
“哥,你可是爸妈悉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她就是再爱女儿,也不会越过你。”
“潼潼,爸妈没有重男轻女过——”黎漴听她这句话,身上刺挠,觉得不适,他试着辩解。
黎潼但笑不语。
沉默让黎漴慌张起来,他着急道:“没认回你以前,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公平对待我和黎娅,我有一件乐高,她有一个芭比。”
“爸妈对儿子、女儿的爱都是一样的。”
好久,黎漴听到黎潼轻飘飘地笑问一句,她就像是看着电视里的狗血剧情那样,高高在上地以戏外人身份点评:“谁信呢?”
黎漴错愕。
他陷入久久的静默,竟不敢再回。
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黎家从不缺给儿女的零花钱,房子豪车轻易送出——只因这不过是黎家财富中的九牛一毫,不值一提。
公司可不一样。
黎振伟秉持着“儿子继承家业”的传统念头,对黎漴诸多要求,对黎娅只要求贴心懂事。
很难说,黎娅走到如今这地步,除了一念之差外,背后有没有黎家对待儿子、女儿的不同教育方式影响。
父亲的角色在教育时总是隐藏在母亲背后。
好似整个家庭里只有母亲具有教育的能力,但凡孩子出错,就是母亲教导无方。
黎潼无聊想,楚朱秀的教育手段确实有错,可黎振伟也没表面上那么无辜。
“……”
黎潼毫不同情黎家经历的一切。
她笑意深深,轻松道:“行,挂了。”
黎漴语塞,他忐忑阻止,“潼潼,之后我可以再打你电话吗?”言外之意,是希望她不要拉黑他,能让他了解她的近况。
黎潼歪着脸想了一会,她到底想知道黎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于是,答:“可以。”
“哥,下次来电,希望你继续说点有趣的事。”
啪的一下挂断电话。
黎漴看着手机屏幕上不到10分钟的通话时长,失落难堪。他面皮赤红,总觉得方才的对话掀开黎家光鲜亮丽的表皮,露出腐烂发臭的内里。
他为黎潼只想看家里热闹,不关心家人而心酸。
情绪辗转几瞬,黎漴揉了下鼻子,安慰自己:“潼潼从小不在家里长大,没什么感情也很正常。”
“以后多联系就好了。”
黎漴依旧抱有指望。
黎娅被他抛出“妹妹”行列后,黎潼成为黎漴心中的第一顺位——无需多加关注的父母,和仍在上学,独立生活的妹妹,后者本能地夺走他更多注意力。
几小时后,黎漴还在耿耿于怀着黎潼那句轻描淡写,嘲笑他既得利益者嘴脸的“重男轻女”言论。
他忍不住给黎振伟打了个电话。
撇开那些提到黎娅近况的对话,黎漴步入正题,他试探着问黎振伟:
“爸,我之前就在想,如果公司的事你我忙不过来……潼潼可以帮忙搭把手吗?”
他不提已经被黎家人一致同意放弃的黎娅。
只说有亲缘关系的黎潼。
黎振伟语气微沉,他径自发问:“潼潼说要家里股份?”
口吻不算柔和,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她一个女孩,要管公司的事做什么?”
黎漴怔怔。
他强撑着脸,生涩道:“爸,你这都什么时代的老思想,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
黎振伟皱眉。
他不笨,听着儿子这语气,觉出点微妙意思:“潼潼没提,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黎漴含混不清的“嗯”了下,他声音喑哑,“是我自己。”
黎振伟恍然,旋后大笑,他笑话儿子的天真。
黎漴一声不吭。
直到挂了电话,他仍在出神,脑子好像被塑料袋罩住,一切环境音都朦胧不清。
呆若木鸡的状态持续了半晌。
黎漴苦笑,他找到黎潼的微信,犹豫好久,敲字道:【潼潼,你是对的。】
这一刻,他醍醐灌顶,骤然明白黎家光鲜亮丽、体面优雅的外在下,为何这般糜烂不堪、陈腐恶心。
第43章
八月盛夏, 旅程结束于下旬。
警校开学时间在8月29日,黎潼回到江市后不久,决定前往老小区一趟。
小区里的街坊邻居们无所事事, 眼瞅着熟人进居民楼,乘凉的那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半天, 低声嘀咕几句, 等和黎潼正脸对上, 挂着笑脸喊:
“林家阿妹,好久没看到你了, 回来是干啥呀?”
黎潼扫视一圈, 意料之中,没发现陈家阿婆的身影。
夏季高温难熬,榕树下荫蔽提供几分清凉。
老小区居民为省电费, 不舍得开空调、风扇, 午后喜欢钻到小区这颗茂盛榕树下乘凉。
她平静道:“回来收拾点东西。”
一个阿婆道:“阿妹, 你年轻人,听说没,咱们这里好像要拆迁咧。”
另一位有点讨巧的意思,说道:“你那个妈知道这片地快拆迁,上周还回来问人,商量之后拆迁款怎么拿。”
榕树叶影婆娑, 午后光斑尽撒。
黎潼冲几位老人客气颔首:“谢谢阿婆, 我晓得了。”
许是此前爆料陈家伦理大事的余威未过,小区里她的凶名远扬, 老中青都不敢出声得罪她。
谁家还没点糟心事?
陈家阿婆的儿媳、女婿乱搞, 两人遮遮掩掩三五年,陈家人在眼皮底下都没发觉, 愣是被个外人看破,一语道出。
如今,陈家阿婆匆匆忙忙地回乡下住,不愿在这伤心地被熟人笑话。
她儿子陈烨戴了一顶绿帽子,前前后后打了半年离婚官司,总算要回这几年养育小孩的支出成本;最可怜的莫过于陈家女儿,她带着自己的小孩和丈夫离婚,无处可去,娘家哥哥嫌弃侄子的父亲是和他老婆上床的奸夫,不愿她回娘家住,只好在外租房。
原本和和睦睦的家庭,最终沦落到这家破人散的样子。
实在叫人胆寒。
老人们见识过黎潼的手段,私下叮嘱自己家的孩子,千万别得罪她。
‘那林家阿妹,眼睛黢黑慎人,看着玄乎’
‘指不定这小区上下的事,她都知道点……’
诸如此类的话,传着传着,简直把黎潼传成阎王罗刹。
黎潼略有所觉,心中不以为然。
她大步往楼上走,开了门,进屋瞧了一圈。
阳台的三角梅在盛夏开得绚烂,没怎么浇水,借着楼上住户平时晾衣垂滴的水,以及近期台风过境的大雨,硬是开得红艳艳,旺盛得像把绯红火团。
黎潼收拾了几个物件。
她来时双手空空,走时也就是揣了个塑料袋,拎着几本重要证件。
路过小区附近的派出所,黎潼犹豫了一会,走进办事大厅。
执勤的年轻警察询问:“有什么事吗?”
他望着面前的漂亮女孩,她穿着纯棉短袖,宝蓝牛仔裤,上衣淡粉布料衬得肤白润红,一双漆黑眼眸覆着浓密长睫,踟蹰半刻,问:“孙旺祖警官在吗?”
年轻警察愣了下,“你找他?”
问着,不忘捏着手上的公务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他听着女孩用清冷声线,柔和低语:“想和孙警官说几句话,我要上大学了,以后回来的次数不多。”
不知道手机收到什么消息,年轻警察挠了下脸,“你先坐着,我师父出警去了,半小时后能回。”
派出所厅内开着空调,墙上的涂料是新换的乳白,与记忆中女警带她来这里吃饭睡觉时剥落的黯淡墙体外表迥然不同。
年轻警察陪她站了一会,见她目光落在墙上,解释道:“这是去年刚涂的,早几年所里经费不足,墙面破得厉害。”
闲聊了大半会,派出所门口停了辆出警用车。
一位中年警察满头是汗地从车里钻出,目光四寻,捕捉到厅内正坐着的黎潼,表情放松下来。
他大步走向前,年轻警察乖乖喊了句“师父”,他挥手示意他回职,转而关心问道:“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是出啥事了吗?”
黎潼和孙旺祖打过十几年的交道。
孙旺祖自片区最基层的民警干起,听过附近小区里不少奇葩事迹——林建刚是他从警生涯中的典型恶劣父亲,过去叫做“林潼”的女娃娃则是他很有印象的漂亮聪明孩子。
彼时,她年纪很小,选择在父亲家暴时报警,获取警察的帮助。
他与同期总爱关照黎潼的女警关系不错,女警调任后拜托他多加关照。
孙旺祖没有推拒,他本就有此意。前后多年,他常常联络,询问她的生活近况。
除此之外,孙旺祖还是当初与黎家联系,安排亲子鉴定的主要负责人。
“我听小郑说,你要上大学了?”黎潼还没回答,孙旺祖火急火燎,关切不已,“是啥大学啊?”
黎潼禁不住盯了会脚尖,比起在黎家人面前自信骄傲地说出自己录取的大学,她在关心爱护她的人面前,总是无法抑制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慢吞吞说出自己提前批录取的警校。
名字刚一报出,孙旺祖狂喜。
中年警察已经做到副所长的职位。平日里出警办事,方脸晒得黢黑发亮,高兴起来一双眯眯眼都圆成满月:“好!真有出息!”
“阿妹真出息!”他乐得方言齐上,手蹭了两下警服,拍拍她的肩头,“毕业后咱们就是同行了!”
“真出息,脑瓜子真好,怎么能这么厉害呢!”
中年男人眼瞅着面前的女娃子脸上浮起红意。
她羞赧地揉了下鼻子,乖乖应着他迭声问的高考分数、开学时间等问题。
最后,又想到什么,道:“这次来是单纯给我报喜的吗?”
“家里头有没有出什么事?有的话,和叔说说。”
孙旺祖指的“家里头”,是“林家”与“黎家”。
陈芳回到江市,大摇大摆地在小区里露面,最近在询问拆迁相关事宜。
黎家的事,他这个层次的警察接触不了太多,看财经新闻看不出什么名头。
他忧心忡忡,担心黎潼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黎潼这次来找孙旺祖,只是报喜而已。
她望着他黝黑焦急的脸,不由想起过往。
刚认回黎家,孙旺祖陪着她忙完亲缘鉴定、改姓等的流程后,私下里拉着她说了点话。
这个年长、好心眼的警察叔叔,告诉她:“阿妹,我瞧着你爸妈和普通人气派不同。”
“相处时可能得多注意点。”
孙旺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张嘴说成花,也没法给同为普通人的黎潼提点好建议。
他说时,一如现在,忧心忡忡,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着未来前景未明的生活。
黎潼仰着脸,轻声道:“没有了,孙叔。”黎家的事,无足挂齿,能解决的一气儿解决,她瞧着热闹吃瓜,根本不觉得有烦恼。
孙旺祖犹不确信,“真没有?”
见她沉声颔首,勉强放心下来。
他脑子里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自己先嘀咕道:“陈芳琢磨着拆迁款的事,虽说八字还没一撇,但她这也太……”
“按照继承法走,她应该是能分到不少。”
孙旺祖一副“这很难评”的囧样,替她操心。
黎潼波澜不惊。
她对拆迁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按照前世的发展,十年内恐怕都拆不完。
拆迁的事哪怕两年内能办妥,陈芳约莫也没这精力和她打官司要拆迁款。
上大学前,黎潼总要给她、黎家人找点事做,这才不枉费她一番苦心。
她耸肩,冲着孙旺祖展颜,笑弯眼,“早着呢,我不操心这事。”
孙旺祖想想也是:“确实,拆迁估计还得好些年。”
年长警官被她一劝一说,放松下来。
他们俩聊了半天闲话,离别前,孙旺祖特意换下警服,和同事换班,去自个儿车上摸了个红包,塞了现金。
黎潼不想收,他硬是给。
“考上大学的红包,哪能不收?”
末了,孙旺祖拍她肩头,温声叮嘱,上警校时要多注意纪律,不要违规违纪,毕业后公安统考,一鼓作气考个好的单位。
拳拳之忱,用心良苦。
黎潼认真听着,她乖巧答应。
=
8月27日当天,黎漴点开朋友圈时,注意到一只眼熟的猫,出现在段暄山刚发布的动态照片里。
花色多杂,眼圆脸大的三花猫,趴在猫爬架上,兴致不高地甩着尾巴。
青年的手臂高抬,青筋毕露,苍白修长的指试探着要摸。
三花撇着耳朵,俨然是不想搭理的架势。
手指的主人锲而不舍,尝试了几秒,到底没敢,悻悻收手。
黎漴辨别好久,意识到什么。
他认出这是曾经那个“八爪鱼飞天猫”,让他连打几针狂犬疫苗和免疫蛋白的三花。
——是潼潼的猫。
他脑子一蒙,点开段暄山的头像,细细查阅他的朋友圈。
段暄山此人对猫狗有着显而易见的偏爱之情。
他不爱发人物景色照片,总爱发些猫猫狗狗。
不久前听说有个商人想着讨好段暄山,买了几只赛级种猫种犬送给他。
送礼方式确实投其所好。
段暄山收是收了。
可种猫种犬没有养在他身边,而是送给同样喜好小动物的段家亲属。
他的朋友圈里,都是瞧不出什么名贵品种的土猫土狗,长相还算可爱。然而,与赛级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黎漴心思飘忽,他拧着眉头,发现早在8月26日凌晨,段暄山发了条内容。
罕见地带上一行文字:【帮朋友养一段时间。】
附图几张。
其中一张就是三花。
黎漴:……
他终于知道,上个月黎潼说自己的猫有合适的寄养人,寄养人是谁了。
黎漴一瞬间咬牙切齿。
他点开黎潼的微信聊天框。
消息停在数周前,他从黎振伟口中得知家中的“重男轻女”的不同后,深感羞耻的一句【潼潼,你是对的。】。
潼潼没有回复。
黎漴心灰意冷,但也习以为常。之后联系妹妹,都是用电话联络。
他斟酌地敲字,好半天,想好措辞。
【潼潼,你家猫是拜托给段暄山寄养吗?】
【他一个开公司的,常年飞,到处出差,有这功夫养猫吗……要不你找付费寄养,会不会更好些?】
他焦心等待黎潼的回复。
……
大多数猫咪性格独立,主人外出时,在家里备好充足的猫粮、清水、猫砂,就够它们生存。
黎潼家的四只猫,性格都不错,独立安静,从不闹家。
它们没有分离焦虑,胆子大,房车旅游的那段时间里,哪怕外头刮风下雨,依旧四平八稳地躺在猫爬架上。
黎潼将猫咪委托给段暄山寄养,原因简单易懂:
三小只和段暄山养的那只狸花是同窝。段暄山将那只狸花养得很好,健康活泼。
领养圈子里,领养人和原主人的交情全看被领养的小动物养得如何。
她运气很好,遇到有钱且负责的领养人段暄山。
这让两人的交情不错,能称得上是朋友。
提前批志愿名单一出,黎潼考虑过两个选择。
一是付费寄养,二是熟人寄养。
前者需要长时间考量付费寄养人的个人品德、寄养条件等;后者则是出于黎潼对熟人的了解与信赖。
本科警校学制四年,付费寄养要排除的因素太多,黎潼担当不起这个风险。
为了家里的四只猫,她冥思苦想,翻来覆去地寻找前世记忆里较为可靠的熟人。
很可惜,她上辈子囿于黎家这个烂摊子,认识的人全是基于不纯目的进行接触。
这辈子她懒得搭理,因而大多没打过照面。
其中确实有喜欢猫狗的年轻人。
可黎潼不好要求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帮她养猫。
最后,她无奈放弃,将目标转向段暄山。
黎潼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通过微信发送消息,询问他是否能帮忙养猫,她愿意支付报酬。
段暄山很快回复,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
黎潼简单说明自己的情况。
段暄山并未犹豫,立刻答应下来。
送猫到淮市前,黎潼给段暄山拨了个视频通讯,给他看了自家的四只猫。
段暄山家里只有一只猫——和三小只同窝的狸花;以及,几只出差路上捡回的狗。
他的小狗缘好一点,平日里走街串巷,总有狗狗跟在他身后摇尾巴。
猫缘稍差,好在黎潼送他的狸花弥补这点。
视讯接通,段暄山西装革履,眼神清冷,神态专注。
她和他粗略地打个照面。
室内灯光明亮,手机镜头晃过,将人脸清晰摄入。
比起冬日相遇,女孩的状态更加健康,不再苍白雪色的肌肤,泛着莹润饱满的光泽。一双眼眸黢黑明亮,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冷寂静。
她开始说话,那一股冷淡漠然的劲儿陡然消退。
柔和与温暖充盈声线。
段暄山愣怔。
黎潼站在猫爬架前,镜头反转,拍向猫咪,伸手摸着自动上前翻肚的猫猫x4,逐一介绍:“这是我家老大三花……”
她没关注视讯里段暄山的反应。
直到依次摸完,让猫们心满意足。
黎潼抬起镜头,看向段暄山。
青年似是恍惚不定,垂下眼帘。
她疑惑挑眉,“还需要我介绍一遍吗?”
段暄山迟了一拍,打断道:“不、不需要了。”
黎潼有些莫名,她凝视着微信视讯中段暄山那张脸,蓦地觉得他耳廓发红。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没想太多,平静地交流起送猫的时间。
淮市和黎潼上学的城市在同一个省份,高铁两小时就能到达。
警校请假的机会不多,只要能出校,黎潼都会尽力安排自己和猫咪们见上一面。
……
黎漴发送消息,他忍不住再次点开段暄山的朋友圈看了眼。
期间,黎潼迟迟没回。
他耐着性子等待。
好半天,微信特别关心提示音响起。
黎漴匆匆点开。
妹妹的回复冷淡:【交给段暄山,我还算放心。】
黎漴越看越觉得憋屈,他满腹心思,想说什么,又怕妹妹生气恼火,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放心就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和哥说,哥会尽力帮你。】
黎潼没回这句。
黎漴黯然神伤。
他灰心丧气地意识到:潼潼选择信任一个外人,而不是选择信任他。
第44章
黎潼提前两天到达学校。
她的行李不多, 来时只带了一个28寸行李箱和一个随身书包。
刑事警察学院为警务化管理,要求严格,报道时经侦学院的师兄帮着提行李时, 笑着和她聊了几句:
“过两天开学,得早上五点起来跑早操, 可不要睡迟。”
师兄想到自己刚进校时的糗事, “我大一时刚开学那几天, 天天睡迟,还好有舍友把我喊醒。”
黎潼出声感谢师兄提醒。
她被分到经侦学院经济犯罪侦查专业一队——警校学院分班制度和普通高校不太一样, 非警校性质的大学同一专业分班时称为“一班”“二班”等, 以此类推;警校则以“队”区分。
一队40人。
经侦今年在全国范围内收了120位学生,共有三队。
普通高校中的“班长”,在警校中职务名称为“区队长”;辅导员、系主任分别称为“中队长”“大队长”。
报道最后一天, 六人寝里的女生们全齐。
彼此互相介绍后, 十点宿舍熄灯。
黎潼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黎娅的短信。
她点开, 幽暗环境中,一双眸印着屏幕的幽幽蓝光。
黎娅用着陌生号码发来一串辱骂,文字肮脏可耻,尽是无能为力后的宣泄。
黎潼眼眸一弯,心满意足。
她知道自己在开学前临时给黎家、陈芳使的绊子,成功起效。
隔壁床和她来自一个城市的周晓晓悄声问:“小潼, 你也睡不着吗?”
这话分贝不高, 一时间,寝室其他四个女孩低低回应:“我也还没睡呢。”
“刚开学, 有点太激动了。”
“五点就要起来早操, 现在还剩六小时多……紧张得睡不着……”
“……”
黎潼熄灭手机屏幕,柔声道:“是, 不太能睡得着。”
她们交流了几句,最终还是强压着自己进入睡眠,以备第二天的警校开学首天。
呼吸声此起彼伏。
周围环境算不得寂静,比不上江市御水小区那套隔音极好,装修精致的房子。
人在江市,黎潼尚有睡得不够舒适的噩梦时分。
人在校内,她莫名奇妙,非常适应,极快地在这种多人寝里安适入眠。
翌日醒来,早操、整理内务、列队上课……
时间被安排得紧紧忙忙。
叫人无心关注警校生活以外的事。
军训时长一个月,开学后一周开始。
中队长开会告知这一学年队内安排,同时竞选队内干部——一队共计40人,女生人数仅有8位,男女招收分数有差别,女生们基本都是各省市高分录取的学生。
她们各个都有干劲,竞选时积极举手,在讲台上发言,为自己赢取机会。
黎潼未加思索,同样上台。
最终,按照投票得分,成了一队警体委。
——警体委,意义相当于普通高校中的“体育委员”。
在警校里,警体委需要协助警务人员办事。
校内贴吧里,有毕业师兄师姐抱怨着自己当初年少不经事,竞选上警体委,干了不少累活。
黎潼对此接受良好。
她摩拳擦掌,期待着军训结束后特警八项等课程的到来,迫切渴求通过专业训练磨练体能。
……
警务化管理不收手机,军训时,黎漴依旧能联系得上黎潼。
黎家陷入凝固、混乱僵局。他痛苦不已,为求情绪释放,不断给黎潼发送与家中有关的信息。
黎振伟回国后,没再找借口出国。
中年男人被黎娅、陈芳的事拖在国内,没有丁点松口气的空间,短短几十天,乌黑鬓发多了几十根灰白,突显老态。
楚朱秀同样疲惫。
黎娅的休学申请截止日将近。她抱着要让她“退学”的目的,管控着她的银行卡支出,借着冻结卡的要挟,令她乖乖、主动前往学校教务处办理退学。
成年人退学时,必须有本人到场。
楚朱秀不可能单凭着户口本上的“母女关系”,直接给她办理退学。
她们俩僵持着,黎娅死都不愿意去办理退学,楚朱秀亦是不愿意她继续再在这个学校读下去。
家中气氛沉凝压抑。
原来的住家阿姨被辞退,楚朱秀不敢让外人在家中窥见黎家丑事。因此,黎家日常吃喝、清理卫生等旁枝末节的小事,竟要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主人亲自来做。
干了两天,楚朱秀实在受不了。
她趁着黎振伟人在公司,请了家政保洁上门。丈夫即将回来时,即便活还没干完,也要将人匆匆打发走,生怕他回来时说起家中琐事,落进外人耳中,传到外头。
富家太太们的茶话会,楚朱秀好久没去。
回国后,友人尝试邀请她,她囿于黎娅爬床的烂事还没解决,柔婉拒绝;友人后来再次邀请,她知道再不去就是不给朋友面子,咬着牙去了。
当天下午,恰是八月底烈日最猛的时刻。
友人与她相约于江市珍珠大厦顶楼,喝着咖啡尝着甜品。
期间,楚朱秀听到友人接了个电话,“姨姨给你寄点护肤品防晒,军训可别把我家宝贝的脸晒黑了昂。”
友人性格温和,和楚朱秀认识多年。
可以说,她是楚朱秀认识的富家太太中,算有几分真心的好友。
楚朱秀听着怔怔。
友人挂了电话,她纳闷地看了眼她,两人对视,“怎么了,朱秀?”
“你瞧着脸色不是太好。”
楚朱秀掩饰着不易发觉的难堪,她不敢说自己想到黎潼考入大学后,她没有关照过一句。
只能垂着眼睫,轻声细语:“纯茹,是你家外甥女上学军训了吗?”
林纯茹温吞含蓄地笑。
她道:“是呀,丫头今年考上大学,学校开学早,今天军训。”
“现在小姑娘们都讲究漂亮,还是得做好防晒……”
她说着,倏忽,意识到楚朱秀的情绪不对,及时住口。
楚朱秀垂着眼睫,她一双清澈柔和的眸子从来脉脉,与同龄女性社交时,总是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所谓“夫人社交”,她太过擅长。
许是出国这段时间,人际关系未能练习尝试,过分生疏。
她陡然扯出一个有点不合时宜的话题,干巴巴的,像是要遮掩什么。
太过紧张,欲盖弥彰。
“纯茹,你知道我家女儿潼潼吧——”
林纯茹错愕。
她听到楚朱秀匆匆道:“她这次上了刑事警察学院,我们市里只收了两个女生。”
她款款说着,竟然忽略友人这一刻的不悦表情。
若是以往,楚朱秀会旁敲侧击地过问友人家的小孩高考分数如何,上的是一本还是二本,亦或是更差的专科……再考虑如何继续话题,或是恭维或是安慰,以柔和态度对待友人,为她们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
她从前经营的社交形象,莫不过是贴心柔和,善于交谈的美丽妇人。
好巧不巧,林纯茹的外甥女成绩不算优异。
和提前批录取警校的黎潼相比,她家是砸了一笔钱上的民办本科,未来要走出国路子。
林纯茹听着楚朱秀说到“潼潼一点都不需要我操心”时,不客气地打断朋友。
她说:“不需要操心吗?”
她面带疑惑,“我看我家外甥女高三这一年,我姐、姐夫都辛苦死了,忙着给她找补习老师、补习机构,天天上下学让司机接,连公司的项目都停了两项。”
江市富人圈子里,谁不知道黎振伟在这一年出差国外,把国内事务丢给长子管理;楚朱秀说是“女儿娅娅不小心摔断腿”,出国治疗伤腿……数月没回,恰好错过黎潼高考最紧要关头的这一年。
林纯茹有点看不起楚朱秀。
所谓“女儿不需要我操心”,不过是她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罢了。
再有前头,外甥女的高考成绩不如楚朱秀正满心夸耀的女儿黎潼。林纯茹不爽,冷冷地下她面子,平心静气地喝了口咖啡,状若好奇:“你家潼潼真的没让你们陪读吗?”
楚朱秀咽了下唾沫。
她精致美丽的脸上,耳廓浮起微红。
柔润保湿的贵妇粉底液在空调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感,在林纯茹说出这一疑惑后,毛孔汗涌,鼻头浸出汗珠。
“是呀,她……很懂事。”
林纯茹和她多年朋友,早看出她这句话的虚浮。
她倒也没穷追不舍,心想着原谅她一次不懂眼色,转而问道:“娅娅呢?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伤的腿怎么样,医生有没有说多久能彻底康复?”
黎娅以前很喜欢跟着楚朱秀参加这些场合,她嘴巴甜,亲昵地喊她们做“姨姨”。
林纯茹对她印象很深,再加上“真假千金”这桩热度迟迟不减的豪门逸闻。她有此一问,并不突兀。
原本只是鼻尖冒汗,现在变成背后发凉。
楚朱秀紧紧地抿住嘴角。
她顿了下,极力控制情绪,掩盖住心慌意乱。
“她回国了,这几天喊着腿疼,不想出门。”
林纯茹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看着楚朱秀那张脸,没有当面指出,决心结束后找点知晓内情的人问问。
这场下午茶吃得楚朱秀心力交瘁。
当晚,楚朱秀回家时,黎娅不在黎家主宅。
她粗略一数,这几周黎娅天天都在外头,不知道住在哪——过去黎振伟疼爱她,给她买了两套房。
楚朱秀没心思去管她要去哪。
往常黎娅要是想在外过夜,不回黎家主宅,会被她恼怒批评,严厉要求下次不许这样做。
现在,黎家人谁也不想管黎娅。
她距离“众叛亲离”的地步,已然很近。
楚朱秀想过,如果黎娅能听话点自主退学,她勉强还能给她点机会。
如果她不够听话……
美妇人倦倦地在脸上拍打爽肤水,她瞧着镜中自己,一条浅浅法令纹出现,女人伸出手指摩挲,心烦意乱,沉沉叹气。
她没料到,几天后。
黎家迎来新的沉重打击。
……
八月底,就在黎漴伤感黎潼宁愿将猫交给段暄山养时。
陈芳收到久不联络的黎潼发来消息。
她本以为是她听说自己要老小区拆迁款的事暴露,一时悻悻,想着怎么合理解释。
措辞还没组织,等她定睛一瞧,发现文字内容字句没提“林建刚那套房的继承问题”,通篇只有黎家近期状况后。
陈芳越看脸越沉。
末了,拍腿大骂起来。
“操他妈的,黎娅这个弱智,老娘还指望着她掏钱养老呢!”
唾沫纷飞,丑态毕露。
浑身脂粉味的风尘中年女人,满嘴生-殖·器脏话,骂着骂着,悲从心来。
这一年,陈芳做直播一天能收入小几百。
但她得开张才有钱挣。
上个月,陈芳被人传染流感。
她年纪大,平日里放纵,喝酒抽烟样样都来,一旦生病,免疫力系统崩溃,在医院里熬了快两周康复出院。住院期间,刚开始陈芳继续直播,想着争分夺秒挣钱,然而,金主大哥们只心疼了几天她的病怏怏样,转头就跑新的直播间去看美女搞擦·边。
气得陈芳在病床上咬牙切齿。
为了不流失其他金主,她只能在账号上留言,说自己住院生病,等康复了再开。
人一生病,一难受,就开始忧虑未来。
她手头上的余钱不多,这一年直播的钱倒腾来算不到10万。
文凭不高的陈芳早年识字,看过《知音》,十几年前就给自己立了个“小资梦”。
她想要过个幸福快乐的晚年。
从前,这小资梦里有她抛弃在江市的女儿“林潼”。如今,“林潼”改姓,一双黢黑眼珠子瞧她,瘆得慌。她压根不敢多说几句。
亲生女儿黎娅倒是有钱,可惜这死妮子怕她,硬是跑国外去几个月没见风声。
黎娅不在国内的大半年,陈芳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从她身上捞钱。
她觉得黎家人怎么也不会放弃这个养了十九年——现在数来是二十年的闺女。
人嘛,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
养恩总比生恩大。
黎家那双有钱爸妈指定舍不得这个金贵漂亮丫头。
陈芳一想到自己生了个金蟾,将来一掏就能吐金币,乐得直咧嘴。
黎潼正是这重病刚愈的关头,给她发了个消息。
她平静告知:“你的养老梦恐怕要落空。”
“黎家放弃黎娅了。”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
击碎陈芳的美梦。
中年女人回江市的目的就是靠女儿捞金,她怎么愿意看到自己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把柄变成弃之无用的垃圾?
陈芳既恨黎家人的绝情,又觉黎娅这个亲生女儿脑子不好使,傻逼得很。
她哭过后,恨恨找出黎娅的电话。
此前陈芳很少主动联系黎娅,她怕黎家人不高兴,认为黎娅偏向亲妈,影响她和黎家的感情。
陈芳单纯想要钱,没想过和她培养什么“母女感情”。
电话号码到手,拨打的次数少之又少。
这一联络,陈芳和黎娅搭上线。
陈芳先是问候她几句,旋后斥责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喜欢你哥,想睡他,不会多等几年,培养下感情?”
黎娅恨声指责:“还不都是你,要不是你出现,我现在怎么会落到这地步?”陈芳出现前,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和黎潼的擂台有输。即便受了委屈,暂时落败,她依旧自信自己很有胜算。
然而,然而。
亲生母亲的出现,彻底将黎家人和她分割开,彼此泾渭分明。
陈芳理直气壮:“我是你妈,想找女儿,天经地义!”
黎娅抽泣哽咽,她怎能敌得过一个老谋深算,靠着皮肉生意活到快五十岁数的中年女人。
陈芳在电话里连声骂她不争气。
骂到最后,她冷声道:“你现在手头还有没有钱?”
黎娅:“我妈妈把我的卡全部冻了!”
她委屈,陈芳暗骂一声“操”,深知现在的局势对她、黎娅非常不友好。
陈芳下定决心。
忽的,软和声音,甜甜道:“娅娅,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你爸爸妈妈估计现在是生了气,但没关系,你和他们相处20年,感情都是在的。”
“妈妈比你懂,你要不要听妈妈说几句?”
“我建议啊……”
她为黎娅提出一个非常损黎家的建议。
意在威胁,同时,阴狠地绝了黎娅的后路。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黎家的亲生女儿,既然这样,你就让你爸爸妈妈想好,如果不让你和你哥哥在一起……就告他强-·奸。”
黎娅听得心脏砰砰,恐慌失措。
她立刻反驳:“可我根本没成功,他也没有……哥哥没有这样对我。”
陈芳意味深长:“娅娅,你真是不够聪明。”
她继续劝。
黎娅不同意,她好歹正经上了大学,知道这种事就是给黎家留话柄。只要一报警,进监狱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一刻,黎娅有点后悔接通陈芳电话。
陈芳置若罔闻,将后续算得清清楚楚:“你哥哥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你爸爸妈妈肯定不会让他名声有损,我这招刚好,让他们要么让你嫁进去,要么拿点钱消灾——娅娅,要是拿钱消灾,你一定要给妈妈点辛苦费。”
黎娅死不愿意。
她抖着声音,壮着胆子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就当作今天没和你接过电话。”
“不说了!”
她怕得要死,迅速挂断。
陈芳阴沉着脸,瞧着挂断的手机屏幕,骂道:“胆小鬼,和她那死爹一个样。”
她眼睛一转,捋了捋思路。
既然黎娅不愿做,那她这个亲生母亲开口,也一样。
拼一把大的,圆满未来养老梦。
陈芳思忖片刻,给楚朱秀发了消息。
【娅娅告诉我,她被你儿子强·-奸了。】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
黎潼预料中黎家和陈芳相互僵持的局面,最差就是她借着直播的机会威胁黎家。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想象。
陈芳比她设想中的还要阴毒狠辣,得知黎娅失去黎家人的关爱在乎后,决心吸取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收到消息的楚朱秀又惊又怒。
她一直掩饰着黎家发生的事,哪怕家中闹得沸沸扬扬,也没让旁人知道丝毫。
如今,陈芳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怒到极点,简直想要当面给她一个耳光,痛斥其为人无耻。
此刻,楚朱秀终于对黎娅彻底冷心冷情。
她愤怒地找上黎娅,给了她一巴掌,扯着她的头发质问她亲生母亲陈芳发来的话什么意思。
黎娅百口莫辩。
她想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楚朱秀怎么会信?
如果不是黎娅有过这样的念头,对陈芳说出自己爬床的丑事,陈芳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地发来消息?
楚朱秀怒而离去。
黎娅双目含泪,脸颊疼痛热辣。
她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黎潼。
黎娅无法释怀,心怀恨意,给黎潼发去辱骂信息。
黎潼没回。
……
“潼潼。”
黎漴发来一条语音,他近乎崩溃,呢喃着:“我要疯了,陈芳她——”
黎潼看着语音消息,静静听完一遍。
身旁穿着浅蓝色警服长衬的周晓晓在看特警八项,愁眉苦脸:“我的核心还不够稳,小潼,你一会陪我再练会吧。”
军训已过。
城市步入秋季,十月微风凉爽,校园里落叶纷飞。
黎潼答应下来:“好。”
刑事警察学院位于北方,夏季没有那么热,秋季比江市要冷凉许多。
校内学生们早早换上警服长衬,再过一个月,又要换衫。
黎潼心无波澜地收起手机,摘下蓝牙耳机,揣进兜里。
然后,笑意漾漾地邀请道:“走吧,去训练场。”
她轻挽长衬袖口,露出手臂,阳光下盈着优美健康的肌肉曲线。
年轻女孩们齐肩并行,腰板挺直,步履板正,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秋叶簌簌,硕果丰丰。
校内绿化树上掉落几粒果实,速度之快,反应不及,路过的师兄险些吃了一头槌。
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师妹手疾眼快地跃起接住一颗,行云流水般靓丽的操作,看呆了他。
那师妹身旁的同伴惊呼:“哇!”
她们没注意到路人,兀自往前走,那同伴的赞美声遥遥迎风传来:“小潼,你太酷了!”
酷酷的师妹似乎笑了一声。
她将那颗熟透的果实递给同伴:“送你。”
·
前往训练场途中,黎漴给黎潼拨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备注消息,习以为常,并不打算接。
周晓晓苦闷地摸着胳膊,痛得身上淤青深浅不一,仍要继续。
无意间,转头看到黎潼。
开学时一起去校外理发店剪了短发的漂亮女孩,一双眼瞳幽深,似笑非笑地看着手机。旋后,毫不留情地摁灭通话。
她仰起脸,与她对视上时,眼神柔和下来,“身上疼吗?我带了红花油。”
周晓晓愣了下,然后重重点头。
“诶呦,可痛死我了——”
“小潼,你都不觉得痛吗?”
她听到她轻描淡写说:“还好,不觉得痛。”
“习惯了。”
周晓晓懵逼,以为她是说以前受训过。
女孩没深入想太多,同寝里的另一个妹子从小学跆拳道,比大家都要适应疼痛。她单纯地认为,黎潼和她一个情况。
黎潼一言不发,不多解释。
她曾经非常讨厌夏天——那是一个带来燥热与疼痛的季节。
今年,她开始不讨厌夏天。
今年,她开始不讨厌身上的淤青和伤痕。
当淤青和伤痕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壮,拥有力量回击恶人……
黎潼垂着眼睫,轻轻笑了。
第45章
被陈芳威胁的黎家, 暂时没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他们要考虑儿子黎漴的名声——一旦爆出,将来江市上流圈子里好女孩的家庭绝不会考虑这样一个有着疑似“侵犯妹妹”的男人,对他将来的事业也有重大影响, 对黎家的市值更是恶劣。
除此之外,黎振伟点着烟, 沉沉吐息, 他明确指出一点:“潼潼现在还在上学。”
楚朱秀、黎漴听着他冷声说下去。
“这几年内, 起码要把陈芳给控制住。”
黎振伟眉眼阴沉,他抖着烟灰, “她将来考警察, 不能被这样一个烂人影响。”
楚朱秀垂着眼睫,喉头哽咽。
她轻声呢喃:“老公,我开始后悔了。”
养在身边二十年的女儿给他们如此沉重打击, 她的亲生母亲甚至不要脸皮地前来威胁黎家……
亲缘鉴定结果刚出时, 黎家选择报警, 起诉医院,要求官方协助调查黎家真正的女儿在哪。
那时候,楚朱秀并不觉得黎娅有什么问题。
那段时间的黎娅,在家如履薄冰,胆怯不安。为此,她特意促膝长谈, 安抚女儿的情绪, 保证自己会将她与未来认回来的女儿一视同仁。
后来,黎潼刚回家时, 因第一印象她与黎振伟两人心中微妙, 总觉得这个亲生女儿抛弃姓氏的行为太过果决。
她付出了代价。
潼潼与他们的生疏冷淡,或许正是从他们面面相觑, 交汇目光的时刻开始。
常年在穷苦困顿中生存的年轻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怎么会看不懂成年人意味深长的神情?
而后,她又因种种,错过与亲生女儿提升感情的可能。
养了二十年的非血缘女儿带给家庭的只有无尽耻辱与丑闻,那个冷静倔强,眉眼肖似父母的亲生女儿以优异成绩考上警校,两相比较,黎振伟比楚朱秀更早意识到他们要留住这个亲生女儿。
黎振伟瞧了妻子一眼,她面上哀痛,泪盈于睫,一副懊悔模样。
他平静道:“把黎娅喊回来。”
黎漴惊愕地看他,他满是不解:“爸?”
黎振伟拍了下他的肩头,温声道:“儿子,这是权宜之计。”
“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点,”他说起黎娅同样有着愤恨,厌烦浸没音色,“保守起见,五年之内不让她和她那个妈出幺蛾子。”
黎漴怔怔。
他听到父亲说:“儿子,我知道你委屈。”
“潼潼的前途也很重要,这你赞同吗?”
黎振伟说起黎潼,眼神柔和下来,他对这个自己没怎么养过,没怎么操心过,却考上不错大学,给他长脸的女儿有着浓厚喜爱。
虽说此前两人有过摩擦,父亲姿态并不被她在乎,黎振伟依旧觉得面上有光。
有些父母爱孩子,是有条件的。
越是出息的孩子,就越得宠爱。
黎漴低声道:“当然,我很在乎潼潼。”
他说这话真心实意。
黎振伟继续道:“黎娅是不指望了,潼潼将来考上警察,对我们家也能有点助力。”
“你们兄妹俩年纪相差不大,将来我和你妈走了,就是你们兄妹相互扶持。”
中年男人鬓发染灰,他眼角纹路深嵌着疲惫,“安抚好黎娅和陈芳,不让她们干混事。”
他老谋深算,见识世面广,知道陈芳最初私下联系楚朱秀,而非直接在直播里“爆料造谣”,本意就是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陈芳是个没文凭的中年女人,曾经因加入公会签了不合理条约灰溜溜地掏了一大笔钱。倘若她是聪明硬气不怕纠纷的人,这钱压根不用掏,和公会拉锯商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偏偏,她蠢且爱财。蠢字占了大半,被公会上门拿着合同谈了谈,看了点此前公会打官司胜诉的例子,吓破了胆,立刻掏钱息事宁人,就怕自己上了征信黑名单,再成“失信执行人”,她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
……
有过这样例子,陈芳并不太敢打出“直播爆料”的底牌。
她联系楚朱秀,质问黎漴对黎娅做的事——若是黎家不满前去报警,陈芳亦可向警方振振有词,说是黎娅这么说,她为人母,着急心切,压根没功夫查询事情真假。
这种没什么坏影响的“造谣”事件,顶多就是行政拘留些天。
黎振伟猜出陈芳的想法。
他知道,只要给点甜头,陈芳能安静一段时间。
话虽如此,被这样的蠢人威胁着,黎振伟如鲠在喉,嫌恶地皱眉。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死,贱=人。”
黎振伟用方言骂着脏话,毫无从前体面矜贵的有钱老总模样。
楚朱秀眼眸湿润,她情绪抑制不住,偏过头,悄悄地流了几滴泪,不敢叫丈夫、儿子瞧见。
“要是早点发现黎娅不是我女儿就好了,早点找到潼潼……”她哀怨说着,柔雅声线泛着潮意,那样悲伤。
黎振伟叹气,赞同妻子的话。
他对黎漴说:“儿子,你受委屈了。”
黎漴脸色空白,他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要尽量安抚好黎娅的情绪,不让她再找上陈芳,这两人狼狈为奸的影响太坏,分离彼此,才是让黎家安宁的好办法。
想到这,他喉头翻滚着呕意。
黎振伟要他考虑大局,想想自己的名声,以及,还在读书的黎潼。
黎漴愿意为潼潼委屈自己。只是,他无法控制生理反应,想到黎娅那张看似无辜纯白的脸,胆汁都要吐出。
……
十月下旬。
黎娅被楚朱秀三言两语哄回家中。
不知该说黎娅是肖似生母,蠢得没眼看,还是她亦不舍黎家,小心翼翼回家时,软声喊“爸爸妈妈哥哥”,哑着声线说自己以后一定乖。
楚朱秀解冻她的银行卡,不再通过这个手段压迫她前去退学。
她只是垂着眼皮,平心静气道:“娅娅,既然你不想退学,那就继续去上学吧。”
楚朱秀和江艺老师谈过,要加大她的训练量。
那条伤腿撑不起如此训练量,只要黎娅还想保住腿,就会乖觉地求她帮着退学。
黎娅眼睛一亮,她认为楚朱秀愿意让她继续跳舞,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她原谅她。
她没意识到,这不过是母亲的另一个手段。
绵里藏针,恶意昭然。
她沉浸于家里人对她骤然和缓的态度中,陆陆续续地,与程植恢复联系。
她爬床的事,暂时没有外人知道。
黎娅心安理得地和竹马聊天,满心欢喜,说着自己休学后返校,重读大二,“阿植,我现在是跟着下一届学生上课……”如果没有休学这件事,她今年9月开学,本该读大三。
她娇憨地撅起嘴,“不知道是不是教务处改了课程,最近课好满。”
程植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他隐约察觉不对。
可惜,程植并不知道国内舞蹈艺术生的具体课程,身边认识的朋友里只有黎娅一个学舞,无法提供更多参考。
最后,他道:“娅娅,如果辛苦的话,注意多休息。”
黎娅不敢再休息,她生怕不勤练舞,让楚朱秀生气,再提退学事宜。她圆眸明亮,撒娇着道:“我要更努力一点!你不是说想看我上更大的舞台吗?我正在为此努力!”
程植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没有打破黎娅此刻沉浸的美梦,眉头微蹙,心觉不安。
……
黎漴十月时联系过黎潼,当时黎潼没有回。
过了几天,她再度接到黎漴电话,只轻描淡写地道:“哥,我当时在忙训练。”
黎漴苦笑两声。
他没有指责黎潼不愿接他电话,情绪低落,温柔说没关系:“潼潼,你上学最重要。”
他说了黎家人的决定。
陈芳收了一笔钱,选择闭嘴;黎娅重回黎家,陈芳燃起希望,觉得黎家不会抛弃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女儿,为了谋求更大利益,她乐颠颠地封口不言,顾左右而言他:“哎呀,都是误会啦,既然娅娅被你们这么爱着,我这个当妈的也放心喽!”
黎家看似恢复他们梦寐以求的平静。
黎潼从黎漴的言语中听出无法掩藏的焦虑与痛苦。
拿了钱的陈芳,在钱用完后,一定会再找上黎家。
她成了一只吸血虫,吸附在黎家的软肋上。
黎娅亦是一只吸血虫。
末了,黎漴恳求着,“潼潼,哥不需要你常常接电话,只是,一个月起码接一次,好不好?”
“哥在家里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了。”
黎潼冷若冰霜,并不认为他值得怜悯。
她不觉得黎家为她这个警校生做出的让步有多值得她回报。
——也许,黎振伟、楚朱秀对她是有一点爱的。
——这“爱”源自于对比前一个女儿黎娅的堕落丑态。这对父母豁然醒悟,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以去关心爱护。
黎家不能让儿子深陷丑闻,不能让另一个女儿前途尽毁。
利益掺杂在富人家庭的爱意中,从不单纯。
黎漴的央求,滑入黎潼耳中,换来的是她平淡冷漠的一句话。
与他想要的答案南辕北辙,这一瞬,黎漴无言愣怔:
“哥,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爸妈的爱是有条件的赠予。”
一语道破。
黎漴望着挂断的通讯时长,久久,重复着潼潼的话。
他痛楚地笑了。
=
十月尾,秋叶凋零,冷霜冻壁。
与普通高校相比,警校的警务化管理严格,只有周末、放假时可以自由出校,平时必须向中队长申请假条。
警校军训结束于十月,此后,校方在周末安排了许多事宜,黎潼忙于学业,没能抽空去淮市。
10月29日,她终于有机会在周末出校。
四只猫养在段暄山的住所,单独一间猫房,里头安置着猫爬架等各种猫用设备。
黎潼到达淮市前,先联系段暄山,询问他,自己能否上门见猫。
段暄山人不在当地,这一周都是委托亲属来喂猫,狗狗们已被亲属带走,方便遛狗。得知她来,他直接给了房门电子密码。
“不好意思,”段暄山感到抱歉,电话背景音是呼啸而过的高铁破开空气的尖鸣,“我过两天才能回淮市,没法招待你。”
黎潼:“没事。我就单纯来看看猫。”
一刻沉默。
段暄山清嗓:“你要是暂时没有住所,可以住我家隔壁那套房子。”
“也是我名下的房子,平日里只用于招待客人。”
黎潼婉拒:“我定了附近的宾馆。”
段暄山:“好的。”
他想到什么,提前说明:“家里有监控,客厅、猫房,都是24小时联线的。”
“我出差比较多,家里猫咪都是用监控时时观察,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把电子监控的线拔掉。”
“离开前,把线插上去就好。”
他担心冒犯到她。
黎潼不以为意。
两人简单交流几句。
很快,黎潼拿着房门密码进了段暄山的家门。
她换了自带的一次性鞋套,将门关上,不看室内私人物品等,径自往猫房走。
还没走到猫房,客厅里一只健硕雄武的狸花猫一跃而下,警惕地嗅着空气中陌生人的气味。
黎潼定住脚步。
她凝视着那只眼熟的狸花,失笑:“还真是脑壳从小圆到大。”
整个面盘子肥美可爱,脑袋圆润饱满的狸花猫,认出黎潼。它缓缓地竖起尾巴,小旗杆般,踩着猫步朝她走来。
它甜甜地咪呜叫起来。
黎潼蹲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翻着肚皮四仰八叉的样子逗乐。
往猫房走的途中,狸花不断用尾巴缠着她的脚踝。等到猫房门口,这只大猫头顶着房门下方另开的猫拱门,钻了进去,里头传来五只猫此起彼伏的呼应声。
黎潼进了猫房,几只猫齐齐认出她,飞速地跳到她身边,连声嗷呜,恼火着她将它们丢给陌生人寄养的行为。
就连性子最好的三花都嗷嗷指责,喋喋不休地叫唤。
黎潼歉意万分,她盘腿坐在地上,将每一只猫亲昵地搂过,低声说着话。
“我要上学啦,学校不允许出去住,对不起,不要生气。”
“段暄山是我考虑很久,给你们安排的寄养人。他人挺好,把狸花养得这么健康胖壮。”
“把你们交给他,我还算放心。”
她温柔絮语,好似毛孩子都听得懂那样,解释着。
猫猫们原本气呼呼着,不知是不是听懂,莫名其妙安静下来。
黎潼亲亲它们的脑门,最后,也亲了一口蹭过来讨要亲热的圆脑袋狸花猫。
……
时间飞快,周末时光短暂。
翌日,黎潼就要离开淮市,乘坐高铁,傍晚回校。
走前,她冲着猫房的监控摄像头,笑了一下,挥手示意。
段暄山的手机监控APP收到提醒。
他点开消息,人形追踪片段播放。
年轻女孩穿着浅色纯棉卫衣,她比最早初见时要健康许多,面部轮廓饱满,眼神清冷深亮。
监控收音效果不算太好。
但他能听到她说:
“下次见,段暄山。”
咬字清晰,音色低雅。
段暄山发了好久的呆,回过神时,是助理纳闷地问了一句:“老板,你脸怎么红了?”
冷峻漂亮的脸上,只有亲近人才能察觉出其中暗藏微澜。
他压抑窘色,状若冷情,顾而言他:“没什么,下午还有会吗?”
助理:“……”
竟是不敢再问了。
第46章
十一月中旬。
深秋时节, 江市绿植依旧郁郁葱葱,不见颓色。
黎漴点着烟,自高楼大厦凝视下方, 他神情落拓寂寞。
楚朱秀发消息,要他今晚回家吃饭。
他粗略地看完讯息, 没回, 等到楚朱秀再发消息时, 垂眸发了语音:“今晚我和朋友约了饭局。”
说是和朋友聚餐,实则压根没有这个计划。
黎漴只是不愿意回家, 沾那堆乌烟瘴气。
公司早到下班的点儿, 黎振伟这几天跑外地出差。老总回国后,原本移交给黎漴的事务回到父亲手上——只有一些他原本在跟,没法迅速转权的项目, 由黎漴继续负责。
黎漴的生活不咸不淡地过着。
他点开朋友圈, 发现黎潼发了定位在淮市的周末plog。
首图点开是她搂着猫咪笑的自拍照。
潼潼短发齐肩, 眼眸乌黑,嘴角上扬的弧度深深。
她笑得好看极了。
接下来几张,分别是淮市某处著名景点照,以及,周边美食餐馆上菜图。
许多生活充实、幸福美满的年轻女孩们,会有这样的习惯, 在朋友圈里记录琐碎日常, 将每一刻美好镌刻,以便将来回忆。
黎漴看得怔怔。
他失神地滑动图片, 酸楚乍然, 盈在喉间。
他想,潼潼现在拥有的幸福快乐, 全然没有黎家人的存在。
黎漴紧促地闭了眼,烟灰久久没有抖动。长长一截,热烫着滚落在地。
·
刑事警察学院所在的城市——斓市,早已下过一场大雪,校园里的树木叶面发黄,枝桠光秃秃,只有几棵常青绿化种还保留着翠色。
警校上课时,学生们统一着装,穿着冬季常服或棉服。放眼看去,全是穿着黑色棉服揣着兜,冷得瑟缩脖子的年轻孩子。
雪花融化,气温骤降。
距离寒假有一个月多,位于北方的斓市,寒假共计50天,比起全国其他城市长了近20天。
楚清许电话联系黎潼时,询问她今年寒假的计划:“回江市过年吗?”
黎潼:“有打算,但可能会先在淮市住一段时间。”
姨妈知道她将猫咪委托给淮市信任的朋友,她表示理解。
对话尾声,楚清许想到什么,沉吟片刻,道:“你妈妈这几天联系我。”
黎潼愣住,她皱起眉,听楚清许纳闷道:“不知道她什么想法,拐弯抹角着问我平时是怎么和你相处的。”
“还问我是不是特意软了性子和你说话——”
“我告诉她,我平时就按自己的性格和你相处,哪有什么特意。”
黎潼听出楚清许语气里的郁闷。
她压抑笑意,温吞道:“姨妈,您应该直接‘怼’回去的。”
楚清许唉声叹气:“我倒也想,她打电话时,刚好我在学校里和同事备课,总不好在办公室里凶人。”
黎潼忍俊不禁。
“下次您不要接她电话了嘛,”她哄着长辈,走在校园厚厚积雪上,鞋底橡胶与雪发出簌簌摩擦声,间或,有着拉练的队列呼和遥遥传来,“一会我去和她联系下,让她不要再无端打扰人。”
楚清许倒不觉得这是非常困扰自己的事。
她在电话里提及,不过是给黎潼一个心理准备,省的之后楚朱秀再做点什么,她反应不及。
“不用去联系,我也和她说了,有事说事,别老搞些乱七八槽的。”
“你呢,就安心读书上课。”
“这些算是大人的事,和你小孩子没关系。”
楚清许嘴里,已经满二十岁的黎潼俨然还是“小孩子”。
这种被宠爱、关怀的滋味太过美好,叫她眼中盈了笑意,心中酥软。
“好,我知道啦。”
挂了电话,黎潼思忖几秒,打开楚朱秀的微信头像,点进朋友圈。
去年她屏蔽了黎家人,只留了黎漴时不时被拉黑、时不时被放出。
楚朱秀倒是没有屏蔽她。
公开动态里,她这一个月都没出去玩乐,只有转发的几条黎家公司新项目的招商广告。
黎潼想到上辈子,楚朱秀的朋友圈里总是阖家团圆的画面。
丈夫的公司项目完美收官,儿子参与其中提供的助力,女儿在舞蹈上的出色成绩……
总之,她经营的文字内容温馨甜美,满满都是豪门有钱夫人理想中的生活。
显而易见,没有黎潼。
上辈子的黎潼没有出现在楚朱秀朋友圈里的资格。
……
黎潼懒洋洋地滑动楚朱秀的过往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权限是[朋友全部可见],某种意义上,是这位富家太太对自我生活的自信。
近一年内,她发朋友圈的频率少了许多。
最开始一个月能发七到八条,到零零散散的两三条,最后,可怜兮兮地,即便有,也只与公司有关。
黎潼从中窥见楚朱秀维持的“富家太太”生活的疲惫。
她内心平静,看完即止。
甚至不打算再联系楚朱秀,喝止她打扰楚清许的行为——姨妈说,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她不需要太操心。
黎潼熄灭手机屏幕,踏着雪声,往寝室走去。
=
警校生可选择“实习”参与警务工作,一般在假期自主选择实习地点或是大三大四时统一由校方安排实习基地。
放假前,区队长(同“班长”)在一队群里询问大家是否需要实习介绍信和鉴定表,她可以统一联系中队长申请。
黎潼同寝的舍友们基本都打算参与,她们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平日里忙得很,极其乐于接纳警校生前来实习帮忙。
正巧,大一寒假时有寒假社会实践需要学生自行参与,来年开学时提交报告。
黎潼想了下,联系孙旺祖:“孙叔,您那派出所寒假收警校生实习吗?”
“学校有社会实践,我想着去所里帮忙一段时间,到时候麻烦您给我的实践报告盖个章。”
孙旺祖一口答应下来:“咱们所里正缺人呢,你来,我能带你熟悉下基层警务。”
这边答应下来,黎潼便放心,向区队长要了相关实习信、鉴定表。
北方的冬天漫长且寒冷。大学都是早早放假离校,错开冰结地面,安全性低的时期。
黎潼打算在淮市呆一周。
1月15日放假,她在淮市定了酒店套房,奔波于段暄山家和酒店。
这次,段暄山恰好没出差。
1月16日,两人见了一面。
放假后警校生不能再穿警服回家,避免在公开场合被民众误以为是正式警察。
所有警校生离校后都自觉地换上自己的常服。
黎潼穿着一身深色羽绒服,围巾是浅蓝格纹,将她的脸衬得小而精致。
淮市的风雪与去年江市那场截然不同。
她的脸颊被冷气浸没,眼睫末端缀着几颗未化的雪粒子,抬眸盯人,有种冷淡漠然的压迫感。
段暄山缓慢地眨了下眼皮。
他为年轻女孩周身萦绕的气质微怔,旋后,舒展眉眼。
“早上好,黎潼。”
微信备注昵称仍是“猫猫妈”,私下见面的场合,再提起,恐怕会让彼此都觉得尴尬。
段暄山说完,伸出手。
黎潼同样伸出,与他轻轻一握。
青年的手指温热,养尊处优的细腻感,握手时并不主动施加力气,全顺着女士心意。
仅触碰彼此指尖,短暂一秒,他率先松开。
转而,陪她走进猫房,聊着近期猫咪动态。
“小狸这几天体重飙升,我控制它的饮食,罐头少喂……”
“你买的逗猫棒被奶牛猫啃断了两根。”
“……”
黎潼进猫房后,注意力不再落在段暄山身上,五只猫都缠着闹着,翻出肚皮要她伸手抚摸。
她蹲下,逐一摸过猫们。
段暄山养了好几个月的圆脑袋狸花猫,认出黎潼这个救助人后,不再像从前那样缠在他脚边要食,只顾咪呜叫着向女孩卖乖撒娇。
家中狗狗昨晚被带到亲属家参与狗狗联谊派对。
此刻的段暄山,蓦地孤零零,“孤家寡人”般无助地立在原地。
黎潼无意间抬起眼皮,瞥见他的神情。
北方已有供暖,室内温度高。
段暄山在家里只穿一件毛衣,浅灰长裤。招待客人前准备了茶水,青年袖口轻挽,露出青筋微凸的手腕,瞧着端正漂亮。
他有点局促,冷白面皮浸着极淡的绯红。
尤其是在小狸梗着脖,四仰八叉,享受着她的抚摸肚皮动作时,他目光流连,偏偏,身边没有一只猫咪愿意停留。
“……”
黎潼突生怜悯,她分明看到段暄山掩饰性地偏头摸了下鼻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要去猫房外的封闭式阳台铲猫砂。
任劳任怨地干完脏活。
他再回来时,五只猫都被摸得酥软,慵懒地咪呜叫。
黎潼问他:“你要摸猫吗?”
段暄山难得露出几分尴尬,他清嗓道:“其实,我在家里很少能碰到它们。”
“只有小狸愿意和我亲近。”
从小养到大的猫总是不一样。然而,今天狸花猫不给段暄山面子。它见到黎潼,魂都没了,压着夹子音甜甜地叫,愣是一眼都不瞧他。
青年说时,平心静气,不曾生气恼怒。
他情绪稳定,说完,冲她笑了下。
“它记得你,知道你是救它的人。”
段暄山的声线低沉冷寂,犹如山中清泉覆着薄冰,春来暖风浮动,薄冰叮咚碎裂的轻响。
极其悦耳动听。
黎潼心中一动,她看着他,莫名与他对视上。
段暄山乌睫微颤,他喉结滚动,像握手时那样,率先挪开眼神,不敢再瞧。
黎潼倏忽笑了。
她将怀里拥挤的两只肥美猫咪搂成一团,招呼他坐下。
然后,将那两只迷迷糊糊、一脸懵的猫塞进段暄山的怀里。
由她送到他怀中,猫咪毫无反抗之意。
段暄山受宠若惊,低头看着怀里的三花、橘猫。
他用手指摩挲着猫咪下巴,罕见地听到它们发出甜美的呼噜声。
黎潼凝神看着,她眼中笑意更深。
……
淮市暂留一周。
回江市时,段暄山送她去机场。
候机大厅,他犹豫片刻,略有紧张地开口:“我会把猫猫照顾好。”
黎潼歪着脸看他。
直到将段暄山盯得脸露窘色,她微微颔首,轻描淡写道:“好。”
“有事微信联系。”
目送着年轻女孩离开,走进候机厅,段暄山反应迟钝,仿佛开机缓慢的陈旧电子产品。
他慢吞吞地回忆、咀嚼着黎潼的话。
清冷漂亮的青年,于熙来人往的机场发呆,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
1月29日。
孙旺祖安排黎潼进他所在派出所实习两周。
第一天,他带着她出了趟外勤,出警地点恰好就是黎潼过去十几年居住的破旧小区。
车上,孙旺祖问同行协警:“执法仪都开着吧?”
“阿妹,你一会跟在我后面哈,遇到熟人不要管,要是他们说点啥,你懂的。”
黎潼点头答好。
基层民警出勤时,遇上熟人后往往会将警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年头都是人情社会,不少人见着民警是熟人,恨不得扯着对方警服,要对方向着自己处理办事。
警察最怕遇到这种情况。
到达地点,她跟着孙旺祖、几位协警下车。
报警当事人的是黎潼的隔壁邻居。
到达现场,邻居扯着嗓子喊:“房子还没拆呢,就找我要拆迁款,还说什么这房子当年你们也有份,我呸!这房子是当初我和我老公分的单位房,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套房子我全家十几年没住,我小叔子忽然上门强住进去,硬说什么将来分钱也要给他一份——这房产证写的我和我老公的名字,我死了这拆迁款也是给我儿子!”
“有你张炜什么事!”
孙旺祖迅速开始了解情况。
黎潼站在一个协警身旁,她剪了短发,戴了卷檐帽,眉眼压低,倒是没让小区里的人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闹起来的几人里,情绪最激动的被协警各自找了,去角落谈话。
孙旺祖扭头一瞥,看到黎潼,他嘴里喃着:“拆迁还没文件下来,你们这吵闹着做什么呢?”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
女邻居的儿子亦是无奈,他擦着额头汗水,客客气气和孙旺祖谈:“警察叔叔,我叔发癫,说是这房子有他一份,说我爷奶去世时遗产分配不均……然后这就闹起来了。”
他解释这桩闹剧的根源。
这种出警,能做的就是调解,劝不满的当事人去起诉遗产分配不均的问题。
至于拆迁款,就像孙旺祖说的那样,还没下来文件,有什么好值得抢闹的?
女邻居被小叔子气得脸色发白,她抚着胸口好半天,黎潼去隔壁便利店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抖着手喝了,抬起脸,忽的呆住。
中年女人犹豫不决地唤道:“是林家阿妹吗?”
一时间,看热闹的小区居民们都安静下来。
便利店老板追出来时,嘴里还说着“感觉刚才的警察眼熟”,走了几步,听到中年女人这句话,拍着大腿道:“我说呢!不就是林家阿妹嘛!”
孙旺祖拧着眉头,还没做声。
黎潼含着笑意,泰然自若地冲小区熟人们颔首。
霎时,没人敢说话。
中年女人热络开口:“林家阿妹啊,我是你家隔壁的文老师,还记得吗?之前在民工小学当英语老师的。”
她的儿子诧异万分,仔细打量她好久,也像他妈那样,上前搭话:“我是你隔壁的——”
“小胖嘛。”
黎潼莞尔,她抬起漆黑眼珠,盯着这个脸上留有青春痘红疮印迹的同龄人。
她没搭理他一瞬间昂扬起来的情绪,打断他那句志骄意满的“你还记得我啊”。
“小时候你看着胖,现在看着也不差。”
“你该不会还像以前那样胡吃乱塞吧?”
小胖——现在成了“大胖”的丑陋邻居,原本腆着的一张脸立时变得通红,好似肥腻恶心的烂猪肉。
他张口结舌。
话音刚落,黎潼不好意思地对孙旺祖歉声道:“师父,我看见熟人有点激动。”
“咱们这种搭讪应该不影响吧?”
孙旺祖暗暗给她一个眼神,严肃正色道:“你们小孩子要聊天,下班了再聊哈。”
“黎潼,过来写下调解书——”
他挡在黎潼面前,压住小区里其他人投来或畏惧或惊异的目光。
出警结束,警车离开小区。
微信拆迁群里闹腾起来,话题全是“林家阿妹”。
【居然当上警察了!】
【听说是考上警校生,毕业就能当公务员……】
【鸡群里飞出只凤凰啊这是】
【牛得嘞】
【她家隔壁老师的儿子都只考了个大专,这林家阿妹怎么这么厉害噢……】
下班后,孙旺祖约了黎潼吃夜宵。
他在烧烤摊子上,给从小看到大的女娃子倒了杯椰汁:“今天瞧你呛那个张驰,以前有过节吗?”
黎潼喝了口甜滋滋的椰汁,记忆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
她冲他笑了起来。
“是呀,他以前抢过我的吃的。”
孙旺祖哼道:“那呛得好!”
他朝老板要了两条秋刀鱼,挑了大的那条给她。
“没事,以后缺啥吃的和孙叔说,咱们所里食堂最近也上了新菜色,好吃得嘞——”
冬日风摇榕叶,枝桠摩擦轻响。
烧烤摊上烤得吱哇冒油的五花肉一扎一扎地送到顾客盘中。
黎潼弯眼应好。
她没说的是,当初隔壁小胖抢的是她攒了大半个夏天,卖废品挣来的“菠萝冰棍”。
她因此痛苦过许久,总要在盛夏时节买上廉价的它。
尝起来满是糖精味,二十块钱能买满大半个冷冻柜的冰棍,吃到舌苔发黄,仍要咀嚼。
‘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好在,这句话还有下一句:‘也终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注)
黎潼喝光最后一口椰汁,孙旺祖又给她倒了一杯。
他低头倒饮料,骤然听到女娃娃低声说话,悄悄的,狡黠的,充满孩子气的:
“孙叔,今天我看到他,感觉他真的好胖好肥。”
“真的好丑啊!”
孙旺祖忍俊不禁:“是哇!”
他倒满椰汁,递给她,看她眉飞色舞地喝着甜饮料,开心地眼睛都眯起。
第47章
江艺寒假自2月3日开始。
黎娅摔断腿休学是去年冬天。
因“退学风波”和家人闹矛盾后不久, 黎娅如愿以偿,重新踏入校园。
教务处给了复学通知单,并告知她, 今年该专业的人才培养方案课程有所变化——新一届的学生们必须跟着新的培养方案课程走,她这个复学学生亦是如此。
黎娅没想太多。
她是向楚朱秀抵力争取来的“继续读书”, 只觉得有学可上就好。
——毕业而已, 哪有那么难呢?
混个毕业证、学位证, 拿到最基础的文凭,轻而易举的事。
刚入学时的同班同学们如今大三, 有的去实习, 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考公;家境不错的,已经在筹备着出国或开个舞蹈室, 未来方向明确。
黎娅听着原来同班聊得比较熟的女孩说着出国计划:“我在准备雅思, 希望能顺利收到LD现代舞蹈学院的offer。”
她满腹复杂。
回家时, 楚朱秀安排的家政刚收拾清洁工具要走。
见到她,家政客客气气点头示意:“妹子,我下班哈,家里头都给收拾干净了。”
楚朱秀现在挑选的家政人员,流动性高,往往来家里打扫过几次, 就被换下。
人员素质参差不齐, 大多是外地打工来的,年纪大, 说话腔调和江市当地人不太一样, 有些时候还会带点方言,听得黎娅一头雾水。
完全没有过往熟悉的住家阿姨带来的亲近感。
黎娅强撑着脸, 冲她笑了下。
很快,匆匆跑进自己房间。
她坐稳椅子,看到梳妆台中苍白的脸。
与从前相比,脸颊瘦削许多,饱满娇嫩的肌肤疏于保养,涂了贵价粉底液依旧能瞧见闭口颗粒。
黎娅摸到卸妆巾,缓慢地擦去脸上的妆。
卸掉眼妆、唇妆,她的状态更加坦诚赤-裸。镜中的自己,唇瓣干裂,眼神疲惫。
冬日寒风吹刮,忙着去参加学校要求的“寒假实践学分项目”,她今天硬是带妆在冷风中吹了7小时。
受伤的腿隐隐作痛。
黎娅抽着气,从抽屉里翻找到国外疗养期间医生开的止痛药。
想到明天还要去参与“实践项目”,她心中叫苦。
一时,黎娅本能想着找妈妈帮忙——如果是过去,她不想参与某个实践活动,拜托楚朱秀和老师说几句,到点打个卡,直接走人即可。
时异势殊,今不如昔。
黎娅委屈得抽了两下鼻子,懊悔在胸口汹涌地流淌。情之所至,她眼前蒙了水雾,湿淋淋地落泪,咸涩水珠滑过被寒风吹过的面部皮肤,疼得她连忙嘶声。
她急于修复和家人的关系,并不敢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楚朱秀。
况且,黎娅更怕她提起后,被楚朱秀横眉冷对,质问她为什么吃不了苦。
这些天,黎潼同样在寒假实践。
她在片区派出所做实习警察,跟着在职民警出勤,什么累活忙活都干,不曾抱怨苦累。
楚朱秀得知,悄悄开车去那派出所附近,安静地瞧着她在派出所里坐班工作的样子。
黎漴难得回来一趟,餐桌上,楚朱秀眉眼含笑,说起这件事:“潼潼真优秀。”
黎娅不想听她夸黎潼。
她不能当面撒娇埋怨楚朱秀,要她少提“潼潼”,只能拧巴扭曲着脸,兀自低头吃饭。
黎漴的情绪罕见高昂,他的声线温暖,“潼潼一直很优秀。”
“是我们家里拖累她。”尾音转冷,泛着厌倦。
这句话说出口,楚朱秀讷讷住嘴,好半天没说话。
黎振伟敲了下桌子,沉声道:“行了,吃饭呢,说这些做什么。”
黎娅浑身发毛,总觉得黎漴意有所指。
她微抬眼帘,想对他说些什么。
看到他那张冷脸,嘴唇张合,到底没说出话。
她要是说点什么,他一定会摔筷走人。
黎娅不敢让黎振伟、楚朱秀发怒,当面指责她的存在碍眼,影响家庭和睦。
家中的气氛沉凝压抑。
黎娅觉得她都要得抑郁症了。
带着自虐的想法,狠狠地用卸妆巾擦过眼皮,滚落的泪水挂在尖尖下巴上,黎娅想:她要是出了点事……爸爸妈妈哥哥会后悔现在对她的冷待吗?
这个念头转瞬而逝。
黎娅没敢深入想下去。
她还是怕死,脑中幻想的踽踽凉凉、落落寡合,叫她爽了一会,又陷入哀怨中,心有不甘地要做出点样子给家人看。
“黎潼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当实习警察的黎潼被家人夸奖,黎娅认为自己参与学校安排的寒假实践活动同样有意义。
时长为20天的实践项目,需要以礼仪招待的形象出现在江市开办的冬季主题文化会上。
黎娅要在活动开办的这段时间里,挂着笑脸指示观众们主题文化馆开始时间、地点等,又要以漂亮精致模样站在大门口接待重要宾客。
非常累的活,一天补贴只有150。
餐费倒是全包,然而黎娅这种娇生惯养长大的,根本吃不下活动现场分发的盒饭。
她自己去买午饭,一顿都要吃掉三百。
这种赔本生意,黎娅过去从不会考虑。
去江市舞团实习那段时间,要不是听楚朱秀说她将来的职业规划需要有这段实习经验,她肯定要拒绝……
现在,江市舞团实习的机会轮不到她。
楚朱秀在她收到寒假实践学分要求的通知时,直截了当告诉她:“你现在的身体条件没有进江市舞团的资格。”
“实践学分就按你们学校的安排走吧。”
“我不会再费心思给你找人安排实习了。”
话已至此,楚朱秀不愿再说。
黎娅不敢反驳,含着泪悄声答好。
优待与特殊全数收走,黎娅终于意识到自己行差踏错。
后悔没用。她只能尽力维护、弥补家人对她的感情,抱着期望,渴求着将来父母兄长继续爱她。
止痛药用的次数太多,身体耐药性增强。
黎娅脱下丝袜,怔怔看着脚踝手术开刀后调整骨骼的疤痕。
手指抚摸这条凸起的粉色刀痕。
她咽唾沫,止痛膏体挤得更多,糊在上面。
时间流淌,总算起效。
黎娅舒口气,她踮着脚去卫生间洗手,上床前还在想着明天有采访上卫视的环节,她会作为礼仪出镜——家里人会在电视上看到她,说不定也能夸她几句。
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景,黎娅深陷甜梦。
……
江市开办省内冬季主题文化会和几个大型招商项目。
春节前,还有一名一线歌手将在江市体育馆开演出会。
江市不少特警被安排着维护安保,确保参会人员安全。
孙旺祖前些天接了个民众报案,很快,这桩案子因涉及非法集资移交上级。
手头没大案,正好文化会所在片区缺少警力,两边所长协调着,要了十几个民警、辅警去维护现场。
所里正在实习的警校生被纳入,黎潼在行列中。
2月8日。
孙旺祖提前叮嘱:“文化会人多手杂,我没法像之前那样带你,你跟着凌姐走,她有过青奥安保经验。”
凌姐是所里拔尖优秀的警察之一,她朝黎潼微笑,眉眼飒爽,英姿动人:“跟着我就行。”
凌姐带了小一队,加上黎潼,共计4人。
她们负责的区域距离文化会大门较近,游客源源不断地涌进,张望着前往各大主题文化馆。
江市的冬天没有斓市那般严寒,黎潼在学校被磨练得不畏冷意,穿着所里发的冬常服,一双眼眸明亮,沿路有人来问具体方位,她根据会场发放的馆址,温声指明方向。
上午八点开馆,中午十一点半闭馆。
下午两点再次开馆。
凌姐瞧了眼精神抖擞的黎潼,笑了。
她见闭馆时间将近,示意小队一会集合去取餐:“我们中午去馆会安排的休息室休息一下,下午开馆后再继续工作。”
黎潼答好。
十一点半,文化馆陆续关闭。
直到十二点整,游客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疏散离开。
凌姐带着同队去找警务系统里熟悉的朋友,像是带着自家小孩般,挨个儿的认脸:“这是我们片区今年的实习生,刑事警察学院的……”
“乖囡囡,干事靠谱,不比男娃差。”
警察行业里,默认男性的体力体能更好,常出外勤;女性更多安排内勤,小部分如凌姐这般有抱负的女警,遇到和她一样的年轻孩子,总有种珍惜的心思。
她满口赞扬。
全国赫赫有名的警校之一,名头一报出,大家都乐了,“毕业后努力考回咱们市里啊!”
“厉害的,今年我们省就收了十几个提前批名额。”
夸奖的话如潮涌至。
黎潼抱着饭盒,耳朵红着,颇为不好意思。
吃饭时,她不怎么搭话,静静听着他们聊天。
从这几天主题文化会遇到的歹人,再到外地游客汹涌前来,他们需要极力避免可能出现的“踩踏事件”等等。
这顿饭吃完,安保警察们面露倦色,各自找了活动方安排给他们的休息地点,眯眼午休。
黎潼没有困意,神采奕奕,不打算闭目养神。
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向凌姐说明自己想出去逛一圈。
凌姐意会,知道年轻孩子就是待不住,笑着允许。
“有事电话联系我。”
黎潼弯眼应好。
休息室距离主题文化会大门有一段距离,黎潼接到楚清许电话,姨妈问她今晚几点回:“我和江老师约饭,你一块来吧。”
黎潼回到江市的寒假,基本上每天都被熟人约着出去吃饭。
实习这段时间里,孙旺祖下班后总带她开小灶,请她去街头小巷好吃的馆子、摊贩那买点吃食,回家当夜宵、早餐。
楚清许温吞吞来电,要么是给她寄了点出差去外地研学时买的特产,要么是让她有空去她家吃饭……要么就是如现在。
黎潼计算着时间,回复道:“姨妈,我实习还有几天结束。今天在主题文化会这里帮忙,可能要晚上八点回。”
“您和江老师能等得了吗?”
楚清许不以为意:“我和你江老师打算约夜宵。”
话说到这,黎潼当然是柔软应下。
她心情愉快,大步往会场门口走,准备去附近的奶茶店买杯饮料。
期间,不可避免地路过门口礼仪队。
起初,黎潼压根没注意到黎娅。
她只是被其中一个礼仪妹妹喊住:“姐姐!”
礼仪妹妹看着像是刚上大学,眼神澄澈干净,脸上妆容清新,她害羞地冲她挥手,扭扭捏捏道:“刚才我看到你在执勤工作,就想说了。”
“没好意思在工作时喊你,”漂亮妹妹眼中盈盈,不吝夸奖,她笑得像花儿,“你刚才好酷!”
黎潼愣了。
她不解茫然的表情让漂亮妹妹笑得更甜,她比手画脚,振声道:“那个坐轮椅的阿姨摔倒,你直接把她抱起来,真的超酷!”
“……”
她舒展眉眼,恍然大悟。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
一行礼仪女孩中,角落末尾里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位夸她的礼仪妹妹上前热情和她交谈,到最后,含羞带怯地要了她的联系方式。
“姐姐,你也是江市人吧,以后有空我们约着去玩剧本杀、看电影吧~”
黎潼从容点头,没有拒绝。
她的视线落在那道熟悉人影上,冬季灰暗午后光晖之中,窥见黎娅那张苍白的脸。
妆容精致清纯,看似楚楚可人。
几颗粉底液遮不住的痘露出她的窘迫。
黎娅穿着礼仪服装,局促地站在寒风中。
黎潼平静地扫过她。
她不置可否,轻垂眼睫,对热情妹妹道:“你们是江艺的学生吗?”
热情妹妹眼睛一亮:“诶呀,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江艺大一生!跟着学姐们来参加冬季主体文化会礼仪活动,攒实践学分!”
礼仪队其他的女孩都很开朗。
她们的性格大抵挺合得来,短短几分钟聊天说话,趣味横生的段子玩笑娓娓而谈,寒风都为此退让,暖色笼罩在年轻女孩们的脸颊上。
黎潼和她们聊天。
只有黎娅,极不合群地站在角落。
黎潼冷淡觑她。
她挑眉,侃侃与江艺女孩们交流。
忽的,她低声柔语,问了热情妹妹一句:“那个角落里的女孩,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热情妹妹瞧黎娅一眼。
她皱了下鼻子,不想在新认识的漂亮帅气姐姐面前展露自己对他人的不喜。
只是,非常勉强道:“也是学姐,只是她平时不怎么和我们吃饭,所以不是很熟……”
其他女孩附和着,窃窃低语:“嗯呐,她是上一届学姐,休学后跟着我们上课、做实践项目……确实不是很熟。”
这种看似“孤立”的冷漠反应,很多时候,并不能责怪成群结队的她们。
纵使女孩们有心与之结伴交谈,黎娅一到餐点就跑到外面餐点去吃比礼仪补贴还要昂贵的餐——一天两天,能陪着一块吃,可这实践项目是20天,她们怎么能天天相伴吃高昂餐肴?
来参加文化会礼仪队的,大多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
家中没有人脉安排更好更舒适的实习地点,跟着学校方面安排实践项目,顺便拿点补贴费。
黎潼再度挪转眼神,瞧她。
那双漆黑眼珠里浸着些微漠然,以及,毫不掩饰的笑意。
她莞尔。
黎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脚踝在神经性疼痛。
旋后,她听到黎潼对着礼仪女孩们关切道:“天气冷,别老在空旷的地方站着,你们穿得少,不要冻着。”
漂亮妹妹应得最响亮:“好!谢谢姐姐关心!”
目送着黎潼离去,她不舍着捧脸嘤嘤:“漂亮姐姐~呜呜,好喜欢她哦!”
“看着就是能把我拦腰抱起来的样子!”
“帅气美丽的警校生姐姐!”
黎娅失神。
几个小时前,她在卫视采访下展露纯洁美丽微笑,介绍着主题文化会的喜悦之情,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黎潼与江艺学生们闲聊的十多分钟里,她浑身冒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风送来黎潼疑惑的那句话,同行礼仪队的回复轻描淡写。
透露出她的孤形吊影。
黎娅想怼她们,“牛羊才会成群,狮虎只会独行。”
她到底没说出口。
某一瞬,她脑海里只有羞愤欲死的念头。
第48章
黎娅在文化会大门站了好几个小时, 回到黎家,看到楚朱秀坐在大厅沙发上。
她挂着笑容,甜甜唤道:“妈妈, 我回来啦。”
楚朱秀轻瞧了她一眼,倒也说不上十分冷淡, 只是没有从前那样喜爱纵容——黎振伟要求她和黎漴尽量让黎娅安分下来, 不要再和陈芳勾结, 横生事端。她按照丈夫的说法,老老实实地做。
平时, 黎娅的卡照常打钱, 按照圈内友人给子女的零花钱额度给。
楚朱秀不再操心黎娅平日的穿着打扮,不会如过去那般走私人账户为她购置衣物、首饰。
如她这般大的女孩正是攀比好美的年纪。
黎娅吃不了苦。
由奢入俭难。这句话完美地呈现她如今的生活状态。
想要维持旧日生活水平,在江市上流圈子里认识的年轻女伴们面前拿得出手, 黎娅只能掏自己的小金库消费名奢。
其实, 黎家对待子女并不吝啬。
楚朱秀给她的零花钱, 一个月近十万。
倘若选择节俭,攒个一年半载,就够普通人逍遥大半辈子。
黎娅并不懂得“开源节流”的道理。
她没挣过钱,从小到大靠着父母,自欺欺人般捂着双耳,忽略自己早已不是父母眼中那个甜美可爱、值得骄傲的乖巧女儿的事实。
她仍抱有指望, 觉得一切都可以迂回。
……
楚朱秀粗粗一扫, 分辨出黎娅今天背了个LV家今年刚出的新包,配货十几万才能拿到的款式。
美丽妇人优雅地喝了口茶水, 她眼睫低垂, 波澜不惊。
黎娅不想提自己今天见到黎潼的事。
她兴高采烈地对楚朱秀道:“妈妈,今天我代表礼仪队被卫视采访了, 你一会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
江市本地卫视采访方式为直播,直播结束后,通过后期加工,添加字幕配音等剪辑手段,于卫视晚间新闻八点半播放。
她说着,雪白面腮盈着浅浅期待,“妈妈,等会陪我看吧?”
楚朱秀沉吟片刻。
眼见黎娅脸上表情变化,从“期待”到“忐忑”再到“哀求”,如此变换,年长妇人终觉心满意足。
她状若柔婉和悦,凝眸浅笑道:“好呀。”
过去,楚朱秀只会在孩子犯错时使用情感压迫的招数。
现在,她对待黎娅总是不吝于用这种手段。看到黎娅为此痛苦挣扎,楚朱秀脑海中翻滚爽意——谁让黎娅不懂珍惜?陈芳这个贱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有这运气冠以“黎”姓,还要做点恶心技俩,肖似生母的丑陋,让楚朱秀对她毫无怜惜。
大厅墙壁上的时钟走到八点整。
距离八点半卫视新闻开播还有半小时。
黎娅满怀期待,“妈妈,我先上楼卸个妆,你等我一会哦。”
楚朱秀面带笑容,几不可闻地应声。
目送她上楼步履匆匆,她收敛脸上表情,垂下眼睫,点进朋友圈看他人动态。
堂姐楚清许的朋友圈常年开放。
她知道她习惯转发与江市大学有关的讯息,平日里没什么值得她多加关注。
今时不同往日。
潼潼寒假回江市后,只和楚清许联络。
黎漴不愿意替父母担起“中间联络人”的职责。他冷淡说,自己要是做了,恐怕黎家再没有人能联系上潼潼:“这是你们想见到的?”
“我和潼潼断了联络,你们更不可能和她联系上。”
儿子这么说,黎振伟沉默吸烟,楚朱秀哀怨不已。
到底,他们拗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儿子。
私下里,夫妻俩都在努力着与潼潼亲密联系。
思及此,楚朱秀面露伤感,她胸腔里徜徉着百结愁肠,一时怔怔,心想:母女俩怎能有隔夜仇呢?
潼潼是她剖腹产生下的孩子。
为了美观,她的小腹做过疤痕淡化美容术。可楚朱秀还是能记起,推出手术室时,麻醉效果褪去,刀口传来的痛意。
母亲生下孩子的痛。
刀口是孩子诞生于世的证明。
楚朱秀有点失神,她眼珠浸雾,痛心伤臆。
她看到楚清许几分钟前发了个饭馆定位点,中年人的分享日常文字:【和朋友小孩来吃这家大名鼎鼎的海鲜粥】
配图两张。
一个海鲜粥菜单,一个是对面桌坐的人影。
楚朱秀辨认出一个年轻人影,是潼潼。
情绪升腾,酸涩挂在喉中,铅球般沉甸甸。
“妈妈!”
黎娅兴冲冲地从楼梯下来,她一股儿坐在她身旁,试图像从前那般依赖靠着她的手臂。
楚朱秀按捺不住厌烦。
她不易察觉地退却,面色如常,“你最近怎么长痘了?”
黎娅先是被她的动作刺痛,旋后,发现母亲关心起她的容貌皮肤,瞬间高兴起来,声线委屈道:“应该是这几天寒假社会实践太累了。”
“妈妈,我好辛苦呢,一天站了10小时!”
其中自然有夸大其词。
黎娅目的简单,想让楚朱秀夸她几句。
果然,楚朱秀弯了弯嘴唇,语气轻柔,态度淬着敷衍,“是嘛?”
“辛苦了。”
她说着,视线挪转到卫视晚间新闻前的广告上。
距离八点半还有十多分钟。
期间,黎娅企图吸引楚朱秀注意力,和她多说几句。
许久前,她们有“母女夜聊”的环节。女孩儿的心事常常在深夜与母亲诉说,青春期的躁动与朦胧心思,黎娅亦要与母亲分享……
如今,是黎娅有心想说,楚朱秀没心思听。
楚朱秀兀自看着手机,屏幕蓝光印在年长美妇人漆黑眼瞳中。和黎潼极像的眼型、眸色,让黎娅心中咯噔。
她那句“妈妈,我感觉和今年的大二生没什么话说……”卡住,最后,干巴巴地自喉中溢出赫赫的怪声,好在楚朱秀没在意,她沉浸在手机信息中,没空理睬黎娅的一举一动。
黎娅想知道楚朱秀在看些什么。
她不敢探头去看。
焦心等待着时间到达八点半,黎娅鼓起勇气,轻搡她的手肘,柔柔道:“妈妈,开始了。”
江市卫视主持人按照流程先说全国重大新闻,熬了快二十分钟,终于到江市冬季主题文化会。
黎娅亮着眸子,指着电视机大屏,饱含骄傲道:“妈妈,你看,那是我!”
冬季主题文化会上,卫视采访礼仪女孩们的时间并不长。
主持人的话筒对着她们,挑了主动上前说话的黎娅,直播时五分钟不到的采访时长,到后台录播剪辑,只剩下几十秒。
黎娅的脸出现的时间不到30秒。
楚朱秀倒也没太扫人兴。
她看着电视屏幕,听着主持人提问,黎娅腔调甜美地作答。
结束后,楚朱秀应付道:“挺好,你们这实践项目很有意义。”
黎娅被夸,脸红起来。
她太珍惜此刻,心脏砰砰,开始畅想未来。
她想:下次再有这种实践项目,她要继续参加,让妈妈高兴。
天真如黎娅,浑然不知这寒假实践项目时长20天,一天站立时间7小时,不适合她这种腿上有旧疾的舞者。
她只会把自己的腿弄废。
而这正是楚朱秀的真实目的。
她巴不得黎娅蠢到自己揽下此类差事,只为得到几句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夸奖。
……
楚朱秀兴致寡淡,她准备上楼休息。
晚间新闻还在播报。
冬季主题文化会采访礼仪女孩们的片段寥寥,后续,主持人捕捉到馆会门口的“助人为乐文明行为”。
身穿安保制服的短发~漂亮女孩,轻松抱起一位年长女人,将她妥帖安稳地放在轮椅上。
短发女孩蹲下,帮着调整轮椅高度,确保轮椅推行顺利。
视频旁白:“就在采访礼仪女孩们不久,我们的镜头捕捉到安保协助困难群众……”
镜头拉进,完整记录“江市城人美事”。
今年正在参与“全国文明城市”选举的江市,需要此类用点滴平凡行为温暖人心的市民素材。
这样的视频记录同样会纳入“冬季主题文化会”的后续宣传材料。
楚朱秀本还想着上楼休息。
大屏中出现年轻女孩身影时,优雅美丽妇人错愕一秒,忽略黎娅的色变,径自起身上前,凝神听着主持人的官方话术旁白:“温暖点亮城市文明之光……”
“是潼潼吧?”
画面迅速闪过,很快,晚间新闻的主题变化,转为下个月将在江市开展的几个大型招商活动。
楚朱秀本该关心与丈夫生意有关的“招商”内容。
可她难以抑制心思,激动道:“就是潼潼!”
黎娅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弹。
她暗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刚才直接关掉电视机。
怎么会让妈妈看到黎潼的存在?
礼仪女孩的辛苦工作和黎潼安保职责内的善举,两者都是在各自职位上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俗世意义上,没有好坏之分。
但她知道,楚朱秀定然不会这样想。
果然,黎娅听到楚朱秀打电话给黎振伟,语气高昂,难掩笑意:“老公,我刚才在电视上看到我们潼潼了……”
“对,江市晚间新闻,今天八点半。”
“潼潼去冬季主题文化会协助警务人员做安保,帮助一位女士,被摄像师拍到。”
“我们潼潼太乖太棒了——”
楚朱秀那样骄傲。
黎娅听得眼眶发热。
她咬着后槽牙,不甘中掺着几分怨怼。
怨怼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她,明明是该她高兴的场合,凭什么让黎潼夺走妈妈的注意力呢?
楚朱秀和黎振伟聊了十几分钟。
全程都是说“黎潼”,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到“黎娅”。
分明是她先主动要楚朱秀看卫视晚间新闻,可这高光时刻,被无意出现在镜头下的黎潼硬生生夺走。
黎娅终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楚朱秀挂掉电话,瞥见她颊上泪珠,本能厌恶地皱眉。
黎娅双眼潮湿看向妈妈。
气氛寂静无声。
黎娅心慌中含着祈望。
她甚至贱到渴求楚朱秀能责备她“哭起来难看死了”“你别像你亲妈那样哭”等恶意满满的话。
楚朱秀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觑她一眼,垂下眼睫,转而,给黎漴打电话:“儿子,告诉你个好消息——”
第49章
每当楚朱秀试图达成某一目的, 她总能在正确的道路上一往无前,最终踏上胜利顶峰。
她前几十年的人生完美地印证如上说明。
处理黎娅时,楚朱秀保持着同样态度, 轻而易举地将人哄骗,晕陶陶地、甘之如饴地步入陷阱。
……
大年三十这天, 黎潼从黎漴口中得知:“黎娅腿伤加重, 在医院治疗。”
她眼也不眨, 轻声道:“这不是正好合了你们的心意吗?”
黎漴沉默。
他生涩道:“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黎潼冷淡地仰面笑了声,她没让黎漴察觉到此刻的情绪波澜, 只是漠然地想到上辈子——她死后, 黎漴私下和方业识说起她,同样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青年垂着眼睫,好似真心为她可惜可悲般, 轻叹:“她之前看起来状态不错, 怎么就……”
方业识说了点安慰他的话, 末了,拍肩道:“没办法,心存死志的人再怎么挽回都挽回不了。”
“你身后还有父母、妹妹,哦现在是老婆了,”说到这,方业识难免戏谑地挑了眉, 按捺住揶揄, 转而道:“娅娅今年准备上舞蹈综艺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黎家现存的活人上。
以魂灵姿势凝视黎家,黎潼精准无误地看到他们私下对她的评价。
她对黎家曾抱有指望, 而后心灰意冷;黎家人在她死后, 各自乔装出惋惜她死亡的作态,旋即生活依旧, 快乐幸福。
重来一次,黎家人对她的态度因她的“不在意”“不理会”,久而久之地发生变动。
唯一不变的,是黎家人稳定、阴湿的核心。
他们本能地趋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恰如上辈子能带给他们体面漂亮名衔的舞者“黎娅”,恰如这辈子前途比黎娅光明敞亮的自己。
黎漴兀自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伤到那么严重。”
“我这一个月都没回家,没有过问和她相关的事。”
黎潼敷衍应声。
黎漴张口询问她除夕夜愿不愿意回家吃饭时,她眼也不眨,回道:“黎娅住院,你还有心思吃年夜饭?”
这种“道德绑架”,说出口,极其刺耳难听。
恰好达成黎潼的目的。
黎漴哑然,喉咙干涩,好半天,挤出来一句:“潼潼,你明知道我和她……”
黎潼当然知道他因爬床的事,对黎娅心中生厌,除非必要绝不会主动亲近她。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有时候,你和爸妈得反省下自己,为什么别人家养大的女儿从不会做这种事。”
黎漴不喜欢这种说法:“那是她本性就坏。她的父母基因劣质。”
“黎振伟、楚朱秀的基因就好到哪去吗?”
黎潼嘲讽地翘起嘴角,她道,“基因上,黎家、林家位于同一起跑线。”
黎漴反驳,“你我都不如她那样坏。”
“你错了。”
黎潼挂断电话。
正在厨房捣鼓着新学菜谱的楚清许隐隐听到客厅里电话交谈声停,她想了一想,大声唤道:“黎潼,进来给我搭把手。”
话音刚落,厨房玻璃门拉开。
黎潼冲她露出一个明亮笑容。江市冬日气温骤降,南方城市没有集体供暖,在家里总要穿得厚实,她戴着一条厚厚羊毛围巾,脸颊浮起健康红晕,比起最初相见,显然鲜亮活泼许多。
楚清许将手头不怎么费事的活递给她。
她们热火朝天地在厨房低声交谈,幸福洋溢彼此脸庞,冬日温暖盈于屋内。
……
程植回国,听到黎娅在医院的消息。
他带上看望病人的礼物,前往病房。
程家父母对他去看病人的行为并不赞同。两人私下交流半晌,最后,还是决意告知儿子。
“儿子,黎家现在挺乱,你最好别和他们家的人牵扯太多。”
程植潜心学业,极少主动询问父母家中企业的事。
他父亲人到中年,依旧精力十足,对儿子要深造读书的想法双手双脚支持。他自信认为还能再工作几十年,到时候培养儿子的下一代接任公司,亦是留有余力。
程家父母从前并不会管控儿子的交友圈,对世交黎家赞不绝口,认为两个孩子养得聪明伶俐。
他愣怔,母亲解释道:“我看这一段时间,楚朱秀不爱发朋友圈说家里的事。”
“和她以前完全不同。”
“黎振伟都跑国外,把国内的事丢给儿子来管。”
生意人擅长自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端倪。
程家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全靠直觉打下家业。他识人清晰,很少出错,往往能通过丁点小事发觉商业伙伴是否靠谱可信。
这种敏锐,和他儿子在学术上的天赋一样,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本领。
程植缓慢地眨动眼皮,他没说自己前段时间和黎娅跨国电话时听到的黎家争执——主人公恰是黎家母女。
母亲忧心忡忡:“儿子,你要是看望黎家女儿,看完就回吧,别多留。”
“不是我们太小心翼翼,只是……”父亲沉吟片刻,好商好量道:“今年我本来有个项目准备和黎家合作,后来想想,还是没敢。”
话说到这,程植意会。
他不是蠢人,知道自家父母只能是为他好,点头应下。
到达医院病房,程植敲门,房内传来一道怏怏的女声:“进。”
他大步走进,望见黎娅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
看到长时间没见的竹马,黎娅情绪激动,眼眸蒙泪,痴痴着唤了一声:“阿植。”
程植颔首。
他坐在独立病房里的椅上,距离病人约有半米。
“你还好吗?”
黎娅热泪滚落,她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阿植,我再也跳不了舞了——”
他错愕万分,茫然问:“什么?”
黎娅哭得形象全无。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义上理解当初选择摔断腿的决定有多糟糕。
但凡当初熬过去,保住这富有天赋的舞者双腿,黎娅绝不会踏上疼痛漫长的伤口恢复期。紧随其后,又因着舞蹈前途尽失,渴求稳定生活,爬上黎漴的床。
一朝差错,万劫不复。
黎娅本以为自己的大学毕业证、学位证能够顺利拿下。
拿下双证,她可以选择工作或是考体制——楚朱秀天天在她面前念叨着潼潼有多优秀,毕业后考入体制内,他们这个商人家庭出了个公务员云云……
并不被报以继承家业重任的女儿,能拥有体制内的工作,可谓是相当给父母长脸。
黎娅逞强想,自己毕业后也可以考公务员。
还不一定谁能先考上呢!
如今腿伤难愈,无法再跳。根据江艺的人才培养方案,她势必不能顺利毕业。
人生的另一条道路被彻底封死。
程植听着她哭诉,一时毛骨悚然。
他隐隐察觉黎娅复学后经历的一切都有一双神秘的大手推着前行。
“……”缄默浸没病房。
他凝神,轻声问道:“那你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黎娅目露乞求,她艰难地伸手要握他的指尖,程植蹙眉躲开,他平心静气道:“你的腿还伤着,不要乱动。”
不解风情的竹马是她现在唯一的生路。
黎娅说:“阿植,你能带我出国吗?”
“我可以帮你照料好国外的饮食起居,你想怎么使唤我就使唤我。”
程植不可置信。
他说:“娅娅,你怎么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娅泪盈于睫,她哽咽着道:“阿植,你这么久不来看我,不关心我的生活,现在来质问我为什么变了?”
“我只是想要好好地活着,我错了吗?”
程植面色难看。
他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现在不算活着吗?”
这话太耿直,呛得黎娅一窒。
“不能跳舞,你还有很多选择——”程植顿了下,他道,“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不能将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说到底是你不愿意!”
黎娅不愿意听他一腔教诲,含泪指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阿植,这一点忙你都不愿意帮我?”
程植头一次见识到她的胡搅蛮缠。
他愣了两秒,“我——”
一阵清脆掌声自病房外传来。
两人齐齐惊了,扭头往门看去。
黎潼站在病房门口,抱着手臂,饶有趣味地瞧这“青梅竹马”分崩离析的时刻。
黎娅眼泪还没收起,面色神情转为厌恶:“你来做什么?”
“看你笑话?”黎潼诙谐回。
她手上空无一物,没有看病人时的姿态,平淡大步走入室内,俨然将黎娅那句“你给我出去”的话置若罔闻。
独立病房的条件很好,她挪了一把椅子,坐上。
即便在程植惊讶的目光下,黎潼仍然四平八稳,她微抬下颌,轻描淡写道:“继续啊。”
黎娅脸色涨红。
她根本没法在有外人的情况下继续和程植说“出国陪他”的事。
她偏过头,闭眼淌泪。
病房里迎来寂静时分。
这是程植第二次见到黎潼,他犹记得初次见面是她和黎娅的十九岁生日宴。
彼时,黎潼穿着黑裙,皮肤雪白,肩胛消瘦,如同浸入深雪的清冷阔月。
他看她的视线仅仅一瞬,被她敏锐捕捉。
黎潼回以注目。
眼神交错的间隙,程植莫名有点尴尬,他低头摸了下鼻子。
黎娅睁眼时,正好望见这一幕,心中气焰升腾。她口不择言:“你抢走我爸妈哥哥,现在连我的朋友都要抢走吗?”
“你的爸妈哥哥?”
黎潼骤然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倒是自欺欺人。”
黎娅声线裹着恨意,她说:“即便血缘也不能抵走我被他们养了二十年的事实!”
黎潼扫她一眼,没理会这句话。
一腔愤恨说出口,无人理睬最为尴尬。
身为局外人的程植更是不能说些什么。
他眉头微皱,神情低落,满腹心事。
黎娅含恨要黎潼滚出去:“你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黎潼耐心地看她,嘴角上扬,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非常气人。
一双黢黑眼眸明亮深邃,颊肉丰盈健康,眉宇满是朝气。
躺在病床上的黎娅越看越心惊。
两人在冬季主题文化会见过面,早知道彼此现在什么样子。
可惜,黎娅只敢遥遥看着,没胆子上前细细打量。
此时此刻,病房之中,她们的距离很近,足够她辨别出她的状态有多好。
倘若说,刚认回黎家的黎潼还有几分可欺辱的空间——纵使黎潼言语冷硬,态度冰寒,可她瞧着身形消瘦,瓷器般一推易碎,看着就好欺负。黎娅何尝不是抱着如上想法对她展露恶意。
如今的黎潼,情绪饱满健康,比她现下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丑态强上百倍。
两厢对比,实在明显。
黎娅眼珠左右转动,压抑惧怕,心慌不止。
沉寂过后,程植低声开口,继续此前话题。
“娅娅,你现在的重心该放在康复上——”
黎娅:“我的腿好不了,我再也没法跳舞!”
提及伤心事,她难忍哭腔,涕泗横流。
黎潼若有所思看着她那张脸。
她窥见黎娅试图让程植心软的含情泪水,潮湿滚落,镶嵌在颊边,盈盈动人,病弱苍白加成。果不其然,程植愣怔,他低低叹气。
“你还有别的选择。”
他还是不愿应承下青梅的将来,那责任实在重大。
程植选择真心建议:“如果学校不让你毕业,退学重来,别考舞蹈相关的专业。”
从小学习不费工夫的程植,可以轻飘飘说着“复读”事宜。
黎娅脑子不够聪明,本就是靠着舞蹈天赋上了江艺,一想到要复读再来,她胆寒不止,“我不要,我都二十岁了,再复读成什么样子?”
听着这对有着深厚童年之谊的青梅竹马交谈,黎潼神情寻常冷淡。
在黎娅的那句“我都二十岁了”时,她微有庆幸地笑。
她想,还好她有清许姨妈。
话说到最后,程植劝导无效,他声线冷下来,“重来不难,你今年20岁,又不是30、40——”他在国外读书,见多了中年人为满足求学梦来到梦想学府,与二十几岁的学生们共处一班。
程植承认国内大环境确实对年龄加以限制,国外学生的gap year在国内听来简直无稽之谈,许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地赶在人生道路上——忙着入学,忙着入职,忙着结婚生子,前三十年就要完成人生所有大事那般着急。
可是,黎娅现在才20岁。
他困惑想:这是个多么好的年龄。
“你不想复读,那你想做什么呢?”
黎娅双眸湿漉漉,她眼中千言万语,重提旧话,换了个更婉转的说法:“我想要更轻松快乐地活着。”
掩饰在这句柔语下,是黎娅那颗妄图借着程植力量离开黎家。
黎潼看出她的用意。
她托着脸颊,好奇张望他俩,落在程植身上的目光烫得他禁不住挺直脊背,无言回应。
黎娅失望地垂着眼睫。
她感受着黎潼的戏谑吃瓜视线,羞恼窘迫地闭上眼。
厄运接踵而来。
病房外传来护士的声音:“17床病人家属是嘛?病人刚才说腿疼,要求我们加点止痛药……”
“医嘱里是没有止痛药的,我们护士不能随意给你开,得等主治医生同意。”
年长女人优雅柔美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麻烦你们了。”
“我家孩子不懂事,一点小痛小病就爱叫唤。”
护士连忙说:“不至于,有些孩子确实是疼痛敏感哈。”
“阿姨,我看您年纪不大,怎么女儿都二十岁了——”
护士无意说到楚朱秀看着不像有二十岁孩子的中年女人。
这句话明显奉承到楚朱秀,她温婉笑着。
推门进来时,楚朱秀脸上的笑意未褪。
独立病房白天采光极好,亮堂澄净,她轻抬眼皮,一切纳入眸中。
病床上的黎娅面上湿润,明显哭过一遭;不远处的程植微皱眉头,俊秀脸上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情绪;黎潼懒洋洋地托腮,笑盈盈地看热闹。
“妈妈?”
黎娅一声紧张的呼唤,程植回过神,冲楚朱秀礼貌道:“伯母好。”
楚朱秀和煦柔和的面上,滑过温暖之色,“来看娅娅吗?”
她语气颇为热情,“我们娅娅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程植听出她的热络。
他暂时没有意识到年长者背后的深意,温和道:“我刚好回国过春节。”
楚朱秀再看黎潼,温温柔柔,耐心十足:“潼潼,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病人?”
黎潼眨了下眼,她慢吞吞说:“我闲得无聊。”
两周的实习在春节前结束,她的假期本就比南方大学生多。有这时间,不看点热闹怎么能拯救她空乏无聊的生活?
楚朱秀对她无可奈何。
她不想惹恼她,只好换个话题。
“我看到你上电视,实习期间辛苦吗?”她像是一个关爱孩子的伟大母亲,说话间,没望病床上病人一眼,径自道:“妈妈觉得你好优秀,你哥哥也说,妹妹这么出色——”
善于夸奖的家庭往往能培养出自信大方的孩子。
楚朱秀培养黎漴、黎娅时,同样不吝啬于施展“母亲的魔法”,利用温柔夸奖,将孩子哄得高高兴兴,更愿意成为优秀的、值得夸奖的人。
这种正面积极的教育方式在教育学上亦受推行。
只是,这招数用在成年人身上,未免有点可笑。
黎潼静静看她,弯弯嘴角,眼中没有笑意。
楚朱秀没等到她的回复,气氛尴尬到不行。
她干巴巴地咽唾沫,终于愿意分出注意力,搭理黎娅。
“娅娅,今天怎么样?”
倍受忽视的黎娅本人,胸腔里汹汹而来的委屈和愤怒,她想开口抱怨楚朱秀的“偏心”。
偏偏,程植在这。
她不敢在竹马面前展露出这副情态,那会让她档次下降。
最终,黎娅苦涩地应答:“还好。”
楚朱秀找了个椅子坐下,她来时单纯想看看黎娅今天在医院情况怎么样,没料到程植居然在这。
心中念头起伏,年长妇人克制激动,决定耗尽黎娅存有的价值。
“小植,我听你爸爸妈妈说,你的专业方向是人工智能?”
程植对待长辈很有礼貌,楚朱秀询问时,认真专注回着。
他微妙地感受到楚朱秀的热情中淬着目的。
碍于年龄,不好明说。
当楚朱秀说到:“小植,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谈恋爱了,趁着学生年代谈谈,毕业后成家立业——”
“我和伯父就是学生时认识的,”说起黎振伟,楚朱秀瞳中含光,“娅娅现在也还没有谈恋爱吧?”
黎娅脸色青白。
她自己提出想要和程植在一起,想要和他一起出国——那是她主动选择,优势在她。
楚朱秀提出想让他和她凑对,言语中有推销商品的意味,她被动推上前,陈列在竹马面前,逐一清点年轻与美貌的用处:“娅娅在学校里蛮受欢迎的,我记得她高中时还被评为‘校花’,对吧?”
程植:“……”
陈芳认为黎娅没有价值时,选择利用爬床事件来威胁黎家。
楚朱秀认为黎娅没有价值时,选择将她展示在合适的男性面前。
某种意义上,楚朱秀还要仁慈些。
她选择年轻的程植,知道黎娅和他青梅竹马,真成了以后,黎娅会自主闭嘴,不再提起过往试图爬床黎漴的事,黎家少了一个威胁;同时,黎娅还会有个不错、优秀的配偶,为黎家提供助力。
她千算万算,计划着如何将黎娅顺利推向程植。
冷不丁,黎潼百无聊赖说:“妈,你这是在做媒还是拉皮条啊?”
程植近乎感激地看她一眼。
楚朱秀红唇微张,她眼神空白,好半天,生涩道:“潼潼,不要开玩笑。”
“妈妈只、只是觉得小植和娅娅挺合适的。”
黎潼微笑。
她不关注程植现在的表情如何,那和她没多大关系。
她目光所及之处,黎娅难堪到默默流泪,不忘卑微期盼着母亲的话术能让程植回心转意。
楚朱秀被她一句话说得魂都没了。
她急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小植,伯母真的觉得你们俩青梅竹马,如果在一起挺合适的——”
程植终于能大大方方开口:“伯母,我现在没有恋爱的打算。”
黎潼嗤笑。
她垂着眼皮,无聊到开始玩手机,随意道:“妈,少做点不合你身份的事。”
“别做老鸨,将女儿挂出去卖。”
楚朱秀张了张口,一句话都吭不出。
她被她这刺人话语伤得面红耳赤。
匆匆离去时,楚朱秀仓促关上门,不敢再看程植。
程植适时说自己有事要离开。
病房里,剩下黎潼和黎娅两人。
病床上的黎娅流着眼泪,空茫茫望着医院天花板。
黎潼冷眼旁观她这副作态,漠然道:“人都走了,做给谁看?”
黎娅恨恨地道:“给我滚出去!”
楚朱秀的“推销女儿”计划被黎潼打断,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委屈涌没喉咙,哭腔浓重:“你就是看不得我好——”
黎潼坦诚极了:“是啊,我就是看不得你好。”
“你不也一样吗?”
林家和黎家的基因本就在一条起跑线上。
黎潼的血液里流淌着重来一世的恶劣与冷漠,她坏心眼,她讨厌黎家,讨厌上辈子将她拉入死亡深渊的所有人。
黎娅呜咽着,呢喃着她听不清的话。
黎潼冷冷地打量她,末了,居高临下开口——她知道黎娅绝对听不进去,习惯轻松、走惯捷径的人,再来一次,生不如死。
“你还有机会重来,退学复读。”
黎娅只觉得她是在嘲笑她要因这伤腿退学。
她愤怒说:“滚出去!”
黎潼看她无能狂怒。
看够热闹,她心满意足,离开病房。
程植在医院走廊等了许久。他看到她,眼神一亮,上前几步,轻声开口:“黎潼,谢谢你替我解围。”
他不善言辞,绞尽脑汁,斟酌字句。
看到她后,原本计划说的长篇大论,瞬间忘却。
“刚才你说话的样子真的很酷。”
黎潼瞥见他耳廓、脖颈浮起的淡色绯红。
上辈子曾给她带来过思慕情愫的年轻人,再见时,心如止水。
她对他曾说过的“丑人多作怪”“你怎么比得上黎娅”记忆犹新,恶意昭然毫不掩饰,让她长久质疑自己。
当然,和黎家人相比,程植的恶心程度尚算低级。
前世的爱慕之情,内核不过是黎潼对知识的仰慕憧憬。
当她知道黎娅的竹马在国外读书,拥有金光闪闪的海本头衔,将来还要继续深造……
上辈子的黎潼太过天真,太过容易爱上别人,她轻而易举地踏进年少慕艾的深坑,直到后来,被言语伤害,幡然醒悟。
程植忐忑道:“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她上下打量他,眼神并不客气。
蓦地,程植觉得自己被这清醒且冷淡的目光物化成一个摆在商品柜中的东西。
被估算、被评判、被衡量。
程植喉结滚动,紧张不安。
末了,他听到她开口,心沉入底端。
黎潼兴致寥寥,嗤笑一声。
“没这必要。”
第50章
程植的父亲决定不和黎家合作商业项目, 这并非偶然事件。
淮市段家结束上个合作项目后,迅速收尾,而后亲自拒绝负责人黎漴抛出的橄榄枝。
段暄山:“我对这个项目的专业度了解不高。”
“其中利害, 需要专业人士详细解说。目前,我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
清冷声线, 淬着专注, 态度鲜明。
“我认为你还是另寻他人比较合适。”
黎漴没有再说。
电话末尾, 他只多问一句:“潼潼和段先生关系还好吗?”
段暄山平静开口,冷淡回答。
“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段暄山拒绝与黎家合作的动因, 亦有程植父亲窥见的细节作祟。
当然, 更多的是他对黎氏企业当前状态的冷视与不看好。
商业敏锐度极高的段暄山,自细枝末节中洞悉黎家的破碎支离——一个家族想要发育、发展得茁壮良好,势必需要家族上下齐心协力, 为同一目标奋斗。
黎振伟长期出国, 回国后项目不便转权, 仍交给黎漴管理。
黎漴的状态早有不对。此前几次出差路过江市,段暄山发现这个小他几岁的青年眼下青黑,时常走神,疲色倍显。
此后,他从江市其他商业伙伴私下闲聊时,无意听见黎家逸闻, 恰与黎振伟、楚朱秀有关。
这对夫妻过去恩爱非常, 他们是典型的传统家庭模式,男主外女主内。
近期, 黎振伟因某些事在公开场合对着楚朱秀发火甩脸色。
极不符合这对夫妻往常塑造的“恩爱人设”。
寻找合适、稳定的商业伙伴时, 段暄山常常会将对方的家庭情况纳入考量——他偏向处事作风-优良,人品道德过关的合作者。
两家初次合作前, 黎家在外家风不错。再加上该项目风险低,收益高等诸多因素加成,正面积极地促成项目联合。
遗憾的是,签约不久,黎振伟出国将项目全数丢给儿子黎漴。紧随其后,便是黎漴状态异常。好在,该项目终究完美收官,带给他的困扰不多。
段暄山凝视报表,满意项目收益之余,平静地将黎家剔除未来合伙人的清单。
他不愿意涉入风险过大的合作项目。
特别是在发觉黎家现在处于看似完美无瑕,实则岌岌可危,即将步入离析分崩的境况之中。
思忖片刻,段暄山联系黎潼,友人间关切寻常的问候语结束。
他轻声道:“黎潼,我刚结束和你家公司的项目合作。”
前因后果,清晰吐出。
青年轻描淡写地略过江市商人们私下聊天的话题,着重于黎家现状:“我不确定你家里人有没有和你谈过公司的事——”
段暄山知道大部分豪门父母不会将公司事宜、家族产业等具体内容告知女儿。
电话那头的黎潼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段暄山猜出她的意思,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他无声地笑了下,声色清冷,温吞缓语:“你家公司近期丢了几个项目合伙人。”
话完即止,聪明人都能听出他的意思。
段暄山从没在黎潼面前提起生意上的事。
他本能地压抑着自己作为年长她几岁、混迹社会多年的成年男性的一面,尽量保持着在年轻女孩面前的纯澈,将彼此的社交圈控制在毛绒绒的小动物身上。
异性相处时,年龄并不如老酒那般越老越醇香。
直至事情关乎黎潼将来家庭状况,可能会使她的生活受到影响。
段暄山斟酌言语,选择开口。
黎潼的回复简单:“我知道了。”
段暄山不掩关怀:“会影响到你吗?”
黎潼提起另一个话题:“你知道我是这两年才回到黎家的吧?”
江市上流圈子中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豪门八卦,段暄山必定有所耳闻。
段暄山尚未作声。
黎潼语气轻松道:“他们的事和我没多大关系。好坏不管,我都无所谓。”
漂亮青年乌睫低垂,他听出黎潼对黎家的厌恶和反感。
他蓦地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贸然提及的举动惹人生厌。
他沉默得有点久。
黎潼有所察觉。
她失笑一瞬,立刻安抚他:“谢谢你的提醒。”
转而聊到下个话题,“猫猫们这几天乖吗?”
“过两天我要飞淮市,给你带点地方特产。”
段暄山受宠若惊。
他低声答好,电话挂断,波澜未平,凝神望向窗外雪景。
霜雪覆地,远处高松缀着皑皑雪色。风忽扫动,摇下大片雪团。
段暄山伸手开窗,呼吸着松雪交融的冷意。
直到鼻尖冻得微红,胸腔沉浮涌动的情绪被寒冷暂时抑制。
这才拨回窗户。
段暄山眸中含星,他已经开始期待后天的到来。
=
春节假期后,黎振伟和楚朱秀吵了一架。
两人争论的内容,无非是家中乱麻一团的现状。
黎振伟认为她作为母亲没将孩子教育好,是重大失职。
她反驳黎娅本性如此,与她无关。纵使她教育有问题,可为什么黎漴并不如此?同样教育下,没道理儿子、女儿品行不同!
楚朱秀内心深处蕴着巨大委屈,思量自己养育黎娅至今的生活,反省后,仍觉得问心无愧。
楚朱秀已经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给到黎娅。
她尽职尽责,无愧家庭。
恩爱夫妻罕见的争锋相对,喧嚣沸腾过后,是彼此的心灰意冷。
楚朱秀负气来到娘家。
父母热情招待后,她钻进没结婚前自己住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小憩。
无意中,手机滑落到床底。
楚朱秀拧着眉头,下床翻找。老式木制床下有着几个陈旧的木箱,用锁牢牢扣着。
鬼使神差下,她搬出箱子,凭借记忆,在屋内犄角旮旯处找到她藏起的钥匙。
箱子里是一摞笔记本。
楚朱秀盘腿坐下,开始翻阅。
最上边是少女时期的心事,而后,是婚后生活记事。
怀黎漴时,她初为人母,恰逢黎振伟事业发展期,丈夫无从顾及到孕期妻子,常年奔波在外。
那段时间的日记本里,文字书尽委屈与烦躁。
后来,黎振伟事业稳定,她生下黎漴,找了个时间将日记本全数收拾回娘家,没让他窥见她在怀孕期间对他不承担丈夫责任的指责、抱怨。
十几年前,楚朱秀再度收拾了一摞私人物品回娘家。
……其中就有,怀潼潼时的日记本。
彼时,黎家事业如日正天。黎振伟意气风发,她跟着丈夫在外,夫妻感情深厚,财富宽裕自由。
仿若天上的星星想要摘取,都能轻松得到。
楚朱秀怔怔地看着日记本上,二十八岁那年的孕期日记。
记忆侵袭而来。
她迎来二十年前看到测孕纸上两条红线时,欣喜若狂、快乐美好的情绪卷扑。
上面写着:
【宝贝,妈妈试过了。妈妈觉得这个世界很好,你会过得很幸福,所以我邀请你来。】
【爸爸妈妈和哥哥,会一起来爱你。】
父母轻轻敲门,询问她:“朱秀,在屋子里倒腾什么呢?今天留下来吃顿饭吧?”
她置若罔闻,眼眸潮湿。
此时此刻,楚朱秀每一个呼吸都含着痛意,翻搅肺腑,叫她不得安宁。
她没有回答父母的话,只是恍惚地望着那正被泪水浸透的纸页。
怀着爱意与期待而生的潼潼,阴差阳错被鸠占鹊巢,夺走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她是杜鹃。”
“是窃贼,抢走我的孩子的人生。”
好久,楚朱秀喃喃。
骤然醒悟,往往一霎。
灵光一闪,如饮醍醐。
只是,迟来两年的彻底清醒,是否能够得到女儿的原谅?
楚朱秀无从得知答案。
她将那本日记抱在怀中,呜咽出声。
=
寒假结束,黎潼的生活恢复如常。
她忙着上课、训练,疯狂地汲取着专业知识,参与学校安排的各项活动,将日常塞得紧紧满满。
只有周末时分,有空去一趟淮市,见见能缓解压力的猫咪……以及,段暄山。
段暄山穿着浅色衬衫,手臂线条清晰,漂亮脸蛋,眼神清冷。与她对视,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见面时彼习惯先问问对方近况,友好温和的交谈过后,是尽情放松的撸猫。
猫猫们已经熟悉身边有男性铲屎官的存在。
老大三花不再像从前避开他的抚触,它在他伸手时,会懒洋洋地甩两下尾巴,高高仰着下颌,矜持地望他一眼,放纵他的接近。
无论多少次触摸,段暄山都保持着从始至终的偌大热爱。
他从下巴摸到肚皮,将胖猫哄得高高兴兴,嗲声咪呜几句,跳上猫爬架准备睡觉,这才收手。
黎潼坐在沙发上,半心半意地打电话。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不忘回复校内同学:“好的,半小时内把文档发给你。”
电话未挂,同学听到猫叫声,好奇问道:“你在撸猫啊?”
黎潼笑了一声。
她说:“不是我在撸猫。”
同学:“男朋友……还是家人?”
男性同学说时,有着试探。
黎潼眼睫微动,她将脚边的毛绒球轻轻踢到段暄山的腿边,青年敏锐察觉,本能地困惑轻语:“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泛着柔软与亲近。
耳力不错的男同学沉默了。
毛绒球被橘猫精准捕捉,它一跃而下,哐当一跳,没落稳,砸在段暄山的大腿上。
胖哈基米的信仰之跃实在沉重,段暄山闷哼一声。
她对电话那头的同学缓声道:“现在还是朋友。”
“先挂了,有学校的事再聊。”
段暄山听到她挂断电话,侧身看她。胖橘猫衔着毛绒球跑上她的膝盖,寻求嘉许,用爪子将毛绒球推到她手边。
被猫悍然一跳的后坐力震得略有茫然的段暄山,没有注意到她方才说的话。
他如同被毛绒球轻易吸走注意力的猫,情难自禁,想要看她。
冬末春初,枝头乍绿。
日光澄净,透进室内。
光线倾泻,落在段暄山乌睫末端,黑色鹅绒毯子般闪闪发光。
他问:“刚才出声,有影响到你吗?”
黎潼笑着摇头,她将那颗毛绒秋丢向远处,敏捷迅猛橘猫如寻回犬般扑向目标。
“没有。”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臂微抬,捏指掷远。
段暄山像猫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露出粲然笑意,慢吞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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