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煎熬
燕珝将话说出口,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向来极有耐心,无疑是最好的猎手,等待着他的猎物一点点咬上钩,再也摆脱不得。
可看着她的身影,那垂下的眸中半点没有他的影子,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她口口声声叫着另一个人夫君的模样。
她为什么要忘了他,为什么会忘了他。
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不够刻骨铭心么,竟然这样轻易地就被她忘却,轻而易举地就让另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心里?
凭什么这样对他……这样狠心。
但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话已然说出口,看着云烟骤然颤动的指尖,自己仿佛换了个人般张开了唇。
“朕和他,”目光死盯着她,像是要通过视线看穿她的所有心意,“你究竟选谁。”
声音冷淡得不像话。
燕珝自己都想象不出,竟然有一天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出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语。
好像是在害怕,他也在恐惧。
害怕什么呢……
燕珝垂落视线,咬紧了牙关。
他害怕她心中没有她,于是宁愿她怨恨他,也不想她在面对他时,心中时刻想念着别人。
她眼尾带着发热未愈的红,面上还有丝丝疲倦。指尖因为方才研墨,不小心沾染上了点点墨痕。
乌发之上珠翠冰冷,耳坠轻晃,莹润的侧脸似有水痕。
燕珝猛地回过神来,她哭了。
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又滑过脸侧消失不见,忍不住抬手想要拭去她那泪痕,却被她侧过身子退开,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说了什么。
他怎能在她病还未好的时候,强逼她做出选择。
燕珝放下手,扳指几乎要被他碾碎,发白的指尖被骨节死死顶住,看不出原本的镇定。
室内无人,只有他们二人或急促,或沉缓的呼吸声,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却又觉得好像远在天边,触摸不得。
云烟怔然,只觉清泪模糊视线,再然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滴泪珠便顺着脸颊而下。
“陛下是……什么意思?”
她轻皱眉头,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瞬间便落下了泪水,这泪水来得突然又急促,却又在她回过神来后,消失无踪,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
燕珝认定了她是为着季长川才同他如此这般讨好,心中暗恨滋长,“你讨好朕,不就是为了季长川么?”
云烟看着他,全然不知他为何这般说话,冰冷得不成样子。
与昨夜那个喂她汤药,为她带来饴糖的人全然不同,是什么让他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
……就因为,她讨好他是为了季长川?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若不然,难不成是真心爱慕他?
倘若不是因为这可恶的皇权,她哪里会在这里。
云烟心中委屈,直视着他冷若冰霜的脸。
“若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因为陛下吗!”
生气时,她忘了他是皇帝,心中难忍委屈,她身子未好自己自然也难受,但她这样腆着脸上赶着来找他,为他研墨,还不是为了弥补她昨日荒谬的想法刺伤他心一事。
她明明是因为他!
可一切种种,追根究底,她的蓄意讨好同季长川,还有她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甚至还有付菡的因素在。
这哪里能拆开而论,分明都是一体的!
云烟带着恼,看向他。
燕珝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几乎能听到全身骨骼咯咯的轻响。
她心中何时将另一个人放在那样高的位置,宁愿对他曲意逢迎。
燕珝知道自己的恼意来的不是时候,明明是他授意付菡那样告诉她,让她来同他亲近。
可当她真的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才愿意靠近他的时候。
妒火熊熊燃烧,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谁。
什么天下,什么帝王。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看着妻子心中装满他人的妒夫。
他克制住自己的怒意,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牢牢用视线锁着她。
“云烟。”
他甚少唤出这个名字,只因此名是季长川所起,只要说出口,就总能让他想起她同他在一处,甚至盛装打扮,期待着同他拜堂成亲的模样。
云烟抬头,带着不屈的倔强,“陛下又要如何?”
“云娘子如今是以怎样的身份同朕说话呢,”燕珝声音沉缓,“又是以何种姿态,面对朕。”
审视的目光再一次来临,云烟顿住的脸上泛起因他的话产生了波动的痕迹。
什么身份,什么姿态?
她哪里知道。
她是被他强抢来的,她没有身份,若放在民间,只怕要被称作外室。
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无名无份而已。
不过须臾,燕珝再度开口。
“云娘子这样不明不白地待在朕身边,朕也觉得委屈了云娘。”
云烟额边的发丝随着他的吐息轻颤,像是她的全身都在被他操控,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话语,他的一切想法。
“……什么意思。”
她口中干涩,只怕接下来的话并非她想要听的。
燕珝冷着双眸,无情无欲的面上不含一丝对她的情意,像是看一个死物。
她如今对他,好像同桌上的墨砚一般,都无足轻重。
可说出来的话又是那般。
“朕方才让你做出选择,云娘似乎忘了做。”
男人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
冰凉的玉扳指在她的脸侧滑下,拂去了稍有散落的发丝,将其别在耳后,又顺着这方向,触碰到了她的耳尖。
洁白小巧的耳垂上泛起了丝丝的红,玲珑的耳坠轻晃着,同她身子的震.颤俱都来源于同一个人。
“选择……”云烟艰难吐出两个字,似是呢喃。
“是,选择,”燕珝垂首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眉眼,“云娘迟早都要做的,不是么。”
“是留在朕身边,做朕的皇后,”男人的声音似有蛊惑,却又觉得无比让人心碎,“还是同他一起去死。”
“死”这个字被他念得很轻。
却仍旧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半点抵赖不得。
云烟抬着眸,细长的眉毛勾勒出她精致的骨相,此刻没人欣赏她的绝色,那眉眼低垂着,像只休憩的蝴蝶。
“原来我还能有选择。”
似是嘲讽。
云烟嘲讽着自己,竟然还能有选择,在这样一个人面前。
她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他。
感谢他,竟然还能让她同季长川一道去死,而不是一辈子囚禁在他身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人身在牢狱,一人看似自由,却不得自由。
她以为她和季长川只能如此的。
没想到,他竟然还愿意给她选择。
“同他一起死,也算是成全了你们。”
燕珝这般说道。
就在云烟再一次看向他,眼眸中的微弱的光凝住之时,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云娘子好好想。”
莫要草率做出决定。
莫要做出那……错误的决定。
燕珝在心里乞求她,求她怜惜。
然而话语仍旧无情。
“两个选择,留在朕身边,做朕的皇后。季长川活,朕还能许他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以他的本事和抱负,日后前途无量。”
“朕也知晓你同付菡的计较,这些朕都可以许了你。”
他放下手,看向她,“朕不会在因前尘旧事针对他们任何一人,安平侯世子和付家娘子的婚事,如期进行,以朕的名义,无人再敢置喙。”
云烟神色似有松动。
她原本张开的口不知何时闭上,将她原本要做出的选择尽数吞入口中。
“……那另一个选择呢。”
云烟看向他:“另一个选择,陛下总得让妾知晓吧。”
她面容沉静,说出的话却如同最尖锐的刀子,插在眼前之人的心上。
“死,也要死个明白的,陛下说是不是?”
隐约能看见男人额角的青筋,云烟早已无暇他顾了,她都这般了,无法在意旁人如何。
她还病着。
云烟咬住自己的舌尖,强打着精神,同他对视,分毫不让。
最终,还是男人败下阵来。
“另一个选择,你选了季长川,那便一起死。付家娘子同安平侯世子的婚事作废,日后二人不得往来,也算是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代价,并不冤。”
“至于别的,朕会不会迁怒……朕也不知晓。”
燕珝摘下扳指,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朕也不知晓会做些什么,但朕知道,你若选了季长川,他便活不了。”
云烟的视线垂落在他手上。
“陛下现在要听妾的回答么。”
指尖骤然收紧。
男人怒极反笑,带着怨怼。
“不了,朕不与病中不清醒之人谈论生死这样的事。”
“待你病好,朕再问你的回答,”燕珝恢复了他历来的沉静,为她的抉择,他自己的审判加了一个缓期,“朕现在不想看见你,回去。”
“回哪去,”云烟扶着桌角,站稳身子,“福宁殿么。”
“秦宫上下,你爱去何处便去何处。最好离朕远些,莫要给朕过了病气。”
燕珝看着她,“你既然住了福宁殿,那朕便不会来扰云娘子烦心,云娘子且去吧。”
好,这便是同她许诺了不会来寻她。
云烟点头,这般,好啊,可以。正好她也不想看见他。
她孤苦无依,任他摆布。
“先皇后故去不久,陛下就急急寻了替身,如今还说要妾留在陛下身边……做皇后。如今距离先皇后亡故,还不到一年吧。”
像是她最后的反攻,她只知道他唯一的弱点。
只有先皇后,才能让他失态。
于是她紧紧抓住不放。
话语凌厉,不留情面。
“陛下的后位就这样容易许给了他人,”她指尖紧抓着桌角,用尽所有的勇气,“那陛下的皇后,只怕也没什么好当。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还能易主。”
她松开手,任凭身子轻晃着站稳,转身便要离去。
云烟自己都不知道她何处来的勇气,敢这样对他说话。
心里长久积攒的愤懑,还有长时间心中郁郁的累积,似乎都在方才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她根本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却同这世间最不能失敬,最不能无礼的人如此讲话。
反正她做出选择是死,做不出也是死。恭敬是死,不恭不敬仍旧逃不开一个死字。
将死之人,便没那么多顾及。
她一时热血上脑,便这样做了,直到转身离去,二月的冷风刮着她悲怒到发红的脸颊,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平静下来,仍觉得自己即使鲁莽冲撞,话也未曾说错。
凭什么他能对她冷言冷语,她就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真情若是能被替代,那才廉价。
这样廉价的后位,她才不想要。
她不怕自己的命,总归已经没有更差的了,但她害怕别的。
云烟做不到义无反顾,不顾惜他人性命。
茯苓紧紧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出言,她知道现在娘子的情绪很不好。他们在外面都听到了里面隐隐的争执声,还有娘娘离去后,那碎裂的瓷器声还留在她的耳边。无一不证明了方才在里面,是怎样的情景。
跟着云烟快步回了福宁殿,云烟原本想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却在看见茯苓关切的眼神时不由得松了手,任她进来。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很冷,感受不到温度,未曾梳洗便将身子缩进了床榻。
明明因着昨日发热,病未好,应当是昏沉的。可当她躺上床榻,整个人便又清醒了起来,方才的一切都在脑中盘旋,环绕在她的耳边,一次又一次。
云烟不可避免地想到死。
朦胧中,她似乎想过多回了,有着依稀的印象,印象中,自己并不怎么期盼活着。
可今日的死,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因为负气,云烟心里清楚。
她就是委屈,忍不住地委屈。
为什么她好好生活,换来的是这样的一切,成婚当日被掳走,夫君被强权押下大牢,身边没有熟悉的人,独身一人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过活。
她讨好他,他还这样待她,逼着她做出选择。
谁不想好好活,谁会想死啊……她心头悲切,酸酸胀胀。
眼泪猝不及防掉下,滑过她的眼眶,汇聚在鼻梁又滚落在另一侧的脸颊。
湿润的感觉让她枕在枕头上的脸都不舒服起来,更别提头上未摘的珠翠,这会儿硌着难受至极。
茯苓方才想要替她摘下,她直接让她下去,先打水洗脸。
现在水还没来,她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门被推开,脚步声轻响,云烟以为是茯苓回来了,抽噎着鼻子,道:“快帮我摘下簪子,有点难受。”
声音轻软,带着鼻音,背对着那边,感受到头上的发簪被人摘下,云烟继续道:“……还有耳坠。”
“你倒是会使唤人。”
耳坠被摘下来的瞬间,声音响起。
云烟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子,惊恐地看着眼前之人。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朕,全天下都是朕的,想去哪就去哪。”燕珝都被气笑了,手中的珠翠耳坠刺痛了云烟的眼,不忍再看。
“方才不是还说……”
“方才说了什么都不要紧,”燕珝看向她,面无表情的同时看向她另一侧耳垂,“要紧的是还有一只耳坠,不取了?”
“……自己取。”
云烟低声自己取了下来,
燕珝伸手想要接过,云烟却将耳坠攥在了自己的掌心,低声道:“陛下不是说,不来寻我,怕过了病气么?”
“这是朕的寝宫。”
“那陛下给妾寻个去处,”云烟移开视线,“免得碍眼。”
“朕从未说过你碍眼。”
燕珝伸出手,“耳坠。”
云烟没给他,越是这种时候,掌心越需要攥着点什么才能让她安心。
“陛下方才口口声声说了,不想看见妾,让妾离开。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她很有些刨根究底,逼得燕珝不得不回答。
“你想听朕说什么?”燕珝视线落于其上,“你是病人,朕不同病人计较。”
云烟方想说一切都起源于他,又不是因为她无理取闹,什么叫他不跟她计较,刚想张开口的同时被燕珝堵住了话头。
“选择还是要做,但是等你病愈。”
燕珝拉过她的手,将她手中攥紧的耳坠拿过来,一并放到了掌心,“就这么喜欢?”
他又一次主动提到了选择,云烟气还未消,根本不知他这个时候来寻她究竟是做什么,心中恼火,“不喜欢。”
“不喜欢还戴。”
燕珝语气平静,云烟好像一拳锤在了棉花里,根本出不了气。
冷着神色,“因为只有这些。陛下若真心善,便把那日被随手扔了的簪子朱钗给妾寻回来。”
“那些……”
燕珝想起当时,他只觉得朱钗刺眼,又怕她自伤,怨极之下径直扔了出去,谁曾想她还放在心上。
“那些朕日后赔给你。”
“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朕会给你更好的。”燕珝看着她,将手中的珠翠放于一旁的桌上。
“赔给我的和我自己的不一样,”云烟挺直了身子,“陛下还口口声声让我在陛下和我夫君之间做选择,可陛下半点比不上我夫君!”
夫君二字再次扎入燕珝心尖,他攥紧了手,“你若再唤他夫君,朕看什么选择之类的也不用做了,直接砍了他的头,一了百了。”
云烟咬住唇,继续道:“行,陛下如此这般,更是比不上我……季大人。”
“季大人可从来不会如此对我说话,他还会鼓励我自己动手,缝制帕子赚钱。他还帮我找商队,帮我赚钱,”她目光凝在燕珝身上,“陛下这样金尊玉贵自然不知平民生活之艰难,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线,换来钱财。”
“陛下瞧都瞧不上的珠翠,是我自己攒着钱买来的,那还是第一次戴。”
眼泪忍不住盈出,眼眶盛着泪光,“你根本不会懂!”
燕珝无力松开指尖,想要替她擦泪。
云烟却倔强地避开他伸来的手,用衣袖擦干眼眶根本不让眼泪流出,一副拒绝同他再接触的表情。
“是,朕是不懂。”燕珝喟然认输,从她离开勤政殿的时候,或是在他刚说出让她做选择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朕错了,朕不懂,你告诉朕。”
“朕若知晓那些簪子是你……朕绝不会扔掉。”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扔都扔了,”云烟鼻尖通红,“那才是我的簪子,如今头上戴的是你的,不是我的!”
或许是生着病,心里又委屈,整个人都仿佛小了几岁,像个胡闹的孩子。
可她自己明白,她才不是胡闹。
若再不发泄下情绪,只怕要憋坏。
燕珝也明白这些,看她如此模样,反倒比静静地一人坐着不说话要强,他垂首,“朕的就是你的。”
“就算那些簪子只是随便买来的,陛下就能随意扔掉了么?”
云烟用被子捂住脸,半晌又抬首。
“现在是我不想看到陛下了,陛下若觉得我说话不好听,砍了我的头便是。我就在这里,任陛下摆布。”
燕珝放下手,“你好好养病。”
云烟听着他出去的声音,埋在被子里的泪水才真正涌了出来。
她只有面对着他的时候,自己才好像不是个泥人,有了多少情绪。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知道,自己现在真是糟糕透了。
她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燕珝果真没再来寻她。
云烟说了不想见他,他便真的不来,只是差人送来了多少珍珠玉石一类的东西,云烟都给它放在了桌上,一个未戴。
第二日,她的那些簪子朱钗之类的,被送了回来。
云烟不知道那些是如何寻到的,只是抱着那包裹着簪子的锦盒,愣愣地出了许久的神。
明明东西已经送了回来,心中却好像空了一块。
簪子上的金鸟被磨损掉了一个角,应当是那天被扔下之时磕碰到的。她轻抚上去,将其放在了盒中。
“放着吧。”
她道。
茯苓以为送回来了,她会开心些,没想到仍旧郁郁,看着窗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云烟没有从前那样对她熟悉,这些事情急不来,茯苓知晓自己现在或许还没有小菊同她亲近,只能默默咽下所有的话,说了声:“娘子,那奴婢收好,娘子今日想戴哪个?”
“都不想戴。”
云烟摸了摸脑袋,“不戴最轻松。”
选择也是。
不选才最轻松,也最煎熬。
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云烟恍惚看向窗外,有些迷惑她想回到的从前,究竟是在小院里,还是前些日子,等着某个喜怒无常的,她讨厌的人回来的从前。
第62章 情意
茯苓掀起珠帘,将牛乳糕放在红木雕花的小桌上,又给两位贵人斟上了茶水。
茶汤溅起在青瓷冰纹盖碗中,哗啦轻响,水声停住。茯苓将茶炉放好,打了帘子出去。
出门时,贴心地关好了房门,屏退了周边众人。
付菡的脸好了许多,因着皮肤娇嫩还有些痕迹,但并不明显了。
“听说云娘子同陛下……有争执?”
“哪里听来的,”云烟端起茶碗,“没有的事。”
她心不在焉喝了一口,差点将茶碗打翻,滚烫的茶水洒在裙摆上。付菡赶紧拿出帕子擦拭,确认她没有烫到自己之后,才闲话道:“朝中如今都知晓,陛下有个藏得很紧的新宠。”
云烟在宫中,身边接触的人嘴都很紧,除了有关陛下的话,别的什么都不说。只有茯苓和小菊能陪着她说话解闷,宫中,甚至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
“外头……都怎么说我?”
云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话。
“这些你放心,陛下将你保护得极好,多少人想要打探其中情由都无功而返,还有不少娘子想尽办法来问我呢,我都没说。”
二人相熟了些,付菡也没了从前那样拘礼,对着云烟笑道。
燕珝确实将云烟保护得很好,如今众人只知道宫中又多了一女子,只知名字大约是叫云娘,没有名分,却住在历代的帝王寝宫福宁殿,甚至给陛下都赶得睡去了勤政殿。
传言道,这位云娘子同故去的先皇后,原本北凉送来和亲的公主生得极其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宛如同一个人。
有人不信。
这世上哪里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是双胎,也会有细微差别,更何况先皇后的阿娘只有她一个女儿,没了双胎传言的可能。
但也有人极其相信此传言,毕竟陛下深爱先皇后之说深入人心,整个大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让这样的陛下金屋藏娇,若不是那张脸,如何能让陛下做到这种地步?
朝中众说纷纭。前阵子朝中不少大臣闹着想要陛下选秀纳妃,就算是先空置着后位也无妨,后宫中总不能无人,陛下是一国之君,总要繁衍子嗣,国不可无后。
其实私底下的计较多着,陛下如今二十出头,正值盛年,还无子嗣。先皇后刚刚亡故正是心中伤神之时,若是能进宫对陛下稍以抚慰,就算无宠,只要陛下能记得她的好,便能给家族带来大大的好处。
但选秀一事,陛下一直没能松口。多方想要送女子进宫,还有人特地寻了凉州女子,也有人专程找了同先皇后生得有几分相似的,都没成功。
朝中为此议论多次,都被陛下拒了。
可宫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知背后是谁人的云娘。
人人都想打探其中底细。
付菡没将朝中的这些糟心事告知云烟,只是挑了其中有趣的说与她听:“郑王妃,哦,便是陛下四哥的正妃,好几次入宫想要见你,但消息都没传到你这里来,同我怨了几回,却也不敢朝别处说。”
“还有先帝后宫中的那些妃嫔,特别是徐贵太妃也同我问过几次你……先帝的贵妃去后,徐贵太妃就是后宫之首若你入了陛下后宫,理当去拜见她,但如今你……”
付菡也有失言的时候,事情纷扰着让她将此事说了出来。
如今云烟无名无份地跟在陛下身旁,旁人没理由见她,她也没理由见别人。
当然,她也不想见。
果然云烟听了这话,当即蹙了眉头:“我不想见。”
“不想见就不见,陛下也没发话呢,”付菡安抚道:“是我多言,你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付娘子,其实我都知晓……旁人会如何说我。”
云烟低低开口,她纵使没那么聪慧,在乡里待了许久,能猜到旁人会如何议论这样“迷惑君主心智的妖妃”。
哦,她还算不上妖妃,她现在没有名分的。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
燕珝给她的选择已经过去了几日,她不得安寝,可能是睡得不沉,也没做梦。往日扰着她的梦境最近倒是懂事地不来了,可她心中仍旧难安。
她看着付菡柔美的侧脸。
为什么她的选择还要关系到她?
云烟努力垂下眉眼,不让自己眼中的失落影响到付菡。只见付菡将手伸出来,拍拍她的掌心。
“陛下将你照顾得很好,我近日有些担心你,却不知你与陛下其中详情。你若是觉得有不顺心的地方,尽可告诉我。若是觉得不好开口,不说也成,”付菡的手比她细嫩上许多,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精心养护出来的,“你只需要知道,你在我与陛下心中,都有极其重要的位置。”
云烟有些触动,却明白他们二人对自己再好,也都是因为那位故去的明昭皇后。
因着旁人而来的感情,她始终不觉得是自己的。
见她沉默,付菡隐约知晓自己如今还没走进她的心里,她说的话,云烟心中只怕会有更多想法。
她就是那样敏感多思的性格,总是不愿意相信别人对她的好,一定要自己也付出些什么才能坦然对待,外表开朗,心里却慢热,全然看不出是个优柔的性子。
今日来此之前,就是想要知道她和燕珝之间究竟如何了,这样冷着一日日下去,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会主动求和的性子。且不说云烟现在心中根本没有他,听说燕珝上回在勤政殿后追回来了一次,却没待多久便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只怕是被云烟撵出去的。
燕珝能低声下气求和一次,但被拒绝后,只怕很难再有第二次。
付菡觉得,自己或许能从中稍稍劝说,也让云烟开心些,不要在宫中觉得是孤零零一人。
可看她如今对自己也不算信任,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封闭,还有深深的迷茫。
她内心的恐慌和迷茫都快要溢出来了。
付菡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犹豫,沉思一瞬,决定还是将那物拿出来。
云烟的手上被轻轻放了个东西。
她垂眸,付菡在她的手上放了一个护身符。
模样眼熟,那是她从前给六郎求的。
六郎后来随身佩戴在身边,有阵子没看他带,问起,说怕丢了,贴身放在胸前了而已。
……怎么会在付菡手上?
云烟抬眼,带着疑惑。
付菡道:“我与兄长自幼与季兄相识,感情自不必说,即使没有你先前的嘱咐,我也会关心着季大人的。这是……前日里,我兄长去看他,他拿出来,让我转交给你的。”
云烟微张的唇瓣猛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小小的护身符,那样小那样轻的符此时却好像有千斤重,压在她的手上,让她动弹不得。
“他让你……转交给我?”
云烟喃喃重复,声音微弱。
“是,”付菡点头,将她的手合起,帮着她牢牢握住这护身符,“季大人说,知晓你如今艰难,盼你心中无有忧思,若有纠结郁闷之处,不必顾他。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乐意,只要你开心便好。”
“他说,能同云娘子相伴这段时光,已经很满意了。日后无论是什么结局,生还是死,都没有遗憾。请云娘莫要太在意他,过好自己的生活。”
她说出这话,原意是想让云烟减轻些负担,即使在燕珝身边心中有所动摇也不必顾及其他,顺着她的本心,随她所想去做便好。
她并不知云烟这几日心中的忧烦,更不知燕珝主动提出的,那个荒谬的,却不得不做的选择。
所以她也不知晓,为何云烟在听到这句话后,豆大的泪珠直直地落了下来,她终于卸下了故作成熟得体的伪装,低着头弓起身子,将头埋在付菡的肩膀。
付菡有些慌乱,不想自己为何几句话竟让她有这样大的反应,见她真的哭了,伤神成如此模样,只好拥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温暖且有力,云烟就在这样的怀抱中汲取到了丝丝暖意,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多谢付姐姐。”
不是生疏又客气的付娘子,是姐姐。
付菡一笑,“哭成小花猫了。”
这个选择迟早是要做的,云烟明白,不必再拖了。
天色有些暗,勤政殿的气氛压抑得不像话。
男人手中玉白的扳指不见了踪影,换上了一串紫檀佛珠。
在他手中徐徐转着,珠子碰撞出的闷响传出,却没有半点佛性。
云烟站在殿前,规规矩矩拜见了陛下,男人冷声让她免礼,她也一丝不苟地完成。
这让燕珝不由自主想到了那日她带着匕首去他书房,后又用簪子自伤之时的情景。
忘不了,忘不掉,佛珠停下,“病都好了?”
“多谢陛下关怀,妾都好了。”
“听你说话这样气虚,朕以为还没好。”
不算明亮的殿内,烛光或明或暗地打在二人身上,幽幽摇晃着。
“不再想想?”
男人顿了半晌,才开口。
“嗯,”云烟仍旧有些无力,“不必再想了。”
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依然在拉扯,分明在来勤政殿之前,就做好了决算。可看着男人晦涩不明的眼底,还是忍不住动摇了心念。
她果真对他没有办法,心中早就衡量好了的天平又隐隐有了倾斜的趋势。她握紧掌中的护身符,希望它能在这个时候,给她一点勇气,让她坚定下去。
云烟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只是站在他面前,就止不住地心软,一次次想要答应下来。
男人看她如此,掩住了眸中的浓浓惫色,清润的声音也有着掩不住的倦意,“孙安。”
太监进屋,手中托着个银盘,其上,两只镶嵌着宝石的酒杯在烛光下银白与暖黄交织,其中清澄的酒液摇晃着,倒映出缤纷的色彩。
孙安放下托盘,不敢停留,火速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只留下二人在这宽旷的勤政殿中遥遥相望。
男人坐在龙椅之上,带着些不必刻意便能散发出来的浓浓威压,沉声开口。
“两杯酒。”
燕珝视线移开,不去看她,转而将视线落在酒杯之上。
“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云烟顺着声音,目光凝在酒液中,仿佛其中映着自己的倒影。
“选择依旧在你,”燕珝继续转动着佛珠,凝声开口:“你左手边那杯,无毒,是上好的佳酿寒潭香,取自高山寒潭水酿成,比之一般酒酿还要清凉,应该是你会喜欢的味道。”
“喝下它,封后的圣旨朕立刻便昭告天下,凤印在手,你便是这大秦最尊贵的女人。身为国母,你若在意付菡的婚事,片刻便能解决。”
佛珠悠悠转动。
“季长川,立刻便可从牢中出来,朕会封他为侯,赐予高官厚禄。你若不放心,朕还可赐予他一块免死金牌,保他一命。”
勤政殿内沉寂许久,云烟眨了眨眼,几乎能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燃久了炭火的室内有些干燥,她脸上都有些发热,语气却凉。
“另一杯呢?”
似乎能听到指节的咔咔轻响,男人沉默一瞬,道:“另一杯有毒,你喝下,季长川也会死。”
剩余的话没有多说,云烟也知晓。
她握着护身符的手轻轻颤抖。
视线落在右侧那杯酒上。
事到如今,自私地决定一下季长川的生死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夫妻一场,同生共死也好过一生分离。
季长川心中有她,想来也不会介意……她这样自私地做出选择。
良久的沉寂,云烟发白的指尖方想抬起,便听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你怎就知道他愿意与你一同去死,”带着许多云烟听不懂的情绪,复杂又迷离,“万一他还想活呢?”
苍白的面容之上,乌黑的鸦羽剧烈颤动,她似是用尽了勇气抬起手,将指尖伸向那杯毒酒。
出声都有些艰难,死亡,死亡,她又一次触碰到了这个词。
“……人有时候,或许就得自私一点。”
像是在劝说自己。只有这样,方得解脱。
指尖触到酒杯的同时,佛珠尽断。
细小的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殿,云烟手轻颤,杯中的酒液晃动着溅出来了些,依旧是清亮的酒色,让人半点想不到这竟然会是能取人性命的毒酒。
“云烟。”男人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还有一丝恨。
他在恨。
“你选这杯酒,究竟是因为你心中爱慕季长川,想同他同生共死,与他同下黄泉,”男人站起了身,“还是……只是不想待在朕的身边,不得自由?”
那样卑微的音色,云烟怔愣,她竟然在这样的人的语气中,听到了乞求。
像是在求她。
她的手停在半空,顿住。
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心因着他那句话,又起了波澜。就像是在无风的海面上突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将停靠在岸边的小船统统掀翻,溃不成军。
她不知道,她不明白,燕珝这样的一句话,一个问句,竟然就让她心中的秤杆完完全全地碎裂掉。
她现在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云烟知道六郎心悦她,也知晓六郎是好人。但如果说爱慕,她现在真的不明白什么样的才叫爱慕。
燕珝问,她选择毒酒,究竟是因为想要与季长川同生共死,还是单纯……不想留在他身边,因为在他身边而感到痛苦。
几乎是点明了她心中所想,还有这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的某些想法。
她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
云烟是不想留在燕珝身边的。但她为什么想要离开……若是因为心中有季长川,那便是自私地定了另一个人的生死。若是想要用死来逃离燕珝身边,寻求解脱,那便更是为了自己。
她心中迷茫,总归逃不出一个自私。燕珝如今就是在为难她,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给她选择的权利,那现在看着她死又如何!为什么要在她做出选择之后,同她这样说话。
搅乱她的心。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云烟摇着头,眼眶发热。
“我不知道……”
她一定是不想留在他身边的,一定是如此,可被他那样问话,心中负气,口中便有些言不由衷,“我同我夫君,愿意一同赴死,与陛下有什么干系?”
外头的天色更沉,殿内烛火不算明亮,几乎看不清二人的表情。
“你对朕,当真没有半点情意?”
男人不知何时走近,站在了她身前。
云烟忽地觉得心痛,他们明明只相处不久,大多数时候她还那样畏惧着他,同他虚与委蛇。怎么短短时间,心会因他的话屡屡产生波动。
好像自己的整个心都吊在他身上,被他拿捏着,因为他不上不下起来。
可他这样逼迫她。
“没有。”
云烟几乎都听不清她的声音,可话明明白白说了出口,便已然注定了结局。
气息骤然接近,手中的酒杯被男人接过,放到了托盘之上。距离拉近,云烟轻易地看清了男人如今的神色,好像很久没有休息好一般,眼下有些泛青,可眼尾又因着她的话,泛起了红。
他靠近了些,薄唇只在咫尺,温热的吐息彼此纠缠,距离再度拉近,几乎能感受到那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的唇上会有怎样的触感,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云烟蓦地回过神来,在他即将吻上来之前偏了脸。
手腕被攥住。
“为什么,”燕珝的声音有些偏执,“为什么要躲开。”
云烟想要退后,可手腕却被他拉紧,二人之间容不下任何旁的东西,她讨厌他这般强势,这样逼迫,仰着头,直视着他沉黑的眼瞳,“因为我,不喜欢陛下。”
事到如今,她反而镇静了下来,看着男人骤然变得深沉的面容,竟也没有多少惧怕。
还要如何,她都不怕了。
男人稍稍退开,一双剑眉早就没了凌厉之意,红着眼,有些发狠地开口:“你说的话,是气话吗?”
是,但云烟不认。
见云烟没有作答,燕珝拿出了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
修长的指尖隐没在洁白的锦帕中,又转瞬冒出了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欲望。
云烟有些恍惚,错着神色,“……不是。”
不是气话,不是。
燕珝倏然吻了上来,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径直便咬上了她的唇。重重碾磨着本就脆弱的唇瓣,将原本苍白的唇色变得嫣红。云烟双眼睁大,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吻上来,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男人重重地咬着她的唇瓣,像是在惩罚她用这唇说出那样冰冷无情的话语,牙关被撬开肆意侵.略,搅动着她的心弦。
云烟被亲得发晕,想要躲,想要逃离,想要退开,却被他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后脑被他更重地按住,唇瓣厮.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和空隙。
胸腔紧紧相贴,直到她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燕珝才松开了唇。空气一瞬间涌入,云烟如获新生,急促喘息着。
燕珝眼底有着浓浓的欲.色,看着她因为他而潋滟的唇色,因为他才泛红的眼尾,因为他才急剧起伏的胸腔,长指插.入她的发间,感受着她的温度。
“真的没有吗,没有一丝心动吗?”
云烟认真地看着他,直到自己能够顺利呼吸的时候,凝着眸子,倔强地开口。
“没有。”
攥着她手腕的另一只手松开,按住了她纤薄的后腰,又轻而易举地被男人提起,扔向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天旋地转,云烟无力反抗,被他按在了有着柔软靠垫的榻上。
“陛下!”
云烟出声,却被男人再一次堵住了唇瓣。
她手中紧握着六郎的护身符,那触感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她的六郎在天牢里安危不知,可她却在这里,同强抢她的人接吻。
浓重的羞耻和愤意让她死抵着男人的胸膛,可手指却被男人掰开,将其中被她捏软了的护身符拽出,丢到了地上。
“凭什么……扔。”
云烟视线跟着远离,男人察觉了她的走神,带着一丝不满,再度咬了她的下唇。
云烟吃痛,泪水又泛了上来。
温热的大掌在后.腰处摩.挲,云烟感觉尾椎骨都渐渐发扬,整个人的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手按在她的身后,轻揉着,让她整个人都好像身处云端。
恍惚间,似乎溢出了一个轻哼,换来男人一声轻笑。云烟羞愤地捂住自己的唇,隔绝开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吻,男人也不再强求,换来她自由的呼吸。
手在上面,便管不住他下面的动作,偏偏燕珝又发了狠,感受到裙摆被撩.起,腿上一凉,几乎在感受到那温热又冰凉的瞬间,便呼出了声。
掌心是热的,指尖却微凉。
云烟软着身子,抬起足踢他,却被他顺着这个力牵住了足腕,钳制住。
“你说,你对朕,没有情意?”
以往的燕珝绝不是这样子的人。
云烟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眼中有着浓重的,晦涩的什么东西,她恍惚着分不清楚。
额角泛出细汗,冬寒还未消,云烟迷茫着不清楚这个汗的来源,只觉得有些热,有些麻。
勤政殿内很暖和,她感受不到寒冷,可那带着凉意的指尖触及那温暖之处,还是被冰得浑身一颤。
是他太冷了。
惊恐之下,云烟的呼声又变了意味,心中万分抗拒他这般羞.辱,可身子却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浑身瘫软没有一丝力气。呜咽之声掩盖住了潺潺水声,不过瞬息之间,便达到了某种云端,眼前似乎闪过了一道白光,便再也没了力气抗拒。
甚至没了力气哭。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本就是初春的时节,丝丝凉意透过窗缝传了进来。云烟能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宫人们行走着关窗,又招呼着将外头的东西都收起,声音细微,可她听得一清二楚。
包括那水声。同雨声混在一处,淅淅沥沥而下。
云烟仰着头,倚靠在贵妃榻上看着宫殿华美的吊顶,天地之间都好像在旋转。时间流逝地如此之慢,又那样地快,水声不知何时渐渐停息,只能听见她一个人带着涩意的喘息。
好像这世间只剩她一个人。
那样的羞.耻,那样的欢愉,让她一瞬间在天上和地狱统统来了一遭,云烟恍恍惚惚,眩晕着,都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都不是她了,她怎会如此。
早被揉皱了的裙摆被放下,堪堪掩盖住了圆润的膝盖。还带着微微抽搐的长腿支撑着身子,后腰被托住扶起,云烟看向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发着抖,一掌落下。
清脆的声响让原本暧.昧的氛围消失殆尽,她的手很重,打得自己的掌心都在发麻。
燕珝没躲,被他的巴掌打得脸偏向了一侧,沉寂良久。
他抬起手,让她看着那水光,仿佛找到了她说谎的证据,“哄骗朕,是欺君之罪,该死。”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浓浓的哑意,低沉得不像话,云烟耳朵一麻,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仓皇将裙摆放下,好像就能掩盖住方才的一切。
男人的指尖修剪得整齐,原本干燥又温暖的掌心如今带着莹莹水色,似有粘连。烛光之下,清晰地映在了两人的眼中。
“但朕不舍得让你死,”他似乎毫不介意被她打了一巴掌,“你对朕明明有情意,朕可舍不得杀你。”
云烟想要避开视线,下颌却被男人用另一只手钳住,逼迫着她将视线落在他的长指之上。
就在方才,那曲起的指节,就是如此在那片温暖潮湿的地方,搅弄着一池春水。
云烟死死咬着唇,她的唇上,还有男人方才留下的咬痕。
看着他净白的脸上泛起的红,还有她指甲刮过他脸侧留下的红痕,只怕已经破了皮。云烟无暇顾及,缠着身子,声音中都带着抖。
“我不想看见你,”她开口,将视线收回,落在他的眉眼,狠下心来,“滚。”
就算是他要杀她,治她不敬之罪也顾不得了。她现在心乱作一团,整个胸腔都好像要四分五裂一般,不想再看见他。
她现在是真的不想看见他了,再也不想。
强撑着瘫软的身子站起身,她要回去,也不知要回何处去,心头凄惶,泪水随着起身的动作滑落脸庞。燕珝看着她的神态,知道自己确实是过分了,垂眸让开身子,让她起身。
云烟擦着几乎是流不尽的泪水,踉跄地往外去,现在无论去哪都好,绝不要同他在一处,再也不要。
身上被披上了柔软的大麾,云烟顿了一瞬,下意识想要躲避,不想同他有任何接触。
“你就现在这副样子出去么,”嗓音中的情.欲之色敛起,只有哑意,“外面可都是人。下了雨,别着凉了。”
云烟垂首,看着自己被揉皱了的裙摆,还有依稀可见的,可疑的水痕,咬着牙,任他给自己披上了大麾。
几乎是在披上的瞬间,她便逃离开了他的身侧,扶着门框,推开了殿门。
“……对不起。”
殿外的风声吹散了低沉的声音,送来浓重的叹息,飘飘然灌入耳中,一如她飘摇的身姿。
第63章 后悔
宫中规矩繁多,譬如,宫女太监是不能直视贵人天颜的。看见贵人,得先躬身行礼。
云烟此时无比感谢这些她前几日还觉得不可理喻的森严宫规,起码这样,无人能看见她面上的潮红与失神。
她身披墨色大麾,同身上浅色的裙摆两相对照,在下着雨的傍晚宛如皎皎清月,却被那云层拢住,朦胧地散发着光彩。
一从殿内出来,茯苓就撑着伞打在了她的头顶。他们在殿外等候许久,茯苓亲眼见着孙安将那盛着毒酒的酒杯端了进去,又弓着身子像避难般出来,掩着殿门什么也不说。
他们在外面,一点不比里面轻松。
小菊昨日才从嬷嬷处回来,穿着宫女的服侍,跟在茯苓身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茯苓和孙安二人心中明白,今日的抉择关系到什么。她站在殿外候着,心中焦急,只怕娘子犯倔。
没过一会儿,外头下了雨,原本就听不到什么声音的茯苓这会儿彻底颓丧了下来,心吊得老高,只怕一会儿出来的是她家娘子的尸首。
陛下真的会给她毒酒吗?茯苓很害怕,她觉得不会,可谁知道盛怒之下,陛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殿门推开的瞬间,茯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所幸出来的是她家娘子,活生生水灵灵的,温暖可亲的娘子。直到看见那淡色的裙摆,茯苓才放下心来。
茯苓瞧着她神色不大对劲,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她眼角的红,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赶紧撑着伞,将她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其中,让旁人无法瞧见她的狼狈。
云烟不止身子软,这会儿就连腰身和腿都觉得有些太过酸软,她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被他抱着的时候便无力反抗,也有可能是被亲得,那样快便动了情,就那样让他毫无阻碍地将手放了进去。
她走得极快,用速度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用雨声风声来让自己遗忘方才止不住的咕叽水声,那样让人心颤,让人羞恼。
“娘子,慢些。”
茯苓低声叮嘱,看着云烟脚步虚浮,差点一个踉跄便要摔下去,赶紧搀上她的手,用自己的身子当作支撑。
一触及娘子手臂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些惊慌。她站在殿外等候,身上凉是应当的,可娘子方才在内室,为何指尖还是这样冰凉,那样旺的炭火都不能将娘子的身子暖热?
她扭过头,轻声对小菊说了什么,看着娘子虚浮的步伐,拧着眉头同云烟一道回去。
云烟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觉得心跳太快,快到她无法承受,可身上从那样温暖的地方出来,感受着这细雨的时候,又骤然清醒过来,与方才差点腻死在那欢愉里的自己割席,浑身冰凉,血液凝固。
她做了什么,她不敢细想。
好在福宁殿和勤政殿不过几步脚程,云烟进了屋便紧紧闭上房门,连茯苓都不放进去,脱下沾了雨水的大麾,点燃灯烛,看着自己身.下皱皱巴巴的裙摆。
心跳仍旧很快,云烟心中惴惴,她不算是不晓人事的小姑娘了,且不说本就有郎君,梦中记得曾经有过。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她好歹也是要嫁人的新嫁娘,那日看了不少图册,基本也都懂一些。
可图册上的那些,真切展现出来,便全然是另一种感受。云烟不能理解,那样……出尘清冷的一双手,根骨分明,净白修长,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像是在舞蹈,云烟回忆起有此和小菊一起上街,在街上看见玩木偶戏的伶人,他们便是这样飞舞着手指,让指尖在牵着木偶人的线上舞蹈着。
绷直又曲起,轻揉着,打着转,好像是他能随手把玩的玉扳指,轻柔但偶有力度地玩.弄。
让她如坠地狱,却又飞入云端。
她恼恨,偏偏心中又无形接纳,甚至忍不住软着嗓音,闷哼出声。
这会儿也不知是在恨他这样辱她,还是恨自己无力反抗,甚至沉沦。
茯苓打来了水,在门外唤她,她将茯苓放了进来,等热水缓缓注入浴桶,她又让茯苓出去,一人待在蒸腾的木桶中。
缩着身子,将自己清洗干净。
脑中纷扰着,什么叫明明对他有情意,那……能当作是她对他有情意证据?
不能,绝对不能。
云烟将头埋在水下,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从水中出来,热水的白雾让她身子稍微放松了些,可还是觉得不安心。
她洗完,披上衣衫,细细叮嘱了什么。
茯苓听了她的吩咐,眉头轻蹙,想了想还是应下,转身出去了。
当晚,整个福宁殿都落了锁,卧房的门被云烟亲眼看着上了门栓,这才安心。
她本就忧思了这几日,今日在勤政殿精神消耗极大,泡了澡,看着落锁才真正放松下来,困倦袭来,她躺进床榻,用被子蒙住脑袋,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雨渐渐停下,只余风声。
付菡取下披风,身上还带着潮潮的寒气,看着殿内一片狼藉,皱了皱眉。
身后跟着的段述成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将她的披风接过,对在上闭目养神的燕珝行了礼。
燕珝没做声,只是轻抬了抬手,让二人平身。
付菡担忧着云烟,急急开口,“陛下,今日……”
话还未开头,便被段述成拉了拉手,视线转向他,段述成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别急着开口。
“何事。”
燕珝轻按眼窝,将眼前摆了许久,却未曾看进去的奏折甩开,看向他们。
“臣进宫看娘子,谁知瞧见娘子不思饭食,询问之下才知晓,原来是宫中的云娘子独自一人回了宫,也没用晚膳。二人姐妹同心,都饿着。臣担忧娘子身体,才来问问陛下。”
段述成历来没大没小惯了,由他开口,燕珝才没有发作的脾气。
燕珝看着他二人站在一处,情比金坚的模样,俨然没将他这个帝王看在眼里,如今还这般说话,都要气笑了,“好大的胆子。”
“胆子不大,也不敢来见陛下,”段述成面不改色,“还请陛下对臣这忧心的娘子讲讲究竟发生了何事,免得娘子食不下咽不得安眠。”
燕珝轻哼,将笔摔在桌上,“若不是你们擅作主张害朕与皇后分离,何至于有今日!”
“陛下莫要怪臣和菡娘,那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求着菡娘帮忙的,哪里怪得了菡娘。陛下若还有不满,尽管冲臣来。”
燕珝略掀眼皮,看着这混不吝的段述成,抿着唇移开视线。
一个两个,都来气他。
“一口一个你家娘子,朕记得你们还未成婚。”
燕珝看着他们紧握的手,“这是在宫中,在朕面前,能不能讲些礼数。”
段述成笑:“就因为在陛下面前,臣才能不讲理数嘛,陛下这样宽宏大量,定不会怪罪臣。再说,臣和菡娘成不成婚,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反正菡娘迟早会是臣的娘子,早喊晚喊,没多大干系。”
付菡甩开他的手,自己站着。又被他死皮赖脸不依不饶地拽上了手,再不放开。
燕珝不想理他。
若不是这样多年的情分,这二人都该斩。帮着阿枝出逃,还在他面前如此挑衅。
忘了前几日他们二人是如何哀求的了么,真当他没脾气,不杀他们吗?
看着这人渐渐阴沉的脸色,段述成没什么反应。
他这辈子见过很多人,陛下这样的,倒是少见。
自幼压抑得太狠,看起来克己复礼,严肃刚正,实际上心中想要的东西,想要掌控的都太多太多。
他博学多才,可在哄人讨好娘子这一事上,远远比不上并不怎么爱读书的段述成。
且不说他这样强势,步步紧逼着究竟能不能让娘子青睐,只看他这样的脸色,胆子小些的只怕当场就能吓哭。
段述成轻叹,这就是太沉肃的坏处,让人根本分不清他究竟是开心还是生气,何况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呢?燕珝经历过多少起起伏伏,玩弄权数,操纵人心,却学不会如何同自己的娘子相处,看着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未经情爱,莽撞地表达着自己的爱。
路还长着呢,段述成一幅过来人的模样,轻声叹息。
付菡看着那酒杯,她通些药理,垂眉轻嗅,道:“陛下还同云娘喝酒了?”
两杯一样的酒,看着未动,只是洒出来了些。
按理来说,都要一起喝酒了,应该也争执不起来。但她听宫人说,今日云娘出来的时候,情绪并不好,甚至像是哭过一般。
不过这酒也未喝,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她忧心也不止因此,只是晚间听宫人这样说后,心里着急,想去寻她。却被茯苓拒之门外,说整个福宁殿都落了锁。
这个锁防的是谁,几乎是明晃晃摆着了。
全天下也只有她一人,有这个胆子和本事,将天下最尊贵的人拒之门外,甚至是在他的寝宫。
付菡也知晓,云烟不是那样胡闹的人,做什么事之前都会想很久,是以今日都能逼得她不顾一切也要将福宁殿锁上,想来,心中定是气很了。
“没喝。”
燕珝垂首,在看到酒杯的同时皱了皱眉,那银杯如今显得这样刺眼,恨不得让人将其扔出去再也不见。
“朕也没做什么,”燕珝说这个话,说得有些心虚,移开视线,“朕就是哄她,说一杯有毒,让她自己选。”
“……”
付菡捏紧了帕子,眼前人若不是疯了,便是她疯了。自小一同长大的几个里,最是沉稳内敛的燕珝竟然有今日这样幼稚甚至疯狂的模样,“选?选什么?”
“什么毒酒,让云娘选?”
付菡瞠目结舌,心中大约知晓会是怎样的选择,扬声道:“陛下为何如此!陛下明知道她是怎样犹豫的性子,这不是硬生生折磨她么!”
“朕从未想过要折磨她,”燕珝沉声,“她不做出选择,折磨的便是朕。”
如今倒好,选择也算是做出了,折磨的还是他。
“陛下究竟如何同云娘说的?”
付菡这下彻底沉下心来,将段述成黏黏糊糊的手扔开,站直了身子,宛如青竹。
燕珝平生甚少被人这样问话过,看着付菡这个自小看到大,比亲妹还要亲近些的妹妹这样质问他,冷着嗓子,“问她想不想让你们成亲。”
“这与我们有何……”付菡回过神来,“陛下!你便这般逼迫她。”
“朕不加些砝码如何让她选,”燕珝站起身,“若没有这些,只怕她直接就会把那毒酒倒进口中,毫不犹豫。”
她肯定会选季长川的,宁愿和他一起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若不是加了个付菡的婚事,她定然不会纠结这么久。会早在那日他提出来的时候,便做出抉择。
燕珝知道,她肯定不会选自己。但他不可能让她这么选,她如今就算要死,也得是和他同生共死,死后葬在他的身侧,绝不可能是和另一个人。
另一个哄骗她的人。
付菡叹气,“如今这般,陛下可想好了日后要如何做?”
都闹成了这种局面,不用想也知道云烟今日选了什么,最后却被燕珝打断,看这一地滚落的紫檀佛珠,还有洒出来的酒杯,凌乱的贵妃榻,一切都昭然若揭。
“她做不出选择,朕就帮她选,日日夜夜待在朕身边,朕就不信……”
“这可不成,陛下,”段述成道:“小娘子可不是这么哄的。”
燕珝被打断,如今也没了恼的心思,只是道:“那要如何。”
他抬眸,视线落在付菡身上,突然出声:“菡娘,你同她亲近,她如今怕是只听你的了,你若是……能让她回心转意,莫说婚事,便是你日后孩儿的婚事朕都……”
“陛下,臣孩儿的婚事就不用陛下操心了。”
段述成赶紧替自家娘子推了,云烟如今将整个福宁殿都落了锁,怎么让菡娘去?他们之间的事,他和菡娘还是别沾最好。
去年沾了一次,落得如今婚事都难办,段述成都怕了。
“谁说菡娘日后的孩儿便是你的孩儿,”燕珝负手,“这可说不准。”
“陛下莫要胡闹了,”三人之中,如今只有付菡一人稍沉稳些,向来温柔的她都忍不住打了段述成一下,“你也闭嘴。”
她看着酒杯,沉吟半晌。
“陛下既然已经提出了选择,如今便不是后悔为何提出的时候,云娘这会儿心中忧烦,选择让她痛苦……何不各退一步?”
付菡抬眼,“各退一步,陛下,想来陛下也不想看到云娘在两个选择中日日纠结的模样吧。”
“感情一事,本就是要互相成全。不是陛下处理朝事那样一句话能说了算的,就算陛下能强留云娘在身边,也没法留住她的心,”付菡斟酌着字句,“陛下,您不能太强势。一方太强,另一方又太弱,这样的感情必然不能持久,只余痛苦。”
燕珝的视线落在地上散落的佛珠上,颔首。
“各退一步……”
雨正式停歇,潮气丝丝缕缕传入身躯,榻上的人再一次缩着身子,抱住自己。
云烟睡得不深,眉头紧紧皱着,巴掌大的脸皱成一团,看着好不可怜。
像是在梦里也受了委屈,发丝缠绕着呼吸,蒙着被子只留出了小小一块,仅供呼吸。
她没睡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弓着身子睡得不舒服,刚想伸展伸展身子,迷蒙地睁开眼,便瞧见不远处的桌边做着个人影,正在书写着什么。
她吓得一激灵,径直坐了起来,看清是谁时更是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那个锁……”
“锁还在,”燕珝不慌不忙,将笔搁下,“朕翻窗进来的。”
果然,云烟听完回首瞧了瞧,靠榻的一扇窗户半开着,露出点窗外的树影。
她还未从今日的事中走出来,看见他更是缩着身子,像是她刚被他掳回来那日一般躲在锦被之下。身子害怕,心中的气却从口中吐出:“……没想到陛下还会翻窗。”
早知道就把窗户也封上了。
不是,为什么啊?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会翻窗,还深夜坐在她榻边的桌上,不吓人吗?
想着他也不是第一次深夜坐在她身边,云烟起初被吓了一下的心跳渐渐平缓,只是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陛下身手……不错。”
她说完便不说话了,抿着唇抱着被子,将自己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绝对不能再发生今天傍晚时分在勤政殿发生的事了。
若再有,她定会奋力反抗,绝不会再让他得逞。
“做习惯了,”燕珝看向她,认真解释道:“从前也翻窗过多回,即使夜里不点灯烛,也能看清。”
云烟腹诽,果真从前便不是君子,一国君主就这般在夜里闯入人家卧榻,这样的事还能做习惯,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面相那样孤高冷傲,哪里看得出来是个贼子心肠!
视线不由控制地落在他放下笔的手上,云烟脸一烫,继续避开视线。
“所以陛下这会儿前来,究竟是做些什么?”
她躲避着视线不去看他,燕珝却站起身,朝她走来。
自顾自道:“朕还未登基时,有过一阵不算平顺的日子。当时朕的皇后受了很多委屈,可朕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瞧她,便只能夜里偷偷看看她可在安眠。”
云烟被声音吸引住了,忘了他并没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她容易被他牵着走,她习惯了,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陛下说这些做什么。”
“先皇后不是个很聪慧的人,虽然在朕心中机灵可爱,可客观来讲,她确实愚笨,”燕珝的声音骤然低沉,“她甚至不知晓朕去看她,也不知晓朕心中有多记挂她。”
“不过也是朕的问题,朕从未同她讲过心悦她一类的话,她不知晓也是正常。”
云烟没有说话,锦被之下,温热的身子蜷缩在一处,心中莫名抽痛。
奇怪,分明是别人的事,可她还是会为这样的事感到心酸。
他干嘛同她讲这些,云烟垂首,她才不想听他和别人的故事,特别是,她还是这个“别人”的替身。
给一个替代品讲他们原本有多恩爱么,真是奇怪。
云烟不想说话,闭嘴听着。
“朕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过第二次,”燕珝站在云烟身前,却没了从前居高临下的那种气度,气质柔和了许多,“云烟,朕觉得自己也不是聪慧之人,朕不会表达……一些东西。”
他看着她,眼神中偶有乞求,可她始终避开视线,不同他对视。
“逼你做出选择……是朕不对,”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她伸出手,“你好歹,看看朕。”
别不看他,别让她的眼中没有他。
这样的语气,全然想象不到会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任云烟心中再生气,也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她还是不看他,只是道:“陛下就是来同我说这些的吗?”
“朕知晓自己将你逼得太紧,可这个选择不得不做。”
燕珝沉声,“有人告诉朕,各退一步,互相成全,才能长远。”
云烟这才稍稍抬眸,看向他,“各退一步,如何退?”
“留在朕身边,剩下所有,任你提要求。”
云烟别过视线。
还是没什么差别。
还是得在他身边,在这宫中。
察觉到她并不高的性质,燕珝想要再出言,却听她声音轻轻,带着叹息道:“陛下既然心悦明昭皇后,只为了张脸,留我在身边,我又不是她。”
“陛下又不是心悦我,”她抬眼,“留在身边也没什么意义。”
“如何没有意义?”
燕珝的声音中带上些急切,“……就当是朕,求你。”
云烟稍稍正视着他,没了那么害怕。
“陛下这样,让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她有些可怜他,可怜这个人这样心悦妻子却不能长相守。却又憎恨他,因为自己的私心便留她在身边,让她不得自由。
她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和六郎一同遍游天下,逍遥自在了。
燕珝听出她声音中的复杂,忽得感觉到一阵恐慌。
她讨厌他了。
燕珝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是那种宁愿她心中对他有恨,也不愿意他根本不在她眼中的人。
他讨厌这种感觉,既然没有爱,那恨也很好。纵使她怨他,起码他们能纠缠一生。
可真当她用那样淡漠,带着些厌恶,不耐的眼神看向他时,他又开始害怕。
他后悔了。
“云烟,云烟,”燕珝唤她,一声声地,“别讨厌我。”
请求你,别讨厌我。
他如今什么也不想了。
别讨厌他,别厌烦他。
第64章 协议
为什么……别讨厌他。
云烟心跳缓缓,听着他轻唤她的名字,让她,别讨厌他。
她讨厌他吗?
云烟思衬良久,或许有吧。起码就在方才,他说出各退一步,却还是想让她留在身边的时候,云烟心中确实升起了浓浓的疲倦。
可她也知道,除非死。
不然,她是走不掉的,绝对不可能离开这里,离开他身边。
她只要活着,便只能留在他身边,不是吗?
他愿意给自己选择的机会,已经是……帝王莫大的仁慈和宽容了。
云烟是一个极其有自知之明的人,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利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一个年轻帝王的底线,还是在他一步步容忍,退让的情况下。
她都快要说服自己了。
别讨厌他……云烟心中微涩,作为臣民,她爱戴这个勤政明智的君主。可作为他身旁,被他用自己的强权迫使她留在他身边的女子。
云烟心中,确实升起了许多除了正常感情之外的感觉。
不是讨厌,她心想,这种感觉有些复杂。
纵使不能很明晰地将其梳理出来,云烟也知道,里面绝对不止“讨厌”或是“憎恨”这样强烈的,单一的情绪。
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情感上莫名地想要亲近,想要靠近。
可理智上,她的心更加向往另一片天地。这样复杂地拉扯着,她甚至有些讨厌自己,讨厌这个竟然对这样蛮横的帝王还止不住心软的自己。
即使她并不知道另一片天地是怎么样的,她也想看看,起码能够走出去,随自己的心意。
听着男人近乎是祈求的低语,云烟缓缓抬眼,看向他那双掌握着天下权柄的手。
就在几个时辰前,也差一点便掌控住了她的整个心弦。
云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屈服了。
或者说,自己如今的状态和屈服又有什么区别?她留在他身边,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荣华富贵加身,不得自由罢了。
他完全可以用最强硬的手段迫使她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完全可以杀了季长川甚至屠了他满门,也可以完全不给她名分。
但他许了她后位的。
云烟心里乱了许久,此时却看着燕珝的身影,缓缓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想法终于捋成了线。
既然无论如何,她都要留在他身边了。
……那这个各退一步,她能提出多少条件?
云烟缓缓将视线上移,看向男人。
他能容忍自己到何种地步?
“只是,留在陛下身边吗?”
她试探着问道。
燕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机会了的时候,男人沉声道:“是,留在朕身边,云烟。”
他已经无力摆出帝王仪态了。
他如今哪里是个帝王,哪里是天下之君。
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摇尾乞怜的,卑微地想要将忘了自己的妻子留在他身边的男人。
甚至不需要她再做什么让步了,只要能留下,只要不离开,只要不……寻死。
他得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若用强权,只怕她会玉石俱焚。
从他将她从婚仪上抢回来的时候,或许又在此之前,他知道她是假死的时候,他就明白,他始终是留不住她的。
燕珝忽得觉得自己很可怜,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却好像什么也没有。
连爱人都留不住。
他知道天下万民都知道他看重明昭皇后,所以才编造出了这样的一个替身谎言。
为的就是让她知道,他有所图,她身上有他想要的,并非无缘无故强抢而来。
是有非留下她不可的理由。
否则云烟定会觉得,世上美人万千,为什么偏偏是她。
好歹是寻到了理由,燕珝不后悔。
或者说,事到如今,让他后悔的事情已经太多了,这样的一个谎言,早就被他一点点圆了起来,还能后悔什么。
看着女子微微收起的神色,他只怕她即将说出口的应答的话被他的态度再逼回去,敛起了自己多年来习惯的神色,将面容变得柔和。
云烟没注意到这些。
她只注意到燕珝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像是想要触碰她,却被她拒绝后,只能委屈地缩起来,包在掌心不敢再动弹。
得了燕珝肯定的答复,云烟稍稍放了些心,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那除了留下……陛下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譬如……做一个正常女子服侍君主应该做的事情。
如同今日傍晚那样,让人难以说出口的事。
云烟看的很开,若是真的留下,这些事情定是无可避免的。且不说他都打算让她当皇后了,身为君主,哪能没有子嗣。
可她,云烟轻叹,算了,如今想这些还有些远。还是那些摆在眼前的要紧。
“一切,都随你,”燕珝的拇指摩挲着其他几根手指,像是在思量,“你若不想看见朕,也行。只要朕能看见你就可以。”
“……”云烟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话,若这么说,那留她在身边有什么意义?
只是……看?
燕珝以为她不满意如此,见她思量着,补充道:“福宁殿大,住着还算舒适。日后你若不想看见朕,朕不会轻易来寻你。只是……别锁门,朕等你睡了再来,坐会儿便走。绝不会扰了你休息。”
“若是不喜欢福宁殿,整个秦宫所有宫室任你选,”燕珝的声音没了从前的冰冷凌厉,只余淡然,像是放弃了挣扎,“随你安排。”
“陛下,”云烟抬首,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说,不见你。”
她觉得喉头有些梗塞,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话,指尖都有些麻。
很想抱抱他,突如其来的,这样的想法吓到了她自己,不敢相信这会是她自己的想法。
不见他,只怕也不现实。她都留在他身边了,既然已然屈服,这个时候还拒而不见,很有些怪异,像是又要占好处,又不想付出任何一点。
燕珝指尖一顿,“你没有不想见朕?”
“嗯,”云烟闷声应下,似乎觉得自己应下的声音出来得有些太快,好像很急切一样,又张口道:“陛下没有别的要求了么。”
“没有了。”
燕珝垂眼,将视线放在她的发顶。
她应该是沐浴过,但头发并未擦干,因为长时间躺在榻上维持着一种姿势,微微有些塌,发丝不算整齐顺滑,看得出她的烦心。
想要出言关心,却发现如今这个时机,只怕他还没有立场说话。
“那……”
云烟不知他在看什么,出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六郎,陛下定是要放出来的。”
云烟垂首,不看他的神色。
燕珝每每听她提到六郎的时候,神色都不大好看。而她不想看到自己因为他的神色变得慌乱的模样,索性垂下头,继续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可以。”
燕珝的声音没太多感情,起码云烟没听出来有什么额外的情绪。
“他的腿……”云烟还记得那日离开前,那双腿就那样在他身.下,看得她心都要跳出来,“陛下要找最好的太医给他治。”
她补充:“六郎是会骑马的。”
言下之意,还要给他完全治好,不能影响了他骑马。
燕珝掌心收了收,“可以。”
“付姐姐的婚事……”
“可以,”燕珝道:“就按照原定的婚期准备。”
云烟垂首,“不想当皇后,我不会。”
“朕很想说,不会可以学,”燕珝缓声道:“但你若不愿,都随你。没了皇后身份的桎梏,或许还自由些。”
云烟揉了揉眼睛,有些干涩,“陛下这意思是,除了皇后,便不给我名分了吗?”
谁家好女孩会无名无份地跟在男人身边,她声音凝涩,“我是陛下的外室吗?”
燕珝稍稍怔愣,否认道:“不,朕以为……朕以为你不愿。朕没想过让你做妾侍。”
“你若愿意,自然是好的,”燕珝怕她反悔,语速稍稍快了些,“贵妃如何?”
“……可以。”
云烟没想到还能自己挑名分,见好就收。不想当皇后,又不想没名分地跟着他,那贵妃……挺好的。
见燕珝面上松了些,云烟道:“还有个条件,可以提吗?”
云烟抬头,看他。
燕珝垂下眸子,同她对上视线,“你说。”
“我知晓自古以来,君王都是三宫六院,美人万千,”她低声道:“陛下如今心悦明昭皇后,才愿意迁就着我,让我当这个贵妃。世上美人这样多,若有比我更像先皇后的……”
她看着燕珝似是要说些什么,“陛下,等我说完。”
“若有比我更像先皇后的,或是陛下心随着时间变化,心中有了别人,那我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就让陛下觉得我自私善妒,但我原本就是可以同我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陛下将我拉进了宫中,”她看着燕珝的眼睛,“如果可以,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待在一处,共侍一夫。”
燕珝蓦地笑了下。
听着她能这样提出要求,心头不知是何感受。
从前的阿枝,逆来顺受着接受她自己是个侧妃,只求他能有点心放在她身上,日后来的主母愿意给她好日子过便好了,他从未听她说过任何抱怨的话语,好像什么都能接受。
其实他心中知晓,她心里定也是委屈的。
他也从未想过要让阿枝做妾。
没在恢复身份后将她扶正,是因为他当时都自顾不暇,若扶正了,便明晃晃地将他对她的看重摆在了众人眼前。
他当时尚未扶正,便能为她引来杀身之祸。不敢想象若是让她做这个正妃,还要出去同众夫人妃子交际会是怎样的情境,他只想保护好她。等日后得登高位,皇后之位自然是她的。
她原来是在意的,却因为他,努力忽视自己内心的感受,将所有的委屈往下咽,故作一幅不在乎的样子。
而如今她在乎他身边有没有新人,却是因为她本身便不想留在他身边。
同他这个人,没有干系了。
她终究还是将他分了出来。
云烟见他一笑,只怕他不答应,心中一紧,却听他道:“好。”
“宫中本就不会再有旁人,”燕珝声音带着些寂寥,“朕有你一个便够了。”
“我也是,防患于未然,”云烟得了他的话,还是道:“若日后你厌了,倦了,或是身边出现了旁人……我还是会走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走,可她心中郁郁,必然要说这个话。
“可以,”燕珝道:“只要你在朕身边觉得受委屈了,或者觉得朕对你不好,朕准你走。”
“不骗人。”
他道。
“只要你如今留下。”
云烟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要求他都能答应。
只要她留下。
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位已逝的明昭皇后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的地位,才能让她这样一个鸠占鹊巢的替代品一次次地逼得他退让。
云烟忽得觉得,心头一软。
别过脸去,硬下心来,“口说无凭。”
“朕可以同你签字据。”
燕珝回话很快,他在她未醒之前本就在读书写着什么字,听她这样说,转身去了桌前。
云烟咬唇,唇畔先前被男人重重碾磨过的地方还有些刺痛,心里一痒,她止不住抬眸看向男人的唇。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男人唇色稍有浅淡,可依稀也能看见他唇角的一些痕迹,那是她反抗的时候留下的,方才的所有不止存在与记忆中,在他和她的身上,仍然有所表现。
视线止不住地上移。
方才未曾仔细看,这会儿趁着他书写,云烟眼神大胆了些,开始打量着他。
他那张脸,是只要站在街上便会有一整条街的娘子为他扔帕子,不摆出上位者架子的时候,内敛了许多,看着就是个二十出头的读书人。
可她亲眼见过他拿着刀剑,半身是血的模样。
他应该是会武的,云烟想。
视线落在他脸侧,宛如白玉的脸颊上带了一道瑕疵——那是她发了狠打得一巴掌,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现在想想,掌心还止不住地有些发麻。
云烟收缩了下手指,将锦被掀开,从榻上起来。
套上鞋子,缓缓朝他的方向走去,带着被子中捂出来暖呼呼的热气,向他走去。
燕珝略一抬眼,见她过来,只是随口叮嘱一句“衣服披上”便没了更多的话,继续垂头书写。
云烟站在桌旁,几个时辰前,这个世界上她最恨最恨的人就是燕珝。
而现在,他们一个站着看他,一个坐着书写,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好像他们天生就该如此般。
云烟细长的指尖在桌上划过,看着燕珝将他们方才所议之事都写了上去,书写流畅,没有丝毫停顿,云烟站在对面看他写的字都觉得赏心悦目。
抛开他这样强势的一面不谈,其实他……也是很吸引人的,不管是身为帝王,还是身为一个,男人。
男子对女子的吸引力。
云烟觉得自己简直是乱了,都乱套了,她明明应该恨他的。
继续恨下去,等他倦了,她就离开。
燕珝写得很快,不一会儿,一张纸上便铺满了墨迹,他拿起吹了吹,递给她。
“你看看,还有哪些要补充的。”
云烟接过,看了一瞬,字她大概都认识,看了某一条后,道:“六郎的官职……陛下没必要因为我给他定如此之高,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你倒是懂他。”
燕珝将纸从她手中接过,将自己方才写的那一行划掉,“那你说,要如何。”
“六郎很有本事,陛下就同从前一般,重用他便好了。”云烟道。
燕珝缓缓抬头,将笔停住,“云烟,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回不去的。”
云烟垂眸,“好吧,那……”
她也不知该如何,“日后陛下问问他,别对他生气,六郎是个好人。”
燕珝轻叹,“忘了他,好吗?”
沉黑的眼眸看向她琉璃般的眼珠,里面蕴含着多种复杂的情绪,让云烟差一点便忘了回复。
半晌,她迟迟应声,“嗯。”
“我知晓的,”她道:“陛下答应了我这么多,我既然已经留在了陛下身边,心中……便不会想着别人。”
“陛下……给我一点时间。”
她说话有些艰难。
扪心自问,她可能对六郎并没有那样的爱,可相伴已久,他对自己的好早已丝丝缕缕渗透了进来,让她习惯了他的存在。
睁眼醒来,便容易想到六郎给自己准备的早饭,做了那样奇怪的梦境之后,也习惯了寻求六郎的安慰。
他本就是好人,她依赖他,也很正常。
但他们现在,应该割席了。
“不止是忘了他,云烟。”
笔划过纸面的声音轻微,云烟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朕还想让你的心里,住着朕。”
云烟的视线再一次落下,没有回应。
真情容易交付,所以才容易被伤害,陛下日后的宫中不一定只有她一个,她不可能这样早地就将答复给他。
她如今,心中还怨着他。
他们条件的最后一项,便是各退一步,留在谁身边不是留呢。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在宫中,起码不担忧日后生活,锦衣玉食,其实……没什么不好。云烟在心里想。
等有一日他倦了,或是有新人来替代她,便放她走。这是白纸黑字约定好的。
云烟看着他落下字迹,道:“那我若是惹了陛下生气,陛下会杀我吗?”
“不会,”燕珝继续书写,将她方才提出的加上,“朕也不会用季长川的命威胁你,只要你不一口一个夫君地叫他,朕就不会生气。”
他确实不会生气了。
她都留在了他身边,谁是赢家,谁是胜者,一目了然。
她可是,亲自同他约定下来的。
燕珝并不生气,他只庆幸,庆幸自己还有能留住她的东西。
“只是一点,”燕珝道:“不准主动逃离,在朕‘倦了’或是有新人之前,你不准私自离开。”
云烟觉得奇怪,但还是应下。
“在这宫中,也离开不了,陛下放心。”
答应了就会做到的,她不是背信弃义的坏人。
燕珝垂眸,“那可不一定,你要按指印,保证不私自离开。”
云烟差点笑了,燕珝这个语气和态度,让她觉得,好像她离开是个很轻松的事情一般,需要他严防死守。
有些……幼稚。
近乎幼稚的严谨。
云烟点头:“按手印,好。陛下呢?”
“朕带着私印。”燕珝道。
二人再一次对过纸上的条款,云烟忽地出言,“那我在宫中做什么,都可以?”
“嗯。”燕珝肯定。
“为所欲为吗?”
“看你自己。”
燕珝知道她有分寸。
“惹怒陛下呢?”
“朕不会对你生气,”燕珝认真道:“你做事,可以不必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包括朕。”
云烟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忽得愣神。
燕珝继续开口:“朕只有一个要求。”
留在他身边吗?说过多回了,她能做到。
云烟静静听他道:“别委屈你自己,心里若有不畅快的,尽管对着朕发泄。”
眉头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眼睫颤动。
云烟莫名地有些慌乱,感受到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乱了一拍,移开视线支吾道:“还、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可以提吗?”
燕珝坐在桌边,仰头看她,这样的语气和眼神,让她有种自己才是上位者的错觉。
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云烟点头,“陛下讲。”
燕珝伸出手,轻轻抚在她的指上。
“爱我。”
室内骤然静了下来,云烟看着他抚上自己指尖的手指,不像之前那样强势地占有,钳制,而是小心翼翼地触碰,像是在祈求她的怜爱。
小心,又大胆。
这一刻,他不像帝王,像一个孩子。
云烟没有缩回手。
沉寂了片刻,云烟缓缓将自己的指尖从他指下抽出,几乎能听到他的吸气声。
下一刻,她将自己的指尖放在了他的掌心。
“说不定,会有那一天。”
云烟没去看他的眼睛了。
他的眼睛,很好看,会让她沦陷,那一天说不定今日就会到来,打得她措手不及。
燕珝一笑,掌心握住她的手指。
“时间快点过去吧,”他道:“早些来。”
云烟被他这样的声音挠得耳朵有些发痒,赶紧换了话题,“写好了吗?”
“你再看看。”
燕珝松开手,将纸张递给她。
云烟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最后一条。
确认着。
若有旁人,若她觉得他厌倦她,她可以离开。
她看向燕珝,正对上他认真瞧着她的视线。
他从来没看纸页,一直在看她。
云烟扯动唇角,这张脸,还真有这样好的效果。
让一个帝王落得如此下场,说出去岂不可笑。
“可以了。”
燕珝“嗯”了一声,严谨地誊抄了两份,二人一人一份。
“那,能帮朕研墨吗?”
燕珝抬眼看她,“没有墨了。”
云烟忽地一笑,“这会儿不会对我发难了吗?”
“朕本就没想对你生气,”燕珝沾了点墨水,誊抄着,“是朕的错。”
云烟轻叹,她也没那么做作,站在他身侧,为他研墨。
还未磨多少,便感觉到手被一个温暖的大掌包裹住。
“牵一会儿,”燕珝左手牵住她,右手写着字,“一会儿便好。”
云烟垂眸,静静地看了一瞬交握着的手。
将墨放下,为他整理了镇纸。
“好。”
誊抄完,燕珝盖了私印,云烟准备咬手指改手印的时候,只见燕珝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银针,将自己的指尖扎破。
按着她软若无骨的指尖,指尖与指尖相对,沾上了鲜艳的血迹。
云烟还未反应过来,指印便已经按了上去。
“好了。”燕珝将自己的那份珍而又重地叠好,放进了怀中,看着云烟。
云烟抿唇,不知之后该如何。
看着燕珝流着血的手指,云烟掏出帕子,将其包上。
“日后,别伤害自己了。”云烟轻声嘱咐。
看着他有些亮起的眼神,云烟道:“陛下龙体要紧。”
他将帕子按住,止血。
“陛下,”云烟开口,继续道:“我还能,再提要求吗?”
她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但是这会儿,确实很想再提一个要求。
可能会让他生气,但这会儿不说,日后可能便再无机会了。
“你讲。”
燕珝看着她的眼神,直觉她不会说出什么让自己开心的话。
云烟眼神暗了暗,稍稍同他站近了些,像是主动地在同他亲近。
“陛下,我想……再见六郎一面。”
“就当送送他。”
第65章 上药
云烟方才简直都忘了这件事。
她在宫中,日后和六郎分隔甚远,天大地大,谁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
此次若不能再见,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云烟知晓自己这会儿有点得寸进尺,已经是……又一次挑战燕珝的耐心了。
二人好容易得来的和谐还未保持一会儿,便被她硬生生地打破。
可她有什么办法,季长川好歹曾经是她的夫君。他们差一点,就能补上未曾举办的婚仪,长久相伴。
如今这样,她不可能心中不想见他。距离那日他们分别,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了,她中途还病了一阵子,昏沉纠结着,对他的担忧也日益加深。
这样冷的二月,她在宫中好吃好穿地照顾着都生了病,六郎怎么撑得住?他身上还有伤。
“可以吗,陛下?”
云烟试探着看着燕珝,将自己的距离又同他拉近了些。
视线紧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地,同他“亲近”。
靠近着他。
虽然只是距离上的接近,可她还是感受到了自己变快的心跳,她觉得自己是紧张了。
面对着他,她会紧张。
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想法,她好像有点不算坦然,可能也是因为心中想着别人,想要趁此机会再讨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方面觉得,他都已经这样让步了,自己实在不该,实在不该。
但另一方面,她要的并不多,她只是想再见季长川一面,并不过分,只是想送送他。
日后山高水长,不必再见。
目光盈盈,带着点柔和的光彩,看向燕珝。
男人眼神微微波动,没有回话。
燕珝很喜欢她的眼睛。一直以来,这双眼睛都如同春日潺潺的小溪,清澈又透明。
她眼中看向自己的时候,带着浓浓的情意,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不需要她做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些什么,她爱着他的时候,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清晰感受到。
但如今这副眼瞳中,没有那样的情意。
因为见过了她充满爱意的眼神,所以才受不了她这样,为了另一个人,讨好地看着自己,眼中没了那样清澈的爱,而是她心中的忧。
燕珝不想她看着自己,是因为季长川。
“见他?”
燕珝轻声反问,像是在喟叹。
女子点点头,两人的距离本就不远,被她方才拉近几步的动作距离更近,燕珝在桌边,她在他身前。
燕珝抬手,松开牵住她的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她自己只怕不知道,她那样点头的模样,是有多乖巧可爱。
可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可以吗?”
云烟重复。
燕珝的手稍稍揉了揉,让她的发丝在他的掌下变得凌乱,又在松开手的同时顺垂下来。发丝这般听话,好像她这个人也能这般柔顺一样。
“你想见的话,自然可以。”燕珝松开手,将手从她的发间一点点收回,又覆盖上她的脸侧。
明显感受到女子因为他的应承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又因为他的动作而变得紧张,僵硬了起来。
燕珝轻哂。
就这样怕他,那方才还答应留在他身边,还同他提出这样多的要求,还……想见季长川。
她究竟是胆大还是胆小,燕珝不明白。
指尖刮过她的耳侧,引起她细小的颤动,明明心中有着怯意,却还是站在这里,没有移动,没有退缩。
忽然就很想知道,她能为了季长川,做到什么地步。
燕珝垂着眉眼,将指尖又缓缓移动到她的唇畔。
哪里,有他傍晚时分留下的痕迹。带着点淡红,为她白皙素净的小脸上增添了几分艳.色。
傍晚还那样撩拨过她的指尖,此刻停在了她的唇边,轻按着微肿的唇瓣,他忽然道:“之前的交易已经做完了,现在还想见他,那……云贵妃,不应该付出点什么吗?”
“云贵妃”三个字咬的极重,男人清晰看见她的鸦羽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剧烈地颤动了下。
她还没适应这个身份,这个称呼……对她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称谓。
贵妃,她已经是他的妃子了。
她是他的人。
这样的想法让云烟意识到,她的身份已然转变,如今的她和季长川,毫无关系。
可她真切地,想要看看他是否安好。
付出点什么……她有什么?
唯独,只有这一张脸罢了。
男人没了傍晚那样的强势,但他温热的长指停留在她的唇角,云烟忽地想起他方将自己掳回来时,为她擦脸的时候,指尖曾探入了她的唇中。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意味,但仍旧记得当时他有着那样大的反应,下意识张开了口,让他的指尖毫无阻碍地触及到了她的下齿。
贝齿洁白,整齐地排列在淡色的唇瓣里,指尖触及到那坚.硬的时候,燕珝忽地暗了眼神。
他想说些什么,可她眼神这样瞧着他,澄澈空明,她根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觉得,这样或许可以讨好他。
让她见她心中的夫君。
燕珝蓦地收回手,稍稍抽离身体,只怕自己再继续下去,会做出违背她的意愿的事来。
云烟茫然地看他收回了手,方才明明……她明明感受到男人一瞬间的怔愣和情动,应该没错。
怎么就,这样了?
她垂首,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好。
她怕燕珝不让他见季长川了。
正想出言说什么,便听燕珝道:“朕困了。”
燕珝将笔墨都放了回去,离开了书桌一角,看向她。
“朕可以让你见他,”燕珝道:“但他早便不是你的夫君,你还一口一个六郎地叫着他,未免也太过亲昵。”
改口一事云烟也想过,只是这么叫习惯了,脱口而出时总是容易忘了此事。
她知道燕珝讨厌她叫季长川夫君,没想到连六郎都不行。
她道:“那便不叫了。”
“云贵妃,与其想着日后如何称呼季大人,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称呼朕。”
“陛下?”
云烟唤他一声,不叫陛下能叫什么?
“自己想,等你想好了的时候,朕就让你见他。”
燕珝低眉,将她揽了过来,往床榻处去。
云烟稍有愣神,但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拉到榻上。
燕珝轻按着她的臂膀,让她躺上床榻,为她盖上被子后便没了动作。
云烟本以为他会主动做些什么,从最开始便是,她总觉得燕珝不是这样容忍的人,可他并未伤害过她,就连傍晚那时,也未曾真正做些什么。
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即将收回的时候,云烟突然出声道:“陛下。”
燕珝抬眸。
“时辰不早了,”云烟的声音有些低,“陛下要走吗?”
一时间,她没有得到燕珝的回应。
燕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福宁殿内,只能听到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
云烟有些不自在。
她能说出这个话,已经是委婉地在向他表示,他可以留下了。
她不是那样矫揉造作的性子,既然决定做燕珝的贵妃,有了名分,有了荣华富贵,自然也要尽一些义务。
就算他要她的身子……云烟心中纵使不情愿,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多少你情我愿,能给她选择的机会,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但她都如此讲话了,却没听到燕珝的回应。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云烟抬起眼眸,脸有些热,看向他。
只看到男人站在榻边,长袖半掩着指尖,虚虚实实,看不分明。人影落在素色的锦被之上,微微有些颤动。
燕珝的目光带这些幽深,还有些莫测。
云烟不明白这眼神的意思,抿着唇,才听他道:“你想要朕留下?”
“没有,”几乎是下意识,她立刻反驳,“没有想要。”
说完,才觉得自己有些出尔反尔。
面对着他时真是有些过度紧张,心脏又加速跳动着,明明方才出言想让他留下的是她,这会儿又说没有,他会不会在心里笑她?
云烟从锦被之后,露出一双眼眸,像极了燕珝在围猎之时曾经见过的麋鹿。
被床帐掩住的地方没有那样明亮的光线,在她的面上打下一片阴翳,男人声音清浅,盛着些许她听不明白的意味。
“看来是想让朕留下。”
声音中倏然染上了些轻笑。
他道:“却之不恭。”
云烟呼吸一滞,指尖抓紧了锦被。
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是她主动开口让他留下的,况且他们现在就算做些什么,也是正常的,她已经是他的贵妃了。
不能紧张,不要紧张。
男人脱下外衫,合衣躺在了她身边。察觉到她有些紧绷的身子,并未靠近,只是道:“这样冷的寒冬,不给朕一点被子么?”
云烟松开手,讪讪将被角往他那处扯了扯。
被子一经掀开,男人便伸出了手,将她搂进了怀中,侧躺在她身边,长臂一伸,她的头枕在了他的手臂之上。
云烟有些想要退缩,却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不同她已经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身子微暖,男人深夜前来,衣衫单薄,同她讲了这样久的话,周身带着寒气,冰冷得吓人。
被这样冰着,云烟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稍一动弹,男人便松开了手,让她自己躺着。没有用自己的身子冰着她,只是一只手仍旧放在她头下,让她靠着他。
“睡吧,”他声音带这些哑,方才那样柔软温热的身躯贴近,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她的忍受力,“朕明日还要早朝,不同你说话了。”
云烟低低“嗯”了一声,知晓他不会做什么时候,心中也放松了些。
微微侧脸,看他已然闭上了双目。
男人此前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强势的,毕竟是帝王,掌控着全天下,身上隐隐透出来的威严之气让她不敢造次。
可今日晚间,自从他提出那个“各退一步”之后,身上的气质骤然柔软了下来,收敛着自己满身的戾气,几乎让人看不出他还是一个君主。
柔和地不像话。
虽然偶尔说话之间,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凌厉,但已然收了许多了。
对他的惧意一点点消散,云烟垂下眼眸,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侧。
脸上还有着红痕,这样如何能上朝。
深夜还好,白日便太明显了,被人看了岂不笑话。
他看着有些困倦,闭上的眉眼带着浓浓倦意,惫色明显。
云烟凝视了一瞬,准备起身拿点帕子为他敷一敷,至少上些药。
她刚想起身,手臂支在身侧坐起了半个身子,男人眼眸霎时睁开,锐利的目光投来,长臂将她锢住,全然看不到方才的柔情。
“别走!”
她被重重拉了一把,方要起身的身子倒在榻上,一半的身躯靠在了他的胸膛,腰身被按住,紧紧相贴。
云烟动弹一瞬,男人的臂膀却死死扣住她,眼神落在她的面上,“你要去哪。”
她还未从男人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便又沉溺在男人那样的眼神里。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眼睛,泛着些红,方才明明已经安然闭上了,却在她稍有动作的时候突然睁开。带着急切和疑问,还有……很难在他眼中看到的仓皇和害怕。
他在怕她离开吗?
云烟心中忽然升起这样一种想法,好像他真的这样,重视自己,害怕自己的离去。
因着方才变故,唇色变得嫣红了些,云烟想要开口,却被男人止住了话头,“……别离开朕。”
“……不离开,”云烟轻声,像是在安抚,“不离开陛下。”
男人得了她的轻声抚慰,长臂稍松了些,云烟也终于从差点喘不过气来的环境中逃离出来,轻轻喘.息.
她皱皱眉头,揉了揉方才被男人紧紧拉住的手腕,还有被男人用力按住的腰间,道:“只是想拿些药膏。”
“哪里受伤了?”
燕珝也坐起了身子,听她说药,神情有些紧张。
云烟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侧,“陛下明日,要顶着这样的脸去上朝吗?”
燕珝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带着些红痕的脸侧。
她当时确实是恼了,手不轻,但毕竟是女子,对燕珝来说,还不及他在演武场上同人搏斗受的伤。
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若是孙安在,肯定会大呼小叫地叫来太医,为他敷一敷。但他今日在她走后,便一直待在黑沉的勤政殿。后来见了段付二人,深夜来寻她,也没让孙安真的瞧见。
时间过去,他自己都要忘了。
可她想着自己,关怀着。
燕珝扯动唇角,脸侧果真有些肿胀,似乎还有她指甲划过脸侧,破了皮,这会儿确实感受到了些刺痛。
她关心自己。
燕珝忽然笑开,“疼,云娘为朕上药吧。”
“疼也是陛下自找的,”她移开视线,起身去侧殿拿药,“还笑。”
云烟有些羞赧,面对着他这样的笑还有些不知所措。这人真奇怪,明明挨了打,这会儿竟然还笑。
这样亲近的姿态,让她忍不住开了口,说出了她在害怕的时候根本不会说出的话,语气中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亲昵。
“真是疼。”
燕珝重复。
看着她的身影披着外衫,随意地套上鞋便踢踏着往放着药膏的地方去,这样的身影,好像许久都未曾见了。
他方才竟然又犯了傻,害怕她离开。
日后不能如此了,会吓到她。
她不会离开的。
燕珝垂眸,指尖轻触着自己的脸侧。
他想要她的眼中,永远都只有他一个。
人总是贪心的。起初他只想要她留下,现在的她确确实实留在他身边了,他却觉得,自己想要更多。
譬如现在的眼中,这样的关切,是因为他。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急,她心里还并没有完全接纳他。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他有耐心,等她再一次爱上他。
云烟从茯苓那里要来些热水,茯苓早就被孙安带来的人隔开,不让她靠近寝殿,看见她无事,心中总算安宁下来。
云烟还算喜欢她,她做事怎么都好,贴心又细腻,还很能看,一看就是主事的。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她对自己有些上心太过了,超过了一般下属对主子的情谊,倒像是……姐妹。
她本就没什么主子的架子,同茯苓倒还亲近,看她如此倒也不错。
茯苓端来热水,干净的帕子就放在其中,又拿来些清凉的去肿的药膏,云烟拿上这些,将要离去时,茯苓忧心忡忡,嘱咐道:“娘子,劝着陛下稍稍克制些。”
“什么?”云烟没听懂,
“就是……”茯苓的脸色有些难以启齿,她还是个姑娘,竟然要这般嘱咐主子,“就是,让陛下稍微轻着些,这药不好多涂那处,会难受。”
云烟顿在原地,白皙的脸颊后知后觉地泛上红云,声音里含着咬牙切齿,“茯苓!”
不敢惊扰到里头的人,脸色爆红,压低了声音,“这个不是给我用的,你怎么,怎么知道这么多不正经的!”
云烟都不敢看茯苓的脸色,说完转身便走,深深吐着气,生怕自己这会儿滚烫的脸颊会被燕珝看见,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关上门,云烟将心情平复了下才进来,燕珝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应该真是累了,她想。
云烟轻手轻脚地过来,可他还是先她一步,睁开了双眼,看向她。
“先擦擦脸吧。”
云烟拧了帕子,递给他。
燕珝没有接过,像是在示弱一般,眸中深深地映着她的身影,“伤可是云娘打的,云娘不该负责吗?”
云烟被一噎,认命地将帕子轻柔地放在他的脸上,自上到下,擦过了他的额头,眉眼,鼻梁……一直到脸侧。
动作更轻了些,甚至有些缓慢,热乎乎的帕子渐渐变凉,她才将手从男人的脸上收回。
进展也……太快了,云烟将帕子放回盆中的时候,止不住地想。
燕珝对她的动作应当是很满意,在她面前微微仰着脸,闭上双眸,没有一丝防备地等着她为他擦脸。
云烟又擦了一次,坐在榻侧,将膏药涂抹在他的脸侧。
这药膏是她前些日子病了之后太医署一起送来的,同时送来的还有许多跌打损伤急救的药,说是提前准备着,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药很清凉,云烟不懂这些,只能依稀闻出里面有薄荷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尖,味道有点刺鼻。
指尖在药膏里打着旋,触上男人脸侧的时候,视线相对,云烟一愣。
“……陛下别看,”她指尖继续着动作,“陛下休息吧。”
她觉得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情景有些……亲密,像是恋人之间才会做出来的事。她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就这样起身给他拿药。
早知道他会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躺在榻上,这会儿说不定早便睡着了。
“云娘生得美,有些看不够。”
燕珝垂眸,“若不喜欢,朕便不看了。”
云烟知道自己好看,但这会儿提到脸,总让她想起那位明昭皇后。
所以还是因为别人,看得是明昭皇后,不是她。
她手不由自主地重了些,换来男人轻蹙的眉头。
指尖在脸侧打着转,今夜的种种回想在脑中,看着燕珝这样的姿态,云烟忽地想到一个称呼。
燕珝不喜欢她叫季长川六郎,却让她为他也寻一个称呼。
几乎是这一瞬间,福至心灵,云烟的指尖停住。
“郎君,”她轻声道:“唤陛下郎君,可以吗?”
燕珝睁开眼。
云烟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原本柔和起来的气质骤然变得有些冷硬,却又在触及到她眼神的瞬间软了下来,像是在挣扎着些什么。
云烟怕他不喜欢这个称呼,毕竟她也只是脑中冒出了这个想法,便脱口而出,并没有细想过。
燕珝这样的人,会不会喜欢更亲密一点的,譬如“夫君”之类?
云烟的手顿在半空,像是在等他的答复。
良久,男人颔首。
“朕很喜欢,”他的声音扬了些,像是肯定着她的说法,又有些疲倦,重复道:“很喜欢。”
云烟眼睛亮了亮,唤了声:“郎君。”
男人凝视着她,已经许久了,从她的口中,又一次听到了这样的称呼。
却是因为旁人。
究竟是可喜,还是可悲。
不等云烟先出口,他便主动道:“明日,或者后日,你去见他。”
云烟愣了愣,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低声道:“多谢陛下。”
二人的关系骤然又回到了有所求,有所图谋,彼此各取所需的关系。
分明在片刻之前,她们之间,也曾有着温情流动。
现在看来,是她多想了。
第66章 相配
天还未亮,已有钟鼓之声传来,云烟在榻上迷迷糊糊起身,感受到身边男人的离去,稍稍动弹了下。
想要睁开眼睛,却听人低声安抚地说了什么,皱紧的眉头被轻轻抚平,又一次沉入模糊的梦境。
贵妃一事,朝中颇有非议。云烟此人名不经传,不知从何处来的乡野村女,竟然一朝攀龙附凤,得登高位。
陛下的后宫,如今仅她一人,位份还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她凭什么?朝中那样多的大臣处心积虑想要送来贵女,哪个不比她尊贵?
奈何陛下将这个云娘子照顾得极好,身边伺候的人如同铜墙铁壁一般,至今朝中还无人真的见过她。不知她是否如传言中一般,生得同已故明昭皇后极其相似。
陛下封其为贵妃的旨意在早朝前已然发出,盖上玉玺,此事已成定局。
当然更多的是,如今陛下牢牢把控着朝中局势,说一不二的姿态,纵使这些朝臣心中再多想法,也无济于事。
陛下的后宫,始终是他自己的,不涉及到封后这样的大事,陛下有权利不容他们这等臣民置喙。
不过一夜,宫中格局便发生了变化。这位不知从何处来的云贵妃,在一夜之间,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她。
可云烟完全不知晓这一切。
福宁殿内,熏香袅袅,茯苓给云烟穿好衣裳,打着系带。
云烟想着去看季长川,他是伤者,又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不好太过花哨。将小菊挑来的一些配饰放了回去,选了茯苓挑来的素净些的钗子。
小菊隐隐有些失落,她刚入宫不久,学了规矩有些像模像样,可一旦涉及到像这样需要熏陶的审美此等事物,就远远比不上茯苓和其他一众宫女。
云烟注意到了她的失落,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见茯苓将她挑出的发饰拿出一支,戴在云烟头上。
“这支不错,”茯苓道:“娘子本就是好颜色,太过素净还不如不戴。今日娘子去见故人,想来故人也是盼着娘子好的,娘子面貌精神些,故人也欢喜些。”
小菊抬眼看了茯苓一眼,眼中隐隐的欢喜溢了出来,云烟也笑,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发髻,“好看,小菊也很有眼光。”
得了夸赞的女孩子抿唇一笑,像极了茯苓刚到阿枝身边时,做不好精细的活儿,被董嬷嬷和一众大宫女教训的时候,阿枝笑眯眯地告诉她:“没关系,慢慢就学会了。”
茯苓想起往事,心中甜蜜与酸涩交织,将云烟打扮一番,道:“娘子今日要穿什么衣裳?”
云烟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看着铜镜中娇嫩的容颜,前几日病了之后,瘦了些许,她垂眸思衬半晌,道:“颜色鲜亮些吧,看着气色好点。”
季长川那样担心她,若看见她瘦了,或是过得不好,肯定会担心。
最后一面,她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宫中过得不好,白白伤神。
茯苓去为她拿衣裳,看着小菊,云烟道:“你去,将我那木盒拿过来。”
小菊听云烟描述一番,自去寻木盒了。
云烟换上衣裳,坐在镜前,等着茯苓为自己涂上唇脂,一切收拾完毕,木盒也拿来了。
指尖轻轻抚上木盒,盒中,有她攒钱买来的簪子,还有她亲手缝制的盖头。
将其打开,里面的东西整齐摆放在一起,就像她当时将其放进去时一样。对于她头上如今戴着的发簪相比,她攒钱买来的这些珠翠,瞧着劣质的很。
也没什么办法,当时在乡里,进京看什么都觉得好看,买这些,也几乎耗尽了她的积蓄。
原本是舍不得买的,可是一想,人这一生也就成婚这么一次了,她希望自己好看一点。
买来之后,日日看着,怎么都看不腻。
没想到头一回戴,竟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日后应该也没有戴的机会,就算被找回来,也是在盒子里躺着,还不如将它交给原本就要摘下它的人。
簪子下,亲手缝制的盖头红艳如旧,只是沾了些灰,云烟不敢让茯苓或者小菊拿去洗,只怕拿走了就再也回不来,被燕珝看见,心里肯定会不开心。
她一一拿出来看了,又将其放了会去,正准备盖上盒子上锁的时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云烟看着铜镜,“茯苓,你看这个口脂配不配我的衣裳?”
身影近了些,不算温和,带着淡淡寒凉的语气出声道:“这个颜色配这个衣裳,不好看。”
云烟“啪”地盖上盒子,转身回望。
燕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而茯苓和小菊早已不见踪影,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有没有看到她方才的那些动作。
没来由的心虚,又觉得没有什么好心虚的,本身今日的见面就是在他许可下进行的,在见最后一面之前,看看旧物回忆一下往昔,没什么过分的吧。
云烟将木盒放到桌上,看向燕珝。
“陛下怎么来了,”她强定着心神,掩盖着一瞬间的慌张,“还这样无声无息的。”
见燕珝面上并未有什么生气的表现,云烟继续道:“陛下何时来的?”
奇怪,她又没做什么,竟然这样心虚。
想念她受伤的郎君,就算昨日答应了燕珝慢慢忘掉季长川,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忘个干净吧。
这样一种捉奸的态度来看她是什么意思?
云烟移开视线,将眸子转向铜镜。
“陛下若不回话,妾便继续上妆了。”
她拿起方才被燕珝说不好看的那个口脂,仔细瞧了瞧。
为了显气色,茯苓特意挑了件鹅黄的对襟,更衬皮肤白皙,她方才所指的口脂颜色有些深,确实不太搭。
“朕不说话,是等着朕的贵妃想起应当如何称呼朕。”
燕珝靠在柱上,珠帘就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发出轻响。
云烟徐徐抬眸,想起昨日种种,低声唤了声:“郎君。”
“怎么,贵妃不想看见朕?”
燕珝将珠帘撩起,又松开手,让那清脆的声响响彻整个福宁殿,随着他淡淡的声音,一同传入云烟耳中。
确实不想,特别是在此刻。
云烟心想。
但此时绝对不能惹怒他,万一在这个档口他反悔,不让她见季长川就糟糕了。
云烟没说话,只是将手边的木盒往后挪了挪,用自己的身影遮住木盒,不让燕珝看见。
燕珝轻轻勾起唇,声音低沉“贵妃要见外男,这样盛装打扮,朕有些吃味,该如何是好?”
铜镜中,云烟转过头,眼瞳微微睁大:“陛下……郎君可是答应妾了的。”
“瞧你吓的,”燕珝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云烟身后,“怎么在面对朕的时候不这样打扮。”
燕珝明知故问,就是要刁难她。
云烟不想回答,便没说话,继续看着眼前的几盒口脂。
“挑口脂么,要朕说……”
燕珝低下头,靠近云烟的耳边,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耳侧,带着坠子的耳垂不禁瘙.痒,像是被极轻的羽毛挠了一下。
可也只有一下,挠完就跑,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云烟猛地抿唇,让自己耳后的痒意过去后,才微微侧过脸颊,看向他凑得极近的眼眸,“那、那什么颜色好?”
“要朕来挑,朕觉得……”燕珝轻笑,在云烟还未反应过来他为何笑开时,双唇被那双薄唇撷取着其中的空气,没有丝毫情.色意味地轻抿,像是……真的在接吻。
云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又一瞬间感受到他炙热的吐息,萦绕了她满唇。她想推开,却没有力气,好像自己一碰到他,就变成了枝蔓想要攀.附着他,或是变成了水,包裹着他。
明明心里厌恶他,怨恨他,害怕他,但身体却万分诚实地接纳着他的一切。
他真的很会亲,轻啄着,又一点点吮.吸着,云烟从不知道与人亲吻竟然会有这样的感受,舒服到头皮发麻,眼眶忍不住发烫,干涩。
像条离开了水无法呼吸的鱼,汲取着男人那温柔的气息,像是得到了甘泉。
她一瞬间的回应和柔软让男人愣了神,转而加大了力道,待她终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松开了唇,咬向了她颈侧。
不过一瞬,云烟止不住扬起了下颌,脖颈之处传来那酥麻的感觉让她忽视了唇上方才的肿胀,舔.舐和吮.吸交杂,在她有些迷离之际,感受到那颈部被人轻轻咬了一口。
“你……”
脖颈处的刺痛让她恢复了神智,一把推开正在她脖颈处作乱的男人,燕珝被她推了一把也不恼,后退几步,好整以暇地抱臂瞧着她。
“朕帮你挑的唇色,甚是好看。”
云烟正想发恼,可视线止不住地停留在铜镜之中,面上胭脂都盖不住的薄红和红唇辉映着,眸中似有盈盈春水,柔得不像话,沾了点情.欲的模样媚得不成样子。
是比口脂……颜色好上许多,但是——
“陛下!”
云烟视线落在颈侧,她皮肤娇嫩,他方才作怪弄出的红在她玉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瞧着像是、像是做了什么一般!
她瞪大双眼,男人那样的举动一瞬间都明了了:“……你故意的!”
“是,”燕珝坦然接受她的怒意,“朕故意的。”
“朕就是故意让你心心念念的六郎好好看看,你同朕是如何恩爱的。也让他知晓,朕可从未亏待了朕的贵妃。”
燕珝声音淡淡,可任谁都能听出他话语中毫不客气的占有与强势。
云烟看着他,咬牙切齿。就不该相信他,亏她昨晚还觉得他也是个没了妻子的可怜人,就不该!
声音发恼,“陛下现在满意了吗,满意了就出去罢,妾一会儿同六郎相见,陛下不会还要陪着吧?”
“也不是不可,”燕珝又站近了些,这回云烟学聪明了,连连往后,“正好,朕同他讲讲你是如何在朕的身边,婉转承恩的。”
云烟面上的红还未散,又被他这样恶劣的话气得泛了上来,还未等她想出反驳他的话语,便见他长臂一伸,不过须臾,方才被她小心藏着的木盒便落到了他的手中。
“……你做什么!”
云烟急了,想要将其抢回来,站起了身,却见燕珝抬手,直接将木盒打开。
“朕记得你上次同朕道,这是你自己攒钱买来的?”
燕珝拿出一支朱钗,对她道。
云烟已然站起身,在他面前仰着头,不算好脾气地道:“是!陛下又要如何?”
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吗?所作所为没有一点能让她猜透的,可她在他面前却好像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秘密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这会儿这样珍视的东西又落入了她的手中,不会……又给她扔掉吧!
云烟攥紧了拳头,这回如果还要扔她的东西,她绝不会再原谅他的。
“不准再扔我的东西!”她恶狠狠警告。
燕珝摇头,“朕可没说要扔,只是想起一件事。”
他拿着那只朱钗,“朕上回听你说你家六郎千般好,忍不住便去查了查,你猜怎么着?”
云烟死死盯着他,脸色涨红,“如何?”
“你说你做的帕子,是季长川找了商队去卖,换来的钱,”燕珝将朱钗放进木盒,“可朕却未曾查到有什么商队,至于你说的帕子……都好好放在季长川的房中,需要朕命人带出来,给你看看吗?”
云烟握紧的指尖一颤,“陛下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挑拨离间吗?”
她心里明白燕珝为什么偏偏要在此时说这些,却还是忍不住在意,只听燕珝道:“所以,你口中对你千般好万般好的六郎,也有事情瞒着你,哄骗你。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好人。”
“至于更多是非,你睁开眼睛自己好好想想,事情究竟是什么模样,”燕珝冷哼,“不要被他一幅恭顺的模样给骗了。”
云烟将他手中的木盒抢回来,“我会不会被骗,同陛下都没有干系,总归我如今在陛下的后宫,陛下这样害怕我心里有别人么?”
燕珝看着她这样张牙舞爪反击的模样,明明只是站在他面前,话语伶俐,却异常鲜活。
虽然她心中没有他。
燕珝恢复了抱臂的姿态,像是个世家的纨绔公子同小娘子调情,没有半分帝王威严,听了她的话,半晌才道:“是啊,朕就是害怕,云贵妃要如何?”
他竟然承认了,竟然敢承认。
云烟不想同他这种没脸没皮的人计较,咬紧了牙关狠狠瞪了他一眼,向他表明自己的怒意,然后才道:“陛下请出去罢,妾要上妆了。”
燕珝瞧着她一瞬间变化的脸色,又恢复成之前公事公办的模样,轻哼一声,“朕可提醒贵妃,时辰快到了,唇上的痕迹可不好遮。云娘若是不想被季长川发现,动作可得快些。”
一句一句专往她肺管子上戳,云烟气得胸膛起伏,狠狠道:“出去!”
“出去就出去,”燕珝在她面前早就没了架子,“时辰可不等人……”
珠帘再一次响起,人影不见,云烟深深吐息,在铜镜中看着自己红艳艳的脸色。
气人,真是气人。
幼稚,谁家帝王这么幼稚,连带着她都变得不沉稳了。
哪里是执掌天下的帝王,简直像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云烟现在甚至有些怀念起前阵子那深沉稳重,说一不二的陛下了。
燕珝,他……
云烟不想说话,专心用口脂遮着唇上的痕迹。
口脂好遮,可脖颈处的唇印还未等她遮完,便听茯苓道:“娘子,季大人来了。”
云烟急急起身,只能拉高自己的衣领,出声道:“快请季大人进来。”
不知道燕珝走了没,云烟忽得有种自己见完夫君又见前夫的感觉,好容易将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赶走,便听骨碌碌的声音沉重地朝她这里传来。
她一愣,还未等她回过神,只见两个小太监抬着轮椅,将木色的轮椅连带着上方的人抬了进来。
不过一瞬,泪水便不由自主盈了满眶。
季长川瘦了很多,许是刚从天牢中出来,周身带着凉凉寒气,全然看不出从前端方君子的倜傥风姿。衣裳干净整洁,可云烟知晓,这也定是为了见她才刚换上的,衣裳上还有褶皱,想来穿着定不舒适。
他竟然坐着轮椅,腿就如此严重么?
眼前一片模糊,云烟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硬生生用手捂住唇瓣,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来。
她的夫君,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心中对燕珝的怨气更深,她三两步上前,不让他一点点挪动轮椅,那样太累。小太监见她过来,主动道:“贵妃娘娘,陛下说了,至多两刻钟。”
“知晓了,”云烟吸吸鼻子,冷声道:“你们出去罢。”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按理来说,贵妃娘娘是后妃,私自见外男,与礼不合。
正当犹豫之时,孙安从门后厉声道:“娘娘吩咐,还不赶紧出来。”
云烟抬头看他一眼,便见他讨好一笑,“娘娘,这几个不懂事,咱家下去便好好教训。莫扰了娘娘心情。”
云烟对他印象不算很好,觉得他有些踩低捧高,曲意逢迎之嫌。但仔细一想,他也不过是做事的人,他讨好主子,和她这样讨好燕珝,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点点头,“多谢。”
孙安将门关上,看着门阖上的一瞬,云烟终于憋不住了,蹲下身子哀哀落泪,“六郎,六郎,你可还好?”
季长川看她这样流着泪水的模样,心中狠狠抽搐,伸出手,抚上她的发顶,“臣都好。”
“恕臣身子不好,不能向娘娘行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寒风,咳了几声,“娘娘莫要哭了。”
“你与我,生分了么?”
云烟抬首,那双泪眼就这么瞧着他,“如今连你也要同我这般客套了吗?”
“娘娘……”
季长川的手收回,如今,他不能再做这些逾矩之举,这只会害了她。
“臣不想同娘娘生分,”他拿出帕子,为她拭泪,“臣看着娘娘哭,心里也难受。”
“那好,我不哭了。”
云烟听了这话,知晓自己这会儿哭只能浪费时间。擦着眼泪,一点点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唇畔的胭脂被泪水洗刷,擦拭过后,露出了原有的痕迹。
季长川低敛着眉眼。
她蹲在他身前,同他齐平,很轻易地就能看到她唇畔的红痕,带着些肿,想来时间并不久。微微往下,脖颈之处的痕迹被她有心拉高衣领,可仍旧于事无补,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
季长川嘲讽一笑。
没必要的,陛下,他何必怕他。
他本就不在她心中,陛下有什么好忌惮的。
她如今流的泪水,有多少是因为情爱,他一清二楚。
没必要的,这样折腾她,最终受苦受折磨的,还是只有陛下一个。
她迟钝,何必用这种方式彰显所有。
季长川垂眸,等她擦尽泪水,才道:“娘娘近来如何?”
“我……”
云烟低声,看着自己身上的绫罗锦缎,“我很好。”
“你呢?”
她眼中满是关切,“六郎如何?”
“臣也都好,”季长川自己推着轮椅,云烟见状,赶紧起身从后推着他,让他进入更温暖的内室,“臣的腿已在医治了,娘娘不必忧心。”
他的声音有些哑,云烟听着心里发颤,听他又咳了几声,道:“你的嗓子怎会如此?”
季长川的嗓音温润,和燕珝那样凌厉的声音不同,他的嗓音听着宛如淙淙流水,让人心旷神怡。
他曾经还给她念过话本子哄她入睡,在她梦魇之后,都是听着他的声音入睡的。
如今这样粗砺的声音,简直不像他了。
云烟吸着鼻子,声音中含有浓浓的鼻音,道:“究竟如何,莫要让我担心呀。”
季长川看她一瞬,无奈道:“天牢中湿寒,染了咳疾。快好了,只是嗓音还在恢复。娘娘别哭。”
云烟如何能不哭,短短时日,那样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竟然有着这样一幅颓丧的模样。下颌上应是为了见她剃了须发,还带着淡淡的青色。
云烟进了内室,为他倒了热茶。
“我只想看看你是否安好。”
“臣知道娘娘关怀臣,”季长川的语气有礼且克制,“臣一切都好,纵使之前不好,日后也好了。臣只关怀娘娘,娘娘可安好?”
“我真的都好……”云烟怕他担心自己,垂着眼眸道:“只是陛下,陛下……”
“陛下也是关怀娘娘,只是不得其法。”
“他哪里是关怀我!”
云烟提到他就恨不得用牙咬碎他,“他蛮不讲理,强权压人,时不时就喜欢调笑我看我笑话,还、还……”
更多的她想要控诉,可在季长川面前,一些难以讲述的羞赧突然升起来,眼眶又盈着泪。
“总之,他欺辱人,暴君。”
云烟总结。
季长川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娘娘还真是,在陛下面前,才能如此鲜活。”
不同她在他面前,那样的平静。
所以这便是喜欢么?即使心中有气,即使根本不记得他是谁,甚至还因为他的举动生气苦恼。
也会忍不住在提起对方的时候,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不再像一潭平静的死水。
云烟被他这话堵上了嘴,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季长川蜷了蜷手指。
他忽然觉得,自己留下阿枝的举动,可能是错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后悔。
直到今日,直到一身华服的云烟,带着很难说清是羞意还是恼意更多的眼眸,朝他委屈地控诉着燕珝。
他们似乎……才是世间最相配的。
喉头一塞,季长川道:“娘娘,已经开始接纳他了吗?”
第67章 诀别
“六郎……”云烟顿住,“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接纳,她哪里有接纳的意思?她分明怨恨的很。
燕珝那样讨人厌,她怎么可能接纳他。简直是……无稽之谈!
季长川一笑,云烟莫名觉得这个笑中多了几分苦涩,看起来有些牵强。
“无妨,娘娘,是臣多嘴了。”
她懵懂着,目光澄澈,全然不懂自己的心意。不过数日,燕珝便又一次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剥离的位置。
“陛下待娘娘好么?”季长川按着扶手,“臣看娘娘瘦了些,气色也差了点,是不是病过?”
转移了话题,云烟无暇顾及他方才说了什么,顺着他的话道:“是发热过一次。”
“又梦魇了吗?”
季长川面露关切,她身子比较虚,本就忧思过度,梦里再一折腾,第二日便浑身难受。若梦里梦到什么不太好的,常常哭着醒来,最后发热。
“倒也不是因为梦魇……”云烟回想前几日的发热,仍旧心有余悸,“不过确实做噩梦了。”
季长川了然点头。
燕珝那日,前来问他云烟的梦境一事,二人本就是极聪慧之人,种种迹象一一对上,日期也记得大差不差。虽然仍旧不能解释二人为何会同时做出相似的梦境,但基本能够确定,两人之间,共同睡着时,的确能梦到往事。
至于同那个同心结有没有关系,暂时还未验证出来。毕竟季长川也有一个同心结,都是永兴寺求来的。大秦不少百姓都很信这个,若是每个拥有这个的人都能同爱人共梦……那才奇了。
也算是神迹。
他以为云烟仍是因为这种梦境,笑笑:“日后应当不会有那样多梦,慢慢便好了。”
“你说的,也是,”云烟回想,“在此处确实只做过一次梦,不过……也不记得什么了。”
“那便好。想来是有陛下在身边,阳气盛重,让娘娘的梦里不敢出现邪祟。”
季长川这样说着,面上带上了淡淡浅笑。
以他对燕珝的了解,在没有完全掌握住这个梦境之前,燕珝不会让不可控的梦境贸然钻进她的脑子里。回想起曾经的甜蜜还好,但据季长川多次观察,云烟眼角含泪醒来的次数更多,想来梦中大部分时候并不太美妙。
燕珝不会让她梦到从前的。如今好容易成了这样一个还算平稳的局面,她看起来对他颇有怨气,实则情绪稳定,并未曾有强烈的波动,也不成真的伤心难过,这样养伤养身子,才能慢慢好起来。
至于她的记忆……他们二人之间难得的默契,便是刻意忽视着这个问题,期盼着她就维持着如今的模样。
这样的云烟,有着南苑阿枝的可爱,又兼有着晋王府阿枝的愁绪。
只求着她的愁绪渐渐消散,再也不要让烦心的事情烦扰她。
季长川静静看着她的侧脸,云烟听了他的话,微微下垂着唇角:“我做不做梦,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不做梦还得夸夸他……难怪他总是如此自信,好像总能掌控所有人一般。就是被你们这样的臣子捧出来的。”
季长川失笑:“听娘娘说话,臣心里便放心了。盼着娘娘此后也能这般,畅所欲言,随心所欲,少受束缚。”
云烟默了一瞬,道:“他是答应我留在他身边,日后可以……为所欲为。但我其实也不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我也……没做过贵妃。”
她不想做什么妃子,看起来荣华富贵加身花团锦簇,其实都是空壳。这深宫之中只有她一人,多么孤寂。
她声音低低:“我心里,还是想与你成亲的。”
季长川看着她垂下的眼眸,指尖不受控得握紧,最终还是释然道:“不是。”
云烟抬头。
“娘娘不是想与臣成亲,也不是想与臣在一处,”季长川的声音里有许多云烟听不懂的情绪,她只能感受到他并不快乐,可很释然。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一切,并且不得不告诉她,让她也明白:“娘娘心中并没有臣,臣一直知晓。娘娘只是……向往自由,而臣正好可以给娘娘这个自由,带娘娘走向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在陛下与臣之间,娘娘选择了臣。”
云烟摇头,怎么会呢,她愣愣地看着季长川,这不对,他原本是她的夫君的,怎么会是这样?
“不,不是……”
“是的,娘娘。”
季长川的声音透着坚定,还有许多疲惫,像是不得不说。
事到如今,她应该要明白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没人能代替她想明白。
“娘娘心里,究竟有没有爱慕,臣都知晓。”季长川闭上双眼,不去看她有些慌乱的眼神,他怕自己心软。
如今不是心软的时候了,他再心软,便会忍不住再一次哄骗她,想要她多看看他。
谎言已经够多了,应该让她明白一些东西。
“娘娘选择臣,臣心中也欢喜。能同娘娘相伴这些时日,已然是臣的福气了。”
季长川忍着心中的微痛,道:“臣走以后,娘娘独身一人,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忧思。许多事情想不通,便不要多想折磨自己……”
云烟听得心里发酸,喃喃道:“什么意思?”
不对的呀……她答应季长川同他成婚,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季长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罢了,她们算是两情相悦,自己成的婚事,怎么可能不爱他?
云烟忽地一愣。
爱吗?
云烟怔住,长久时间以来,自己都觉得完美的夫妻关系骤然破裂,她不爱吗?那她心中,梦中,一直爱慕着的郎君是谁?
她分明那样心悦她的郎君,她的夫君,她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我心中,自然是爱慕郎君的呀。”
云烟茫然,声音中有着深深的迷茫,还有些怅然若失。
季长川心头一颤,他自然知晓她爱慕的究竟是谁,无论何时,无论她究竟记不记得,这个人都不会是他季长川。
可他听她这样讲,心中也莫名生出些不应该属于他的希冀。云烟灵动的眼眸望着他,这样的眼瞳中完完全全都是他身影的时候,也会给他一种,她心中可能真的有他的错觉。
万一呢?
二人本就坐得不远,季长川稍推着轮椅向前了些,距离迅速拉近,让二人的五官在眼前极速放大。
“娘娘若是心悦臣……”
季长川压低了声音,清风明月般俊朗的眉眼落在她的眼中,因着虚弱淡色的唇瓣闯入视线,靠近着她。
云烟感受着他靠近,呼吸骤然停滞一瞬,在她意识到如今情景时,瞬间抽离,侧过脸躲开那个即将到来的吻。
季长川的动作停住,蓦地一笑。
“娘娘从前认不清自己的心,现在能明白了吗?”
云烟看向他,他又缓缓坐直,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们仍旧是被迫分离的一对苦命鸳鸯。
“明白……什么?”云烟低声呢喃,心中钝痛。
她方才……究竟为什么会躲开,为什么要躲开?他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夫君不是吗,可为什么在意识到他在靠近自己的同时,下意识地抽离,让自己离开这个暧昧的氛围。
可就在半刻钟前,燕珝的吻封住她的双唇,死死碾磨着,让她无力招架。
她以为她在燕珝面前的举动都是因为他太过强势,又有着至高无上的强权,逼迫着她不得不屈服。
但方才她躲开的那一瞬间,云烟忽地觉得……她似乎不是同谁都能亲吻的。
哪怕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忽然有些喘不上气,这个认知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究竟何时,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季长川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带着懵懂茫然的眼神,只是道:“娘娘心中没有臣,反倒能在宫中好好生活,臣替娘娘开心。”
云烟咬住下唇,略抬眼看着他。
她有些想对他说声抱歉的,可她也很了解季长川,他一定会笑笑,说没有关系,不喜欢他也不是她的错。
她原本就要同他成亲,心中就应该有他才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
虽然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她低低垂着头,将自己方才拿出的木盒给他。
“我也想告诉六郎,同六郎在一起的日子,也很开心,”她不知如何描述自己复杂的心情,“六郎日后,有什么安排吗?”
季长川将木盒接过,并没打开看,只是珍而又重地将其放在怀中,用盖着腿的毯子紧紧包裹着它。
“同陛下商议好了,”季长川道:“南方这些年一直不算安宁,臣去看看。”
云烟抬首,“那你……还会回来吗?”
“回京吗?也许吧,”季长川一笑,“只是就算会回来,也不一定能见到娘娘了。”
燕珝能让他活着,就已经是顾念着他们多年的情谊了。让他去南方查些事情,也是等着他将功补过。
他们本就是这世间,除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比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还要亲密,是他逾矩,是他僭越。是他先背叛了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
那就让他,用余生偿还他所犯下的孽。
视线落在她的娇靥,季长川只恨自己不能拿出纸笔,将她这会儿带着朦胧泪眼的面容一一画下来,一口饮尽茶水,主动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怎么就,怎么就差不多了,”云烟惶然看着刻钟,“这还没有多久呢。”
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云烟只怕这最后一面还有遗憾,指尖搭上他轮椅的扶手,眼神凄惶,“你不再同我说说话吗,日后……没有日后了。”
“臣自然想同娘娘多说些什么,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想来娘娘也听腻了,况且有陛下在身边,臣不担心娘娘会如何。臣只有一点,”他狠下心来,将云烟的手从扶手上拉下,“娘娘在宫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万万不能委屈自己,就当是为了臣,不要让别人欺负了你。”
云烟又有点想哭。
离别之际,她擦擦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那样太丑,呜咽着嗓音:“是我不好,没有我,你应该寻一个更好,更懂事的娘子。”
而不是因为她,得来了这样的牢狱之灾。
季长川摇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只能闭着唇,让自己的视线一直一直停留在她身边。
他心里,只怕住不进别人了,就同阿枝和燕珝的心里一般,此生得此一人便足矣。
季长川将木盒放在怀中,滚动着轮椅,云烟知晓他去意已决,哪怕时候未到仍不远停留,知道他定是为了自己考虑,收了泪意,送他离去。
燕珝之前说的什么挑拨离间的话语都太天真了,她的六郎待她这样好,这样贴心,就算当时有一些欺瞒在又如何,他毕竟是鼓励她自己做些事情的。
她才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被燕珝离间了感情。
她是答应过燕珝慢慢忘了季长川,但不代表她会因为他的话轻易动摇心念。
云烟握紧扶手,将他送出。
门口两个小太监看到门被推开,俱都松了口气,两人不敢看这位云贵妃究竟是何种脸色,只能垂首低着头将季大人的轮椅抬起又放下。
云烟推着轮椅,缓缓走到庭院。
燕珝就站在院中,负手望着福宁殿那株小树。
听到轮椅骨碌碌的声音,他微微侧身,看向二人。
云烟面上泪痕依稀,看来是哭过,还哭得厉害。
季长川拢了拢衣袖,将木盒放好,拱手对陛下行礼。
云烟没注意到,他却看得分明。
那个被阿枝送给他,又被他前阵子在天牢中托付彻知转交给云烟的护身符,如今系在燕珝的腰间。
堂而皇之,彰显着他的所有。
燕珝一抬手,免了他的礼不去看他,等云烟将轮椅推近,即将要经过他时,燕珝才伸出手,拉住了她。
“时辰还未到,怎么舍得出来了。”
云烟始料未及,抬首看向男人。
轮椅停在二人身前,季长川垂眸,不去看燕珝抓住云烟的手。
“臣不敢再拖累娘娘,”声音低哑,带着君臣之间本就应有的恭敬,“娘娘已经很累了。”
福宁殿庭院占地极大,毕竟是帝王寝宫,一草一木俱都由宫人悉心照看着。
有微风吹来,草木摇晃,发出窸窣轻响。
风声送入几人耳中,云烟的泪痕被吹得发干,她想要甩开燕珝钳制住她的手,却被抓住不放,就在季长川面前。
方才被他吻住在脖颈处的痕迹又开始有些发痒,被风一吹,分外明显。
恼意更甚,她真的有些生气。
声音一沉,“陛下还请松开,妾要送季大人上马车。”
她要亲眼看着季长川离开了才放心。
“贵妃此前不是答应唤朕郎君的么,”燕珝拉着她的手腕又紧了几分,微微往怀里收,“朕的贵妃,何以要送他人。”
“孙安。”
燕珝扬声,孙安听着声音迅速从廊下过来,压着嗓音:“陛下。”
“送季大人回去。”
“是。”
孙安握住轮椅的扶手,云烟不知他如何动作的,一个使力,根本看不清动作便将轮椅微微转了方向,让她不由得松开了手。
季长川现在真正离开她了,云烟忽得冒出这样的念头。
孙安未等他们再开口,便推着季长川离开,而季长川也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于身后般,没有回头。
他真的要走了。
云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被孙安完全遮挡住,又出了庭院,再也不见。
泪水才又一次落了下来。
“回去罢,外面凉。”
燕珝看不得她哭,想要伸手将她的泪水擦去,却被她先一步躲开,胡乱用手抹了一把。
“陛下现在开心了么,”云烟转身,顺着燕珝牵她的力度,“妾不会再见到让陛下不高兴的人了,陛下顺心了吗?”
她还带着泪水痕迹的手硬生生将燕珝拉住她的大掌掰开,“陛下不处理政务么?从前听说陛下政务繁忙,忙起来几乎通宵达旦不得安寝,怎么还有时间在妾这里纠缠。”
“逐客令吗?”
燕珝轻嘲。
“陛下听出来了就好。”
云烟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妾同六郎,都不是陛下可以随意折辱之人。请陛下日后就算再‘情不自禁’,也莫要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做些无礼之事。妾虽生长于凉州,但也明白大秦最是重礼受礼的,宫规听说也是万分森严,还请陛下自重。”
她顿了顿,“也请陛下尊重妾,妾是陛下的妃子,不是陛下的禁.脔。”
在她见季长川之前,那样亲她。出言调拨她和季长川的关系,脖颈处如今还有些痒。
还有从前一次次地冒犯之举,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对他毫无反抗的心力,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地将一切责任推到燕珝的身上。
“你倒是学了些新奇的词汇,”燕珝的声音染上些凉,“又是季长川给你的话本中看的?”
“妾也没说错。”
云烟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看着燕珝道:“陛下有陛下的事情做,妾是陛下的后妃,做好后妃应该做的便够了。陛下本就说的是留妾在陛下身边,若还要强加给妾什么,应当在昨晚就将条件加上去。”
“现在妾想好了,妾今日不想看见陛下,”云烟凝着嗓音,“可能明日也不想,妾要搬出去。”
“搬去哪?”
燕珝皱眉,“福宁殿不好么?”
“福宁殿太空了,”云烟拢着衣衫,面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在她脸上有些难受,“妾要自己挑住处。陛下之前说了,住处由妾自己挑的。”
季长川再三叮嘱,让她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燕珝前日也言之凿凿,说能答应她的一切条件。就连认识不久的付菡付娘子都告诉她,要顺着自己心意而为。
那她不想住在燕珝的寝宫,想要寻一片自己的天地,反正是在燕珝的后宫中,又飞不出哪去。云烟挺直了腰杆,道:“陛下忙去吧,妾自己会寻着住处,搬过去好好照顾自己的。”
还未等燕珝回话,云烟便转身往殿内走,末了站在殿前,还来了一句:“陛下,妾便不送您了。”
燕珝攥紧了指尖,看她那副哭过后鼻尖还微红的模样,恨不得再次亲上去,堵住她说话这么不好听的嘴。
也不知季长川究竟同她说了什么,这些话究竟是不是她自己真心所想的,竟然无法发作,只能认下。
很好,另择住处,且看她能搬到哪儿去。总归在他的后宫,整个秦宫都是她的家。
“来人,”燕珝吩咐道:“就依贵妃的,随她挑。”
云烟得了吩咐,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却看得人分外觉得刺眼。
“多谢陛下。”
云烟施施然转身,拉着茯苓进殿收拾东西了。
不去管燕珝是否顺心,云烟心中好像卸下了重重的包袱。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季长川被放了出来,虽然身子不好但已经在医治,想来问题不大。
付菡的婚事也算顺利推近,燕珝毕竟是帝王,答应过了的事情不会反悔。
她现在是贵妃,燕珝的贵妃,后宫中唯一的女子。
她想,自己应该有这个权利和必要去寻一个自己喜欢的住处。
离燕珝远一点,自己的空间大一点,不要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的第一张脸不是可爱的茯苓,而是沉着脸的燕珝。
孙安战战兢兢听完她的要求,连声道:“娘娘,这可不好寻……”
云烟早就擦干了泪痕,她本就不想当一个犹犹豫豫的人,下定决心改变自己多思的性格,第一步,她要当断则断。
站起身,“大秦皇宫这样大,寻不到一个住处?”
仗着燕珝如今还算看重她,能多提些要求便多提些,日后就算失了宠也不亏。
更何况,那种时候,燕珝说了她可以离开。
孙安不敢回答,还是茯苓道:“娘娘光问他们有什么用,还不如自己去看。”
“有理,”云烟搭在茯苓手上,“你说的对,走罢。”
云烟方踏出福宁殿,便见小菊赶来,道:“娘娘,郑王妃想来见您。”
“郑王妃?”
孙安极懂眼色,当即道:“便是四王爷郑王的正妃赵氏。”
云烟想起了这个人。
听付菡说,她似乎想见自己多次了,可总被燕珝的人拦着,没人能通报到她处。
这会儿能得到消息,想来是封了贵妃,尘埃落定,燕珝已经不介意她见外面的人。
云烟想了想,“她来了吗?”
小菊点点头,“在付娘子处。”
“那便见吧,”云烟继续往外走,“也不知见我能做什么。”
孙安愣了神,饶是他伺候过那么多主子,也没见过这样随性的。
“娘娘,不在殿中会客?”
云烟回首,轻蹙眉头。
“总不能叫她耽误了我的时间,”云烟道:“我今日就要搬出去。”
孙安似乎听到了自己心破碎的声音。
还有陛下的。
“就今日,”云烟重复,“就现在。”
莫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王妃,就是燕珝现在来了,她也要离开福宁殿。
第68章 王妃
幽长的宫道上,赵氏身后跟着两个随侍的宫女,还有三两个小太监,快步往福宁殿去。
方同付菡说完话,听说她要去见云贵妃,付菡面色不大好,劝她几句让她先别去。
但她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前几日婆母和夫君的叮嘱尤在耳边,不止为了她自个儿,这个贵妃她不得不见。
郑王妃赵氏家世不算很高,能嫁给郑王纯粹是因为当时还是妃子的徐贵太妃不受宠,还是四皇子的郑王即使文武功课都不错,在太子和九皇子面前一比,这个哥哥就不太够看了。
太子惊才绝艳,九皇子才思敏捷,年幼时还算受宠的四皇子在两个弟弟长成后,逐渐籍籍无名起来。
及冠时,由徐妃向陛下请旨,将自己表妹家的女儿赵氏嫁了过来。
郑王待她也只能说一般,不过平平,比不上话本中那些神仙眷侣,但也算敬重,府中事务一应交给她处理。
时间长了,两人还算相敬如宾,日子并不差。
郑王早早将局势看得清楚,燕珝被废,没回来之前,这个皇位靠着他从前的军功,或许还能争上一争。但燕珝回来后,便再也没了夺位的心思。
他天资平平,是比不上六弟和九弟的。与人为善,到时候无论是谁登基了,他都是陛下的兄长。当个闲散王爷,日子也不错。
郑王妃赵氏和徐贵太妃也知道她们家这个王爷怕是登不上大位,早早便开始准备着、打探着。
明昭皇后在时,赵氏没把握住机会。
她晚了付家娘子一步,要不说付家人精明呢,这个付家娘子肯定是早早就发觉了明昭皇后在陛下心中不一般,所以在她还是晋王侧妃的时候便处处巴结,如今还能住在宫中,得了圣旨赐婚,在宫中待嫁。
她当时也想过,是否要同她交好的,可哪里有她一个兄长的正妃去讨好一个侧妃的道理,更何况她还是大秦人人都瞧不上的北凉人。
一次两次示好,她既然不理睬,那便罢了。赵氏家世再普通,那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学得都是圣贤书,比那些北凉日日学着巫蛊之术狐媚惑君的强。
当时满京城谁知道晋王侧妃竟然是晋王心尖尖上的人,不过一个北凉蛮女,仗着嫁的早,又是在晋王患难时期共同过来的,就算有些情谊,不也没扶正么?
所有人都猜测,晋王要娶一个身份更高,更得体的正妃。
当时京中几乎都以为,未来的晋王妃,日后的皇后,会从付、韩、王三家中出。
一个是世代清流,三朝老臣的女儿,付菡才名远扬,又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同王爷也走得极近。遭了不少贵女的妒忌,好在家世不错,又有兄长撑腰,偶有暗害也没人能真害得了她。
一个家中手握重兵,在朝中极有威望的武将之首,年轻时四处征战,老了也有赫赫威名,叫人看着就心生敬畏。韩文霁日后落得那般下场,是满京城贵女都想象不到的。
王家女儿如今还在太原王家祖宅,听说被关在祠堂日日对着祖先思过。可是在此以前,她可是陛下嫡亲的表妹,全家都因着陛下丧命,都以为陛下总会对自己的亲人留些情面。
没想到笑到最后的,竟然是明昭皇后。
被送去南苑两年,所有人都以为是陛下厌了她。谁知陛下情深至此,宁愿抱着一个死人的牌位,也不愿意看他们费劲心力寻来的美人。
郑王妃赵氏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道她李芸在陛下心中再重要又如何,还不是命薄早早去了。
只是便宜了后人而已。
听说那云贵妃……同李芸生得,一模一样。
她倒是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一模一样法。
赵氏拢着衣袖,让身旁的侍女看了看自己发髻衣着是否整洁。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云贵妃出自何处,不知她究竟会不会计较这些东西,但还是严谨点好。
她穿了个刺绣妆花裙,外头披了个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瞧着端庄又大气,正妃架子摆得十足的同时,应当也不会抢了贵妃娘娘的风头。
光是这衣裳,她出门的时候就好好选了一选。
到了福宁殿,却没见到那位贵妃娘娘。
一头雾水地被沉默的宫人引着在宫中转悠,终于在御花园的一个小亭中瞧见了云贵妃的背影。
背影看不出年龄,但能看出来身姿袅娜,一瞧就是美人。就是瘦弱了些,瞧着有些单薄。
淡黄色的对襟衬得那露出一截的玉颈更加白皙,线条流畅,半倚在石桌前,细细品着香茗。
赵氏心里有些急切,想要看清她的脸,可越是靠近越不能失了方寸,小心端着仪态缓缓走近。
“好不好吃?”女子声音清越,带着些甜腻,听得人舒畅,“小菊也尝尝。”
赵氏一愣。
这声音好生耳熟,纵使她同原先的明昭皇后再没怎么打过交道,也记得明昭皇后身为北凉人,那一口汉话北凉话混着的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嗓音熟悉。
这……
还未等她思索出什么,便听云贵妃又道:
“孙公公为何不吃?”
她心中一惊,视线投向她身旁,孙安竟然也在!
孙安可是御前的大太监,燕珝眼前的红人,片刻不离的。这会儿竟然在贵妃娘娘面前忙前忙后侍候着……看来所言非虚,这位新立的贵妃娘娘,怕是极受宠。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给宫女分着糕点的云贵妃,她微微侧身,还未转过身子,赵氏便极恭顺行礼:“妾身赵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云烟侧过身子看向她,赵氏姿容不算上乘,但眉眼和顺,瞧着不像恶人。明明瞧着年纪不大,但眉心看着竟然有了细细纹理,应当也是个极细心极多思之人。
第一印象不坏,云烟颔首,“王妃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半个时辰前,她还在为季长川的离去有些伤神,特意给自己寻了事做以免沉浸在悲意之中无法自拔。季长川这样关心她是否忧思过度,她不能让他走后还不得安宁。
远离福宁殿,起码和燕珝保持一点距离,她心中立时就会顺遂如意。
打定了主意搬离,她动作很快,跟着孙安转了几个宫室,不是这处阴冷,便是那处漏风,处处都不好。转了半天到了御花园,在此处休息。
正好见见这个郑王妃。
她看见郑王妃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脖颈,无他,燕珝方才留下的痕迹随着时间过去半点未消,甚至还更明显了些。照着镜子的云烟恨不得一拳锤上去,可恨自己柔弱无力,若是有力气,定要叫燕珝好好明白明白她可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郑王妃起身,掏出帕子抬首,在眼神落到云贵妃脸庞时如遭雷劈。
浑身定住,僵直不敢动弹。
明、明昭皇后不是去了吗!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
传言竟是真的!
即使眉眼间神态不同,也能看出二人的相似。
从前的明昭皇后是她一个外人都能看得出的忧虑怯懦,这位云贵妃没了那些小家子气的作态,目光坦荡,看着她没有半分波动。
她……她究竟是谁!若不是皇后娘娘的棺木已放入陵寝,她们这些命妇还去哭过灵,几乎就要以为是明昭皇后本人坐在眼前了。
这就是云贵妃?
郑王妃自认也见过不少事了,可从未听说过世上会有一模一样的人,难怪,难怪陛下这样不能自已,竟然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女一跃成为贵妃——
这样的容颜……
莫不是明昭皇后并没死罢?
脑中忽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却见孙安轻哼一声,提醒道:“郑王妃,王妃?”
郑王妃回过神来,看着孙安皱着的眉间,意识到自己一瞬间荒谬的想法,赶紧垂首找补道:“娘娘绝色,妾身此生还未见过娘娘这般风姿的女子,一时看愣了,还请娘娘恕罪。”
云烟不大喜欢别人盯着她瞧。以前总觉得别人打量自己,让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现在是心里明白自己生得像明昭皇后,所以面对着别人的视线,都知道那些人在透过目光看谁,这会儿瞧见郑王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面上还有着惊诧之色,不必想便知道她又想了什么。
云烟面上原本带着的笑稍稍收回,不算和悦地“嗯”了一声,道:“王妃安好。”
郑王妃人精儿似的,知晓自己方才一时失态惹了云贵妃不悦了,立马便换上笑脸,掩饰住眼神中的犹疑,道:“贵妃娘娘今日是在御花园中赏景么?”
云烟摇头,未曾搭话,主动道:“听付姐姐说,王妃许久前便想见我了,可是有什么事?”
郑王妃不想她竟然是这样直白的一个性子,说话不给人留余地,竟然将这些摆在明面上说出来了,脸上一红,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宫中新来了位貌美的娘子,就连婆母……便是徐贵太妃,娘娘应该知晓。就连婆母都同妾身提了几次,忍不住好奇,总想来瞧瞧。”
“徐贵太妃……”云烟默念,将几人之间的关系串了起来,道:“娘娘今日送了我些锦缎,我很喜欢,多谢娘娘。”
“贵妃娘娘喜欢便好,”郑王妃听她这么接话,脸色好看了些,套近乎道:“一瞧见娘娘,妾身便觉得亲切。娘娘若是不介意,唤我一声四嫂便是,莫要一口一个王妃,没得生疏了彼此。”
云烟不大喜欢旁人提到明昭皇后,哪怕只是“亲切”二字。这总让她想起她在燕珝身边只是个替代品的事情,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她也能猜到方才郑王妃口中的那些“好奇”出自何处,付菡也曾同她提起过,说这些都是入宫之后必然要经历的,她在外已然有了许多传言,不可能一句都听不到。
早就听闻许多人想要给燕珝送来美人,只是无人成功,还被燕珝斥责回去。如今有了她,谁能不好奇。
云烟心中打着转,没接她的话,只是笑笑:“王妃说笑,这才第一面,哪里就有生疏亲切一谈。我初入宫,这声四嫂实在不敢叫。”
她又不是皇后,也不算正妻,贸然叫嫂嫂万一别人说她脸皮厚怎么办?云烟和她不熟,才不想自己给自己找事。
郑王妃一笑,“说的也是。”
面上没什么,心里却纳罕。起初还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明昭皇后还在这世间,虽然离奇,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会儿又打消了这离谱的想法。
云贵妃说话这样直白,眼神里尽是落落大方,没有一丝畏惧胆怯,并没有将她一个王妃放在眼中。
当然,她是贵妃,本就没必要将她看的太重。
可从前的明昭皇后全然不是这个性子,恭顺有礼,恨不得把笑挂在脸上让所有人都看见。她至今都还记得明昭皇后面对着众人怀疑的目光时,那样害怕软弱的模样。她从前有意同她交好的时候,她虽然未曾有什么积极的应答,但对她说的话还算是恭敬有加的。
容颜相似,性子却全然不同。
一个人会有这样的两种性格吗?郑王妃觉得不会,加速的心跳这会儿缓缓平静下来,想了想,怕是巧合。
那口音,她也不是没见过别的凉州人士,后来学会说汉话的多少都有些北凉腔调,她这样已经算是说的很好的了。
时间过去,她都快不记得明昭皇后说话究竟是什么音色了。又或是他们当时从未将阿枝放在眼中,根本无人倾听她说话。
心中思衬良多,时间却不过一瞬,郑王妃道:“贵妃娘娘在用什么茶?这样香。”
云烟对她亲昵的语气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客气道:“王妃要不要用些?”
茯苓立刻给她倒上了茶,郑王妃应邀坐下,瞧着满桌糕点,心里暗暗记下云贵妃看着像是小孩子口味,爱吃甜的。
茶也是花茶,闻着清香,应当不喜苦涩。
郑王妃拉出笑来,品了品茶,又在云烟的目光下吃了糕点,用尽口舌将这茶水糕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眼见着云烟面上现出了欢喜,才住了口。
云烟本不太喜欢她,她一上来便盯着自己的脸,让她不大高兴。又贸贸然同她拉近关系,让她无所适从。
这会儿倒觉得好多了。她话不少,但说话也不算冒犯,听起来还算顺心。虽然能听出来是可以捧着自己说话,但……这世间就没有不喜欢别人追捧的人。
云烟也不能免俗,面上自然浮现出了笑,道:“我也觉得这些很好吃,你若喜欢,走时带走些罢?”
虽然她根本尝不出来,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但是听她描述,还是忍不住馋虫大动,捏起一块糕点吃了一些。
转头看向孙安:“孙公公,这些糕点御膳房还有吧?”
茯苓看见娘娘终于吃了今天的第一块糕点,心里欢喜,看了孙安一眼,孙安也终于安了心,道:“自然成,贵妃娘娘赏给王妃,要多少有多少。”
“不是赏,”云烟将糕点放进嘴中,尝不出味道让她只吃一点就没了兴致,悻悻放下剩下半块,“是送。”
“是,是。”
孙安立刻转变态度,如今贵妃娘娘就是祖宗,说什么是什么。
这位祖宗方才茯苓小菊两人劝着都没吃进东西,今晨只喝了一碗粥,陛下听说此事皱着眉头要他务必劝着娘娘多用东西。
但娘娘口中无味,任谁口中尝不到味道,都会没了胃口。
娘娘瘦得很,昨日太医请平安脉后也道要娘娘就算没有兴致也要多用些,奈何娘娘只懒懒应声,未曾答复。
孙安多看了郑王妃一眼,她若真能劝动娘娘多用饭食,日后天大的好处等着呢。
云烟同她亲近了些,也并不觉得自己想要搬离福宁殿的念头有什么不好,并不避讳,让孙安继续讲。
孙安劝道:“娘娘,长秋宫有什么不好?南北通透,光线充足,白日里不需点灯在殿内也能读书写字……”
“不爱读书,”云烟皱眉,想起燕珝前些日子送来的枯燥书册,她都懒得翻开,“不想写字。”
孙安语塞,从前不是听闻晋王侧妃经常书写么……只好换了话头:“长秋宫历来便是皇后居所,那处比别的宫室自然要富丽堂皇许多,娘娘不是喜欢好看的玩意儿么?长秋宫可多……”
“孙公公都说了,是皇后居所,”云烟将剩下半块糕点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下,“我只是贵妃,住这里只怕不好罢?”
“再说……”
她接过郑王妃递来的花茶,甜甜笑了下道谢,饮下茶水后继续道:“难不成我住别的宫室,陛下便不给我好看的玩意儿了么?”
眼瞳清澈,带着自然的微润,看得郑王妃都觉得心颤,笑道:“陛下看重娘娘,自然不会。”
“那不就是了。”
云烟笑笑:“孙公公,长秋宫我可住不得,不必劝我了。”
她有自知之明,朝中人人都想将女儿送进后宫,她如今是贵妃,后宫之中最高位。燕珝这会儿不松口,日后难保不会再册封一位皇后,到时候要让她搬出去,那多尴尬。
还不如早早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宫室,离长秋宫远些,日后就算有了皇后,也不怕膈应。
燕珝答应了她若有那日她可以离开,但她心里并不怎么相信。
已然是做好了一辈子耗在宫中的准备了,天大地大,就让六郎帮她看。
郑王妃听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道:“娘娘不是住在福宁殿么,怎的要搬出去?”
此事可不算小事,要知道寻常妃子侍寝,都不能在福宁殿久作停留,到了时辰是要被送回去的。可这位云贵妃不仅得了恩宠住在福宁殿,还想搬走?
陛下竟然允准她自己挑选宫室,郑王妃心里砰砰跳,只觉得自己简直没见识极了,第一回 听说有这样的事。
“福宁殿太空了,住着心慌。”
云烟擦了擦手,站起身,“时候不早了,王妃对宫中可熟悉?带着我转转罢。”
“孙公公不老实,说是带我看宫室,结果就在长秋宫外绕圈,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云烟带上茯苓小菊,离开了亭子,留下孙安一人独自凌乱,赶紧跟上。
孙安跟在身后,支起耳朵听着郑王妃同云烟说话。
郑王妃心中也有计较,先是道:“妾身是常来宫中,宫中大小宫室从前都随着母后去见过各宫娘娘,如今母妃们居于寿康宫,这些宫室便空了下来,倒没怎么来过了。”
云烟点头,“那便请王妃帮我参谋参谋。”
“娘娘既然这样说了,也别怪妾身托大,”郑王妃看了孙安一眼,道:“长秋宫自然是最好的,但娘娘不喜,也就罢了。若比繁华,先帝贵妃所住的坤宁宫倒不错,若说清净,徐贵太妃从前所住的永寿宫也很不错,看娘娘喜欢何处呢?”
云烟不爱那些繁华的,专挑了永寿宫问:“永寿宫在何处?”
郑王妃为她指了方向,孙安叹口气跟上,只听郑王妃道:“从前入宫,母妃便会为妾身和王爷备上牛乳茶……娘娘是凉州人,应当知晓这牛乳茶的味道罢?”
“确实许久未曾尝过了,”云烟声音低了些,“牛乳难得,徐贵太妃倒是珍视你们。”
“是呢,母妃爱子,性子仁善,待妾身这些小辈极好,她若见了娘娘这样好性子的人,必定也欢喜。”
郑王妃声音里带着笑,引着云烟往永寿宫去。
这样说着,云烟倒是想起一事。
徐贵太妃作为如今宫中资历最高的老人,她理应前去拜见才是。付菡前些日子也同她提起过,只是前阵子她连燕珝都不想见,也无名无份的就像被圈禁在了福宁殿中,哪里还有精力想这些。
现在算是名正言顺的后妃了,得亏郑王妃提醒,要不她早就忘了此事,若是失了礼数多不好。
心里定了注意,应了声,郑王妃瞧她模样应当已然对徐贵太妃印象不错,放了些心。
孙安原本想出言说些什么的,但听郑王妃说话并未有什么算计,只是寻常想攀着如今恩宠正盛的皇妃,也无甚大事,便随她去了。
一时疏忽,便听心情甚好的郑王妃道:“娘娘,妾身瞧见娘娘便觉亲近……”
她压低了声音,孙安没有听清,不过一瞬,便见茯苓当即变了脸色。
“郑王妃说这话,若叫陛下知道了,定要治王妃不敬之罪!”
孙安面色一凛,顿觉不妙。
第69章 月色
郑王妃其实也没什么坏心。
她这会儿看云贵妃心情不错,便想着能不能再讨她欢心,稍稍巴结着。
陛下让孙安跟着她,又能自个儿挑宫室,那是谁都想象不到的荣宠。
郑王最近政务出了些错,陛下历来严肃从不看血缘亲疏,该斥责便斥责。郑王好歹是个兄长,竟然在朝堂之上被小几岁的弟弟说得面红耳赤。
现在隐隐有些郁郁,去上朝时都愁眉不展。
赵氏也是想着,若能同云贵妃熟稔起来,就像当初付菡和明昭皇后那样,成了好友。云贵妃看着还算随和直接的性子,应该不会不管他们,这样的荣宠给陛下吹吹枕头风,好歹能比现在的日子好过吧?
看云烟心情不错,郑王妃便想锦上添一朵花,压低了声音避开孙安,凑近对云烟道:
“贵妃娘娘性子这样好,倒是叫妾身想起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
云烟下意识询问。
“妾身瞧见娘娘便觉亲近,”郑王妃看了看她和那人一样相似的容颜,道:“娘娘可知从前那位明昭皇后?不是妾身说她坏话,只不过她那人性子古怪的很,从不主动同人交际,日日就躲在她那院子里不知道做什么,后来呀……还整些巫蛊之术,将他们那处的蛇都抓来害人。半点比不上娘娘好性儿,要妾身讲,娘娘胜过她千倍百倍都不止。”
云烟愣了愣,“……明昭皇后?”
她知晓自己同明昭皇后生得像,但还是第一回 从旁人口中听说到她的事迹。
燕珝只告诉她容颜相似,付菡只同她讲过明昭皇后性子仁善,宫中宫人都绝口不提明昭皇后,仿佛她是个禁忌般的存在。云烟知晓燕珝那样爱她,所以即使再冒失,也不会轻易打探,冒犯到已然故去之人。
死者为大,她皱皱眉头,不喜欢郑王妃这样说话,心里莫名升起了烦躁,方才还觉得她说话有趣会审时度势合心意,这会儿又觉得她有点太过自来熟。
她们似乎还没有好到……能一同说人坏话的程度吧?
她正欲开口,便见茯苓冷着脸,用她从未听过的声音沉声斥责:“郑王妃说这话,若叫陛下知道了,定要治王妃不敬之罪!”
声音中带着重重寒气,甚至是怒意。
“……还请王妃自重。”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饶是云烟,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郑王妃被她这样一声斥责,本就心虚,这会儿脸上带着红,冷眼扫来,瞧见茯苓面容时,又是一顿。
好生眼熟……她怎么记得明昭皇后身边,似乎也跟着这样一个生得高高大大的北凉面容的宫女。
可谁会在意一个宫女,郑王妃压根记不清面容,只觉得熟悉,听她这会儿斥责自己,先未出声,只是看向了云烟。
天地良心,她也不过是对着贵妃踩低捧高一下,反正逝者已逝,谁也不会知道。
说不定贵妃这会儿欢心了,还同她更亲近些。
哪有做下人的先主子一步斥责她的,云贵妃都没表态呢。
郑王妃视线转到云烟面上,只见云烟面色淡淡,同明昭皇后极其相似的面容带着凉意,眉眼寒凉,缓缓抽开她拉着的衣袖。
“这是在宫中,王妃还是慎言罢。”
郑王妃一时都快不清楚她究竟知不知晓她的容貌同明昭皇后相似了。
按理来说,有珠玉在前,谁会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的存在。贵妃看着也是骄矜直白的性子,满身绫罗并不觉得负担,反倒自在轻松,看着便是没怎么受过委屈娇养出来的,怎会甘愿为人替身?
难不成她并不知晓?这样大的宫中,就一点风声都没透给她?
二人进了永寿宫,在永寿宫养着荷花的坛旁停住,云烟看着那冬日枯败的枝叶,有些不适,转头让茯苓几人下去。
孙安转过身子,知晓云烟要同郑王妃说话,拉着不太情愿的茯苓停住,看着两位主子在永寿宫中行走。
他留了个心眼,紧盯着二人的方向,支起耳朵听着。从茯苓处知晓郑王妃方才说了什么后,目光紧紧凝视在郑王妃身上。
她若敢说什么不该让贵妃娘娘知晓的,今日便不可能好好走出这宫中。
云烟没有说话,只是同她一起在永寿宫中,像是闲聊。
“你觉得我性子好?”
郑王妃这会儿倒是糊涂了,云贵妃这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除了付菡,第一个见到这位新贵妃的命妇,郑王妃觉得自己定能掌握第一手消息的。譬如,贵妃究竟生得如何,知不知晓自己同皇后生得一样,又出自何处,究竟有没有什么利益牵扯。
更重要的是,能不能让贵妃欢心,让贵妃记住你这个人,日后,能不能让贵妃在陛下面前美言。
徐贵太妃近日在她进宫请安时,也提点过她,让她哪怕装作不会说话,没眼力见的模样,就算是让贵妃一时不愉,只要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也算是值了。
要拉近关系,又想打探到消息,郑王妃头都大了。
斟酌再三,加上讨好的意味明显,想来贵妃也只会觉得她想巴结她。
郑王妃觉得……这次自己或许真能知晓些什么。
果真看见云烟屏退众人,看向自己。
郑王妃听她声音带着明显的北凉腔调,有些发音有点奇怪,尾音上扬,像是在唱歌。
“王妃方才那样说话,是知晓什么吗?”
云烟端着手看向她,同她隔开了几分距离,没有方才那样亲近,但也不算疏离。
“你说明昭皇后……什么巫蛊之术?”
云烟还是头回在旁人口中听说到明昭皇后的名字,原本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关于明昭皇后的好话听了不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她性子不好,竟然还同巫蛊之术,蛇这类东西牵扯起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信息,有些好奇,主动问询。
“这些事……是妾身失言,”郑王妃看看她的脸色,道:“此事已过去三年多了,今日在外头不方便,娘娘若想知道,日后妾身同娘娘讲。”
云烟不置可否,随意点了头。
那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了,只怕里面还有些弯弯绕绕的说不清楚。云烟知晓在深宫之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少都会有自己的手段和心思。
罢了,这些始终都与她无关,既然是三年前的事,她便懒得再多问。
只是郑王妃继续道:“娘娘可知晓,娘娘这副容颜,同先皇后生得……”
“相似,对吗?”
云烟没有等她说完,笑笑道。
郑王妃一愣,“是。”
目光落在云烟的眼尾,看不出她的态度,咬咬牙,狠下心来,道:“生得相似又如何,反正如今陛下身边只有娘娘一人,娘娘这样好的性子,想来陛下心中也能分明,谁是珍珠,谁是鱼目了。”
云烟的脚步缓缓停住,站在她面前。
心里有些不开心,看着郑王妃的模样,显然不像是随口说出的话,明明是讨好,说她比先皇后强,为何她还会不开心?
不是在夸她吗?作为一个替代品,云烟不想一次次被提醒自己是什么身份,但听见旁人这样说明昭皇后,唇角止不住地下压。
眼看着孙安想要开口,她一眼扫去,老太监住了口,只听她道:“先皇后无论是什么性子,应该都轮不到王妃来说。”
心底忽然升起一阵厌烦。
燕珝这样挑剔的人,能那样爱重她,说明她本性绝对不坏。付菡是个柔顺温和的性子,能和她处得来,应当也不是郑王妃口中那般“古怪”的性格。至于其中为何会有出入,她也懒得计较,只是道:
“王妃应该知晓,我也是凉州人,从前大秦与北凉开战时,听说明昭皇后爱护子民,为民求情,让万千百姓免遭战火,这是极大的功劳。我不觉得这样心中装有百姓万民的皇后会有怎样不好的性子……”
她顿了顿,“至于那些巫蛊之术,我倒是听闻大秦严禁巫蛊,若皇后本人便擅长这些,陛下怎么还会喜欢她,不处置她?”
郑王妃喏喏点头,连声称是。
心里有了计较,对云烟的性子和她对明昭皇后的态度大约有了数,也明白这位贵妃,应当是知晓容貌相似一事的。
只是似乎心里并不很在意,没有提及。
云烟看她眼中闪过的一点算计,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天生有些怕旁人这样谋算的眼神一般,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但还是道:“我不喜欢王妃口中说的话。”
“无论是什么性子,自有其可取之处,王妃说我好性子,无非是这会儿同你说得来。难不成明昭皇后不愿同你说话,便是性格不好?”
二月微寒,风动衣袖,郑王妃端庄的裙摆也因着微风轻轻晃动。
“明昭皇后不同王妃说话,应该是王妃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性子不好,而不是评判他人。”
云烟说完这样长一段话,顿觉疲累,稍稍抬手,茯苓便上来扶住她。
郑王妃辩解几句,她都没有细听。
只是道:“我不知晓今日王妃为何来寻我,原本还挺愿意同你一道的,但如果王妃还是如此在我面前搬弄是非,那日后还是莫要同我说话了。”
郑王妃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纵使早便知道她说话直白,也未曾在这说话都是弯弯绕绕,一句话要绕着拐上七八圈才能明白意思的后宫中见到这样的人。
当真是……独一份。
独一份的贵妃,还有未曾被后宅之事扰了心的澄澈。
在她的目光里,郑王妃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昭然若揭。
她讪讪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见云烟带着茯苓先行离去。留下个孙安漠然瞧她一眼,拂尘一挥,转身离去。
一个责罚肯定逃不掉,在她准备开口以贬低明昭皇后来讨好云贵妃,试探她态度的时候就想好了。
郑王妃垂着头,等几人离开后,往寿康宫走去。
她要早些同徐贵太妃分享今日她所见的云贵妃。
云贵妃这样受宠,日后,他们还得好好仰仗着云贵妃呢。
知晓云烟不算高兴,孙安也不再带着她兜圈子,云烟也没了之前的精力一处处细看,在经过永安宫的时候看了看方位,随意道:“就此处罢。”
“这……”
孙安皱着眉头,永安宫到勤政殿和福宁殿,可要跨过一整个后宫,经过御花园,还得再走上一会儿。
便是乘龙辇,也得要上两刻钟。
娘娘哟,选的可真是个好位置。
看见他半天不回话,云烟方才冷着的面容更沉了一些,道:“陛下都说随我挑,我喜欢这里,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孙安唉声叹气,只觉得伺候这两个主子可太心累了,两人别别扭扭到现在,眼见着贵妃娘娘都要独宠椒房了,竟然还要住到永安宫这个偏僻的地方。
“那就是可以了,”云烟对小菊道:“去福宁殿将咱们的东西都搬过来。”
“还请孙公公派些人来,帮我们收拾收拾。”
云烟先行一步,往里去了。留下一个孙安,马不停蹄地往勤政殿跑,将今日所知都告诉陛下。
茯苓跟在云烟身旁,轻声道:“娘娘不怪奴婢,今日莽撞开口斥责了王妃吗?”
云烟留下她一人在身边,本就是想要说这个。
“不会,”云烟看着她,摇摇头,“我知晓你是为我好,郑王妃这样说话,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我刚入宫没多久,若让陛下因此厌恶我,或是遭来一些没由来的暗害便不好了。你先行一步帮我止住她的话头,提醒我这话不好,我便知晓了。”
“你也是为我好,再说,死者为大,明昭皇后都去了,不应该再遭受非议。”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性格,如今也已经不在了。
说完,云烟心里忽地一顿。
她怎么会这么想,宫中只有她一个妃子,哪来的暗害。
心底里隐隐的慌乱和不安宁都冒了出来,看着无人的永安宫,云烟稍稍往里走了走。
好像潜意识里,一直都觉得同旁人相处着,总会被欺负或是算计。
难不成是……话本看多了?
可同季长川、付菡、茯苓甚至是燕珝在一处时,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天地之间,她似乎有很多害怕的人和事。
她拉了拉茯苓,掩饰住自己心中的不安,道:“这个凌烟阁瞧着不错,便住这里罢。”
茯苓得了她的准话,知晓她没有生气,方才听见她维护着明昭皇后,一声声的话语,心里欢喜,应声道:“娘娘喜欢,那便就在这里了。”
凌烟阁甚至不是永安宫的主殿。是个二层的小楼,在永安宫的西边。
院中有两颗梨树,枝叶繁茂,如今还未到开放的时节,云烟看着这树,已然能想象到梨花开放之际,是怎样的风景。
凌烟阁二楼的看台极大,可以赏月看星星,从高处还能看向远处,不算大,小而精致。
南北通透,云烟还算满意。
折腾一下午,她原本的东西不多,燕珝后来给她的绫罗锦缎,珠宝首饰,都一应搬了过来。只是凌烟阁还需要洒扫收拾,她便回了福宁殿小憩。等到了晚间,用晚膳时,小菊来报,说凌烟阁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住下。
“这么快?”
云烟随意喝了口汤,便放下碗筷,“走罢。”
茯苓不赞同地看了小菊一眼,再晚点来,说不定就能将这碗汤喝下了。娘娘一日都用不了多少,长久下去,身子怎么受的住。
云烟觉得自己用了些,好声好气对茯苓道:“好姐姐,别不开心了,人家都喜欢弱柳扶风的身姿,我现在这样自己心里有数,咱们去凌烟阁罢。”
茯苓无奈,娘娘每天用个微饱,也不知会不会难受。尝不到味道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每日一日三餐,都不知娘娘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心里为娘娘难受,云烟却已经习惯了这些,并没有很在意此事,凌烟阁各处摆放都随着自己来,比福宁殿小上许多,但处处由着自己,自在不少。
云烟很喜欢这种将所有东西慢慢摆放整齐的感觉,屋内所有摆放的东西都经过了自己的眼,将不大的屋子装扮得满满当当,看着精致舒适,已然是个合格的屋子了。
沐浴之后,云烟忙乱了一日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看着窗外明朗的月色,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燕珝不在,不用费力讨好着他。六郎也走了,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贵妃的位置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都不用卑躬屈膝,吃的穿的都是御赐,似乎哪哪都好。
哪哪都舒服,就是……好像少了些什么。
云烟湿着头发,让茯苓和小菊都出去歇着了,享受着自己的空间。
她坐在桌旁,看着窗外的圆月。
已然是二月中,月上枝头,皎洁如初,一如她在乡间听着麦穗轻响,躺在摇椅上看到的月亮。
似乎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想。
但是那好像少了的东西,一直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戳着,云烟咬着桌上的笔头,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这是圆月。
笔不算稳,歪歪扭扭的月亮旁边落下了胖乎乎的星子,云烟咧嘴一笑,画了一只小鸟。
她书画不好,小鸟勉强能看得出翅膀,但身子圆滚滚,瞧着说是鱼都有人信。
云烟乐了,将笔头指了指这鸟,低低道:“这是燕珝。”
……
墨汁滴在纸面,让那只胖乎乎的小鸟没了踪影,掩盖在乌黑的墨点之下。
长久的愣神,云烟一次次看向那个被她鬼使神差画出来,不算好看的小鸟。
这是燕珝?
燕珝未曾同她说过自己名讳,但她好像一直都知晓。
就是知晓,没有来由。
念出他的名字,发自内心,就像眨眼一样简单。轻轻的气息从口中流出,在云烟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燕珝的名字就已经在她口中打着转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心里空着的一块是什么了。
她似乎有点想他。
云烟将其归结于,燕珝昨日同她说了那样久的话,又答应了她那么多的条件只为留她在身边。
习惯了他的存在。
云烟垂首,将方才胡乱画出来的墨迹揉皱,扔掉。
她将擦头发的帕子扔在桌上,蹬蹬下楼,对茯苓道:“今日的桃酥是不是有多的?”
茯苓以为她要吃,点头欢喜道:“娘子要吃?凌烟阁还有小厨房,想吃什么,娘子做些?”
云烟摇摇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听孙安说陛下晚间没吃。”
她故作无意,转身道:“那桃酥总归我不想吃,你要么帮我送去,问问他吃不吃。”
心跳得有些快,云烟转身上楼,没去看茯苓若有所思的眼神,快步跑上去躺在榻上。
奇了怪了,燕珝同她在一处的时候不是逼迫她便是凶她,今晨他留下的痕迹还在脖颈上,沐浴的时候摸着甚至还有点点酥麻。
见完六郎后对他的愤懑甚至还在脑中,但就是止不住地……
在想他。
云烟生他气的同时,竟然还会想着他。
她在榻上翻身,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新换的锦被还没有自己的味道,全是皂角香气,有些微微的不习惯,她陷在柔软的床榻之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生气,就是生气。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燕珝那样不尊重她,她心里记挂着这个恶人,再正常不过了。
云烟又一次想起他停留在自己唇上的触感。
好像……有点睡不着了。
云烟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茯苓轻轻的呼唤。
二楼的门被敲响,茯苓道:“娘子,陛下来了。”
“来了便来了……”
云烟坐起身,下意识整理着未干的头发。
“……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低声轻喃,前去开门。
这才刚让茯苓给桃酥送去呢。
“还说你不想见朕。”
门一开,熟悉的冷香扑了满怀,燕珝的声音灌入耳中,带着凉意,微湿的发丝随风轻颤。
刚才看月亮后,窗户忘了关。
云烟脸颊有些发烫,“不想见。陛下怎么来了。”
声音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听出来的颤意,云烟后退几步,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不想见,还让茯苓给朕送桃酥?”
燕珝手中提着玉壶,侧过身子从她半开的门中挤进来。
“想见朕就直说,”燕珝背过身关上门,声音里隐隐有些愉悦,就像晨间在她脖颈处留下痕迹后,那自得的模样,“不必不好意思。”
“没有……”云烟嘟囔,没忘记自己这会儿还应该生着他的气。
视线慌乱落在桌面,方才咬着的笔头歪在桌上,明晃晃地告诉她,她就是有些不自在。
“不想便不想吧。你不想见朕,朕想见你,可以吗?”
燕珝靠近几步,朗朗月光之下,清俊的容颜显出几分温润。
比月色皎洁。
第70章 同榻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到燕珝,云烟还是会因着他的容貌而忘了呼吸。
俊脸在她面前微微放大,凑近了些,几乎能看清脸上细小的纹路,云烟眨了眨眼,看着对方的眸光也轻轻颤动。
可以称之为完美的脸侧带着一点要仔细才能瞧见的“瑕疵”,那是她羞愤之时,在他脸上留下的红痕。
半点没有影响他的容貌,反而让整个人在月色之下,更显清冷破碎。
到了这种时候,云烟才明白,什么叫做眉如墨画,目如朗星。
也理解了为什么那样多的话本子中,再自恃清高的娇娇小姐瞧见俊朗的小郎,也会红了脸,动了春心。
就如同她现在的心跳一样。
扑通、扑通。
忽上忽下。
似乎是自己现在的反应有些太过明显,男人勾唇,意料之中地站直了身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敛起了方才刻意散发的勾人气息。
云烟忽地回过神来。
接着又怒目而视,话语脱口而出:“……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男人故作姿态,一幅无辜的模样。
故意……引诱她。
用他的美色。
效果甚至还不错。
云烟臊红了脸,转过身去,“谁让你来的,快回你的福宁殿,这里是我的寝宫。”
“不想让朕来?”
燕珝的嗓音微微上扬,有些莫名地勾人,“那为什么让茯苓给朕送桃酥?”
“……吃剩的而已,”云烟有些没底气,恼恨自己方才竟然真的在想他,这会儿一见,果然还是本性难移,看着就来气,“给陛下送吃的,就是想让陛下来了?”
燕珝微微上前几步,将自己手中的玉白色酒壶放在红木小桌之上,接着又半倚靠着桌木,优游不迫地看向她。
“贵妃在民间看了那样多的话本,从前也不是没有郎婿,难道还不知晓男女之间那点事么?”
耳朵“噌”地一红,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我……妾、应该知道什么?”
云烟本不想同他说话,但还是止不住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走。
“那便不知道罢,也没什么。”
燕珝像是在逗她,说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话头,像是没了说话的意思,引得云烟止不住往他那处瞧。
他故意的,这次绝对是故意的。
云烟捏了捏掌心,冷着声音道:“不论如何,今日是陛下不请自来。”
“不是妾请陛下来的,陛下算是不速之客。”
“是啊,”燕珝承认得很坦然,就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一般,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玉壶,“所以朕这个不速之客,不是带赔礼来了么。”
云烟语塞,有种自己说什么,他都能接上并且撩拨着她心一般。
若不是知晓他后宫中只有她一人,且从前也只有一个明昭皇后,她差点都要以为燕珝是那种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了。
……要不然怎么她会这么容易因他颤动心跳。
一定不是她太好哄了吧?
云烟揉了揉有点发痒的耳朵,往寝殿另一个方向走,避开燕珝的视线,“什么赔礼。”
“寒潭香,”燕珝拿起玉壶晃了晃,“酒液清冽,入口却不刺激,要来点么?”
“酒啊……”
云烟咽了咽口水,摇头,“算了吧,妾尝不到味道,别浪费了好酒。”
寒潭香这个名字倒是唤起了她某些不好的记忆,那日他让她选的酒杯中,似乎就是这个寒潭香。
他很喜欢这个酒?
男人靠近了些,自顾自在小桌旁坐下,拿出酒杯来,倒上。
酒香顿时传遍了半间屋子,云烟鼻尖轻嗅,忍不住翕动着鼻翼。
偏偏燕珝这会儿不张口了,他没说话,云烟也不好直接过去,眼神转了转,继续落回自己的足尖。
裙摆微动,织金线的绣鞋在裙下若隐若现。
云烟回转过身子,将窗户关上,风吹着有些冷。
能感受到男人偶尔投来的视线,余光瞧着他的反应,他却一反常态,未曾表露出什么,只是自顾自饮着酒,不发一言。
落寞不过一瞬,窗户关上,吱呀的声音接连响起,直到风声再也无法传进两人的耳间,室内只余酒液注入杯中的哗啦水声。
云烟放下支着木窗的横木,转过身来,与酒壶颜色相近,却不及男人指尖白皙的酒盏映入眼帘。
不知何时,男人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后,将酒盏轻晃,声音中似有蛊惑,“要不要喝一口?”
云烟错开视线。
她没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特别是看见男人那沾染了酒液,变得格外润泽的唇瓣时,几乎都能回想起唇瓣相贴的触感。
“……陛下喜欢喝酒么?”
“倒也不是喜欢,”见她没什么反应,燕珝也不恼,将酒盏放在她面前,回了桌木旁,再度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种容易让人沉迷的东西,自小都沾的很少。”
目光停留在女子娇靥之上,半晌,才继续道。
“只不过,比起那些让人沉沦迷失的东西,酒反倒能让人清醒些。”
燕珝瞧着她,“不过来坐会儿么,一直站着。”
云烟轻挪过来,感受着两人之间少有的平静。
“陛下这话,倒是和旁人不同,”云烟端起酒盏,轻嗅,确实清冽,不像乡间的有些酒,混浊刺激,闻着便皱眉,“旁人都说酒让人迷醉,恍惚。怎么在陛下这里,酒还能让人清醒。”
“酒这种东西,小酌几杯,迷醉不了什么。倒是能让人想许多事情,想清楚从前,或是以后。”
“那陛下现在想了什么?”
云烟瞧着男人的酒盏,已然喝了两杯的男人神色清明,没有半点醉意,不是说这寒潭香后劲极大么,燕珝如今这样,哪里像喝过了的样子。
“朕有段时日,常常酗酒,喝得便是这寒潭香。没有别的,只是这酒入口不比旁的酒烈,从前有人喝别的酒必然皱眉,可喝寒潭香不会。”
云烟似乎知道他在说谁,心里一软,坐在了桌边,同他隔着些位置。
酒盏放在她的手侧,同男人触碰上眼神的那刻,手轻轻一颤,差点碰倒了酒液。
“后来朕爱喝,便是因为这酒后劲大,不需要喝上多少便能让人睡去。太医不让朕用太多安神的药,朕便只能以酒入眠,在梦里同她相会。”
气氛有些沉重,云烟不知该如何说话,安静了下来。
她应该说什么呢,作为一个替代品,陪着帝王一同缅怀他亡故的爱妻么?心里不能说没有触动,但一旦想起自己是明昭皇后的替身,这些触动便变成了如今局面的无可奈何。
他们好像谁也没错,但就是,都不快乐。
云烟轻蹙眉头,将酒杯端起,正要送入口中时,听见燕珝再度开口。
“不过,”燕珝换了口气,看向她,目光中没有了那种流连的怀念,只是看向她,满眼都是她一般:“大多数人,喝酒都是为了助兴。”
云烟方抬起的手一顿,酒杯一颤,差点将酒液洒了出来。
眸色轻晃,微微睁大了双眼,身子却不自觉后仰,“……什么助兴?”
助什么兴?
这这这酒里不会有什么东西吧,什么什么助兴……
云烟“啪”地放下酒,捂住骤然烧得通红的脸。
脸上的红从男人进来就没下去过,燕珝怕是才会什么巫术吧,让她心神不宁的。
“贵妃在想什么?”男人悠悠轻笑,“不会是想……”
“什么都没想啊。”云烟语速飞快反驳。
“……想喝吧。”
云烟忽地一噎,视线转移。
“妾可不是酗酒之人。”
燕珝看着她手上方才因着动作,溅出的几滴酒液,耐心地掏出干净的帕子,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为她擦了擦指尖。
“贵妃可别多想,”男人动作轻轻,细致地清除着她的指尖,有着说不出的魅力,“旁人助兴,可朕今日并非为此。太医说,这酒入药都极好。贵妃口中无味,时不时喝上一些刺激刺激,配合针灸喝药调理,或许慢慢会好。”
云烟眸光落在酒液之上,心里一沉。
她的口中……许久没有尝到味道了。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好好用膳是什么时候,口中没有味道,整个人对饭食便没了欲望,看着再香,也都是虚的。
茯苓和小菊都说她瘦,但她当真吃不下。燕珝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日日让人送来了药汁,昨日还有太医为她针灸。
前阵子纠结着那些事情,几乎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弄,毫无心力管那些太医做什么。反正在宫里,应该没人敢杀她。
说不出是不是心大,云烟这会儿才知道,他一早就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云烟垂眸,端起那酒液,清凉的酒水灌入唇中,一直到了喉咙才有了一点辣意,果真适口。
燕珝将她面前的酒杯收起,“你酒量不好,一日一杯便够。我若不在,自己记得喝。”
“或者让茯苓为你倒好,她倒是个忠心的,应当不会忘。”
云烟点点头,末了捕捉到一句什么。
“陛下不在?陛下为什么会不在?”
燕珝收起帕子,看向她,“贵妃若欢迎朕日日来,朕也不介意来为贵妃斟酒。”
云烟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话。
燕珝的态度也没有因为她反应有什么别的变化,仍旧是淡淡地坐在她身边,自顾自斟酒,放在了自己身前。
云烟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靠得这样近,坐的根本不是他方才的位置,她放在裙边的手一抬,便能碰到他的手肘。
偏偏这个时候她若是移开,又会显得太可以。
人不能太……狼心狗肺,云烟想,燕珝对自己已经够容忍了,哪怕他对她这么强势,她也该为了燕珝将她失去味觉这事放在心上而稍微软些。
眉头稍稍松了些,云烟轻嗅着气味,总觉得有什么不同。
“哪里来的薄荷味。”云烟掩鼻,恰到好处地抬起手偏过身子,让自己离他远了几分,看起来毫不刻意。
燕珝似笑非笑,看她拙劣的演技,她自己倒是沉浸在角色中,皱着眉头和鼻尖,像是只狡黠的狐狸。
“哪里来的薄荷味,贵妃不清楚吗?”男人端起酒杯,听着酒液摇晃的声音,“贵妃昨日是如何给朕一巴掌的,若是忘了,要不要朕来帮贵妃回忆一下?”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那时的情景便历历在目。
潮湿,燥热,带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她根本不愿再度回想起来的粘腻水声。
“不、不了,”云烟摇头,站起身,眼中带着些警惕,“记得的。”
“记得便好。”
燕珝放下酒杯,长指上仿佛还带着那水光,轻触上自己的脸颊,“贵妃为朕涂的药,朕都不舍得擦去。没成想竟然还被嫌弃,真是……”
“让朕伤心。”
口中说着伤心,面上却半点没有伤心的颜色。
云烟咬住唇。
总感觉自己说什么都能被他倒打一耙一样,说话到最后还是会被牵扯到自己身上来,让他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带上了不加掩饰的笑意。
说不清是羞赧更多,还是恼恨更多,云烟不开口了。站起身靠在窗边,感受着缝隙中吹来的丝丝凉意,似乎想要依靠着这点凉意,将自己脸上的滚烫吹散。
视线乱晃,倏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
云烟看向他腰间,“这护身符……”
“怎么在你这里?”
她想起昨日去寻他时,确实是捏着护身符想要给自己几分勇气,但后来……稀里糊涂地,连扔到哪里了都不记得。
后来简直忘了此事,云烟看见他堂而皇之地将护身符系在了腰间,回想起她昨日和今晨被他欺负的屈辱,忍不住咬着下唇,“这是妾的东西。”
“还请陛下还回来,”她道:“这是妾求给……季大人的。”
男人摸了摸那护身符,面色不变,已然不是那个听见她提起季长川便不悦的燕珝了。他慢悠悠道:“这个护身符,没记错的话,应当是永兴寺求的罢。”
“……是。”云烟咬牙,她没什么去永兴寺的印象,但据季长川所说,确实是在永兴寺求来的。
“这符,多为女子求来保佑夫君平安,”燕珝唇角一扬,“他又不是你夫君了。你如今的夫君,是朕。你求给夫君,朕就是你夫君,那不就是朕的。”
“这怎么……”
云烟觉得自己就不该开口跟他说话。
每一句话好像都让他有了调侃自己的机会,让她在他面前更矮上一截,说什么都能被他带进沟里去。
这下脸真的红了。
但是被气的。
云烟瞥他一眼,“一个护身符……陛下想要,多的是人给陛下求。何至于要抢妾的。”
“非也,非也,”燕珝摇头,轻叹,像是在笑她不懂,“这可不是抢,这是朕捡来的。不知是谁丢在勤政殿的地砖之上,朕看这护身符孤零零躺着,好歹也是朕的贵妃一片心意求来的,怎好浪费?秉着这样的心思,朕会好好戴着的。”
云烟深吸口气,发誓再也不去看他。“陛下说完了吗?说完了快走吧,时辰不早了,妾要休息了。”
“休息罢,”燕珝坦然自若,“朕来之前,也是沐浴过的。”
“……什么意思?”
云烟抬首,又不自然挪开,自己去了榻边,看着方才自己滚过乱糟糟的床榻,“这么突然?”
话本中不是说,帝王侍寝,要翻牌子,后妃被带着沐浴更衣上香粉,还要坐什么凤鸾春恩车……
呸,都想些什么呢。云烟赶紧止住想法,道:“都这么晚了,陛下还有兴致呢……”
燕珝朝她走来,就在她下意识想要再度退缩的时候,男人停住了脚步。
“不介意床榻分朕一半吧。”
“如、如果不动手动脚的话,”云烟回想起之前许多次,他虽和她同榻而眠,却并没有做出什么逾矩之举,顶多牵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软了声音,“行吧。”
她就不是那扭捏的性子,已然是贵妃了,迟早都要接受。不过早晚而已,只要他想,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方才一瞬间的慌乱被自己压下,云烟垂首,默认了。
她背过身子整理床榻,听着燕珝吹熄灯烛的声音,发觉自己似乎……已然有些接受他了。
甚至习惯了他的存在,他这样发出些声响,不算大的凌烟阁里有着人气,分外让人安心。
云烟先躺上榻,睡在里侧,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等着燕珝。
燕珝吹熄了灯烛,检查过窗户关紧,不让风投进来,又将床帷拉下,眼前一片黑暗,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
视线隔绝,云烟屏息,只能听见男人脱下了衣裳,缓缓在她身边躺下,身上盖好的被子被他轻拉,声音里带着无奈:“朕也要盖。”
云烟一愣。
“哦、好。”
云烟将被子往他那处扯了扯,收回手时,被男人拉住了掌心。
带着点薄茧的指腹在她掌心轻挠,云烟想了想,还是没有挣扎,老老实实同他交握着双手,微微侧过身子,算是面对着他。
他掌心,是暖的。
云烟轻声主动道:“今日郑王妃同妾讲了些话,妾觉得,还是应该让陛下知晓。”
“朕都知道。”燕珝也偏过头,“看”向她。
二人都看不清彼此,也都因此,好像比在烛光下,更贴近了些。
云烟也不是想告郑王妃的状,让燕珝惩戒她或是什么。只是她本能地因为郑王妃的话感觉到不适。
纵使没见过,她也觉得明昭皇后不会是她口中那种……性子古怪,擅长巫蛊之术,还放蛇害人的人。
哪怕她如今身不由己地做着替身,也不想同旁人一起贬低明昭皇后。
更不想旁人以此来讨自己欢心。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算是燕珝的人,整个宫中出了茯苓付菡之类,她只信任燕珝。
燕珝纵使常常强迫她欺负她,但她相信燕珝会护着她的命。
毕竟这张脸,剥不下来。
云烟唇角勾出个自嘲的笑,“说这些,也是为了撇清些自己,妾可没说明昭皇后坏话。”
她顿了顿,“只是……”
“想知道什么?”
燕珝微微翻身,也面对着她,“朕知晓你不会说旁人坏话,你本性便不是如此的人。你若想知道什么,朕都可以告诉你。”
“倒也不需要知道,”云烟动了动手掌,换来男人更紧密的包裹,“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但也没那么好奇,如果说出来让陛下伤心,或是冒犯到明昭皇后亡魂,反倒是我的过失。”
“无妨。”
燕珝不大喜欢她这样公事公办地说话,揉了揉她的指尖,道:“明昭皇后……性子很好,但旁人说她古怪,也算是有情由。”
“都是朕的问题,”他声音骤然低沉了些,“她幼年不大幸福,你知晓她的身份,旁人都以为,公主便是万般尊贵的了。可她半点没享受到王室的福,还要在战败时被推出来和亲。”
云烟沉默着,听他慢慢讲。
燕珝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忆什么故事。
太医说过了,云烟脑中的瘀血如今已然稳定下来,可能此生都没有回忆起来的机会,只要不故意刺激她回想,应当没什么问题。
他心里也有些冒险。
他也害怕。
他盼着她回忆起来他们的曾经,却又害怕她又陷入恐惧的漩涡日日不得安眠。她还会怪他吗?她还怨他吗?
更重要的是,她还会不会怨着她自个儿。
若是那般,那还不如永远忘记。
“其实朕都知晓,她幼时便常被人欺负,心里只怕有着不少伤心事。但朕当时年轻气盛,未曾加以抚慰,还享受着她对朕的好。”
燕珝声音很轻,像是在同自己讲。
眼前的人是云烟,可本就是他的阿枝。
是他的阿枝,他一个人的。
燕珝握紧了她的手,害怕她的离开,直到觉得自己的力道有些重,或许会弄痛她,才回过神来。
云烟倒是没放在心上,手上并不痛,被握得紧紧的反而有种被需要的感觉。
“那时陛下多大?”她听着,下意识道。
燕珝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半晌,缓声道:“十八,她嫁与朕时,才刚过十五,比朕矮很多,瘦瘦小小的样子,看着像小姑娘。朕都不敢相信,这样瘦弱的女子,竟然要做朕的妻子。”
同她差不多大,云烟算了算时间。
“朕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在东宫中,也是这样的天气,寒凉得很。被囚禁着,人人欺辱奚落,她却好像习惯了一般,对旁人笑脸相迎。”
“朕当时瞧不上她。觉得她没有气性,”燕珝沉声,“可若不是她好声好气同旁人说话,用自己的金银换来药材食材,还有炭火……只怕朕,根本活不到今日。”
“朕该赎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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