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反击
听着这些,云烟不知该作何反应。心里有些闷闷地发胀,她缩了缩身子,让自己的脑袋都钻进已然温暖的被窝。
方一动作,便感受到身上一凉,被角被掀起一片,将她的脑袋露了出来。燕珝声音悠悠:“你是要闷死自己吗?”
“被子还我,”云烟拉了拉,“冷呢。”
方才的氛围戛然而止,被他没好气地打断,云烟盖住自己,“然后呢?”
“什么然后?”燕珝将被角为她掖好,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将她的轮廓看得清楚,她认认真真在听故事。
听别人的故事。
“明昭皇后对陛下好,所以陛下就喜欢上明昭皇后了?”云烟想了想,“不过也挺顺理成章的,话本中都这么写。”
“如果她只是对朕好,那倒也好。”
燕珝轻叹。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数不胜数,但大多人对他的好都是有所图谋,想要谋取些什么。
只有她,他知道,她纵使有所求,也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她那样澄澈,只想活着而已。
但她对他的好,只怕早就远远超出了她的本心,让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她是对朕好,但朕喜欢上她,才不是因为这些。”
燕珝弯了弯指尖,将她的手握紧。
面对面地这样说话,将自己多年来都未曾告诉过阿枝的话都说出来,这样奇异的感觉,竟然让他有些着迷。
这些事情,他以前总觉得难以启齿。谁会将自己的喜欢,依恋统统说出来,生活又不是话本子,也不是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戏曲,时日过去,她总能感受到。
可燕珝后来发现,他的阿枝,好像有点笨。
笨到根本不明白他的心意,也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那就只能说出来了,就当他为了她再迈出一步。
“不知你知不知晓,我曾被废过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燕珝的声音骤然低了些,这会儿他已然不是帝王,而是一个向失忆妻子倾诉爱慕的普通男子。
他们就像世间千千万万对恩爱眷侣一般,拉着手躺在榻上,讲着从前的故事。
云烟摇摇头,又点点头,“茶楼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好像听说过一次,但更多便不知晓了。”
“当时情境艰难,我一度想要寻死,不愿喝药,不愿治伤。”
“寻死?”云烟微愣,“陛下也有想寻死的时候么?”
“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过某些不好的想法,”燕珝道:“从前的我不知什么是失败,打过胜仗,查处过贪官污吏,护佑过百姓。无论是好是坏,我以为我都见过了。那时最大的烦恼和挫折应当就是,我那母后总是对我不满意。”
“后来也看开些了,母后一心都是她的母族,无论我做得如何,她都不会在乎。只要我还是太子,是日后的帝王,能为母族带来长久的荣耀,便够了。”
“我便也是如此想的,”燕珝回忆着往昔,“只是王家倾覆以后,长久以来的信念全然崩塌。自小学习的君子之道,帝王之术,什么权衡,父子之情,一夕之间全成了笑话。”
“当时便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个世道无非也就这样了。就算活下来,日后也在权力的纷争里起伏,一辈子都没个清净,有什么好?”
云烟半晌没说话,听他这样讲,才犹豫道:“要硬说……倒也确实如此。只不过活着肯定比死了好,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若是还在,定会让陛下先度过那阵子颓丧的时期。”
“看陛下现在这般,便知晓还是活着好许多,”她道:“现在陛下掌握着天下,朝政清明,百姓安稳,其实之前的局面已经改变了吧。”
燕珝颔首,旋即一笑,“天下已然在我掌中。”
不过短短一句,云烟也忍不住为他一笑。之前的什么气似乎都在话语中消散,她都要忘了自己为什么生燕珝的气了。
旁的不论,起码他是个好帝王,云烟认为。
“不过,当时……”
她想了想,“生死这类的大事,不应该在苦闷的时候决定。”
燕珝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发顶,随着她的话语,有些卷曲的发尾从肩头掉落下来。
漆黑的夜里,她的眸光似乎在散发着光彩,让人移不开眼。
“你能这般想,我就放心了。”
燕珝闷闷一笑,继续道:“明昭皇后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我当时瞧不上她,觉得这样的世道她竟然还想活着,坚信她不会一辈子都如此,慢慢过,总能过上好日子,”男人轻嘲:“最终她还是证明了,我是错的。”
“我不上药,她便扯着我的衣裳,执拗地看着我,我便只能乖乖由她去。不喝药,她便……”
燕珝一顿。
“便如何?”
云烟正在兴头上,全神贯注着,被他突然的停顿像是吊着口气一般,上不去下不来。
“如何呀,你说呀?”
云烟推推他的手掌,换来燕珝的一握。
燕珝按住她在被窝里作乱的手,道:“无非就是那些。”
“哪些?”云烟忽地意识过来,“不会是像话本中那样,嘴对嘴……”
“你知道就行了。”
燕珝换上了严厉的声音,可语气却没半点威慑力。
云烟半点没被他吓到,只是笑。
“我知道,知道了。”
她咯咯笑了几声,听着旁人的爱情故事。
“年少的男人总是有些自负的,”燕珝道:“从前我以为,我会有一个贤良淑德,处处都好的妻子。她为我主持中馈,我为她遮风挡雨。日后生儿育女,这大秦江山世代延绵。”
“但这是从前,对吧?”
云烟抬了抬脑袋。
“是,我太自傲,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不该配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她不会说汉话,不知礼仪,也没有规矩,同旁的大秦贵女相比,她不够端庄稳重。”
燕珝垂眸,摩挲着女子的掌心,“但朕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朕合该同她好好过上一辈子,补偿她。”
“那些觉得她不好的人,都没眼光。他们哪里知道她的好,”燕珝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无人愿意透过那层偏见好好了解她,便觉得她处处都不好了。而我这种,自负的人……”
“她似乎到死,都不大信任我对她的爱。”
云烟指尖蓦地一缩。
“我对不起她良多,她想要的陪伴,我当初给不了。她心里不安,我也无法抚慰她,当时的我……太忙了。”
燕珝揉了揉她的指尖,“但其实也是借口。”
“我当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所以也算是在逃避。”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坦然,他似乎将自己的整个心脏都在她面前剖开了,让她仔仔细细地瞧。
“我以为,我们还会有很多的时间来弥补这些年的过错,我犯了不少错,自负清高,不曾同她解释,以为她能安然待在我为她筑起的巢穴,可还是让她受了不少委屈。但我总想着,日后的年年岁岁,我们总能将那些缝隙填补起来。”
燕珝翻了身,平躺在榻上,不去感受云烟那快要溢出来的沉寂。
“但她没有等我,”男人声音凝涩,“……不,是我没有赶上她。”
云烟动了动手,长时间保持同一种姿势让她身子有些僵硬。燕珝此时也没有强求着拉住她的手,轻易地放开了她。
只是手抚上了她的颈侧,轻轻按揉着某一块地方。
云烟瑟缩了下,最终还是没有反抗。
她起初以为燕珝是在摩挲今晨留下的那处吻痕,正想说什么,却倏然发觉位置不对。
燕珝在摸着她脖颈之上,那个颜色淡淡的,边缘并不规则的疤痕。
那处……六郎说,是意外。
她垂眉,抿了抿唇。
燕珝声音里又染上些偏执。
“天下万物,只要她想要,我都能给她,”燕珝感受着没有女子柔软掌心的手,虚握了握,“只有一点,她想要的自由我不会给她。”
“朕不会让她离开朕的身边。”
云烟默默在心里念着他方才说的话,似乎方才同她倾诉的男子又便回了那个执掌一切的君王。
她能理解燕珝的偏执,挚爱之人若要离开,便是她也会想着拦一拦。他又正好有那样的权力也本事,想这样做也正常。
“那同陛下说的这样,万般好的明昭皇后,”云烟蹙眉,“为什么郑王妃说她……巫蛊之术什么的。”
“大秦不是严禁这些么?”
“无稽之谈,”燕珝道:“但是也怪朕,她是因为在朕身边,那些年遭到的攻击和非议不计其数,有人算计她,她百口莫辩,朕只怕再拖着会越陷越深,只能让她先含泪认下。”
“后来呢?”
云烟提了声音,隐隐有些愤懑,“这是蓄意诬陷吗?”
“是,”燕珝道:“她受了许多不白之冤,是朕对不起她。”
“倒也不能这么说,”云烟想了想道:“虽然确实是因为在陛下身边才招致了祸事,但也并非你刻意所为,你也一直想要保护明昭皇后,妾相信明昭皇后的心里也是知晓这些的。”
“是呀,她知晓的。”
燕珝的声音像是幽幽晚风,“所以她哪怕想要怪朕,也狠不下心来将责任推到朕身上,到了最后,憋出了心病,怪她自己。”
“为什么会有心病?”云烟一愣,“陛下没有同她好好讲吗?”
“她想要一个公道,想要在所有人面前证明她没有错。”
燕珝开口:“朕当时自顾不暇,忽视了她的所求。”
“那……”云烟的声音有些迟疑,“那确实让人难受。”
她想了想,若是她遭受了冤屈,自己唯一信任的丈夫,她的依靠都不能帮助自己,那她也会很难受的。
“那冤枉明昭皇后的人,受到惩罚了吗?”
云烟比较关心这个。
“在她身边沉寂许久,帮着捏造证据陷害她的侍女,叫玉珠,你应当见过。”
云烟点头,“她……原来是她呀,难怪她见到我也……”
那日在山上的情境同今日所闻联系了起来,她这才明白为什么玉珠会看着她的脸出神。
季长川已然将玉珠杀死,云烟道:“一个婢女,能这样谋害主子?”
她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身边日日侍奉的人想要害你,只怕后怕到不得安眠吧。
“主谋不是她,是我那远在千里之外,将自己全然撇清了的母族表妹。”
王若樱在太原王氏族中,任谁都没往她那方面去想。可他查证之后,所有线索都一一指向她。
玉珠的所作所为,都是依照着她的指令下的手。但也不知为何,玉珠竟然在完成那次谋害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江湖再见,竟然就是两年之后了。
黑骑卫这样精锐的部队,竟然都没能寻到她的踪影,若不是她主动现身抢夺季长川能调动天下信息机密的玉佩,只怕他们还是不能找到她。
这天下究竟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能让黑骑卫追查两年都搜寻不到?
云烟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道:“那陛下会因为那个娘子是陛下的表妹,便手下留情吗?”
她不知道那陷害究竟如何,但心里似乎隐隐也有些感同身受,好像自己也有过百口莫辩,被众人围攻的时候。
“朕复了太子之位后便给太原那处去了信,”燕珝垂首,“算算时间,也该出来了。”
在祠堂跪了三年,日日吃斋念佛,可以说将一个娘子最好的时候都耽搁在了佛堂里。
但这是她自找的。
他只恨还有血脉牵绊,王家族中族老仍旧有着威严,刚恢复太子之位的他还没有能撼动族老的权力,否则,以她当日所为,阿枝那样哭喊,他只恨不能杀她以泄愤。
燕珝为她寻了门亲事,等她出来,应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云烟没问具体是什么,得知也算是受到了惩罚,便道:“感觉,她当时受了好多委屈哦。”
燕珝没说话。
等了半晌,云烟道:“不是吗?”
“是,朕只是,还在自责。日日都想着若是当时如何如何,或许就不会让她先行离开。”
“朕当时自负,觉得将她养在晋王府好吃好喝,锦衣玉食,便没旁的事了。可她替朕忧心,朕又偏偏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这样无力自保地,茫然地卷进权斗的漩涡。”
“都是朕的过失。”
“唉,”云烟只能叹气,她觉得有些头疼,“那现在逝者已逝,该如何呢?”
“云烟。”燕珝忽然开口。
“嗯?”
云烟回过神来,看向黑暗之中的燕珝。
“你帮她报复回来罢。”
燕珝开口:“就当是朕的请求,你也可以提出你的条件,就像咱们昨日那样,签个契书。”
“报复?”
云烟反问。
“你也同情着她,为她伤心,不是吗?”燕珝道:“有些事朕身为帝王,反而不好做,以你的身份出面,就当是帮……朕,出气了。”
云烟忽地一笑,“她都去了,陛下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吗?”
“怎么没有意义?”
“起码,朕知道,你知道,就有意义。”
燕珝勾了勾她的手指,让她在被窝中的手再一次落到他的掌中,“你今天不是已经帮朕斥责过郑王妃了么。”
“那怎么算斥责……”
云烟被他说得有些赧然,听他这口气,自己好像一个做对了什么事的孩子,这样的事竟然还有点夸赞的意味在里面。
“就这样便好,朕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主动找茬也不是你的性子。”
燕珝低声,似乎带了点笑意,“反正你也不喜欢朕,不在乎朕,不是吗?朕的妻子便是因为心中在乎朕,一次次为了朕退让。你又没有这种顾虑,若有什么看不惯的,只管发泄情绪就好了。”
“……”云烟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这会儿又觉得如果再不应下,这个脸皮厚的男人便要开口说她心里定是因为在乎他了。
她觉得他做得出来。
“……行。”
云烟咬牙,“我还没当过恶人呢。”
“谁说让你当恶人,”燕珝将她乱动弹滑落的被子继续盖好,道:“今日这样便不错。”
云烟将视线落在燕珝身上,道:“那你会生气吗?若是惹了什么皇亲贵戚,他们同我没有关系,但似乎都是陛下的手足。”
“你昨日便问了朕,朕许了你在宫中为所欲为,你若不愿,朕将这个权力收回便是。”
燕珝故意这么道,果真勾得云烟连声应下。
“行行,就这么定了,”云烟道:“那我帮故去的明昭皇后出出气,陛下能给我什么好处?”
“你自己定罢,朕还有什么能不依你的。朕都从福宁殿搬来凌烟阁了,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云烟腹诽,这只能说明你脸皮太厚,她都跑来这里来还要追来,难不成能怪她?
送桃酥只是……只是有剩余的不想浪费,怎么可能是她想让他过来。
“我想……”
云烟低了声音,想起之前想做,却未做成之事。
“想什么?”燕珝看向她。
“陛下去过……季大人别苑罢,”云烟道,此时也不怕他不开心了,“满山梅花,季大人答应等盛开的时候,去那里赏花。”
“肯定很好看。但是……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去看,便要等来年了。”
云烟有些失落,她满心盼望着同六郎婚仪过后,住在别苑,每日醒来便是郎君和开得漫山遍野的梅花。
如今却在深宫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宫中也有梅园,喜欢梅花,不能在宫中看吗?”
燕珝靠近了些,半搂着她。
云烟摇头,“今日经过了的,宫中的梅花是精致,被那么多宫人养出来的名贵品种,好看得不得了。”
“那为什么……”
“但我就是想看山上的,”云烟缩了缩脑袋,“当时期待了很久来着。”
“……若不成,便罢了,我知晓陛下不喜我提季大人,也不会同意我出宫。我也就是说一下,或许明日就不想了,换别的条件罢。”
“去吧。”
燕珝松了口,将她完完全全抱进怀中,“那便这么说定了。”
云烟感受着自己发顶被男人的下颌轻轻磨蹭着,将头安然放在男人的肩膀上。
忽地发觉,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亲密的睡姿。
次日一早,凌烟阁送来了满桌佳肴。
燕珝又一次用强权逼迫着云烟吃下,在她即将要发恼的时候,笑了出声。
“好了,够了,糖包吃多了也会腻,记得喝药。”
他正准备起身,临行的时候让云烟给他系了腰带,颇为满意地看了看腰间的护身符,道:“你还未醒时,徐贵太妃遣人来问朕,需不需要给贵妃送几个教导礼仪规矩的女官。”
云烟看他一眼,“陛下怎么说,答应了?”
册封礼还未成,日子定在三月初。时间仓促,宫中又没有别的主子,事情便交给了徐贵太妃。
因着昨日郑王妃一事,云烟对徐贵太妃印象不是很好,道:“不会……折腾人吧。”
声音弱弱,看向燕珝。
燕珝不置可否,只是道:“朕确实答应了,但贵妃别忘了昨晚同朕说的话。”
“什么话?”云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莫不是……”
二人对上视线,云烟抿唇,好好,这世上的恶人都由她来当了,燕珝倒是给自己留了个好名声当圣人。
燕珝道:“那女官从前折腾过明昭皇后,只是她在宫中多年,极有威望,教导过不少皇子公主。朕当时明着不好动她,只能暗里敲打。”
“似乎不够解气,”燕珝迎着日光,粲然一笑,“现在想起她从前欺负朕的妻子,朕便觉得心口疼。好贵妃,便帮帮朕。”
云烟哪里见过他这副模样。
简直……简直、像在撒娇。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说话,让她全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上飞起了红润,语速飞快:“知晓了知晓了。”
她又不会,她该怎么做啊……云烟心中忧愁,捏着手指。
烦心事可真多。
燕珝叫来茯苓,同之前一样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别忘了她按时喝药针灸,还有用膳一类的杂事,事无巨细。等到孙安催了第三遍的时候,才不耐烦地走出了永安宫。
云烟觉得他这人真是奇怪,叮嘱茯苓的时候不觉得烦,孙安刚说两句话就烦了,真是善变的人。
茯苓见她神色怪异,过来道:“娘娘,怎么了?”
云烟攥着掌心,“没事。”
“没事便好,”茯苓道:“一会儿教导规矩的女官便来了,娘娘……”
她语气里有些担忧,道:“她性子不是很好,说话若是不好听,娘娘别放在心上,不要委屈了自己。”
从前的阿枝是如何被张尚仪折磨的,她历历在目。如今回想,都觉得心痛。
娘娘当时哪里见过这样口口声声礼仪规矩,却根本不讲半点情面的人。明明有许多次已经很生气了,但还是顾及刚恢复皇子身份的晋王,不敢发难。
云烟看她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茯苓一顿,“奴婢在宫里这些时日也打探了些消息,听说这个张尚仪……”
话音未落,便远远瞧见有几个穿着女官服饰的嬷嬷过来了。
“便是她?”
云烟看着为首那位,瞧着面相便觉得不大好相处。
“是,”茯苓拉着云烟的手,道:“娘娘,若是她惹了娘娘不高兴,奴婢一定第一个上去……”
“不用你,”云烟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茯苓愣住。
听着那张尚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跪在身前,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仪。
“尚仪局女官张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第72章 矫揉
张尚仪体态端正,不卑不亢,动作标准,看着极有气度。
身后跟着的几个尚仪局的宫女也同出一脉,动作中没有分毫差错,甚至头上耳上佩戴的饰物都没有半分摇晃。
随着抬手落手的动作,连衣物的摩擦之声都被减轻到最小,什么也听不到。
看着……像是画卷中才会有的端方仪态。
云烟来了兴致,想起昨日与今晨燕珝所说,掀起眼眸打量了为首的张尚仪一眼。
她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脑袋上。她知晓宫中和民间都喜欢抹些头油,让头发顺滑服帖的同时还能带来香气,很受女子欢迎。譬如季长川别苑中那个侍女就抹了厚厚的桂花头油,闻着冲鼻子。
但张尚仪抹得很克制,不知是什么香味,淡淡传来并不突兀,反而给人增添了不少亮点。
云烟不大能将她同那个燕珝和茯苓口中,刁难明昭皇后的女官联系起来,她看起来虽然严肃古板了些,但总体来说还算是正正经经,没有那样歪门邪道心思的。
凌烟阁中一片寂静,在张尚仪带着宫女行完礼后便没了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张尚仪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云烟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抱歉,方才出神了,未曾听到。张尚仪说了什么?”
张尚仪一顿,哪里被这样对待过,但在未探清对方虚实之前,她还得先忍着。
在云烟的目光注视下,只能再度行礼问安。这回这位云贵妃倒是没说什么了,轻笑一声:“原来是张尚仪,快快请起。”
“茯苓,你瞧瞧你,张尚仪来了也不知晓告诉我一声,没得怠慢了张尚仪,显得咱们多失礼呀。”
云烟脆生生的声音有几分熟悉,音调完完全全是曾经听过的模样。张尚仪一愣,起身抬头。
只见身着水红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的妙龄女子歪歪斜斜地靠在贵妃榻上,头上的朱钗随着主人懒洋洋的动作一摇一晃,叮当作响。
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还不尽兴似的,抬起手来对着光瞧。
未等她开口,便又听云贵妃对茯苓道:“哎哟,你看我这指甲……”
“娘娘,这指甲如何了?”
茯苓很是配合,皱着眉头,围上来打量瞧着,将张尚仪晾在一边。
“你觉得,染个指甲怎么样,就我现在身上着颜色好不好看?”
云烟声音娇俏,像极了天真无邪的……妖妃。
纯洁澄澈,和她无礼放肆的举动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张尚仪看得差点无法呼吸。
她教导过这样多的皇亲贵戚,以她的资历,就是公主也要规规矩矩喊上一声“尚仪”,等着她的教诲。这个云贵妃就这样张狂无礼,见到她来半点不敬重,反倒自顾自没规矩地半靠在贵妃榻上,玩指甲?
可更让她震惊的是,云贵妃的脸。
哪怕来之前被徐贵太妃叮嘱过,也不由得恍了神,眼前女子的面容同三年前那个晋王侧妃的容貌渐渐重合,和印象中的模样一点点对上……简直一模一样!
张尚仪怔愣不过一瞬,还未从那容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见云贵妃不满蹙眉。
“尚仪这般直视着我家娘娘,”茯苓端着手开口,“是什么意思?”
视线转移到茯苓身上。她记得茯苓,她不是……不是原本明昭皇后身边伺候的么?怎么会在这里,一瞬间脑中的思绪乱了,张尚仪回话不及,只听云烟道:“茯苓,张尚仪是不是耳朵不好啊?”
“怎么咱们说话,半点都不带回复的。”
云烟惋惜,拉长了声音:“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么?我知晓我不是高门贵女,但也踏实本分,不知哪里得罪了张尚仪,竟然被尚仪这样怠慢。”
“不,不是……”
张尚仪瞧着她的脸,乱了心神,几乎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好在毕竟有这般大的年岁,强撑着将自己的心慌压制下来,换上了沉着的语气:“娘娘天资,如仙女儿一般。老身看出了神,还请娘娘恕罪。”
算是恭维了。往常的张尚仪哪里同人说过这些,今日若不是一时失仪,她才不会对这等粗俗之人这般说话。
云烟换上了笑眯眯的表情,就在张尚仪准备继续开口上课的时候,听眼前妆容精致的女子道:“尚仪既然这般夸我了,我也不好真的怪罪尚仪。尚仪知错便好,具体如何惩罚……我初入宫,不大清楚,但是想来尚仪是清楚的,对不对?”
张尚仪袖中拢着的手一紧。
“娘娘这话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呀,”云烟看了看茯苓,同她一笑,“尚仪今日来,不就是教我规矩的么?那便按着宫规来嘛。随意直视我的容貌,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这要如何惩罚?还有我说话,张尚仪好像没听到一般,方才竟然还反问我,这该如何罚?”
“娘娘你……”张尚仪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越是听她说话,一张皱纹铺满了的老脸上,纹路几乎又深了些,硬生生掐着手,“……直视天颜,是不敬之罪,不尊主令更是大过,娘娘一上来便将这么大的名头安在老身身上,老身不知何处让娘娘不悦,竟然想要了老身这条命么?”
她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显然已经被云烟这副不知所谓的样子激怒了。
云烟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在茯苓身旁缩了缩。
“尚仪哪里的话,我这不是在问尚仪吗……想着尚仪一定是宫中最懂礼仪规矩之人,正巧尚仪自己说自个儿犯了错,顺着话问下去而已,没想到尚仪会这么想我……”
云烟埋着头,一幅极其委屈的模样,“好好,那便不罚了,尚仪说什么,就什么吧。”
茯苓拉着娘娘的手,连声安慰:“娘娘别哭,娘娘的委屈奴婢都知晓。谁叫咱们才进宫什么都不懂呢?哪里知道宫中有这么吓人的女官,竟然能对着主子这么说话。怪奴婢不会经营,在宫中没有根基,娘娘,这点委屈咱就先咽下吧,日后便好了。”
“你说得有理。”
云烟装模作样吸了几声鼻子,又觉得自己装得不太像,反倒给整个鼻腔都吸的凉乎乎,难受得很。只好伸出手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泪,收回手时在眼睛处揉了揉,带出点红来,才抬头,我见犹怜地看着凌烟阁内众多宫女太监。
那副眼眶通红的模样,还有她似有若无的啜泣声,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张尚仪气得身子打颤,这主仆二人一个比一个会演戏,一个比一个能瞎说,短短几句竟然就将“会钻营”、“吓人”这样的词都说出来了。
还一幅她最委屈的模样!
原本还以为说不定是明昭皇后死而复生这样离奇的事,这下便好,切切实实证明了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容貌相似,但也不是没有区别,明昭皇后脸颊线条柔和,逢人带笑,柔婉得很,上扬的眼尾都没那么强的攻击性。性子也软,极好拿捏。
可这个云贵妃,不知为何生了这样一个和明昭皇后一模一样的相貌,却张扬粗俗,胡搅蛮缠,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看来就是陛下寻来,同明昭皇后生得一模一样的替身罢了!
她怒目看着茯苓,云贵妃她如今无法训斥,但她曾经就训过多回的茯苓她还是说得的。
正准备指着她训斥说些什么的时候,便见一个毫不起眼,站在凌烟阁角落原本老老实实当空气的宫女冷淡抬头,在云烟和茯苓未曾发现的背后,冷眼盯着张尚仪,眼中满是不愉。
张尚仪半抬起的手停在原地。
……陛下御前跟着的宫女,她自然认识。听说陛下登基前特地训练出来的这些人,耳鸣目聪,身手极佳,极受信任。
只是不知何时竟然调来了凌烟阁,瞧这样子,竟然还未曾被重用,只是在她可能要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语时抬眸警告。如果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只怕下一秒就会横尸殿中。
张尚仪后背一凉,明明是早晨,就趁着陛下不在此处时赶紧过来立立规矩,竟然在凌烟阁吃了这辈子最大的亏。
她还从未如此百口莫辩过!便是早先在王皇后和先帝贵妃处,她也是被客客气气对待的。
既然如此,想来也没什么好声好气说话的必要了。张尚仪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老身不知何处得罪了贵妃,让贵妃将这样大的帽子扣在老身头上。这些话,老身是万万当不得的。还请贵妃明辨是非。”
眼见着云烟泫然欲泣,还想说什么的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张尚仪赶紧开口:“老身今日前来,是奉徐贵太妃之命前来教导娘娘宫中的礼仪规矩的。包括但不限于宫中的吃穿、行走等各项应该做到的仪态,还有娘娘几日后册封礼上应当如何动作,如何谢恩,如何接旨等。”
“娘娘若对老身不满,”张尚仪一顿,“那老身自去回了徐贵太妃,请太妃另请高明。”
“尚仪都这样说了,我如何还敢有不满。”
云烟低声下气,瞧着很是委屈的模样。
“尚仪请,尚仪说什么都对,什么都好,只是莫要再凶我了,”云烟拍拍胸脯,“实在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没见过宫里这样大的规矩,尚仪见笑了。”
小菊站在茯苓身旁,瞠目结舌。
她哪里见过侍奉了大半年,想来柔和爱笑,讲理的娘子这等模样。便是茯苓,也是一幅大姐姐的样子,谁知这两人这会儿竟然全全变了性儿……蛮不讲理。
云烟怕张尚仪这个老骨头真被她气晕过去,借口更衣回了里屋换身衣裳喝点茶,让她在外面缓缓。
小菊给云烟解着腰带,看云烟揉揉胸脯,“哎哟,这欺负老人会不会有损功德呀?”
茯苓帮她脱下外衫,换上个轻便的,“也不算老人,能在宫中任职,年纪大了是要放出去的。”
“那便好。”
云烟放了心,看她长得严肃,长脸有些显凶,看着比爱笑的刘婶子年纪大多了。
小菊颤颤巍巍将东西放好,生怕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被训斥,云烟一眼瞧见,笑道:“怎么了,方才害怕了?”
“……倒也不是,”小菊摇摇头,“奴婢觉得娘娘这样很好,只是……”
只是反差有点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罢了。
爽自然是爽的。
茯苓点点头,问道:“娘娘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
从前的阿枝虽然机灵活泼,但是哪里会这样的把式。加上心里心心念念想着殿下当时艰难,半点不敢出声,任人拿捏。
加之当时有着心病,就算想要反击,只怕也没那个心力。
“这些啊,”云烟脸上还有些红,“话本子里的呗。”
茯苓不止一次听云烟提到话本,好奇道:“话本里除了将军小姐这样的爱情故事,竟然还有这些?”
“别问了别问了,差不多知道就行了。”
云烟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回想自己方才的作态,后知后觉地觉得太过造作了。
倒是小菊缓声道:“奴婢想起来了……怪道说方才这幕眼熟。”
“想起了什么?”茯苓接话。
“奴婢和娘娘在村里,经常听着村里的婶子吵架。村里人多,总有些混不讲理的,还有些恶婆婆说儿媳如何如何,娘娘每次……可爱听了。”
茯苓噗嗤一笑,几乎能想象到阿枝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听人吵嘴的模样。
她幼年是在宫中长大,虽然不算聪慧,但也是见过不少手段的。后来随娘子经历那样多的事情,还一个人在民间寻了娘子半年,自然也见识过不少事情。人也成长了不少,所以方才才能反应那样快,一下子便接上娘子的话。
见的人多了,什么样子也都会一点,无论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还是那矫揉造作的姿态,起码是见过的。
“原来如此……”茯苓拖着声音,“只怕还有茶楼说书先生的一份力吧?”
二人笑着云烟,给云烟脸色说得红扑扑的,云烟换好衣裳揉了揉脸,“哎呀,别说了,再说一会儿装不出来了。”
她对张尚仪第一印象就不好,几乎能想出她会如何磋磨人,板着个脸凶狠的模样。只怕自己到时候露怯了,反倒丢人。
小菊和茯苓给她换好衣裳,将衣衫拢好,铁了心思往妖妃方向一去不复返的云烟沉着脸走出里间,不甚规矩地坐在红木座椅上。
张尚仪在外面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云烟出来,在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才终于看到她现身。
说是换了件轻便的衣裳,其实也不必方才那件简洁多少,甚至还在腰间多挂了些坠子,她刚想说些什么,便见云烟“不经意”抬手,将脖颈处的毛领往下拉了拉。
“怎的有些热,炭火太足了吧。”
她自问自答着,也没想让人回话,就像是随便念叨一句。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尚仪铁青着脸,瞧见她颈侧露出来的一点点红痕。
暧昧,但是什么又昭然若揭。
她又只能将自己的话全然咽下,板着脸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册封礼就在近日,再不开始,只怕要迟了。”
“好呀,”云烟态度不错,坐正了身子,亮晶晶的眼睛一幅好学生的模样,看向张尚仪,“尚仪请。”
一柱香后,张尚仪皱眉:“娘娘怎么走路都东倒西歪没个正形,头这么低,哪里有身为贵妃的气度?”
云烟理直气壮:“在田里走路,不低头看着点怎么行?”
“一看尚仪就是没过过苦日子看不上我们乡下人,我们这样的苦命人,走得是乡间的泥土路……”
茯苓低头憋着笑,凌烟阁里只余云烟念念叨叨的声音。
……
一盏茶后,张尚仪只恨自己为什么在此,若换成旁人她早就开始训斥了。但这会儿她简直怕了云烟,只能道:“娘娘,手抬高些,多坚持会儿……”
“很高了呀,”云烟做出个行礼的姿势,“这样不好看么?”
张尚仪差点脱口而出,模样好看是好看,但歪歪扭扭的模样甚是轻浮,简直像个……烟花女子!
云烟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笑得天真。
“我在京城,路过那个什么什么……春风楼,瞧见漂亮娘子都是这般同人说话的呢。”
张尚仪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春风楼那可是烟花之地,她她她竟然!
……
半个时辰后,张尚仪再度想要开口的时候,云烟不耐烦了。
“总说我做的不好,那张尚仪来做罢。”
云烟铁了心思不做了,一点也受不了苦,“摆这些姿势,比在田里种地还累。我都快赶上耕地的老黄牛了,还不行!”
茯苓耐心按揉着肩膀,“娘娘,忍忍,咱们如今会被人给眼色瞧的呢,可不能得罪人呀!”
小菊点头:“对对对。”
云烟摇头:“不成,不成。”
她看向张尚仪:“我学不会,一定是尚仪没有示范好。不然陛下都夸赞过我聪慧的,哪里会这么久都做不好?”
张尚仪方欲开口,听她将陛下搬了出来,只能忍着,道:“那老身再示范一次,娘娘看好。”
云烟“嗯嗯”应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进去。
张尚仪重复着动作,跪拜,起身,再示范,云烟摇头,只好继续,一次次来,张尚仪终于憋不住火:“娘娘,老身已经做了十余次了,同一个动作,怎么这么久都学不会?”
她从未教过这么愚笨的学生。
“可能是尚仪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云烟眨眼,“太快了,慢点来吧。”
看着张尚仪的模样,云烟却罕见没了方才的顺心。
一遍遍让她重复的过程里,似乎也看见了某个身影,在张尚仪冷硬的表情下,忍着泪水一次次做着明明早就学会了的动作。
被她挑着刺,指着脑袋说笨,说她来自荒蛮之地不讲规矩,许久都学不会。
似乎能感受到膝盖跪得生疼,仍旧咬牙坚持着。盛夏流了满身汗水,还不肯给殿内加冰,让她穿着厚厚的朝服行礼。
宫规甚严,吃饭、饮茶、行走、甚至睡觉的姿势都有一定的规矩,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硬生生将一个年轻灵动的女子逼成了笑容都固定在了面上的泥人儿。
云烟心里忽地钝痛。
她蹙起眉头,额头也有些难受,看她忽然闭上眼难耐的样子,张尚仪道:“娘娘,不想学今日便如此罢……”
云烟睁开眼,恢复了点精力,道:“没有不想学,张尚仪是不是累了?时辰还未到,若是张尚仪想要偷懒,便去勤政殿同陛下请旨吧。”
张尚仪一噎,她正有此意。
瞧着她张狂的模样,张尚仪撇撇唇,眉头紧皱着请辞离开。
云烟揉揉脑袋,“茯苓茯苓,我再也不说人家戏台上演戏的娘子郎君容易了。”
她喘口气,“许是今天装久了,头都开始疼。”
茯苓垂眸,为她揉揉脑袋。
轻声道:“娘娘今日做得很好,若……”
若早年间能如此,或许当初,便不会有那样严重的心病。
张尚仪当年,扔掉了阿枝从北凉带来的许多东西,茯苓后来去寻,也未曾寻回。娘娘当时刚得知丧母的消息,又同晋王殿下离了心,悲伤忧愁之事,连北凉带来的最后一点依赖牵挂都没了。
此人分明是故意的。先前在王皇后处做事,王皇后殁了,便又投奔了贵妃,费心钻营。
不顾娘娘手上有烫伤,日日让娘娘辛苦学习,她却在椅子上坐得端正舒适。茯苓现在想起那阵日子,都恨得牙痒痒。
她也知道殿下定然背地敲打过她,后来稍稍收敛了些,但也没好多少。茯苓只知道,张尚仪原本早就该放出宫的。
被关在宫里,日日在尚仪局,不得升迁,也无人侍奉,日子并不算容易。好在有着往年积攒的威望,宫中进了新人,还是她来教导。
茯苓按着云烟的脑袋,道:“娘娘,日后也如此罢。”
云烟含糊着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不觉得我粗俗便好。”
勤政殿内,燕珝刚下朝,听着暗卫先行前来汇报的模样,终于展开了笑颜。
暗卫走后,孙安瞧着他面色舒畅,只道是终于瞧见陛下开怀,连声拍了拍马屁,夸奖云贵妃聪慧机灵。燕珝很是受用,面上不显,声音却隐有愉悦:“她本就是聪慧之人,什么东西一学便会。”
孙安正准备继续夸奖,却看见燕珝缓缓垂首,合上了奏折,仰靠在龙椅之上,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不敢问了,遣散了勤政殿侍候的宫女太监,为他斟上茶水。
燕珝喝了口茶,看向原本放着阿枝画像的那个里间。
“她自来聪慧,这些事情,她以前应该也是想过的。”
话没说完,但是机灵如孙安,还是明白了燕珝的意思。
从前的娘娘未必什么都不会,未必不想反抗。
她只是心里念着陛下,愿意为了他委曲求全,成为燕珝或许会喜欢的那种温柔端方的女子。
如今的娘娘能这样放肆地作弄着人,一方面是得了陛下的许可。
另一方面……
孙安赶紧垂首,避开燕珝的视线。
另一方面,是心中无爱,肆无忌惮罢了。
不必顾及燕珝的想法,才能这般自在。
燕珝将茶饮尽,挥手写下了什么,递给孙安。
“送去永安宫,”他说完,又补充了句:“让她多喝些水,说那么多话也不怕嗓子干。”
孙安接过,听燕珝最后道了一句。
“然后……再问问她,今天还给不给朕送桃酥了。朕……等着她的回复。”
第73章 造作
一阵微风带走了炭火燃烧的燥意,云烟命人将门窗打开,透透气。
方才也确实累了,折腾张尚仪,自己也挺费心力的。不仅要造作地摆弄着自己的动作,还要绞尽脑汁回想那些编出来的故事。
茯苓小菊为她捶着肩背,将酸胀的肩膀慢慢揉开,云烟叹气,也不知道是谁在折腾谁。
她喝了口牛乳,将方才吃的桃酥咽下去。
桃酥酥脆,但吃多了噎人,云烟刚顺口气,就听孙安来,说陛下问她,今日还送不送桃酥了。
云烟一愣。
“他要吃桃酥还需要问我要?御膳房没有吗……”
话说一半顿住,和张尚仪说话说多了,差点忘了正常应该怎么说话,出口就是浓重的造作味道。
赶紧闭嘴好好调整了一番,想了想道:“陛下这会儿想吃桃酥了?”
孙安一拍掌心,知晓娘娘没听懂意思,就怕自己传话不到位,到时候惹了陛下烦心。
直白解释道;“那哪儿能啊,那不是变着法想让娘娘主动请陛下来呢。”
桃酥……
云烟回过味儿来了。
还拿着牛乳的手轻晃,茯苓赶紧将其放下,关切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桃酥是奴婢昨日送去的桃酥么,那今日还送吗?”
云烟想起昨日夜里,燕珝提起桃酥时那样的神情。好像她将自己吃剩了的桃酥给他,是因为想他。
并且想让他来。
被好好养了这么久,逐渐柔嫩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杯壁,云烟垂眸不语,看着那杯中的牛乳。
她这会儿都还记得昨夜燕珝来时,月光洒落他满脸的模样。
想让他来吗?
或许……
云烟咬唇思索一瞬,“这本就是陛下的皇宫,陛下想来何处不能来?”
孙安展颜一笑,“娘娘说的是!那娘娘可愿意给陛下送盘桃酥,让老奴回去好交代?”
茯苓也看着云烟的表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看起来对陛下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娘子也已经慢慢融化,眼中似有羞有怯,垂眸思索着要不要让郎君过来。
茯苓道:“娘娘,桃酥今日也剩了不少呢。”
云烟瞧她一眼,“才不要。”
这话听得小菊都一紧张,怎的方才还一副同意陛下来的样子,这会儿又不送桃酥了?
孙安搓了搓手,正欲说什么,便听云烟低声道:“把那个软酪送去,吃着黏糊糊的嘴里难受,还没味道。”
她撇开脸,不让众人看清她的神情。
“我才不想吃呢,就给他好了。”
指尖在盛着牛乳的杯边慢慢划着圈,云烟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脸皮极厚的某人。
怎么会有人想要别人吃剩的糕点。
不过说来,以他那样的作态,就算她不送糕点,他还真不来了?
多此一举做甚,难为孙安跑来一趟。
云烟抬抬下颌,“烦请孙公公和陛下讲讲,陛下今日吩咐的妾可都做好了,陛下答应妾给出的许诺,也应该实现。”
孙安一张老脸笑眯眯将折好的纸递给云烟,“贵妃娘娘,陛下在老奴来前便将此物准备好了。娘娘看看,是不是娘娘想要的?”
云烟接过。
随意扫了一眼,确定燕珝将其白纸黑字地写上,盖了印章,满意颔首。
“多谢孙公公。”
见孙安连连点头,却还一脸等待她下文的意思,云烟只好抿唇,磨磨蹭蹭道:“多谢陛下,陛下大恩大德……”
茯苓瞧她这模样都忍不住笑,连声将孙公公请走,道:“娘娘如今真是越来越活泼了。”
“我一直都还算活泼呀,”云烟抱着被子继续喝了口,温温热热的暖到了胃里,“什么叫如今越来越活泼,我感觉我还算是……”
云烟想了想,没想出形容词,但自己似乎并不算太过内敛的类型,起码没有付菡那么端庄。
张尚仪某种意义上来说,说的也没错,她是挺没规没矩的。
但是不像茯苓语气中,那么……不活泼吧?
她想了想,自己从醒来之后,也就刚醒来什么都不懂迷迷糊糊的那阵子有些郁郁,后来到了村里,日日和还算淳朴的乡里人相处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起来心境也就好多了。再然后便是进宫,进宫之处虽然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如今算是放松些了,便没了从前的拘束。
这个贵妃当得还挺逍遥自在。
云烟将牛乳喝完,难得摸了摸撑得圆滚滚的肚子,瞧见张尚仪面如死灰地回来了。
她笑眯眯的看向张尚仪。
“尚仪,陛下怎么说?”
张尚仪垂首,行了个礼,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气。
她等了许久,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倒是看见端着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点心的孙安大摇大摆地回来,瞧见她,孙安也只是客气一笑,转身进了勤政殿。
陛下分明就在里面,张尚仪捏紧了手,她怎么说也是看着陛下长大,陛下的礼仪规矩都是她教导的,如今竟然连她这半个老师的情面都不看了——
她想要找孙安,孙安出来,也只是摇摇头,道:“尚仪呀,徐贵太妃请您教导贵妃规矩,那便好好做就是了,大家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呢?听主子命便好了。”
“陛下……”
张尚仪想要开口,却被孙安打断:“张尚仪,不是我说你,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最厌恶那等……”
他一顿,上下扫视了张尚仪一眼,道:“不,不是说尚仪啊。听哥哥一句劝,贵妃娘娘现在前途大着呢,伺候好了有功,但要是伺候不好……若是在什么仪式上出了差错,娘娘有着陛下的恩宠想来不会有事,但教导娘娘规矩的尚仪您只怕……”
他话未说完,瞧见张尚仪脸色越来越沉,眯眼一笑:“尚仪知晓便好。”
手中的拂尘再度摆开,转身回勤政殿伺候主子去了。
张尚仪的前半生还算是顺风顺水的,哪里被这样对待过。
王皇后倒台,她便火速去了贵妃处,当年帮着贵妃收拾了多少新进宫的小妃嫔。她以为,晋王侧妃也不过是她手下收拾的其中一个,哪有什么特别的。
她可是教导过多少皇子公主的,就连晋王,都对她十分尊敬。
一个在秦宫中人人厌恶,都瞧不上的北凉公主,粗俗无礼,身上的铃铛叮当做响没有半点端庄仪态,哪里配得上晋王?配得上这皇宫?
可谁能知道,她就是死了,还能被追封皇后,被万民悼念。
她就算是死得透透的了,还能让陛下怀缅到在乡间寻了更加无礼,更加狂放的替身——竟还不如她!
明昭皇后那时候面对着她,可是大气都不敢出的。
这个云贵妃……张尚仪一想到自己还要同她相处些日子,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转头去了徐贵太妃处,徐贵太妃听了她的禀报,也只能无奈地把玩着郑王妃方送来的玉如意,道:“贵妃再狂放,那也是陛下喜欢的人。在宫中规矩可不能出错,要说教导,你最有经验。若是你都不行,那整个尚仪局只怕都无人能行了。”
“况且……”徐贵太妃瞧她一眼,“让你去,那是陛下亲口吩咐,陛下旨意,本宫也不敢不遵。”
张尚仪垂首,只能行礼离去。
现在连走都没法儿走了,徐贵太妃这条路也断了,她心一横,云贵妃再张狂,总归也只相处这么一阵子,忍忍便过去了。她就不信云贵妃还能真在仪式上出什么差错来丢丑,到时候害的,可不知是她。
怀着这样的心思,张尚仪回了永安宫,瞧见吃饱喝足的云贵妃气得肚子都发疼,好声好气地劝着这位贵妃娘娘再多做几回,几乎要将自己一生的心力都耗尽了。
云烟自己也累了,没怎么多说,想着省省力气日后还有得是机会,今日便如此,将人放走了。
午膳过后,她小憩了会儿。晚间付菡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她将昨日同郑王妃的话对付菡讲了讲。付菡摇头叹气,道:“明昭皇后生前,确实遭了许多非议。”
云烟支着脑袋听了许多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夜里,燕珝果真来了,瞧见她兴致不高,关切道:“怎的了?”
“陛下,”云烟声音有些闷,“虽然许多事,昨日夜里便知晓了。但亲耳详细听完,还是觉得有些伤心。”
“伤心什么?”燕珝看着她叹气的模样,料想付菡应当是将那些事讲给了她,道:“明昭皇后那些事么?”
“是呀。”
云烟站起身,在凌烟阁二楼的露台上,感受着夜里带着潮气的凉风。
脸被吹得通红,她低声道:“昨夜,陛下也只告诉妾,她当时受了许多非议和污蔑。”
云烟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往日里看话本,再如何的感情她笑完哭完也就罢了,日后不会如何想起。偏偏今日,也不知是不是付菡讲话太过生动,娓娓道来的故事几乎让她能想想到当时当日的情境。
一想到,那颗心就钝痛。
“只是不知,竟然是那样的光景,”她蹙起眉头,“明昭皇后当时得有多难受啊?”
明昭皇后是个好人,她如今也这么认为了。但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替代品,因着她才换来了一身荣华,换来了付菡的温柔相待,因为她的好,还占着她的丈夫。
哪怕这荣华富贵的前提,是逼走了她的丈夫,夺去了她的自由。
她也知晓,能进宫,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然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了。
自己不该日日怨怼。
但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替代终究是个替代,他们对明昭皇后的爱,不可能转移到她身上来。
她也不愿意接受原本就是旁人的爱。
今日面对着张尚仪,虽然像是出了口气,心中舒畅,却还是感觉少了什么。
直到燕珝出现,带着一身风霜,似乎还有着处理政务的疲倦站在她面前,云烟忽然觉得,自己若是那位明昭皇后,站在梨树之下,看着俊美的郎君,手边有着香甜的糕点和热乎乎的牛乳,定然也是欢喜的。
“她当时再难受,如今也有你帮她报复回来了。”
燕珝走到她身后,将披风给她穿上。
云烟摸着毛绒绒的披风,温暖从背后传来,她看向燕珝,“话本中,一般女主角站在高处寒冷的时候,应当是什么将军男主很好的表现时机,从背后抱着,还能说些情话。”
燕珝眸光柔软,“没想到贵妃这般主动……”
他想过要抱她,却害怕她的抗拒。
他如今已经有些害怕她不耐的眼神了。只有在夜里,在榻上,看不到她皱起的眉头,和抗拒的眼神时,他才敢伸出手,抱住,或者紧紧只是拉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存在。
话未说完,便见云烟侧过身子,避开了他抬起的手臂,歪过脸。
只听悠悠风声将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落寞,和不可言说的孤单。
“所以啊,妾一看就不是话本中主角的样子,像极了那些恶人,等到好郎君的心上人回来了,便要赶紧离开。”
“否则,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凄惨下场呢。”
云烟抿唇,想象着那些或许会发生的画面。
燕珝头一次这么痛恨本朝民间不禁书册印发。
民间话本画册兴盛,价格便宜,以此为生的写手也不少。无论是先帝还是燕珝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消遣方式,识字的看话本,不识字的看画册,时常有官府中人去巡查违禁的书册,只要不是什么禁书或是太过离谱的,有损皇家威严的,基本都能流向百姓。
却没想到,这会儿竟然害了自个儿。
燕珝将他的披风展开,围住云烟。
“胡说。”
声音淡淡,宛如叹息:“你有没有良心的。”
云烟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似乎在半月前,她盖着火红的盖头被燕珝用长剑挑开时,他便说过这个话。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渐渐重合,那时他满身杀气,看着像是地狱里出来的阎罗,眼神几乎能将她拆吃入腹。
似乎只要她有一丝反抗的意味,他便会将她无情斩于剑下。
云烟不禁打了个寒颤,可这会儿的燕珝早便没了那日的戾气。同样的话从同样的人口中说出,她听着却没了当时的害怕。
语气中那无尽的叹息和依恋,好像要将她圈圈包裹住。
云烟差一点便沉溺进去了。
好在她清醒,她这么想。
她知晓自己是谁,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在这宫中。人人都知晓她是替身,她不能自己反倒沉浸其中了。
云烟想要推开这个怀抱,抬起手,却被男人拢住动弹不得。云烟皱眉,低声说了句“陛下”,便有一次想要脱离开他的怀抱。
他的胸膛很温暖,即使隔着这么厚的衣裳,她也能感受到男人坚实的胸膛带着似火的温度,灼得人好像能被烫坏。
云烟的反抗来得猝不及防,她方抬起手,在他的臂膀中转过身想要推开他,却被厚厚的衣裳牵绊住,限制了行动。男人显然也不想她就这么离开,意外她的动作,还未曾反应过来,便看她抬起了手。
在外面吹风有些冰凉的手指触及了一处坚.硬.滚.烫,云烟一愣,看着自己玉白的指尖划过男人的脖颈,眼前人的呼吸骤然加重,似乎又将她搂紧了些。
“云贵妃,”男人的声音低沉,云烟紧贴着他的胸膛,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的微微振动,“知不知道,男人的喉结不能乱摸的?”
“为、为什么。”
云烟咽了口口水,看着那处被自己方才不小心触碰到的地方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上下起伏,在无暇的肌肤之下滚动着,不禁有些恍了眼。
她知道自己下手不重,但不确定脖颈这样的地方会不会比旁的地方脆弱些,只怕自己方才不经意打痛了他。她只想脱离开这个怀抱,并不想打他。
云烟抬起手,懵懂的视线一次次落在他的颈部正中,似是想要触摸。
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的指尖被男人一把抓住,按在身后。
这样被钳制着的姿态让她有些难受,皱着眉头娇声反抗:“怎么……”
甫一抬眸,却看见男人骤然有些晦涩的眼神。
“朕是不是告诉过你,”燕珝低声,带了些警告的意味:“不要乱动。”
“什么时候?”
云烟嘴快,下意识反驳。
她仔细思索,反击道:“那也没说是抱着妾的时候呀,陛下只说了在榻上……”
怀抱又紧了几分,似是感受到了危险,云烟赶紧闭上唇,只用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像是根本不明白会发生什么。
燕珝深吸口气,强忍着自己想要对着她还带着点红痕的脖颈咬下去的冲动,只是将她紧紧搂住,道:“安分待着,让朕抱一会儿。”
似乎是他声音中的丝丝哑意让云烟乖顺下来,女子乖乖地在他怀中,不动了。
他拍拍她单薄的背脊,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衫,也能感受到她后背上的骨骼是怎样的硌人,他心一软,将下颌靠在了她的头顶。
她是北凉人,比大秦女子要高一些,但是没有茯苓那样高大,比他矮上一个头,这样怀抱着,正好能让她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而他,也能完完全全地怀抱着她。
静谧无声中,女子时重时浅的呼吸变得明显,燕珝顺着她的发丝,让发丝柔顺地在他的指尖缠绕着。
似乎是这会儿顺了毛,云烟有些舒服,燕珝感受着她偏过脑袋,但又继续乖巧地靠在他的肩膀,像是无声道:“这边这边。”
燕珝仓促一笑,换了只手,继续拍着她的背。
云烟眯起眼,她觉得心情不错的时候便会这样,像只慵懒的猫儿。方才是因为什么不高兴来着?这会儿已经全然忘光了。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拥抱着,但心里哪点烦躁和郁闷好像就如此被抚平,随着发丝的顺垂,跳动的心脏渐渐沉缓下来。
云烟也可以听见燕珝的心跳。
漫长的呼吸中,他们的心跳逐渐趋同。
咚、咚。
打断这片静谧的,是云烟试探着抬起的手。
她将手从男人的臂弯处伸出去,伸进了厚厚的披风之中,以同样的姿势青涩地拍着他的背部。
柔软的披风之下,云烟的动作谁也看不见,但燕珝可以感受到。
她不知为何燕珝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拥抱着她,靠着她什么也不说,但她想起燕珝来时,满身的寒气与疲惫。
还是昨夜满身月色的男人好看。
她便也学着燕珝的样子这么做了。她在男人的动作中得到了抚慰,便也想让他在自己的怀抱里,或许寻到一片安宁。
云烟看不见燕珝的脸,也看不见他如今的神情,不知道他的眉头是否松了下来,面上的严肃是否都换成了平和,但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怀抱更加温暖,更加炽热。
还未曾到入眠的时候,永安宫中仍有宫人行走,云烟听见窸窸窣窣传来的脚步声,忽地一惊,接着便听到小菊细细的嗓音。
宫女太监们说着什么话,她听不清楚,但外界的一丝声音迅速将她拉回了现实,云烟脸一红,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和明明还应该怨着的男人这样不知道拥抱了多久。
她一紧张,浑身紧绷,在燕珝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推开了他,寒冷的空气又一次注入她的衣领,云烟却顾不得那么多,回头望他一眼,赶紧跑进了屋里。
燕珝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就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赶紧跑回了自己的巢穴。回望他的那一眼含羞带怯,面上带着粉意,娇俏极了。
男人靠在栏杆之上,看着晴朗的月色。
蓦地笑出了声来。
云烟或许真是害羞了,一想到那个拥抱,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直到了第二日,第三日,她都不想再见到燕珝。
那无论是桃酥,还是软酪,统统自己吃掉,吃不完给茯苓和小菊吃,反正不会给他。
云烟坐在桌边,再一次送走了张尚仪后,仍旧懊恼。
怎么能,怎么能和他抱这么久呢?她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烦躁的情绪,竟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之后便好了,还鬼使神差地回抱了他。
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像话本中的那些娘子一样,喜欢上主角无可自拔?
……太荒谬了。云烟一拳捶上桌子,给茯苓吓了一跳。
茯苓正擦着花瓶,差点没给摔碎,看她这模样,不知她为何生气。
“娘娘,”茯苓拍拍云烟的背脊,“怎么了?”
茯苓的动作再一次让云烟想起男人那日的举动,更加羞赧,皱起眉头,道:“……没事。”
这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前日陛下不知为何,竟然被娘娘“赶”走了,半推半就着出了永安宫。第二日午间来陪娘娘用了膳,今日晨间又大早上宣了娘娘前去福宁殿陪他用膳,两人这般,茯苓真就看不懂了。
分明前日里,孙安来问娘娘要不要给陛下送点心的时候,娘娘是答应的。
茯苓揣摩着心意,道:“娘娘,今日还……不让陛下来么?”
云烟拍拍桌子,“我可没说不让他来!”
她觉得自己怪怪的,燕珝也怪怪的,不过两日没送点心,竟然晚上还真不来了,只在用膳的时候叫她过去,盯着她吃完东西又回来。
……真真是莫名其妙。
云烟如今看那个露台都觉得处处不顺眼,只恨自己为什么要选凌烟阁。
她撇过头,“今日点心可有多的?”
“有、有。”茯苓一喜,只道娘娘又想通了,正打算说些什么,便听娘娘道:“送去给太医院的胡太医用,他日日来为我诊脉,也算辛苦了。”
云烟叮嘱道:“让小厨房多做些好的去。”
茯苓犹豫道:“娘娘不是想见陛下?”
“不想,绝对不想。”云烟看着桌面,声音冷淡,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直到小菊来,面上带着笑。
“娘娘,陛下说,让娘娘更衣,下了朝便带娘娘出宫去。”
云烟一愣,指尖稍稍蜷起。
小菊的声音仍在继续,她道:“陛下说,娘娘不来见他,他便想着法子来见娘娘。今日终于想到了,带娘娘出宫去,也算遵守诺言。”
小菊见云烟坐在椅子上不动,疑惑道:“娘娘,怎的看着不大高兴?”
云烟摇头。
“不是不高兴……”
她咬着唇,道:“走罢。”
再不走,梅花便要谢了。
第74章 梅山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精美的葡萄花鸟纹银香球散发着宜人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云烟觉得自己很有些小题大做。
不过是一个拥抱,他们之前明明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在他惯常处理政务的勤政殿,他曾经还那样让她失神过。
他们亲吻过,也不是头一回拥抱,在榻上他们手牵着手,被他搂住入眠。
一同坠入梦乡。
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她如今也是他的贵妃,就算是他要做些什么,也是合乎礼法的。
可她还是会因为一个意味不明的拥抱和安抚,慌乱了这样久。
她恍惚地想了许多次,却始终不敢沉下心来仔细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下意识地逃避着所有的想法。连着两日都不曾好好入眠,或许还有着习惯了燕珝睡在身边的原因,她躺在凌烟阁自己命人布置好的榻上,明明温暖柔软,却还是睡不着。
这样过了两日,本就身子不算好的她更有些精神萎靡,要不是燕珝盯着她用膳,顿顿不是自己盯着,便是让茯苓盯完细细将用了什么全部汇报给她,只怕早就又病倒了。
马车中,云烟迷迷糊糊想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出了宫。
……她以为,她这辈子可能都要关在那深宫之中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时刻,能自在地坐在宽敞马车的软垫上,身后靠着圆乎乎的靠枕,手边是剥好了的橘子和散发着暖意的香炉,茶水咕噜噜冒着泡,气氛安谧又宁静。
如果身边没有一个淡着神色讨人厌的男人的话,云烟真会觉得今日是完美的一日,适合好好睡上一觉。
马车上也不好做什么,云烟起初的兴奋劲儿过去了,这会燕珝在身旁,不知为何,起初有些烦躁的心竟也缓缓平静下来,靠在软软的软垫上,眨巴起了眼睛。
燕珝似笑非笑地瞧了半天,终于在她忍不住头要掉到桌子上的时候靠近,将她的脑袋托住。
“行了,困了就睡,路程还有一会儿。”
云烟的睡意在燕珝靠近的时候瞬间醒了大半,又在男人伸手托住她,将她的脑袋放到肩膀上的时候醒了另外一半。她颇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身子,方想抽离,却又感受到燕珝温热的身躯,还是忍不住继续靠着。
她闭上双眼,装作没什么反应的模样,点点头,嘴上还客气道:“多谢陛下。”
马车虽好,软枕也舒服,却没有靠着脑袋的地方。出行装束再简洁,她脑袋上也是束好了发髻,带着钗环的,有些重,靠着正好。
云烟毕竟还是困了,也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马车摇晃着,马蹄声哒哒在耳边盘旋,不一会儿,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中。
燕珝一动也没动,少见地有些僵硬。
她方才一瞬间想要抽离他都看在眼里,也做好了她装模作样打着哈欠可能会转去另一侧,远离他的准备,却不想她竟然真的靠在了他的肩膀。没什么肉有些瘦削的脸颊靠在他肩膀处的衣衫之上,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钻进他的衣领,靠近他的脖颈,隐隐有些发痒。
时间忽然就变得很慢,静谧无声中,逐渐变得悠长的气息在耳边若隐若现。
燕珝忽然觉得很渴。
可他怕惊动云烟,看着茶水冒了泡也没喝,另一侧的手不动声色地将茶壶拿起,远离了小炉,茶水冒着泡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如今,只剩车轮与马蹄之声了。
燕珝看着她与自己之间还存在着的丝丝缝隙,二人坐在马车两侧,可女子的头却歪歪斜斜倒在肩膀上,也不知舒不舒服。
他垂眸。
马车还是太大的,既然是便装出宫游玩,不好如此张扬。回程的时候,换辆小点的来好了。
最好要同他紧紧坐在一起,不能分离的那种。
燕珝打定了注意,看着女子逐渐放松的脸颊,崩了许久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这两日并不好过。
他这样了解她,自然知晓她所有情绪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了什么,她面上的那些小表情,没有一个能瞒过他的眼睛。
明明可以强硬地让她想清楚,可这次,他忽然有些想要装傻。
不想将话都说明白,他想看看她会如何选择,会如何做。
等了两日,只在自己极其想念的时候同她一道用膳。剩余时候,全都很克制地自己处理公务。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心。现在的他早已不记得没有阿枝的时候他是如何处理政务的,只知道现在的他,没了她不行。
不是她不能离开他,是他离不开她。
燕珝抚摸着书脊的手指带上了一点力道。
她的脑袋还靠在自己的肩膀……这算是她的选择吗?
是她自那日之后,愿意做出的选择吗?
还是……只是单纯觉得,这样舒服,靠着睡一路也不错?
燕珝抿抿唇,将身子更靠近了她一点。
无所谓了,她只要能接受自己,管她心中如何想。
燕珝曾经最讨厌话未说事未做,心里却想了千百转的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也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步步迁就着她,忘了自己从前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人真的会改变吗?燕珝想,云烟这般……她能开心就好。
马车渐渐停下,燕珝在里面未说话,外头的人便也不敢贸然扰了主子。寂静之中,燕珝缓缓垂眸,看着已然睡着了的娇靥。
车厢里暖和,云烟可能真的是累了,睡得熟,半点没有感受到马车已然停下。脸上睡出了几条红痕,看着甜软得很。
要是醒着能同睡着一样乖巧该多好。
燕珝沉默一瞬,最终还是选择轻柔地伸出手将她抱起,她确实睡得沉,衣服厚重,手打横抱起她的时候感受到柔软的身躯被比她更软的衣料包裹着,竟然有些心猿意马。燕珝感慨自己愈发降低的自制力,将她抱下了马车。
云烟被抱在怀中,完全被环绕着的感觉还算舒适,将头往男人的脖颈处蹭了蹭,像只熟睡的猫儿。
燕珝感受着她的动作,呼吸一滞,面无表情地下了车。马车外毕竟寒凉,云烟似乎瑟缩了下,又因着他下车的动作稍微醒了些甚至,眼睛睁开一条缝随意扫了扫,在瞧见燕珝俊颜的时候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郎君,”她声音含糊,近似呢喃,“……慢些,冷。”
她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厚重的衣领里,但燕珝还是听到了。
有许久没有听到她这样依恋地唤他郎君了。
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只是抱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进别苑的步伐都缓了些,沉声安抚道:“知晓了,睡吧。”
得到他的回应,云烟更安了心,迷迷糊糊地点点头,靠在他的怀里继续闭上了双眼。
燕珝指尖紧得都有些发白,要不是大麾极厚,只怕都要捏痛她的肩膀。意识到这里,燕珝闭了闭眼,将手放轻了些,几步近了屋内,让她睡会儿。
叫来随侍的太医,确定只是困倦没有旁的事情后,燕珝才解下披风,坐在她身边。
看她睡得香,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来,燕珝叹口气,坐在桌边翻阅起书册。
云烟费劲睁开眼,在感受到光亮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路上一直睡到现在。
还未起身,便听见燕珝同人在外间的说话声。她坐起身缓了缓,等彻底清醒过来之后,才披上外衫,蹑手蹑脚下榻。
里屋的榻旁有张长桌,她记得进屋的时候迷迷糊糊瞧了一眼,上面什么都没有,这会儿其上已经覆盖了密密麻麻的奏折朱批。不禁咋舌,出来游玩还这样操心政时,也不怕把身子熬坏。
云烟拢着外衫,听他在外面说话只怕有什么要紧的事,百无聊赖地在里间等着。鞋松垮地套在脚上,也不觉得冷,坐在了桌边的座椅上,似乎还有着燕珝留下的温度。
看来刚走没多久,那也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谈完。
她打了个哈欠,拿了张纸沾了墨,随便瞧着燕珝的字迹写了什么。
燕珝进屋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云烟神情专注,没发现他已然结束了谈话进来,面上带着睡饱之后的闲适,乌亮亮的眼睛瞧着书页。
她姿势不算端正,有点趴在桌上的感觉,歪着脑袋将笔头一点点落在纸面上,不知在写着什么。写一写,还看一看桌上的其他纸页。
燕珝眼底噙着笑,方才处理政务紧绷的神经又一次放松下来,自己也学着她的样子歪了脑袋,靠在屏风处瞧着她。
云烟写完几个字,终于抬头发现了燕珝。
她猛地收起纸页,双手一扑将自己的方才写出的字都压在手下,先发制人道:“陛下怎么走路没有声音的,还偷看!”
“哪里是偷看,”燕珝理直气壮,“朕有半分躲的痕迹么?”
云烟一噎,自以为掩饰很好地将手下的纸页团起在手心里,声音虚了些:“陛下站多久了……不累么?”
“姑且当你是在关心朕了。”
男人手一放,缓步往这边来。
云烟藏东西的动作哪里有他快,燕珝长眉一挑,“写了什么不能让朕看的?”
“没写什么啊,”云烟一急语速就有点快,“就是随手涂画,陛下就别看了,免得污了您的眼。”
燕珝本就是逗逗她,见她这样的反应,反倒来了兴致,扬声道:“贵妃大作,朕怎能不看?”
云烟埋在掌心中的纸团被燕珝轻而易举地包住,掌心被动作不经意勾了勾,云烟一痒下意识松手,便看见那纸团被男人牢牢抓住了。
认命,云烟撇下唇角,反正她也没写什么。
燕珝打开纸团,原以为她会写一些什么抹黑他的话,或是什么刻意的涂鸦,这才不敢给他看。却不想纸团打开后,入眼竟然是稍显稚嫩,但工整到有些刻板的整齐。
“……这是什么?”
云烟视线游移,没有回答。
得不到她的回应,燕珝也不恼,稍多看几眼便明白了这究竟是什么。
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她这样不想让他看到。
说不上其中有什么内容,因为都是一个个的大字,排列组合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字迹模样,怎么看怎么熟悉。
她书写看起来有些不大习惯,应当是许久没有好好写过字造成的,看着笔记偶有犹疑颤抖,偶有不受控制的多余笔画,都被她用粗粗的线条划去了。
纸面上留下的,应该是让她满意的字并不多,但那几个字也分外整齐,看着有些可爱。
“这是在临摹朕的笔迹?”
燕珝站在桌前,很轻易地就能看到桌上散乱的奏折,她有在小心摆放整齐,基本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但以他的记忆力,还是能看出哪些奏折有被翻动过。
云烟耳尖飞起了红,带着淡淡的颜色。刻意不去看他的目光,反倒是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百无聊赖地扣着指甲。
“觉得陛下这几个字写的好看,”她轻轻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分外挠人心弦,“不算临摹,就是照着比划一下。”
已经过了最初的那种热乎劲儿,云烟也没方才那么羞赧了,逐渐理直气壮起来,“临摹也没什么问题对吧?妾什么也不懂,看着奏折也看不懂什么。”
“陛下不会怪罪妾吧……”
她越说越觉得这会儿的想法是对的,当时鬼使神差看着字便慢悠悠照着写了几个,瞧见燕珝来下意识藏起,这怎么可能是因为她一直想着他被吓到了呢?
一定是在这种公事公办的场合,她不应该翻动奏折还到处看而已。
她心虚,肯定是因为怕燕珝怪罪她翻奏折。
这奏折上的事可都是国之大事呢,云烟看向燕珝,不自觉地便带上了点委屈,像是在隐隐求着燕珝不要生气。
谁知燕珝瞧着她的面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唇角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修长的指尖将纸页缓缓折起,再对折。
在云烟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燕珝将纸页放进了自己的胸前,保存好。
“云贵妃心里这样装着朕,朕欢喜都来不及,”燕珝瞧着她,指尖轻点她的额头,云烟躲避不及,被好好敲了一下,“怎么可能怪罪你。”
“……哪里就装着,”云烟低声准备反驳,但想起自己方才还有些理亏,赶紧止住了声音,道:“陛下竟然还欢喜呢。”
她不大理解燕珝常常说出来的话,只觉得他肯定是随口敷衍。将方才翻动过的笔墨都回归了原处,道:“多谢陛下不怪罪……”
“鞋穿好。”
未等她话说完,燕珝皱皱眉头,“衣裳怎么也不穿好。”
云烟瞧了瞧自己,并无不规整之处,顶多鞋子未曾穿踏实,衣裳上的系带没能系好。
她蹙起柳眉,“那不是陛下进来地无声无息么?妾要是知晓陛下瞧着,定当收拾齐整盛装打扮伺候君王——”
“你最好是。”
燕珝看她越说越兴奋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指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她的声音瞬间止住,换成了一声委屈的“哎哟”。
“哎哟什么,再磨蹭,今日便看不了梅花了。”
燕珝语气凉凉,云烟赶紧摆正态度,将衣裳系好,鞋子穿好,拉了拉燕珝的衣袖。
“现在穿好了,陛下瞧,”她语气有些上扬,“现在能去了吗?”
“现在……”燕珝拉长了声音,垂下头,靠近她。
距离很近,呼吸可闻,云烟抬首直直地撞上燕珝黑沉的瞳孔,来不及闪躲眼神,就已经沉溺在其中。
“……不行。”
气氛急转直下,云烟有些气急败坏,扯着嗓子:“什么不行啊?为什么不行啊,来都来了……”
“好好,别嚷嚷,”燕珝赶紧按住她的脸,不管她胡乱的扑腾,“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做了什么呢。”
云烟有些上挑,原本应该是带着媚意的眼眸这会儿我见犹怜地瞧着燕珝,眸中尽是可怜。
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便动人,她软了嗓子,“不会就在这别苑待上一会儿便要回宫了吧?”
“……不要不要,”她开口,“来都来了陛下,陛下不想散散心吗?妾可以陪您散步赏花谈心,晚上还能看月亮看星星,真的不出去看看吗?”
这语气,听着好不叫人心疼。
燕珝放下手,“云贵妃,无理取闹之前好歹问清楚事实。”
“什么?”
云烟静了下来,眼巴巴望着他道。
“你午膳用了吗?”燕珝语气平静,“梅花再好看,能饱腹么?先用了午膳再说。”
“那咱们能去看吗?”云烟急于确认这一点。
这一觉睡过了午膳的时辰,云烟也不大好意思,语气软了又软,几乎是低声下气,扯了扯燕珝的衣袖。
重复着她觉得最好用的那句话:“来都来了……”
“看你午膳表现。”
燕珝反倒静下来,瞧着她的动作,唇角微微上扬,顺着她扯着衣袖的力道将她的手包住,传了午膳。
早晨是盯着她吃的,想来她也没多饿。但燕珝看着她碗里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粥,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就吃这么点,出来玩不需要力气么?”燕珝沉声道。
云烟简直见缝插针,寻着机会便睁大了眼睛,问道:“所以咱们一会儿出去玩?”
“先吃饭。”
燕珝不接她的话。
云烟叼着筷子磨磨唧唧地将东西往嘴里送,瞧着她漫不经心根本没嚼便吞下去的模样,燕珝又忍不住了。
“云烟,”燕珝住了筷子,瞧见女子琉璃般的瞳孔看向他,道:“这碗饭用完,便出去。”
“真的?”
云烟将信将疑地看着燕珝将她的碗端起,盛了碗饭,还将些青菜肉类之类的全摆放了上去。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么多?”
“不愿意的话,朕看你还挺喜欢写字的,下午便陪朕在书房处理政务吧。”
话音方落,云烟便端起饭往嘴里塞。
燕珝赶紧拦住,语气无奈。
“慢点。”
云烟最终还是得偿所愿。
燕珝本就没有不想让她出来的意思,山上如今各处都有他的人盯着,还有黑骑卫在,不怕安全问题,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被玉珠带着人便围上来。
云烟许久未曾来过这样开阔的地界,雪白的毛领中那个脑袋转动着,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园外的梅树。
“好好看……”
她低声感叹。
“这里还没什么,前面的梅园,半山的梅树,”燕珝上前几步,拉着她,“那才好看。”
“陛下从前看过吗?”云烟歪过头看他。
“来过几回,正好也都是冬日,”燕珝缓声道:“当时彻知述成在梅下舞剑,菡娘煮茶,长川……”
他一顿,“长川与朕一同下棋,如此,能住上好几日。”
云烟想了想那副场景,感叹道:“那样可真好,真闲适。”
“是啊。”
燕珝附和,“只是从前的时光已然不在了。”
拉着云烟的手紧了几分,云烟也想着他方才所说,稍稍回握。
“不过现在不是还有妾在吗?”云烟声音不大,但燕珝听得分明,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就好像不好意思一样,赶紧道:“梅园在何处?这处的梅花已经很好看了,还要走多久?”
“这点耐性都没有,还嚷嚷着要赏花?”
燕珝低低笑出声,“快到了。”
云烟也远远能瞧见,往前走几步,就已经看到了半山的梅树。
看起来小小一朵的梅树,在山上漫山遍野地盛放着,山头上还有雪色,红白相映,夹杂着黑色的枝干,冲击着云烟的视线。
云烟“哇”了一声,撒开了燕珝的手一人往前,燕珝无奈摇头,任她前去。
只是叮嘱道:“慢些跑,用了午膳别这么急着……”
人已经慢慢跑远,燕珝止住了声音。只怕根本不会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一会儿腹痛看她该如何。
他漫步走在梅树之下,已然是快三月了,山上的梅花也到了正怒放的时候,再过阵子,便该谢了。
他们赶在最后的时间,来山上一同观赏着这样夺目的梅山,云烟的脚步声踢踏着,终于停下。
燕珝跟上,看见她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云烟低着头,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默念着什么。
燕珝背过手,瞧着她的模样。
样子有些熟悉,似乎在许多年前,他也看见过某个形容娇俏的女子在开心的时候,便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
忽然有些后悔,当时没有问她在做什么。
在祈求祝福?还是在求着什么?燕珝也不知道,他只是隔着几根梅枝,上面盛放着的梅花,看到了来自多年前的,阿枝的眼瞳。
“郎君。”
她道:“郎君来看,这花可好看了。”
燕珝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
第75章 秋日
一阵恍惚中,燕珝看见云烟缓缓抬起了头,投来澄澈的目光。
眸中水光盈盈流转,带着几分喜悦和恬静。
“怎么了?”
无论相隔多久,他始终会在她身边。而她也一定不会再离开他。
燕珝展颜,主动询问:“在许愿?”
“也不算是,”云烟摇摇头,“怎么说呢……陛下可去过北凉?”
燕珝看她一眼,眸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云烟不知道他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道:“哦,原是妾说错了,是凉州。”
“陛下若去过凉州,便知晓凉州哪里是如何贫瘠,根本生长不出来作物,更别说像这样的花朵了。”
云烟脑海浮现出些画面,却怎么也看不明晰。记忆的缺失让她忘记了很多原本应该记住的东西,但最基本的一些,她还是能知道的,就像人生下来便会呼吸一样,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告诉她那些事原本是什么样子。
她声音扬了些,像是因为害怕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燕珝会听不见一般,又或是因为提起了她如今几乎是毫无印象的凉州家乡,从依稀的记忆中搜寻,比空口胡诌还让人心虚。
她想了想,道:“反正凉州极其难见这样的美景,陛下知不知晓妾从前摔坏了脑子忘了许多东西?”
“凉州的许多事情妾都给忘了,但此情此景如同仙境般,便是画册上也没有这样好的风景。妾的阿娘从前告诉妾,开心的时候就赶紧闭眼许愿,记住这瞬间的开心。日后回想起来印象就比随便看的那几眼更加深刻……”
她忽地住了嘴。
阿娘?
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好像打开了什么,又在一瞬间从脑中引出了一大片的疼痛和肿胀,云烟皱起眉头,听到燕珝轻声回应:“朕知道。”
知道什么?是知道她从前忘了许多东西,还是知道她方才所说的话?
云烟无暇顾及,只是在燕珝看不到的侧面揉了揉脑袋,希望能将那点胀痛压下去。
燕珝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上前揽住她,温热的大掌在她之前受伤的地方轻轻按揉,动作熟稔姿态亲昵,像是做过许多回一般。
男人身上好闻的冷香一点点钻入鼻腔,宛如丝绸般在她的脑中旋转着抚平了脑中的胀痛。头上的难受让皱起的眉间都觉得紧张,直到燕珝轻柔地为她舒缓着,让她放松。
不过须臾,燕珝掌下的那一小块肌肤缓缓放松下来,云烟的呼吸也放缓了些。像是感受到了女子的变化,燕珝垂眸,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药瓶。
药瓶不大,棕色的瓶身看着平平无奇,云烟头痛缓解了些,哑声问燕珝:“这是什么?”
燕珝将手收回,打开瓶身倒出三颗药丸,“止痛的。”
“……这,怎么喝?”
云烟倒是不怕燕珝害她,要真想杀她,她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只是看着这其貌不扬的小药丸,疑惑道:“有水吗?”
“含着。”
燕珝将药丸递给她,最后又将瓶身放回袖中。
“胡太医早便调制好的,专程治愈你的头痛,”燕珝拉过她的手,继续缓缓往前走,“你脑中还有瘀血,不能多思多忧,否则便会头痛不止。太医叮嘱的话都忘了?”
“妾也没有多思多忧……就是刚才想了一下什么。”
云烟低声为自己喊冤,将药丸塞进嘴里含着。
不知道里面是添加了什么,入口即化。但口感不算很好,化开外面一层,里面便是有些刺人的感觉。
云烟咧咧嘴,还未反应过来便听燕珝立刻道:“不准吐!”
他一巴掌按住云烟的唇,让她瞬间丧失了张口的机会。
云烟瞪大了水蒙蒙的眼睛,双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直到药丸完全化开,确认她咽了下去之后才被松开。
云烟捂着唇,忍着难受的味道扬声道:“也没说要吐呀!你太粗暴了……暴君!”
燕珝被这样指控着倒也没心情不好,还点点头道:“朕认可你的说法。”
“……”
云烟背过身子不去看他,自己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泥里,像是泄愤。
燕珝慢悠悠跟在身后,道:“出来玩就开心些,别垮着个脸。你不开心,只有朕一人放在心上,时刻都念着。”
云烟抿着唇,转头道:“陛下一直如此么?”
燕珝罕见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什么?”
云烟深吸口气,最终还是在看向他眼眸的时候泄了气,丧气道:“陛下一直同娘子都这样亲密,花言巧语么?”
回应她的是短促一笑。
脸颊上又被男人的手捏了捏,燕珝像泄愤似的都要气笑了,将她脸上捏出了点红痕才罢休,背过手道:“云贵妃,你何时瞧见朕同旁的娘子亲密了?”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可不一定,云烟想。
他这样熟稔,对这些亲密的举动和话语这样信手拈来,怕是也没少经历过娘子的温柔乡。
云烟撇撇嘴,没什么肉的小脸上皱皱巴巴,“谁知道呢。”
她说完,迅速跑开,和燕珝甩了一段距离,自己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座凉亭,双眼亮了亮,在里休息。
燕珝瞧见她这副模样,只能垂眸叹气。
终究还是不信任他。
云烟坐在凉亭内,亭内有早便准备好的花茶和糕点,但云烟刚用完午膳吃不下,抱着热乎乎的花茶小口小口轻啜着。
这处景色应当是整个梅山上最好的,从此处往下望去,几乎能看见半座山头的梅花,依稀还能看见山腰处的别苑。
两人坐了会儿,也没说什么话,一人赏景,一人欣赏赏景的人,时间流逝恍然不觉,燕珝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直到瞧见不远处一点侍卫传来的信号。
他叹口气,一国之君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闲暇,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但是看着云烟那样放松的模样,还是稍等了会儿,等她再度收回目光的时候,才道: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罢。”
燕珝开口,望向她。
乌黑的发间与瘦削肩头落上了些细小的花瓣。她穿着素色的衣裳,或淡粉或艳红的梅花花瓣落于其上,分外有些惹人眼,让人挪不开视线。
云烟听了他的话,点点头不再眷恋,时辰确实不早了,再走会儿回去应当便要用晚膳了。她拍拍手,抖落半身花瓣,抬眼看向他。
“回……回别苑还是,回宫啊?”
云烟只是小声询问道:“这个时辰回宫会不会太晚了呀。”
燕珝每每听她说话,都忍不住笑意,她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里都万分可爱,有种毫无抵抗力的错觉,在这样的语气中,她要什么都忍不住顺着她。
他敛住眸中的神情,刻意沉思:“好像是这样。”
“对吧!”云烟一乐,声音脆生生的,“就在外面留一宿,可以吗?”
燕珝学着她的语气,重复着,“可以吗?”
“那朕想想吧。”
燕珝起身,向她伸出手。
云烟立刻会意,没有半点犹豫地将手伸过去牵住,握紧了他,道:“想好了吗,陛下?”
燕珝没回话,只是道:“今晚会好好用膳吗?”
云烟赶紧点头,“会的会的。”
保证得倒是快。
燕珝勾唇,继续不语。
云烟皱眉,急了,“陛下想好了吗,可不可以呀?”
“那你说,留在这里,朕还有什么好处?”
燕珝脚步放缓,给她留着时间思考,朗声道:“朕在这处,批阅奏折也不方便,要会见大臣也不便,更不用说此处简陋,比不上宫中半分。”
云烟咬牙,都这个时候了,她自然看出了燕珝眼中的半分戏谑。
这人就是故意的!
奈何这会儿还真不想回宫,这次回去了,且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云烟拽燕珝的手紧了紧,道:“……那陛下想要如何?”
“依旧是,”燕珝声音带着微微的蛊惑,“看贵妃表现咯。”
男人缓缓往前走着,云烟只能跟上,直到别苑已然远远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云烟才一狠心。
“郎君!”
她压着嗓子,从喉咙里憋出这样一句。
等燕珝一愣,转过头时,云烟耳垂都泛上了粉意,不等燕珝反应,踮起脚尖一蹦,双手捧住燕珝的下颌,冒失地撞了上去。
她矮了些,没找准位置,柔软的唇瓣撞上了男人的下颌,牙齿被撞得生疼。燕珝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表现”,下颌处被撞到的位置瞬间泛起了红。
云烟这样撞上去,本意是想亲亲他讨好他,谁知道撞到了牙,手一松站稳了身子,捂住唇。
……牙疼。
燕珝也忍不住“嘶”了一声,云烟看着不声不响,牙还挺尖,只怕破了层皮。
知晓自己讨好不成反倒撞伤了人,云烟来不及思索,只能抬眸,怯生生地看着燕珝。
男人最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深吸口气。
将她捂住唇的手拉下来,道:“现在在外面,你收敛点。”
云烟一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好像是听说燕珝身边有不少暗卫侍从,虽然目之所见看不到任何人影,但是只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旁人尽收眼底了吧。
原本只是带上些粉色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云烟被燕珝拉着手大步流星地拽进了别苑。
茯苓和小菊瞧见主子捂着唇被拽进来,眼中还有着清晰可见的水光,身前的男人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怎样的心情,但其中压抑的气氛仍旧吓到了两个宫女。
茯苓想要开口,被燕珝轻轻扫了一眼,赶紧适时闭嘴,二人出了屋子,将场地留给两人。
门刚关上,云烟的手便被拉了下来,燕珝皱眉瞧着她,“还疼吗?”
云烟点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要说疼,方才那一瞬间还真挺疼的,要不眼中也不会瞬间便盛出了水光,但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不疼了。”
她放下手,弯弯的柳叶细眉渐渐松开,任他看着自己的唇瓣。
燕珝瞧了瞧,“都撞红了。”
指尖轻抚上去,云烟还没懂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谁的唇都是红的呀。”
跟撞有什么关系?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燕珝被撞破了皮的下颌,全然未曾注意到男人慢慢暗下来的目光。
唇瓣被揉了揉,在她始料未及的时候,被人轻柔地含住。
像是吮.吸,又像是安抚,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带着强硬的吻,这个吻温柔又眷恋,一点点舔|舐着。从唇角到唇瓣,又慢慢深|入,引得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云烟起初还想着要反抗一下,可被亲得全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手软乎乎地搭在男人的肩头,倒像是在主动献吻。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羞赧,紧紧抿上唇不让男人进来,手上也有了力气半推开。
稍一分离,云烟看着眼前之人稍暗的眸色,与薄唇上带着的点点水光,倒像是……她轻薄了他一般。
“陛下……”
云烟嗓音有些软,听得燕珝都松了松手,正值此刻,云烟赶紧将手从他的身前收回,道:“时辰不早了,可以用晚膳了吗?”
燕珝瞧她一副急于撇开此事的模样,眼中浮起些笑意:“那便用膳罢。”
“用了膳……今晚便歇在此处好了。”
燕珝说完,看着云烟忍不住亮起的眼眸,摇头一笑,转身进了里间。
用了膳,云烟坐在园内,看着渐沉的天色同茯苓一起吃茶。
别苑她也熟悉,从前和季长川来过一回,各处场地自己也知晓,跟着转了转,又在燕珝的默许之下同茯苓几人一道外出逛了逛。
她有分寸,赶在月光洒在身上之前回了别苑。
燕珝晚间应当是也忙了会儿,处理着政务。云烟在门口,瞧见几个搬着书册的太监和侍卫离开之后,才推门进屋。
她饭后散了步,心情不错,一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都有些睡不着。
燕珝洗漱完,躺上榻,挨在她身旁,瞧着她的眸子,忍俊不禁道:“就这样开心?”
“自然开心,这里的气味都比宫里好闻,”云烟晃晃脑袋,“宫里哪有这里大。”
“这可不对,”作为自小在宫中长大的燕珝自然要维护自己的家,“宫中比这里可大多了,只不过许多地方你没去而已。”
云烟转过头,对他的反驳很是不满。
在她嗔怪的目光中,燕珝连声道:“好好好,是这里更好,我大秦的皇宫半点都比不上梅山,可好?”
“哼,”云烟闷哼一声,“本来就是,怎么好像还在安慰我一样。”
燕珝轻笑,“你若喜欢,日后常带你出去玩便是。”
“真的?”
云烟转过身子,面对着他,“陛下认真的?”
“又不难。”
燕珝一笑。
“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想你陪着朕,同朕一同看这天下。这是朕的私心,”燕珝比往日坦诚许多,或许是知道这样说话她会更加开心,坦然道:“朕用自己的私心将你留在身边,但也不想你真就一辈子便待在宫中了。你在宫中不开心,对吗?”
云烟迟疑一瞬,点点头。
眸光盈盈瞧着燕珝,只听燕珝道:“朕想过,等过阵子热起来了,便去山庄上避暑,或者……你若是不嫌折腾,南巡也成。”
“真的吗?”
云烟几乎要坐起身来,燕珝赶紧按住,冷声道:“你好好睡觉,否则一切免谈。”
压抑住自己的心跳,云烟扯了扯燕珝的手,“真的吗?莫不是这会儿哄妾开心的罢?”
“哄你做甚,朕就算不哄你开心,也能将你留住。”
燕珝瞧着她这副笑得不值钱的模样,摇头忍不住捏住了她的鼻尖。
云烟也没反抗,心情不错就顺着他,直到憋不住气了才瓮声瓮气道:“陛下要憋死妾吗?”
“笨,”燕珝下了评价,“不会张口呼吸吗?”
云烟本来想应下,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捂着唇警惕地看向他,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缩在被子里。
“……不会。”
云烟别过脑袋,一看就是害羞了。
长臂将她一捞,捞进怀中。
“不会就学,以后就会了。”
察觉到女子在怀中的紧绷,燕珝叹气,“睡吧。”
云烟羞完了,也放松了下来,今日又是赶路又是赏花,还爬了山走了不少路,这会儿也真累着了。躺在男人坚实的怀中,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燕珝闭上眼小憩,可不知是否今日忙碌,周身又浮现起了那等熟悉的感觉。
他睡着了,燕珝忽地意识到。
不能睡——燕珝皱起眉头,在梦境中挣扎。
为了不让云烟看到梦境中的从前,他已经许久未曾同她一道入眠,大多数时候闭眼小憩,或是等着白日处理政务的间隙偶尔休息。
已然习惯了夜里不入眠的他骤然慌乱起来,云烟就在他怀中,他还不知今日究竟会梦到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想让云烟看见。
哪怕云烟第二日醒来便会忘记,哪怕从前的经历都是他们一同发生的。
悲伤就留在过去吧,燕珝祈求着,云烟如今已然稳定了,别再,别再……
然而此事不受控制,除了阿枝的去意,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身为帝王,身为丈夫的无奈。
他能掌控这世间大部分事务,却留不住自己妻子的心,也控制不了这样如同神仙降临的梦境。
燕珝皱起的眉头倏然一散,彻底进入了梦乡。
是秋天。
下了几场连绵的雨,龙泉山上草木开始落叶,南苑时常雨打落叶,落了一地残花。
阿枝没有那等伤春悲秋的心,她并不为这些伤感,只是觉得这么多落叶,扫着心烦。
小顺子和茯苓两人忙前忙后,扫完了又落,落了又扫,终于在某日,阿枝开了口。
“要不先别扫了,等落完了再说?”
小顺子自然一口应下,茯苓拍他一巴掌,“那哪行?”
“怎么不行,娘子都这样说了。”小顺子理直气壮,跑到阿枝身后躲着。
茯苓叉着腰,“小顺子你就会躲懒!”
阿枝咯咯笑,同他们说了会儿话,瞧见燕珝从门外走来,手中还拿着书册。
笑意慢慢收回,阿枝小步上去,将他手中的书册接过,“郎君回来啦。”
燕珝“嗯”了一声,瞧着满园狼藉,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阿枝近日有些不大好意思同他说话,随口胡诌了什么,赶紧跑进屋去了。
起因是下了好大一阵子的雨,南苑毕竟年久失修,阿枝的那个屋子开始漏雨。
小顺子胆子小,阿枝有些怕高,最终还是茯苓咬着牙爬上去修补修补。
谁知半点没修好,还漏得更大了,阿枝晚间睡得熟,直到摸到榻上都沾了水才惊觉竟然已经漏成了这般模样。
季长川有阵子没来了,听燕珝和他谈话的意思是,季家对他经常来南苑之事很不满,季长川在家中朝中还有此处日日往返,忙得焦头烂额。
燕珝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已然日日早起去永兴寺,直到夜里才回来,几乎只在南苑中睡一觉,全然不知侧屋已然漏雨几日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自从燕珝伤好之后,愈发玉树临风起来。在某次看了他舞剑后,阿枝彻底意识到,自己始终还是有些配不上他。
用山下卢嫂子同她讲的闲话说,燕珝这等便是“落难公子”,只待有朝一日便能继续重返高位,而阿枝极其有自知之明,哪怕是北凉公主,可前阵子北凉送来的信件,可半点没有提到她。
不受重视极了。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燕珝同自己差距有些大。以至于在每一次不经意的脸红之后,阿枝就更唾弃自己的小心思。
她好像有些喜欢燕珝了,可她的郎君,似乎对她没有半点意思。
并且,也不可能对她有意思。
阿枝叹气,躲进了茯苓的屋里。这两日都是同茯苓一道睡的,只怕燕珝都没发现这几日的事呢。
这样狼狈的事,还是等季长川下回来的时候请他悄悄带人来修一下好了。
谁知还没趴一会儿,门便被叩响了。
茯苓每回进屋,都会在门口呼唤一声才进来,小顺子极少进他们的屋子,住在另一个小侧屋,倒是极少有人叩门。
似乎知道门外是谁,阿枝收拾了下皱巴巴的衣衫,开了门。
“郎君怎么来了。”
燕珝往里扫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你这几日就住在这儿?”
床榻不大,茯苓又比寻常女子高大些,阿枝这几日睡得不大踏实,精神很是萎靡。
“嗯……”
燕珝叹口气,“今日我若不来寻你,你还要在此处待多久?”
阿枝低着头,软声道:“等季大人来了,请他的仆从帮忙修缮一下,便回去了。”
莫名地,阿枝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生她的闷气。
气什么呀?下雨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呀。
阿枝心里升起些委屈,揪着衣裳下摆,看着自己趴在床上弄得皱皱巴巴的衣服,视线中男人极好极修长挺拔的身姿更加明显,又一次感受到了差距。
“将你的东西收拾好,”燕珝道:“搬到我的屋子来。”
“什么?”
阿枝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
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里屋挪,将自己的枕头磨磨唧唧地抱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磕巴:“真、真去你的屋里吗?”
“阿枝,”燕珝像是忍不住了,深深叹气,“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你我原本就应该住在一起。是你自己害羞非要住侧屋,现在房顶都塌了,你还不愿意住过来么?”
阿枝的腿愣在原地。
燕珝极少同她说这样长的话,准确来说,燕珝就没怎么开口说过什么。
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用那双淡漠无情的眸子轻轻地瞥她一眼,然后又收回。
阿枝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脸上忽然就红了起来。
燕珝皱眉,瞧着她明显害羞了的脸蛋。
干咳了几声,拳头握起道:“你别多想,我也不过是觉得让你同茯苓睡,有些太离谱罢了。”
阿枝点点头,“我知道的,知道的。”
知道什么啊知道。燕珝忍不住转身,“今晚之前,东西都搬过来。”
“……好嘞。”
声音轻快了许多,阿枝也转过身子,将自己的东西收拾齐整,搬了过去。
夜里,阿枝狠狠给自己身上好好洗了洗,前几日她下水捞鱼,鱼没捞到反倒是染了一身污泥,燕珝看她的眼神她至今都记得,羞得她当晚洗了半晚的澡,生怕被燕珝嫌弃。
今日也是如此,她这样狼狈的时候似乎都被燕珝看见了。
阿枝也不是没见过京中旁的女子。在宫中,公主贵女什么的遍地跑,但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她端庄贤淑。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规矩一点,谁知每次坚持不到半日,便腰酸背痛,连坐直身子都觉得累,更何况是端着身姿控制着嗓音说话了。
阿枝只能将自己清洗干净,等燕珝躺在榻上许久,估摸着他要睡着之后,才悄咪咪爬上床榻。
两人也不算是第一次同榻而眠了,在那个寒冷的东宫里,两人就有同榻入眠过。但那时燕珝受伤这,感觉完全不同。
当时燕珝身上失血严重,加之又是冬日,整个被窝都冰凉,还是她来了之后才稍稍有了点温度。但如今燕珝已然痊愈,身子见状,即使已经到秋日了,还是热烘烘的。
阿枝躺上榻,只悄悄盖了一点被角,缩在床边不敢靠近。
“来了?”
燕珝的声音里有些哑,还有些困倦。声音语气熟稔得像是等待妻子沐浴完的丈夫,阿枝蓦地冒出这样的想法,脸上又热了些。
“嗯。”
阿枝低低应声回应他。
燕珝掀开被子,将她完全盖住,又将她往里拉了拉。
“不盖被子?”
“……盖的。”
阿枝拽住被角,黑暗里似乎也能看到燕珝皱起的眉头,光从他说话的语气就能想象出来。
天天皱眉,真是急死人了,阿枝想。
“过来一点,别掉下去了,”燕珝正开口,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你没擦头发?”
“擦了……”阿枝道:“……就是没擦干。”
她头发不短,又厚,北凉血脉还让她的头发带着些卷曲,不好擦。
阿枝每次胡乱擦一擦就上榻了,反正第二日总会干。
意识到燕珝可能不喜欢这样,阿枝坐起身,“我再去擦擦吧。”
她回望了一眼,道:“郎君,要不我还是去和茯苓睡吧。”
似乎听到了深深的叹息声,他好像也经常叹气,阿枝在心里默默想着。
还未等她动作,便看见燕珝也起了身,点上了烛火。
屋内亮了起来,燕珝起身先她一步拿来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拭着发尾。
“不擦干如何入睡,”燕珝手上动作着,“不会头疼么?”
阿枝仔细思索着他的语气中有没有嫌弃的意思,实在判断不出来,才垂首道:“自己擦头发好累……”
她是真这么想,头发长,要垂着脑袋才能擦干,手没一会儿就酸了,实在难受。
“不会叫茯苓帮你吗?”燕珝轻声道。
“唉,”阿枝摇摇头,“她跟来南苑已然是受苦了,日日照顾我我都不大好意思,哪里还要为这样的小事麻烦她。”
“所以就宁愿湿着头发睡?”燕珝反问。
阿枝没有说话,怕再说些什么燕珝会嫌她懒。
“那你呢?”燕珝忽然出声。
阿枝没听懂,抬头看他,“什么?”
“那你呢,”燕珝耐心又重复了一遍,“你会觉得同我来南苑,是受苦吗?”
“郎君怎么这样想。”
阿枝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从没这么想过。”
燕珝手上的发丝顺滑,一点点从帕子中滑落,“为何?按理来说,你是北凉公主,若当时不是嫁给我,而是嫁给了他人,这会儿应该在宫中,或者哪个王府里吃香喝辣享福。”
“何以在这样的地方……”燕珝抬眸看了看有些简陋的屋子,将剩下的话都咽了进去。
甚至还漏雨,让她无处可去。
她自卑,觉得他千般好,他又何尝不是。
意识到自己视线已然离不开这个女子的时候,燕珝就知道自己怕是沦陷了,可比爱恋更强一步浮现在他心中的,是他如今的境地。
他还没有得登高位,他还不能给她好的生活。
在这样的南苑,她能开心度日,可他并不能。
在她全然不知晓的背后,燕珝心里也曾万般挣扎过。
她愿意用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自己,只怕是因为一生都没见过几个男子。稀里糊涂嫁给他之后,哪里懂得什么是情爱?
她心思澄澈,时常同他说的话里,倾慕之意都溢了出来,他哪里会不懂她的心意。
偏偏是在南苑,偏偏他如今是个废人。
察觉到身后男人的动作渐渐迟缓,阿枝以为他也是累了,转头道:“就说擦头发很辛苦吧。”
见燕珝神色并不怎么好,她想起方才的对话,再一次郑重道:“郎君,你别不开心。”
“没有。”燕珝否认。
阿枝有些倔强,“就是有呀,你都没有笑了。”
燕珝沉默下来,手上加快了速度为她擦着发尾。
“旁的地方再好,始终不是我的家,”阿枝看着他道:“说出来可能会觉得有些肉麻,可能郎君不喜欢……但我还是想告诉郎君,我对如今很满意,郎君不要给自己逼太紧了。”
她其实也知晓燕珝的抱负,也相信燕珝不可能就一辈子待在南苑了,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但是他好像给自己逼得太紧了些,用功程度简直超出了阿枝的想象。
她写几个字就那样费劲,何况燕珝要翻阅那样多的书册,抄写经书之余,还要习武练剑。
她轻轻叹气,“郎君,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你能给我擦头发,我也开心。我不会打扰郎君很久的,等过几日不下雨了,我便搬回去,不打扰郎君歇息……”
话还未说完,便被男人低头堵住了唇。
所有的话都被迫吞了进去,男人似乎也不甚有经验,磕磕碰碰地撞疼了她好几次,阿枝有些无法呼吸,下意识张开口,却正好中了男人下怀。
燕珝含住那总说不对话的唇瓣,撬开牙关,直到阿枝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松口。
“就住这里。”
他的声音很哑很低,听得阿枝耳边痒了起来,“同我一处。”
阿枝下意识点头,被男人搂住了腰。
燕珝方才半跪在她身后,而她坐在榻上,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着男人自后方来的亲吻。但现在腰身被搂住,男人手中的帕子随意地丢在地上,床幔被一把解了下来,灯烛不知何时被掌风熄灭。
屋里又黑了。
阿枝什么都看不清,但被男人温热的掌心按着后腰,止不住软了腰身,猝不及防一声轻呼溢出,软得不像她能发出的声音。
燕珝也一顿,适应了黑暗的眸光看向女子,她睁着那双带着点微红的眼尾,那是方才被他亲吻出来的。意识到这一点,男人下颌紧了紧。
手自然也加重了些,寝衣本就单薄,阿枝忽然意识到掌心贴上肌肤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心跳飞快,“郎、郎君……”
燕珝倾下身子,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怎么?”
“这、这个,”阿枝几乎要咬到舌头,“今天……”
只听男人轻笑,继续吻住她的唇。
阿枝被亲得迷迷糊糊,恍惚着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耳边道:“喜欢我,对不对?”
阿枝胡乱点头,这会儿他说什么都要听不清了,心跳疯狂在耳边跳动着,“郎君。”
她好像不会说话了,只能重复着叫他。燕珝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吻在她眉间。
万般珍重又郑重,阿枝能感受到他并非一时兴起,忽地就软了声音。
“喜欢的。”
她抬头,吻上他的唇。
自然是喜欢的呀,这是她的郎君,英俊潇洒,博览群书,虽然经常说话让她不开心,但做了什么她是能看见的。
她环住眼前之人的脖颈,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燕珝的手就抚摸着她的耳尖,直到她的耳尖滚烫。
初秋,还不算冷,但身上没了衣物的遮挡还是觉得有些微微发凉,阿枝轻颤,男人迅速察觉到了什么,将被子给她盖上。
两人在被子里粘粘糊糊亲了一会儿,阿枝忽然感受到了什么。
“这、这是什么……”
她有些害怕,紧紧闭上双眼,环着燕珝脖颈的手也松开了,都到了这会儿才觉得有了几分真实性,他们真的似乎要做些什么。
身子软得不像话,阿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好像在北凉常见的蛇一样歪着脑袋,她低低口耑着呼吸,感受着男人落在眼尾的亲吻。
“害怕吗?”
燕珝的手抚摸过一处,阿枝咬唇,点点头。
意识到那时常握着笔墨的手去了何处的阿枝瞪大了双眼,“郎君!”
“声音小些,”燕珝声音都低了几分,“你想让他们也听见么。”
阿枝赶紧闭上唇,疯狂摇头。
但水声明显,她羞得不想说话,又想要赶紧退开。
她、她哪里经受过这些,不过片刻,她便又一次呼出了声。
“郎君……”她抓着燕珝的头发,“郎君,今晚……”
胸腔几乎都不能呼吸,她想要赶紧停止现在发生的一切,但已然箭在弦上,哪能由她反悔。
“方才为什么突然亲我?”燕珝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而是轻轻在她的耳边,哑声问着。
“因为,”阿枝迷蒙着意识,最终还是屈服了,“因为喜欢。”
“喜欢,”燕珝重复一遍,“喜欢我?”
“嗯。”
“可以吗?”已经软得不像话了。
“嗯。”
阿枝不想再说话了,他这样问着,如同凌迟。
燕珝又一次吻住她,在她懵懵懂懂回应的时候,吻住了她即将溢出声音的唇。
阿枝眼角落下了不知是痛还是什么的眼泪,燕珝瞧着只好叹气,用手拭去,“这么娇气啊?”
“才不是,”阿枝低头,抽噎了两声,“就是很疼。”
“对不起。”燕珝道歉。
阿枝看向他,口头是道歉了,但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她开口,“郎君,我心悦你的。”
这话像是深深刺激到了燕珝,男人再次亲吻着她,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让她无力招架。
初秋换季多雨,夜里竟然又下起了雨,雨打枝头,露水一点点溅上窗棂,阿枝听见院内落叶被雨水击打着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哪里是秋天,这样闷热,出了一身的汗,甚至比夏天还要燥热。
阿枝喉咙干哑,还没忘了对燕珝道:“下雨了,屋子淹了怎么办呀?”
燕珝气恼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分神,泄愤似的咬了口她的唇瓣。
“不怎么办,淹了就淹了,”他用了力,换来女子的一声轻哼,“淹了日后就住在我这里。”
“阿枝。”
他轻声唤她,“你是我的妻子。”
我也心悦你。
阿枝软着嗓子应声,他叫她一次,她便应一次,乐此不疲。
“别叫我了,”阿枝都累了,推推他,“好了没。”
燕珝拉过她的手,吻住了她的指尖。
“没好。”
雨越下越大,山上的雨本来就多,更何况还是这样连绵的,不绝的雨。
茯苓睡得很熟,听到什么隐约的声响,微微翻了个身。
怎么到了秋天,还有蝉鸣。
第76章 梦醒
梅山别苑的初春。
或粉或白的梅花开了半座山头,盛放在京郊的梅山之上。
美景甚是惊艳,可这座山是不知何人的私产,极少有人能欣赏到此等美景。是以山下民众只知景色甚好,时常有贵人出入,却不知具体详情。
昨日欣赏过那等美景的人却无暇再次看看满树的梅花。
别苑之中。
纤长的眼睫剧烈颤动着,榻上之人呼吸急促,眉头紧皱,额角出了点点细汗。
怀中的女子似乎也不大安宁,面色潮红,像是在梦中经历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
终于在某刻,燕珝忽地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云烟似是也闷哼一声,像是猫儿餍足的轻哼,分外挠人。
天还未全亮,燕珝皱眉看着窗外的暗着的天色,察觉到身子的异样顿时怔愣,历来沉稳的容颜泛上些异样。
他翻身下榻,努力不去惊动榻上的某人,先行起身想尽办法掩饰住自己的异样,叫了水来。
凝神看了榻上的女子一眼,燕珝垂眸,掩盖着自己所有的神情,转身去将自己都梳洗干净,用了几次冷水才堪堪止住欲|望,让自己从那等甜美的梦境中脱离出来。
自然是痛苦的,他要逃离那样美好的回忆,继续面对这样难以面对的现实。
不过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燕珝认。
穿上衣服,燕珝深深吐息,洗去了一身粘腻之后的他清爽了许多,回了榻上,云烟还没醒。
他没急着躺回去,而是停留在榻边,无声地瞧着她的眉眼。
她果然也梦到了,燕珝轻抚着她的眉间,让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松开。想法得到了切实的验证,在这一刻,燕珝忽然说不出自己是种怎样的心情。
他万般害怕,若她想起来,会是怎样的情景。
但她如今还在,如今还未曾想起,他便依靠着这一点念想,欺骗着自己度过一日又一日。
她还会害怕他,还会在背地偷偷讨厌他。可是如今的阿枝会闹会笑,会烦恼,生动得如同天下所有无忧无虑的娘子一般,她如今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在自己不大情愿的情况下,还要讨好这个莫名其妙将她掳来的丈夫。
燕珝像个阴暗的小人,在窃取着同她如今所有的欢愉。
所有的时光都像是偷来的,透支着他所有的心力。
长指一点点抚摸过她的眉眼,又落在被点点泪水洇湿了的眼尾,顺着脸庞轻触到她有些异样嫣红的唇。
那是她昨夜自己咬出来的,在梦境中的一切几乎能从面上瞧见,她是怎样的羞赧怯意,怯生生地迎接自己同心爱之人的第一次,又害怕又大胆地亲吻着他。
时间过去许久,燕珝其实早已不大记得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日的感受,他记得清楚。
二人都生涩得很,燕珝从前无心此事,大致了解一些但也未曾有过经验。事到临头额角都出了细汗还是找不准位置,莽撞得差点弄疼了她。
阿枝嫁给他时,倒是学习过些册子,但当时她早已晕晕乎乎懵懵懂懂,什么都不了解,直到被他青涩地触碰着的时候,咬着牙,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肩膀,“……不是这里!”
燕珝闭上双眼,将那恼人的梦境再次驱逐。
这次是意外,他太累了。
日后再也不会有。
一日未曾寻得破解之法,他便一日不会同云烟一道入梦。
无论梦境是好是坏,都不会再有下次。
绝不会有。
燕珝收回指尖,视线移向桌上的药瓶。
无声无息地打开,倒出几颗,没什么表情地含在唇中,用唇将其渡给她。
云烟梦中被吻着的感觉还未消散,便又一次被吻住。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口,让男人轻易地便将药渡了进去。
这样长的梦境,只怕醒来会头疼。能止住多少便多少罢,燕珝对这样无可预估的,拿不准的事情一般都先做好预防。
他向来是个有计划的人。只是阿枝,他的云烟,总是打乱他的计划。
譬如那时在南苑,他早便动了心,可从未想过要那样早就与她同寝。
时间还太早,若是怀孕,他势必不能给她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所以那日的情难自已打乱了他所有的方寸和计划好的步伐。
只因那晚她的眸中,似乎永远都只会有他一人。他心悦她,正好她也倾慕着自己。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问题。
为了避免那些事,燕珝在那日之后,便去永兴寺求了避子的汤药,一喝便是三年。
直到她万念俱灰,他只怕她会离开人世撒手不管的时候,才狠心将药断了,只是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有些什么,她便想要离开他了。
这也是打乱他计划的一次,燕珝总是把控不住关于她的事情,事事都能让他手足无措,乱了方寸。
燕珝转身,在桌边坐下,将昨日未曾看完的奏章继续批阅。
他还算专注,未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脖颈处有些酸痛,才抬眸看了看时辰。
天色大亮,榻上的女子竟然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皱皱眉头,去外间倒了杯水。
云烟平日里是爱睡懒觉,但这会儿也早该醒了,更何况昨日睡得并不晚,莫不是昨日的梦境影响到她……
燕珝将茶杯端来,放到榻边的小桌上。
“醒醒,”燕珝轻声唤道:“云烟,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榻上的女子面色没了那样的潮红,应当是梦境结束陷入了沉睡,但还有着些余韵,看得燕珝一阵不自在。
他清清嗓,推推她的肩膀。
“再不起,就要过午膳的时辰了。”
燕珝倾下身子,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云烟、云烟。”
他低声轻唤。
女子的眼睫因为他的呼唤渐渐颤动起来,眉头再一次皱起,像是奋力挣扎着。
燕珝看着她缓缓睁开双眼,带着些迷离,有些茫然。
云烟睁开眼,瞧见是燕珝在眼前,懒洋洋瞧了一眼又闭上。
声音有些哑,她哼了几声,转过脑袋:“不想起嘛……”
燕珝面上一顿,手虚虚握成拳头,又松开。眸中一瞬间颤动了下,他转过头,“不想起就不起。”
“……撒什么娇。”
云烟懒懒睁开眼睛,将脑袋又一转,看向他。
“谁撒娇了?”
话音出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她揉了揉眼睛,唇角有些干,撇清关系道:“反正我没撒娇。”
在她自己未曾发觉的时候,那几乎比梦里还要软的音色让男人扯了扯唇角,最后丢下一句:“快些起身,早就过了用膳的时辰了。”
见他转身要出去,云烟有些迷离的眼神稍稍凝了凝,“去哪啊?”
语气娴熟,像是家常夫妻日常生活中常常会发生的对话。
燕珝脚步缓了缓,侧过头道:“倒水。”
云烟看稀奇一般,看了看放在榻边小桌上,还冒着白烟的茶杯。
刚才不是倒了吗?
她还未缓过神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依稀意识到自己昨晚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记不清楚,记不清晰,像以往多少次一样,仍旧只记得其中的情绪。
但这次的情绪不算酸涩,甚至有些甜蜜在,但在梦境的最后,她还是觉得有些寂寥。
像是时间过去,往事不复返的那种寥落。
云烟闭上双眼,轻轻喘着气。
梦里怎么……这么累呢?她平复了下呼吸,可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了几幅画面。
垂落下来的床帐,燥热潮湿的空气,连绵不绝的雨声,还有那永远炙热滚烫的身躯。
指甲一次又一次陷入皮肤里,换来男人轻咬着她的耳垂。
“你是猫吗?”男人这么说。
她摇着头,嗔怪地看着他。
呼吸又一次乱掉了。
脑袋中的画面断断续续,却依稀能看清身上男人的脸。
云烟一顿,放下扶着额头的手。
……燕珝?
她梦中的人是他?
云烟摸了摸干得有些起皮的唇,赶紧将那茶水一口喝下,又差点烫到,吐出舌头哈气散热。
怎么会是燕珝,她为什么会梦到燕珝。
做春|梦想来也不算奇怪,谁家春心萌动的娘子……不对,她什么时候春心萌动了?
云烟拍拍脸,深吸口气,终于清醒。
不过是个梦,她安慰自己,就算梦到了燕珝也没关系,燕珝日日夜夜在她面前晃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不梦到都难。
就是怎么梦到和他做那样的事啊,还有那样真实的感觉。
画面不甚清晰,感觉却分外明显,云烟准备下榻的时候,一掀锦被,还未等肌肤感受到有些微凉的空气便缩了进去。
莫名涨红了脸色,“茯苓,茯苓。”
她低声轻唤,生怕惊动了燕珝。
可茯苓不知在何处,反倒是燕珝从门外看来,露出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做甚?”
“妾要叫茯苓,”云烟有些羞赧,“陛下能不能帮妾把她叫进来?”
即使喝了水,嗓子还是有些干,云烟觉得奇怪,但身|下的那些粘腻让她更是难受。
整个人都黏黏糊糊的,骨头都硬不起来。
燕珝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一眼,瞧见她有些羞赧的神色,略一颔首。
“好。”
云烟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他今天怎么这么冷淡?全程不说也不笑的,这么冷漠。
昨晚睡前不还好好的么。
云烟等着茯苓进来,红着脸让茯苓给自己打来热水洗了澡,正在擦身的时候,茯苓进来将一个药瓶放下。
“娘娘,”茯苓帮她披上里衣,“这是陛下方命人送来的药膏,说是淡化疤痕的。”
云烟瞧了一眼,这样的药膏她有不少,太医日日来,时不时就会给她送上些药膏,不是去除瘀痕便是恢复伤疤,她总觉得燕珝比她还在乎她身上的痕迹。
说不定燕珝是介意她身上有明昭皇后身上没有的伤。
云烟“嗯”了声,“放下吧,回宫再用。”
她已经从混乱的梦中醒过来了,沐浴完之后,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梦中再迷乱,也终究是梦。她也是人,燕珝处处无可挑剔,梦到些什么也算正常。只是面对自己身体不由自主的反应的时候,云烟还是慌乱了手脚。
她也是嫁过人的,知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沉入水底,才平静了心神。
云烟套上衣服,将自己的发丝擦干。
梦里梦到什么根本记不清了,方才觉得还算清楚的画面这会儿也断断续续没个分明,云烟也懒得去想了,只是当帕子绞上发丝的时候,倏然怔愣。
似乎有人为她细细擦过长发。
还不止一次。
云烟抿唇,缓步往外走。
应当是六郎吧,这样亲密的动作,应当是夫妻之间才会发生的。
她出去的时候,燕珝已经恢复了她平时所见的模样,好像早上那个冷淡地,躲避着她眼光的燕珝是幻境一般,坐在桌边,面前已然摆上了丰盛的早膳。
云烟落座,头发还有些湿,往下滴着水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算是衣衫不整的模样,自若地拿起筷子。
燕珝微不可察地皱皱眉,“云贵妃就这样面见君王?”
“妾什么样子陛下没看过,”云烟看着做出了兔子造型的馒头,“这个还挺好看的。”
她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
燕珝抬起手,本想做些什么,似乎又怕勾起她的某种回忆,只好叹气,“茯苓,给你家娘娘将头发擦擦。”
云烟嘴里包着个兔子脑袋,稀奇地看向他。
平日里要做甚,可都是他亲自来的,今日这是……
来不及细想,茯苓已然过来帮她擦了擦滴着水珠的发丝,云烟叹息,“就不能等吃完嘛。”
“你又不饿,”燕珝舀了粥,“无非就是想拖着时间,等一会儿自然便干了。”
“陛下还挺明智。”
云烟声音弱了几分,明显是被燕珝说中了心意。
她吞下几口没什么意思的膳食,忽地想起某事。
“陛下,”她道:“今日不上朝吗?不回宫吗?”
“你很想回宫?”燕珝反问。
云烟立刻噤声,没骨气极了。
她咬着筷子尖尖,低声道:“陛下要是因为和妾出来,不上朝的话,那不就……”
她肯定会被骂妖妃误国的!
燕珝恨不得掰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轻点了点她的脑袋,“所以说,云贵妃根本就不关心朕啊。”
“哪有?”云烟反驳,她都天天想着要怎么讨好燕珝了,怎么还能说她不关心?
“那今日辍朝,贵妃不知道吗?”
云烟恍然。
难怪昨日能带她出来,原来早就是想好了留宿别苑,今日再回去的。
她筷子一放。
“那陛下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昨日还非要妾讨好陛下才能留在这里,还一口一个看妾表现。”
燕珝摸了摸鼻子,“用膳。”
云烟还想说话,被燕珝喂到嘴边的金丝虾堵住了嘴。
“昨日睡得如何?”
燕珝轻声问她,像是寻常关切,“昨夜你可不大安稳。”
茯苓就在身边,云烟侧了侧身子,“睡得还行,就是多梦罢了。”
茯苓放轻了动作,让她有足够的空间活动。只听燕珝道:“梦到什么了,可还记得?”
云烟瞧他一眼,“记不太清了,就是……”
“就是什么?”燕珝抬眸。
云烟有些不好意思将话说出口,“无非就是些梦,陛下问那么清楚做甚。”
她怎么可能告诉燕珝自己会梦到他,以燕珝这阵子表现出来的性子,肯定会道:“你定是爱朕爱得无法自拔了。”
一想到这种场景,云烟恨不得两眼望天,背过身去。
勉强用完膳,云烟带着茯苓和小菊在山上逛了会儿,等回来,回程的马车已然套好了。
燕珝向她伸出手,云烟还没玩够,但也知道分寸,已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他是君主,她是妃子,没有那么多想做就能做的事情。
上马车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等真正坐了上去才发现这辆马车并不是来时的那辆。
云烟看了看周身,身边勉强坐得下一个人,燕珝甫一上来,整辆马车的空间似乎都被占完了。
云烟往里缩了缩,“陛下,这车……”
燕珝没什么反应,但云烟总觉得他唇角有些微微上扬的弧度。
“哦,”他看了看云烟,“国库空虚,不能太过铺张,小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安全许多。”
听着都是正当理由,但云烟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一地的梅花花瓣,她伸出手,将落在车窗上的那片花瓣放在手心。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出来玩,妾倒是多逛了逛,陛下还是在处理政务。”
云烟道。
燕珝也就陪她逛了逛梅山,其余时间,还是她一个人在外面赏景。
景色再美,看多了也就那样,时间长了便没意思,云烟后来默默走在路上,总觉得差了点味道。
可能是身边的人不同,心境自然也就不同了。
“抱歉,”燕珝垂眸,“没能好好陪你。”
云烟摇摇头,“政务才重要,陛下能带妾出来玩,妾已经很开心了。”
燕珝长久地瞧着她的容颜,就当云烟以为燕珝可能会亲上来的时候,燕珝忽然开了口。
“回去便同人商议,将日子定下来。”
燕珝忽地没头没尾对她说了声。
云烟转过头,有些茫然:“什么日子?”
“南巡的日子。”
燕珝拿过她手中的花瓣,“喜欢,就去吧。”
他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云烟慢慢上扬的唇角,还有渐渐亮起的眼神。
看多了,只怕真的要成为被美色误国的昏君了。
云烟回宫好好睡了一觉,等第二日张尚仪来的时候,已然恢复了全身动力。
张尚仪苦口婆心:“娘娘耐心些学,这些可都出不得差错。”
“知晓了,尚仪。”云烟面上乖乖巧巧,身上却频频出错。
张尚仪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忍着烦躁道:“明昭皇后当年的规矩可都是老身教的,那形容仪态半点不出差错,无论是什么一学便会,上手极快,哪里像贵妃娘娘这样要学这么久?”
云烟静静看她一眼,没有回应。
她这样的态度无疑更激怒了张尚仪,老嬷嬷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贵妃娘娘,您就好好学学吧。”
“尚仪别急,”云烟声音拉长,“本宫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了这腰怎么还挺不直?三拜九叩,一个都不能少,娘娘要么便是中间偷懒,要么便是身子一歪坐地上说累了起不来,那能叫努力?”
“那旁人如何努力的?本身就累嘛,本宫以为,这样已经很辛苦了。”
云烟看了看她,张尚仪看她这目光分外澄澈,忍不住道:“且不说三公主当年走路有些歪斜被王皇后指责后,日日练着步伐身姿。便是那明昭皇后当年,学着大典之上三拜九叩规矩时,那也是老老实实跪上百余回的。”
云烟心头一跳。
百余回,莫不是夸大吧?一套下来便要大半柱香的功夫,要跪拜,再起,再摆,时时刻刻端正仪态,她没怎么好好做,做上个四五回也该累了。
明昭皇后当年做了百余回?
她一方面觉得张尚仪这人是在用明昭皇后敲打自己,哪里能做这么多,这么多做下来只怕半条命都没了罢?但想想张尚仪这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说不定还真的让明昭皇后当年受了不少罪。
她敛眸,不动声色。
“明昭皇后当年规矩学得极好?”
“那自然,”张尚仪抬抬脑袋,整个人仿佛一直骄傲的斗鸡,“不是老身说贵妃娘娘,娘娘除了面容同明昭皇后相似,旁的还是半点比不上明昭皇后的。皇后那时对老身恭恭敬敬,半点不敢出错,若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便等着伸出手打板子呢。”
她见云烟也蓦然柔顺下来的模样,以为她听到明昭皇后的事终于乖觉下来,步伐一迈,往前站着。
“贵妃娘娘绝世姿容,比之明昭皇后还要更胜一筹,若是规矩礼仪上不出差错,那便更好了,不是吗?”张尚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陛下得知娘娘如此,自然也会感动。逝者已逝,明昭皇后音容笑貌尤在眼前,老奴不好辜负了明昭皇后器重老奴的心,只能带着皇后娘娘遗命好好教导贵妃娘娘。”
扯大旗倒是厉害。
云烟低下头,乖乖应声:“尚仪说的是。”
张尚仪连续几日的不满终于顺了,还未等她笑开来,便听云烟用那温柔乖巧的声音,缓缓道:“尚仪这么会说,那便同本宫一起去陛下面前说吧。”
张尚仪一愣,抬头看她。
云烟笑得可人,若不是亲耳听见她说了什么话,根本想象不到她说了什么。
“尚仪不去吗?”云烟抬手,“来人,把这妄议尊主,仗势欺人的奴才带上,咱们去寿康宫好好评评理。”
张尚仪刚想说什么,便被茯苓堵上来的帕子塞住了嘴,只能呜呜嚎叫。
“尚仪急什么,当初责打皇后的时候,怎么不见尚仪害怕呢?”
云烟蹲下身,同那已经被宫中护卫压在地上的张尚仪对视。
“可惜了,这样好的笑话,明昭皇后看不见了。”
第77章 册封
徐贵太妃独自坐在上首,有些无可奈何。
郑王妃面上表情更不好,她可是真切被贵妃训斥过的人,不过入宫请安在母妃处多留了会儿,就装上了这样的事。
她坐在徐贵太妃下首,带着些犹疑地看向不动声色地徐贵太妃。
“母妃,妾瞧着那贵妃不是个好相与的,要不……咱们今日称病,不见她了吧?”
“人家贵妃已然指名道姓说要来我寿康宫,怎么可能不见。”
徐贵太妃将手上的玉如意放了回去,沉声道:“你不知道昨日陛下辍朝,还带她出宫赏景了么。”
郑王妃喏喏点头,“陛下确实看重贵妃。”
“所以说,咱们今日不仅得见,还要好好见,”徐贵太妃长叹口气,“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我老了倒不打紧,我只关心老四,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夫君有母妃关怀,自然不必忧心这些的。”
郑王妃起身,同徐贵太妃行了礼,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
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
同贵妃想见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们还要适时给贵妃撑腰。
贵妃有理,她们就得拍手称好。贵妃无理……
贵妃怎么可能无理?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再无理也是有理的。谁地位高,谁受宠,理就在谁手里。
郑王妃坐回了位置,等着云贵妃来。
她其实还有些心虚,只是她不想见云贵妃而已。那日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在她面前说了些话,被她当面毫不留情地反驳斥责。回去之后,自家夫君也皱着眉头说了她几句。
郑王也知道她并非没有脑子随口胡说,在宫中久了,每说些话都是深思熟虑的,更何况还是她刻意讨好云贵妃的时候,试探了态度便好。
云贵妃看来,并不喜欢旁人说明昭皇后坏话。
方才听人来报,说云贵妃不满张尚仪许久,今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将这个逆奴送来。
似乎也是与明昭皇后有关。
郑王妃握紧了手帕,听门口的太监来报:“陛下到,云贵妃到——”
她站起身,回首正好也瞧见面露惊疑的徐贵太妃。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震惊。
陛下也来了?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便见燕珝穿着个鸦青色广陵锦袍,腰间的玄青色涡纹宽腰带衬得人挺拔修长,气宇不凡。偏生腰带处系了一块品质上好的白玉,还有一个半旧不新的护身符。
颜色已然有些陈旧,同身上的华服格格不入,看着都不像一人所选出的。
郑王妃赶紧收回视线,转向另一侧。
云贵妃倒是穿着大气,比那日娇俏的模样沉稳了些,亭亭玉立,身上的披风毛色雪白,看着成色极好,当是今年邻国送来的贡品之一。这样毛色的披风,她也只在朝贡的宴席之上见过。
云贵妃走在燕珝身边,面色不算很好,应当是不算高兴。身后跟着的侍卫将捆绑着的张尚仪拖在身后,看着好不落魄。
“坐吧。”燕珝开口,几人落座。
上首的位置换了燕珝,云烟坐在他身旁微微靠下的位置,又被他拉到了自己同座。郑王妃越看越心惊,只道自己当时鲁莽,不知道稍微迂回些打探,莽撞地得罪了人,这样的盛宠之下,云烟想要说她什么坏话,那简直是和睡觉吃饭一样容易。
郑王妃有些坐立不安,慌乱之下主动开口道:“贵妃娘娘气色好了许多,想来近日心情舒畅……”
徐贵太妃一个眼神,让她又慌了神,闭嘴不敢开口了。
郑王妃自知这个马屁拍得不怎么样,谁知抬头,瞧见陛下难得勾了勾唇角。
“四嫂说的有理,”燕珝朗声,“贵妃心情舒畅才能有这样好的气色,若是还能再好好用膳,这容色自当焕发,何须旁的调理。”
“是,是。”郑王妃陪着笑。
陛下甚少叫她四嫂,一般都王妃来王妃去,今天不过夸了贵妃一下,就愿意跟她当一家人了?
郑王妃脑中所想,徐贵太妃又何尝不知,二人心中都有了计较,各自安坐着看云烟的脸色。
云烟却不如想象中开心,哪怕燕珝这样给她面子,她也只是神色淡淡,面上不大爽朗。
她本就是凉州人士,面容比大秦女子冷硬些,线条利落,有些深邃的眼窝瞧着便觉得不好惹。奇怪的是,明明从前的明昭皇后同她生得一样,也没给过人这种感觉。
郑王妃赶紧移开视线,看向张尚仪。
张尚仪口中的帕子已然被人取出来了,但在燕珝和徐贵太妃面前,她不敢乱说话。
她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问题,她的问题在于,忘了眼前的人早便不是那个好惹好欺负的明昭皇后了。
有她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只不过燕珝登基后,所有人硬生生将自己对明昭皇后曾经的不喜憋在心里,只要想到他们要一次次对着曾经看不上的北凉人跪拜的时候,都能想起她从前的那些样子。
但云烟讨厌他们这样的行为。
她冷着脸,开口道:“徐母妃,进宫多日未曾拜见,是小辈失礼。”
徐贵太妃怎么可能谴责她,面上带着笑,“无妨无妨,本宫年岁大了,就盼着你们这些小辈过好自己的日子,你初入宫,在宫中有不适应的需要时间,也属正常。”
“多谢母妃理解。”
云烟算是很客气了,徐贵太妃面上带着点笑,心下定了主意。
“今日……是怎么回事呢?”她问得恰到好处,换来云烟一声轻哼。
就在张尚仪以为她要说自己妄议尊主,贬低明昭皇后的事时,只见她转了身子,看向燕珝。
面容矫揉,刻意道:“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燕珝轻咳一声,“有事说事,方才不是说你有冤屈么。”
云烟深深叹气。
“妾方进宫,未曾见过徐母妃,方才来寿康宫的时候还很是害怕……”
“哦?”燕珝很配合,“害怕什么?”
“妾这样长的时间,一直以为徐母妃讨厌妾,不喜欢妾,所以才刻意找人磋磨妾的。”
她声音哀婉,像极了被人欺负的小媳妇。
郑王妃大惊失色,徐贵太妃再沉稳,也头回听到这样的话。
“云贵妃何以如此想,你我第一次相见,先帝去后,我就在这寿康宫日日吃斋念佛,何以与贵妃有冲突呀?”
“妾也纳闷呢,”云烟做出捧心状,“还道是一直未来给母妃请安,让母妃心里不悦了。”
“可今日一见,和母妃一见如故。母妃这样慈眉善目的,定不会生妾的气。妾这才明白,压根就不是母妃的问题。”
她抽了抽鼻子,道:“原来都是张尚仪蒙蔽了妾,让妾以为自己初入宫,就讨人厌了。”
燕珝看她一眼,轻声一笑。
“看看是谁,给朕的贵妃脸色瞧了,竟让她这般伤心。”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上转动着的扳指发着冷光,叫人看了心生敬畏。
郑王妃毕竟年轻些,道行浅,不如徐贵太妃沉得住气,目光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开口。
……云贵妃那模样,哪里像被人给了脸色伤心了?
众人面前,张尚仪在下方,已经想好了无数话语辩驳云贵妃可能有的指控,却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提起她。
让她一个人被绑被晾在下面,反倒哀哀同徐贵太妃说起了话。
心里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便听云烟道:“张尚仪不是徐母妃送来的人么,她惯来对妾挑刺,让妾以为……是母妃专门交代的呢。”
果不其然,徐贵太妃一拍桌木。
“竟有此事!”
“是呢,”云烟道:“张尚仪不仅日日训诫妾,还嘲讽妾不知礼数,让妾明明学会了的规矩做上多遍。”
她的眼中有些凄婉,瞧着可怜得紧,几乎能哭出来,“明明已经学会了呀,还让妾一遍遍做,挑刺呢。”
“张尚仪,”不用她再多说,徐贵太妃便冷眼唤她,“可是如此?”
“回太妃,事实并非,并非如此呀。”
张尚仪往前爬了爬,看着一副忠诚模样,叫人瞧着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忠仆,“贵妃娘娘只怕是误解老奴了,老奴都是为了娘娘好,娘娘做不对,多做几回联系着不就对了么,便是从前的皇子公主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怎就老奴刁难娘娘了?”
徐贵太妃颔首,看向云烟。
“张尚仪说得倒没错,自立国来,我们大秦便是礼仪之邦,从未含糊了礼数,若是哪里有了问题,自然是要多学上一学的。”
“可是哪里如此呢,”云烟歪了脑袋,“徐母妃可要给妾做主呀,妾不敢称是聪明人,但明明一学便会,做得极标准的,尚仪还是要挑妾的刺……”
张尚仪被捆着,听她做戏这样久,终于急了,“娘娘明明次次都没做对,若是真作对了,奴婢定不会为难娘娘的!”
云烟起身,抹着并不存在的泪水,规规矩矩走下高台,在殿中站立。
无论是走,还是站立,俱都端庄笔挺,不曾动摇半分,瞧着便是好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又瞧了张尚仪一眼,道:“让张尚仪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嬷嬷来教导妾,妾也知道母妃是费了心的,只是不知妾的规矩有何错处,竟然能让尚仪连着这几日都揪住不放。”
云烟看了燕珝一眼,分毫不差地将自己近日所学远远本本做了出来,动作行云流水,气度端方,瞧着根本不像初入宫的农女。
……倒像是在宫中生活了多年,处处都挑不出任何错漏的后妃。
徐贵太妃也不是不知晓张尚仪近日头痛,只是未曾想到她口中鲁莽不知礼数的云烟竟然也妥帖至此,不出任何差错。
云烟道:“无论是吃,穿还是行走卧榻,妾都学会了。偏偏尚仪日日让妾跪在面前,说什么三拜九叩乃是大礼出不得差错,让妾做上做多回。”
“你……”
张尚仪双眼都瞪大了,脸上的皱纹几乎都要被惊讶磨平,云烟今日的表现根本就不想平日的她,她明明懒散娇柔,什么都不愿意做,怎么今日忽地就会了!
还未等她开口,便听茯苓道:“主子说话,哪有你开口的份儿。”
侍卫立刻将她压住,殿内顿时清净了不少。
云烟赞赏地看了茯苓一眼,道:“妾之所以这么久都忍着,一方面是以为尚仪是徐母妃的人,一切都是徐母妃的意思,另一方面,是因为尚仪一口一个故去的明昭皇后,这样大的一个旗子扯出来,妾半点不敢反驳,只能任由尚仪磋磨。”
“尚仪说,妾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比得听她的话,因为当年明昭皇后在尚仪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的。”
“她还说,明昭皇后当年可是一学就会,规规矩矩让她做上百遍也毫无怨言,”云烟露出了个疑惑的面容,“可这同妾听到的传闻可不同呀?”
徐贵太妃面上的表情有些颤动,眼看着有些绷不住了,郑王妃赶紧接道:“贵妃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传闻?”
“妾不大明白。”
云烟站直了身子:“既然都说明昭皇后出自从前的北凉,乃是荒芜野蛮之地,没有规矩粗俗得很。”
她目光扫过郑王妃,换来对方瞬间变得死白的脸色,“可明昭皇后的规矩不就是张尚仪教的么?明昭皇后规矩不好,为何无人斥责张尚仪?”
“但是张尚仪又一口一个明昭皇后学得快,学得极好。”
云烟看了看未曾发话的燕珝,“这不矛盾吗,陛下。”
“张尚仪,”燕珝恰到好处开口,“你如何说?”
还未等张尚仪开口,便听云烟继续道,“还有一点。”
“尚仪一边说,明昭皇后学得快,一边又让她同一个动作做上千百回,甚至还用上了戒尺。”
“这……尚仪自己听着,不觉得发笑么?”
云烟收起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张尚仪。
后者仓皇解释,道:“皇后娘娘当初确实是在奴婢处学规矩的,奴婢日日兢兢业业教导,皇后态度也极好,只不过是皇后自己要求高,多做上几次也是正常……”
“尚仪自己说的百余回,”云烟反驳,“什么只是多做上几次?”
她拂袖,“徐母妃,你可瞧瞧,张尚仪口中有一句实话么?”
徐贵太妃有些头痛,“那依贵妃说,要如何?”
“自然不能让妾来说,”云烟坐了回去,坐在燕珝的身边,“宫规如何,便如何处置。妾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差不多就行了,毕竟张尚仪说自己德高望重,就是陛下也不得不敬她几分,妾哪里好多插嘴呢。”
张尚仪一僵。
燕珝似笑非笑,“没想到张尚仪在朕不知道的时候,是这样说话的。”
“也未曾想到朕的皇后,在你们口中竟然是这等模样。”
燕珝垂眸,手中的扳指缓缓转动,“粗俗无礼,野蛮?”
他冷哼,像是被气笑了。
“一个两个的,都欺上瞒下,皇后去了便不知道这宫中,究竟谁是女主人了么?”
眼看着帝王之怒,宫女侍从跪了满殿,郑王妃也适时跪下,道:“妾愚钝不堪,自知从前说错了话,还请陛下责罚。”
“既然喜欢用戒尺责罚人,”燕珝沉吟半晌,“那便百倍千倍还回来好了。”
云烟眼中没什么波动。
不是她变得狠心,是在这宫中,尤其是当初听付菡和燕珝说的明昭皇后当年所受的委屈后,心中愤懑不平。
这样的惩罚已经迟到很久了。
燕珝从来不喜欢明面上的敲打,他习惯了暗地里收拾,可总有些蠢货摸不准主子的心意,自作自受。
燕珝坐在上首,看着张尚仪被拉下去。
忽然觉得,这会儿若坐在身旁的是阿枝,不知该是如何的心情。
胸前有些抽痛,他抿唇皱了眉头,云烟察觉到他的动作,“陛下不舒服么?”
燕珝摇头,神色恢复如常。
“无妨。”
他站起身,“只余旁的人该如何处置,太妃想来比朕有经验。”
徐贵太妃也站起身,微微行礼,“陛下的意思,本宫也听明白了。宫中人多,不正之风确实应当尽早处理,从前未曾整治是本宫的罪过,还请陛下恕罪。”
“怪不了太妃,”燕珝看了跪地的郑王妃一眼,“四嫂也不必跪了,不过是被人云亦云地蒙蔽了而已。”
“是。”
郑王妃垂首道:“皇后恩德妾身从前便知晓,被不长眼的奴才们蒙蔽,才有了口舌之误。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敢造次。”
燕珝“嗯”了一声,也未曾同众人客套,便带着云烟离开。
云烟离开的时候,回首看了郑王妃一眼。
她……似乎这些本就不是她的本意,她可能,也和当年的明昭皇后一样,身处自己的那个环境中,有不少身不由己的地方。
燕珝快步走出寿康宫,往勤政殿去。
云烟本想着今日他替她撑腰,应当对他好点,陪他去勤政殿待一会儿也好。没想到燕珝拉着她出去之后,便道:“朕今日还有政务,让孙安送你回去。”
“不必了,”云烟摇头,“妾自己回去。”
“好。”
燕珝未曾挽留,云烟想着今日多次提及明昭皇后,可能是想到从前,伤心了吧。
她甫一转身,余光中瞥到燕珝紧皱着眉头,面色苍白。
“陛下?”
她回转过身子,却未曾看见任何异样。
燕珝面色确实白了些,但神色如常,只是道:“近日事忙,未曾好好休息,让贵妃忧心了。”
云烟还想问什么,便听燕珝道;“怎么,贵妃担心朕担心得这样明显?莫不是……”
“才不担心你。”
云烟赶紧拽着茯苓离开他身前,管他开不开心难不难受,都和她没关系。
回了永安宫,云烟才觉得有些疲累。
瞧着面上淡淡,可一看表情便知晓开心的茯苓,她道:“茯苓今日怎么这么开心?”
“坏人被惩治,娘娘……”茯苓道:“明昭皇后若是知晓,定当开心。”
“你说……”
云烟倒是没时间想这些,她只是觉得有一点一直费解。
“陛下难道就不知道那些人妄议皇后么?为何一直不管?”
茯苓摇摇头,走到她身前。
“不是不管,是无法管。人心总是最容易浮动的,娘娘可能不知,宫中侍从众多,心中对凉州人的偏见也是日积月累,加上陛下当年为了保护皇后娘娘,刻意疏离,长久下来,自然就没有多少尊重。更何况还有皇后当年被污蔑放蛇和巫蛊之术一事,宫中对皇后又怕又恨,毕竟听说那事以后,宫中莫名其妙死了不少人……有传言说,就是皇后当年巫蛊的余威呢。”
“孙安多次奉旨澄清过,从前宫中的风波都快平息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娘娘又入了宫。”茯苓垂首,“娘娘与先皇后酷似的容貌,让他们又想起了当年的事,自然风波又起了来。不过是娘娘听多了传闻,便觉得人人都这么说。其实敢妄议到娘娘眼前的,不过也就那么些人。”
付菡和云烟对话的时候,茯苓也在,云烟看向她:“你想得倒是透彻。”
茯苓笑了笑,很快便收起,“不是奴婢想得透彻,是事实本就如此。”
“况且久居上位的人,是听不到实话的。”
茯苓说完,换上了惯常的笑容。
“娘娘累了吧,今日午睡会儿么?”
云烟定定地看着她,茯苓似乎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样透彻,想事情这样明晰。
她似乎也从未看清过这个半路来的宫女,但就是莫名……在日常之中,便信任了她,习惯了她的存在。
茯苓说的对。
久居上位的人,自然不知道底下人的心思。且不说她算不算上位者,只看郑王妃和徐贵太妃对她恭敬友好的态度,那都是因她如今受宠。
她的身份还不如明昭皇后呢,不过一届农女,指不定他们在背地如何想。
茯苓还有一点,说的也对。
人心是最难操纵的,所以方才在众人之前的威慑,才那样重要。
她躺在榻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太原王氏祠堂中。
有些阴冷的祠堂里摆满了黑沉沉的牌位,光是看着便觉得湿冷阴森。
帷帐拉得密不透风,戒尺的声音重重击打在手上,响彻整个祠堂。
女子沉沉的声音响起:“错否?”
她穿着宫中女官的服制,素色的衣裳半点不掩盖端肃的风姿。
而她身前跪着的那个女子,虽面容娇俏,瞧着便是好颜色,但一身白衣,面上毫无生机,白费了这样娇艳的容颜。
听到声音,她收回手,跪地一拜道:“民女知错了。”
她抬起身子,动作流畅得像是做了千万遍。
又一次伸出手,得到了不留情面的一击。
又是那样沉肃的声音,女官继续道:“错在何处?”
手被打得早已没了直觉,她僵硬地俯拜,“错在心比天高,不知所谓地诬蔑皇后。”
女官收起戒尺,道:“王娘子,今日已然事毕。请娘子在此抄写经书,诵经祈福。”
“民女,叩谢皇恩。”
王若樱声音虚弱,了无生机地恭送着女官离开。
三年来,每隔十日一次受戒,日日都要在祠堂跪上几个时辰,有宫中派来的人紧紧盯着。
听宫中来的人说,表哥还为她寻好了亲事。
她瞧着亮得能反光的牌位中,自己的身影。
哪里还有从前那副容颜,自己最好的模样无人欣赏,倒是在祠堂中,日日诵经祈福,耗尽了心力。
她已然不是当初的那个王若樱了。
听说宫中封了个贵妃,册封礼已然在筹备中了。
听说那贵妃……还同明昭皇后生得极其相似。
王若樱在祠堂关了几年,出了祠堂便回卧房,早就没了外面的交际,所有能透给她的消息,都是陛下默许的。
陛下,表哥,竟然这点情分都不留了么?
王若樱几乎要留下泪来,但泪水早已在这么多年的每一次都哭干了。惨然一笑,按着有些没有知觉的指尖,躬身,继续抄写经书。
二月二十七,是个晴朗的日子。
云烟从前一夜便开始被人折腾,第二天一大早被拽了起来,无非就是穿上贵妃服制,头上顶着极重极繁复的珠玉,被人推着如同木偶般等着宣旨。
前一日便由礼部奏请,命大学士、尚书做册封使。云烟弄不明白这些,僵硬地挺着脖子等茯苓讲给她。
吉时到,云烟记不清自己走了多远,又走去何处,跟在女官的身后在宫中绕了大半圈后,在徐贵太妃的手中接过了贵妃宝册,还有……凤印。
云烟提前并不知晓还有这个,正迟疑的时候,茯苓在身后悄声道:“娘娘快些接过,没得误了时辰。”
在张尚仪面前那是装相,今日她确实不想出丑,咬着牙接过谢恩,随即又跟在女官身后,在奉先殿拜了又拜。
直到一切结束,云烟刚以为自己可以歇息的时候,瞧见了燕珝的身影。
按理说,贵妃册封,他只用最后在勤政殿面见一次便好,又不是皇后那等与皇帝平起平坐之人。
但他出来了,带着笑,亲自接过了她的手。
云烟还未来得及说话,被他牵进了勤政殿后,见他转身,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个东西,盖住了她的脸。
云烟一怔。
男人的声音轻轻,但凑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他有些微凉的温度。
“很抱歉当初毁了你的婚仪,”燕珝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这一次,朕补给你。”
不是那日她和季长川的那个可笑的婚仪。
是多年前,他们在那个阴冷的东宫,她带着盖头来见他的时候,就应该完成的婚仪。
他从前犯的错,如今要一点点弥补回来。
掌心相扣,他不会再犯错了。
第78章 大婚
燕珝觉得,自己有些不会爱人。
在无数次看到阿枝失望的眼神后,他才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甚至没有爱人的能力。
他空会武功,会读书,能治国,却不会让心爱的人知晓自己的心意,让她完全地信任自己。
他觉得,他们的相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未曾掀开的盖头,未曾穿着喜服的新郎,独自一人被晾在偏殿的新嫁娘,一切的一切,或许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错误的结局。
时光轮转,多年过去,燕珝已然明白她想要什么。
那就从这个火红的盖头开始。
眼前的女子还未从怔愣中反应过来,他拉了拉云烟的手,声音中带着点笑,“云贵妃,怎么,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烟在盖头之下眨了眨眼,几乎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燕珝那日用那冰冷的长剑挑起盖头的时候,她就已经对婚仪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她不愿意当皇后,帝后可用大婚,可她只是妃子,如何还能这样成亲。
从未想过,今生竟然还能有这样一个时刻。
她刚想说些什么,便听燕珝道:“好了,不逗你了。”
“这是朕本就应该给你的,不必有负担。不过是和朕在一处千千万万个日子中,咱们成婚的一日。”
燕珝站过她的身侧,向她伸出手。
“云烟,你愿意吗?”
云烟缓缓回神,看着盖头之下的方寸,男人伸出来的掌心温厚可靠,让人忍不住心生暖意。
明亮日光下,几乎可以看清楚他的掌纹。常年练习弓马和读书习字造成的薄茧在手上展现出了岁月的痕迹,是她未曾陪伴过的岁月。
她颤抖着指尖,并未伸出去。
燕珝的手依然放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以吗?”他声音沉沉,像是无助的乞求,“留在朕身边。”
“不是已经,早就……”云烟声音蓦然低了下来,有些干涩。
她早就留在燕珝身边了,不是吗?
依稀能感觉到燕珝摇了摇头。
“不是被朕用旁人的性命强迫着留下,”燕珝的手似乎也有几分颤抖,“是……”
他极少有这样完全说不出话的时候。
用剑用弓,最忌手颤。自幼便被师傅教导着不可轻易颤动,极稳定的手如今在她的面前,不由自主地轻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烟总觉得,现在的燕珝,无形之中比从前虚弱了不少。
他病了?瞧着却没有半点痕迹。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云烟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没来由,明明和他认识不久,却好像对他的情况很熟悉一般,有什么变化,几乎都可以察觉。
但此刻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燕珝的手还在她面前,她抿着唇,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陛下总让妾留在陛下的身边,但妾明明已然安分待着了。”
云烟摇摇头,“是陛下太贪心,想要妾的人,还想要妾的心也完完全全属于陛下。”
“陛下,”云烟似乎是在叹息,“陛下是从未和女子好好接触过么,为什么总是如此生硬。”
男人的指尖稍蜷缩了些,但还是放在她眼前,可以轻易够到的地方。
“是朕有些贪心了。”
“交易也不是这么做的,”云烟道:“让妾留在陛下身边,咱们是做了交易的,然而今日,陛下就想用一个无足轻重的盖头,换来妾的一整个心?”
“……这也太不公平了些。”
云烟抬手,将盖头拉了下来。
重获光明的时候,似乎看到了燕珝微红的眼角。
“这样的盖头,妾自己亲手绣过一个,比这个好看。”
心里似乎有些酸涩,云烟努力辨明这个酸涩究竟是源于对一个爱而不得的人的同情,还是……是不是自己真的对他有所心动。
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是最最普通,极其常见的一个乡野农女。同村子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有本质区别。
她也会因为旁人的示好便软了心,一个月来的相处,云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半点心软的时刻,无论是燕珝看望自己的眼神,还是在她面前的一次次退步,甚至带她出宫玩耍。
云烟或许也有心意迷乱的时候。
特别是在那日清晨,她梦到了和燕珝彼此作一对交颈鸳鸯时,她觉得自己似乎沉沦地……有些太快。
但是不可以。
她仔细思索过,她对燕珝如今心动的点,都是燕珝原本表现给他原本的爱人的。她如今得来的一切,是属于明昭皇后的。
若没有明昭皇后,燕珝只怕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他再好,心也不是自己的。
这不公平,他不爱她,却求着她的爱。
这一点也不公平。
云烟抿着唇,道:“陛下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谁,再来告诉妾,讲明白妾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陛下满意。”
她垂眸,“妾已然是陛下的贵妃了。”
他应该知足了。
即使是帝王,也不能什么都要吧。
云烟以为自己说这话,会让燕珝不高兴。
可她似乎听见了他的笑声,短促又突然,但听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朕原本以为,你会一直被朕推着走。”
燕珝收回手,将她的盖头接过。
“还是朕的问题,朕当皇帝久了,拿惯了主意,忘了朕的云烟早就学会了思考,”燕珝眸中神色复杂,但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意味在其中,“朕也很高兴,云贵妃能这样坦诚地告诉朕。”
“比起随口答应,朕还是更喜欢云贵妃明明白白地告诉朕,你的心还并不在朕这里。”
云烟没有回答。
她要怎么告诉燕珝,她太容易被旁人影响,以至于她觉得这短短一月的相处,就已经让她为了燕珝数次心软。
明明不应该,根本不应该发生。心动毫无征兆,却来自本能。像是她天生就应该目光追随着他,站在他的身旁。
其中弯弯绕绕的东西,让她有些疲倦。目光看向燕珝,男人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看她抬眸,浅浅一笑。
“无妨,”燕珝勾了勾唇,“无论其中有无情爱,起码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
云烟点头,她不否认。
名正言顺地上了皇家玉牒,她的名字真真切切地记录在册,叫了这么久云贵妃,今日之后,才真正地名正言顺。
她看着燕珝手中,有些烫人眼的盖头。
心中忽有什么想法一溜而过,她拿起它,倏然道:“陛下总说让妾留在陛下身边,但陛下有没有想过……”
“这一切并不是随妾的心意,而是随陛下的心意呢?”
云烟看向燕珝,男人微微一顿。
“什么意思?”
燕珝倒是头一回听她这样说,和平日里故作的柔顺乖巧不同,她未曾收敛自己的锋芒,想法直白又坦诚,眼中似乎有着勃勃光芒,不加掩藏。
她有想要的东西。
这样久了,除了保住旁人的命,她第一次有这样,迫切的,想要的东西。
燕珝忽地展颜,“云贵妃何不好好解释,或许朕能明白。”
“陛下说了这样多次,妾都听腻了的话。”云烟接过盖头,想往上盖,但头上的发冠有些高,一人之力戴不上去,无奈地看了燕珝一眼。
燕珝看着她的动作,眼眸微动。
“朕来吧。”
他轻轻抬手,将她的盖头完完全全地盖在了她的头顶,前端掀起,露出她好看的眼瞳。
“陛下何不想想,你我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由妾来操控。想要妾留在陛下身边,首先要陛下,只在妾的身边。”
云烟说完,将盖头放下,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她伸出手,虚虚抬高。
“该做出选择的,是陛下。”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样畅快过。
无论是反客为主,还是真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都让她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自己做主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她切实地感受到,或许在不知不觉中,燕珝这样强势地影响到了她的选择。
她也会学着燕珝的模样,理清什么是她想要的,她能给燕珝什么,而燕珝,又能给她什么。
这似乎叫做成长,但云烟来不及细想,手就被一个宽容的大掌包裹住。
“贵妃说的话,朕会好好考虑。”
燕珝接过她的手,“不在现在给出答复,是基于对你我二人关系的尊重。既然贵妃给了朕选择的机会,那朕自然需要时间,来想想朕究竟要什么。”
其实他想要的,无非也就是她一人而已。
但他不能这么讲。她成长了,已然不是从前那个模糊着泪眼,悲切地瞧着他的阿枝了。
他这样的话语只会换来云烟的一笑,随即便是云烟淡漠的声音,她一定会说:“这不是陛下想要的。”
燕珝拉着她的手,“朕忽然觉得,不应该在当初……”
当初他自以为是在保护阿枝,让她安心待在后宅什么都不了解,她或许也多次想要了解过他在前朝的一切。
可他太过自负,总觉得自己能处理好一切。太过自负,便会被蒙蔽双眼。
那时若不是他以保护之名,完完全全将她禁锢在晋王府那个笼中,只怕她可以成长的更快。
归根结底,他当初不信任她能保护好自己。可他其实……做得也不够好。
她早就应该成长,是他折断了她的羽翼,美其名曰保护,却让她丧失了自我保护的机会。
燕珝骤然缩紧了手,明明早就想明白了的事,可如今再次想起,还是会心中一痛。
“什么?”
云烟抓住他语气中的遗憾,敏锐发问。
“没什么,”燕珝一笑,“朕遗憾的事情太多了,早已记不住最后悔的究竟是哪件事。但朕能告诉贵妃,朕最不后悔的,就是今日……”
他抬抬手,“就是今日,抓住了贵妃给出的机会。”
说不出是欣慰,还是什么样的感受,燕珝将她的盖头放下,道:“婚仪朕准备了许久,走罢。”
云烟被人扶上了轿辇,即使盖着盖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精致,无论是香气还是触感,只怕都非凡品。
她也是凡人,哪里会不喜欢这样精致的好物,唇角微微上扬,坐得安稳。
她彻底想明白了。
她和燕珝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她留在他身边讨好他。
而是他对她有所求,他要来费尽心力得到她的一颗心,不仅仅是留在身旁,而是全心全意的依赖。
盖头随着轿辇微微摇晃,笑容稍稍有些凝固在唇角。
其实燕珝和她都错了。
她再愚笨,也知晓,爱根本不是谁可以强求来的。
爱一定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在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太功利,以爱为目的的相处,且不知能走多远,光是付出的那个人若长久地得不到回报,应当也会放弃吧。
燕珝身为帝王,真能做到置天下美人于不顾,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盖头之下,云烟咬住了唇。
在燕珝心悦她之前,她是不会先喜欢上燕珝的。
守住自己的心,这是找寻回自己,过上更好生活的第一步。
她被送回了永安宫。
凌烟阁内不知何时挂上了红绸,她盖着盖头犹然不知,还是身后的茯苓一声惊呼之后,才告知了她。
已经快三月,院内的梨树早已发了嫩绿的新芽,随着时间过去,颜色慢慢变深,小而尖的褐色枝芽昭示着春日的来临。
想来梅山上的花定都落了,云烟想起那日的种种,分明就在前阵子,可又觉得相隔甚久。
但或许又因为有着燕珝在身边,那段时刻的记忆历久弥新,难以忘怀。
她被燕珝抱下车,一步一步走回凌烟阁。门口有着火盆,燕珝轻声嘱咐:“小心些。”
云烟点点头,果断跨了过去。
似乎还有着什么嘈杂的声响,云烟听着像喜婆说出来的话,什么“吉时上轿庆新婚,夫妻同乐年年春。美满姻缘天拙合,夫唱妇遂乐天轮。”
还有什么“红红火火,大吉大利”之类的话。
并不端方沉肃,反而欢声笑语。
周边平日里从未多说几句的太监宫女吆喝着要喜钱,燕珝闷笑几声,从孙安手中接过一把,洒向他们。
人群当中当即一阵叫好,欢呼雀跃着,让云烟一阵恍惚,好像她如今不在宫中,而是在某处富贵人家,成婚之时,街上群众围着过来讨要喜钱喜糖。
云烟忍不住一笑。
这样世俗的感觉反而让她开心,燕珝见她高兴,拉了拉手中的红绸。
“娘子,”他低声道:“大喜的日子,可莫要误了拜堂的时辰。”
“好呀,”云烟顿了顿,“夫君。”
无论燕珝方才和她在勤政殿说出怎样的话,她都欣喜自己可以完成这样一个婚仪。
燕珝日后的选择,同现在的她没有关系,他如今愿意为她费心,讨好她,她就受着。
待到日后若是不愿意了,她也不吃亏。
燕珝等她往前迈了一步,才堪堪跟上,始终比她落后半分,直到被喜婆引到堂前。
云烟敏锐发觉此处不是正堂,脚下依稀可见的方寸之地并非熟悉的堂中,而像是……凌烟阁的院中。
燕珝知晓她发觉,解释道:“你我父母都已亡故,没有高堂,只有天地与……夫妻,在此行礼,或许比在堂内对着牌位行礼更好些。”
云烟点点头。
她没什么爹娘的印象,至于燕珝,似乎提到先帝先皇后也没有那么多的情绪起伏,反而淡淡。
二人拜过天地,学着民间最普遍的样子夫妻对拜,又由喜婆说了千万句吉祥话后,欢欢喜喜地随着鞭炮和锣鼓声坐入了“洞房”。
她的小阁楼里,在她册封礼的那一会儿,便收拾出了另一个新天地,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坐在榻上,感受着柔软褥子之下的红枣桂圆,还有花生之类。
还有莲子,她摸到了。
茯苓给她倒来了水,不过一会儿,燕珝便回来了。
“朕今日,给朝中大臣都赐了喜酒。”
燕珝的声音有些微微上扬,显然心情不错,“让他们都沾沾朕的喜气。”
云烟低头闷笑,也不知他是如何在朝堂上那样严肃的地方,沉着脸为诸位大臣赐酒的。
“陛下这样张扬,朝中会不会认为妾是妖妃,迷惑君主。”
“看姿容,贵妃确实有这个本事,”燕珝拿起秤杆,走近她身前,“但朕还想做个明君,请贵妃夺朕魂魄吸□□气的时候,稍稍缓着些,给朕留些神智。”
他轻挑起盖头,云烟顺着这个力缓缓抬眸。
即使已经见过无数次,燕珝还是会沉溺在她的眼中。
澄澈明净,又比从前的茫然多了几分坚定。她想明白了许多事,他为她欢喜,为她高兴。
看着她似乎也在成长,比起他的成功,还让人欣喜。
燕珝一笑,“贵妃甚美。”
“陛下不是最瞧不上妾说的那些话本子么,”云烟张口,说的却是这些,“那怎么还知道什么魂魄精气……陛下金口玉言,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知是胭脂还是什么,脸上微微泛起了红。
“没有陛下,”燕珝将盖头放在托盘之中,递来酒水,“也没有贵妃。”
“今日大婚,你我不过是民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
酒水清澈,带着悠悠香气,燕珝唇角噙着笑,“怎么还不能说些话本子了?”
“想来陛下都没看过几本吧。”云烟端起酒杯,猜测道。
“从前确实没看过。”
燕珝很诚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自前些日子贵妃多次提及此物之后,朕便去寻了些。”
“陛下看了?”
云烟睁大双眼,“看了哪些?”
“名字倒是记不住了,品类倒是多,不过归根结底,也就是大将军和娇娇娘,还有些名门千金和穷书生。”
燕珝回忆了会儿,“大差不差,了解了些。”
云烟全然没料到,燕珝竟然会看这些。
她愣了愣,“好看吗?”
“有些不过,看着便是文人所书,但大部分文笔拙劣,印刷模糊不清,想来是民间私印,”燕珝换上了公事公办的神色,“朕日后还要好好查查,民间私印的事。”
“不是……”
云烟忽地皱眉。
“咱们为什么要在大婚之日,喝合卺酒时讨论这些啊?”
云烟瞠目结舌,谁家婚仪上会这么聊天呀!
燕珝正了神色,面上有些委屈。
“是娘子先开的头。”
“是妾先开的头陛下不知道拉回去吗……”云烟声音也弱了些,知晓这不是讨论此事的时机,哀声叹了口气,道:“该喝合卺酒了。”
燕珝垂眸,看着她说了会儿话,神色自在的容颜。
勾唇笑开,“遵命,贵妃娘娘。”
合卺酒不同燕珝让她每日喝一杯的寒潭香,入口有些刺,想来辣的很。
云烟缓了会儿,才听燕珝道:“付娘子的婚期,就在四月初。”
她抬头看向他。
“最晚五月,我们便可出发。”
出发去哪,燕珝也没具体告诉她,但云烟了然一笑。双眼熠熠闪烁着光彩,和平日里不同的模样。
“好。”
当晚,燕珝躺在了云烟身侧。
云烟平躺在榻上,看着有些繁复的床帐。
“早便听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怎么咱们这么早便睡了?”
她倒也不是催什么,就是……燕珝至今确实未曾唐突过她什么,除了那日在勤政殿,其余时间,就连她的身子都未曾看过。
莫不是……不行吧?
平日里也没见燕珝召见谁纾解,瞧着身强体壮的大男人,她就躺在他身边,他真能岿然不动?
燕珝凑近了些,道:“朕觉得,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云烟侧过头,看向他。
忽地觉得好像自己猴急,后知后觉地有些不自在。
“等你觉得,朕可以爱你的时候。”
燕珝闭上双眼,沉声道:“睡吧。”
呼吸缓缓变得绵长均匀,云烟未曾睡着,她觉得,燕珝似乎也没睡着。
燕珝甚少在她之前入眠,她从未见过燕珝熟睡中的样子。
她正想躺好入眠,闭上双眼的那刻,却忽然闻到了一丝异样。
蓦地睁开眼,“哪儿来的血腥味?”
燕珝睁开有些黑沉的眸子,“宫中怎会有血腥味。”
“莫不是闻错了,”燕珝道:“今日东西甚多,许是宫女洒扫的时候未曾留心,留下了什么味道罢。”
“不对……”
云烟摇摇头。
她尝不到味道之后,嗅觉就变得分外灵敏。常常茯苓和小菊未曾发觉的气味,她都能闻到。
就如同那日燕珝脸上只是晨间涂了淡淡的药膏,她到夜里都能闻到那薄荷气息。
她觉得有,便一定有。
云烟皱起眉头,“哪里来的呢……”
她坐起身,像是真要找出来是何处传来的血腥味。
燕珝按住她,道:“好了,你先躺着,朕去找。”
他掀开被子,披上外衫,唤了茯苓来。
云烟和茯苓在屋内寻着,燕珝出去看了圈,几人都未有收获。
但燕珝回来的时候,云烟松了口气。
“……可能真是妾闻错了,这会儿没了。”
说不定是幻觉。
燕珝“嗯”了一声,云烟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带着淡淡潮气,不过片刻,他出去沐浴了?
迎上云烟怀疑的眼神,燕珝坦然自若,“朕昨日去了兵营,许是身上沾染了些什么也说不准,贵妃方说,朕便想着去沐浴一番,说不定就没了。”
他抬起手,“你闻闻,可还有?”
云烟狐疑地凑上前闻了闻。
“确实没有,应当就是陛下所说,昨日去兵营……”她一顿,“陛下没有受伤吧?”
又没打仗,去兵营也不该有血腥味呀。
“不过和彻知比试了会儿,他身手见长,朕近日倒是疏于练习,未曾胜过。”
云烟一笑,“好,陛下这也有缺点了,日后还不抓紧勤勉练习,下回再输给段世子,可不在士兵面前都丢脸了?”
“丢脸又何妨,”燕珝笑得有些爽朗,和她一同躺下,“我大秦有武功这样上乘的武将,是福,朕还应该奖赏才对。”
“那便好。”
云烟躺下,慢慢阖上双眼。
“陛下可要好好给段世子赏赐些东西,赢了陛下可……艰难呢……应当赏赐的。”
她声音有些含糊了,今日忙碌多时,困倦也属正常。
燕珝应了声“好”,等她闭上双眼,确认熟睡之后,才将药瓶拿出,自己含下几颗。
等吞服完,倒了茶水来漱口,又再一次拿出另一个药瓶,倒出三颗药丸。
含服口中,在她半梦半醒之间,缓缓渡了进去。
第79章 四月
寒冬匆匆而过,三月末的京中,已然看不到冬日的影子了。
春中甚是热闹,御花园的花开了又开,缤纷惹眼,微风没有了凉意,带着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人身。
云烟同付菡一道回了凌烟阁,各自更衣梳洗之后,坐在院中梨树之下,做着针线彼此叙话。
树下摆放了一张黑漆嵌螺钿小几,云烟与付菡各自围坐,上面摆了些精美的糕点与茶水。
香炉放在一旁,云烟嗅觉好,爱闻香。上月燕珝又命人送来了些,甚至还有凉州那边,原北凉特供的香料都给她送了来,让她好好玩了一阵子。
其中云烟最爱苏合香与老山檀香。
付菡还笑她,怎么一个如花妙龄女子,竟然爱这种气味沉,柔韵悠长的香料。她见京中同龄的娘子,多爱些花香果香什么的。
云烟把玩着香篆,老神在在道:“香道以精心为重,定则静,静生思……”
“思……”
背不下去了,云烟赶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付菡。
付菡笑着接道:“思而悟,悟则通。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还这样有研究。”
“陛下送来的书里呗。”云烟将香篆放下,没再说话。
付菡敏锐发觉这语气似乎有些问题,和平日里相熟的云烟不大相似,心中思索没再多问,只是做着针线。
“你也不是不知,我有缺陷,尝不到味道能闻到也是好的。”
云烟语气平静,没有什么伤神的感觉。
付菡点头,“胡太医怎么说?”
日日针灸服药,听说还用酒刺激过,怎的一直没好?按理来说,也治疗这样久了。莫不是在他们不知晓的背后还有什么未曾查出的问题吧?
“胡太医说,是心病。”云烟皱眉,她哪里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何至于有心病,甚至还是在她摔下山崖之前便有了,她可没有半点印象,什么事情能值得她记这样久?
云烟缓声道:“胡太医让我想事情看开些,说心病一事,针灸用药毕竟治不了根本,但我纠结的事情在于……不知道因为什么不开心呀?”
付菡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慢慢来,心境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你如今已经够好了,咱们都在往好处走。”
云烟放下香,微微抬手,将肩膀处的一朵落花拿了下来。
梨花小而洁白,放在她的掌心小小一片,分外让人生怜。
她将梨花放在桌上,抬头望着满树洁白,宛如春日白雪。
付菡见她并未有笑颜,还以为她在伤春,瞧见落花没得勾起什么伤感情绪,准备出言安慰几句。
梨花花期短,不过十余日便落,确实惹人感伤。
正在思索着语言,便听云烟道:“等梨花都落了,是不是就要结果子了?”
“……什么?”
付菡手中的针线一停,抬首看向她。
云烟抬着脑袋,眼中并无愁绪,反倒有些笑意,她回过头看向付菡,认真道:“到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摘梨子,吃脆甜的果子?”
付菡失笑,手中缝制的喜帕随着笑声轻颤,云烟见她那样笑着,自己也觉得有些羞赧,“好姐姐笑什么呀,不就是吃个果子么?”
“从前倒不知道你还爱吃梨。”付菡随口道。
“从前自然不知,”云烟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咱们才认识不久,日后姐姐便知道我爱吃什么了。”
付菡将针线放下,喝了口茶,点头:“是呢,日积月累的,总能知晓你喜欢什么,做什么高兴。”
云烟瞧了瞧她的喜帕。缝制喜帕盖头,云烟也算是有经验,凑过来瞧了瞧。
二人一起看了花样子,京中如今时兴的花色已然不是云烟当初熟悉的技法,听付菡说,年节的时候,南边来了不少绣娘,南北交融着,妇女娘子们衣裳上的花色最先发生变化。
付菡手法不错,手中的花儿栩栩如生,云烟想起被放在桌上的梨花,道:“梨花这样好看,怎么无人在帕子上绣梨花呢?我瞧着许多花样子都看腻了,无非就是什么鸳鸯戏水和并蒂莲。”
付菡看着她拿起的花儿,道:“梨花虽美,世人常道‘梨’同‘离’,在喜帕上绣梨花,只怕寓意不好,夫妻离心。”
云烟蹙眉,好好想了想。
“这些都是后人强加给梨花的,同花有什么关系,包括名字,不也是人起的么。”她支着脑袋,付菡一针一线绣在帕子上,二人本就闲话,这会儿坐着也不觉无趣,“要我来说,梨花纯洁白净无暇,不知道有多么高尚的品格。既然同‘离’,那也可以是不离不弃,也可以同‘利’,得利,这又是多好的寓意。”
“无论如何,不都是时人加上去的么?花才不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管你是‘离’还是‘利’,花就是花,种子埋在地里得了阳光雨水,自然而然便长起来了。”
付菡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算万物有灵,我也觉得会听到它说:‘让我晒晒太阳,我要开花——’”
“这么好看的花,怎么会有坏心思,让人离散呢?”云烟坐起了身子,将又一朵落花捡起,“付姐姐,你说是吧。”
付菡没回答这个,只是笑开,道:“这是你自己想的?”
云烟双眼一瞪,急道:“怎么了呀,付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说些歪理,怎么都不夸夸我呢!”
付菡乐得眼睛都眯起成了一条缝,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歪理,这些话我都还是头一回听,很是有理呢。”
“那可不,”云烟低下头,被付菡又夸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哪有姐姐说的这么好。”
“不可妄自菲薄,”付菡正色,“已经很棒了,要知晓这世间多少人,浑浑噩噩度日,被日子推着往前走,从未思考过什么。特别是娘子,大秦不兴家中娘子读书习字,也就是家中稍微体面些的多读些书,但也只是识字能管账便罢了。”
她因为书香门第,父亲对她和兄长都严加管教,才多读了许多书。从前便有人问她,读书习字是什么感觉。
那些女娘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不同她们品茶赏花,而是宁愿在家无趣地学字,娘子也不能科举做官,以她们的身世,可以风风光光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日后能操持家务,看看账簿便好了。
付菡从前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静得下心来,明明最开始的自己,也是向往和别的女娘打成一片的。
她不后悔读书,也不后悔未曾交往出自己的手帕交,早在无数次烦闷的时候,是诗文,是笔墨安抚了她的心。
无论读不读书,她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不觉得自己读过书便高人一等。只是自己这个人可能从根本上就注定了她向往着更明理的世界。
所以段述成那霸王一样全然不讲理,却又分得清楚是非黑白的人才能俘获她的心。
她看向云烟。
从前的阿枝磕磕巴巴地说着北凉语言和汉话混杂的句子时,哪里能想到有一天她也能这样轻松地,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出自己所想?
想法稚嫩生动,却不乏灵气,那是她自己脑中产生的东西,便值得鼓励。
她真的成长了许多,付菡不再以一个“姐姐”的态度再去看她,而是原原本本地审视着已然与从前变化了许多的云烟。
付菡从前惋惜云烟丧失了记忆,后来又觉得那些不快乐的日子忘记掉也不错。一个人的塑造少不了经历的功劳,有那样经历的她成了阿枝,有这样经历的她便成了如今眼前的云烟,她们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无论本质上是否有区别,但变化已然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产生了。
云烟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乐起来。又或是她早就应该成长,是他们的多此一举阻碍了她的成长,却又希望她快乐。
这本就是相悖的。除非一个人永远是傻子,否则,定然还是想要知道些什么,了解这个世间,真正认识自我的。
付菡勾起唇角,好在为时不晚,云烟如今就在身边。
她的成长,她比她还高兴。
云烟没将自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一言,自顾自又玩起了熏香,半点没注意到付菡频频看向她的眼神。
“贵妃最近,与陛下如何了?”
付菡拿着针线,关切道。
最近宫中风平浪静,从前关于明昭皇后无礼的传闻早就被澄清,张尚仪的下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再也不敢私下里无礼议论。
至于这个新来的贵妃,早在之前就展现了自己并不好惹的特质,无人敢在她面前嚣张,陛下又爱重得很,流水般的赏赐和珍品一件件送去永安宫,凌烟阁不大,库房早早就堆不下了,云烟烦到不行,好好和燕珝说了一通才止住了他这样不讲理般想把国库都搬过来的行为。
“就那样吧。”
云烟打着香篆,头也不抬。
提起陛下几次,都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付菡微微上了心,道:“前朝筹备着南巡,不是小事。近日忙碌若是忽视了你这里也是正常的,彻知这几日也未曾来寻我,我家兄长也有几日未曾回府了,嫂嫂还同我抱怨了回,你可别因此多心。”
云烟摇摇头,“同这些都没关系。”
秀气的眉头微微弯起,付菡见她没有想要倾诉的欲|望,便不再多问,随口闲聊了些别的。
二人叙话完,云烟才慢慢放下唇角。
“茯苓,”她叫来人,“陛下下朝了么?”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娘娘要去勤政殿寻陛下么?”
茯苓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询问道。
云烟摇头。
“不去。”
她只是问问。
燕珝最近似乎有些疲惫,她能感觉到。但燕珝发现她察觉之后,来这里的次数就少了。
不是她担心燕珝,而是燕珝若是真病了,怎么未曾听孙安说过?
孙安这样机灵的人,定会在燕珝有任何不适的时候第一时间来找她,让她去哄陛下欢心,他也能讨点好。
但孙安从未表露过半分,云烟也只是隐隐的猜测,并无时政,偶尔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冒出来的时候,她都吓了一跳。
无论病没病,燕珝似乎很不喜欢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被可怜一样。
云烟叹气,罢了,总归和她没关系。
她心里还是对那日闻到,却根本没寻到的血腥味耿耿于怀,那个味道总会在她即将忘却的时候忽然又蹦出来,让她心乱。
册封礼那日晨间的话,她知道燕珝听进去了,在那之后,燕珝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就好像他们只是帝王与妃子一般,却平白少了亲昵。
她知道,燕珝似乎也在找寻着如何同她和谐相处的方式,但在他“能够”有爱她的资格之前,他还在试探她的态度。
梅山那日的欢愉不过一月,竟然就这样,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经许久未曾同燕珝亲近了,虽然他温暖的胸膛,是她自己亲手推开的。
燕珝平日里惯常同她一道用膳,今日孙安来报,朝中还有要事商议,午膳就不来了。
云烟应下,习惯了他的忙碌,方准备午睡的时候,迎来了郑王妃。
她对郑王妃一直有些淡淡,但耐不住对方擅长同人交往。特别是郑王妃在知晓她的脾性底线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得罪过她,反而常常让她舒心。
话语中恭维却不谄媚,亲近又不觉得冒犯,时间长了,她的心也没那么硬,宫中人少,郑王妃常来寻她,她也就当作交了个不咸不淡的朋友,时常相处着。
瞧着孙安的脸色,燕珝应当也是默许她来寻她的,用孙安的话说,郑王妃在此,娘娘胃口都好些。
可能是因为她口若悬河,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能说罢,无论是八卦还是什么要事,她都能说上几句。这些日子下来,云烟倒是通过她了解了不少京中事。
她一进来,云烟赶紧起身让位,满脸紧张。
不是她恭敬,而是如今郑王妃肚子中,揣了个孩子。
已经一个月了,前些日子查出来的,郑王妃也就因此有阵子没来寻她说话了。
宫中子嗣甚少,徐贵太妃得了这么个喜讯,高兴得连连跟陛下请旨,前几日将郑王妃接进了宫中养胎。看她那意思,是想让郑王妃就在宫中生产了。
后宫中如今就是云烟说了算,徐贵太妃的人来请示了回,云烟当即点头便答应了,还让孙安去寻了最好的稳婆和太医,早早便准备着。
可瞧着郑王妃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云烟坐下,打量着神色,想到听说过孕中的妇人确实容易不愉,主动道:“王妃近日如何?”
郑王妃扯开唇角,明明是熟悉的笑容,却有些有气无力,“多谢娘娘关怀,在宫中,哪有不好的呢。”
“茯苓。”
云烟抬了抬眼,茯苓上了茶水,她继续道:“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自管寻我便是……不过是我多余说这些了,徐贵太妃自然会照顾好王妃的。”
“何止是照顾得好,”郑王妃的脸上泛起苦涩,“那个‘好’未免也太好了些。”
“怎么这样说?”
云烟好奇,徐贵太妃听说和郑王妃娘家带点血缘关系,本就亲近,郑王妃又会说话,徐贵太妃看着也不像严苛的人,怎么瞧着哀声叹气的。
郑王妃喝了口茶,只听身旁的女官轻咳一声,她抬眸,放下茶碗,对云烟抱歉一笑。
云烟了解了几分,挥手道:“都出去。”
众人出去了,那女官瞧着还不想走,在茯苓的眼神之下只好离开,等众人离去,郑王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贵妃娘娘可不知道……也就是娘娘心思恪纯,妾才敢在这里说说了,也是躲着旁人目光。”
郑王妃声音有些哀伤,“妾的肚子才一月,母妃便像喂牛一般,什么都要往妾嘴里塞。”
“也算是补身子了。”云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这样道。
“还有便是……其实王府哪里就不能养胎了呢?”
她看了云烟一眼,“不是怪娘娘应了母妃让妾进宫,宫中自然是好的,只是……”
云烟歪了脑袋,她倒是未曾经历过这样的烦恼,“只是什么?”
“王爷本就同那侧妃情好,”郑王妃垂眸,眸中没少了失落,“如今妾进宫了,母妃还以着这个名头,给王爷又填了几个妾侍。”
“竟有此事?”
云烟皱着眉,她平日里不甚关注这些,从前知道郑王夫妇还算是相敬如宾,却不知郑王的后宅中也有那样多的娘子。
郑王妃甚是羡艳地瞧了云烟一眼,“世上如陛下那样钟情一人的男子,屈指可数。大部分男子还都是……唉,不过就这样。”
云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陪着她叹气。
陛下是钟情,但钟情的又不是她。
“其实早该看开的,”郑王妃强打起精神,“世间常态罢了,是妾不好,扰了贵妃娘娘心情。”
“无妨。”
云烟浅浅一笑,“好好养胎,身子要紧……我是说,你的身子。”
郑王妃瞧她一眼,云烟继续道:“徐贵太妃那里,你若是实在不想‘大补’,我便让胡太医去说说,让太医署给你开用膳的方子,只要你身子健康,便不用吃那么多。”
“……个人之见,”云烟还是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只是听说太补了也不好,孩子大了生产的时候母亲受罪呀。”
话本中看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郑王妃连连点头,“多谢娘娘体恤,太医何时能去同母妃讲?”
云烟失笑,看来是真的急切了,定是被为难狠了才来寻她,要不以她方才口中徐贵太妃金贵孩子的模样,定不会让她出来,也不知她是如何说动太妃的。
“看时辰,一会儿胡太医便会来把脉,我一会儿便同他说。”
“好、好。”郑王妃垂眸,末了又看向云烟,“多谢贵妃了,让贵妃看笑话了。”
云烟摇摇头,“用膳这里我倒是能帮你,但为郑王纳妾一事……且不说我还未曾见过王爷,那是徐母妃的旨意,想来不好违逆。这里……我可能帮不上。”
“已经够了,够了。”
郑王妃垂首,“妾其实很羡慕娘娘。”
剩下的话她没有多说,云烟也只是笑,没有询问。
二人说了会儿话,郑王妃才道:“对了,娘娘。”
云烟抬眸。
“昨日听母妃说,太原那边来了信。”
云烟一愣,先是疑问道:“太原那边不应该是……徐母妃如何知晓?”
郑王妃笑容有些尴尬,“所以只能私下告知娘娘,至于信中是什么,妾也不知,母妃也不知呢。只知道王家那边来了人,昨日陛下有见过。旁的……便不知道了。”
云烟了然点头。
徐贵太妃当初在宫中便是首位,有些人脉眼线也是正常,郑王妃主动将此事告诉她,她倒是想起,那位陛下的表妹。
王妃道:“王家娘子至今未嫁,前几年只听说犯了错被关进祠堂受戒,宫中也有女官训诫。算算时日,已然三年了。”
“三年……”
云烟记得,燕珝提过此事,但她并不知晓其中详情,应了声便未再说些什么。郑王妃看来也不知其中内情,只是道:“那王娘子哟,以前瞧着,还算是个可人的娘子,也不知是什么错,惹怒了陛下。”
“但愿她能知错。”云烟垂眸,没什么反应。
“听说也寻了亲事,不过算不上什么好的,也就是名头好听……”说到这里,郑王妃来了兴致,同云烟从太原一直说到徐州,简直要将全大秦的高门关系都要理一理。
等胡太医来把脉的时候,郑王妃正好说累了,云烟先将那事说给了胡太医,胡太医听得此事也应下:“孕妇本也不能日日那样补着,王妃身子本就康健,并不需要大补。日后多走动,膳食微臣回去便拟,还请娘娘放心。”
他给郑王妃把了脉,道:“母体康健,胎儿也不错,不必太过忧心。”
云烟也开心了些,等她把脉的时候,胡太医依旧是从前的说法,针灸还在准备中,她道:“胡太医。”
“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近来身子如何?”
云烟只是想起来,燕珝面上比从前瞧着,总觉得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她也并非主动想要关心他,只是他好歹算是她的枕边人,她怕……
她怕他像当初在民间听说的那样,为了追寻先皇后之魂,用些什么鬼魂的法子,损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可不想哪日醒来,身边是一具冰冷的身躯。
郑王妃适时告辞,陛下的身体情况可不是她能听的,等她离开,胡太医才颔首道:“这些日子陛下操劳国事,身子比往年虚弱些也属正常。加之近来换季,前几日下了雨,受凉而已。”
“那何至于……”
云烟顿住,那日的血腥味总在她脑中萦绕,但无人能证明那味道是从燕珝身上传来的,或许是她想多了也不一定。
她放下心来,“多谢胡太医。”
胡太医连声推辞,继续道:“娘娘,近来可还有头痛?”
“少了许多,”云烟道:“胡太医医术精湛,已经许久未曾头痛了。”
“那说明药还是有用的,”胡太医道:“此乃古方,药材珍贵难寻。娘娘要继续用着,一旦有头痛的迹象便服下,看看头痛能否根治了。”
云烟点头,任他给她针灸。
燕珝忙完回来时,云烟正支着脑袋打瞌睡。
夜幕降临,云烟听见声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打了个招呼:“陛下回来了。”
“让你久等了,”燕珝脱下披风,“还是文官难缠,今日议事久了些,饿了吧?”
云烟摇头,“不饿,白日里用了糕点零嘴,这会儿不饿。”
桌上的菜已经冷了,茯苓小菊带下去加热,燕珝坐在云烟身边,为她按按脑袋。
“今日可有头痛?”
“没有,”云烟有些懒洋洋的,可能是今日坐久了,活动了下身子,“陛下最近在忙什么?”
她只是随口问,从前燕珝会回复些什么“工部的事”、“兵部的事”,甚少同她细说,可今日不知如何,竟然主动道:“天暖起来了,有春汛,不过今年灾比往年轻些,损失不重,今日议了赈灾一事。不问不知道,一问彼此都互相推诿,主动请缨要去的,又一看便是想要图些什么,未必能好好办事。”
讲给云烟,他尽量说话直白坦诚,不弯弯绕绕。
“百姓损失不重便好,”云烟听完,道:“不过春汛……”
燕珝极有耐心,“每年三、四月份便容易有春汛,天气暖了,冰雪融化便流入河中,但有些地方的水域冰雪未消……”
云烟听他说着朝中之事,就着他的声音下了饭,不知不觉便用了许多,燕珝眼里泛起笑意,道:“早知道同你说这些枯燥没意思的你能多用些,朕便早就讲与你听了。”
“挺爱听的,不觉得枯燥没意思呀,”云烟拍了拍肚子,“就是没注意,有点撑了。”
燕珝失笑,拉她起来,在院中散散步,消食。
云烟许久没有这样饱腹的感觉了,拍着脸感受着久违的感觉,燕珝轻笑,同她在院中走了几圈后,才道:“朕有一事,要同你商议。”
“何事?”
云烟心里隐约有着猜测,等燕珝说出口。
“太原王氏那边来了人,说朕那表妹病入膏肓,希望能回京医治。”
云烟看向燕珝,“陛下同妾商议是做什么呢?”
那是燕珝的表妹,但曾经设计陷害过明昭皇后,不过即使如此,同她有什么关系?
“朕以前,从未觉得她是那样的人,”燕珝同她慢慢走着,有朵梨花落在他的发间,未曾发觉,“朕不懂她是如何想的,但明明自幼一同长大,朕看着她学会读书写字,变得大方明理,却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王若樱比他小几岁,他同她并不相熟,但她常常进宫,在王皇后膝下长大,也算是了解一些。
在线索完全指向她之前,燕珝从未想过她会害人。
“陛下是在念旧情么?”
云烟疑惑。
“不,朕同这些人早就没有旧情了,”燕珝摇头,“朕只是惋惜,朕总以为朕很聪明,却每每被现实告诉自己,朕根本不懂人心,也不懂朕身边之人在想什么。”
“越是想到这里,越觉得自己似乎总被蒙蔽,无能得很。”
王若樱在他面前乖巧懂事,纵使他明白她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也未曾想过她会那样设计阿枝。
季长川将他的阿枝藏了那样久,他明明见过他腰间佩着的护身符,却从未怀疑过他。
如此种种,确实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强的挫败感。
“都过去了。”
云烟道。
“那病若是真的,朕会给她安置在别苑,不会让她扰了你的眼。等她病好,让她去奉先殿侍奉先皇后牌位,算是赎罪。”
云烟点头,“若是假的呢?”
燕珝轻叹,“那便同那日你我所说。”
“陛下不会怪罪妾?”
云烟抬首,“毕竟是陛下表妹。”
“她可没这样的敬畏之心。”燕珝轻嘲。
云烟慢慢走着,抬起手来。
燕珝垂首,看着她的动作,任她将他头上的梨花拂落,“留她一条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云烟点头,知道了分寸。
轻声叹息几句,便回了宫。
燕珝再一次没有留宿,云烟都习惯了他不与她同榻了。睡前,喝了杯寒潭香,等躺上榻的时候,才想起药瓶。
她没叫茯苓,自己下榻拿了来,倒了几颗放在掌心,正准备塞进口中的时候,忽得觉得有股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头,一口吞下。
莫不是味觉出了问题后,嗅觉也出差错了吧,总觉得有种似有若无的腥味。
她躺下,早早便入了眠。
付菡成婚那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云烟当了回娘家人,看着她绞了面,涂抹上好看的胭脂,将唇抹上红红的口脂。
盖上盖头,付菡拉着云烟的手,带着细微的颤。
云烟自然知晓她的心境,这样多年,无论是父母的责骂还是世俗的议论,她都挺过来了。她是女子,还未曾真被打骂过机会,段述成才那边算是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姻缘。用他的话说,他爹打出来的伤,比在战场上的伤多多了。
“你害怕吗?”付菡难得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就是在成婚的时候,册封那日。”
“有些吧。”
云烟回忆了下,但她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心境同燕珝说那些话了,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将某些事情想明白,说明白,让自己活得清醒一些。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像梦一样,”云烟道:“我伸出手,陛下接住了。似乎不是像旁人口中所说的‘交付’给谁谁,只是拉住了手,代表着往后的日子,一同走下去。”
付菡点点头。
她身姿袅娜,穿着火红的嫁衣,云烟在宫中送别了她,眼看着付彻知将她背上了花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直到花轿几乎要在幽长的宫道中消失不见的时候,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掌心。
“就这样舍不得?她还是可以日日入宫陪你的。”
燕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烟转过身,“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凉?”
“有吗?”燕珝收回手,揉了揉她梳好的发髻,让她“哎哟”一声之后再也没有闲暇来管他。
“干嘛突然……”
云烟话音未落,便听燕珝道:“好了,你这个娘家人当够了么?”
“什么意思?”
“当够了娘家人,咱们便去段述成府上,吃喜酒去。”
燕珝转身,云烟小跑着跟上。
“真的吗?咱们也去?”云烟抬着头仰望着燕珝在日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很是惊喜。
“骗你做甚,”燕珝微凉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段述成从前打架总输朕酒钱,这回要好好喝回来。”
“瞧你这点出息。”燕珝笑着摇摇头。
云烟轻哼一声,不同他计较,赶紧带着茯苓更衣,同燕珝一道出宫。
“对了,”云烟坐在出宫的轿辇之上时才想起来,“陛下,太医说你最近受了凉,今日便少喝些酒罢?”
燕珝坐在她身旁,面露无奈。
“云贵妃,你知晓现在你的模样像什么吗?”
“什么?”云烟好奇。
“户部尚书家里的夫人是京中出了名的河东狮,”燕珝闷声笑,“户部尚书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就爱饮酒,每每夫人同他温和地说不要喝酒之后,还是酒气冲天地回家。”
“时间长了,尚书夫人就生气了,自那之后,只要他一喝酒,便要闹得半个京城都知晓,那双手揪着尚书的胡子……”
燕珝比划着,眸中带着点点光彩,像是个邻家看了笑话偷乐的小郎君,“当年朕同彻知几人在街上瞧见过尚书被拽着胡子耳朵的模样,至今印象深刻。”
“然后呢?”云烟也来了兴趣。
“他那夫人瞧见了朕,便收敛了些,像换了个人一般,柔声道:‘夫君,今晚可别饮酒了。’”
云烟想象着那个场面,噗嗤一笑。
她笑完,控诉道:“还说呢,最初那夫人不也是娇滴滴的娘子么,还不是被你们男人逼成了河东狮?怎么还能拿着人家的笑话讲呀。”
“这不是只同你讲了么。”燕珝喊冤。
“还有,什么叫‘我们男人’?”燕珝赶紧撇清关系,“同朕无关,朕今日,只喝一点点。”
“真的?”云烟狐疑地看着他,越是这样保证,越容易喝多。
“真的,天地可鉴。”
燕珝发誓。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融洽,车驾的声音之中,云烟似乎听到了燕珝的声音。
轻得像飘来的烟。
他似乎说的是说:“你终于关心我了。”
云烟“嗯?”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燕珝道:“出了宫外头嘈杂,听到什么了?”
云烟摇摇头,应当是听错了。
燕珝瞧着她面上带着点浅笑的模样。
当年除夕他喝了酒回府,她一句都没有多问。
可终究还是,让他等到了如今。
就如同户部尚书同他那妻子这样多年,打打闹闹过来,也从未听说过要休妻纳妾之事。京中人笑话他,燕珝却只羡慕他。
旁人哪里懂得,被心爱之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燕珝心里微微泛起得意——
他可不会像户部尚书那般,不听夫人的话,让她生气。
他要做他家贵妃,最听话的伙伴,和永远的爱人。
第80章 奸商
城门前排着长队,时间已经不早了,等待着在关城门前入城的百姓们多少都有了些急躁。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常人都道“春雨贵如油”,但在赶路的人眼中,这雨却叫人烦躁得很,下个没完。
雨滴敲打着车轸,马车随着雨水滴落的声音轻轻颤动。老马在前呼哧呼哧打着鼻息,随着进城的人群缓慢向前移动着。
“董姑姑,”车内面色苍白,躺着的女子有气无力地出声,“咱们何时才能进城?”
“王娘子莫急,天黑之前,应当能进城。”
“那何时能入宫……”
她急急出声,微微抬起瘦的只剩骨骼的手,原本柔嫩细腻的藕臂如今就如皮包骨头一般,没了往日生机。
“王娘子。”
被称作董姑姑的女官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可言语却不留情面。
“您如今是待罪之身,是您自称病痛求得陛下怜惜才勉强回京,至于入宫,无陛下旨意,不得进出。”
她将车帘掀开,冷声问了车外之人。
“还要多久?”
“回姑姑,估摸着还要一柱香。”
“便不能先进去么?”王若樱可以从掀开的车帘处看到外面等待着的百姓,马车华贵,谁看不出这里面坐得是贵人,怎的都无人让路?
董姑姑将车帘放下,截断了她看往外面的视线。
“王娘子,您如今是待罪之身。”
她只是重复。
王若樱的唇角实在是绷不住了,不受控制地往下。
董姑姑道:“陛下以民为本,不管您是陛下的表妹,还是亲妹,都得按照规矩来,先来后到,咱们应该等着。”
王若樱的指尖缩回在宽大的衣袖之下,笑得牵强,“姑姑说的是。”
无妨,她总归已经回来了。
只要回了京城,就还有转机。
董姑姑看清了她所想,但这些事情不是她这种做事的人能置喙的,她闭口不言,看着瘦得有些可怜的王若樱。
她还记得三年前,奉命去太原王氏祠堂的时候第一次瞧见王若樱的模样。
王皇后本就是京城中高不可攀的一朵娇花,王若樱有着姑姑的好容貌,下颌却利落得和陛下有些神似,大约血缘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
她眉目中还有着掩盖不住的傲气,因为避祸在山中的三年,也半点没有磋磨了她的心力,反而让她心中的仇恨怨怼更深,以至于从她身上看不见从前娇娇娘子的模样。
她对陛下,想来也是又爱,又有怨。她看不得有人在陛下身边,却又因为父母的惨死怨恨着陛下。
董姑姑垂眸,她觉得这样的人多少是有些疯魔的。她的想法常人不能理解,却清晰可见。
——陛下亏欠她家,那陛下就应该属于她。
不讲道理,却能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为止疯狂。
但最终还是自食恶果。
三年前在祠堂,眼眸中还有着不服输的娘子,如今已然暗淡不见一点光彩。就在她受戒完成,将要被发配嫁人的时候,忽然染了病。
这病瞧着复杂,王氏那样的家族都没能查出病因在何处,好在瞧着不会染给别人,好歹也是陛下的血亲,便有人来问了陛下。
董姑姑以为,陛下定然不会管她的生死的。
谁知还是让她回来了,其中的是非曲直,董姑姑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她只是个女官,三年已到,她是要回宫的。
马车摇晃着进了京,京中繁华,即使已近日落也未见萧条,即使下了细雨也没有沉寂,反而吆喝声更响,各类器具碰撞杂耍的声响不绝于耳,而那香粉食肆扑鼻的香气钻入车厢,王若樱终于嗅到了久违的,属于家的气息。
她费尽了全力,虚虚掀起车帘,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一惊。
“董姑姑,这不是回府里的路。”
“不回府。”
董姑姑道。
夜色渐沉,王若樱回首,“不回府,也不进宫,那去哪儿?”
“回娘子最喜欢的地方。”
董姑姑面无表情,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让她的发丝轻荡,让往日那个冰冷无情的人平白多了几分阴气。
雨下大了,街道上的摊位稀稀拉拉收了起来,王若樱看着眼前人烟渐少,终于到了一处府邸。
她微微睁大双眼,不算有神的双眼蓦地一睁,声音喃喃:“晋王府?”
“是,”董姑姑颔首,“娘子。”
王若樱踉跄着下了马车,被三两仆从搀扶着勉强行走,董姑姑撑着伞,为王若樱挡着雨。
“这里……”
晋王府内看着许久无人居住,但毕竟是陛下登基前的府邸,被维护得极好,下着雨也不显颓迹。
雨大了,身子虚弱地被人扶着,多少都会淋些雨,被雨模糊了视线也能依稀认出,这不是去明月阁的路。
……倒像是去芙蕖小筑的!
她瞪大双眼,“董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董姑姑不曾回答,周身没有一个人把她当作正经主子。早在三年前的那日,她就已经不算主子了。
她是罪人,罪人是没有疑问的权力的,要不要回答,全凭他们的心情。
几人速度不减,拉着王若樱进了芙蕖小筑,她瘦了许多,身上的衣服瞧着有些空荡,拖在地上难免沾染了雨水污泥,董姑姑在进屋前皱着眉头瞧了一眼,道:“带王娘子下去更衣。”
王若樱先被人推着去了侧屋更衣,在临行之前,回首似乎看到了宫中太监的服饰。
她想要张口,却因身子虚弱根本叫不出声,硬生生让那身影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再也看不见。
……
孙安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董姑姑道:“董嬷嬷近来如何?”
“你做得很好,董嬷嬷前年出的宫,地址一会儿便给你。”
“多谢公公。”
董姑姑原本也只是宫中一名普通的宫女,因被董嬷嬷看中,认了干娘,原本没有名姓的她也改了姓董。
董嬷嬷当年在王皇后身边,是亲自去北凉接来和琴公主的嬷嬷,听说公主当年对其很是依赖,不过这些细节,董姑姑知道的也不多。
几人也算是拐着弯有着交情,差事一来,董嬷嬷沉思半晌,说,你去吧。
她就去了太原,一去便是三年。
孙安瞧着她的模样,甚是满意,道:“陛下知晓你三年苦劳,回去之后必有重赏,不过今日,倒还有些别的事。”
“公公尽管吩咐,”董姑姑垂首,“能为陛下做事,是奴婢的福气。”
孙安微微凑近了些,同她耳语了几句,又在她的视线中缓缓离去,回了宫。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好像没个停歇的时候。
王若樱被带去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才被许可进正屋。
毕竟是从前设计过阿枝,她站在芙蕖小筑门前,看着未曾变过的装饰,总觉得心头慌乱。
视线缓缓移动,瞧着其中的陈设。
一切都保护得极好,好像她还在一样,有着活人的气息,可……
目光正中,那尊佛像从前是否在这里?
她眸光一顿,忽然有些记不清了。
“王娘子。”
王若樱正思索着,忽地听到有人唤她,背后一凉,直到回忆起这是董姑姑的声音,才施施然转身。
声音虚弱,带着点笑:“姑姑有何事?”
“让娘子住在此处,是陛下的意思,”董姑姑沉声道:“赎罪之人,就应该在自己犯下错事的地方认罪。”
“至于病,娘子不用担心,会有宫中的太医前来为娘子诊治。娘子就好好待在此处,安稳养病罢。”
王若樱忽地反应过来,“姑姑呢?”
“奴婢来自宫中,自然要回宫中去。”
“我一人留在此处?”王若樱提了声音,又发觉自己有些太疾声厉色,软了声音道:“姑姑,你与我相识三年,能否在回宫之后……”
她想要拿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连值钱些的镯子钗环都没有。
——她是被太原的人甩包袱一样,赶出来的。
太原的叔伯嫌她病了晦气,去了信给京中,却在她离开时不让她带走她从前带来的东西。王家这么多年,同这些族老之间的关系早就疏远了,要不是她当年带着父母所留下来的家产,只怕王家根本就不会留着她。
她病成这样,只怕他们都想让她死了。
可她不会死。
王若樱掐着掌心,讨好道:“姑姑与我有大恩大德,只要陛下得知我如今病重,定然不会不顾兄妹之情的,只要我能见到陛下,只要……”
“王娘子还是莫要妄想了。”
董姑姑推开她的手。
“王娘子,”她忽然道:“你相信因果吗?”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半边天幕,从人背后照来,发丝都带着白光。然而不过转瞬,轰隆隆的雷声一响,雨声又大了些。
因果……
王若樱脸色苍白,不知是被病得还是吓得,董姑姑已然转身,道:“王娘子,在此好好赎罪吧。奴婢不懂什么诗书,只知晓明昭皇后生前是有佛缘之人,乃是大德,从前还为了百姓请命过,或许会有佛祖保佑也说不准。”
“佛家都说因果,王娘子,你信吗?”
王若樱被这话说得一阵,喃喃摇头。
“……不、不信,什么因果,什么……”
她转头,屋子正中放着的佛像仍然浅笑着看着她,好像她也是被普渡的众生一般。
董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王若樱瘫倒在地上,屋里并不明亮的灯火都照亮着那尊佛像。
她颤着身子,“我才不信什么因果……”
一道闪电下来,再一次让暗暗的屋子亮了半边。
她打了个哆嗦,逞强道:“我才不信。”
话音刚落,烛台上的烛光忽地轻晃,眨眼之间,佛像面前的香灰掉到了地上,就在她的身边。
王若樱颤颤巍巍抬头,总觉得……这佛像好像在看着自己。
她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又撞到了桌椅,发出吱呀的响声。
似乎闻到了一阵气味,还是当年在阿枝身上闻到的,她从北凉来,北凉常常有气味浓郁的香料,她自然是瞧不上那些的,听说北凉那边都臭烘烘的,是要用香料掩盖味道。
可如今闻到这个气味,她蓦地慌了神。
……她死了,她都死了,为什么这个屋子瞧着,还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王若樱颤抖着手,她在那样远的地方,都知道那一夜南苑火光冲天,这会儿尸体在皇陵都快一年了,怎么会,怎么会——
“叮铃铃——”
似乎有银铃轻响,好像也是北凉那边的服饰上会挂着的配饰。
王若樱转头,心头提了起来。
好在只是开着的窗子透进了风,吹动了床帐上刮着的银铃。
还好,还好。
她支撑着身子起身,想去关窗。
呼吸重了几分,她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去窗前。
她是个狠心的人。
哪怕是给自己下药,她也下得十足的药量。此药是当年在山中所得,瞧着像是疑难杂症,其实不伤性命,但得慢慢将养着。
只要能回京,时间长了,明昭皇后的死随着时间淡化了,表哥就有可能原谅她。
就算只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她也要抓住。
她关上窗子,室内却骤然黑了下来。
王若樱一惊。
烛火不知何时忽地熄灭,冷汗从额头掉下,带着病弱的身躯一步步挪去想要点燃灯烛,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折子。
她想叫人,可呼唤了几声,院内寂静无声,根本没有半点响动。
好像整个天地之间都只有她一个人了,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响。
再大胆,也不过是个自小被父母宠爱着的娘子。王若樱手指发颤,大秦信佛者甚多,特别是阿娘当年很信,家中曾经也有佛堂,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多少了解些。
方才董姑姑口中的因果,因果……
她身上一阵阵发冷,蜷缩在地上,同那冰冷的佛像待了一整晚。
云烟身上的衣衫有些薄,白纱层层叠叠覆盖在身上,她瞧着好玩,止不住道:“小菊,你瞧,像不像仙女儿?”
小菊是个实诚孩子,沉默半晌,道:“奴婢没见过仙女,不知道像不像。”
云烟垮了脸,茯苓笑道:“娘娘,您就可劲欺负小菊。”
“到底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云烟愤愤道:“明明可以顺着我的话往下说的呀,偏要说没见过。”
小菊挠头:“就是没见过呀。”
云烟生着闷气,但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道:“当年明昭皇后怎么住得这么偏?”
茯苓浅笑着,“听说是王娘子当年霸道,先占了距离陛下较近的明月阁。”
“这还得了?”云烟有些恼火,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没关系,反正现在在芙蕖小筑的人是她。”
夜幕沉沉,王若樱已然在这里待了几日了,听太原回来的董姑姑说,她状态不算好。
云烟自己想想也是,在祠堂那样阴沉沉的地方待了三年,不是抄经便是念佛,便是再狠毒的心肠,也不得不对某些东西有些敬畏之心。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里,云烟与人出了宫。
她推开芙蕖小筑的门,一个瘦得可怕的女子跪在佛前,面前的香烛怎么都点不燃。
“我来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王若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一般,身子顿住,不敢转头。
“怕什么呀,王娘子。”
云烟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将烛光点燃,映照着她的容颜。
即使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也能依稀看见她精致的五官,几乎能想象出从前是怎样明媚的少女,如今竟然落得这种模样,甚是吓人。
王若樱顺着她的手,目光缓缓上移。
在她眼神接触到她脸的同时,一声尖叫从喉咙中发出,不过片刻却又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般,叫都叫不出来了。
“你——”
她止不住地后退着,手抬起指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满是惊恐。
“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来人,来人啊……”
她想要逃离,却被身前的桌木限制了发挥,几乎动弹不得。
“王娘子在怕什么?”云烟恰到好处地开口,露出浅浅一笑,“第一次相见,认识一下,我是云烟,勉强……算是你嫂嫂。”
“云烟……”她喃喃念叨着,眼睛忽然凝视着她,“你便是那个新封的贵妃?”
云烟歪了歪头,“是我哦。”
“你,你的脸……”
王若樱颤抖着嗓子,看向她的面容。
“怎么会一样,怎么会一模一样……”她恐惧地摇着头,看着她与从前阿枝一模一样的容貌和声音,甚至是走路的姿势,大喊着开口:“不!你就是,你明明就是她!”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对不对。”
她瑟缩在桌木旁,强行让自己稳定着心神。
她不害怕,不能害怕。她都这么狠心,都已经回到京城了,表哥还让她住在晋王府,没有抛下她不管,她已经快要过上更好的日子了。
表哥亏欠她良多,她也有对不住表哥的地方,他们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应该生生世世纠缠到老死!
“李芸,李芸,”她轻声唤道:“我是害过你,可你的死与我无关呐,那时候我还在太原,同你相隔千里,那火也不知道是怎么燃起的,你就算是要寻仇,也不该来找我……”
云烟站直了身子。
整个屋子中,只燃了一根灯烛,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身上飘飘然的白衣宛如鬼魂,像极了民间故事中来索命的女鬼。
王若樱亲眼看到她徐徐开口,缓声道:“看来你还认识我,王娘子。”
云烟步步逼近,她只能后退,到最后退无可退,只能看着她向前。
“你怕我做什么?”云烟忽地一笑,“做了亏心事?”
王若樱颤抖着身子,夜色已经很沉了,整个屋子中只有佛像前的那一点光亮,她的身子又被自己折腾得虚弱不已,连逃都不知如何逃。
佛像被橘黄的烛光照亮,眼前人的身影也映着淡淡佛光,她尖叫起来,双手扑腾着保护自己,“别过来,你别过来,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错……”
祠堂三年受戒早就让她养成了习惯,“是我不知好歹污蔑皇后,是我设计的一切,我知错,赎罪便是……表哥,表哥……”
她呼唤着表哥,想要赶走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云烟虚虚抬手,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王若樱听着她飘忽的声音,心跳得飞快。
她在芙蕖小筑根本睡不着,本就病痛,如今更是几夜没合眼,濒临崩溃的边缘。
“事情究竟如何,你自己最清楚,对吗?”
云烟出声,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
“你不是同人说,我会巫蛊之术么?”她轻轻开口,“北凉确实能人异士不少,你觉得……我究竟会不会?”
“这一切是你的污蔑,还是真的?又或是假的?”
云烟轻笑,“我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呢,生前的事,谁能了解?”
衣衫轻薄,随着她进来时未曾关紧的门漏的风一同飘起,王若樱终于,她终于害怕了。
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我不过是,不过是让人说了些话,做了些事……”
“又没有杀你……”王若樱一声声抽噎,“不过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太监,何至于要来找我,来找我做甚,你也未曾受到惩罚啊……”
“一条人命,也是无足轻重?”
熟悉的北凉音加着汉话的声音,这就是阿枝,王若樱确信,她的脑子已经迷糊了,无论是她身上带着浓郁气息的北凉香料味,还是那佛光病冷无情地照耀在她身上,她已经害怕得无以复加,几乎语无伦次。
好几日了,好几日她都活在这样若隐若现的恐惧中,直到她真的现身。
“不、不,很重要,很重要。”王若樱屈服得很快,她不怕人,但她确实在祠堂的三年,变得分外怕鬼神。
她是陛下的表妹,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人能害她。
但是佛可以。
永兴寺那样灵验,她再永兴寺那么久,说不定真的有佛缘。
王若樱涕泗横流,几乎不能组成完整的句子,或许是心虚狠了,她真的在害怕。
“我、我这一生,没怎么害过谁,只有你……李芸,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让佛祖带走我,我不想下阿鼻地狱……”
“那你就将自己做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云烟意外她竟然这样容易便屈服,原本以为要装神弄鬼做些什么,才能听她说出真相,谁知她的精神已然在崩溃的边缘,云烟的出现,只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芸!”
瞧见云烟要离开,王若樱不知怎么,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往前,“我已然认错了,惩罚也受了,你莫要带走我……我还想,还想见见表哥,表哥他亏欠我的——”
“我的爹娘都是因为他才惨死,要不是因为他,我的爹娘如今定然还在人世,他欠我的!”
王若樱哭得说不出话,直到云烟转身,轻声开口。
“没有谁欠你,王娘子。”
“王家确实有冤,但其中有多少是你爹娘张狂自大,应得之罪,想来你也清楚,”云烟近些日子经常被付菡和燕珝灌输着从前她从未知晓的东西,才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便心软,“错了就是错了,你爹娘从前早就犯过事,不过用钱权压了下来,你的荣华富贵,也是踩在多少人的脑袋上得来的,这样的家族倾覆,是必然的。”
她抽回身,“你害我良多,我的死,怎就与你无关?”
“你最好日日活在这样的恐惧里,”云烟冷冷开口,“做了亏心事的人,就应该遭到报应。因果报应,佛祖自会看清世间真相。”
她不能替另一个人轻易地原谅谁,她不过局外人,都替当年的明昭皇后感到心痛。
心中最后的防线已然被击溃,云烟出了屋子,门外守着的女官进屋,让她一五一十地交代当年所做之事。
明日一早,供词便会交到刑部。
之后如何评判,那就不是她的事情了。
明昭皇后在民间本就风评极好,老百姓最爱口口相传什么爱情故事,特别是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帝王,竟然也会为爱折腰。
加之当年战时,明昭皇后为民请命,护佑一方百姓人人皆知,百姓自然爱戴。
如今,最后一点污点,关于北凉似是而非或真或假的“巫蛊之术”传闻,也将在今日之后,大白于天下。
明昭皇后高不高兴,她不知道。
但她是高兴的。
她可能有些执拗,如果是她,不是她做的事情,她一定不认。是她的问题,她就一定会承担。
她没怎么读过书,近来燕珝和付菡对她所讲也还未曾涉及到这里。
她只是觉得,做人,应当要有些原则。
是什么,不是什么,就要堂堂正正地澄清,没有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不认。
云烟上了回宫的马车,燕珝在勤政殿等着她。
瞧见她笑颜的瞬间,男人放下书册,轻轻环绕着她。
“如何?”
“甚好。”云烟声音肯定,不带一丝犹疑。
四月十七,是燕珝的生辰。
生辰之后,阖宫上下都忙碌着即将南巡一事。
听说在那夜之后,王若樱就疯了,整个人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只会见着人就叫表哥,说她要进宫,表哥欠着她。
燕珝听完,也只是道:“留着她一条命,别让她轻易死了。”
云烟做着针线,燕珝前些日子瞧见段述成身上有不少饰物都出自付菡之手,转头一看,付彻知身上也都是他家娘子所做,偏偏他身上唯一同云烟相关的,还只有那个原本还被季长川戴过的护身符。
两相比较,总觉得有些……不平衡。
他这样求了几次,云烟才松口,问他:“你喜欢什么花色?”
“鸳鸯戏水,并蒂莲之类。”
燕珝回答得很快。
“啊?”云烟怔愣,“怎么会喜欢这些。”
“那你觉得呢?”
“妾觉得……”
云烟将针线在素色的帕子上轻轻绣了会儿,燕珝看完几本奏折,抬首瞧着她。
她绣了几针,简略能看出来是什么。
燕珝失笑,“一只……胖乎乎,圆敦敦的鸟?”
“为什么?”
“不为什么,”云烟收回来,“不要算了。”
“要,怎么不要,”燕珝笑道:“你敢这样做,朕就敢用,贵妃最近努努力,朕能不能在南巡那日出行的时候,穿上贵妃所做的衣裳?”
云烟推他一把,“怎么,宫中没有绣娘么?妾算是知道了,把妾当绣娘,可以不用给酬金。”
推上他的胸膛,燕珝面色变了一瞬,瞬间又变得正常,快得让云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继续道:“怎么没给你酬金?前几日不是还说凌烟阁装不下了么?”
“这不一样。”
云烟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一条帕子……二两银子。一个香囊……五两!衣裳的话,妾还得好好想想,要看花色的。”
“好好,漫天要价,你是奸商么?”
燕珝无奈,将手中的墨砚递给她。
“云大奸商,能帮朕磨墨么?”
“多少钱一次?”云烟接过,“……算便宜点,一两吧。”
“那朕先给你一百两,先付着。”
燕珝轻笑几声,道:“药还有多少?”
“不多了,”云烟道:“还能用两三日吧。”
燕珝沉吟半晌,“朕一会儿便叫胡太医再做些,你觉得这药如何?”
云烟看向他,他最近时常这么问,像是很上心一般,不过他惯常都是如此,她也习惯了,随口道:“还不错,头已经许久不痛了。”
“那就是值得的。”
燕珝道。
云烟研着墨,“什么值得?药材真那么珍贵么?”
“倒也还好,不过一点药材,朕还是能寻到的。”
燕珝拍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只要你能好,朕做什么都可以……朕是说,再名贵的药材也能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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