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去看了茯苓。
茯苓伤不算重,她给茯苓盖上被子,像曾经茯苓照顾她那样细细照顾着茯苓。为她擦了脸,润了唇。
阿枝脚步沉重,拖着身子一步步回屋。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很不好,稍走几步便觉得胃中翻涌,想要将一切都吐个干干净净。可她腹中空空,什么都没吃,根本吐不出来。
夜色深重,带着些凉,一闭眼,好像就能看到小顺子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阿枝扶着房门,看着房中灯火幽幽。
听见她发出的声响,屋中的人转过身来,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
对上视线的时候,阿枝想了很多。
自己无趣又可笑的一生,南苑两年自以为的柔情蜜意,小顺子和茯苓的朝夕陪伴。
从前以为的两情相悦,到发现自己在他人心中不过是玩物而已的伤心欲绝,还有一点点被甜言蜜语打动的,甘愿在他身边当一个玩物的可笑想法。
如今才明白。
玩物,没有自保之力。
她看着燕珝,眸光闪动。
她保护不了她自己,需要时时刻刻求着燕珝的庇护。可爱意会随时间流逝,今日的他尚且愿意护着她,日后呢?
小顺子原本便是他的宫人,十几岁就跟在他身后,在他重伤之时贴身照顾着他。
还没他肩高的半大孩子,一点点为他擦身,上药。
在阿枝来之前,小顺子也同样忙前忙后,求着旁的宫人给些药草饭食。
他当真毫无动容?
阿枝知道,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如草芥。
小顺子在她心中是不同的,可在他那里呢?
多年相伴的忠仆活生生被打死尚能无动于衷,那她这个从始至终只会招惹麻烦的废物,会不会也有一天,被弃如敝屣。
阿枝扶着门框的指尖渐渐发白,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顿地走了进去。
芙蕖小筑安静得很。
小顺子最闹腾,如今不在了,时刻伴在她身旁的茯苓如今昏睡着,最是沉静可靠的玉珠竟是害人的魔头。平日里跟在玉珠身后洒扫的侍从也不知去了何处,天地之间,好像唯余他们二人。
有风吹过,院落树影婆娑,枝叶感受着微风的形状,在黑夜中摇晃着绿影。
水中的荷花还未打花苞,有些寂寥。
阿枝进了内室,烛光倾洒在她雪白的外衫上,为白衣染上了淡淡的旧色。
燕珝站着,比她高出许多,往日阿枝总要抬头仰望他。
今日和他之间离了几分距离,竟不用一直仰着头。视线交错,阿枝没有移开,盈满春水的眸子看着比水色更加潋滟,带着哭过的红肿,轻垂着眼尾。
发丝贴在鬓角,阿枝站在他身前,鼻尖带着细汗,不想暴露自己的虚弱无力,只能扶着自己眼所能及的一切,看向他。
燕珝似是也很疲惫。
他从战场回来,日夜兼程。回宫后光是应付朝中大臣和一应事务就足够伤神,看着阿枝这般情态,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尸首已叫人厚葬了,”燕珝瞧着她,清润的声音不复往昔,“也重金抚慰其家人,他家人都收下了。”
阿枝眼神复杂,心下悲悯。
他们当然会收,还会开开心心地收下,小顺子不就是被他们卖进宫的么?
“人都没了,再怎么样,逝者也不清楚。”
阿枝越过燕珝,朝屏风后走去。
她没有力气,坐在榻侧,看着屏风后高大的身影。
禁足时无数次幻想过或许他会来,屏风上秀美的图案后或许能有一个阴翳挡住花纹,可始终没有盼到。
也许在许久以前,她被动地接受着燕珝所有施舍而来的好,就已经注定了。
“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吩咐小顺子做任何事,”阿枝垂首,帐中的香囊馥郁的香气让她头晕,“你知道的。”
“是,”燕珝沉声,“我都知晓。”
“那为何不能再查一查,或者……起码让人不要打他。”
阿枝泪盈满眼眶,迟迟不肯落下。
燕珝真的不能做到吗,她看未必。
他说不能打,在场谁敢驳了他的面子。他方从战场上回来,是大秦的功臣,这样小的一件事……
阿枝扯着唇角,艰难开口;“是我自私,想要你救下他们。可我从不奢望全身而退,别人要害的是我,起码留住他们的性命,日后……日后或许还有转机。”
她知道是她无理取闹了,当时的情景,很难保住谁。
可她总想,做些什么,而不是像当时那样无力自保。
“我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公正而已。”
阿枝觉得很冷,“做错的事情,应该受到惩罚。可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认下?”
她抬起头,看着屏风后不动的身影,“你每一次,都想让我认下。”
她沉默了一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燕珝没有反驳。
阿枝倏然自嘲一笑。
“玉珠是你的人吗,”阿枝声音很轻,轻得好像自己都要听不清,“你一直在监视我。”
隔着屏风,看不见彼此的容颜。
她听到男人熟悉的声音,“那是保护你,阿枝。”
“那你可知道她有异心,想要杀了我。”
玉珠留下的匕首就在榻上,阿枝摸着熟悉的触感,心里微微定了些。
“此事,是我疏忽。”
燕珝衣角微动,“她有异心,我不该将她放在你身边。我也是今晚才……”
“我知道你会为我报仇的,郎君。”阿枝出声,止住了他的话语。
她冷静下来,头脑也明晰了许多。
没有了旁人一双双眼睛的围绕,好像独自置身于这个世界,她只是她自己,不必在乎旁人的脸色。
“郎君会为我报仇,我很开心,”阿枝垂眸敛声,“今日之后,郎君会如何报复他们呢?”
“我猜……郎君会先找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再逐个解决。”
她冷着声音,像是恍惚了许久的脑子终于清醒,“今日那小太监应当会无故暴毙,又或者根本不需要殿下费心,他诬陷人,应当活不了多久,会有人处理他的。”
声音淙淙如流水,“四公主已经没了贵妃,想来也嚣张不了许久,郎君会有法子收拾她的,对不对?”
“我说的对吗,郎君?”
阿枝眸中的泪水渐渐收回,终于干涩。
“……是,”燕珝承认,“我是如此想的。很多事不需要你来费心,你受的委屈我都知晓,日后他们身上的苦,比你只会多,不会少。”
“可我不乐意。”
阿枝站直了身子,将匕首握于身后,缓步走到屏风前。
她能听到燕珝衣料摩擦的声音,带着些疲倦的音色响起在耳边,低沉得像是耳语。
“那你要如何才能满意,”燕珝闭上双眼,一手支撑在屏风上,透出了骨节分明的影子,“当场查清,当场洗清冤屈,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阿枝看着那身影,默然不语。
燕珝渐渐扬声,“你真的以为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吗,可是谁在乎。”
“唱戏的人不想结束,你今日就无法脱身,”他深深叹息,“人证物证都齐全,小顺子也的的确确是去了,万般抵赖不得,放的是什么东西重要吗?”
“当然重要!”阿枝抬手,抚上那影子。
“是虫,那训诫便够。是蛇,便会要了他的命,”阿枝摇头,“你们都不在乎一个太监的生死,人命可贵,你们根本就不懂。”
“那你要如何?”
燕珝直起身子,今日他已疲惫至极。宫中觥筹交错他都无心应酬,心中只牵挂着那一双泪眼,只怕自己回来晚了,她便又会拿着簪子往自己的身上划。
他出征几月,很久没有见到她,刚回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被所有人盯着,万般无措地站在殿前,像一个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孩子。
让他如何不心痛。
他尽了努力想要从中找到转机,可今日之事绝非一日筹谋,谋算多时,一时之间哪里能找到破绽。
便是断案,在这样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也难以保全谁。
燕珝知道她怪他。
怪他没保住小顺子。
他深深吐息,再一次紧闭双眼,压制着自己内心的苦涩。
“他人准备齐全,你若再强行辩解,只怕会有更大的罪名压到你头上来。到时候,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还有多少罪要强加给她?
是不顾凯旋宫宴的不敬之罪,还是大殿上无礼的失仪之罪,燕珝不敢细想。他能将她强行带回,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他们准备齐全,焉知还有没有更多证据。
阿枝听着他疲惫的声音,心中钝痛。
“郎君。”
她叫他郎君,一如在南苑。
“我不想,把自己的命,永远交到别人手上。”
她松开触摸着燕珝身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感觉,太不好了,”她有些哀伤,“人总是贪心的,从前的我只想活着。”
那时候在北凉吃了太多苦,她觉得,能好好活着便好。
来了大秦,虽然是不受重视的北凉公主,却也没缺衣少食。嫁给燕珝前期确实辛苦,但也只是暂时的。
等到了南苑,她继续过她自在的日子。
锦衣玉食迷惑了她的眼,让她觉得,或许她也可以求一求世间少有的真情与尊重。
得到的却是燕珝的冷淡,和不过是个玩物的评价。
也曾幻想过,若日子一直如此,就算是做一个玩物也无伤大雅,起码她是真心喜欢燕珝,而燕珝正好不介意给她几分温柔。
可今日的一切,都彻底将她的幻梦击碎。
玩物,是无法自保的。
她在燕珝身边,对燕珝毫无助益的同时,只会招来更多的暗害。
还要折磨她多久,真的要不死不休吗?
她再一次下定了决心,握住刀柄。
“是我贪心了,郎君,是我的错。”
阿枝声音浅浅,从屏风后走出来,白衣翩跹,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知道洗清冤屈什么的,都是奢求……”她舌尖抵住了唇齿,像是难以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可她不得不说。
燕珝看着她眼眶中又渐渐盈满了泪,晶莹的泪滴在烛光下跳跃着光,喉头干涩:“……你要说什么。”
阿枝几步上前,抽出刀柄,放在了自己心口。
燕珝脸色大变,“阿枝!”
他欲上前,阿枝却硬着脸色,往里送了几分。
“别过来。”
燕珝拳头紧握,颤动着眼睫,“好,我不过来,你先把刀放下。”
“放下了殿下便会像上回那样,将妾身边所有的利器全部收走,连陶瓷的茶杯都不留一个,簪子的尾端也要磨钝。”
阿枝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想好了不哭,却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她真的,真的很弱小啊。
只能用这样威胁自己生命的方式,来威胁燕珝。
仗着燕珝在乎她。
“妾只有一事相求,殿下若答应,妾绝不会自伤,”她抬眼,粘湿的羽睫牵动着心跳,呼吸逐渐急促。
燕珝想要抬手,却被她再一次的动作硬生生止住。
沉默的对视中,阿枝倔强地不肯放下刀,无尽的沉默折磨着两个人的心,最终还是燕珝退让一步。
他颓然颔首,“何事需要如此。”
燕珝知道她做得出来。
阿枝展颜。
他终究是不忍心的。
“求殿下……”泪滴落下,流到唇边,带来了无尽的苦涩。
“放我走吧,殿下,求你……”阿枝连声哀求,“我们终究回不去了,郎君,让我走吧。”
“放你走?”
燕珝重复,声音骤然加紧,“走去哪?你要去哪里?”
“去哪都好,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在这里,”阿枝摇着头,“一闭上眼我就能看到小顺子的死相,好多血,殿下……”
燕珝朝她伸出手。
“你先冷静些,若是不喜欢芙蕖小筑,还有旁的院落。明月阁你若觉得樱娘住过,重新翻修或是怎样,都随你。再不济,我还有旁的别苑,庄子上也有住处,随你喜欢!”
阿枝再一次摇头,垂眸落泪。
“不是这样,不是……”她一次次重复,“我想回家。”
燕珝看着她的模样,知晓她如今又不太对,只恨太医不在身侧,连声安慰:“这儿就是家……”
“不是!”
阿枝反驳。
“这儿是晋王府,是你的家。东宫也曾是你的住处,宫中所有,都与我无关。”
阿枝颤抖着双手,刀柄差一点从手中滑落。
“……你若是想回北凉,日后我也可同你回去。”
“北凉,”阿枝轻笑起来,“北凉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她说着,蓦地恍然。
“……原来我没有家。”
她笑起来,眼一眨,泪水落下。
“我不想待在殿下身边了,殿下,你休了我吧。”
阿枝眼中满是祈盼,“殿下若是真的爱重我,便放我离开罢。”
燕珝深深地看着她,乌黑如墨的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些隐怒。
半晌,薄唇轻启。
“不可能。”
阿枝一顿。
“你是我的侧妃,名正言顺上了皇家玉碟的侧妃,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燕珝的声音染上些偏执,“你怎么会想要离开我?”
阿枝静静地看着他,刀尖对准了胸腔。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
“……我也知道,你可以帮我脱身。”阿枝泪眼瞧着他,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却仍可见燕珝的轮廓。
即使满身疲惫,也仍是那样地丰神俊朗。
他这样的玉面郎君,本就不该与她这样疯癫的人在一处。
她真的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只要能逃离,只要能离开这里。
“你可以的。”阿枝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房间内的气氛宛如凝住了一般,胶着着。阿枝掌心出了粘腻的汗,几乎快要滑落。
不知何时,白衣处浮现出了丝丝血色,她感受不到痛意,直到燕珝再一次开口。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是!”
阿枝说不上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看着燕珝的模样,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这是她深深爱过,想要一起共度余生的人。
无数次触摸的脸颊,每一个轮廓都分外熟悉。
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探索过彼此身体的任何一个角落,却在心里越来越远,相隔千里。
即使对面,仍旧难以依靠。
阿枝口中泛起了铁锈味,“就当我,不知好歹。”
燕珝牙关紧闭,一次次抑制住自己的暴虐。
他想要给她拢入怀中,将她的唇完全封住,免得她又不知所谓地说一些让他难受的话。
想要锢紧她单薄的身子,看看她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要一次次地让她的眸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他可以在她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可以是指印,可以是吻痕,唯独不可以是伤痕。
她脖颈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带着粉色,随着她一次次地颤动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他想问她。
你是没有心吗。
可他又明白,她的心如今已经离他而去。
是他自己将她推开的。
明明早就该意识到,是他自己的选择,将她推到了与他隔绝两端的境地。
燕珝一直明白利益权衡。在明白自己喜欢上她时,就知道,自己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爱对她来说是危险的开始,他便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欲望。围场之后,他不再见她,即使无数次走到了芙蕖小筑前,也不敢堂堂正正地见她一面。
只敢在深夜,当一个夜闯门户的贼,偷偷地瞧上一眼。
那时他想,等事情告一段落,她的危险便会消弭。到时候,他们依旧可以在一起。
只是委屈她,等上一阵子。
很快的,不需要多久。他日夜辛劳,只要最后是她,他多累都可以。
知道她受了委屈,他会给她报复回来。让那些害她的人,付出上百上千倍的代价。
燕珝看着阿枝漆黑的瞳孔,好像自己也陷入了恍惚。
可为什么她不愿意等等他,等到他来。
她的心病是什么时候有的?为什么要一次次伤害自己,甚至想要自尽。
她不知道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吗?
——燕珝如遭重击。
是了,她不知道。
他闭上的眼中情绪翻涌。
这是他,自负的代价。
是他自己的选择。
良久,就在阿枝以为他绝不会放她走的时候,燕珝睁开了双眼。
“好。”他说。
“我放你走,”燕珝缓缓开口,“我会以你有佛缘一事向陛下请旨,让你移居南苑。日后行走于永兴寺,带发修行。”
“你不想当侧妃,可以,我给你自由。”
燕珝看着她一点点松动的手,在她毫无防备之际打下了刀,刀尖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涌出,他却仿佛无所察觉。
“殿下……”
阿枝喃喃,不知道他是如何愿意松口,眼神中带着孩童的懵懂,还有怯意。
燕珝如今的样子,她从未见过。
有着上位者的威严,以及高傲者卑微的妥协。
“两年。”
阿枝抬头,她听到燕珝再一次开口。
“至多两年。”
燕珝紧抿着唇,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让步。
“你爱如何便如何,至多两年,我接你回来。”
他拂袖,转身,不去看她。
阿枝心尖一颤,知道这是燕珝最后的底线了。
两年,两年又如何,只要她如今能离开。
她看着燕珝熟悉的侧脸,盈盈下拜。
“妾,多谢殿下。”
燕珝不受她的礼,一步步逃也似的走出了芙蕖小筑。
两年,至多两年,他心里默念。
她想走,那就让她走。心病难消,两年,不过两年。
至多两年,他便会登上整个大秦的至高位,到时候,无上的权柄与荣华……不,她不想要这些。
他不会再让她委屈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胸口,燕珝忽然想到了先皇后去的那日。
也是这样的夜色,从未对他有过好颜色的母后第一次笑开。
这是将死的释然吗?难怪同样的神色出现在阿枝的面上时,他会如此惶恐。
原来是多年前,便见过。
燕珝头也不回地回了书房,第一次觉得这条路长得好像望不到头。
她离他太远了,燕珝不承认自己后悔,但他现在觉得,当时就应该给她放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
一点温热落在他的衣襟,燕珝眨眼,让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不见。
书房灯火亮着,他还要处理公务。
两年。
他一刻也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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