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都是郁浮岚给会稽县送信,而没有会稽县回信的时候,但这一次,他收到了一封回信。
兴冲冲的展开,发现上面全是抨击他写太短,不把事情全貌写清楚的言辞,郁浮岚委屈的都快哭了。
是他不愿意写吗?
而是他发出那封密信的时候,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
天子祭天的时候,臣子离天子是有一段距离的,大约两丈那么远,郁浮岚虽然还是都指挥使,但因为新帝有意识的想要疏远他们这群属于崔冶的老臣,所以,他的位置往后挪了一两位,只站在第一梯队的后方。
他弯着腰,等听到动静的时候,皇帝已经摔下了祭台,其余人一窝蜂的凑过去,郁浮岚倒是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然而现场太混乱,他什么都没看见。
不止他,在场的人,几乎都是这个反应。
而罪魁祸首,她不在场。
女子是不能参与祭天的,所以苏若存只是坐在宫里,等知道消息的时候,皇帝已经被人们抬了回来。
一阵人仰马翻,对其余人来说,这是大事,可对经历过天寿帝那番场面的苏若存来说,这不过就是个小事。
臧禾作为左相,脸色难看的要命,詹不休为了避嫌,已经站到外面去了,本应是皇帝最信任的苏若存,此时却被排挤到了外边,而皇帝紧紧握着另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跟臧禾地位相当,但为人处世比他低调太多的右相,谢原。
从辈分上说,谢原是皇帝的表伯父,但皇帝跟崔冶的关系一般般,他不讨厌崔冶,却有点担心崔冶留下的这些人会桎梏自己,所以对他们的态度,都不冷不热,这还是头一次,皇帝如此亲近谢原。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受惊的原因是地上突然多了一只巴掌这么大的蜘蛛,他在偏远的封地长大,王府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个软禁皇族的地方,好多地方未经修缮,都破败的不能看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无意中走到一处废弃的屋子,被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关在里面,他怕的要死,这时又有一只巨大的蜘蛛跳出来,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从那以后,哪怕只是听到蜘蛛二字,他都会控制不住的四肢绵软。
而这事,他只告诉过苏若存。
苏若存在隐隐约约的伸手,借他控制朝政,他智商没问题,怎么可能看不到,只是他相信,苏若存跟他两情相悦,她把自己养大,她对自己那么好,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然而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一认知,令他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皇帝在受伤以后,对苏若存的态度大变,这是人人都看得到的,连臧禾也看见了,下意识的就觉得,这应该不是苏若存的手笔,毕竟不管臧禾怎么讨厌她,他都觉得,苏若存是女中翘楚,她不至于这么蠢。
而当晚,皇宫里也爆发了一场争吵,从未流过泪的苏若存竟然当着皇帝的面哭了,她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怀疑是她做的,好巧不巧,她为自己辩护的点也是,她没那
么蠢,明知道这是只有自己才听说过的事,还要这么做。
于是,茫然的人又变回了皇帝。
到底是从十岁,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一看苏若存哭,他立刻就慌了,天寿帝看见苏若存哭的时候,会同情她,赏赐给她一堆东西,而这个皇帝看见苏若存哭,会心疼她,不管她要什么,他都给。
皇帝,臧禾,苏若存,这三人组成了一个另类的三角关系,谁都不信任谁,谁都不敢彻底怀疑谁。
而詹不休,被皇帝叫回来的他,仿佛这边根本就没他的事,作为武将的首脑,他同臧禾吵了几次,分散了一些朝廷里的火力,然后就在苏若存的再一次建议之下,又回边境去了。
但也有点区别,之前詹不休是驻守在北边,而这一次,皇帝命他去的是南边。
这是一个信号,代表着苏若存她终于不想装了,她开始控制皇帝,让他听自己的话,但因为是暗中来的,所以,反而是这些身在局中的人,没有发现这一点。
打压、伤害、哄劝、以退为进、然后再次打压,苏若存对皇帝的手段,残忍且无情,有时候臧禾都怀疑,苏若存这人,是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皇帝再怎么样,至少他对苏若存是真心的,而她把他利用的彻头彻尾,毫不留情。
当然,这都是臧禾后来才悟出来的东西,此时的他还没有这么通透,他被这几个人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揪着皇帝的耳朵,让他认识到苏若存的蛇蝎心肠,然而他越针对苏若存,皇帝越觉得,他不怀好意。
他们之间这种畸形的情感,也渐渐被朝臣发现了,然后,更让臧禾绝望的就来了。
居然,没人提这件事。
一个人都没有!这像话吗?!
但冷静下来之后,臧禾其实也理解为什么没人提,因为前车之鉴太多啊……
齐国开国以来,没有一个皇帝是正常的,永远是一代更比一代奇葩,崔冶就已经算是顶峰了,和一个男人同进同出十五年,就守着他,不要别人,也不要孩子,简直让人怀疑,他还是不是男人了。
但除此以外,崔冶没有别的缺点,而且有一点让朝臣感到十分庆幸,那就是,他从未脑子一抽,就决定来个三媒六聘,把孟昔昭正式的娶进门,他选择默不作声,朝臣也选择了默不作声,这才让这件皇族中的巨大丑事,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大家决定还是这么干。
皇帝心里没数,可太皇太后非常懂事,她当初请臧相公去劝皇帝,就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她不想嫁给皇帝,她就想当自己的太皇太后,那不就得了,那就别提了啊,反正他们劝得住一时,劝不住一世,皇帝就是脑子有病,他们还能给他开开脑壳吗?
就这样吧,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安安静静的,多好。
就这样,在皇帝的纵容,和朝臣的忽视当中,苏若存成功维护住了自己身为太皇太后的体面和权力,当初她秉承着不管用不用得上、都先准备着的态度,在朝臣和应天府当中刷
了不少的好感度,而那些好感度,也为她的更进一步,起了很大的作用。
建衡元年十月,新皇终于做了一件比较大的事,他为了给自己的祖母报仇,命詹不休攻打南诏残部,即使那里地形错综复杂,即使这是一块硬骨头,需要十几万大军来啃,他也下令的毫不犹豫。
这事像是一块巨石,咚的落进平静的水面,将好不容易适应了和平生活的老百姓,一下子又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
他们怕这个皇帝又是一个昏君,怕自己刚安稳了没几年的日子,又要被打破,怕的要命,天下流言也四起。
皇帝的威望下降极快,封建时代,百姓的呼声其实作用不大,底下哭的再凶,上面也依然是笑着的,但,小小的作用,也是作用啊。
这场战争结束的极快,只两个月,南诏残部就被消灭了,多苟延残喘了二十年的他们,本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作为小小的缓冲带,留存在齐国和大理之间,孟昔昭还在的时候,他不愿意多方作战,所以留了他们一命,而现在孟昔昭走了,他离开朝廷了,如今说话的人,是苏若存。
她恨南诏到了生啖其肉的地步,以前没人知道,是因为她没有说出来而已,现在她也不用说了。
这件事传到孟昔昭耳朵的时候,崔冶有点怕孟昔昭会难过,所以不错眼珠的看着他,而事实上,孟昔昭确实心情复杂,但绝对不至于难过。
在崔冶的脑补中,孟昔昭和那个南诏的公主,叫什么萨花的有种莫名其妙的情谊,得知她的地盘没了,她自己也灰头土脸的被抓了,怕是要伤心一阵子。可孟昔昭都快忘罗萨花长什么样了,如今的他心情复杂,不过是因为他发现,没有尽善尽美这回事。
在他照顾了一部分人的时候,就必定会有另一部分人被牺牲掉,苏若存尊敬他、感念他,所以即使他放走了她的仇人之一,她也从没说过,甚至做好了一辈子就这样的准备。
她不知道孟昔昭心中有个三十五岁就退休的计划,也不知道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是偶然走到了现在,才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后为自己、为自己心里的人,报了仇。
同样的,孟昔昭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计划了很久,还是灵光一闪决定这样做,更不知道她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有个值得庆幸的事,那就是,她的仇人这回是真死光光了,她应该不会再因为想复仇,而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了。
分析是这样分析,可人心,哪是这么容易分析的呢,所以孟昔昭心里一直都有些忐忑,直到听闻詹不休没有停留,而是带着俘虏直接回京,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边境安稳了,而朝中,也尘埃落定了。
从皇帝心疼苏若存的时候开始,臧禾就注定了没有反攻之力。
俘虏被押解进京,其中最重量级的,就是这个南诏实际的掌权人,罗萨花。
如今的她四十多岁,已经是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即使狼狈的被关在囚车里,她眼里那种象征着生命力的火,也从未熄灭。
她还想活,还在思考怎么才能自救,齐国内部的局势她听说过一些,那个被从南诏皇宫解救出去的苏太后,她更是印象深刻。
她觉得自己的突破口,就在这个苏太后身上,所以她用了各种办法,就想见苏太后一面,终于,苏太后身边的人被她打动,而当晚,苏太后就来到了她的囚室。
看着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走近自己,罗萨花瞳孔一缩,所有打好的腹稿都胎死腹中。
她是个记性特别好的人,不然她也没法在南诏叱咤风云这么多年。
她也不是大齐这里行动受限的公主,在她的国度,她想去哪都行,哪怕深夜出宫,也没问题。
她没见过那个据说貌若天仙的苏若存,可是,她见过在皇宫之外,推车卖吃食的瘦弱齐女。
不过一瞬间而已,一瞬间,她就认出了自己面前的女人到底是谁,也是一瞬间,苏若存便意识到,她认识自己。
而她一点都不慌,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微微勾唇,对罗萨花笑了一下。
看着那个笑容,罗萨花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仿佛自己的命门被人扼住,可还没等她仔细品尝到这究竟是什么心情,苏若存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意会,嗖的抽出刀来,咔嚓一下,就砍掉了她的头。
而这时候,距离苏若存进来,还没有五秒钟。
她似乎过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杀掉她。
看守都惊呆了,苏若存看着地上的那颗头,心情却不错,关娘子年纪大了,睡得早,如今陪在苏若存身边的,是她宫里的大宫女,这人也陪了苏若存很久,当年苏若存刚进宫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鬟,听了银柳的命,给邱肃明泼脏水,由于她办的很好,便一直留在了这里。
小丫鬟和苏若存的表情如出一辙,她只忠于苏若存,至于地上死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就这样,建衡元年过去了。
……
建衡二年,朝中形势越发的剑拔弩张,气氛是很紧张,但那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因为站在苏若存那边的人,越来越多。
皇帝就不提了,他脑子有病,完全就是苏若存的傀儡,谢原一心为民,苏若存对他十分的尊重,也很信任他,大事都交给他去办,谢原从未真正的支持过苏若存,可他这种默认的行为,很难让人觉得,他对苏若存有意见。
谢原倒也罢了,此人没有野心,又是太上皇的表兄,背景硬的很,人家有资格清风明月,可李淮他凭什么站在苏若存那边?!
这是臧禾最想不通的,李淮,大胜将军李闯的后人,吴国公的亲子,吴国公一脉可是崔氏皇族的亲信啊!他怎么能选择支持这样的蛇蝎妇人?!
他想质问李淮,可李淮跟他又不亲近,而且公开站队苏若存之后,苏若存也给了他很多的好处,令他们家更上一层楼了,李平平庸,只会做生意,不会做官,如果李淮什么都不做,他们家照样富贵,但很快就会没落下去。
显然
李淮并不甘心那样,他只受过一次权力欺压的苦?_[(,而他发过誓,再也不要让自己落进那样的境地里。
他的表弟如果还在这,他就不会操这个心,可表弟为了孟家已经够殚精竭虑的了,如今,也该轮到他为李家做些什么了。
如果说跟表弟厮混这些年,他学会了什么,那一定是绝不能以貌取人。
连他表弟那样的纨绔草包,最后都能十五年如一日的权倾朝野,那人们也不该小瞧一个漂亮温顺的女人。
李淮身为三司使,在这场两派纷争里起了决定性作用,他的地位太高,一加入进来,就让天平失衡了。
臧禾一派越来越弱,有人被贬官,有人被流放,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一派最终能被苏若存吃干抹净,只剩几个低调的等待时机,再逆风翻盘,但,就是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谁也没注意到,有个学士渐渐取得了皇帝的信任,靠着一张嘴,舌灿莲花,让皇帝升他的官,而且劝动了皇帝,让他撤回最新的政令,并取消兴明八年时推行的地丁合一制,而是改回原先的,士绅私有制。
所谓士绅私有,就是只有地主和考上功名的儒生才能拥有土地,其他人都是佃户,都只能靠给别人种地生活。
这个制度剥削百姓,但对身负功名的人好处太大了,私有财富可以大大的集中起来,士绅阶级会越来越富有。
孟昔昭当初顶着压力,还判了一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绞刑,这才终于实施下去的政令,眼看着此人一句话,就要打回原形。
士绅稳定,皇帝的支持者就会增多,如今厌恶皇帝的,确实都是底层百姓,他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皇帝想要保护自己的皇位,决定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理解,不等于认同。
大概他自己都想不到,这么小的一件事,居然能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苏若存和臧禾,两个打的不可开交的人,居然联合起来,全都反对他,抨击他,苏若存甚至对他变了脸色,某一瞬间,皇帝吓得以为她要杀了自己。
没几天,皇帝吓病了,那个学士因为犯了个小错,被流放四千里,直接去大草原上牧羊了。
苏若存和臧禾因为这件事联合起来,但这件事结束以后,他俩又开始争斗,不得不说,他们还是很公私分明的。
建衡二年十一月,这场争斗结束,臧禾因为在朝上说了“牝鸡司晨”四个字,被大怒的苏若存直接关进牢房,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不过,能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估计臧禾自己也是不想活了,准备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的更壮烈一点。
年关将至,大家却没过年的心思,臧禾为左相只有三载,虽然他这人忒能折腾,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知道,臧禾为人正直,并非是蛇鼠之辈。
他们求谢原去给臧禾求情,谢原沉默良久,点点头,答应了。
好歹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同僚,谢原也不想看他落这么一个地步。
第二天,他就进宫去拜见苏若存,但宫女告诉他,太皇太后凤体有恙,不能见他。
谢原以为她是铁了心要臧禾的命,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惆怅的离开,回去以后,他思来想去,觉得此时能救臧禾一命的人,只有孟昔昭。
其实他也不懂,苏若存和孟昔昭到底有什么交情,可孟昔昭在的时候,苏若存对他特别尊重,孟昔昭归隐了,她也保留着他留下的东西,还顺着他的思路,来治理这个天下。
谢原决定给孟昔昭写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的送过去,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信还没写完,苏若存本人,就已经到了会稽县了。
人定时分,会稽县繁华是繁华,但比应天府安静太多,此时街上根本没什么人,庭院之中,大家刚用过饭,孟昔昭抱着他那用了二十年的汤婆子,正跟银柳、张硕恭一起,玩斗地主。
……
崔冶因为玩什么都太厉害,被孟昔昭无情的踹出去,坐在观众席上。
苏若存进来的时候,孟昔昭马上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高兴的不行的他,一抬头,就看到了门外披着锦衣,和两年多以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苏若存。
孟昔昭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其他三人看过去,也愣了一下。
苏若存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慢慢走进来,像以前一样屈膝福礼。
“陛下,孟大人。”
听了她的这声呼唤,崔冶和孟昔昭对视一眼,然后,孟昔昭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纸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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