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1
林笑却躺在床上又想睡了,总不能让裴一鸣一天到晚都陪着他,林笑却要把他赶走,裴一鸣摸摸他头。
“那我去视察一番,中午要好好吃饭,不能不吃。我顺便捉几条鱼回来,晚上做鱼汤给你喝。”裴一鸣自夸道,“特别鲜,肥美多汁,咬一口跟豆腐似的。我把刺都剔了,绝不会伤到你。”
林笑却呢喃道:“我又不是奶娃娃,哪用费那么多功夫。”
裴一鸣低下身蹭了蹭林笑却的脸蛋:“就是我的奶娃娃,我照顾你,把你照顾得胖乎乎暖乎乎。”
反正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裴一鸣抱住了林笑却不想撒手:“真想跟怯玉伮就这样窝在被窝里,管他春夏秋冬日月轮转。”裴一鸣浅浅笑了下,眷念地亲亲他头发:“我不撒手。”
林笑却觉得冷,裴一鸣蹭过来的时候会温暖一些。他的手很糙,但脸没有那么糙,还是个少年仍在长身体,经历许多也没到风霜年纪。
裴一鸣紧挨着林笑却,说要是冬天就好了。冬天会很冷,到时候他跟个火炉子似的滚烫,怯玉伮一定舍不得推开他,他想走怯玉伮都不愿他走,就想他抱着,温暖着,暖乎乎睡懒觉。
“我们陷入冬眠,相依相偎。”大雪覆盖,他们看着世界白了头,仍窝在并不金贵的被窝里,抱着取暖说说闲话。
说哪只鸟儿L快冻僵了,哪头熊胆敢闯入他们的领地,哪只小狐狸偷食吃,哪朵梅花悄悄地盛放。
在动物与植物之间,他们的小屋永远温暖。火炉子噼啪响,鱼汤鲜美鱼肉入口即化,等怯玉伮吃饱喝足有了力气,他再牵着怯玉伮的手走出去。
他会配上刀带上箭,任何豺狼虎豹都只能远远地绕开。
怯玉伮踩在雪地上,冒腾的雪压实声音吱哑,他牵着他的手,哪怕有冰地打滑,怯玉伮也绝不会摔下。
他们走在漫天雪地中,看枯木瑞雪春风来。
怯玉伮走累了,他就背着他,怯玉伮指个方向,他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怯玉伮想睡了,他就带着怯玉伮回家。
小木屋的火未熄,添点柴火又燃起来。
冰天雪地安静得如世界都陷入沉眠,他的怯玉伮昏昏欲睡也要睡着了。
裴一鸣亲吻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角,低声道:“我走了,中午记得吃饭,记得吃药,不能忘了。”
林笑却迷糊地“嗯”了两声,裴一鸣忍不住亲了亲林笑却脸颊,林笑却太累了,这药喝了好想睡,一时之间懒得推他。
裴一鸣笑着掖好被子:“真走啦。”
林笑却点了下头,说好。
裴一鸣亲亲额角,亲了又亲,林笑却要推他了他才起身:“我走了,别贪凉,药要趁热喝,放冷了一股土腥气。苦就吃点果子,我洗干净放那。”
林笑却迷糊地继续“嗯”。
裴一鸣去洗了果子,摆好蜜饯,又对军账外的小兵吩咐了几句才离开。
等人真走了,余温还在脸颊额角,林笑却抬起手抚了上来。
没有人不贪恋温暖。他抚着自己的脸颊,直到那余温彻底散去。
林笑却蜷到更深的被窝里。
他困了,他要睡觉,浮生若梦,一枕贪欢。
午时。
林笑却饥饿醒来。却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脱盔甲。
陌生的身形。是谁闯入了大将军的军帐。
林笑却正想喊人,那人转过了身来。
林笑却望见那英武的面容,眼眶不由得湿了。
时隔三年的重逢——魏壑变得更高大了,身上带着说不出的贵气,血火的浓烈隐隐。
魏壑解下锋利的配剑,脱下冰冷的盔甲,这才走到林笑却身边来。
他坐在床榻上,抬手想抚上林笑却面颊,又把手放下了。
“听说你病了。”魏壑低声道,“我……”
魏壑道:“怯玉,我回来了。”
魏壑忍不住抚上林笑却面颊,林笑却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泪滴在魏壑虎口,魏壑蓦然将他抱在了怀中。怯玉瘦了,以前也瘦,但不像如今这般,周身萦绕着哀。
是他来迟了。
“怯玉……”我好想你。
我走过好多地方,看见好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如你,连半分相似也无。
怯玉,我好想你。
千里万里路迢迢,终与君重逢。
林笑却含泪道:“魏壑,能再见到你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物是人非,本以为此生难以再见,未想到……那些在晏宅的日子里,无聊的时候他总是跑到魏壑那里去,央着魏壑讲故事。
魏壑走南闯北,知道许多许多,温一壶酒,煮一壶茶,魏壑喝酒他饮茶,他总是喝着喝着就要偷喝魏壑的酒。
林笑却喝一点就醉,魏壑不让他多喝,渐渐也改为了喝茶。
林笑却说他小气,怎么酒水都不肯给了。
魏壑笑着递过茶盏:“怯玉海量,千杯万盏仍不醉,壑只好换成茶水。”
林笑却笑着接过,打趣道:“那我要是茶水也千杯万盏地喝,你是不是只给我喝白开水了。”
魏壑笑:“茶喝多了睡不着觉,白开水好。”
林笑却本想说寡淡,但又怕白开水自惭形秽,只好闭嘴不言。
魏壑笑着又给林笑却说起故事,林笑却听得津津有味。在那些无聊的时光,无人陪伴的时候,魏壑总愿意留一盏茶给他。
林笑却回抱住魏壑。不过三年而已,怎么就像过了一生般,太长了。
大抵是太多的人寿命短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这个经历了三载的人,也算是寿命悠长。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更多,小兵送来了午膳和药。
用完膳,林笑却端起药一饮而尽。
魏壑说他不怕苦了。
林笑却摇头道:“怕的。”只是不想任性了。
毕竟过去三年,初见的激动过后,林笑却不免觉得生疏。
魏壑给他说起了自己的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跌宕起伏,林笑却听着听着渐渐勾勒出了魏壑的轨迹。
大穆的皇帝……大穆?
包围大哥的人。
林笑却的心蓦地一颤。
他抬眸看向魏壑,魏壑并不瞒他,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留下来,”魏壑将林笑却抱入怀中,“怯玉,我想带你回大穆去。”
魏壑的胸膛宽阔,林笑却靠着他,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快要忘记当初的不舍。
林笑却道:“如果我选择回到南周,你会放我走吗。”
军帐内霎时安静,魏壑良久没有回答。
林笑却道:“魏壑,我也想回到从前,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太迟了。”
“我很担心大哥,很担心晏弥,我想回去,不能再耽搁了。”
魏壑抚上林笑却面颊,英武坚毅的面容上,有许多的不舍。
他不愿放手。
但也不愿隐瞒怯玉。所有的一切应该告知。
魏壑道:“晏巉可以成为大穆的丞相,晏家在大穆会过得更好。乱世几百年,死的人太多了。怯玉,统一的步伐我不会停下来。”
林笑却含泪笑:“不要停下,魏壑,不要因为任何人停下。”
“大哥若不愿降,做你该做的。只是我,我想陪他们一程。”或许去大穆能够得到温暖与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他怎么能一个人独自去。
晏弥从没有放弃过他,大哥也总是护着他,临到头,他怎么能一人逃亡。
大哥快成了疯子,晏弥走上自毁的路,纵是他无能什么也做不了,也想陪他们一程。
“我想去劝劝大哥,魏壑,放我去吧。”
魏壑阖上眼,过往一幕幕……良久他道:“等你病好了。”
林笑却等不到那时候,人是自私的,他担心再拖下去他舍不得走了。
林笑却道:“就现在。魏壑,带我走。带我去怀京。”
“轻装简骑,就像过去那样,你说过的,你想带我骑马。魏壑,就现在,不等了。”
魏壑紧紧搂住林笑却,他说去了大穆什么都会有,所有的一切交给他,他会努力护住晏家人。他会竭力。
“怯玉,你太累了。”魏壑心如刀绞,捧着林笑却的脸颊,“交给我,怯玉去休息,吃好喝好睡好,什么也不必想,都交给我。”
林笑却摇了摇头,含泪笑:“不了。”
这一辈子总是躲避,他站在空中楼阁里,不去望脚下的尸骨。
可是他突然,不想躲了。
他也是晏家人,他怎能隔岸观火。
哪怕那场大火烈得人成为焦骨,一家人也该团圆。
“魏壑,”林笑却抬起手,抚上魏壑面庞,“听着,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命运。”
“你要走下去,我也得走下去。”林笑却想笑,笑得明媚一些,可泪水先滚落下来。
“倘若天下走向太平,死去的人就不会白死。”太多的白骨一层层垒上去,这通向盛世的梯……“你得走下去。”
魏壑将林笑却紧紧扼在怀中:“倘若我不放手——”
林笑却道:“我不会恨你,魏壑,我会恨我自己。”
魏壑心如刀割,他宁愿怯玉恨他,而不是自厌自恨。
魏壑雕琢了那么多怯玉的猫猫雕像,他希望怯玉无忧无虑,吃好喝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快乐,只是自由,只是无边无际的快活。
可人活在这世上,又哪能什么都不想。
魏壑声音低哑:“怯玉,你决定了吗。”
林笑却点头:“决定了。”
魏壑抱着林笑却,压下了哽咽,他竭力平静道:“好。”
“我放你回去,但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会竭力护住晏家人的性命。你若被晏巉伤害,晏家的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魏壑道,“他们是你从前的家人,可不该绑缚你一生。”
“他们救了你,你若以性命偿还这份恩情。别忘了,我也曾救过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魏壑带着林笑却上路。
临走前,林笑却看着天色,午后的光温暖和煦。而裴将军的鱼汤,他终究是喝不到了。
不留了。
也不要告别。
成婚只是戏言。他还小,等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只是一时迷恋。
林笑却抱着魏壑的腰,靠在他的肩膀上:“魏壑,谢谢你。”
魏壑覆上他的手:“我会后悔,可我无法拒绝你。怯玉,抱稳,我送你回家。”
魏壑松开手,握住了缰绳。
林笑却紧紧抱着他,相依相偎。
裴一鸣傍晚回来时,提着两条鲜活的大鱼,这鱼肉一定很香。
裴一鸣笑着走进军帐,没有看见怯玉伮。
去哪里了?去玩了?
裴一鸣问小兵,小兵说是跟着陛下走了。
裴一鸣提着的鱼落在了地上。
鱼还蹦着,裴一鸣已无心去杀它们。喝汤的人走了,还生着病就离开。
裴一鸣不信,他跑到马厩去,骑马进怀京。
可等他赶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进了城。
晏巉拒不投降,林笑却的劝言无用。和谈达成,南周割舍了一些成果,大穆的军队放周军南归。
裴一鸣单骑入周军,想见林笑却一面。
林笑却拒绝了。
南周有将士说,趁此将裴一鸣杀了,以绝后患。
但大穆的军队就在旁边,最后不了了之。
裴一鸣骑着马,茫然无措。
周军南归,林笑却掀开一角窗帘望向他,裴一鸣心有察觉,侧过头来,但晏巉握住林笑却的手,将窗帏放下了。
裴一鸣只瞧见那春风将窗帏吹动。
马车里,晏巉咳出了血来,他笑:“你喜欢他?”
“是啊,身体健康,年少有为,英勇耀眼,”晏巉低笑,“我这残躯怎么比得过。”
林笑却拿过帕子,去擦晏巉下巴上的血,晏巉躲过了:“你是不是喜欢他。”
林笑却乏力道:“重要吗?”
晏巉攥住了林笑却的手:“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林笑却说:“你病入膏肓了。”
“我没疯。”晏巉笑着攥着林笑却的手,擦脸上的血,“我只是贪求太过。”
林笑却落下泪来:“大哥,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家都能活下来。”
南周已经无力再战了。
晏巉擦了擦血,将林笑却抱在了怀里:“我不认输,哪怕最后落得一场空。”
林笑却嗅闻到晏巉身上的血腥,不知道那是从他心里还是从灵魂里散溢而出。
“大哥,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林笑却问,“你救了我,我不会反抗。”
“这条命,本就是晏家养大,如父如母,我不会反抗的。”
晏巉紧紧搂着怯玉伮,他说怯玉伮说的不对。他不是父不是母,他只是怯玉伮的孽。
“我深陷泥潭,非要拉你下来。你恨我,应该的。”晏巉吻着林笑却的眉心,恨他吧,只是不要离开他。
林笑却流着泪,晏巉去吻他的泪,林笑却问:“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活。大哥是这样,二哥也是这样。”
晏巉低声回答了他。
“我太贪婪,而晏弥,没有活下去的渴求。”
林笑却轻声问:“我只能陪着你们是吗。”
晏巉低笑:“谁让怯玉伮心软。”
233安慰,这个世界过去也就过去了。
“我不会去独享那快乐。”林笑却道,“我知道那很好,可我总惦念着你们。二哥不知道如何了,大哥又积病至此,晏余不知事,想来想去,我得回来把家扛起来。”
“一切未定,一切都说不准。大哥,我们回家。我给你们做吃的,不准晏弥乱吃东西,也不准晏余再胡混。”林笑却含泪笑,“你也是,不可以再疯下去了。”
“小的时候,你们养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们。”林笑却泪水落下,“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晏巉蓦然泪流。他扭过脸去,说他不值得。
林笑却捧起晏巉的脸颊,慢慢擦他脸上的泪。
林笑却的神情那样专注,就像是在粘合一个破碎了的瓷像。
晏巉想让他放手,别白费功夫了,碎了就是碎了,何不远远地丢弃,再也不见。
可他就是那瓷像,他说不出口。
被捧在手心里的滋味太温暖了,而废弃之地只有终年的寒凉。
可晏巉忘了,瓷像的碎片是会伤人的。
捧在手心,血会流得满手。
233说宿主不必如此。
【大哥过得苦,可我以前花着他的钱,仗着他的势,却从来没想过为他做些什么。】
【他从菜市场牵走我,避免我成为餐食的命运,那在故事结局之前,也请让我牵起他的手,温暖他哪怕一刻。】
【恩报了,我才无愧于心,走向下一个轮回。】
【我不会爱上他,可我会学着爱护他。】
林笑却擦干净晏巉脸上的泪痕与血迹,笑:“干净了。”
“我刚说错了,大哥不是疯了,大哥只是太清醒。”林笑却道,“这个世界对大哥真坏,大哥人很好,大哥太清醒了,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
“不怕不怕,”林笑却抱住晏巉,将晏巉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大哥睡吧,你太累了,睡一觉。”
晏巉不肯闭眼,他攥着林笑却的手,不肯闭。
怯玉伮会走的,一定会走的。他是疯了,他早就疯了。
他自私自利自毁自败,他咎由自取。
怯玉伮为什么不离开。
晏巉抓得林笑却很疼,林笑却咽下疼痛的哽咽,轻柔笑道:“我会陪着你们,我不会走。”
他拥有时间的长河,愿意停留这一瞬。
时光荏苒,他及冠了,长大了,长大的孩子应该扛起责任来。
第92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2
回到南周那日,林笑却迫不及待去看晏弥。
晏巉这次没有阻拦,跟着一起回到晏宅。
这几年的时光逝去,晏宅好些地方变了样。当初的老树被濮阳邵时期住进来的人砍了,那些看上去值钱的摆件也早就不在了,许是遭到劫掠,换成了新的。一样好看,甚至更值钱,只是不似过去了。
晏余接见了他们,却怀着怨恨。
林笑却提到晏弥,晏余腾地站起,眼里满是红血丝,他对晏巉道:“如您的意,他快死了。”
晏巉手里的茶盏一下子碎裂,碎片刺入血肉,鲜血滴滴流淌。
南周北伐的时间里,晏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好几次大量服用五石散却又没有行散,最危险的一次险些身死。
晏余这才知道五石散竟危害至此,将家里所有的五石散都搜出来烧了,又把家里的财政捏在手里,把家里的下人全部教训了一顿,再不准这物出现在晏宅。
只是已经晚了。
晏弥形如枯槁,重病在床,皇帝赵璃专门派了太医来,也无济于事。
说是伤到了根基,没办法了。
林笑却要去见他,可晏弥不见。
林笑却站在门外敲门,晏余拦住了他,将他拉到别屋里:“二哥不想见你,你不要打扰他了。”
林笑却泪流如雨:“为什么不见,我生病的时候晏弥照顾我,他生病了我也要照顾他。会好起来的,会的。”
晏余红着眼眶道:“不会了。”
晏余抱住了林笑却:“怯玉伮,不会了,不会了。”晏余的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正是因为和二哥一样喜欢怯玉伮,正是因为这份心,他明白,二哥不愿意自己如今的模样被怯玉伮看到。
二哥希望,他留给怯玉伮的印象永远是当初那个名士君子,宽袍大袖如松如竹,而不是这般枯朽模样。
应当如山间泉、空谷琴,而不是衰败至此。
他想成全二哥,他过去不知事,老是跟二哥争这个要那个抱怨这个骂骂那个,从来也不曾真正注意过二哥,保护二哥。
他怎么这么坏啊,晏余泪流满面,纨绔子弟,无能暴躁,应该死的是他才对。
晏弥不肯见林笑却,只见了晏巉。
晏巉走到那屋子里去,药气已经浸透了。
晏弥衰败不堪,躺在榻上,虚弱至极,仍然扬起笑来:“大哥,你回来了。”
晏巉一下子湿了眼眶。
心似要撕裂般,过去种种,他养大的孩子,他在娘亲病榻前发过誓,要养大两个弟弟。可到最后他都做了什么。
晏巉侧过身去,咽下了口中的鲜血。他擦了擦嘴角,不想让晏弥看到。
可他的手没有包扎,手用力太过,伤口又撕裂流出了血来。
晏弥看着大哥,落泪道:“大哥,自小我和晏余就是这个家的累赘。”
“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逃避厌世,是大哥撑起这个家。”晏弥缓缓坐了起来,咳嗽两声,“大哥,我走到今日这地步,是我自己的选择。”
“与大哥无关。”晏弥说得缓慢而虚弱,他必须临死前见大哥一面,告诉大哥,从来就与大哥无关。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早在很久之前。
晏巉走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他此来,本带着怯玉伮的信,在离开绍京前,怯玉伮给晏弥写了信,托侍卫送去,但是他拦下了。
他那时候满心郁怒,决意让怯玉伮与晏弥断了联系。
拿到信也未看,本准备直接烧了,迟疑半晌留了下来。
等他现在想把信给二弟,已经晚了。
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没关系,晏巉抱住了晏弥,二弟,没关系。大哥杀了太多人,大哥会用性命来偿。
“二弟,别怕,大哥明白。”年幼之时,他也曾这样抱过二弟,只是渐渐长大了,他开始厌倦所有接触。
此刻他没有戴手套,没有穿盔甲,他突然发现二弟就是二弟,不是什么别的人,他不感到恶心了。
他抱过、养过、哄过的弟弟,从来就不是累赘。
“二弟,大哥做错太多事了,大哥不求原谅,见怯玉伮一面吧。”
晏弥默了会儿,笑:“我不敢,我活得太糊涂了。哪怕怯玉伮不会嫌弃。”
晏弥回抱住晏巉:“大哥,听我说,我已经晚了,你还有时间。大哥,不要以为我这样是你的错,我会死不瞑目。”
“大哥跟怯玉伮好好过日子,别学我。等我真的落到如此,我发现原来我也是会后悔的。”晏弥流着泪浅笑,“我——我想他——”
想见怯玉伮,想见见在他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他小,怯玉伮也小,他背着怯玉伮,抱着怯玉伮,他无光的世界里,怯玉伮在他怀里做了萤火,亮了他前方的路。
他本以为会这样走过一生,即使这个世界不值得眷念,可怀中的怯玉伮他放不下。
他本以为会这样度过一生。
不理世事,什么都不理,就只是两人,就只是两捧灯火。一簇挨着一簇,一路挨着一路。
他想见他,想抱抱他,想告诉怯玉伮好好活下去,别学他。
可是他不敢。
他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又怎能再拥萤火入怀。
怯玉伮应该飞远,远远飞去,飞到天上去,做谁也够不着的明月。
就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别落到泥淖中来,太苦了。
晏弥渐渐乏力,喘息不已,晏巉将晏弥好好放回床上,满眼血丝:“我去叫他过来。”
晏弥拉住了晏巉的衣角:“不,大哥——我不值得,我不想——不愿,不愿到最后看到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
“大哥,我不配做你的弟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晏家,对不起阿娘。到最后,我还是成了重重的担子。如果一开始,我没来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会幸福许多。”
晏巉泪如雨,他侧过身去擦了擦,不能哭。不要哭。
晏巉从怀中取出信来。
“二弟,是我拦下了怯玉伮给你的信。你从来不是担子,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晏巉道,“大哥不是好大哥,我——二弟,”晏巉笑了下:“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晏巉给出了信,走了出去。
天明明亮着,他却看不清了。
晏巉口吐鲜血,走出屋门十几步后,倒在了庭院里。
好累啊。阿娘,我累了。
晏弥抚摸着信封,抚了许久才将信打开。
晏弥:
我要出发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才会结束。想了想,总是放心不下。你之前说我在的方圆百里,你会好好活着。
我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实在太残酷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方圆百里,为什么不能是千里万里。哪怕生死两端,你也该好好活着才是。
我知道你觉得这个世界无趣,觉得你自己无关紧要,觉得生与死没有太大的差别。
活着似乎总是痛苦的,快乐总是难得。你一直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内心的痛苦,我却无法感同身受。晏弥,只是我想,即使我无法感同身受,即使我什么都不懂得,即使我并不能真的为你做什么,可是我……在我眼里,晏弥从来就不是无关紧要。
晏弥,我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回来。
也请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山未至,还有那么多的曲未谱,泉风雨雪,春夏秋冬,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物我们还未亲眼见过。
晏弥,倘若你厌倦了这个世界。
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新的世界。
你会看到春天的风怎样拂来,夏天的花热烈盛放,秋天田里的庄稼金黄,冬天雪来了,小火炉子红通通噼啪响。
一日有一日的欢喜,一月有一月的安乐。我们不管世事,只在当下活着。
晏弥,倘若你厌恶了人的事,没有关系,仍有万物等待我们去亲历。山风清露,朝阳晚霞,芦苇丛飘荡,莲花池芬芳……等我回来,我们一家一起去。
在信的最后,林笑却画了一家四口手牵手的火柴人画。
在留名旁,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晏弥抚着林笑却的名字,泪水滴滴不经意润湿了信纸。
晏弥赶紧将信挪开了。
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冬天。
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雪。
他说冷,会冻僵的,不准怯玉伮出去玩雪。
但怯玉伮说不会的,他真的很想出去玩,他说你看那雪好白好白,我们去堆雪人去滑冰好不好。
他拗不过怯玉伮,最后还是出去了。
先是堆雪人,他不知道堆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是怯玉伮很喜欢。他堆了五个雪人,有大哥有他有怯玉伮自己,连很讨厌的晏余赵异都堆了。
小小的五个。
怯玉伮也小小的。
他说雪人虽然总有一天会化掉,或许在冬末,或许在初春,可是晏弥你看,现在他们一个摆一个嘿嘿,都在我这里。
堆完雪人又想滑冰,找了个大木盆,怯玉伮坐进去,让晏弥推推,晏弥说很危险,怯玉伮非要推推,推推。
晏弥推了,不敢使太多的劲,木盆就在冰湖上遛出好远。
怯玉伮高兴地大叫出来,还要晏弥推推,晏弥又去推了一下,怯玉伮享受速度的时候,晏弥只是看着。
最后怯玉伮拉着晏弥一起坐到盆里去,都还是小孩子,坐得下。
坏心的赵异路过,一脚狠踢盆上去,木盆遛出好远,怯玉伮惊吓出声,晏弥紧紧将他抱在了怀里。
风声、雪花、叫声、赵异的笑声,晏弥抱着怯玉伮遛出好远好远。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往后退,而他抱着怯玉伮一直往前。
不知不觉,他竟笑了出来。
还有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他牵着怯玉伮去踏青。
带了好多零嘴儿,遇到好多的人。怯玉伮长得跟小金童似的,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怯玉伮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有自来熟的小孩,过来让怯玉伮跟着一起玩。
怯玉伮牵着他走入孩子群,一起玩游戏,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的,说说笑笑闹闹。
最后许多的零嘴儿分了出去,孩子们都在笑,他也不知不觉扬起了唇角。
记得那次过年,饺子里包铜钱,怯玉伮一定要先用开水烫,又用烈酒浸泡。最后吃到的是赵异,结果晏余使坏,说是怯玉伮用童子尿泡过,弄得赵异立马眼瞎耳聋闹个不停。
怯玉伮不理赵异晏余,牵着他离开屋子,牵到自己的房间里,掏出礼物给他。是一个如意结。
怯玉伮自己亲手编的。
他说不够好看,编得不好。
可晏弥收到那刻,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摸着那红色的结,愿如意盼如意……
后来那如意结被赵异偷走烧了。
晏弥抚着信,他要见怯玉伮,现在就要见到他。
第93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3
晏弥终于肯见林笑却。
林笑却进得屋来,明明说好不要掉泪不要哭不要晦气,可……林笑却侧过脸赶紧擦干净。
他浅笑着疾跑几步,扑到晏弥身上抱住他:“我回来啦。”
晏弥瘦了好多,瘦得快要见骨头。林笑却只是抱着他,泪水就如雨,想要止住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肯让晏弥看见,不发出哽咽的声音。
晏弥回抱住林笑却,他的怯玉伮,长高了长大了,以后的日子他看不到了。晏弥摸着林笑却的头,怯玉伮以后一定要过好日子,开心的日子,没有阴霾没有苦难没有不好的一切,愿如意盼如意得如意,怯玉伮……晏弥陪不了你了。
林笑却紧紧抱着晏弥,以前晏弥总是抱着他背着他牵着他,小时候觉得晏弥好高大好高大,等长大了,才发现晏弥已经枯瘦成如此模样。
晏弥背不起他了,他可以背晏弥,可以抱着他,可以牵着他去很多很多地方。走不了路就坐马车,乘小舟,他会学会如何驾驭如何划船,在那些大道上在那些水面上,尘土飞扬涟漪散远。
“晏弥,我们吃药,吃药,”林笑却哽咽道,“吃药就会好起来。”
“夏天来了,莲花要开了,池塘里的鱼等着我们去喂。还有秋天,庄稼要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好多好多的稻麦,好多好多的米粮,我们能吃好久好久,吃上一辈子,吃到七老八十牙齿都掉了。”林笑却竭力压下哽咽,故作轻松,只是失败了,“等到冬天,今年我们还没去堆雪人,还没去打雪仗,我会欺负你的,我要捏上很多很多的雪球,砸在你的身上。你会感到很疼,你会忍不住奔跑向我,抱住我——”
“捏住我的手,说我坏,说我调皮捣蛋——我会反驳的,我会拉着你倒在雪地里。晏弥你看,冬天会落雪,雪花会落到我们的脸上慢慢融化,我的手牵着你的手,我的头挨着你的头,我看见你的呼吸成白雾——”而不是一堆冷冰冰的白骨。
“晏弥,不要怕,我们好好吃药,慢慢就会好起来。你好好休养,我哪里也不去,我在这里陪着你。”林笑却努力笑道,“我会好多好多的故事,我一个一个慢慢讲给你听,绝对绝对不会觉得无聊——”
“晏弥,你要听我说下去,好不好。一直听我说下去,听得我们的头发都白了,跟雪一样的白——”林笑却想欢笑也失败了,他带着哭腔泪如雨下。
“怯玉伮,”晏弥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怯玉伮的背,就像儿时哄他睡觉,“怯玉伮,我只是会睡一觉。”
晏弥虚弱道:“我——”我想陪你,想和你走下去,可是太晚了。
“怯玉伮,不要学我贪睡,不要学我。”晏弥抚上林笑却的脸颊,眼眸微微湿了。
“怯玉伮,别哭。”晏弥微笑,“我不疼,我不怕,我只是要睡一觉。”
他说他不疼,他不怕,可林笑却望见他眼中落下泪来。
从前那些日子,一日又一日,林笑却不觉得孤单。晏弥会弹琴,会谱曲,会烹茶。这世上再没有人弹的琴比他更好听,再没有那么暖那么暖的茶让怯玉伮解渴,还有那些曲子,应该永远永远流传下去。
“晏弥,”林笑却泣道,“你活下来好不好。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还有可能,绍京的太医不行,我们就请别处的大夫来,一定会有人能够让你活下来。”
晏弥擦着林笑却眼下的泪,浅笑道:“不哭不哭,我没事的。怯玉伮,等我睡着了,你不要难过。”
“你要记得,要记得,不,要把我忘了。”那些过去,数不清的从前,都忘了罢。
别让他死了还缠着怯玉伮,缠着大哥,缠着晏家。
晏弥抱住林笑却:“怯玉伮,不管将来世事如何,你要活下去。纵使南周国灭,纵使家破人亡,你要活下去。”
“怯玉伮,我看不到的那些风花雪月,你替我看,别难过。”晏弥流泪道,“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死在微不足道的今天。这一辈子,能生在晏家,能遇到你,我觉得幸福。”
晏弥乏力了,靠在林笑却的肩膀上。
林笑却急喊道:“大夫——大夫——太医!”
晏弥慢慢抬起手,碰着了林笑却的唇。
他不想最后见到的是不熟悉的大夫,他想怯玉伮陪他最后一程。
他自私,要带给怯玉伮噩梦了。
林笑却流着泪,亲了亲晏弥的指尖。
晏弥笑:“怯玉伮,有你真好。真好。”
“我们那一年……我们那些年……怯玉伮——”晏弥声音微弱,“下辈子,我不要当人了。”
“我想当一缕风,来到你身旁。夏天的时候带来凉爽,冬天的时候我就躲着,春天的时候,带来花草的清香,秋天我会悄悄告诉你,田里的稻麦熟了。”
“你走到金黄的麦地里,麦子摇晃的时候,就是我来了。”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怯玉伮,好好活着,答应我。”
晏弥抬起手想摸摸他头,却没力气了。
林笑却握住他垂落的手,放到自己头顶,流着泪乖巧笑道:“我答应你。”
只是再没有人应答了。
林笑却攥着晏弥的手摸摸自己的头:“我答应你,晏弥,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答应你,晏弥,我答应你——”
晏弥浅笑着阖上了眼眸。
林笑却知道以后,再没有一个叫晏弥的人会牵着他的手,一路走下去了。
林笑却蜷缩在床榻边,他觉得好冷,明明夏天来了,怎么就冻到了骨子里。
封棺下葬那日,绍京城的权贵几乎都来了。皇帝亦是亲至。
晏巉撑着病体送二弟最后一程。
披麻戴孝,敲锣打鼓,翻飞的纸钱……晏弥葬在了一个据说风水极好的宝地,下辈子大富大贵无忧无虑。
林笑却愣愣地望着棺材入土,他想,晏弥要的不是富贵荣华,他只想做一缕风,他不会轮回人间了。
回城的路上,下了暴雨。
晏巉倒了下去。
林笑却推开众人,将晏巉抱了起来。
他道:“回府,请太医来。”
大哥不喜欢别的人碰他,他会抱着他,不让别的人碰。
夏末的时候,晏巉的身体总算好了些。
晏弥去世已经三月。
晏巉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大改军制、科举取士、改铸钱币、推崇儒学抑制佛学……
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周国又发生一次叛乱。
不少曾经拥簇在晏巉手下的人,以皇帝为旗帜聚集起来想要囚了晏巉。
可惜皇帝不肯站在他们那一边。
荀延劝:“这样下去,大周迟早亡国。”
晏巉只是笑:“那就让它亡吧。”
冬末又发生一次刺杀事件,牵连到了皇帝身上。
晏巉问赵璃真的想要杀了他吗。
赵璃答:“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晏哥,你随时可以取去。”
晏巉将毒酒倒了:“不要让我失望。”
赵璃逃过一劫,不但不躲,反而亲临丞相府。
晏巉未在,赵璃又一次看到了怯玉伮。
梅花林里,仿若神仙妃子。赵璃忍不住靠近了几步。
林笑却看到了他,缓缓行礼道:“陛下。”
赵璃连忙道:“请起。”
林笑却说晏巉不在,赵璃说:“不在也好。”
“朕可以和你同游这片林吗?”
林笑却道:“陛下请。”
林笑却始终退后赵璃半步。
赵璃笑:“不用讲那些规矩。”
“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以前晏弥在的时候,他好歹有个说话的人,晏弥不在了,他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了。
“怯玉伮,你或许不相信,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将你的名字记在了心里。”赵璃道,“那时候我很好奇,一个晏弥晏余都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我发现晏哥也爱你。我就想啊,你的命真好,想着想着,你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怯玉伮,”赵璃退后一步,“我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晏哥再是宽容大度,也不会容忍三番四次。只要他活着,他坐在皇位上,就威胁着晏哥。
权臣做到头,不进则退。赵璃心里明白。
“陛下万岁,不会的。”林笑却安慰道。
赵璃苍白地笑了下,上午的毒酒未入口,以后可能就不是毒酒了。毕竟做过一回天子,他不希望自己死得太狼狈。
赵璃折了一枝梅花送给林笑却,林笑却不敢接。
赵璃笑:“你能帮我也折一枝吗。”
林笑却望着眼前的少年帝王,轻声道:“这样不好。”
赵璃微微失落:“晏哥不会知道的。”
林笑却退了一步,说是可以让下人来。
赵璃笑了笑:“不了。那我走啦。”
赵璃攥着没能送出去的梅枝,慢慢将梅枝背到了背后:“那——那朕走了。”
赵璃转身欲离开,林笑却的手碰上一枝梅却未折,他不能,他会害了他的。
赵璃没舍得离开,转过身来笑着握住林笑却的手,将梅枝折下。
他道:“失礼了。”
林笑却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入了一枝梅。而他折下的那枝,赵璃捧在手心低嗅:“高山流水觅知音,我想,我好像能明白晏弥的心思了。”
哪有不爱的,只是无法说出口。不能以男女之情说出口,只能做兄弟,做兄弟罢了。
赵璃笑得明媚:“好香,这里的梅一定是大周开得最好的梅。”
“怯玉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赵璃道,“我叫赵璃,琉璃的璃。”
琉璃易碎彩云散。赵璃笑着跟林笑却告了别。
“朕走啦,不用送。”赵璃捧着那枝梅,哼着阿娘给他唱过的歌,他得回宫去,回宫继续做一个傀儡皇帝。
坐在那冰冷的高高的皇座上,任人摆布。
赵璃的眼神微微阴沉了下来。
这件事被下人看到,禀告给了晏丞相。
晏巉得知后,叹了一声。赵璃终究是生出了异心。
人的胃口是会被养大的,纵是最开始还念叨着恩情,可到最后,有什么比权势、美人、性命重要。
除掉一个恩人,权势落在手中,美人留在怀中,性命再无忧。一本万利。
赵璃似乎找死般,经常与林笑却“偶遇”。
渐渐逼得林笑却不敢出门。
赵璃这次趁着晏巉不在拜访入府。
林笑却道:“你在挑战大哥的耐性。”
赵璃笑着说了实话:“我发现我变了,在我变成怪物模样前,我得先逼晏哥杀了我。”
“我答应过娘亲,我会报恩,我会保护晏哥一辈子。”他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眼里的情意。
他要是害了晏哥,娘亲不会原谅他的。
可人或许都想自保,都贪恋美好之物,那梅花最终还是凋谢了。即使如此,赵璃也舍不得扔。
他现在能控制自己,以后会怎样,他说不清。
与其做个忘恩负义的帝王,不如成为晏哥的刀下亡魂,无愧阿娘无愧本心。
赵璃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林笑却,微笑道:“怯玉伮,我也是真的想见你。”
找死有那么多办法,在晏哥眼皮子底下勾结作乱刺杀还会死得早些。
可他不想死得太早,也不想就那样死去。
赵璃送出了自己的礼物,他亲手绣的荷包。
“三月三了,我跟宫女学的。绣得歪歪扭扭,你不要嫌弃。”
荷包的针脚很细密,并不歪歪扭扭。赵璃绣了很多个,技艺越发精进,最终才绣出拿得出手的这一个。
阿娘也绣过一个荷包,但是没有送出手。
他不想像阿娘那样遗憾。
第9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4
林笑却望着那荷包,荷包上绣着梅花,这红梅好似血色染就。
赵璃说冬日的梅迟早会败,可这荷包上的梅不会败。
林笑却只是望着,没有接过来。
他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赵璃抚着梅花的针脚,细细密密的线,细细密密的时间:“没有礼,没有义,没有是是非非,我只是想送给你。”
林笑却垂下了眸:“陛下,天快黑了,您回宫吧。”
赵璃攥着荷包,过了许久才道:“那你帮我烧了。”
就当是提前烧给地下的他。
早晚而已,早些也好。
赵璃抚了抚,缓缓松开了手。
荷包落到桌上,赵璃起身离开。
林笑却叫住了他:“陛下,您的东西忘拿了。”
赵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莞尔一笑:“春天虽来了,还带着冬天的冷。添柴加火,能带给你几分温暖,也算是值得。”
拿来用和拿来烧,又有什么不同。赵璃眼眶里渐渐涌出泪意,在真的落泪前,赵璃转过了身去。
他可是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也不能这般不堪。
走出厅堂,外面的阳光很是明媚,赵璃也学着笑得明媚。
要赶在夏天之前,夏天尸身腐烂得很快,他还没及冠,离衰老还有很远很远,尸身也不要腐得太快才好。
回到宫中后,赵璃写下了禅位诏书。
晏哥应当名正言顺地走上来,而不是作为乱臣贼子,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不愿让权势蒙蔽了这颗真心。
当初晏弥说:“郡王,不管我们来时的路如何,或许到最后,你我殊途同归。”
倒是一语成谶了。
赵璃让人上酒。
晏巉来了。
赵璃笑:“晏哥,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劝我的。”
府里的事没有能瞒过晏巉的。他来还荷包。
“怯玉伮年幼无知,望陛下收回厚礼。”
晏巉将荷包放到了案几上。
赵璃望着那荷包,问了晏巉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娘对你的情意。”
娘亲被救下时,已经病入膏肓,苟延残喘而已。
她望着救下她的少年,眼里的光没有人能够忽视。
晏巉道:“知道。”
“你厌恶吗?”赵璃问。
晏巉摇了摇头。赵璃的阿娘从不曾说出口,也从来没有逾矩过。
赵璃笑了下:“那就好。”
想必怯玉伮也是不厌恶的。
赵璃将禅位的诏书递了过去。晏巉说不必如此。
赵璃道:“周国如今看着已是气数将尽。晏哥,这是个烫手山芋。”不接会死,接了也会死。
“你可以带着怯玉伮去北地,就说是皇帝不公刺杀你,在新国照样富贵荣华。史书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中原乱了数百年,百姓生灵涂炭,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尸骨堆积。晏哥,我不希望其中有你。”不希望怯玉伮也在其中。
晏巉道:“陛下可是听信谗言?臣尽职尽忠,怎会逃亡。更不会做出叛国通敌的事来。”
乱世里,谋士权臣一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转投他国或是手刃主公都是常事。大大小小的国,此起彼伏的灭。
也有君主求贤若渴,愿意接纳他国降臣。
赵璃听到晏巉此言,明白他是不会走了。
临到头,还是不想死。晏哥若是离开,他也能多活几年。
酒呈了上来。
赵璃望着那酒,说了实话:“这是毒酒,晏哥,我喝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能结束了。”
晏巉未答。
赵璃倒了一盏,手忍不住微颤了下。他强行抑制住了。
他希望有个人能阻止他。
可晏哥只是远远地站着,不看不听不问。
赵璃便明白,晏哥不想他活着了。
明明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为什么真的要赶赴黄泉时,他竟然好不舍。
甚至想放手一搏。
赵璃抬眸看晏巉,是跟晏哥斗个鱼死网破,还是就此了此一生。
赵璃端起了酒盏。
那滴竭力压下的泪落了下来。赵璃一饮而尽。
喉舌腹肠如火烧。
酒盏落地。
赵璃垂手攥住了没能送出去的荷包。
水中月,杯中酒,梦中人。那日的葬礼,他虽是难过,可也忍不住望向怯玉伮。
他到底是喜欢上了怯玉伮,还是喜欢上了怯玉伮对晏弥的那份牵挂,他不知道。
偶尔,只是偶尔,他也想试试有人牵挂的滋味。
自母亲离世后,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了。
母亲的遗言他会遵循。
母亲想用她的一生去偿还恩情,可她的一生太短暂了。
儿L子接下这份责任来,儿L子说过的,会用一生去偿还,儿L子做到了。
晏巉捡起诏书,缓缓走出了宫殿。
赵璃没有去望他,他攥着手心里的荷包,猛然吐出了血来。
他爬向柜子,那里面装了好多他绣失败的荷包。
他不需要别的陪葬品,赵璃打开了柜门,一个个荷包掉了出来,赵璃抱住它们,只要它们陪葬就好。
不,还有——还有那枝枯败的梅枝。
他留下来了。想必怯玉伮的那枝,已经扔了罢。
“阿娘,”赵璃痛苦地呢喃,“好疼,原来喝鸩酒这般疼啊——”
下辈子,他不愿生在王侯之家。
就做个太平盛世里的寻常人。
赵璃想爬起来,想将枯败的梅枝取下,爬不起来了。太疼了。
三月三的夜晚,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驾崩。
四月初,晏巉登基,改国号为楚,改元永兴。
晏巉着手清洗势力,那些背叛他的人,夷灭三族。
活下来的人,再也不敢用曾经那银秽的目光看向晏巉。
他们怕了。
连荀延也开始收敛,许多次称病想要卸职归家。晏巉皆是挽留。
荀延望着自己曾经爱慕的人,不知何时,那份爱慕早就随风散去。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大楚的皇帝而已。
荀延行了大礼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感激涕零。”
晏巉不放人,荀延就不能走。
离开议事殿,荀延鬼使神差走到莲池那。
夏天来了,他想看看林笑却是不是又来泛舟游湖了。
林笑却好像很喜欢莲花。
他才不像那些人那样,很亲昵地喊什么怯玉伮。他又不喜欢他,那么亲昵作甚,连名带姓地喊才好。
湖面上有莲有叶,就是没有林笑却。
荀延该走了。
但他想等等,没准等一会儿L林笑却就来了。
还真让荀延等到了。
林笑却瞧见他,转身就要回去,荀延叫住了他:“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躲我做什么。”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
荀延绕到他面前,低笑道:“说真的,我还在这莲池救过你。那时候你准备和濮阳邵成婚。说起这个名字,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笑却道:“你这救命之恩,我不认。”
荀延笑:“果真聪慧,不是个傻子。”
林笑却也笑:“你招惹我,不怕晏巉杀了你?”
荀延笑容缓缓:“想想我最肆意的时光,竟然是在濮阳邵手下做事时。他很信任我,什么都放手让我做,他真的很傻,而我们聪明多了。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反被聪明误。”
林笑却道:“要保命,就离我远些。”
荀延站在林笑却面前,不肯让路:“我算尽别人的命,却忘了给自己算算。林笑却,和我再泛一次舟吧。这一次,我不会害得你落入湖中。”
林笑却看着荀延,缓缓摇了摇头:“你要当水鬼,我不奉陪,我得好好活着。”
答应了晏弥,他不会食言。哪怕这只是他的旅途,只是轮回之一。
荀延道:“那不泛舟,只是在这里看看莲荷,我离你远些,好吗?”
林笑却不解:“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交情。荀延,你有遗言,也不该跟我讲。”
荀延笑了起来,他退后一步道:“为什么你在别人面前都跟个菩萨似的,在我面前却张牙舞爪。难道他们是你的信徒,而我不信你……”
荀延望着那不远处的莲荷:“如果我也选择信奉你,割肉献祭——”
林笑却打断了他:“你要游湖,好,我陪你游。”
荀延微微笑了下,怯玉伮始终是怯玉伮。
两只小舟,各划各的,荡开层层涟漪。
荀延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林笑却划了会儿L
就躺下装睡。
荀延笑了下,也躺了下来,认认真真睡个午觉。
今日的阳光不烈,刚刚好。慢慢的,荀延竟真的睡了过去。
时光仿佛倒流,他回到当初上了林笑却小舟的时候。
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做贼似的抱住了他。睡梦之中,荀延真诚多了,也不说什么厌恶讨厌的话,非常诚实地遵循本心抱住了林笑却。
不敢逾矩,亲亲脸都不敢,只是羞红着脸抱着。
林笑却醒了,竟没有骂他,而是叫他延郎,一声声延郎叫得荀延心都化了。
荀延说着以后的打算,等回家归隐了,就著书立说,不搞什么权势纷争战乱害人了。
他说他这身本事除了搅动江山朝堂,还有很多很多的用处。
他说就算不当这个官,他照样不会少吃少穿。
梦中的林笑却叫着他延郎,认真地听他说话。
荀延红着整张脸说他没有说大话,不信的话,林笑却亲自跟着他,检验他见证他,到最后就会明白,荀延没对林笑却说谎。
“延郎,我信你。”
荀延做着他的美梦,现实里的林笑却见他睡着了,赶紧划船离开。
岸边晏巉已经等在那里。
林笑却上了岸,晏巉将他抱到怀里,没问什么,牵着他手走了。
荀延这一觉睡到了夜深也没人来叫他。
大晚上的湖可不好受,冻得荀延着了风寒。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荀延醒来后,咳嗽好几声,望见四下一片寂静,才明白原来是梦啊。
回府后,荀延将珍藏的玉佩碎片埋入了土中。
荀延亲自挖坑亲自埋,一铲铲土落下去,尘灰飞洒,荀延道:“从此以后,陛下是陛下,臣是臣。都过去了。”
他还是会尽忠,也只有忠了。
晏巉牵着林笑却回到了凤栖宫。
在这座宫殿里,承载了许多的回忆。
用完膳,洗漱罢,晏巉抱着林笑却上了床。
傍晚的余光里,林笑却突然发现晏巉有白头发了。
林笑却抚上那根白发,晏巉也注意到了。
他笑:“明明没老,好像又老了。”
林笑却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
晏巉望着怯玉伮,蓦然道:“如果,大哥想跟你成婚,你会答应吗。”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L,摇了摇头。
晏巉将林笑却抱进怀里,突然不愿见到他拒绝的神情。血液上涌,口腔里满是血腥,晏巉道:“如果大哥也死了,怯玉伮是不是就原谅大哥了。”
林笑却心中酸涩:“大哥,我没有怪过你。只是,我们是兄弟,兄弟不该成婚的。”
“如果我跟大哥成婚,那晏弥该叫我嫂子或哥夫?好奇怪的称呼。”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你还是在怨我。”
林笑却湿朦着眼,说没有。
晏巉道:“你可以杀了我。”
林笑却垂下眼眸:“大哥在说丧气话。”
晏巉笑,虚弱道:“我只是在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相爱若不能,相杀也是好的。
“怯玉伮,”晏巉低笑道,“你没看见朝堂上那些人的目光,他们再也不敢那样望着我了。”
“怯玉伮,我终于走到了尽头。那些豺狼虎豹都变得顺服。他们低下头颅,不敢用饕餮的目光享用我,而是跪下去,畏惧地逃避地跪下去。”
“我好像赢了,又好像失去更多。”晏巉抱着林笑却,轻拍着他的背,“在我的怀里睡下吧。”
林笑却缓缓闭上眼,试图陷入沉眠。
晏巉再也无法强忍,吐出了血来。林笑却想要睁开眼,晏巉捂住了他的双眸。
太狼狈了,他不想怯玉伮看到如此狼狈的大哥。
林笑却泪水落下,他道:“大哥,请太医罢。”
晏巉道:“我的身体我有数,死不了。”
“怯玉伮,除非你愿意杀了我,否则我是不愿死去的。留你一个人在世间,我会害怕。”晏巉轻声道,“那么多人喜欢你,可你只有一个,没办法分。如果他们疯了,把你五马分尸会很痛苦的。”
“有的人捧着你的头,有的人牵着你的手,有的抱住你的腿,四散的肢体,一人一份,可怯玉伮再也没有了。”晏巉声音更低,“我把他们都杀了——”
“留你一个好不好。”
林笑却抱住晏巉:“大哥,你多想了。没有人会害我。”
晏巉道:“不对,是你太善良,不懂人心险恶。”被人惦记的滋味他受够了,怯玉伮只是太傻,不明白背后的可怖。
晏巉将林笑却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会害了你的,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林笑却说疼,晏巉也不肯稍微松开些。
“怯玉伮,大哥该拿你怎么办。大哥快死了。你愿意跟大哥一起去吗。在那黄泉路上,我会背着你慢慢走,孟婆汤我会倒掉,”晏巉低声呢喃,“一口也不喝。”
晏巉慢慢松开了手,林笑却重见光明,他赶紧取出帕子给晏巉擦血,他以前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只是给晏巉擦得久了,就习惯了。
林笑却对外喊道:“请太医来。”
晏巉没有阻拦。
很快太医便来了,诊断后两人靠在一起,等药熬好了,林笑却亲自端过来喂晏巉。
一勺又一勺,晏巉喝得很慢,他贪恋这时候的温暖,便不畏惧口中的苦涩。
他看着怯玉伮,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和他这个已经腐朽了心的人一起离去。
他害了太多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像他这样的人,大抵是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第9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5
转眼入了秋。
大楚举办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中选者多是饱读诗书的富裕子弟。这年头活命都难,普通人家又哪有时间哪有钱银去买笔墨看书本。
晏巉对此有所预料。其他的举措也并不能立竿见影,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时间。
而晏巉没有多少时间了。
入了秋,天气转凉。每逢下雨天,旧伤就疼得厉害。
当初受了伤,也没能好好休养。战事紧急不等人。
大楚又有地方起义,世家豪强推举了赵姓宗室,打着复国的旗号席卷。叛乱虽最终平定,但国库几乎见底,好在今年夏没有闹洪灾,今年秋百姓的收成还算不错。
晏巉召集有才干的臣子修律法,谱史书。有个臣子毫不避讳地将晏巉的一些事写了进去,晏巉看了,懒得杀了。
后世任人评说。
林笑却看了,纠正了其中一点,说赵异不是畏罪自尽,他是真的想为绥地做些什么。
他将绥城的事一一说了,臣子听后退下了,也不知改没改,后续的事林笑却没再管。
晏巉抱着林笑却,问他是不是想赵异了。
林笑却不明白晏巉怎么会这么想。
他道:“不是想,只是觉得他虽然……但死之前不是那个人写的那样不堪。”
晏巉紧紧抱着林笑却,赵异死之前没有那样不堪,那他呢?
晏巉心里明白应该放手,应该让怯玉伮去过快活自由的生活。
只是他舍不得。
他好像陷入了漩涡,一会儿觉得所有人都要害怯玉伮,一会儿又觉得他才是害怯玉伮的人。反反复复,和旧伤的疼一起翻涌。
“明明怯玉伮就在大哥怀里……”可为什么离他如此之远。
“怯玉伮,呆在我身边你是不是很难过。”和一个病人呆在一起,健康的人也会染上枯萎的气息。
晏巉望着林笑却的面庞,明明正值青春,怎么就跟着他掉入泥淖了。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颊,浅笑道:“再陪大哥一会儿,等秋天过去,田地里金黄的庄稼成了漫山遍野的大雪,天寒地冻……”他联系北穆,将怯玉伮接走。
怯玉伮过去说他像高山上的雪花,雪花只会在春天融化,在那之前,他会送走他的。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长兄如父,他这个当大哥的就不要继续祸害弟弟了。
晏巉笑:“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就是从菜市场牵走你。怯玉伮,你应该去看看辽阔天地,而不是在这逼仄的皇宫里,陪一个将死之人数日子。”
晏巉说得缓慢而虚弱,林笑却侧过脸:“不要说丧气话了,什么死不死的。”
晏巉擦了擦林笑却眼下的泪,将他搂在了怀中。
人在康健之时,总觉得眼前只有羊肠小道可走。但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天地皆宽,只是再想往前,已经晚了。
随着病情的加重,晏巉仿佛成了一个虚弱的老人。
他看着怯玉伮,蓦然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是担心怯玉伮的以后。
怯玉伮一生还长,要怎样才会过得快乐,要怎样才会一生平安无忧。
还好没答应嫁给他。还好和他的牵连不深。不爱他也好。他走时,便不会那么难过。
晏巉回顾一生,那些杀伐果断的时刻仿佛离他远去。
曾经那么多人的性命葬送在他手中,他不过披麻戴孝一番,便继续往前。
他现在没力气往前走了,走得越来越慢,刀都快拿不起来。
当初的他一定会留下怯玉伮同葬。
可现在的他……晏巉摸了摸林笑却的头,还是个孩子,那么长的岁月不该葬送在他手里。
夜间,晏巉抱着怯玉伮睡觉。
半夜晏巉突然发起了烧,一声声地喊着阿娘。
林笑却将晏巉抱起来,一边请太医过来,一边学着娘亲那样哄他。
轻轻拍着晏巉的背,林笑却湿着眼眶笑:“阿娘在,别怕,阿娘在。”
大哥头上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一根可以拔掉,十根慢慢忽视,渐渐鬓角都白了。
林笑却只能看着他的时光飞速流逝。大哥一下子就成了朝菌蟪蛄,好好的人活不到百年。
晏巉抱住了阿娘,又开始喊二弟,林笑却流着泪:“二弟也在,大家都在。”
晏巉说他对不起二弟,阿娘不会原谅他。
林笑却哄他说:“会的,一定会的,阿娘在,阿娘从不怪巉儿。”
晏巉迷蒙睁着眼,将怯玉伮抱得更紧。林笑却回抱住他:“别怕,我在,怯玉伮也在。”
晏巉说二弟不会原谅他,让怯玉伮拿着当初的马鞭打他三十鞭,这样就算了了。
“说胡话,”林笑却流着泪,“大哥又在说胡话。”
晏巉烧糊涂了,一定要罚自己。林笑却不准他乱跑,药怎么还没熬好。
林笑却道:“我打,我打就是了。”
林笑却拍了拍晏巉的手:“打你一下又一下,你坏,我罚你了,这事过去了,都过去了。”
“大哥还是我们的大哥,最好的大哥,养我们的大哥。”林笑却紧紧制着晏巉,过去他是制不住的,可是晏巉越来越虚弱,这个在战场上杀敌的恶鬼将军,连他都能制在怀里了。
大哥还年轻,却已走到迟暮。
林笑却问太医,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大哥。
太医说陛下郁结于心,心存死志,如果能重燃希望,好好休养,或能有所好转。
秋末的时候,林笑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他跟着大厨学了好久,大厨说他没有天分,但是很认真,认真的人做出来的饭菜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一桌子饭菜吃不完,大哥不准人扔掉,他连吃两天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说:“怯玉伮,以后不要做饭菜了。”
林笑却说是不是太难吃了。
晏巉摇头,眼眶微红:“我舍不得。”
林笑却擦了擦眼眶,故作高兴笑道:“大哥,我们成亲吧。”
太医说了,心情好身体就会好。只是成亲而已,大哥不会做别的。名分上而已。他愿意。
谁知晏巉拒绝了。
晏巉望着怯玉伮,心中绞痛。
他不能,他不能够。
怯玉伮年轻鲜活的生命,不该与他有更深的牵扯。
晏巉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怯玉伮身后,垂手搂住他。
“你还年轻,你还小,怯玉伮,不要因为怜悯与同情葬送你的一生。”晏巉俯下身,亲吻怯玉伮的头顶,一滴泪落在他的发间。
冬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
休沐日里,晏巉跟林笑却呆在被窝里,谁也不想出去。晏巉是疼的,林笑却是懒的。
林笑却缩在被窝里,说外面下雪了。窗子开了一扇,他拍拍晏巉让他也看:“大哥,你看,下雪了。”
晏巉抱住林笑却,说外面冷,再想出去玩也要等雪停。
林笑却笑:“我又不傻,被窝里这么暖和,我才不想出去。睡懒觉睡懒觉,不睡到中午不起来。”
林笑却笑着伸手到晏巉脖颈间,想冰冰他冻冻他,可是晏巉竟然不觉得冰。
林笑却望着他,轻声道:“大哥,你的体温好凉。”
晏巉说是怯玉伮太暖了,林笑却说不暖,有点冷。
晏巉将林笑却的手被颈窝里拿出来,捧在手心哈气,呼呼地吹,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林笑却说好多了,将晏巉抱住。宫人端药上来,热乎乎的,林笑却要起来喂,晏巉拉住了他。
“我自己喝,你别起来了,冷。”
林笑却没管晏巉,披了件衣裳照样起来。端过药,“啊”张嘴示意。
晏巉笑:“你把我当孩子了。”
林笑却也笑:“我现在比大哥康健,大哥就是孩子,我才是大人。”
晏巉不跟他争:“好,怯玉伮是大人,怯玉伮长大了。”
一口又一口,味道古怪的苦,是用了好多药植好多药虫的尸体熬的,林笑却只是闻着,都苦得簇了眉头。
晏巉喝完了,漱完口,问怯玉伮他身上还苦不苦。
林笑却笑:“药苦,不是大哥苦。”
晏巉问:“没沾气味吧?”他害怕被嫌弃。
林笑却猛地将晏巉紧紧抱住:“哪有。”
晏巉笑着回抱:“没有就好。”
林笑却又往被窝里蜷缩,拉着晏巉一起:“你平日里太忙了,今天休沐我们什么都不要干,只是躺着就好。”
“你看那雪花,还在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完。也许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休息的时候,而春天到了,又都不见了。”林笑却微微湿了眼眶,他在被窝里蹭了蹭脸,就看不出啦。
晏巉也往被窝里蜷缩,两人到最后完全被盖住,四周都没有光,乌黑一团,呼吸灼热。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下没有权势没有纷争,就只是两人,只有两人彼此紧挨着。
晏巉摸着黑抚上林笑却的面庞,多么想就这样度过一生。
所有的不好的一切都散去,怯玉伮在他怀中,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他们会上街去,买几串糖葫芦,听几曲绍京歌。
酒馆里的说书先生又说起了一段故事,怯玉伮挪不动脚,支着耳朵想听下去。
那就不走了。
晏巉牵着怯玉伮走到酒馆里去,听别人的传奇故事,那些跌宕起伏那些生死荣辱都只在故纸堆里。
他与怯玉伮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地路过。
晏巉抚着林笑却的脸颊:“怯玉伮,再过几日,陪我巡边吧。”
终究有掀开被子的一刻,白日的梦清醒得太早,晏巉低声道:“去边境看看。”
他已经与魏壑通了书信,他快死了,护不住怯玉伮了。
离开,离开这里,去别地,那里柳暗花明,那里春风送暖。
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新天地,淡忘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而他,只能送他一程。
林笑却听了,覆上晏巉的手,轻声道:“不去,我不去,你也不去。”病成这样了,怎么能远行。
“派别的人去,那么多大臣,总不能没有一个能用的。”林笑却道,“要是信不过他们,还有晏余,他现在不纨绔了,懂事了,派他去一样能成。”
林笑却轻声道:“你不能去,太冷了,大哥,我怕冷。”
晏巉抱住林笑却,耳鬓厮磨。大哥也不想,但大哥必须如此。
“晏余会去,赵岑也去,怯玉伮还愿谁陪同,告诉大哥。”晏巉笑,“我们提前踏青,出去走走,没事,多带些人,不会着凉的。”
被窝里的空气稀薄,林笑却渐渐喘不过气来,他掀开了被子,头发乱糟糟的,正想说什么,才发现晏巉红了眼眶。
林笑却慢慢意识到不对,他轻声道:“大哥,你想做什么。”
晏巉摸摸他头:“胡思乱想,怯玉伮睡懵了。”
“大哥只是觉得疼,大哥得喝药了。”晏巉声音微弱,林笑却的心一下子忧急起来,赶紧去叫大夫,方才的不对劲被抛到了脑后。
喝完药,林笑却搂住晏巉,轻轻擦嘴角,问大哥还疼不疼。
晏巉笑:“不疼了。”
“大哥说谎,”林笑却抱着他,“这世上没有见效这么快的药。”
晏巉浅笑着:“是,大哥说谎了。”
声音微颤:“大哥还是很疼。”
林笑却说他吹吹,吹吹没用,吹吹还是很疼,但还是吹吹。
晏巉缓缓抬起了手,手心面对着林笑却的嘴唇一寸距离。受伤的不是手,林笑却还是吹了吹。
风暖暖的,晏巉合拢手掌,想将暖意留住。可阖上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冬末。
晏巉执意带军巡边,大臣们如何劝也无济于事。
林笑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晏巉一定要去,他只能顺着他。
太医随行,各类药材都装了一车。
林笑却忧心忡忡。
马车滚滚向前,驶向这个世界的尾声。
第96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6
马车很大,铺得很厚实。
晏巉抱着林笑却,问他冷不冷。
林笑却轻声说不冷。
马蹄声、车轮声、甲胄之声,林笑却静静地听着,晏巉嫉妒地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胸膛,马蹄声渐渐远了,林笑却随着晏巉胸膛的起伏听他的心跳声。
听着很是虚弱,林笑却执起他的手,按住他手腕上的脉搏,按得越深,脉搏的跳动越明显,一下又一下,混着车轮与马蹄声,仿佛来到没有硝烟的战场。
林笑却问是不是该喝药了。良药苦口不能不吃。
晏巉说真的好苦,再缓缓。
林笑却抬手掐晏巉的脸颊,笑:“大哥也怕苦了,大哥成了小孩子。”
晏巉脸上根本没肉,林笑却掐不起来,抚上他的鬓角,白了。
晏巉白了好些发,林笑却抚上那些夹杂的白发,晏巉问是不是老得不能看了。
“怎么会?”林笑却浅笑,“大哥你看窗外的白雪,洋洋洒洒多自在。我喜欢白色。”
“大哥是高岭上的雪花,我把你从高山上带了下来……”雪花感到温暖的那一刻,也是消逝的开始。
“你要不要怪我。”林笑却抚着他的鬓角,温柔地望着他。
晏巉低笑:“说什么傻话。”
晏巉将林笑却抱到了怀中,觉得不够真切,解下扣子,一件件只剩里衣,他抱着他:“你在说傻话。”
林笑却呢喃道:“没有。”
无情的人能活得更久,是他把大哥从高岭上拉了下来,走在尘世中,走一路融一生。
“大哥,如果没有我,晏家是不是会更好。”
晏巉额头紧挨着林笑却的额头:“你再乱想,大哥不喝药了。大哥什么都不喝,你在惩罚大哥。”
林笑却说没有。
晏巉说他乱想他难过他伤心就是在惩罚大哥。
晏巉捉着林笑却的手,藏在里衣内,他问现在还冷不冷。
大哥是不是已经不能够给出温暖了。
林笑却摇头:“不,没有,我觉得很暖。”
“大哥,”林笑却笑,“我给你哼首曲子吧。”
“怯玉伮哄大哥睡觉,睡一觉再喝药好不好。”林笑却的声音带着欢喜,强堆起欢声笑语。
晏巉不想睡觉,他担心他没有多少时光可留住。但他想听怯玉伮给他唱歌,哄他睡觉,这让他觉得怯玉伮是爱他的。
哪怕只是假象,哪怕只有那一瞬,出于同情与怜悯,共感了他的爱。
晏巉说好,缓缓阖上了眼。
林笑却哼唱起小时候的童谣。他听别人家唱过。
他牵着晏弥的手,走过的那些街头巷尾,那些孩童哼唱起歌谣。集市上卖的红糖馒头,好软好软,他吃上一口,肚子就变得好暖好暖,他让晏弥也买一个,晏弥不饿的,可为了陪他吃,也买了一个。
他右手拿着馒头啃,左手牵着晏弥跑,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一个馒头才不够。吃不下可以带回家。
想要一串糖葫芦,想要一个泥偶娃娃,那里人好多好多,在耍杂耍呢,快过去快过去,牵着他的手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晏弥就跑丢了。
林笑却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缓缓合上。
晏巉阖着眼,摸索上他的手,强硬地将手指挤进指缝,十指相扣,扣在心间。
林笑却湿着眼眸继续哼唱。
晏巉装作自己睡着了,他放缓呼吸,装作他早就睡着了。
哼了一遍又一遍。晏巉骗过了林笑却。
林笑却倦了,躺在马车里,躺在晏巉身旁慢慢睡下。或许是马车里太温暖,他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晏巉听着他的呼吸声,没有睁开眼睛。
他将他抱到怀里,怯玉伮,怯玉伮……等到了北国,远离他这个将死之人,一切就会好起来。
会的。一定会的。
北穆与南周的边境有好多座城池,即将抵达顺漳这日,林笑却觉得晏巉不对劲。
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答。
军队在顺漳城门前停了下来。
林笑却掀开窗帏,问晏巉怎么停下了。
晏巉不回答他。
林笑却自己看,他往城门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往远处看,看见隐隐约约千军万马,马蹄声渐渐撼天动地。
林笑却惊道:“大哥,敌袭?”
晏巉不说话,却将他揽入了怀中,不准他看了。
“怎么了,大哥。”晏巉抱得好紧,勒得林笑却很疼。
他喘了两声:“大哥?”
“怯玉伮。”晏巉声音虚弱,“怯玉伮,没什么,不会有事的。”
“只是客人来了。”晏巉轻笑了声,松开手,牵着林笑却下了马车。
站在大地上,晏巉看见林笑却的衣衫皱了,蹲下来给他整理衣衫。
头发也乱了,又站起来整理头发。
林笑却不明白。
晏巉笑:“你喜欢的人来接你了。”
林笑却闻言,蓦然就要往马车里钻,晏巉抱住了他:“怯玉伮,听我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大哥护不住你了。你还小,你需要人照顾。”
林笑却挣扎:“我不走。我又不是一个礼物,你想送人就送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晏巉低声道:“那你留下来干什么,怯玉伮,继续当大哥的累赘吗。”
晏巉哽咽了声,缓了片刻道:“你以为朕需要你,朕是帝王,朕已经厌倦了。不想要你了。当初能把你牵走,现在也能把你送走。”
“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在意。”
林笑却轻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以为这是搭台子唱戏,随便说几句我就得接着往下演。大哥,你的戏码过时了。”
晏巉抱着怯玉伮,阖上眼,抑制哽咽:“我这辈子唱的戏够多了,怯玉伮,我不需要你了。你明不明白。”
明不明白,大哥活不了多久了,大哥没办法。
怯玉伮得活着啊,得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那样好那样长的时光,不能陪着他葬送。
他已经害死了二弟,怎么能又害死——不能。
林笑却眼眶微湿,他往上看,呼了口气,不生气不生气,大哥说胡话,大哥就是想推开他。他偏不走,偏不离开。
他是大人了,他不耍脾气:“大哥,我们快进去吧,天冷,你还没吃药。”
一转眼,大穆的军队已经到了。
魏壑和裴一鸣都来了。
晏巉低声说:“怯玉伮,大哥放你走,你怎么反而不走了。你是想大哥杀了你,你才觉得好受是吗。”
林笑却道:“你不要再说胡话了,你说那些伤人伤己有什么用。”
晏巉对身旁的士兵低喝道:“先把赵岑和晏余送过去。”
林笑却闻言道:“所以一开始,你就打算好了,把我们送走。然后呢,留你一个人在楚地自生自灭吗。”
林笑却呼了口气,不哭不哭,没什么,大哥病糊涂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想陪在你身边。晏巉,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贪生怕死。我过去是怕,可我长大了,我不怕了。”林笑却侧过身,牵起晏巉的手,“我不怕。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走。”
晏巉一点一点挣开他的手,冷漠道:“自始至终,你只是一个书童。怯玉伮,你姓林,我姓晏,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家人。”
林笑却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他赶紧擦了擦,没事的,大哥只是在演一出离别的戏,没事的,只要他不上台,他就不会被送走。
南楚那么大的地方,皇宫空荡荡,没有怯玉伮,没人哄大哥吃药了。
大哥一定不会乖乖听太医的,他就是知道,大哥不会听。
晏巉背过身去,不再看林笑却。他命令道:“把他也送走。”
几个士兵围了上来,林笑却挣扎,还是被扛了起来。
“大哥,我不走!”林笑却伸开手,要去抓晏巉,但士兵走得太快了,他没抓住,“大哥,我不走,怯玉伮不走,大哥,晏弥已经走了,晏余也要走,如果我也走,你身边就没人了。”
“大哥——”林笑却哽咽道,“晏巉,你在发什么疯!你一天到晚药不好好吃,就会发疯!天这么冷,北穆会更冷的,我受不了,大哥,晏巉,你转过身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笑却泪如雨下,他狠砸着士兵的背:“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你算什么,有本事跟我单挑,你们几个人围上来,我根本就逃不掉,你根本不是英雄好汉,放我下来——”
没人肯放他下来。
他离晏巉越来越远了。
晏巉始终背对着他。
两三岁的时候,明明是晏巉主动走过来牵走他的,明明他把他带走,现在怎么可以就这样将他送走。
“晏巉!晏巉——”林笑却道,“你这算什么,你以为你是大好人,你以为你这是行善积德,我没让你放手,你就不可以放手。”
“晏巉——”林笑却伸着手,什么都抓不住了。
他明白,大哥这是铁了心要他离开,不会更改了。
林笑却缓缓合拢手掌,什么都没能留住。
泪眼模糊。
大哥停在原地,他却渐行渐远。
林笑却蓦然喊道:“大哥,你要保重!要保重——”
“要记得好好吃药,不要怕药苦,要好好吃饭,再忙也不能不吃,大哥,你要好好的。大哥——我,我走了,我也会好好的。”
林笑却泣不成声。
马车旁,晏巉攥住手心,他不能转身,不能回头。
他怕他看过去,就舍不得怯玉伮走了。
晏巉嘴角渐渐渗出血来,口腔里满是血腥,这冬末的大雪太辽阔,空得装不下一个人。
晏巉一步步走进了马车。
刚走进去,他就一口血吐了出来,倒了下去。
“怯玉伮……”他低声呢喃着,不敢说得太大声,怕怯玉伮听到。
“怯玉伮……”这些年的时光,一日日一幕幕,被迫入宫相依相伴,在他跌落的时候,怯玉伮拉住了他。
可他太重了,满身的罪孽,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怯玉伮拉不住他了。
他只能放手。
粉身碎骨的事,从来就与怯玉伮无关。
第97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7
转眼冬去春来。
林笑却在北穆病倒了。这病缠缠绵绵,大穆皇宫里的太医来来去去。
魏壑下朝后总是陪着他,连奏折都在他宫里看。
魏壑封赵岑为寿安公,赐了朔京城里的宅子,晏余也封了爵位,赐下金银若干,安排护卫保护,跟赵岑一起在朔京城里住了下来。
大将军裴一鸣时常请令进宫来,魏壑并未阻拦。
此时,他抱着林笑却,喂怯玉喝药。太医说了,郁结于心不利于养病,谁能让怯玉快乐,他可以选择忍让。
在南国的时候,林笑却竭力做一个大人,到了北穆生了病,好像一下子又成了小孩子。
这里没有人需要他的照顾,没有人需要他去操劳,他蜷在魏壑怀里,故意地不想吃药。
魏壑搁下药碗,从旁取出一个木雕,是他雕的猫猫。
憨态可掬,林笑却忍不住抚上去。
魏壑一下子把手抬高:“喝了药,才是怯玉的。”
林笑却不管,就是要,魏壑举得更高,林笑却没力气,争又争不过,轻声道:“你要说话算话。”
魏壑笑着将手垂了下来,送到了林笑却怀中:“提前给怯玉。”
林笑却捧着猫猫木雕,浅浅笑了下,爽快地拿过药碗一口饮尽。
魏壑问要不要养只猫,林笑却摇头拒绝了。
他不想再送走一条生命。
木雕就很好,林笑却捧着抚了又抚,很可爱,而且能存在很久很久。
喝完药,林笑却又想睡觉,魏壑说他睡太久了,他背他出去透透风,看看风景。
林笑却浅笑着说了好。
上了魏壑的背,魏壑背得很稳,林笑却趴在他肩上,听他讲朝堂上的趣事。
林笑却偶尔被逗笑,更多的时候只是乏力地趴着。
逛到一半,遇到了魏壑的侄子魏凌。
魏凌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已经是小大人模样了。
魏凌并不抬眸看林笑却。天下盛传,南楚的皇帝为求和,将自己的亲弟弟和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送到北穆为质,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美人听说是转手了好几遍,最开始呆在那自焚的赵氏皇帝身边,随后落到南燕的濮阳邵手里,没几年又成了南楚皇帝的宠妃。
到现在,到了大穆,又成了帝王和大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物。
朔京城里就没有不好奇的。
有的说是女子,有的说是男人,有的说是雌雄同体。又有人说,南周世家公子哥有爱穿女装的,没准这美人也一样。
先前一次家宴,魏凌见过林笑却,那些流言蜚语本该只是过眼云烟,可人都有好奇心,魏凌再是装出大人模样,也免不了偶尔的好奇。
家宴里。
林笑却穿着素衣,梳着男子的发髻,就坐在魏壑身旁。裴一鸣、晏余、赵岑都在。
魏凌耳听着裴一鸣说是要接到将军府去养病,又听到皇叔婉拒。
那南周的痴傻太上皇,夹了桌上的糕点凑到林笑却身旁,还喊着他儿L媳。
晏余只是远远地看着,带着恼怒。
林笑却用碗接住了,随后还拿了空碗夹了好些菜给赵岑。
赵岑心里明白儿L子死了,不回来了,伤心地支持儿L媳改嫁。
赵岑拍拍魏壑的肩膀,说虽然没有他儿L子好,但瞧着也不错。
魏壑并未生怒,裴一鸣先恼了:“老人家,您看我如何。”
赵岑傻笑,仔仔细细看了几眼:“也不错,也不错,都伺候儿L媳妇。”
话一落,旁观的晏余怒了:“还不快过来吃饭,饭菜要凉了,不可以浪费。”
赵岑偷摸道:“儿L媳妇,那个不成,那个脾气坏,不要他伺候。”
林笑却浅笑着说了好,将菜碗递过去:“快吃饭,不要饿着。”
赵岑端着满满一碗离开,转过身就开始难过起来。
如果儿L子还在,一定会闹得满桌子饭菜都遭殃的。可儿L子不在了,儿L媳妇得过上新的生活。
坐到晏余身旁,晏余一碗热茶递过来,低声道:“吃你的吧,不要乱说话。这里是北穆不是南楚。”
赵岑傻笑,改口说晏余也不错。
晏余懒得搭理赵岑,晏余才不跟傻子计较。
魏凌望着这一切,所有的人里,传言中的美人无疑是中心。
倾国倾城不假,颠沛流离也是真。
他只是凝视得稍微久了些,皇叔的目光就看了过来,魏凌缓缓垂下了眼眸。
魏凌清楚地明白,皇叔喜欢这个男人是一件好事。毕竟男人是生不了孩子的。
他甚至希望皇叔对这个男人的感情越深越好,深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将军对林笑却的喜欢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没有后代,某种程度上可以解决很多麻烦。
可男人。妻妾成群是常事,倘若皇叔某天纳了女子,生下儿L子,魏凌不但地位岌岌可危,性命亦是难保。
偌大的基业,有亲生的儿L子,怎么会传位给一个侄子。
魏凌虽敬重爱戴皇叔,心中也不免有根弦一直紧绷着。
御花园再一次碰上林笑却,这比传言里还要美的男人。
魏凌垂眸行礼,魏壑问了他几句功课,魏凌对答如流。
魏壑道:“不要松懈,但也不要太过劳累。你还小,还在长身子,心中的压力不要太大。朕是你的皇叔,朕永远是你的后盾。”
魏凌道:“侄儿L明白,多谢皇叔。”
魏凌问:“皇叔,侄儿L该怎么称呼您的,嗯,这位公子。皇婶?”
林笑却听了,扯住了魏壑的头冠,低声道:“不可以。”
魏壑笑:“不必,叫哥哥就成。不,叫叔叔吧。”
哥哥差了辈分。
魏凌认认真真喊了一声叔叔,燥得林笑却微微红了脸。他拍拍魏壑肩膀,魏壑将他放了下来。
既喊了他叔叔,便得给个礼物,林笑却摸了摸,身上什么都没有。
魏壑笑着搂住林笑却:“不用见外,自家人。”
林笑却也笑:“那可不成。”
随后解下腰间的平安结送了出去,前些日子无聊时编的。
林笑却笑道:“好好读书,平安吉祥。”
魏凌接过来,乖巧地笑:“谢谢叔叔。”
林笑却摸了摸魏凌的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魏壑是大人,他会保护你的。”
魏凌说了好,笑着行礼告退。
等离开了御花园,魏凌脸上乖巧的笑渐渐淡了。他看着手心的平安结,他倒是希望这个男人平安些,活得更久一些。
这样皇叔才不会腾出手来娶妻生子。
魏凌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传言里转手好几次,可根本不会察言观色,不怕皇叔也不敬着皇叔,就不怕哪一天皇叔腻了他?
魏凌将平安结系在了腰上,长辈所赐,好好戴着。
希望一切真能平安如意吧。
前些日子,魏凌不慎感染风寒,有大臣竟迫不及待劝陛下接别的宗室子弟进京来。明面上说得好听,背地里都是自己的盘算。
即使那大臣遭到了贬斥,魏凌又收到皇叔送来的小马驹,魏凌仍然觉得不够安全。
人心易变。
小小的孩子长了七八个心眼,没办法用亲情填满。他只能克制。
春末的时候。
南楚皇帝病入膏肓滥杀朝臣的事,传遍了天下。
有的说是臣子谋反,有的说是南楚皇帝报私仇。具体如何,外人不得知。
南楚。
荀延心知晏巉活不了多久了。
而怯玉伮早就送到了北国避难。
这大楚的天,一天比一天黯淡。
以前的荀延自以为,他愿意陪葬。可现在的他,不愿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搅弄风云的手,也该如他的梦般,捡起笔墨纸砚隐居山林去。
晏巉在放他与杀他之间犹疑。
最后还是放了荀延一马。
荀延临走前跪拜道:“陛下,您多保重。”
他是真心实意希望陛下好。这些年死了太多的人,不该往里面继续添尸加骨。
这火烧起来,天地都将烧穿。
夏初的时候,晏巉几度陷入昏迷。
局势渐渐无法把控。
晏巉陷入疯狂般,将那些意图推翻他的人都杀了。
一些大臣说着晏巉病了,需要好好休养,不要再操心朝堂上的事。
一切他们来就好。
晏巉只是笑着,当场拔剑杀了领头的人。
鲜血飙射出来,晏巉咽下口中的血,笑道:“朕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朕活一日,你们就该效忠一日。背叛的人,陪葬罢。”
晏巉扔下剑,走到皇座上慢慢坐了下来。
有人当场就要反叛,被执迷深爱的人押了下去。
不少追随者跪下道:“陛下,是您救我们出苦海,我们会陪您直到最后一日。”
“那些胆敢刺杀谋反的叛徒,唯有千刀万剐,才能消除他们的罪孽。”
晏巉苍白着脸,消瘦如薄冰碎裂,带着残忍的神经质。
他笑了下:“乖,平身罢。”
他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议事。
所有的改革继续推进,科举也好,兵制也罢,除非他真的死了,才会停止下来。
畏途巉岩不可攀,他也攀了。
哪怕一切只是无用功。
大楚局势动荡,晏巉撑着病体处理朝政。
直到一日,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这一天,他并没有似往常般,旧伤疼痛难忍,吐血不止,如同回光返照,面色都红润了些。
临下朝前,他罕见地说了句:“辛苦诸君了。”
随后笑着离朝。
笑声里竟有几分洒脱的意味。
小睡一会儿L,到了傍晚时分。
今日没有梦到怯玉伮,也罢。
天边红霞席卷,黄昏四合而来。
晏巉让宫人上酒。
他说今天是个吉日,得好好庆祝一番,宫中最好的藏酒全都抬上来。
有太监劝圣体不宜饮酒,晏巉挥了挥手,太监只能依言而行。
一坛坛好酒抬了上来,晏巉让宫人们都退下。
等没了人,晏巉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看向天边的红霞,不知道怯玉伮此时在做什么。
怯玉伮此时会不会在想他,在想大哥有没有好好喝药,有没有好好吃饭。
还是已经睡了。
北穆会比南楚黑得更快些吗,怯玉伮。
今夜不必梦到我。
晏巉望着天边渐渐消失的红,取出暗格里的鸩酒缓缓饮下。
人之将死,应当自己选择体面的死法。
留下尸骨,任人摆布,实在太过不堪。
再华贵的墓葬,
也只是冷冰冰地藏着他。倒不如一把大火,灰飞烟灭,也算是彻底了断。
人间的路走到尽头,怯玉伮,大哥去陪阿娘和二弟了。
勿忧勿念,勿牵挂。
晏巉缓缓笑了起来,拔出剑砍破一坛坛酒,酒水声破碎声,仿佛与许多年前诞生之初,婴儿L的啼哭声交融在了一起,晏巉撑着剑勉强站稳,最后望了一眼天地,便将烛火打破,叫宫殿燃烧。
天际的火熄了,在夜色彻底来临之前,他贡献另一把火,燃到天将明时。
赵璃饮的毒酒他饮了,赵异尝的火刑他亦尝了。
燃烧到极致的苦痛,将他彻底燃尽罢。尘埃也不要留下。
这一场大火烧得天地都红了。这一片高岭上的雪花在炽热中彻底消散。
随后便是一场三天三夜的大雨。
晏巉执迷的追随者们陷入刺骨的绝境。
南楚自此拉开了厮杀的序幕。
南楚的消息传到北穆后,林笑却彻底病倒了。
但他没哭,一次也未曾。
只是哪怕躺在床上养病,他也披麻戴孝一身的白。
魏壑想了很多法子哄他,连裴一鸣也被拉过来出谋划策。
林笑却明白他们的苦心,只是他太累了。
南楚大乱,战事又起。
裴一鸣出征,临行前,林笑却为他践行。
一年后,南楚平定,天下一统。
这乱了数百年的世界,终于统一。
大哥离世的时候,林笑却没哭,天下平定的消息传来,林笑却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魏壑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低声地哄他,林笑却终于哭了出来,嚎啕得跟个孩子一样。
“魏壑,魏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对魏壑念起了死去的人,魏壑一直听着,一直抱着他,擦着他的泪,端水给他喝,哭完喝水,喝完又哭,到最后哭得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没有纷争恩仇,梦里死去的人都活了过来。
士兵们安全回了家,百姓们余粮好多好多,今年的庄稼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洪水没有疫病,大家都开怀地笑着,街头巷尾,乡间小路,深宫大院……都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好好的。
林笑却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来眼睛都肿了。
他换下一身的丧服,好好洗脸,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他对魏壑说:“我得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他们。”
魏壑牵起林笑却的手,低声说了好。
大将军裴一鸣凯旋。
朔京城门,裴一鸣下了马,奔向了林笑却。
魏壑抱住了林笑却。
裴一鸣口里喊着陛下万岁,不负所望。
手却固执地牵起了林笑却的手,十指相扣。
林笑却浅笑道:“都放开。”
两人再不愿,也听他的。
林笑却浅笑着一手牵一个,牵小孩子一样,回宫啦,家宴正热乎着,好好吃顿饭。
答应了他们,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他会好好活着。
林笑却眼眶微湿,含笑压下。
多年后,魏凌登了基。
他抚着腰间的平安结,坐稳皇位。
众大臣跪下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凌望着朝堂与天地,再一次抚上了腰间的平安结。
这么多年了,有些褪色,但长辈所赐,魏凌不会丢。
盛世来临,魏壑提前退位。
天下之大,山川河流,林笑却与知己好友赏清风看明月。
这日他们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山,看到一座破败的寺庙。
走进去,灰尘飞散。
林笑却笑着道:“不知道多少岁月过去,还是被我们惊扰了。”
他作揖,对破败的神像表示歉意。
黄昏的光透过破窗照射进来,尘埃浮荡。
魏壑望着怯玉,目光无法挪移:“无妨。菩萨慈悲,不会怪罪。”
裴一鸣走到怯玉伮身旁,跟着作揖,道:“来者是客,没有不欢迎的理。”
林笑却闭上眼祈愿,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每次林笑却看到庙里有神灵,不管是什么神,总是忍不住走进来。
希望有神灵能够保佑故人。愿大哥和晏弥来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幸福快乐。
怯玉伮过得很好,不要惦念我,不用担忧我。
真有孟婆汤,一定得好好喝,把怯玉伮彻底忘掉。
下一世,没有负担地活。
祈愿完,林笑却直起身,望着眼前的神像。
用什么献祭,林笑却取出他摘下的清晨的果子献上。
擦了擦供台,摆上祭品,林笑却便与魏壑、裴一鸣离开了破庙。
三人一路游览,说说笑笑,走到夜尽天明。
朝阳万里,天地一清。金光红影,岁月流淌而去。
——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完。
第98章 现代三重奏01
狐朋狗友发来恋爱综艺的邀约,说他那张脸不露个面太浪费了。总是宅在戚家,跟个小情人儿似的。
趁着戚家主不在,出来透透气,到别的城市玩一玩。
狐朋狗友发微信说:“笑笑,说真的,好久没见到你了。约你出来你也不来,戚家主未免过分了些。当年的事……又不是你的错,怎么还跟关禁闭似的。”
“要我说啊,这综艺我也投资了,去玩玩呗。活在聚光灯下,戚家总不能把你掳回去。”
戚南棠去了国外,忙什么事林笑却不清楚。
但他确实松了口气。
他叫戚南棠一声小叔,但跟戚家实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在十六岁之前,他跟外婆住在一个小城市里,家境并不好。
外婆卖豆腐为生,林笑却放学回来跟着卖豆腐。一块又一块整整齐齐等着人买过去,赚不到什么大钱也饿不死。
他家还算好的,他邻居谢荒家日子几乎过不下去。
谢荒他爸酗酒、家暴,老是打谢荒,还不肯给谢荒生活费,学费一分也不给。
好在谢荒成绩好,学校免了学费,补贴生活费,也就继续上着学。
很多时候,谢荒宁愿帮他卖豆腐,也不愿回家去。
他爸下手没轻没重,喝得醉醺醺就开始骂谢荒贱人,跟他娘一样贱。总是说着他娘跟谁谁谁跑了,不要脸的娘们。
谢荒最开始听到这种话,老是跟他爸干架,被打进医院了没钱治,是林笑却的外婆拿着棺材本出的钱。
后来谢荒就沉默了。
他爸骂什么他都当没听到。即使如此,他爸也不肯放过他。逼他辍学去打工,谢荒不答应,他爸就一分钱不肯出,还把他赶了出来。
嘴里骂骂咧咧道:“那死老太婆不是心疼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滚去她家!臭娘们!”
他爸提着酒瓶子喝,见谢荒站在门口不走,气得直接将酒瓶子砸了过去,还剩半瓶没喝,砸得谢荒头破血流。
酒液顺着血液滴下来,谢荒将书包捡起来拍了拍,突然问:“爸,你是不是只会打人。”
“我很高兴,妈妈离开了你。”谢荒微笑着对他爸说,他眼眶微微湿润,但他爸醉酒看不清,以为谢荒在挑衅在忤逆,顺手拿起晾衣杆就要过来继续打,林笑却听到声响赶紧跑出来,攥着谢荒的手要离开。
谢爸谢建德不管不顾,才不管是不是别家的孩子,拿着晾衣杆一起打过来。
外婆见了连忙急喊,但还是晚了一步。
晾衣杆重重地打在了林笑却的身上,林笑却一下子眼泪都冒出来了。
谢荒将林笑却推开,猛地捡起地上的酒瓶碎片,暴起刺向了自己的亲爸。
骂骂咧咧的谢建德倒了下去,痛得大叫。
谢荒的手被碎片扎得入骨,额头上的血一直往下滴落着,他的眼睫都被血弄湿了。
谢荒道:“我会反抗,你打我,我就杀了你。”
谢建德一巴掌扇过去:“老子死了,你去坐大牢,贱种,打120!”
谢建德最后没死,但谢荒也彻底被赶了出来。
外婆拿钱给谢荒治伤,谢荒额角还是留下了疤,好在挨着头发不是很明显。
外婆见不得孩子被这样糟践,将谢荒留在了林家。
那个沾了血迹和酒液的书包没扔,外婆洗了很久晾起来,还是有遗留的痕迹。
谢荒的手也伤了,沾不得水。林笑却给谢荒洗了次头,谢荒不喜欢麻烦人,花几块钱找老大爷把头发都剃了。
这下学校里的同学都说谢荒跟劳改犯似的。
即使谢荒长得很好。谢荒眉骨鼻梁恰到好处的高,光打下来小片阴影,嘴唇抿起的时候很有压迫感,整个人像是夜色里燃烧的荒原,璀璨绚烂烧空一切只剩灰烬。
同学们都躲着他。贫穷倒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林笑却也穷,但一个二个同学都爱往他身边凑。
同学们只是觉得谢荒有点渗人,把自己爸都打进医院了,平日里也是一副沉默不好惹的模样。
还有谢建德那大嗓门,到处宣扬谢荒妈妈跟人跑了,有时候更过分,说是下海当鸡了,一边喝酒一边骂,咒谢荒妈妈一身病被抛弃。
摊上这么个爹,谢荒的名声在这小城市里也好不到哪去。
小学的时候,就有人当面问他,你妈妈是不是真的当鸡去了,当鸡能赚那么多,你怎么还是穿这破衣服。
谢荒提起板凳把那同学打得惨叫连连。
最后谢荒也被他爸打了个半死。
谢荒的野蛮行径受到学校严厉批评,但此后也没人敢当着谢荒面说他妈妈坏话,除了他爹。
上了高中后,谢荒被赶出来住在林家。
林家也穷,三十几平的租房摆不起那么多床,谢荒就跟林笑却睡在一起。
林笑却卖豆腐,他也帮着卖豆腐。
谢荒说话不多,谢建德还敢来找麻烦,他直接拿菜刀应对。
谢建德有次把豆腐摊子掀了,惹急了谢荒,他直接拿起菜刀就要冲着谢建德砍。
谢建德被逼得不得不掏钱赔了一摊子的豆腐。
谢荒阴郁道:“我未成年,你再敢来,我就杀了你去坐牢,反正不会死。”
谢建德嘴巴颤着想骂人,但菜刀就在谢荒的手上,谢建德爬了几步跑了,之后很少来找林家麻烦。
周围的人都远远地看着谢荒,有的报了警,谢荒的近处除了一大滩烂豆腐、几张钞票,就只有林笑却了。
林笑却走过去抱住了谢荒,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谢荒垂下了手,林笑却覆上他的手,将刀拿了过来。
谢荒道:“我去哪里,都是麻烦。”
林笑却说不是:“明明是谢建德的错,往自己身上揽是傻子的做法。”
“谢荒,你替这些豆腐讨回了公道,你是英雄。”林笑却捡起地上的钞票,笑,“我们辛辛苦苦赚的,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林笑却将刀放了回去,拿来扫帚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外婆去走亲戚了,这两天不回来。
警察来了后,林笑却解释了一番,谢荒家的事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警察没有为难很快就走了。
林笑却牵着谢荒,给他洗了手,第一次奢侈了把,带谢荒去吃了纸杯装的奶油蛋糕。
谢荒不肯吃,林笑却说:“我可不吃独食,这是你赚的钱,是你请的我,你都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谢荒捧着手中的纸杯蛋糕,拿起勺子慢慢吃了起来。
谢荒哭起来也是不声不响的,眼泪往下落也跟没事人一样,林笑却瞧见了,也当没事人一样。
他明白,谢荒此刻不需要安慰。
在学校里,老是有人给林笑却送吃的。
林笑却不敢要。
总是将所有的零食放到老师的讲台上交。
只因有一次,林笑却实在饿坏了,那巧克力看起来又是那样的香甜,他没忍住吃了,结果放学后,送巧克力的校霸找了上来,要林笑却做他的朋友。
林笑却还不上巧克力,校霸步步紧逼,最后是谢荒出来拉着林笑却走了。
回家后,林笑却老老实实跟外婆承认了错误,外婆没怪他,拿出钱来给他,让他买了巧克力还回去。
外婆说人穷志不穷,吃人嘴软,下次饿了也得忍着。
林笑却内疚地点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谢荒说总有一天,他会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到时候笑笑不会再挨饿。
林笑却说:“不要,吃人嘴软,我自己也能赚。”
谢荒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林笑却笑着说谢荒是傻子,净做亏本买卖。
谢荒说他不傻,他知道谁对他好。
林笑却说:“我对你才不好,你就是没见过金山银山,才觉得这里的豆腐金贵。”
谢荒没有选择反驳,他在黑夜里牵起了林笑却的手。
“我会给你,给婆婆最好的一切。”
可后来一切变得越来越糟糕。
谢建德一次喝醉酒,又上门找麻烦。那时候林笑却和谢荒推着小推车到处卖豆腐脑,不在家。
谢建德推推嚷嚷,外婆就那样去了。
两个人推着小推车回来,数着赚到的钱,正想给外婆瞧,但是没找到外婆,只听到周围的人说闹出人命了。
外婆的丧事期间,谢荒拿刀去报仇,但谢建德已被收押,坐大牢去了。
谢荒再也没有回来。
他什么都没拿,就攥着那把刀不知道去了哪里。
外婆的丧事办完,林笑却浑浑噩噩,家里没有半分钱。学校组织同学给他捐款,林笑却没要。
他呆在三十几平光线贼差的出租屋里,这屋子死了人,房东颇有微词,但就留下个孩子,到底也没说什么。
林笑却不知道多久没吃饭,饿得只能躺在床上,即使饿到了这地步,他也不想起来。
班长带着同学们的心意来看他,见到他这样赶紧煮了粥喂他吃。
林笑却不想吃,班长道:“煮都煮了,你不吃只能浪费掉。”
外婆说过,不能浪费粮食。林笑却眼泪哗哗往下落,混着泪水吃完了那碗粥。
没过多久,林笑却的亲妈终于收到了消息,从外地赶了回来。
林笑却的妈妈未婚先孕,坏了名声,丢下林笑却就离开了,好些年没回来,了无音讯。
这次是警察找到她的通讯,说老人去世了,只剩个孩子没人愿养,林柔这才顶着风言风语回家来。
林柔回来后,大哭了好几场,把林笑却带走了。
林柔当年去外地后,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后来遇到死了妻子的富豪戚文诚,就跟了他。
戚文诚给钱不给名分,林柔也认了。
十余年下来,多少有了感情,林柔把林笑却带到戚家,戚文诚没说什么,接纳了这个拖油瓶。
但戚家的小少爷戚御白不干了。
第99章 现代三重奏02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笑却穿着洗得泛黄的帆布鞋,鞋底很低,鞋面上洗得再干净也残留着淡淡的污痕。
戚御白站在楼梯上,瞥了一眼说:“姓林的,戚家不是废品站,别什么垃圾都往这里带。”
林柔很是窘迫,她浅笑道:“御白,你回来啦,那个,这是我儿子。”
林柔推了一把林笑却,把林笑却推到前面来,那张脸就那样露在了戚御白的眼中。
戚御白的眼神微暗,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林柔不自觉退了一步。
林笑却仍然站在那里,戚御白离他几步之遥,就那样看着他。
林笑却抬眸回望。
戚御白道:“怎么,一个吃白食的不够,林姨是要把亲戚都搬到我戚家来。”
林柔道:“没,这还是得看文诚的意见。孩子他爹死得早,外婆也去了,这不还未成年,于情于理,我也得管。”
戚御白挪开目光,望向林柔:“被包养得登堂入室,还敢带人进来,林柔,你当真以为你是戚家的女主人了?”
林柔脸都红了,在儿子面前被揭老底,是个人都不好受。
她还不能拿戚御白怎样。
林柔牵起了林笑却的手,往外走道:“那个,我给你在外租个房子,再给你请个保姆,你,嗯,就这样吧。”
多年没见,林柔对儿子不是很亲近,只觉得尴尬。
走到门口,戚文诚回来了。
林柔捋了捋头发,松开林笑却的手,娇羞地迎上去:“文诚,你回来啦。”
戚文诚听了林柔的一番话,做主将林笑却留了下来。
晚宴的时候,戚文诚甚至给了见面礼,一张银行卡递了过来。
林笑却婉拒,林柔笑着打圆场接了过来。
戚御白见到这和乐融融的场景,直接在二楼,投篮般用篮球砸了整个晚宴。
一个个篮球抛砸下来,碗碟碎裂炸开,戚文诚退开的时候将林柔揽入了怀中,林笑却退得不及时,手被碎片划伤了。
血液滴落下来,戚御白还在玩投篮的游戏,戚文诚怒了,让保镖过来将戚御白抓住关了禁闭。
戚文诚道:“谁也不准去送餐食,饿他一天。”
林柔面上应承,私底下却让林笑却去送吃的。
私人医生将林笑却的手包扎了,林柔看着儿子柔声道:“妈也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你不要怪我。就算戚御白伤的是我,我也只能忍下去。”
“文诚虽然面上那么说,但也不能真饿着亲儿子。你去给他送些吃的,没准关系就缓和了。”林柔抬手想摸儿子头,总觉得不自在又把手收回去了。
林笑却浑浑噩噩,抬头看母亲。母亲的轮廓跟外婆有几分相似,柔和纤丽,听说外婆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
丈夫死得早,也不愿改嫁,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
结果女儿不知道怎的弄大了肚子,小城市里一下子流言蜚语,女儿受不住丢下孩子跑了,再无音讯。
林笑却看着那几分相似,渐渐湿了眼眶。
他垂下眸,应了好。
佣人准备好了食盒,林柔递过去的时候没忍住解释了几句:“我不是那些什么小三,遇到文诚的时候,他妻子已经去了。我们是正常交往,只是戚御白不同意,也就一直没有扯证。你不要听外人胡说。”
林柔这话真真假假,不是戚御白不同意,是戚文诚根本就没打算跟她结婚。
但在儿子面前,林柔不肯承认这一点。
最开始来到这座城市,林柔除了长得好什么都没有,为了养活自己刷碗端菜的活什么没做过,后来运气好当了前台,有好些想包她当二奶,她有时候也波动过,想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做什么不是做。
但想到自己的妈,咬咬牙还是拒绝了,直到遇见戚文诚。
她打听他老婆去了,也没有女友什么的,这才使了些手段在他面前露了几次面。
生活是好些了,但到底没有名分,算不上见光,林柔本就是跟母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争口气跑出来的,这下子也没增光添彩,咬咬牙干脆全忘了。
就当她死了吧,也好过说她在外面怎样怎样了。
林笑却接过食盒,低声应了。
林柔抠了抠手指,轻声道:“你去呀。”
林笑却捧着食盒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脚,背对着林柔问她为什么这些年都不回来。
“外婆很想你,”林笑却说,“外婆很后悔当初跟你说那些话。”
林柔蓦然湿了眼,她掩饰笑道:“她也没说错什么,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反正给她丢脸,还回去做什么。”
林柔笑完又冷声道:“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要为你付出什么,以后别跟我提你外婆。吃你的饭,做你的事,成年了给我滚蛋。”
林笑却捧着食盒离开,林柔忍不住跟了几步,下意识想要解释,她刚才只是一时气话,但最后看着林笑却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林柔擦擦泪,可不能哭,哭老得快,她还得多捞几笔。
真情值几分钱,这么多年的情分,也没见戚文诚娶她。保不定外面还有女人。
就算有女人又怎样,她才是住进戚家的人,她才是……林柔蹲了下来,蓦然泣不成声,隐隐约约好似喊了几声妈。
林笑却端着食盒来到了关禁闭的地方。
看守的保镖见他端着吃的来了,也没阻拦,打开门让他进去了。
这是一个套房,各项设施一应俱全,戚御白拿着手柄在玩游戏,见来的是他,一把将手柄扔了过来,砸在了林笑却的脚边。
“垃圾,怎么,想来讨好我?”戚御白笑,眼神毫不掩饰的阴鸷,“姓林的让你来的吧。”
戚御白皮肤很白,混血儿一般的面部骨骼,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白得发冷的牙齿,好似随时盯着猎物的鲨鱼。
林笑却垂眸看被砸坏的游戏手柄,将餐盒搁在了餐桌上就要离开。
戚御白随手又抓起一个砸过来:“回答我。”
林笑却仍是往外走,戚御白从沙发上暴起,一把上前捉住了他。
林笑却被戚御白暴力推倒在了床上。
戚御白笑得肆意,用床单绑住了林笑却。
戚御白头发微卷,他制住林笑却道:“垃圾,跟你那个妈一样,长得几分姿色就出来卖弄。”
林笑却倒在床上喘着气:“你有这心,不妨自己去卖弄。我和我妈就不奉陪了。”
戚御白眼神微暗,拿来胶布堵住了林笑却的嘴。
戚御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这个世界同性可婚,男男女女都不稀奇。
“家养金丝雀,”戚御白笑,“出卖姿色换几两钱。卖身钱好用吗?”
林笑却被胶布堵住了嘴,没法说话。
他干脆阖上了眼,拒绝跟戚御白交谈。
戚御白非要他睁开眼看着他,掐着他后颈迫使他睁眼。
“我会赶走你,绝不让林柔得逞。”戚御白将林笑却裹着被子抱了起来,抱到门口敲了敲门,“开门,送饭的要出去。”
保镖没开门。
戚御白道:“还真是多谢,特意给我送了个沙包过来。”
保镖闻言立马开了门,戚御白冷笑一声,连被子带人扔了出去。
保镖将人接住了。
门嘭地一声关上。
保镖剥开被子,林笑却在被褥里微微生汗,后颈濡湿着头发,长似凤羽的眼睫惊魂未定地轻颤了一下。
保镖连忙转移了目光,挪到那床单打的结上,这绑人的结还是戚御白当初跟他学的,越是挣扎绑得越紧。
保镖费了些功夫才将林笑却解救出来,撕胶布的时候,疼得林笑却眼眶一刹那红了。
保镖下意识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他。
意识到不对,连忙将手背到了背后。
“你快回去吧,”保镖道,“手腕肿了,去找医生看看。小少爷就这脾气,以后你别搭理他,躲得远远的。”
林笑却站了起来,脚腕也红了,他道了谢,却没有去看医生,而是转身朝戚家外走去。
这里太大了,林笑却身上连手机也没有,他分辨不出方向,只能朝着路一直往外走。
走了很久到了大门,安保的人问他是出去玩吗,可以配车,林笑却摇摇头,没说什么就走了。
安保给林柔打了电话。
但林柔手机静音,正忙着事没有接到。
林笑却从夜色一直走到了天明,靠着问路终于找到了警察局。
他说他要回家去。
回到那个十八线小城市,继续读书。
警察没有送林笑却回小城市,而是买了面包端了热水让他先吃着。
查询到这孩子母亲的电话后,就直接打了过去。
林笑却被送了回来,离家去警察局的事戚文诚也知道了。
戚文诚让人押着戚御白过来道歉,戚御白只是笑着,白牙齿冷得渗人:“又没打死,只是打跑了而已,我道什么歉。”
积压起来的愤怒让戚文诚一巴掌扇了过去,戚御白被扇倒在了地上。
戚文诚看着他道:“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说了多少次,要叫林柔林姨,不是姓林的姓林的。”
“顾及你,我也没生别的儿子,可你竟是这副丧心病狂的模样。”
戚御白倒在地上,满眼血丝,他笑道:“你生啊,没叫你不生。我妈才走半年,你就跟这姓林的勾搭上,林姨?我呸!”
林柔连忙打圆场,说是御白也不是故意的,笑笑外婆刚去,他心情不好才会离家出走,都是她的错。
林柔推了林笑却一把:“说啊,这不关御白的事,是你自己要跑,谁赶你了。”
林笑却垂眸望戚御白。
在林笑却出口之前,戚御白道:“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买一送一不成?大的伺候老子,小的伺候小子,这买卖还真划算。”
戚文诚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拿来家法让人押着戚御白,那么宽那么重的戒尺就要打在戚御白身上,林柔挡了上去。
她哭道:“算了,文诚,都是我的错,我把笑笑送走,我把他送回去。”
林笑却看着这场闹剧,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
戚文诚让人拉开了林柔,狠狠地打了戚御白十下,他道:“早就该收拾你了,无法无天。”
戚御白本就冷白的脸一下子跟冻僵了似的,冷汗往下淌,仿佛冰雪融化。
他咬着牙不肯叫,但最后还是没忍住痛叫起来。
林柔深知再打下去,戚文诚怒气过了,一定会对她和她儿子心有怨言。
林柔挣开下人,抱住了戚文诚:“文诚,孩子们没有错,是我不好。”
林柔梨花带雨地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文诚。”
戚文诚的怒火渐渐散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扔了戒尺:“送医院去。”
林柔忙道:“笑笑,你也跟过去照看。”
林笑却被保镖带着一起去了医院。
第100章 现代三重奏03
天彻底亮了。
戚御白趴在担架上,头朝下,额头上的汗滴往下落,鼻尖也滑落了一滴。
他脸色惨白,咬着牙不肯发出痛呼,但那不稳而粗重的呼吸声,他满眼血丝的眼睛暴露了一切。
林笑却坐在加长车的角落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戚御白突然就问他是不是得意了。
林笑却缓缓抬眸看向他,摇了摇头。
戚御白笑:“我不会认输。”他的地盘他自己捍卫。
他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几口气,夹杂着冷汗与压抑而忍痛的呼吸。
天亮了,外面就好多的车辆。各种的声音,川流不息。
戚御白让把窗关上。
车窗一闭,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他细碎轻悄的痛吟更明显了。
戚御白缓了几息,又说透不过气,让把车窗打开,别开太大。
他可不想别的人瞥见他这狼狈样。
终于到了医院,林笑却等在病房外,等了会儿保镖给他买了份粥回来。
林笑却以为是给戚御白的,保镖说:“你先吃些,请了护工,等会儿离戚少爷远些,省得他拿你发脾气。”
林笑却道了谢,接过来慢慢地吃着。
粥很暖,一口又一口,林笑却冷了一夜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保镖说以后不要跑那么远了,林夫人会担心的。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来,时值暑假,本来以为暑假卖豆腐脑的钱,足够他和谢荒接下来宽裕些,谁知道……
林笑却透过医院的玻璃窗往外看,雨下得好急,打得窗户作响。
外面的知了都没叫了。
原来的出租屋很小,小得谢荒只能和他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光线不好,就算是大晴天,那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照进来。
总是昏暗的色调里,总是拥挤而嘈杂,本该很令人厌恶的,可是因为有外婆在,有谢荒在,好像也不那么难以忍耐了。
外婆租了个小小的门面,专门做豆腐卖,一张帘子挡住内外,那里光线好,有时候和谢荒忙累了,就直接在那里睡下。
谢荒从废品站那里,花很少的钱得到了一辆已经有些锈蚀的自行车。偶尔的时候,他会坐在后座上,谢荒骑着自行车带他兜风。
在那一条条熟悉或不熟悉的道路上,谢荒穿着起了球的衣服,不合脚的鞋,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往前。废品站的阿姨心好,偶尔捡到尺码合适的,会送给谢荒。
谢荒拿过来洗了又洗,晾起来也能穿。
经过河面,河边的风会把柳树和其他不知名植物的清香吹送过来,林笑却抱着谢荒的腰,浅笑着看着柳枝晃荡。
小推车卖豆腐脑的时候,也遇到过闹事的。
一个开着豪车的男人拦住他们的小推车,抽出几张钞票请林笑却去吃个便饭。
林笑却说他还未成年,男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看了林笑却几眼,又说只是交个朋友。
谢荒从推车夹层里取出了刀来,眼神阴狠地盯着男人。
男人不肯退,谢荒进了一步,男人夹钞票的手有几分微颤。
他咽了咽口水,将钞票扔在了推车上。
“算了,今天心情好,爷做好事。”
男人转身就走,林笑却将那几张钞票拾起来,要还回去。
谢荒说:“我去吧。”
男人已经进了车。
他将刀放下,拿着钱上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打开后,谢荒故意笑得要杀人般,在废品站的二手光碟里,那些杀人狂也是这般笑的。
废品站的阿姨喜欢收集光碟看电影,谢荒和林笑却有时候也会带着豆腐去蹭电影看。
谢荒学得比光碟里更渗人,笑着将钱扔了进去。
“你的钱掉了,别忘了带回去。”
男人立马关上窗,开着车溜走了。
几个黄毛的人看到这一幕,打趣起哄道:“行啊,哥们!”
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里,也有几座工厂。
那些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许多直接进了厂。他们染着夸张的各色头发,穿着小脚裤和亮得显假的皮衣,在下工的时间里成群结队地游玩。
谢建德当初就是想逼谢荒退学进厂。
彩色的头发会褪色,大多数时候都会变成黄毛。他们围了过来,并不是找事,而是拿着钱一人来了碗豆腐脑。
领头的说谢荒真够男人,又添钱买了碗,说是要带给妹妹吃。
“我妹妹成绩好,”黄毛骄傲道,“她是要考大学的,我带回去给她补补脑。”
林笑却很快就打包好,浅笑着递了出去。
黄毛见到那笑,脸红彤彤的,接过袋子支吾两声没说出话来,其他黄毛拥着他离开了。
他们商量着要去染个新的色,有的想染蓝色,有的想染红的,还有的说要染太阳的颜色。
“我们可是朝阳初升,”那黄毛笑,“祖国的花朵。金灿灿的最靓!”
另一人推了他一下,笑:“还祖国的花朵,杂草还差不多,够了够了,染个狗屎黄自个儿乐去!”
一行人吵吵嚷嚷走远了。路过的人都刻意避开了他们。
周末或放假,林笑却和谢荒就会推着推车走街串巷。
一天下来累得手都不想抬。
回到昏暗的小屋里,两个人倒在狭窄的床上,林笑却笑着说赚了多少钱,谢荒挨着林笑却听着笑声扬起了唇角。
他牵起林笑却的手,说要给他按按。
“你也累了,”林笑却说,“咱们都歇着。”
谢荒没有歇着,他知道林笑却爱干净,去烧了水,倒在洗脸盆里端过来,给林笑却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林笑却乏力地呼吸着,谢荒突然就抱住了他。
林笑却问怎么了。
谢荒在昏暗的屋子里安静着,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们会好起来。”
林笑却摸了摸谢荒的头发,他的头发蛮硬的,像他人一样,是个硬茬。
林笑却“嗯”了声:“想给外婆更好的生活。”
外婆舍不得花钱,生病了也不肯去医院,总是随便小药房里买些药吃吃。
外婆牙齿掉了,安假牙要花很多很多钱,她总是说不花那个冤枉钱。可稍微硬一些的东西都没办法吃了。
外婆其实喜欢吃棉花糖。
听说在很久之前,外公追求外婆的时候,也曾送过外婆棉花糖。
不贵的,可外婆每次路过都不买。
一次林笑却买了,外婆说了他几句,怎么也不肯吃,让林笑却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锅炉子里棉花糖越转越大,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小贩将棉花糖递过来,林笑却送回家,到最后全落入了自己肚中。
吃的时候不小心就会沾着脸,棉丝丝的甜。
那年放学,校霸挡在他的面前,说要跟他做朋友。
谢荒背着破旧的书包出来,牵起林笑却的手,一步步路过校霸。
擦肩而过的时候,校霸说那样的巧克力还有很多很多,进口的很好吃的巧克力。
只需要跟他做个朋友,不止是巧克力,其他糖果也会有的,球鞋会有的,丰盛的午餐也会送来。
校霸转身问:“这样都不可以吗。”
林笑却说他会还的,那颗巧克力的价钱。
后来去还的时候,校霸不肯要,还推给他一书包的零食。
林笑却摇摇头,将钱夹在他书里后走出了高年级的教室。
回家的路上,谢荒拿着攒到的钱,给他买了一个红糖馒头。
五毛钱一个,谢荒没买第二个。
林笑却撕开馒头,和谢荒一人一半。林笑却两眼弯弯,说比巧克力好吃多了。
两人开开心心地走过了巷道,即使路面上坑坑洼洼,淌满了污水。
那份开心直到谢荒回家后,谢建德的打骂声喧嚣了很远。
时间再往前,小学的时候他们同班。
那时候已经有了拉帮结派的趋势。光鲜亮丽的孩子是班级里的中心,他们不嫌弃林笑却身上的旧衣服,邀请他加入他们的群体。
林笑却没有加入那场游戏,跟谢荒同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初识时还有三八线,谁也不越过谁的桌面,最后那三八线黯淡,界限再不复分明。
林笑却的橡皮不见了,会借谢荒的擦,谢荒的笔芯用完了,林笑却也大方地将多余的笔芯推过去。
画画课上,铅笔的笔尖粗了。
前桌说林笑却喊他一声哥哥,就把卷笔盒借给他。
林笑却不肯喊,谢荒直接将铅笔拿过去,取出小刀来削得很认真很仔细,并不比卷笔盒削出来的差。
前桌瞪了谢荒一眼,直接将卷笔盒放到了林笑却桌上:“送你了。”
林笑却不要,还了回去。
前桌有些生气:“林笑却,你为什么跟他玩不跟我们玩,我可以给你好吃的。”
林笑却说了谢谢,只是说不要,他不饿。
前桌气鼓鼓地转过头去,被老师叫了起来:“路人甲!读读论述第一段。”
路人甲腾地站起来,但根本不知道老师说的哪一篇。
林笑却小声地提醒了番。
老师直接道:“林笑却,你站起来读。”
林笑却脸有些红,站起来认认真真读完了,老师看着他那乖巧模样,气顿时消了,笑着让他坐下。
而可怜的路人甲被罚站到墙角。
下课后,路人甲可怜兮兮地走过来,说罪都受了,礼不能不收,他掏出书包里的新橡皮擦,拿过林笑却的铅笔盒,好好地装了进去。
但是递过来后,林笑却打开铅笔盒,又把橡皮还回去了。
路人甲正要生气,林笑却摸了摸他的头,一肚子气就这样憋红了脸,他坐在那里红着脸蛋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放学后,林笑却和谢荒背着书包回家,路人甲跟了几步,喊道:“明天放假,林笑却,去不去公园玩啊,我们溜冰玩。”
林笑却说不啦,他要帮外婆看摊子卖豆腐。
路人甲又喊:“那我也去卖豆腐,你家在哪啊。”
林笑却挥了挥手,说着不用啦,就和谢荒走远了。
路人甲穿着崭新的衣服,背着帅气的新书包,脚上的鞋在馒头只要五毛的时候卖大几百。
他妈妈来接他了。
路人甲牵着妈妈的手,说自己想跟一个同学玩,但同学不跟他玩。
妈妈安慰了路人甲一番,又去给路人甲买了好些玩具。
路人甲本该开心的,可还是有些难过。
他攥着没能送出去的卷笔盒和橡皮擦,眼泪一滴滴落下。
男子汉不哭不哭,他擦擦泪,认认真真写起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日记。
后来一个暴雨的午后,老师读到了路人甲的日记,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一场暴雨从八年前一直落到了今天。
戚御白各种检查处理过后,趴在病床上睡着了。
但林笑却刚踏进病房,戚御白鬼使神差醒了过来。
林笑却是来送午饭的,也是粥,递给护工便要离开。
戚御白叫住了他:“站住。”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心平气和地问:“怎么了。”
“姓林的让你照顾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戚御白声音虚弱,他故意说得大声,但中气不足。
林笑却道:“你自讨苦吃。”
林笑却转过身来,从护工手里接过粥就开始喂。
怼到戚御白嘴边了,戚御白抬眸看他,眼神怪凶狠的,可惜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整个人趴在病床上,抬头的弧度高了都会疼,戚御白恶狠狠道:“烫,你看不着?”
林笑却收回了勺子:“不吃就算了。”
戚御白吸了口气:“我会赶走你。”
林笑却笑:“多谢了。”
林笑却笑得随意,并没有散发任何的善意。可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在这暴雨之中,戚御白莫名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好急,他怀疑不是受了皮外伤,连内脏都开始疼了。
都怪这什么笑笑哭哭,他恨他,一定会赶走他。
戚御白伸出了罪恶之手,故意打翻了热粥。
林笑却的手和小臂连着衣服全沾了上去,他急忙后退,保温壶砸在了地上。
林笑却的手本就被戚御白的砸蓝球游戏划伤了,医院里的护士刚给他换了次药,现在又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护工见了,着急地跑过来,竟下意识忽视了主人家,带着林笑却去叫医生。
病房里没了人,戚御白见着一地的狼藉,他的手也沾上了,挺烫的,这护工一点也不称职。
好在只是温烫,不是滚水,带着林笑却处理了一番,护工才回来收拾狼藉。
戚御白问林笑却哪去了。
护工故意说得严重,省得这小少爷折腾人:“烫伤了,那白嫩嫩的皮肤哦,真是可怜。”
戚御白瞪着护工,这睁眼说瞎话的狗护工,正想一个电话辞退,林笑却回来了。
他手上擦着烫伤药,提着一篮子水果。
“我走了,你自己休息吧。”
林笑却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戚御白又开始找事:“又没烫死你,你摆什么脸子。”
林笑却回头问:“所以你是故意的?”他还以为戚御白想自己端着但没拿稳。
戚御白疼得吸气,他笑得倒是灿烂:“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
林笑却的回答是顺手开了矿泉水,走到戚御白面前,直接朝着他头倒了下去。
医院外在下暴雨,病房内在落阵雨。
戚御白微卷的头发一下子淋成了落水狗。
他抬起一双湿透的眼,偏执地盯住了林笑却,仿佛要把他吃了似的。
护工一个不注意就又出事,她赶紧过来劝架,林笑却向护工道了歉,随后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投进了戚御白手边的垃圾桶里,仿佛回敬他初见日的投篮之礼。
“戚少爷,我先走了,您随意。”
林笑却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只是道别时应有的礼仪,但在湿哒哒的戚御白眼里,那分明就是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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