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疑误有新知(3)
正中午,今日日头不错,冬日暖阳倾洒在人身上,晒得暖乎乎的。
茯苓心里却如坠冰窟,她幻想过无数次,找到娘子是什么样的情境。
不管娘子当初是否是刻意抛下她一个人走,反正她是不会再离开娘子半步了,她想,自己定会狠狠抱着娘子哭一场,将自己这半年来的苦楚全部说出来,让娘子好好心疼她。
娘子那样心软的人,知晓这些,或许日后便不会抛下她了。
但她没想到,娘子竟然就在她身边不远处,距离京城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
而且……还和季大人有关。
不过一个背影,她便认了出来,那声音,那身影,确确实实是她家娘子没错了。
茯苓拉住包裹,脚步顿住。
可那情态,语气,俱都是她未听过的轻松。还有那手中的……喜帖?
娘子要同谁成亲?
一个想法从脑中升起,便再也无法磨灭,茯苓忽觉胸痛,如遭重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若是真的……疯了,都疯了。
茯苓遏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前去抱着娘子痛苦的心,硬生生站着,脑中飞速转动。
娘子愿不愿意看见她,娘子当初抛下她,究竟是受了伤无力寻她,还是真的就……不愿与她同行。
她不是那等自私的人,不会因为自己跋山涉水,娘子在此处安稳便伤心。她只是觉得,自己被娘子抛下了。
日头这样大,茯苓好容易找到了她日思夜想想要找到的人,此时却望而却步。
近乡情怯。
今日天气好,云烟午睡醒了,和小菊搬了椅子在院子里做针线。
同刘婶子说了会儿话,三人并排挨着,懒懒晒着太阳。
季秋方才送来了婚书,上头方找高僧请好的婚期将近,季长川想在二月初办,那便没几天了,所有该办的都得加紧。
云烟晒了会儿太阳,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抬抬手起身,打算继续做嫁衣。
她站起身稍稍活动,便看见不远处一女子站在日光下,定定地瞧着她。
模样熟悉,看着骨架高大,人却很瘦,看起来不太精神。
云烟视线落在她脸上,半晌,又滑过。
住这里这么久了未曾见过,看着脸生,应当不住在这里。但莫名给她的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好像许久之前便见过。
云烟进屋拿了绣棚,出来发现她还在不远处站着,眼眶通红,看着分外可怜。
心底微微的难受升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也跟着委屈起来,胸口发闷,她问刘婶子:“婶子,可见过那个娘子?”
刘婶子眼神不好,出了小院凑近了瞧,走到茯苓身前,道:“你是何人,站在此处做甚?可是来寻亲的?”
茯苓嗫嚅着唇,道:“……是,是来寻亲的。”
刘婶子本就是热心的人,听说是来寻亲的,看着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儿,将她拉进院子,细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寻的是谁,可是住在我们村子的?你只管放心,只要是在这周边住的,十里八乡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人。”
茯苓抬眼,与同样好奇打量的云烟对上视线。
她道:“我叫茯苓,是来寻我家娘子的。”
“寻你家娘子……”刘婶子道:“那可寻到了?”
“看这模样应当是没有,婶子。”小菊给她从屋里端了水,听他们说话,小声道。
“瞧着是个可怜相,你家娘子是……走失了?”
刘婶子问话,只见茯苓盯着身后的云娘瞧个不停,半晌未曾回话。
“欸、欸,这位娘子,你若要寻人,自可跟老身讲。若实在寻不到,你可知这位娘子的夫君是谁?”
刘婶子有意捧着云烟,扬声道:“云娘子的夫君可是朝中高官呢!他一声令下,还有你找不到的人?”
茯苓眼眶通红,瞧着云烟不说话。
娘子为什么不认她,还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瞧着她,难不成,日后就不想再同她一道了么?
“是……”茯苓垂下头,“能寻到人帮忙,自然是好的,还请……娘子,帮帮我。”
刘婶子将她扶着坐下,云烟仍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末了转身进屋,一手拿了帕子,一手端着汤走到她身前。
声音轻柔,语气沉缓。
“擦擦脸吧,喝点汤,这是我亲手做的,尽管喝。”
她将汤放在院内桌上,又道:“不知怎的,看见你这般,我心里也难受得紧呢。”
刘婶子自上回无意得知季郎君竟然是朝中官员后,时时刻刻便想着要如何哄云烟开心,好叫自家儿郎也能得上头看中,提携些。这等村民也不知什么高官大族,只知他在朝中任职,便够她鞍前马后,伺候云烟。
云烟并不喜欢这样被人捧着,也不喜欢旁人时刻提着自家郎君是什么什么官。还是更习惯最初相处的模样,她看着刘婶子又想说话,便道:“婶子,你先回去吧,我瞧着这娘子面善,留她吃顿饭。若是还有什么,再来寻你便是。”
刘婶子三步一回头,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家。
她可想在云娘子家待着呢,装潢打扮俱都清清爽爽很是好看,还有小菊伺候着好吃好喝的,从来都没见过的名贵用具,竟然也能被她老婆子用上一用。
她叉着腰,慢悠悠转了回去。
茯苓坐在凳子上,仍是怔怔地看着云烟。
云烟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喃道:“……莫不是傻了吧?”
“没有,”她一出声,给云烟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神色没有半点虚假,茯苓眼眸微动,“就是觉得,娘子同我要寻的人,生得很像。”
“是吗,那真是巧了,”云烟知道她是正常人就行,笑着道:“这些热汤喝下暖暖身子吧,若还没吃饱,我给你下碗面。你要寻亲,心里定是难受的。”
茯苓低低应声,看云烟又想进屋,没有半分在她身上的留恋,忍不住出口道:“娘子!”
云烟回头,看向她。
“娘子当真不记得我了吗?”茯苓鼻头酸涩,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娘子刻意装的样子,还是……她真的将她忘了?
“我是茯苓啊,”她道:“娘子……”
云烟渐渐转过身来,认真打量,眼前人看着确实面熟,像是在何处见过。
她双眼一亮,像是想起来了,茯苓注意着这一变化,期待着她想起自己。
“我记起来了!”云烟道:“在荆州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来寻过我家郎君,帮你寻人?当时我家郎君边说,你丢了亲人很是可怜……”
她软了声音,道:“还没寻到么?我记得你叫茯苓。”
茯苓手脚冰凉,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心头酸涩。
云烟看着她这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道:“别太伤心了,人各有命,自有命数在的,或许你要寻的人还好好的,等着你去找到她呢。”
茯苓垂头喝汤,她还不能理解为何娘子忘掉了一切,看起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又听到她口中一口一个的郎君。
什么郎君,季大人么?
她记得那次,原来那个时候,季大人就找到娘子,并且她当时,就在院内?
茯苓眼泪啪嗒啪嗒掉落,落在汤里。云烟看着不忍心,去了厨房给她下面。
小菊过来,给她递上新的帕子,道:“……茯苓,你是不是认识我家娘子?”
茯苓看着这个比她小了很多的女孩,便知道也是苦出身,被买来做事后才稍微好些。她点点头,道:“从前见过,只是不知为何……”
小菊道:“听季春大哥……也就是郎君身边的侍从说,娘子从山崖滚落,撞到了脑袋……从那之后,记忆就有些不清楚了,不记得从前的事。我见你对娘子有些熟悉,特来叮嘱你,莫要太激起娘子怀疑。大夫说了,娘子脑中有瘀血,若是强行刺激,只怕不好。”
茯苓看着小菊又闭上嘴,知道她就不是多言的性格,能提醒她这些已是足够,忍不住鼻酸。
不记得从前的事……
她看着云烟从厨房出来,又端了碗汤过来。
这会里面下了点细细的面条,汤面闻着就香,云烟道:“好好吃些吧,看你瘦的。”
不知为何,明明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云烟并不觉得她是坏人,反而还很想要亲近,想要力所能及地帮助她。
云烟将面给她,自己坐在一旁,继续做自己的针线。
茯苓缓缓垂头,细细吃着汤面。
云烟沐浴在日光下,金黄色的暖阳覆盖在她玉白的肌肤上,可以看到额角的小小痕迹,延伸到乌黑的发顶。
她一针一线穿着,火红的布料,显然实在缝制她的嫁衣。面目安宁平和,不像当初在宫中,虽锦衣华服,却面目惨淡,盯着针尖,想要将它扎进自己的身体。
如今她只是,像千千万万寻常女子一样,用针线给自己的嫁衣增添光彩,而不是用其自伤。
茯苓闭了闭眼,将眸中的泪水逼了回去。这面一吃便知道娘子的味觉还没好,尝着有些太咸,但她还是万分珍惜地一口接着一口,像是从未吃过饭一样往嘴里塞,看得云烟心里愈发难受。
“……慢些吃,还有的,若不够我便再去下些。”
云烟注意到她的动作,犹豫着,最后还是道:“你叫茯苓对吧,我叫云烟,你可以唤我云娘。我家就住在这里,你若日后……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保证有点太大,若是真有什么难处,她只怕也帮不上,到时候还是得给六郎找麻烦,又补充道:“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你若还想吃汤面,尽管来,这些我还是可以做的。”
自己方夸下的海口被自己收回,云烟脸上稍稍泛红,看着分外可人。
茯苓沉默地点点头,“谢谢云娘子,云娘……何时成婚?”
“我与我夫君成婚很久啦,”提到这个,云烟脸红扑扑的,“只是他自己非要给我补一个婚仪,就在二月初。”
她想了想,“我们没有什么亲友,你若不介意,来喝个喜酒可好?”
云烟想一出是一出,进了屋子,找了张之前没用的红纸,将请帖认认真真写了出去。
写到“茯苓”二字的时候,她心头微动,头脑中好像有什么微微松动,没来得及多想,便折好,将其送了出去。
她眼睛笑着,看着当真与从前不同了。
茯苓心中苦涩,收下请帖,说了多谢便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云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头就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她还得绣自己的嫁衣呢。
小菊沉默地端来绣棚,陪着她继续绣盖头。
茯苓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娘子和季大人……她完全不敢想。
季大人不是陛下的心腹么,她几乎是与娘子同时认识的季大人,每每相处,她都陪在娘子身边,从前并未看出季大人对娘子有什么不同。
她辗转反侧,不明白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娘子失去了记忆后,将季大人当作自己的夫君……还要在几日后补办婚仪。
而向来被她看做依靠的季大人,竟然将娘子私藏。
茯苓觉得事情有些荒谬。
——太过荒谬。
且不说娘子是一国皇后,虽然假死,但她的名字,可写在皇家玉碟之上。明昭皇后的封号,也将流传于世。
只看娘子是朋友之妻,季大人和陛下这样多年的情谊,怎能,他怎么能——
茯苓死死抓着婚帖,心中五味杂陈。
娘子瞧着,是平和的,开心的。
但她爱季大人吗?
茯苓不是陛下的人,她心中唯一的主子,只有娘子一个。
她若是爱季大人,便是帮他们瞒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她又深深知道,娘子心中,陛下的存在是有多么深。不然也不会几次欲死,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只有心中深爱,才会觉得痛苦。
若不爱,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茯苓心中好像有两只手,在不停纠缠揉捏,甚至想要将她的心脏狠狠撕开。
她坐起身,披上了衣服。
独坐至天明。
第二日,她偷偷去看了娘子,站在远处张望,看着她做针线,做饭食,托着腮在院中懒懒晒太阳。
她无法判断娘子是否快乐,只能看出她并不悲伤,不算忧愁。
第三日,她去找了娘子,云烟看见她来,有些开心,继续给她下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这一次,味道有点淡。
云烟说,婚后他们便要去扬州,或许也不是扬州,但总归不会待在京城,他们要云游天下。
她说,祝她早日寻到自家娘子。
茯苓重重点头。
婚书上的日期一日日接近,原本平整的请帖上布满了挣扎的指印时,茯苓总算下定了决心。
就算娘子日后要怪她,就算陛下知晓后是死罪,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子被这般哄骗。
骗来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实的。
婚仪前夜,茯苓敲响了付府大门。
她要见付菡,她如今,也只能信任付菡了。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秦宫。
天还未亮,付彻知骑着快马,手持御赐金牌叫开了宫门。宫中灯火通明,生怕是何等军国大事。
他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也上过多回了。
付彻知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翻身下马,只恨自己没再长出双翅膀飞进宫。
若是……若真让皇后娘娘嫁了他人,付菡十条命都不够燕珝杀的。
付老太傅坐在马车中,入了宫便不能再乘车,他得步行。
付彻知跟在父亲身旁,步履匆匆。付贤知道事态严重,命他先去寻陛下,也算是先求求情,保住付菡的命。
少年将军领了命,加快了步伐,抄了近道去了勤政殿。
付贤走在宫道上,这么多年为大秦朝殚精竭虑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两个儿女都是老来得的,在教养儿女一事上,他一直是同教养宫中皇子皇孙一般严格要求。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等快到勤政殿,远远便看见付菡疾步走来。
她未戴朱钗,听说父兄此时进宫只怕有何要事,紧赶慢赶终于赶上,“爹爹,这个时辰入宫可是……”
“啪”地一声,付贤打得自己掌心发麻,周身随侍的宫人俱都屏息凝神,看着这位陛下的恩师发怒。
“逆女!我付家多年经营,怕是要毁在你一人之手!”
付菡未曾设防,被那重重的一巴掌甩于地面,她跌于地,耳垂上挂着的小小耳针甩落出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付贤的全身力气,付菡被打得耳膜轰鸣,耳边顿时传来了嗡嗡的响声,被打的左脸迅速肿胀充血发烫。付菡努力抬眼,看向父亲的眼神。
视线相对,几乎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为何,眼睁睁看着父亲大步走向勤政殿,她努力支起身子,却因浑身瘫软站不起来。
一双大掌从身后将她扶起,付菡回头,段述成抿着双唇,搂着她的腰将她拉了起来。
付菡眼中酸涩,将要落下泪来,这次只怕会牵连到他,无法善了了。
段述成摇摇头,将她眼角的泪花擦过。
“没事,别怕,我们一起。”
他拉过她的手,一同跪在了勤政殿前。
日头初升,天色刚亮,照亮了这鸿蒙一片。
勤政殿的门再一次打开,段述成和付菡齐齐叩首,将身子压低,承受这即将到来的帝王之怒。
燕珝站在二人身前,逆着光线,神情晦涩不明。
气氛压抑,殿前的宫人跪了一地,付彻知跟在燕珝身后,看着妹妹这般,只好走上前去,跪在她身旁。
“陛下,菡娘体弱,冬日寒冷,她……”
“彻知!”
付贤的声音响起,带着苍老的沙哑,双眼一闭。
“莫要多嘴,她该跪。”
“是,”付菡脸颊被打得肿起,一张口,唇边生疼,“这是民女该受的,陛下要杀要剐民女都认。只求不要牵连到父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段述成看着她这模样,道:“陛下,通关文牒是臣伪造的,所有事宜都是臣亲手所做,与菡娘无关。”
话音刚落,毫不留情地一脚踹来,段述成闭上双眼,在被踹于地后又被拽住了衣领。
腰侧剧痛,他听见菡娘小小的惊呼,还有燕珝那宛如寒冰的声音。
“你们倒是情深,”他一寸寸收紧,看着自己从前最信任,从不加设防的几人,“那谁在乎朕与皇后情深。”
他松开手,将段述成扔于地面,付菡一扑上来,俯在他身边。
燕珝拿起佩剑,日出的金黄色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剑鞘上,“钉铛”一声,剑鞘落地,露出了冰冷的长剑。
他拖着剑划过地面,身影孤寂,好像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人。
云烟从梦中醒来,又觉得浑身难受。
她梦到了一场不算婚礼的婚礼。那婚仪简陋,未曾拜天地,未有父母高堂,只有冰冷的宫室和一抬抬被送进宫殿中的笼箱。
潮湿,冰冷,似乎也是个冬日。
可惜没有炭火,那样的冰冷,看着便让人生畏。
更让她难受的是,梦中的人,似乎连盖头都是自己掀开的。
她也是即将要成亲的娘子,自然知道这得有多让人难受,看着自己要嫁的夫君对自己不屑一顾,心头微酸,好似是自己一般,感同身受。
可梦没头没尾,不过掀开盖头便被急急打断。她醒来天刚亮,等着请来的喜婆来为她梳妆。
她在这里等着季长川的人来接她,他们约定在山上的别苑完婚。山上的梅花已经开了,很是好看,听他讲,那是漫山遍野的红。
云烟绞了面,疼得龇牙咧嘴,换上嫁衣,被小菊和喜婆盖上盖头,她还想吃些东西,却被刘婶子笑道:“谁家新嫁娘这样贪嘴呀,若晚间腹痛在夫君面前丢丑,可不好了。”
云烟抿唇而笑,道:“婶子这时候了,还笑我。”
她没有兄弟,约定好了刘婶子家的小郎君来背她上花轿,也算是充当一下她的兄弟。刘婶子也就托大,当了回家里人,拍拍她的手,安抚她的情绪。
云烟静坐着,心里有些打鼓。
今早醒来时犹记得片刻梦境中的委屈,夹杂着做新嫁娘的点点不安,她知道季长川会待她好,也不妨碍每一个女子都要在心中过上这一遭。
晨起下了点小雪,这会儿已经停了,昨日的陈雪已经被小菊勤快地扫开了道,生怕花轿不能通行,挡了娘子郎君的路。
刘婶子看着雪停,喜道:“看,你家郎君快来,这会儿便雪停了,生怕让你们有情人分离,这是好兆头!”
村子里那些来讨喜糖吃的孩童们不住地说着吉祥话,还有些关系不错的娘子们也自发来送上祝福,云烟没有亲朋,她们便自觉堵门,共处一室,也算热闹。
云烟听着众人笑语,心情总算畅快了许多,听到外面有着嘈杂声响,料着应当是快来了。
刘家小郎眼疾手快,一听到声响便将鞭炮点燃,红红火火的噼里啪啦之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刘婶子道:“云娘,你家郎君要来咯。”
云烟掌心微微出了汗,被刘婶子扶着进了内室,听着鞭炮的声响和马蹄声。
刘婶子道:“我也出去瞧瞧是个怎么热闹法。”
云烟想叫她陪着,却见她已经离去,怕自己出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出声。
小菊本就寡言,陪在身边,如同空气。
隔着红盖头,云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自己足下一小片天地。凝神听着外间的声音,只听鞭炮声渐熄,周遭顿时一片宁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云烟稍稍生疑,竟然连那唢呐声都无。
心中稍稍有些慌乱,她正准备开口,便听门一声轻响,想着许是季长川来了,她又赶紧坐好,不敢擅移。
她听着小菊轻哼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微微疑惑地偏着头,看向那个方向。
不过一瞬,她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来人脚步声轻但稳,一步步朝她走来。
这不是季长川!云烟心头只有着一个想法,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冰冷的长剑便擦着她的侧脸,挑开了盖头。
目光中,只余银白的剑身上滴落的血色,顺着剑挑起盖头的方向,这血也就滴落在了她火红的喜服上。
稍黏稠的鲜血瞬间便消失在了她的衣角,脸侧,也粘上了还有着余温的鲜红。
第52章 疑误有新知(4)
云烟慌乱抬眼。
顺着长剑,看向那骨节分明的指节,一寸寸握着剑柄,再顺其上,看清了他的容貌。
长眉如墨,眼睑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墨色的羽睫挡住了大半眼眸,辨不清眸中的情绪。
面目白皙如玉,鼻梁高挺,是这样仰视着看也不能掩盖的绝色。唇形稍薄,透着一股冷峻淡漠之意,唇色浅淡,下颌与脖颈处原本完美无瑕的玉白不知从何处溅上了鲜血,连带着侧脸都有着几分淡淡的红。
更让人惊心的时他身上的一席白衣。男人面相,若说佛子转世都有人信,可偏偏身前的一片红,将整个人都拉入了无边地狱。
他身上的血,甚至比云烟身上的嫁衣还要深重。
云烟指尖颤抖不停,看着长剑一点点挑起她的盖头,男人的眼神落在盖头的花纹之上,剑的末端将其挑起,又扔到了地面。
云烟瞪大了双眼,那是她精心缝制的盖头,可此时显然无心担忧盖头……
她怕得止不住颤,身子一点点向后挪,盖头完全掀开,小菊正倒在地上,了无生息的模样看得她几欲落泪。
“你……”她喉头梗塞,几乎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声线,“你是何人……”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更激怒了某人,男人似是被气笑了,长剑在她的脖颈肩膀处轻拍了拍,每次拍下,都换来一阵战栗。
“我是何人?”男人渐渐逼近,身上的血腥气混合着他本身的冷香,让云烟挣扎在惊恐与迷离的边缘。
他看着她的娇靥,唇角明明勾起,却冷得吓人。
“你有没有良心的,阿枝?”
燕珝一字一字吐出,清泠泠如玉髓的声音压迫得她不敢抬头。可他又用手中的长剑托着她的下颌,逼迫她抬头,直视着他。
云烟脸色苍白,可面上的胭脂将所有的苍白掩盖在其下,艳红的唇色和涂了脂粉的脸蛋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刺眼。
“阿枝……阿枝是谁,”她看着男人身上的血迹,一阵阵发晕,男人身上即使素服也挡不住的贵气让她明白此人并非寻常人,“妾身名唤云烟。贵人,可是来寻我夫君的?”
话音刚落,云烟便感觉自己的下颌被人捏紧,长指托着她的脸,拇指一点点摩挲着她的红唇。
一下又一下,仔细而又虔诚。
将她的红唇晕开,男人的手一寸寸收紧,逼迫着她抬眸,让她的眼中只存在他一人的身影。
男人眉眼锐利,像把尖刀,似乎要将她身上的喜服一层层剥落,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她的一切,都将被他所掌控。
云烟身子一阵阵发软,身子止不住地后仰,却又因着他被迫直立。
他声音如泣血,带着沉重的压迫,掌控着她。
“阿枝,你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个。”
云烟双眼发昏,几乎分不清他身上的是不是喜服,雪般的脸侧泛上了被人按压出来的红,她止不住地闷哼,忽又觉得这个声音太过羞耻,眸中忍不住盛出泪意。
——他是谁,又为何来此……云烟心如乱麻,不知何时,掐在下颌的长指松开,钳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起身,又因腿软而止不住地前倾,重重地撞在他身上。
她看着男人淡漠回身,又用那样无情的双眼将自己扫视一瞬,呼吸停滞,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咽喉。
可是没有。
一切都是她的想象。
男人视线移开,她骤然觉得松了口气,声音却不容置疑地传入她的耳中。
“自己走,还是扛着走,你自己选。”
云烟忍不住瑟缩,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泪眼朦胧,“……你究竟是何人,我夫君在何……啊!”
腰身被一双冰冷的大掌按住,往身前压,涂着口脂的红唇被人含住厮.磨,几乎是强硬又不可拒绝地将其吞噬一般。云烟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却被他用长指抚去,配合着唇齿的节奏,指尖按压着她的侧脸。
男人口中的冷香似乎渡进了她的唇舌之间,云烟抗拒地想要推开,却被更重地碾磨,唇齿交缠之间,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丝丝缕缕的血味染了满腔,云烟被这窒息的吻弄得几乎站不直身子,只能依靠着眼前的身躯。
唇瓣稍稍离开分毫,男人的双眸直视着她有些失神的眼瞳,声音中都带着狠意。
“不要再同我,提你那‘夫、君’。”
男人甫一松开云烟,她便止不住地往下滑,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滴落在地。
恍惚中,她看见地上躺着,可怜巴巴的盖头。
那是她亲手缝制的盖头。
她的婚仪,怎会变成今日这样,季长川呢……她的夫君,说好能够保护她的夫君呢……为何会歹人来此,还如此轻薄于她——
更让她恼恨的是,她竟然完全抗拒不了方才那个吻,像是无师自通般承受着一切,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
不可以……
她垂眸,用尽全力将地上的红盖头捡起,攥在手心。
男人冷眼看着她落泪,等她眼泪滴尽,方道:“哭够了么。”
云烟不吭声,又感受到腕间的力,她被死死扣着带起,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男人步子同她大上许多,更不用说她本就突遭变故浑身瘫软,几乎是踉跄着被带出,看着外室众人被黑色兵士用剑抵着脖颈,口中被塞上棉布,这才恍然为何忽然便没了声响。
泪水随着转身的动作再一次甩落,她奋力甩开男人钳制住她的手,却无济于事。只好用尽全力,道:“你到底是何人,快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男人面上看不出神情,让云烟忍不住揣测,又觉得害怕,“你同我走,我便放了他们。”
云烟咬住唇,这会儿屋外的日光照射进来,她方瞧见男人唇上的淡红,明显那是口脂被晕开的痕迹,一时间羞愤欲死,但又不能不管在场众人。
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乡里乡亲,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架势,看着几个孩童泪眼汪汪的样子,云烟只好瑟缩着点头。
刘婶子喉咙呜呜叫唤,她儿子也躺在地上不甘地蠕动,却都被人控制住,不得动弹。
云烟知道,他们想要救她。
泪水又一次盈满眼眶,男人似是不愿见她落泪,再一次道:“再哭,我便将他们都杀了。”
云烟傻了眼,身体动得比脑袋快,另一只手上攥着的盖头马上抬起,将她即将落下的眼泪擦了干净。
再一股大力传来,云烟被硬生生拽着走出了屋们。
院中的景象让她更惊,好容易擦净的泪水直接冲出,她惊恐失声:“…——六郎!”
男人原本步履不停,听她出声却不住一顿,猛地回身。云烟又一次撞到他身上,哀声不绝:“六郎……”
“你叫谁六郎?”
男人瞧着被黑骑卫压在地上,满身血迹的季长川。
“他?”
云烟只是落泪,听着男人再一次出声道:“也对,朕忘了,长川在家中,也行六。”
“同朕一般,”男人松开手,云烟摔落在地,红色的裙摆在雪地上铺开,“也不知这六郎,究竟是在叫谁。”
季长川满口鲜血,目眦欲裂。
“陛下——一切都是臣之过……”
“当然,”燕珝冷冷地看着他,眸中没有一丝感情,“一切都是你的过错。不然,还能是朕皇后之过?”
季长川挣扎着想要起身,云烟瞧着他每每抬起,便一次次被身着黑色兵甲的人按下,心痛难以抑制,她不住地向他哪里爬去,一双手在雪地上摸索,想要抓住他的指尖。
云烟无力起身,甚至看不清眼前的世界,泪水朦胧了双眼,又或者是季长川口中溢出的鲜血让她再度惊恐不敢直视,她一声声哭喊着,想要靠近他。
指尖将将触及之时,她的手被人拽起,比雪还要冰冷的长指同她十指相扣,掌心相对,不分彼此。
她抬眸,看着眼神中染上点点阴鸷的他。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是谁啊,”她一次次重复,“为何要伤害他……”
哽咽声不绝,无人回答她,她只能听到季长川那声低低的呼唤。
“云娘……”他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云烟无力思考,六郎的声音就消散在风中,像是从未存在过。
燕珝手中的长剑再一次挥起,在云烟惊慌的呼声中,擦着季长川的侧脸侧耳,一缕墨发飘落在洁白的,却被染了血的雪地之上。
季长川苦笑,看着云烟,摇摇头,“云娘,别怕,去吧。”
云烟不明白为什么,永远是那样厉害,永远会保护她的六郎会一瞬间便软了身子,让她跟着那人走。
但她瞧得分明,六郎那双腿,软软地瘫在雪地之上,显然是被废了。
“六郎,六郎的腿……”
她只觉今日太过吓人,无论是满眼的血色,还是那双有力地,能骑马的双腿就这样废在了雪地中,都让她无力招架。
男人冷眼瞧着他二人,再度将她捞回了自己的怀中。
云烟看着六郎苦涩的脸,喉中梗塞,舌根发麻,浑身都好像被这冰天雪地冻僵了般,不知如何动作。
那双拉着她的大掌不知何时又掐住了她的腰,在她怔愣的眼神中,男人渐渐靠近,几乎呼吸相贴。
那唇齿上淡粉的口脂再一次映入眼帘,好像二人方才在室内做了什么一般。
后腰被人掐住,将她送上了鎏金的马车。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冷漠,毫不留情面。
“想让他活,就乖乖坐着,不准再哭,”他声音含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你知道的,朕什么都做得出来。”
第53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1)
马车很宽敞,但并不空。里面甚至还燃着银炭,将整个车的内壁烤得暖和,驱散了二人身上的冰冷。
与他身着的素服不同,马车极为繁复,各装饰她只在京城的画册摊上见过,甚至比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车中的小桌上,茶水咕噜咕噜冒着泡,白烟袅袅而上,看着好不温暖。
云烟却无暇顾及这些,她一遍遍用衣袖擦拭着眼角,不敢让眼泪再掉出来,生怕眼前这个杀神一样的男人会将季长川一剑杀掉。还有屋内那么多村民,他们都是欢天喜地来参加婚仪的,谁知会有此大难。
想到这,云烟眼中又忍不住泛起了红,鼻子酸涩,整个人胸腔都觉得胀痛。
期待了许久的婚仪被毁,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双腿被废,她还被这样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抢走……且不知前路如何。
还不知他究竟是何人,究竟为何这样掳走她。云烟头脑发晕,心里想着他若……他若真要强夺了她的清白,她就是死也不会从他!
绝不会像方才那个吻,被吻到失神时竟还忍不住地回应,张开唇瓣欢迎他的侵略。
上了马车,一直钳制着她的手被松开,云烟终于得了自由,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同他离得远远的。
她想要找点利器防身,可小心翼翼地搜遍了全身也没找到可以防身的东西,事实上,也没有谁家新嫁娘会在身上带着利器。
云烟悲从中来,忽得想到了头上的朱钗,手方要抬起,下一瞬,头顶的凤钗便被男人拔了下来,连带着头顶的凤簪,装扮了许久的朱钗都一并被他取下。
男人面无表情,神情称不上温柔,但手意外地轻,虽迅速,但并未扯痛她。
只是在最后,发丝缠绕着那点点珠翠时,男人抿了唇,“过来。”
云烟眨了眨眼,不敢动弹。
她还没从悲痛和震惊中走出,为什么……就开始卸她的朱钗?
脑中转了又转,忽然想到发簪被插上时,喜婆的叮嘱。
她说,要让郎君亲自帮她拆下,然后——
云烟脸噌地一红,泪水又盈了满眶。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了别家新妇,如今竟然还要在马车里……云烟迟来的羞耻心让她忍不得发红的脖颈,捂着身子努力向后缩。
“你躲什么,”男人声音带着些不悦,更让她害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设计假死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害怕,一次次想要拿朱钗玉簪刺伤自己的时候怎的不知道害怕。
这会儿反而看见他如同洪水猛兽,他难不成会伤害她?
见她不过来,燕珝怕她头上的朱钗因为躲避的动作而刺伤,只好皱着眉靠近。云烟退无可退,腰身紧贴着身后的车壁,眼睁睁看着男人将她头上最后一个发钗也取了下来。
三千青丝如瀑披散,燕珝看着手中几支朱钗,嘲讽一笑,随手便扔出了车窗。
云烟惊呼一声,那都是她期盼了很久舍不得戴上,等了许久,特意在婚仪上戴的。
感受到泪水又要掉下,她心中的委屈再也承受不住,泄愤似的用衣袖揉搓着眼睛,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
喉中无法自抑地溢出几声哽咽,鼻音浓重,“……你别过来。”
燕珝瞧她那模样也确是吓得狠了,稍稍退后了些,看着自己一身血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视线方离开一瞬,那边忽又有了响动,燕珝本以为没了朱钗这类尖锐之物她便伤不到自己,谁知就在着小小的马车内,她还能再一次发出痛呼,他看向她,看着她都如此了还躲着他。
刻意被压制的声音闷在喉中,她缩在角落不想被他发现,捂着眼睛不敢出声。
云烟心里酸胀,真是时运不济,什么高僧算出来的婚期竟然会遇上这样的祸事。就连擦拭泪水时,袖口亲手绣上的花纹重重地磨过双眼,又因金线粗糙,面上的胭脂混着泪水进入眼中,这会儿眼睛火辣辣地疼,像是还有睫毛被揉了进去。
她咬着唇死死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衣袖一点点擦拭着眼角,不是委屈酸涩的眼泪,而是眼睛疼痛不可抑制的生理泪水一点点滑落而出,不敢让对方发现,只能自己一点点轻触,试图将眼中混入的睫毛取出。
可越是害怕越是慌乱,手忙脚乱地反而让自己的动作极其不自然。因为方才的祸事,手脚还害怕地打着颤,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那满身的血迹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
云烟越想越委屈,恨不得咬舌自尽,也不要受此羞辱。
直到感觉到那冷香再一次靠近。
她手蓦地顿住,紧紧捂着双眼。
“我没哭!”
鼻音重得不像话,她从没听过自己这样的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些莫名的娇嗔和埋怨——这不对,这不该是她现今的语气。
但声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露,对方也“嗯”了声,声音比方才软了许多,不再是最初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气息。
“眼睛怎么了,给我看看。”
云烟害怕他的触碰,他越是靠近,身子颤得越厉害,抑制不住的害怕涌上心头,她害怕他。
真的害怕。
燕珝冷了神色,方才稍稍带出的柔情顿时消弭,换了声音。
“我数三声,将你的手放下来,否则,季长川的命就别要了。”
“三……”
“睫毛掉眼睛里了,”云烟吓得忙将衣袖放下,将已经被揉得通红,甚至带着酸涩的双眼露出,“……别杀他,别杀他们。”
她呜咽着,任他靠近。
燕珝面上微微抽动几分,心里暗恼自己为何又要提到季长川,这个威胁对她来说就如此有效么。
她就这样在意他。
但此时显然不是恼恨的时候,云烟泫然欲泣地努力睁开双眼,不让泪水滚落,可通红的眼角带着一丝被揉搓后的痕迹,燕珝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道:“别躲。”
云烟只好不动了,感受着他的接近,还有他身上血腥味与冷香混杂着的气息,任由这气息将自己包裹,也不敢动弹。
眼睛是真的很难受,云烟吃了苦头,微微抬眼,将自己难受的地方展露出来。
这下是真的一览无余了,她心里有些悲哀地想。
看着男人靠近,长指触上脸颊,又靠近到人体最为脆弱的眼部,长睫止不住地眨,稍稍有些粗砺的指腹触到眼尾,云烟想躲又不敢躲,只能承受着他的接近。
距离拉近,云烟再一次看清了男人的容貌,他长眸低垂,专注着眼下手中的事,云烟的视线却止不住地往上,容纳进他更多的面容。
距离太近,太近。甚至可以看见男人脸侧细小的绒毛,漆黑的鸦羽挡住了他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眸中所含有的情绪。
不安、羞赧,还有一直惊魂未定的恐惧缠绕在胸中,云烟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眨眼,”男人轻声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激得她后颈一阵紧张,“现在看看,好了没。”
男人动作细致,又快,几乎没感觉到难受便恢复了正常。云烟眨眨双眼,垂下头,继续缩在角落。
她下意识想道谢,却忽得又想起那一室被歹人压住的乡亲们,还有雪地里,不知这会儿是否还活着的,她的夫君。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堵在唇角,她闭上嘴,垂头避开他的视线。
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男人的轻笑。
像是被气的。
即使他没说话,云烟好像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在气她,没良心。
云烟攥紧了衣角,手中的盖头攥出了褶皱。几乎感受不到马车的晃动,稳而快的车驾便停了下来。
寂静无声,云烟不知现在该作何,男人也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眸,没有动作。
严格来讲,她是被这人强掳而来,她应该对他充满怨恨才是。可就在方才,他还帮她将眼睛里的睫毛挑了出来,那样轻柔……而且,她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对他,恨不起来。
因为脸么?云烟恍惚地想,他的容貌确实有这个资本,让万千少女为止倾倒,但凭心而论,六郎也并不差。
脑中杂乱的想法尚未理清思绪,便听男人用那冷冽的声线,开口道:“下车。”
手中的盖头蓦地又抓紧,男人先她一步下了车,视线中,男人站在车下。车外的情况看不明晰,只能看见……威严的红墙,身着厉甲的兵士,还有……
来不及细想太多,她磨磨蹭蹭的动作显然又惹了男人不悦,墨眉蹙起,不过转瞬,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好似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身子落入了不似他长指那样冰冷的怀抱,带着些暖意,将她整个抱在了怀中。
下了车,濒临下坠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她紧闭着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被他扔下去。
殊不知她这样依赖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眼前之人,男人心中的郁气总算消解了几分,连带着面上的神情都稍稍松了许多。身旁随侍的宫人察言观色惯了,瞧见此情此景,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云烟开始紧闭着双眼,等到终于适应了这被紧紧抱着的姿势,睁开双眼,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何处……”
陌生又莫名熟悉的感觉袭来,明明未曾见过的地方却让她感觉万分难受,心跳飞速加快,身子止不住地挣扎。
她要下去,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害了她夫君的歹人!
云烟甫一挣扎,身子便被男人钳住,二人之间体型的差距让他很轻易地便拥住了她,有力地臂膀护在腿弯,肩膀被他按在身前,挣扎不得。
“你最好安分些。”靠得极近,男人的声音从胸腔微微振动着,震得她胸前发痒,带着些麻。
云烟无助时便想哭,这会儿又想落泪,却害怕男人一直以来的话,眼中噙着泪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若说他是好人,他竟然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甚至看着身份还不低,宅邸这样大。
若说他是坏人,他方才还帮她,还抱她……不,云烟甩甩脑子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定也是求色,等到将她吃干抹净后便会杀了她,不留情面,就像刘婶子夜里同她讲的强盗故事一样。
云烟挣扎不得,只当自己死路一条了,他若要来硬的,她便咬舌自尽!
男人脚程快,不过片刻,便进了一看着富丽堂皇的院落,云烟没心情看那院中的假山流水,心中的盘算愈发深重。
她还想,若是可以,她还要为六郎报仇,哪怕用嘴也要让他吃痛,就像那日咬玉珠一般,定不能让他好过。
脑中思绪纷乱,直到感觉自己被并不温柔地扔到榻上,云烟想躲,这种时候被扔到榻上,某些意味也太强了些。泪滴止不住流出来,她大声道:“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
男人方才抱着她,身上的血腥味粘到了她的身上,云烟只觉得气味难闻,像是自己都被泡在了血中。
她挣扎着想要推开,可男人分毫不让,凑近,那双不带情.欲的眉眼一点点靠近,云烟慌乱着退后,无助地靠在床榻上,柔软的被褥下陷,感受着身侧微微的凹陷,恐惧愈发深重。
“你别过来,别过来!”云烟拉过被褥,眼神中满是惶恐,“你到底是谁!”
不同于外院的华丽,内室虽大且宽敞,但并无太过张扬的配饰。即使如此,云烟也能看出这主人家的富贵,是和六郎那般不同的。
此人,只怕位高权重更胜于六郎。
男人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动作着,云烟慌乱中听到“啪嗒”一声轻响,随后又紧接着发出两声相似的锁扣之声,她懵然回首,手腕脚腕,俱都被一金色的锁链拷住,让她无法动弹。
“这是什么意思,”她很是无措,晃动着手想要挣脱,冰冷的锁链发出钉铛的脆响,却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改变,“你……”
起初看着无法动弹,仔细拉扯之后还另有玄机,她有活动的空间,可一只手和双脚都被拷在床榻之上,只怕活动的范围也不会很远。比起被锁起没有自由的恐惧让她更难受的,是被这样束缚住的羞耻感和恐慌,一点点折磨在她的心头。
脖颈处红得要滴血,鼻头堵得无法出气,脸上的胭脂早就被泪水打湿花得不成样子,男人皱皱眉,朝外吩咐了什么。外面有人影晃动,不过片刻,热水和新衣便被人松了进来。
侍女不敢看向床榻,规规矩矩地将水盆和衣物放进,便无声无息地离去。
室内暖和,云烟并不冷,可看着男人宛如冰霜的脸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再一次靠近,云烟的视线却落在了他染红了的衣衫之上。
显然他也对此无法容忍,皱着眉脱掉外衫,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又将热水亲自端来,拧干帕子便要擦她的脸。
云烟被这动作都要搞糊涂了,抽噎着任由他用温热的帕子擦去她脸上花了的胭脂。
帕子上的暖意让她哭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放松了许多,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些,眉眼间的胭脂最先被洗掉,随后是脸颊处,再最后,是唇畔的口脂。
男人低垂着眉眼,仔细又认真地用帕子擦拭,可口脂多少带些粘腻,帕子擦去反而晕开。男人俊眉稍稍曲起,抬起长指便按了上去。
指尖因为沾了热水,不再冰冷,指腹揉搓着她的唇角,柔软的触感一次次撩拨着指尖,修整得整齐的指尖泛起了红,也不知是口脂的红,还是指尖的血色。
云烟仰着头,感受着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作乱,摩挲着唇瓣指尖一点点加重,或又渐轻,像是羽毛瘙痒般难耐,不由得便张开了唇,像是前阵子因咬了玉珠口中有伤,季长川拿着药棒为她上药时一样。
檀口微张,男人手移动不及,半伸进了她唇中。
眼神骤然晦涩。
云烟却在惊慌之中又闭上了唇,这样一来,反倒像是她主动张口,含住了他的指节。
心中一麻,云烟忽然觉得这样仿佛有着什么别的意味,就见他猛地缩回了手,另一只手却拖住了她的后脑,死死掐住她的后颈。
眼底的晦暗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些隐隐的怒意,“谁教你的?你和谁学得这般讨好人?”
泪盈盈的眸子看向他,根本不知他眸中的怒意从何而来,更觉得他口中的讨好是无稽之谈。这样被羞辱,还是人生头一回,没头没尾地将她强掳来,伤害了那么多人,竟然还这样羞辱她!
云烟心中愤恨,张口便咬了下去,咬在他的小臂之上。
因着在室内,男人穿得比玉珠还要单薄上许多,很轻易就被她咬出了痕迹。可她感受不到分毫躲闪之意,只是愣住,微怔,然后坦然地将手臂伸出,任她发泄。
云烟咬了一半,反而因他这样的动作渐渐松了口,泪水滴落,擦净的时候,道:“可不可以,不要杀他们。”
她又哭了,可她忍不住。
男人收回手,丝毫不关心手臂上泛出的血色,静静地看着她。
苍白的面容,冷峻的神情,站在榻边,一言不发便带来令人惊惧的压迫感,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烟怯怯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门外传来声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
来人拉长了嗓音,听着不像正常男声,反而又尖又长,像……阉人?
“陛下——”来人道:“回禀陛下,罪人季长川已押如天牢,可需审问?”
云烟还未回过神来,只听男人淡声道:“不必,等朕亲自去。”
“……陛下?”
云烟喃喃,对,她方才是听他自称过朕,可她慌乱中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些。
他是陛下?陛下怎会如此!
但他若是陛下,一切便通了。六郎这样大族的公子,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这天地间高高在上的那位,还能有谁?
可陛下,陛下……
云烟摇着头,额角又胀痛起来。一瞬间模糊的景象撞进脑袋,让她眼前一阵眩晕。
“你是陛下……”云烟声音很轻,可他听得分明,“陛下为何要如此……六郎,六郎不是说,陛下同他交好么……”
受万民敬仰的陛下,被万千百姓称赞的陛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云烟无法理解,只觉得自己收到了极大的冲击。
“六郎……为何还被押入天牢,他有何过错!”
云烟忽得激动起来,手上的锁链晃动,发出哗啦的声响,让她更加愤懑委屈。
燕珝一步步靠近,看着她的双眼。
“阿枝,”他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
“我不是什么阿枝,”云烟语气掷地有声,斩钉截铁,“也没有在装傻,我叫云烟,我要找我家郎君!”
“你是陛下,陛下也不可以强抢……”
“云烟?”
下颌又一次被抬起,燕珝微微上扬的语调带着些不可置信。
“谁给你起的名字,你自己?还是季长川?”
“演戏也要演得真实些,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说些什么?”燕珝微微弯身,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瞳。
“朕的皇后,也该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云烟惶然,看着他深如寒潭般的眼神,眸色宛如霜冻多年的寒水,要将自己拉扯进深渊。
她的头又疼起来,起初是钝痛,后来慢慢变得尖锐,止不住地弓着身子,捂着头,冰冷的锁链触及脸颊,将触感变得分外分明。
“阿枝,阿枝——”
呼唤好像都来自天边,云烟耳边轰鸣,像是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瞬间额角便出了细细的汗,微微抽搐着身子,痛苦万分。
燕珝从未见过她这般,将她护在怀中,看她一次次捂着头喊疼,朝外道:“太医,叫太医。”
又轻轻按着她的头,“哪里疼,告诉朕,哪里疼?”
声音轻缓,方才的戾气转瞬消失不见,他本就对她没有法子,再多的伪装,也不过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紧张。
“这里吗,这里……”
他掀开额角的发丝,方才擦脸时都未曾注意到,此时细看,一道淡粉的疤痕明显地蜿蜒在她额角,延伸至发丝里。
她从上了马车,便被迫披散着长发,完全掩住了那一丝伤痕。晨起梳妆时为了好看,也特地用盘起的长发遮住,不让其展现出来。
云烟脑中胀痛,像是要想起什么,却根本想不起来,她朦胧着泪眼瞧着他,嗫嚅着唇。
燕珝仔细辨认,只看她唇形微动。
“郎君……”
“我在,”他放轻了手,将她拢住,“我在。”
“郎君……六郎……”
燕珝的手蓦地顿住。
潮湿冰冷的天牢,锁链的碰撞声,各穷凶极恶之徒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刑鞭抽于身上的噼啪声响,还有烙铁烧得滚烫,烙在人身上发出烧焦了的腥臭味。
“嘀嗒——嘀嗒——”
水滴落下,又溅起,又落下,消失在水坑中。
孙安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可当真是第一次这样畏惧地跟在陛下身后。
陛下身上的杀气,不亚于今晨方知晓娘娘还活着,并且要嫁与他人的时刻。
他眼睁睁看着陛下踹开了里间的牢房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孙安急得打转,这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季大人这样身份的人,只要不谋逆,富贵荣华八辈子都享受不完。可偏偏,偏偏……
唉!
孙安一跺脚,站在门外,继续当门神。听着天牢中那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当伴奏了。
……
季长川被扔在脏乱的稻草上,被废了的腿无力地摆放在身前,身上细碎的剑伤是晨间留下的,此刻还在流着鲜血。
失血的脸色看起来分外吓人,早便没了那温润如玉的模样。
听见声响,略略抬了抬眼。看清楚来人,轻扯出抹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拜见陛下。”
“此情此景,便饶了臣无法行礼之过罢。”
燕珝冷眼瞧着他。
“朕饶恕你的,已经够多了。”
“是,”季长川承认,“臣犯下的罪过,乃是抄家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如今只杀臣一人,未曾牵连季氏全族,臣已然感激涕零。”
作为黑骑卫如今的首领,他自然知道由黑骑卫掌管的天牢,究竟是怎样的可怖。
可他未曾受到半分刑罚,被抓紧来后,便像是被忘了一般,扔在了此处。
“你既知晓,为何还犯。”
燕珝负手而立,看着自己至始至终都从未怀疑过的季长川。
这么多年,他最低谷,最荣耀的时刻,都有他陪在身边。二人情谊,更甚于付彻知,段述成等人。
在今日之前,他绝不会认为季长川这等有着剔透玲珑心的温润君子,竟会藏着他的妻子。
他是何时喜欢上的阿枝,在此之前,他可还有……
他今晨的失态,有阿枝私逃死遁的气恼,可还有着他被付菡,季长川几人蒙在鼓里的恼恨。
可笑他身为帝王。
妻子出逃,挚友离心。
这天下,究竟有几分在他掌控之中。
季长川抬眼看他,面上不改恭敬。
“陛下,”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阴冷的牢房,“陛下既然对皇后情深,那便能理解臣今日之过。”
“若易地而处,只怕陛下,会比臣更疯。”
“朕已经要疯了,”燕珝打断了他的声音,“你如此这般,可曾想过朕,想过你的族人。”
“自然是想过的,陛下,只是臣,”季长川弓着身子,像是在叩首,“臣看见娘娘醒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忘了,她倒是将一切忘了个干净。”
燕珝仰头,避开他的俯首,喉间似有长叹,将散未散。
“陛下都知晓了。”
“是,朕当了这么久的傻子,也该知晓了。”
燕珝感受着左手小臂上传来的丝丝痛意,那是她方才亲口咬下的,提醒着让他神智清明。
一个两个,都瞒着他。
“她出逃,你可有策划。”
燕珝声音清冽,好像回到了他们当年读书的时候,彼此抽背书。
“臣不知晓此事。”
季长川微闭上眼,冬日本就寒冷,潮湿的天牢让他的腿更疼,血液流失的感觉带走了全身的热量,他已然没了力气。
“那日,你在此杀了韩氏女,就是因为她在山中,看见了阿枝?”
燕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冰冷刺骨。
“是,”季长川认下,“臣就是在山中,救下了跌落山崖的娘娘。”
娘娘二字,他说得万分艰难。
已经过了这许久,她是他的云烟,是他的妻子,今日之前,他们二人都盼望着今日成亲礼。
他们的婚仪,云烟念想了许久。
他又何尝不是。
只等今日之后,他们便能离开京城,游山玩水,看看她喜欢的大好河山。
说不定在未来的某日,吃到某地特色时,她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她能尝到味道了。
可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谎言。
骗来的终究是骗来的,或许有一日她会想起,但他也盼望着那日晚一点,晚一点到来。
晚到他在她心里住下,让她对他如同对燕珝那般割舍不下,或许,她远走时还会带上他。
季长川听着燕珝再度开口。
“朕派你去寻她时,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愚蠢。”
季长川猛地抬头,摇头。
“是不是觉得玩弄了朕,如此可笑,朕还求神问佛,朕还守着那具不知是谁的焦尸枯坐……那些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偷偷在心里笑朕。”
“一国帝王,被你们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怎么样?”
燕珝语速渐快,可他分明不想说这些的。
他知道这些有多伤人。
他宁愿是一个逆臣玩弄嘲讽他,也不愿此人,是他的挚友。
“陛下可知,臣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季长川俯地,“面对陛下时,臣何尝不痛苦。陛下将臣当挚友,臣亦如此!可臣今日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愧对与陛下——”
“可你还是这般做了!”
燕珝蹲下身,无视被地上脏污染脏的衣摆,直视着他。
“是,臣还是这么做了。”
季长川面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臣面对娘娘之时,并未有预想中那般开心,臣不敢看娘娘的眼睛。”
季长川垂首,“娘娘总是在透过臣,看她的郎君。”
燕珝闭上双眼,看着他。
“她何时,变成这样的,”燕珝声音凝涩,“醒来后便如此么。”
“臣当日追韩氏女时,发觉她也正在追着什么人。怕边防图泄露,扣下韩氏女后便沿着轨迹追去。那日雨大,娘娘一人独身骑着马,应当是雷声惊了马,将娘娘甩落。”
“臣见到娘娘时,娘娘脸色苍白,不知淋了多久的雨,臣只怕她……”
季长川看着天牢中无处不在的黑暗,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
“娘娘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她只是……”他顿了顿,“娘娘一声声呼唤,想要寻她的夫君。”
“臣有私心,冒认了一切。”
季长川抬首,“一切都是臣之过,娘娘是懵懂之时被臣蒙骗。”
燕珝缓缓站起身,看着他。
“她如今,连朕也不认识了。她只认你。”
“娘娘如今还未想起,等到想起,眼中心中,便只有陛下了,”季长川手一点点抓紧身下脏乱的茅草,“但臣寻来的大夫道,娘娘脑中有瘀血,不可刺激。”
“……只能待她自己想起。”
“一旦刺激,强行回忆,便会头痛不止,全身抽搐。”
季长川已经没了力气,气若游丝,说完这些便不语了。
“长川,”燕珝悠悠轻叹,他们这样多年,终究是回不去了,“朕只想知道,你……”
“罢了。”
他转身,避开了季长川抬起的视线。
黑暗中,他瞳孔渐渐熄灭,没了原先的神采。看着他此生的挚友一步步走出牢房,消失不见。
“给他的腿接上,送些饭食,别让他死了。”
燕珝冷声吩咐。
孙安作为掌事太监,历来最会揣摩圣上心意,这会儿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句:“陛下,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不必。”
燕珝揉着眉间,吩咐道。
“旁人若问起,便说朕派他外出公务。”
走出天牢,骤然投来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皱了皱眉,快步迈向福宁殿。
宫道深长,燕珝从未觉得冬日的日光这样冰冷,他的爱人不记得他,他的挚友都背叛他,果真居于高台之上,周身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他快步走回,就在将要推门进殿之前,忽得止住了脚步。
她受不得刺激。
她……不想做阿枝。
燕珝闭了闭眼,长舒出口气。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难以处理之事,他要如何……如何。
他盼着她记起,又害怕她记起。
身为云烟的她害怕他,身为阿枝的她心中有他却想逃离。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那种结果更坏。
他想知晓她的心病可好,她的味觉可好,身子可康健。
太医只能诊断她的身子,不能看到她的内心。
孙安看着陛下这般犹疑,忍不住道:“陛下……若实在……奴才去唤付娘子来,同皇后说话,可好?”
“不成。”
燕珝倒是不怕付菡再帮着她逃,现今在他的眼皮底下,任她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付菡能陪她说说话倒还好,只是她这会儿脸上的红肿只怕还没消,贸然吓到了她,反倒不美。
燕珝正准备进屋,忽得又想起一事。
“日后,莫唤她皇后。”
孙安何等机灵之人,赶紧道:“陛下,奴才唤云娘子,可好?”
满朝皆知皇后娘娘死于走水,那场大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明昭皇后的牌位还放在皇家的祠堂,若娘娘忽然回来,只怕有损皇室威严。
燕珝想的倒不是这些。
季长川做了千万件错事,但有一事倒做对了。
往事如云烟,她做云烟,倒无不可。
比之当年身不由己的北凉公主,自在许多。如今凉州收复,凉州京城还有着她的一些兄弟姐妹,若是日后拿着她的身份要挟,只怕她会为难。
燕珝道:“就这样吧。”
孙安得了令,立马吩咐下去。
他进屋,正好瞧见云烟坐在榻上,不理身旁的宫女。
侍女道:“娘子,这些杂物交予奴婢,奴婢定会收好,不会丢失。”
“不成!”云烟扭过头来,颇有些张牙舞爪,凶狠地护着自己的东西。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这些恶人……”
燕珝走来,摆摆手,让宫女下去。
宫女行了礼,退了出去。
“何物这样宝贵,”燕珝靠近,看着她双手交叠护在怀中,不知何物,“给朕看看。”
“陛下便可以什么都抢吗,”云烟颇有些无知者无畏的意思在,仗着自己不懂便嚷声道:“陛下这般,说出去了天下百姓都会笑你!”
她睡了一觉醒来,安定了许多,见小命还在,燕珝不在,胆子便大了些。被宫女换了衣衫,还要收走她的东西,正藏着,燕珝便回来了。
心情直接降到了低谷。
燕珝倒是不理会她这样讲话,只是道:“朕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朕不想让百姓知道,百姓便不会知道。”
他伸出手,一把便将她护了半天的东西捞出来,还带着点她的体温,“就如同现在,朕抢你的东西,除了你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云烟恼火,想要抬手抢回,却又畏惧他会不会杀人,只能眼含怒意,瞪着他。
燕珝将其放于手心,看见是什么的时候,微微失了神。
那是他求的同心结。
被她保护得很好,不见褪色,红艳如初。
“还你,”半晌,他道:“不过是个同心结。”
“这可不一样!这是我夫君求来的!”
云烟赶紧护住,揣进怀里。
“有何不同,同心结而已,朕想要,多的是。”
燕珝靠近,坐在榻边。
“你叫云烟?”他状似无意,主动道。
“对,”她瞪着他,像是想用目光逼退他,同时努力后缩,好像他随时来轻薄她一般,“你别过来。”
“很好。”他收回视线。
“……好什么?”
云烟反而被他这般,弄得摸不着头脑。
“朕有一皇后,你可知晓?”
燕珝看着她的脸颊,像是在打量她。
云烟懵然点头,她自然知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对先皇后有多深情,可不知他竟然是这样强抢民女的大恶人!
“皇后名唤阿枝,容貌……同你生得很相似。”
燕珝垂眼,看着锦被上的花纹。
“有多相似?”云烟忍不住道,这得有多像,才能让陛下都认错?一口一个阿枝叫她。
“一模一样,”燕珝道:“像到,连朕都分不出来。”
云烟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听他继续道:
“先皇后故去,朕悲痛不已,寻了你来,陪伴在朕身边。”
“……凭什么!”
云烟脱口而出,忘了身份。
“我有夫君,”她强调,“你也有妻子呀!”
“可朕妻子故去了,你的夫君,只怕也快了。”
燕珝表情淡漠,轻飘飘地说出这些。
云烟知道季长川被关押在天牢,只好软了声音。
“……要如何,才能放了我夫君?”
燕珝伸出手,她原本想躲,可看着他的神情,不敢躲开。大掌拍了拍她的头顶,道:“乖乖待在朕身边。说不定朕心情好了,便将他放了。”
云烟垂着眼,看向方藏好的同心结。
替身……她想。
总归是逃不掉了,逃不掉的,这深宫之中,到处都是他的人。
她看着燕珝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约定道:“那你一定要放了他。”
燕珝一笑,“那是自然,君无戏言。”
第5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2)
燕珝看着她的侧脸,已经清洗干净的脸颊上带着哭过的红,眼睛有些微肿,仍旧是水盈盈的模样。唇角惯性向下,带着齿痕,看得出她的满腔委屈。
云烟方才哭了很久,头痛至昏迷。
燕珝抱着她,怕好不容易寻回的她,又这么没了。
死死搂着,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直到太医来,不得不松开手,让太医为她把脉。
他等了这样久,寻了这样久,日日在梦里祈求相见的人。
竟然忘了他。
燕珝怔怔出神,好像回到了她最初,用那只长簪在脖颈处划出伤痕的那日。
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手用力握紧她的指尖,好像自己一松手,她就会像裙摆上的蝴蝶般飞走。
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她现在真的飞走了,回来时,已经忘了他。
太医说,脑中有瘀血,并且不易消散,要做好很久都记不起来的准备。
太医说,娘娘此前太过痛苦,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选择了遗忘。
太过痛苦……燕珝看着自己掌心。
好像自己怎么握,都握不住她。
她对自己是“云烟”的身份深信不疑。包括许多未曾完善的细节,也被她的大脑自动补充,完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完全不同于阿枝的人。
太医还道,她情况严重,不知何时可痊愈。有可能……此生就如此了。也有可能不知何时,自己便想了起来。
燕珝点了头,表示知晓。
遣散了太医,他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并不安宁的睡颜。
额角的伤痕那样刺眼,脖颈处的痕迹浅淡,但仍旧存在,仔细抚摸,甚至还有小小凸起。
他手刚轻触上去,便换来眼前人的一个瑟缩,像是痒,又像是在逃。
她很怕他,哪怕是在梦里,因为感受到他的存在,更加害怕。
燕珝缩了缩手指,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
睡梦时,还是让她安稳些罢。
……
燕珝看着摆出季长川的命,她便一口应下了做皇后替身的荒谬要求。忍不住暗恨自己为何要一次次提起他,明知她心善,任何一条人命摆在她面前,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但他还是想一次次试探,季长川在她心中的位置。
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又有没有季长川。
燕珝被自己折磨得快要发疯,他觉得自己能提出这样荒谬的想法,就已经足够疯魔了。
更让他疯魔的在于云烟怯怯抬眼看着自己,带着害怕,还要张口问道:“陛下……我的夫君……”
燕珝抬眼,声音淡淡。
“你夫君如何?”
“我……”云烟咬了咬唇,想起自己置身何处,方才又答应了怎样无礼又身不由己的要求,改了口:“妾的夫君……在牢中可还好?”
“活着。”
燕珝侧身,不去看她因为别人伤神的表情。
云烟稍稍抽噎两声,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还顶了句嘴,生怕男人就因此恼怒,折磨自己都可以,千万不能因此折磨六郎和那些村民。
她坐在榻上,抱着腿,“活着”二字给她的冲击力太大,什么是活着?半死不活也是活着啊。
一时悲从中来,眼眶又热了起来。
察觉到气氛又不对,燕珝转身,看到她微红的眼眶。
意识到自己方才赌气说了什么的燕珝瞧见她害怕的模样,抿着唇咬牙:“朕说活着,便是不会让他死,你又哭什么,他还没死呢。”
“没死也不一定代表活得好,”云烟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看着这个恶魔似的男人,生得俊美无俦,可这心却是昏君暴君,“听他们说,陛下的牢狱里有八百多种刑罚,种种都能叫人活着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处听来的?”燕珝皱眉。
云烟诚实道:“茶楼里说书的都这么说。”
她声音越说越软,显然真心实意在害怕。
燕珝只好安抚道:“无稽之谈,明明只有百余种。”
云烟瞪大了眼睛。
……
百余种难道就不吓人了吗,一种种在六郎身上试,那不得要了六郎的命!
眼见她唇一抿又要掉眼泪,燕珝忍着气,“你就这样关心他。”
“那是我的夫君,”云烟很是委屈,将眼泪憋了回去,“不关心夫君难不成还关心你么。”
心里有委屈,有气,忍不住便顶起了嘴。意识到自己态度可能会惹这位阴晴不定的陛下不悦的时候,她又闭上唇。
一副抗拒的模样,垂着头,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好像自己不去看他,他就不存在了。
燕珝深吸口气,再一次强调。
“他算什么夫君。你们可拜堂了,可拜过天地?朕没记错的话,你的盖头可是朕亲自揭开的。”
云烟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低声控诉。
“陛下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若不是陛下今日作梗,我如今不正和夫君……”
她看看窗外的天色,日头渐渐沉下去,忽得一顿。
刚被燕珝吓得白净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点点血色,她放轻了声音,觉得自己没有说错,理直气壮道:“陛下今日若不如此蛮横,此时陪着我的就该是我夫君!”
洞房花烛一夜春宵,哪里会是如此境地!
云烟觉得自己态度已经够好了,但还是看着眼前的人渐渐沉了脸色。
“……朕再说最后一次,”燕珝压低了声音,透出几分危险,“不准再跟朕提你那还没成亲的劳什子夫君。未婚娘子一口一个夫君,像什么话。”
“陛下有所不知,这婚仪是我夫君给我补上的,我们早便成了亲,”云烟小声补充,“是陛下,横刀夺爱。”
“你再多提他一句,朕便取他一根肋骨。摆在你面前让你好生看着,究竟谁……”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云烟抿唇,再次后退。
两人距离很有些近,可榻只有这么点大,明明看着能躺下三四人的大小,此时却让她退无可退。
“那陛下如何才能放了他……”
云烟开口,又急急补充,“这次没有提‘夫君’了。”
云烟眨巴着眼,看着燕珝越来越沉的神色,显得有几分可怖。
燕珝知晓她晨间受了惊吓,本就脆弱的心不能再受刺激,努力调整自己的吐息,不让心中的阴翳吓到她。
神色稍稍和缓,“让朕舒心,朕便能放了他。”
“哦……”云烟点点头,能理解,也正常。
现在她为鱼肉,让这个陛下舒心,说不定是救六郎的唯一方法了。
二人一时无言,云烟脑袋转了转,想起他掳她来的根本目的。
“陛下。”她轻轻唤他。
燕珝掀开眼皮略略看向她,“如何?”
“先皇后是怎样的性格?”
云烟掐进了手心,忍着脸上烧起得绯红,强忍着明明白白做他人替身的羞辱,耐着男人审视的目光,期期艾艾道:“陛下不是说,要你舒心么。”
她觉得自己也有些不正常了,看见燕珝,心里最初的惊恐和害怕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慢慢消散,有可能是他并未真的伤害她,也并未对她一次次无礼之举做出审判。
她好像对他有着无尽的容忍,似乎也在心里隐隐觉得,他并不会真的对她生气。
可理智告诉她,这位陛下对她容忍,是因为她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
她可没忘被官兵压着的乡亲们,还有在天牢里,仅仅是“活着”的六郎。
那她能不能让他再开心一些,让他放了这些人,最后,也放了自己。
云烟低垂着眉眼,忍着羞赧,脸上的红漫到了耳根。
谁家好娘子会对只见过一面,还是这样凶残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
她掐着自己的腿,努力让声音不打颤。
“我想,想若是能更像先皇后一点,能不能……让你早些舒心,”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神,不知他的眼神中,会不会有嘲讽和玩味。
方才还那样抗拒的贞洁烈女,这时候开始屈服,是个人都会觉得她装模作样吧。
心里无尽的想法盘旋,她觉得自己又不对了,好像几月前刚醒来的时候,总容易多思的毛病又犯了。
六郎花了很长时间,让她无忧无虑。让她跟着乡亲们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却规律。心里的事渐渐少了,心境也疏朗些。
心情低落下去,面上的神情也带着些难受。分明是她自己答应,又出动提出来想要了解先皇后的。
……
她抬眼,没有看到想象中那样玩味的眼神。
那是怎样的神情,她不知道。只是觉得,男人眸中深深的寒水像是终于激起了波澜,仿佛她的话如石子般投入湖中,泛起了圈圈涟漪。
感受着眼前人的眼神渐渐抬起,落到她的脸颊。
从眉眼,到鼻梁,又到唇瓣。
视线落下,到她细瘦的肩膀和单薄的脊梁。
没有半点色情和审视的意味在,不会有半点让人觉得冒犯的眼神。
眸中只有珍视,想念和烛光点点的闪动。
云烟心头微动,差点觉得,自己被他万分珍视。
她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容貌同先皇后相似。只怕他,也是透过她这张脸,看故去的爱人罢了。
“先皇后自然是很好的人,”燕珝收回视线,好像方才的温情只是错觉,“你也不差,不需要为了讨好朕学她。怎么开心怎么来便是,朕没那么小家子气。”
云烟松了口气,这样自然是好,不过……
“不过不是说,合格的替身要模仿,”她顿了顿,“模仿一些性格,或是旁的什么的吗?”
“谁告诉你的?”
燕珝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明明缩在榻上怕得要死,还如此言之凿凿,好像自己说的是真理一般。
“话本子上都这么写,”云烟看他神色没那么难看,稍稍有了勇气,“就是这么讲的。”
连这都不知道,看来读书不多,云烟心中暗道,还陛下呢,怎的还没她家六郎博学多才。
“胡说八道,”燕珝评判,“何处的话本子,你还看这些?”
“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云烟扬了声音,又越说越低。
“谁给你看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燕珝敛了神色逗她,“你在家就做这些?”
“我夫……”
云烟想着他方才的神情,换了称谓,“我郎君……”
看他眸色一顿,知道这称呼他也不满意,一咬牙,“我家六郎下朝时会从书舍给我带回来,那都是极好看的!才不是什么胡说八道。”
她心里有着气,凭什么这么说,就凭他是陛下么!总是这样武断讲话,还那样凶残,就是个暴君!
心中所想几乎原原本本映在眸中,燕珝看着她的神色,沉声道:“费劲心力教你读书写字,季长川竟然给你看这些……还觉得他好。”
很有些咬牙切齿在。
云烟在气头上,没有听清,“什么?”
“朕说,”燕珝抬了声音,“季长川都不知晓给你看些好的,看来也不是你心中的好郎君。”
云烟扭过头,不同他说话了。
明明是他见识少,不懂话本子的精妙之处,说书人能滔滔不绝讲上几天几夜,他只怕没听过罢!
看他们如今,不就同话本子上的对上了么!看起来痴情不改的男主角在女主角去世或远走后,便另寻了模样性格相似的替身来,等到日后有了更相似的,或是等到那女主角归来,这等替身就会被狠狠抛弃,变成弃妇!
云烟咬着牙想着自己的未来,心中暗恨此人竟然是大秦的帝王,六郎那样身份的人在他面前都远远不够看,她甚至连反击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连咬他都忍不住松口。
真是无用。
她扭过头不看他,他却主动靠近。
感受着那淡淡的冷竹香和殿内熏了许久的龙涎香气缓缓接近,她捏紧了手。
指尖死死掐着掌心,不让自己失态。
她也不是傻子了,原本今日便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前几日刘婶子拉着她神神秘秘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硬生生把她讲得脸色烧起了红云。
刘婶子那样说着,她脑海中也隐隐有些印象,自己摔落山崖失忆之前,似乎和自家郎君也是情好的,刘婶子拿着的册子里,有不少……
她止住想法,六郎待她极好,知晓她身子弱,从未碰她,但今日,她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做些什么的。
都怪这个脑袋不知怎么想的陛下,抢了她,囚了六郎。
今日,今日眼看着……还要……
云烟不动声色地又往后缩,可根本没有她再移动的空间了,感受到自己掩着的锦被被人掀起,冬日稍稍带着寒气的空气瞬间涌进,引得她打了个寒战。
“害怕什么,”燕珝声音极轻,带着点笑,“不会以为朕要对你做些什么吧。”
云烟错愕的眼神中,燕珝只是将她的双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轻轻揉着她被掐红的掌心。
“该给你的指甲修掉了,对自己怎么也这么狠心。”
“没有也。”
云烟闷声道。
燕珝正摩挲着她的掌心,将微微发凉的手掌搓热,掌心的红渐渐蔓延到指尖,“嗯?”
他没听清。
云烟垂着脑袋,看他一点点揉搓着自己的指尖,万分熟悉的动作,心里泛起了痒。
“我是说,没有‘也’。”
她道:“我没有对旁人这样。”
“伤害自己么?”
燕珝松开她一只手,拿起另一只。
云烟也渐渐放松,看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虽然还有些瑟缩,但已经比最初自然许多了。
“嗯。”
她轻声。
“没有对别人狠心。”她重复。
“怎么没有?”
燕珝的手逐渐加重,按在她方才掐着掌心的地方。
云烟吃痛,抬了眸子嗔怪地看他,像是在责怪,又觉得自己如此不好,缓缓收回视线。
燕珝紧紧抿着唇,生怕自己心中的不平就这样溢出来。
她是只对自己狠心,伤害的永远只有自己。可她何尝对他不狠心?
明知道,她明知道他心中有她,有多在乎她。
无论是名分,还是荣华富贵,他都能给她。包括他那颗在她眼中不值多少价钱的真心,早就原原本本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她当真半分不知?
在南苑为他庆生的时候,想的到底是与他岁岁年年,还是早日远走?
点燃帷帐,将烛台打翻的时候。
她可有半分后悔?
……可有半点想到,他?
燕珝眸中暗沉,握着她的掌心。
“你怎么不狠心,今日不是还咬了朕吗。朕如今手上还留着某人的牙印,怎的,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不认账了?”
“……这是,”云烟方才说不伤害别人,这会儿证据就摆在眼前,他衣袖中微微露出的点点白色绷带刺激着她的大脑,“例外。”
她小声维护自己的尊严,“很少的,偶尔的例外。”
“哦……朕知晓了。”
燕珝轻抚着她掌心,将她的手包在他的掌中,紧紧握住。
“朕在你这里是例外,”燕珝垂头,可以不去看她抗争的眼神,“不过一日,云娘子便对朕情根深种,世上这么多人,偏偏咬了朕。还说是例外,朕知晓了。”
“才不是!”
云烟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拉紧,抽不回来。
缩久了腰酸背痛,不知何时腿也麻了,一碰就难受。
她反驳:“那也是因为陛下强人所难,你若不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也不会被咬。”
不知何时,她说话的胆子都大了许多,没了最初那样的拘束。
心中还是怕的,但因知晓他不会伤她,反而仗着这张脸他没法儿剥下来,说自己的真心话。
“……而且不是只咬了你一个,”云烟咬着牙,感受着自己唇间的苦涩之意,“前些日子,还咬了歹人呢,疼的她松手,然后一招就被我夫……”
“被六郎制服了。”
云烟力证她不是只咬了他一个人,他不必在此脑补什么例外。
燕珝点头,“那日还不知谁家小狗儿咬了她手臂,害的仵作验尸的时候比对许久,原来是你这只牙尖的。”
玉珠尸检的结果他知晓,牙印他们起初都没放在心上。玉珠这等刀尖上舔血的人,身上有怎样的伤都算正常。
她也确实是被季长川断了经脉,一剑封喉。
燕珝其实是想留着她性命的。
她知晓甚多,若能生擒,应当能问出些什么。包括她那一手前朝的剑法,只怕能牵扯出不少东西来。
他也曾疑惑为何季长川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杀了她,但既然已经死了,他也没什么质疑他的必要。
现在想来,当时玉珠应当是瞧见了她,才被他封口。
玉珠应当也在许久以前,季长川生擒韩文霁的那夜,便已经见过她了。
燕珝按着她的手腕,细想那日。
屏风后的,果真是她。
他不会认错,但凡他当时,再往前一些,再靠近一些。
……他就能早些找到她。
燕珝阖上眼,忽得觉得有些累。
烛光幽幽,窗外彻底黑了下来。宫中各处燃上了灯烛,照亮底下的方寸。
燕珝松开了手,起身,朝外走去。
云烟也想动,可手脚上的锁链提醒着她如今她根本没有自由,只能在这榻上。
她……有些饿。
但她不敢说,也不好意思说。
她甚至还想如厕。
哪怕方才都顶撞过几回了,这会儿男人站起身,极高的身量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还是让她瞬间清醒,找回了自己的定位。
男人朝外走去,一会儿若有宫女进来,她请她们帮忙好了,云烟咬着牙,满脸羞意。
晨间为了上花轿不出丑,根本没吃东西。
白日里哭了闹了,甚至还头疼到晕过去睡了一觉,精神一直紧绷着,直到现在稍稍松懈下来,才觉得腹中空空,甚至饿得有些难受。
她没有味觉,不爱吃东西的。
可她会饿。
云烟垂着眸子,料想日理万机的陛下定不会管她了。今日本就是被掳来,白日里忍了许久,这会儿到了夜里,定要将她……吃干抹净!
她揉了揉坐了许久发麻的腿,还有酸胀的后腰,想着一会儿能不能用来月事了的借口先躲过今日——
门又被推开,隔着那红木雕金漆的屏风,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只听脚步声稍稍重了些,像是不少人进殿又退出去,将什么东西一个个摆放在前殿。
她害怕自己的窘态被人看见,这样被锁着……根本不想见人。
今日那宫女,已经让她很难堪了。
等了许久,没看见燕珝的身影。
她孤零零一人坐在她上,听着声音渐弱,最后退出去的人又阖上了殿门,巨大的福宁殿又一次恢复了寂静。
好像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声。
她屏息,忽地闻到一阵香气。
食物的香气。
她动动手腕,锁链又发出细碎的响声。
“就这样激动?”燕珝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屏风旁,立着身子,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云烟咬着唇,她是饿了,可绝不能在他面前丢丑。
扭过头,一屁股坐回去。
“不饿。”
“朕也没问你饿不饿。”燕珝缓步走过来,凑近她,将她手腕和脚腕上的锁链解开。
随着“啪嗒”几声轻响,云烟又恢复了自由。
还没等她活动刚恢复自由的手脚,她的手腕便又被男人的掌心牢牢握住了。
燕珝牵着她,起床,蹲下身子,将精致的绣鞋套在她脚上。
云烟不知他这是作何,浑身僵硬。
“走罢,吃饭去。”
云烟没动。
燕珝当她在气方才他笑她,好声好气道:“朕没说你饿,朕饿了,来陪朕用些。”
云烟晃了晃手腕,让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脸上。
那张小脸继续仰着,带了些难为情。
“不,不是,”她声如蚊蚋,“是我腿麻了……走不动。”
第55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1)
燕珝的眼神微一怔凝,落在她放在榻边的膝盖上。
她仰着头,将他的身影完全盛进了那双如水眼眸,带着盈盈秋波,还有些怯意。
燕珝轻叹口气,想起她方才害怕,一直往后躲,确实蜷缩了许久。
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谬,这个时候,竟然还能因为她并非因为生气才不动而松了口气。
当真在她面前没道理极了。
白日里预想的那许多,他原想的质问,准备好的话都被她的失忆打得措手不及。又见她现在模样,比从前鲜活许多,只能叹息。
从前在南苑的阿枝,比她如今还要生动。云烟现在对他还有着畏惧之意,当初的阿枝,比之更甚。好像她的脑中自有一套逻辑。
他便是被带进了她的逻辑中,从此便再也出不来了。
好在如今的她,纵使惧怕他,也没有像后来的阿枝那样,表面顺从恭敬,内心如刀割,折磨着她自己。
燕珝认命了。
他蹲下身,长指触上她的裙摆,换来云烟再一次的瑟缩。
略一抬眼,“有什么好躲的。真要对你做什么,你还能等到此时?”
云烟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指尖隔着衣衫,在她的裙摆处落下,轻按着她的小腿。
腿正麻着,一碰便下意识轻颤,换来更深层次的细痒。
从小腿处一直往上,延伸到后腰。感觉自己的整个下半身,都因为这个蜻蜓点水的触碰,而变得格外敏感。
云烟心中大乱,可男人看着波澜不惊,倒显得她有些轻浮。云烟咬着唇,看他的手一点点抚上,按了按。
呼吸停滞。
云烟发丝轻轻散落在他手背上,她弯了弯腰,看着燕珝耐心地帮她活动着腿,转着脚腕。
男人清冽的声音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可还有别处难受?”
云烟摇摇头,没说话。
男人抬眼,目光相对。低垂的眉宇透着些拘束,视线垂落在他手上,不发一言。
燕珝心下暗叹,她还在怕他,就算有什么也不会轻易说出来。见她腿脚恢复了灵活,便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继续牵着她,道:“看看现在能否走动。”
云烟稍活动下就好了,被燕珝这样揉着,直感觉脚腕都在发烫,这热意一直从小腿肚缓缓传上去,倒比那僵久了的麻更让人心颤。
她点点头,“好了。”
顺着燕珝拉她的力道,有些发软的双腿踩在了坚实的地砖之上。
这次没有脱力前倾,云烟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虽然还是被他拽着,但同今晨,她抓着盖头被他强硬地拉出去,有着明显差别。
这样似曾相识,但又完全不同的场景让云烟稍稍怔愣。
是什么,让她在短短一天,就从今晨那样愤恨的态度变成了现在这般,被他牵着也无意甩开的模样?
云烟只能在心中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为了关在天牢中不知生死的六郎。还有哪些被押着的乡亲,也不知现在究竟如何。
陛下强抢民女肯定是丑事,传出去那可是丑闻。云烟只怕他要杀人灭口,将所有的目击证人全部杀死。
堪堪走了几步路,云烟脑袋里就又含含糊糊装了一大堆想法,一圈圈绕着她。
没注意二人已然走到了前殿,燕珝按了按她的手腕,将她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
云烟方回过神来,便感受到手腕上又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缠绕着,那冰冷的触感随着“啪嗒”轻响,锁扣又一次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云烟抬起手,感受着着锁链在自己手上的触感,正准备认命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声轻响。
男人坦然自若,将自己右手也系上,同她相连。
“……”
云烟想要说些什么,又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好歹是陛下,万民敬仰,被当作天神一样看待的陛下,若说强抢民女还能是这位陛下看见相似脸庞情难自已做出的糊涂事,那现在这般呢?
……把自己和她一起锁着,是什么意思?
云烟从未在季长川送来那些正经话本里看到这些,他送来的话本子中,顶多有些感情纠葛,让人抓心挠肝想一直接着看。
可她在刘婶子没收刘家小郎君偷买的话本子中,没少看到锁链这等事务。
但那话本中的故事再激烈,也顶多绑一个呀!给他也捆着是要做甚!
云烟完全看不懂他了。
她一脸难以言喻地站在桌前,长桌上摆满了佳肴,香味一阵阵飘进她的鼻腔。云烟软了神色,民以食为天,她确实是饿了。
燕珝坦然自若,将手中的钥匙随手一扔,云烟看着那金色的,小小的物什从男人的长指中飞到不知何处,脸都僵了。
被牵着坐下,细细的锁链被掩盖在衣裙之下,云烟僵硬地坐着,看燕珝坦然自若地用他那缠绕着锁链的手为她夹菜。
“吃。”
燕珝淡淡吩咐,语气中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不容置疑。
云烟咽了口唾沫,只好拿起银著,将碗里的东西塞进嘴中。
她已经尽力想要忽视自己手上的锁链,可受不了燕珝一次次抬起手,将那锁链又露出来,甚至在她面前晃啊晃,占据了极大的注意力。
……
云烟垂眼躲过那光泽,小小叹气。
真的很难不注意啊。
“铛铛”两声,赤金小勺将她面前那鸳鸯莲瓣纹金碗敲响,云烟抬起视线,不解地看向他。
燕珝看她注意力根本不在用膳上,沉了神色,“又在想什么。”
云烟摇头,拒不回答,赶紧喝了口汤。
食不知味,反正她都尝不到味道,随便将碗里的东西一点点放进唇,又随便嚼了嚼咽下。直到男人轻哼一声,止住了她想要说“吃饱了”的话。
“看你吃得挺香,”燕珝面上带着点浅淡却不及眼底的笑,“那便告诉朕,味道如何?”
云烟睁大眼睛,他哪里看出来的……
“我……”云烟张了张嘴,料想他许是不知自己没有味觉,稍沉默一瞬,道:“陛下可能不知道,我……尝不出来味道。”
“朕知晓。”
燕珝那双乌黑的眼瞳在幽幽烛光下显得有几分专注,“尝不出来,那就感受口感。告诉朕,刚吃了什么?”
“啊?”
云烟错愕,哪有这种要求——她看了看自己碗中,什么样佳肴都有,红的白的,油炸清蒸,俱都放在碗中盘中,盛在她面前。
她方才囫囵塞了些,顶多记得自己刚刚吃了个白色的,剩下的……
圆溜溜的眸子诧异地看向燕珝,眸中尽是不可置信。
换来燕珝并不温柔的点头,“朕叫御膳房准备了一日的晚膳,你便这样糟蹋?你可知这小小一盘,便是多少银子?”
“吃了……”
云烟埋头,赶紧仔细盘算着。
只恨御膳房为什么不能好好做,肉就是肉,菜就是菜,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形状。
她看着那白色的方块状,记得放入唇中的时候入口即化。顶着男人这样沉的目光,云烟头都大了,只能先蒙一个。
闭上眼,心一横。
“牛乳糕。”
“哪里有牛乳糕,”燕珝轻声道:“是你想吃牛乳糕了罢。”
云烟抿唇,看着碗中那白色的块状,看着就很像糕点,为什么不是牛乳糕!
拳头硬了。
燕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鱼糕。”
“若再不好好吃,晚间饿了也不会给你零嘴的。吃饱了再走。”
燕珝没有继续追问,想也知道她根本说不出来。云烟倒是如释重负,这下用心了,每吃一口都要用心审视,仔仔细细瞧清楚了才吞下。
……虽然还是尝不出来什么。
看着燕珝停了筷,云烟也赶紧放下了筷子,燕珝挑眉,云烟几乎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吃饱了?”
云烟点点头,“这次用心吃了。”
她强调,“用心吃。”
燕珝不置可否。
云烟看着满桌佳肴,稍稍默了默。见他想要起身,云烟没动,晃了晃手上的锁链。
燕珝垂眸看她。
“陛下,”她声音没了之前那样怕,听着顺耳了很多,“陛下心情好吗?”
燕珝静了一瞬,“一般。”
云烟继续拉拉锁链,“一般是,好还是不好?”
她轻轻抬头,对上燕珝的视线。
燕珝等着她说接下来的话,云烟看着他,眼中浮现出一丝挣扎,像是在犹豫怎么说。
“怎么了,”燕珝看了看她,“若是觉得好吃,明日再上。不必留恋。”
他自然知道她肯定不是为吃的,就是看她这样子,莫名有了心情,想要逗逗。
今日也算是忙碌疲惫,但他只要有她在身边,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陛下,你知不知晓……”
云烟声音有些细弱,她晃晃脑袋,“陛下如果心情好的话,能不能把这个,解开啊?”
她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晃了晃手腕。
这锁链不知是什么做的,明明很细,但意外地牢固坚韧,她在榻上的时候偷偷挣扎过,半点没扯动。
闪着金属光泽,却又不像金子那样软,有些凌厉的光。
“你要做什么?”
燕珝抬起手腕,拉动她的手也动了动。
云烟不好说自己要做什么,她只觉得难为情。
支吾道:“难受。”
“朕也得听听,你的想法吧,”燕珝带这些调笑,“方才在榻上,还有用膳时,未曾见你难受。怎的这会儿……”
云烟脸色又涨起了红。吃饱喝足,本就许久未曾如厕的她觉得浑身难受,但一想到手上的锁链,心中比身上还难堪。
“陛下也是人,不知道,不知道我心中想什么吗?”云烟有些气恼,觉得他肯定看出来了,在戏弄她。
“不知晓,”燕珝摇头,看着她有些气鼓鼓的侧脸,“朕总归猜不透你的心意,朕害怕你跑了,只能用锁链给你锁住。你让朕放开容易,日后若是离开朕身边,朕何处寻你去?”
“不会走的,”云烟下意识道,看着男人的侧脸,又补充道:“陛下这样大的本事,有着滔天权势,我又在陛下的宫中,哪里能出去。”
“这不一样。”
燕珝垂眸。
“你想走但走不掉,和愿意待在朕身边,不再离开。这不一样。”
云烟当然知道不一样,她只觉得他真是……可能是用强权压人习惯了,难不成忘了她是今晨才被他掳来的吗?
她怎么可能愿意乖乖待在他身边。
云烟自己都沉默了,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勇气,开口。
“陛下,”她努力平稳着声线,“我要如厕。”
“陛下这种时候也要陪着我吗?”
“也不是不成……”燕珝看着她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只好软声道:“成,解开可以。钥匙方才你看着朕扔了,还得找找。”
云烟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站起身来,往方才记忆中的方向走。
燕珝跟在她身后,看她有些气恼但没胆子在他面前发的样子,蓦地想起当年在南苑,她也常常这样心里憋气。
透过她的发顶,多年前在南苑那个身影,同现在有些气鼓鼓的背影逐渐重合,融为一体。暖黄色的烛光下,她身上的衣裙透着暖光,像是盈润的白玉上清润的光辉。
比月色皎洁,他想。
云烟无暇顾及他心中在想什么,心中又羞又恼,只觉得自己简直丢人极了,如厕这样的事,她连六郎都没说过,如今却在这样一个强盗似的人面前提起,甚至还要和他挨得这般近,找这个让她觉得羞辱的,锁链的钥匙。
肩头微微耸动,泪意还没出来,细肩便被人拍了拍。
“找不到的话,你我一同去,也成。”
燕珝真心实意为她提出解决办法,“朕不会看的。”
“当然不成!”
云烟带着些怒火,几乎是吼出来,“钥匙干嘛要乱扔,又没有很帅!”
咬着牙,她垂首继续在不算明亮的角落里寻那钥匙。
燕珝知晓她是真的不开心了,像个少年惹了心爱的娘子发恼一样,稍稍垂首,也蹲下身,同她一起寻。
他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罢了。常年在高位上让他极少有时间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高处不胜寒。作为上位者,他的每一个决定,甚至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有可能被手下人多次揣测,得到不同的结果。
他极少这样,像是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同她一道寻。
云烟腰疼,蹲久了发晕,刚站起身,便瞧见目光所及的银瓶之上,有着金光一闪。
她大步过去,拽得燕珝也只好起身,二人凑成一团,终于寻到了那解救云烟的钥匙。
云烟半天不得其法,越急越解不开,燕珝叹口气,只好从她手上接过那小巧的钥匙,将其插入,旋转。
“别急。”
“难受的不是你,当然不急。”云烟语速都有些快,手终于重获自由,赶紧离他远了几分,站直了身子,环视着周围。
燕珝拍拍她的手背,给她指了方向。
叮嘱道:“不知在何处,随便找个宫女便是。”
云烟咬唇,顾不上别的,径直往那个方向去了。
宫女比她想象的还要多,还要轻柔,她甫一张口,便为她准备了新的寝衣,等她如厕后沐浴用。
也不知是不是燕珝的吩咐,不过片刻,热乎乎的水便抬了进来,倒进了浴桶。
云烟赶鸭子上架一般,被人按着用牛乳,还有些不知名的花瓣泡了澡。被许多人围着哪怕不适,也不好提出,只能闭上眼睛,将自己当一具死尸。
忍,她忍。
今夜只怕逃不过,一会儿会如何她心里有数,这会儿的耻辱……她忍。
就当为了六郎。
心中横生出不少悲壮来,云烟被扶起,擦净了身子,又套上寝衣。
“没有,那个吗?”
云烟欲言又止,面生的宫女公事公办道:“回娘子,只有这些。”
云烟死死咬着唇,好好,图穷匕见了,连肚兜都不给她准备。
那还装模作样地准备这样一套衣服做甚!
她扭捏着出去,生怕身上的不同会被人发觉,直到瞧见外面无人,她才松了口气。
目光渐渐落在殿内。
她不知道自己在宫中何处,只觉得这个殿中好像有些没有人气。应当是极少居住,哪怕燃着炭火,也没得觉得有些阴冷。
毕竟是冬日,她刚沐浴出来,身上还带着潮气,站了会儿便有些冷了,她刚一转身,燕珝披着外衫,里头穿着单薄的寝衣,正朝她走来。
云烟倏地攥紧手指。
燕珝神色如常,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云烟瞧瞧打量着他的神色,口中有些干涩。
“站着做什么。”
燕珝比她高出不少,站在她身前,像是能完全地笼罩住她。
“方才,”云烟捏着手指,嗓音低沉,“方才若有得罪陛下的,请陛下,别生气。”
她软着嗓音,知道皇权不可违逆。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方才冲动恼怒,心中又有不平委屈。各种心绪交杂,很是难受。
沐浴的时候,那样被人摆布着,更让她明确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可她只听到一声轻叹。
“过来。”
云烟看向他。
燕珝已经坐上榻,向她伸出手。
云烟垂首,缓缓挪步,一点点挪过去。
“陛下……”
她眸光盈盈,盛着怯意。
“别用这种眼神看朕,”燕珝嗓音喑哑,顿了顿,才道:“你睡里面。”
云烟被拉着,牵进里侧。燕珝没去看她,揉揉眼角,起身将烛火熄灭。
室内骤然暗了下来。
还没有适应这种黑暗,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身体其他的感官便变得更加敏锐。云烟听到他上榻。
感受着身侧床榻微微下陷。
听到他将锦被,盖在自己身上窸窣的声响。
云烟紧紧闭上双眼,身子忍不住发寒。
可她的手被握住了。
“很冷吗?”
云烟睁开双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她也能感受到眼前人真心实意的关切。
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那源源不断的热意,明知他看不见,仍摇了摇头。
“不冷。”她声音很轻。
轻得像是袅袅清烟,一吹便散,让人不敢惊扰。
他稍微靠近了些。
“那你为什么,一直发抖。”
云烟心中发酸,几乎用气声道:“有些,拘束。不习惯和人睡在一起。”
“骗子。”
燕珝下定论。
明明是害怕。
她什么时候不习惯和人睡一起?当初还抱着枕头被子来找他过,可怜兮兮的眨着眼求收留。便是茯苓,她都和她睡在一起过。
她明明很喜欢。
只是现在不想和她而已。
云烟莫名其妙被一声控诉,感受着手收紧,滚烫的躯体贴了上来。
她浑身僵直,只怕他要做些什么。
他这样热,这样有力,就算做些什么她也无法抗争吧。
可他半晌没动,好像就要这样睡过去一样。
云烟缓缓动了动身子。
“别动,”燕珝蓦地按住她,“睡觉。”
“……”
云烟想抽走她的手,却换来他更紧的拥抱。
“拉着朕,或是被锁链锁着,二选一。”
声音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云烟好像能听出来他的语气。
“……那就,拉着吧。”
她弱弱开口,选了个能接受的。
热的手掌,和冰冷的锁链,她还是能选出来的。
拥抱渐渐加深。
单薄的身躯被他环住,云烟靠在他的怀中,听他有力地心跳一声声传入耳中,莫名的安心,又莫名的熟悉。
真是……莫名。
云烟心头微颤,好像自己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心跳逐渐变得步调相同,同样有力。
“别怕朕,”燕珝下颌微微贴近她的发顶,无比眷恋地轻蹭,像在寻求她的怜惜,“别害怕我。”
云烟僵直的身子缓缓放松,她这会儿是真的觉得,他不会伤害她了。
男人的身影又从发顶响起,胸腔震动,“朕不会强迫与你……你那脑袋里也少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没有想。”
云烟脸都要烧起来了,什么啊,她才没想。
得了个准话,她起码放了些心。
上好的银炭在深夜里发出噼啪轻响,云烟听着这声音,还有身边人沉缓,悠长的呼吸声,渐渐忘了害怕。
困倦袭来,她一点点闭上双眼,微微侧过身子。
燕珝眸光微动,顺着她侧身的力,松开手让她能有更充裕的空间翻身,又在她睡定之后,将手渐渐放下,继续收紧。
从背后环绕着,怀抱着。
将自己的热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他的阿枝,他的妻子,在无数个日思夜想的日日夜夜,终于回到了他的怀抱。
哪怕她害怕他,哪怕她不记得他,哪怕她心中想着别人。
也没关系。
起码她在他怀中。
那样柔软的身躯,能容纳他一切的烦忧。
燕珝靠在她沐浴后,有着淡淡清香的发顶。
一同坠入更深的梦境。
第56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2)
更深露重,夜色深沉。
秦宫中的第一个夜晚,月上中天,星子稀疏,散落在漆黑的夜空。
燕珝感受着自己怀中温热的身躯,一点点被黑暗掠夺了意识,陷入无尽的梦里。
……
他睁开眼,怀中的触感不在,燕珝一激灵,瞬间便清醒过来。
环视四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下意识想要呼唤,却忽然顿住。
这不是现实,这是梦中。
他有许久都没能梦到她了,朝政很忙,不可能完全做到随心所欲地想睡便睡。稍多睡些时辰,不止是孙安,还有哪些烦人的言官便又要开始吵嘴。烦不胜烦。
寻来的道士说,那梦,可能是她的亡魂在他身边,不愿离散。
他挣扎许久,问那些道士,她如此,究竟能否顺利往生。
道士问他,陛下究竟想要娘娘留下,还是往生。
燕珝怔愣良久,最后还是让他们下去了。
此后一月,他未曾召见过任何道士,也刻意没在梦中寻她。只有极少数,他想她想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才拿着他的同心结,祈求同她在梦中,再见一次。
他今日入眠,有她在怀中,早便忘了那同心结。今晨被付彻知在勤政殿叫醒,那同心结应当还落在那里。
不在此处。
没了那同心结,怎么还能梦到……燕珝稍回神,看向梦中的环境。
在东宫,他堪堪分清了环境,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倩影已然推开了东宫的大门。
这梦中,也恨寒凉。燕珝闭上双眼,感受着有些凉的气温,还有那不甚好闻的炭火味儿。稍一思索,想起此时他们应该在……顺宁二十一年。
顺宁二十一年,他睁开双眼。
看着少女翩跹的步伐,带着些笑。
阿枝朝他走来,身后神神秘秘地,不知拿了什么东西,面上的笑也有些狡黠。
万分灵动。
燕珝光是看着心情就极好,看着她往这个方向走来,下意识张开手想要接住,却猛地想起自己在梦中。
她不是在对自己笑。
是对曾经的他笑。
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憋闷。他约莫明白这是什么时候,也记得当时的他,是怎样的一个臭脾气。
在现在看来,颇有些不识好歹,他这么评价。
嫉妒。
他觉得,自己在嫉妒曾经拥有这样好的她,却不懂珍惜的,少年的燕珝。
但……他当时也才……十八岁,还未满十九,感情经历匮乏得可怜,在这样尔虞我诈的深宫中,哪里知道这是情。
心中早便被无数场风拂过,在贫瘠的荒原上洒满了种子。等他回过神来,甘霖初将,已是草木繁盛,再不见荒原。
阿枝越过他,悄步走到书桌边。
“嘿!”
书桌旁有些消瘦的少年抬首,半点没被吓到。
“推门的声音那样大,还想吓人?”
声音浅淡,语气平缓,没接住她欢喜的情绪。
阿枝也不恼,自顾自将身后的东西拿出。
“瞧瞧,这是什么?”
燕珝没抬头,垂首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缓缓抬眼,“什么?”
阿枝伸出手,递给他瞧。
“纸,还有些墨。”
燕珝视线落在她手上包好的墨砚上,底下的宣纸叠得整齐,干干净净。
喉头微动,“哪里来的?”
她前些日子看他的东宫中有不少书册,便知晓他博学。但他禁足中,没了日常笔墨供应,宫中余量不多。她是提过几次要给他寻些纸墨,但他没当真。
燕珝不蠢,知晓她对他好,一是看他可怜,尽点善心和责任,二是……最重要的,她怕他死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皇族人,他这会儿若死了,殉葬避无可避。
但这笔墨,毕竟是生死之外的。
他抬眼看她,因着膝盖的伤还没好,他的腿上被她强硬地带上了两个护膝,这会儿只能坐着,抬头看她歪着脑袋,偷瞧他写的字。
“咚咚”。
他轻敲桌子的边沿,唤回她的神智。
“哪里来的?”
又重复了一遍。
阿枝看他没接过,讪讪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放在他手边,推了推。
“宫里,都能换的。”
燕珝轻叹。
“你那笼箱中的东西,能换多久?”
“还有很多,不少,”她汉话还不是很好,比划着,“这个是够的。”
她完全不懂自己那笼箱之中的东西究竟值多少钱,包括茯苓。她们主仆二人,拿贵价的珍宝去换根本不值钱,却自以为很好的纸墨。
这些纸,只怕也是同她们交易的宫女太监们偷来,或是低价从外面买来的。
燕珝垂眸看着那笔墨,又看她眼神偷瞄他纸上的字。
原也不是为他,燕珝心中嘲讽轻笑,是她自己想认字。
自己那日鬼使神差将话说出了口,说教她认字。没几日她便这样将纸笔都送了来,原来并不是为他。
燕珝看她那眼神始终粘在纸墨上,都不舍得分他半分,出声道:“看得懂吗?”
阿枝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不会,只是觉得殿下这几个字画得真漂亮,不像她有时用树枝在沙地上学着描的,总是歪歪扭扭,没个形状。
“上回,是不是说教你写字?”
“啊?”阿枝忽得回神,脸上有些红,“对,对。”
是说过,她也一直记着呢。
……不过她送来纸笔不是因为这个呀,她是真的觉得,他喜欢,并且需要这些。
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因为这个才眼巴巴送来讨好他的吧?阿枝咬了咬唇瓣,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解释。
汉话,好难。
细细想来,她觉得自己也有些多余……其实,只要保住他的命就成了,不是么?
阿枝心中偶有懊恼,但看见他书写时那专注的模样,便觉得怎样都行。
不过是些笔墨纸砚而已。
罢了罢了,管他如何想的,他之前主动提出教自己写字,想来应当不会介意。
她微微有些上挑的眼尾带着点试探,道:“那……殿下可以教我吗?”
阿枝推了推那墨砚。
“就当,拜师礼?”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阿枝看他稍动了动,点头。
“来看。”
阿枝凑近了些,站到他身侧。
稍微站近,二人身上的气息便开始交缠。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不同北凉人浓重的体味,也不同大秦时兴的熏香,只是淡香,一点点旋入燕珝的心尖。
而燕珝身上淡淡的草药味,还有些刺鼻的艾草气,一层层缠绕在阿枝的周围,直直沁入躯体,到她的每一处。
距离有些近,他们两人都这么觉得。
稍稍僵了一瞬,燕珝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个僵硬的氛围。
“会握笔吗?”
阿枝站在他的左手侧,右手一抬,不小心便触到了他的肩膀。
他本就是坐着,她站着。这样高低交错着极容易碰上,两人都一顿,阿枝主动退开些,这才抬手,接过他递来的笔。
她没见识,也没摸过几根笔,说不清这是什么材质,只觉得摸着极其舒服,像是玉一般,触手升温。
特别是……从他手上接过,好像还带着点他指腹的温度。
阿枝冰凉的手触摸到那点点温度,好像手指的僵硬都开始融化。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好像会一点。”
偷学着还是握过笔的,但是握得好不好,标不标准,她就不清楚了。
她按照印象,将笔握好,递给他看。
燕珝抬眼,没说话。
叹口气,抬手,将她的手轻轻拉到身前。
阿枝被带得微微前倾,身后的发丝不算规矩地飘落下来,撒在他的肩头。
燕珝微微侧目,却没将其拂下。
阿枝全神贯注着,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看着燕珝长指拿起另一只毛笔,做出了正确的姿势给她看。
她定睛细细瞧着,根据他的动作调整着自己手指摆放的位置。明明看着指节摆放的位置极其相似,可他看着就姿态闲适,她却歪歪扭扭,甚至别着有些难受。
“不是如此,”燕珝声音很轻,稍稍靠近,那肩头的发丝垂落更多,同他漆黑的墨发渐渐纠缠,“这根指头不要那么僵硬……”
他抬起手,将她的手拉近,捏住她的指尖,将其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
燕珝在室内待了许久,虽说炭火不好,但总归是暖和的。阿枝从外面进来,身子还凉着,手指有些冰,带着点春寒的僵硬,还有些……同他靠近的紧张。
冰凉的玉指忽得接触到那样热的指腹,她抿着唇,掩盖着手悬空着的轻颤。
好歹是个男子呢,阿枝忽得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想要直起身,却被他拉住了指尖。
他看着心无旁骛,阿枝也不好分心,只能将目光继续落在笔上。
燕珝将她的手指摆放好,道:“试试看,自己握着。”
“……好。”
他收回了指尖,方被暖好的指尖忽然落空,被稍冷的空气继续寒着,显得有些孤单。
阿枝活动了下,点头:“可以动。”
燕珝看她如此,让了位置,道:“来试着写几个字。”
他也没教过人,时间太长,他也不记得自己当年学写字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情境了。只记得他开蒙很早,极小的时候就被母后押着坐在桌前,学着握笔,写字。
那样的记忆并不算愉快,但他是个好孩子,好太子。
他至今都不觉得这样很好,可他也不觉得,那样不好。
矛盾而又复杂。若没有当时,也没有如今的他。
收回思绪,看着阿枝小心翼翼地学着他的样子,沾了点墨,挺直了背脊,将笔落下。
“啪”。
笔还未落,墨点先落。
偌大的一个末点在燕珝方才写好的字旁,刺眼得很,丑得要命。
“……”燕珝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挪了脚步,阿枝却觉得他还不如说些什么,脸都涨红了。
燕珝摇摇头,“继续写吧,矜持些。”
阿枝咬牙,心一横,睨着燕珝方才写好的墨迹,照猫画虎随便写了个什么。
不认识,管他的!
似乎听到他一声叹息。
燕珝站近了些,能感受到他站到了她的身后,虚虚揽着她,右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虎口处张开,大掌将她的五指紧紧包裹,穿过她指头的缝隙,握住了毛笔。
“放慢写,这样写。”
声音从脑后,又像是从耳边传来,阿枝耳边一阵酥麻,好像背后有着无数只小虫爬上了她的后背,好不自在。
燕珝握着她的手,神色如常。
轻轻运笔,按压,抬起,又拐弯。
稍有些繁复,不同阿枝印象中简单的方块字,她好奇:“这是什么字?”
燕珝一时未回答,直到带着她的手写完最后一点,才将笔从纸面上抬起。
声音清冽,犹如玉石。
“燕。”
“燕?”阿枝重复,后又恍然,“哦,你的姓氏。”
她垂首,仔细琢磨着这个字。
好看,很漂亮的字,但她看不太懂,只能一遍遍在脑海中描摹回放方才的一笔一划,希望能记住。
“不过,为什么是,燕?”
阿枝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燕珝也理解了她的意思。
问他为什么第一个字,写燕。
他垂眸,看着自己握着她冰凉的指尖写出来的字。
较之往常,并不算好看,毕竟手中还有一只不太听话,好像有自己想法的手。
他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第一个,要写这个字。
严格来讲他并不在意姓氏之类,也并不为自己姓燕而荣耀,在王氏倒台之前,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更信服王这个姓氏。
她这样问,倒让他愣神。
“顺手写了。”
他随口道。
可他心里似乎明白,并不如此。他只是想……她落笔,就应该要写这个字。
少年人脑中这般想了,便顺势继续做下去。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凝视。
“还有一个字。”
阿枝声音清越,道:“我知晓!是,‘珝’。对吗?”
很有些邀功的意味在,声调上扬,很是动听。
莫名地,燕珝忽然也不觉得她那奇怪的口音难听了,在她念出他名字的时候。
燕,珝。
比“殿下”好听,不知道要好听多少倍。
少女明显不知身后人的心思,跟着他的手在纸张上涂画一样,画出了第二个字。
她认真地看,认真地学,眼睛跟着手,渐渐忘了那被他握着的怪异感。
燕珝写完,将分寸拿捏得极好,松开了手。
“学会了吗?”
“学会了,”阿枝回答得干净利落,再次重复,“会了。”
“试试看。”
燕珝轻声,侧身让开,站到了长桌的另一侧。
阿枝点点头,眼神又描摹了一遍,沉下心静下来,落笔,回忆着方才的感觉。
第一个横落下,阿枝抬眼,看燕珝的反应。
见他面色凝重,没有说话,怯怯抬手,继续写。
画完第一个字,燕珝声音稍显沉重。
“不是说,学会了吗?”
“……看会了,”阿枝挠头,有些羞涩,“我以为我会了。”
换来眼前人长长的叹息。
“罢了,是我不好,不应该先教你这些。”
燕珝看着那粗得跟毛毛虫一样的笔画,道:“先练横吧。”
他上前,如同方才一般,握着她的手,缓缓落下一横。
写完,阿枝看着,面目轻松。
“这个简单。”
燕珝不信,让开看她写。
果真,那墨色的毛毛虫扭得比方才还要欢快。
他扶额,却听阿枝道:“还好啦,我其实、会写自己的名字。”
“名字?”
燕珝疑问。
阿枝看向他,眼中尽是雀跃。
“对,同这长的差不多。”
燕珝沉默。无论是阿枝,还是李芸,似乎都和这个毛毛虫关系不大。
他只是道:“你写给我看。”
“好。”阿枝落笔,画了一个不算直的直线,在他灼灼目光下,加上了一点点……圆。
“?”
燕珝愣住。
阿枝抬头,“不是吗?”
“阿枝呀,”她指指自己,“枝条,就长这样。”
“这如何能一样?”燕珝有些无力。
“你写‘燕’字的时候,长得就很像鸟儿,”阿枝认真比划着,“你看你看,这里,很像吧?”
燕珝无力争辩,只觉得,好像有点……疲惫。
阿枝道:“不对吗?”
没有得到回应,她垂首,看着纸上自己的墨迹,和方才进屋前,燕珝写出来的字,长得好像确实不太一样。
“哦,我还会写这个。”
她感觉到燕珝并不很开心,主动道。
画了一团,涂黑,指着。
“我的大名,芸。”
“云朵的云?”
燕珝沉默,“我看北凉送来的名册上,你的芸是……”
“罢了,”他写下几个字,“这才是你的名字。”
阿枝看着他写得飞快,看来没了她的手在里间,他更迅速些。字也遒劲有力,很是好看。
跟着念。
“阿、枝,李、芸。”
“你的芸,是这个芸。就算是要画,也得这般……”
燕珝觉得自己跟她都学得幼稚了,竟然真在纸上画了起来,回忆着芸香树的模样,将其画了出来。
阿枝张口,“啊,是这样啊……”
她一脸少见多怪,最后皱着眉,摇摇头。
“不大好看呢。”
“就长这般,”燕珝解释道:“下为枝木,上有叶有花,当是黄色,香气浓郁。”
“那我还是喜欢天上的云,”阿枝晃晃脑袋,“好看些。”
同她这样把毛毛虫当自己名字的人,燕珝也没有和她争辩的心思,“好好,随你喜欢。”
室内较之往常轻松了许多,甚至还有着渐渐的温馨,在二人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关系悄然拉近了不少。
阿枝跟着燕珝学字,日日练着,时不时将她的那些东西换回字帖或是笔墨。
到了南苑,不需要换了,但她写的字难度也上了去,更觉吃力。
她手没捏惯笔,右臂经常悬空无力,写一写就容易趁着燕珝不注意,倒在榻上偷偷休息。
岁月轮转,场景更换,燕珝只是站着,心头微涩。
他至今不知道,阿枝是如何走进他心中的。
可能就是这般,一点点将她的影子嵌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他抬起手,手中仿佛还停留着教她握笔写字时,那点点冰凉的感觉。
要是当时顺势给她暖暖手,便好了,他想。
当时的他,还有些傲气,但似乎也在不知何时,同她多了些亲昵。
否则他绝不会这样靠近,这样亲近。
燕珝闭上双眼,感受着一点点脱力的感觉。
他知道,梦又要醒了。
可这一次,他没了往日的害怕。
因为他知道,醒来,她仍在他怀中。
眉头微动,日光隔着床幔撒在脸颊,燕珝缓缓睁眼。
怀中触感真实,她还睡着,缩成一团,眉头皱紧,不知在梦着什么。
他稍稍收紧了些手臂,将她搂紧了些。
姿势一夜未变,身子稍稍有些僵硬,刚准备翻动,便听她轻声呢喃,像是在梦中。
燕珝顿住,稍稍贴近。
细弱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会被误认为是梦中的轻哼。
“好累……”
燕珝蹙起眉头。
“……不写了,够了……”
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还有些……耍赖,赖皮的模样。
燕珝垂眸,想起梦中看见的曾经,她确实是这般同他耍赖多次。
见她闭上的双眼开始颤动,知道她昨晚害怕可能睡得不太安稳,他将手抽回,坐起身披上外衫。
掀开床幔,日光真正照射进来,落在她脸上。
长睫轻颤,云烟睁开双眼,入目便是燕珝冷淡的眉眼,还有他……只穿了寝衣,松松垮垮披着外衫的身子。
她猛地闭上双眼,只希望这还是个梦境。噩梦醒来,她仍然在京郊的小院子里,懒懒晒太阳。
“醒了就别装睡。”
燕珝声音带着刚醒来的哑,他抽身下榻,留着她一人在榻上独自凌乱。
叫了人洗漱,燕珝吩咐道:“过来,伺候朕更衣。”
云烟错愕着爬起,慢吞吞走到他身旁。
表情的扭捏肉眼可见,带着拘谨,燕珝先发制人,问道:“昨日梦到什么了,还在呓语。”
“梦到……”
云烟梦境模糊,只记得点点细节。她只记得,梦里还算温馨,像是在……读书写字?
她垂首,看着燕珝墨色的衣带。
“梦到写字。”
燕珝轻笑,忽得又觉得不对。
她同他……他看了看床榻,未见自己的那个同心结。
她确实也有着一个同心结。
他梦见写字。
她也同样。
难不成……
燕珝眸色微动,心中有了计较,是与不是,日后再议。
来日方长。
眼前更要紧的,是她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燕珝请清嗓,扬声道:“孙安。”
那太监弓着腰进来,“陛下。”
在云烟稍显错愕的眼神中,燕珝抬首,道:“今日起,给云娘子送来些《论语》、《庄子》等书。让她好好认认字。”
“再不济,《三字经》、《千字文》这般的,也给娘子送来。”
云烟抬首,下意识道:“为何?”
她也不是不认识字呀,她认得的!
还会写呢!
燕珝冷哼,没出声。
“朕的吩咐,便是旨意,你只管遵从便是。”
他声音清淡,像是随口吩咐一般。
只是心中暗恨。
好好,他曾经那样费劲,那样尽心地教她写字认字。
不是让她和季长川这般贼子一同看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本的!
看她因为那些闲书,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燕珝负手,看着怔愣的云烟,好整以暇道。
“要读君子书,云娘。”
第57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3)
在云烟不明所以的眼神中,燕珝看着她刚睡醒,还不太清醒的侧脸。
“……”
做什么要她看书,就因为方才说了个读书写字么?
难不成是她昨日提到话本的缘故?
也不至于要给她送书来吧,这是什么路数——
云烟从没在话本子中看到过这种情节……
一时的怔愣无限放大,云烟尴尬站立在他身前,软了声音。
“是,遵命。”
她一点也不适应在陛下面前说话,隐约知道该如何回话,却不想在此刻太过谄媚。
就算要讨好他保住六郎的命,也不好在这样的白日下,诸多宫女太监之前罢?
见她又开始沉思,知晓她脑袋里定是又装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燕珝垂眸,落在她微卷的发尾上。
梦中,她的发丝带着她独有的清香,轻轻垂落在他的肩头。
燕珝眸中微动。抬手,挑起她散在身侧的发丝,换来她本就紧张的身子更显僵直,像是怕他还要做些什么。
云烟觉得有些痒。
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缠绕上她的发丝。
准确来说,是自己的发丝缠绕上他的长指,不算黑,带着点卷曲的发尾从他的指缝中流过,没来由地引起她的一些……遐思。
许是僵直的时间太久,云烟忽得听到他的声音。
“忘了现在要做什么了?”
燕珝带着微哑的嗓音挠过耳垂,云烟猛地回神,讷讷点头。
“没忘,”云烟口中有些干涩,垂首道:“为,为陛下更衣。”
她这样柔顺的样子极大地取悦了燕珝。
男人稍稍勾了勾唇,松开手,让她的发丝再度遮挡住她的肩膀。
虽然对她这样拘谨的模样还有些不满,但看她这样上道,燕珝极为满意。
云烟稍稍靠近了些。
宫女太监都站在珠帘之后,相隔不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羞耻,自己这样衣衫不整,还要给他穿衣系带……
云烟脸上有些烧。
她刚一抬手,脸上的红润忽得消了下去,眉头微蹙。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没了动作。
燕珝等了半天,侧身才见她如此,“怎么了?”
云烟略带委屈地看着他。
垂眉,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低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再度抬手,为他披上衣衫。
他有些高,她的动作幅度又小,整个人收缩着,半点不敢张开。
“究竟如何,”燕珝止住她动作的手,轻轻按住她为他套上衣袖的手腕,视线落在她眉宇,“不准憋在心里,讲出来。”
他怕她又在心里多想,好容易将前尘忘怀,不能让她再度伤怀。
“就是……”
云烟咬唇,看他面色确实担忧,目光瞥向珠帘之外。
顺着她的视线,燕珝稍稍抬眸,看向那处,才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踮起脚凑到他身边,轻声道:“我,我没有那个。”
燕珝听到声音回头,正好擦着她浅浅的呼吸。云烟也没料到他此时回头,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侧脸。
四目相对,她的唇就这样展露在他眼前。
带着点粉润,像是山中盛开的初桃,让人忍不住想要摘下,放在唇边轻嗅。
脸颊似乎也泛起了粉意,带着些羞,和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亲昵。
燕珝勾唇。
纵使她还害怕他,但在更多人之前,她仍还算依赖他。
这样的亲近让他感受到了这样长时间以来都未曾有过的,心灵上的满足感,心中因她离开而产生的缺口正因她变得亲近的态度而慢慢填补,变得圆润。
“没有什么?”
燕珝垂眼,轻扫一眼便知她在羞什么。准确来说,昨晚浴后他看见她时,他就发现了。
可他不想太快,怕吓到她。这样的事,总是顺理成章,两情相悦才是好的。
他故意逗她。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发现,他偶尔也会有些这样的恶趣味,想看她的脸上泛起更多的红润,想看她因为在他面前羞赧,而感到着急。
云烟见他明明知晓,还要这样刨根问底,心中发恼,“就是,就是里衣。”
其实不止里衣。
她还没有束胸,没有肚兜,就这样套着薄薄的一层寝衣站在他身前。躺在榻中不觉明显,如今这样,她觉得自己都快被一览无余了。
云烟一直知道,自己那处并不小,甚至还沉甸甸有些分量。
以至于……只要稍有凸,起,便万分明显。
她拘束着不该挺直背脊,不敢抬起手臂,只怕这样单薄的寝衣会……
“朕还以为,你是刻意如此。”
燕珝语气轻佻,视线却看向珠帘之外。
“孙安,”他扬声,那太监站到珠帘后,“云娘子的衣裳呢?”
他原以为,昨夜是她想要讨好他,特意没穿。心中还因她这般在乎季长川而小小醋了回,没料想竟是这等不长眼的人都没给她准备。
他微微侧身,将云烟完全地挡在了身后,这让她稍稍安了些心。
云烟攥紧了衣角,心头微颤。
“这……衣裳,”孙安不想燕珝这时发难,踢了一脚身边跟着的小太监,责问道:“娘子昨日衣衫何人准备的?人在何处?”
燕珝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他二人身上。只淡淡一眼便扫开,但他仍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威压。
孙安昨夜本就自做聪明,料想陛下那样看中娘子,夜里定要行事。刻意没准备里衣,盼着他们顺水推舟事情办了,还能讨个好。
这会儿赏是没有了,谁知道他们昨夜什么都没干,睡素的啊?
孙安有苦说不出,“哎哎”两声,“陛下,这些做事的办事不力,奴才下去定会好好训斥。”
他寻了个宫女,吩咐道:“还不快去给娘子的衣裳拿来,让娘子着凉了看你如何!”
云烟皱皱眉,不喜欢他这般说话。但这是在宫中,只怕这些人在主子们面前,便都是这样的。
可她又算不上什么主子,躲在燕珝身后,狐假虎威罢了。
方才一番,她也知晓昨夜没有里衣,全是那些人自做主张。
想来他们心里定是不敬重她的,否则也不会这般辱她,认为她是陛下榻上之人,连肚兜都不给她穿。
心中有些失落,她明白自己就是那等人,为了六郎,也算是委身与他。自己也明白,她不算什么贞洁高尚之人,偏偏他并未对她用强。好容易一次次鼓起来的气又一次次泄下,无处发泄,让她没立场生气。
以至于到了这会儿,反倒对他多了些依赖与亲近。
珠帘哗啦轻响,宫女将衣衫端了进来。云烟看了看那衣衫,又抬眼瞧了他一下。
不过一眼,却正好被他捕捉到。男人轻叹,“你去穿上吧,别凉了。”
殿内虽有炭火,但毕竟还是冬日。
云烟抿唇,点点头,走向那处。
待到了屏风处,燕珝已然在小太监的服侍下穿衣了,云烟才回身,扶着屏风,轻轻看他一眼。
“多谢陛下。”她道。
没有让她难堪,哪怕她在他面前如同蝼蚁,也保全了她最后一点颜面。
她转身去了屏风后,脱下寝衣,又一点点穿上里衣束胸,最后一层层披上外衫,又见宫女送来了件镂金桃花短襦。
淡粉的颜色,在这冬日里明显鲜亮。云烟眼睛微亮,被服侍着穿下。
她动作有些急,换好时出来,燕珝才刚刚穿上朝服。
见她出来,穿着同她唇色一般鲜亮,却不及她娇艳的衣衫,燕珝心情大好,扬了扬手,“来。”
云烟过去,燕珝道:“今日你未服侍朕更衣,最后的衣带,可能给朕系上?”
声音较之昨日柔和了许多,云烟也没有拒绝地余地,道了声“是”,便抬手,拉起他的衣带。
男人身上比她暖上许多,又或是她太过敏感,只要靠近便能觉得触手滚烫。衣带上带着点点温热,她认真低头系着,好像自己真的心无旁骛一般。
骗得了自己,骗不了眼前人,手指的轻晃暴露了她并不宁静的内心。燕珝轻笑,看她最终系好,玄底金丝的腰带束在他的腰间,看着人极其挺拔,极其清俊。
云烟退开半步,“陛下,系好了。”
“嗯。”
燕珝故作沉静,背过手。
“朕去上朝了。”
孙安在外面急得发慌,这个时候还这般不慌不忙,都什么时辰了!偏偏方才还因为衣服惹了陛下不悦,让他都不敢出声。
看着珠帘后,男人轻轻抬手,捏了捏女子的手心,女子想要缩回,却被他再一次拉起,按着指尖。
“乖乖待着,等朕回来。”
女子垂眸,没有作声。
燕珝收了神色,长腿一抬,往殿外走去。
孙安赶紧跟上,还好还好,没误了上朝的时辰。
若是因为后宫误了此时,那些言官定会又开始唠唠叨叨,惹陛下心烦了。
云烟看着人渐渐远去,殿内的人少了大半,终于松了口气。
身边仍站着几个宫女,但不是做完为她沐浴的那几个了,看来换了人。
没了熟面孔,云烟更觉拘束。她们都沉默着,也无人上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洗漱之后,云烟转了转,还是去了里间,将整个福宁殿都瞧了瞧。
福宁殿很大,看着像是帝王寝宫,却不大像住着人的样子。虽然各种用具一应俱全,所用的皆是玉石金银,看着便豪奢,可没有人气。
没有生活的气息,准确来讲是这样。云烟在心里默默点评着燕珝的宫殿,哪怕有炭火,也觉得殿内冰冷,没有什么住着的趣儿。
不一会儿,来人为她送上了早膳。仍是同昨夜那般,铺满了长长一桌,云烟咋舌,宫中都是这般奢靡的么?
宫女为她摆上碗筷,为首的那宫女道:“娘子,可以用膳了。”
云烟闷声坐下,“多谢。”
“不敢,”那宫女看着极为规矩,“可需要奴婢帮娘子布菜?”
云烟抬眸瞧她一眼,摇头,“不必,我自己来便好。”
那宫女退开了,云烟自己无甚趣味地用着,早膳无非是些清淡的虾饺鲜粥之类,自己盛来小口用着。
视线落在身侧空荡的座位,云烟后知后觉想起,今日燕珝好像未曾用膳,便去上了朝。
不饿吗?
她尝了一口粥,抬眸,主动打破了寂静。
“陛下……”
已然出言,声音便有底气了几分,“陛下可曾用膳?”
“不曾,娘子,”那宫女面上微动,“陛下若知道娘子这样关心,定会龙颜大悦。娘子可要给陛下送些去?”
“啊?”
云烟只是问了一句,可这宫女竟就将话说到了如此地步,她觉得……进度好像有点快。
她垂头用饭,半晌沉声道:“一国之君,应当饿不着罢。我就不送了。”
“娘子不送,自己多用些,陛下也欢心。”
宫女见她如此,说话滴水不漏,将场面圆了回来。
云烟没什么胃口,做完吃了也未曾消耗,这会儿不算饿,随便用了碗粥便让人撤下了。还未有下一步打算,便听方才那宫女开口,道:“娘子,付娘子在殿外求见,可要传她进来?”
她刚站起身,脚步顿住。
“付娘子是何人?”
“太傅付贤之女,骠骑大将军付彻知之妹,付菡付娘子。”
宫女声音沉静,“也是安平侯世子段小将军未过门的妻子。”
云烟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见我做甚?”
她昨日刚进宫,对宫中的了解仅限于民间传言陛下情深,可在她看来其实也就那样,若真是情深,怎会这样迫不及待寻找替身。
她不就被掳来了么,因着这张面容。
“云娘子有所不知,”宫女解释道:“付娘子同先皇后交好,情同姐妹。”
云烟站直了身子,思衬着。
“请她进来吧。”
她轻声道。
她主动来,哪有到了门口还不请人进来的道理。
付菡带着面纱,被人请进福宁殿。
她来福宁殿次数不多,燕珝并不怎么把此处当寝宫,大多数时候直接宿在勤政殿,她若有事,直接去勤政殿寻便好。
这回倒好,倒是把人直接安置在福宁殿,也不知住不住得惯。
付菡心中轻叹,她本不想来。
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燕珝阿枝,便听闻她已经没了曾经的记忆,如今坚信自己是旁人。
偏偏还不能刺激,不能强求记忆复苏,倒不如将错就错,让她安心住在宫中。
阿枝那样好的性子,若不明不白将其留下,只会觉得难受。旁人对她的好,她只会不顾一切地推开,害怕他人的善意。
但若是在她身上有所图谋,反而能稍微坦然地接受,譬如如今这样,寻了替身做借口。
她要留住季长川的命,陛下要她的那张脸。
各取所需,想来阿枝心中不会太过难受。
付菡比常人更加通透,也正因此,才能此次都懂得燕珝的心意,一次次帮着他照顾好阿枝。
她对燕珝同样有所求,只是这回……
她和段述成只怕真的让陛下恼恨了。
付菡晨间得了总管太监孙安的一句话。
他说,陛下问他,付娘子脸上的肿可消了。
付菡听了,只好带上面纱,来了福宁殿。
燕珝惯来如此,情绪极少外露,有什么吩咐,还得靠底下人揣摩。
宫中大多人行事都是这般。
付菡极少见到他情绪表露在外,极为强烈的时候。极少数见过的几回,都是因为阿枝。
付菡捏紧了帕子,不知如今的阿枝,是否还会同从前那样。
她在门口稍等了会儿,终于等到人带她进去。
带着一身寒气,付菡轻轻抬眼,看向殿内端坐着的云烟。
同往常有了许多不同。
她本就是明艳的长相,再多一分便会觉得妖艳,再少一分,又会不够大气。长眉极好得淡化了上挑着的眼尾的攻击性,长睫半遮瞳孔,宛如琉璃玉石的眼瞳带着点清润的光辉。
付菡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是燕珝恢复身份后了。那时候的她,眼中已然有了点点愁绪和情思,眉间总不舒展,就算是同她笑语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忽然愣住,转而沉寂。
她没见过燕珝从前对她说过的,那样欢笑活泼的阿枝。
但如今或许稍稍窥见了些。
眉目中没有了那样的愁绪,虽有着她看得出的不安心,但也能让人明白,这是她刚进宫,不太适应所致。整个人带着点淳朴的鲜活,付菡明白,这是长时间浸润在乡野之间,被那自由纯净的气息浸染了许久才会有的舒适。
心中的担忧平复了许多,她只怕自己从前帮她逃离的决定是错误的。见她在离开的日子里过得不差,总算是放了些心。
付菡后知后觉想起,她这样过得不错,也是因着季长川。
心绪莫名复杂,哀声轻叹。
上前几步,行了个女子相见的礼,云烟显然许久未曾这样行礼,从前的记忆忘怀,动作却还记得。被她这样一提醒,立刻起身,轻轻回礼。
……昨日和今晨,似乎都未曾对陛下有过什么礼数。
云烟猛地想起此事。
来不及细想,便听这位付娘子道:“云娘子安好。”
“……付娘子好。”
她有些好奇地打量。
付娘子带着淡青色的面纱,身着湖水绿的长袄,整个人宛如清水芙蓉,出尘得很。
若不是方才那宫女说了她是安平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只怕她会觉得是燕珝宫中哪位妃子了。这样的体态气度,显然不是常人。
云烟请她坐下,等着她道出来意。
付菡见她并未对自己的到来有所触动,稍有些失落地开口。
“云娘同我往日旧友,生得有几分相似。”
云烟斟酌着语气,见她眉眼之间并无敌意,反倒有几分熟悉之感,“付娘子口中的旧友,可是……先皇后?”
“是,”付菡声音清越,很是好听,“先皇后也如同云娘这般,仙姿玉容。”
“我这般粗陋,怎能同先皇后相提并论。”
云烟垂眉思索,她也不知先皇后生得何样,难不成真的那般像?
云烟不知她今日来此究竟是作何,见她没有主动开口,便也没说话,气氛稍稍沉寂,便听付菡道:“云娘身子可安好?”
“好,”云烟下意识回答后才回过神,“都好的。”
“今日来,有两件事,”付菡也没兜圈子了,想了想,歪着头道:“三件事。”
“头一件已然解决,来瞧瞧这位云娘子究竟是如何样貌,让陛下都这样失态。”
云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像是难以启齿般。付菡也没继续笑她,接着道:“第二件,是来给娘子送两个人来。”
“什么人?”
云烟抬头,眼中疑惑。
付菡扬声:“进来。”
珠帘轻响,带着些清脆,脚步声响起,云烟抬眸,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小菊和……茯苓!
小菊昨日被敲晕,倒在地上的模样尤在眼前,云烟眼中几乎是立刻盛起了泪,站起身来急急朝她走去,“你可还好?”
小菊木讷些,点点头,“都好,娘子,都好。”
“那些,”云烟咬住舌尖,生怕问出让自己害怕的消息,“刘婶子他们呢,那些乡亲们可还好?”
“都好,娘子走后,便都被放了,只是……”
“只是什么?”
云烟出声,只怕有何处不好。
“莫要担忧,陛下行事自有分寸,”不知何时,付菡也站在了身旁,“不过是让此事终结在此,不传出去有损皇家名誉罢了。”
……原来他还知晓名誉,云烟心中默念,她还以为陛下这样,早就不看重这些了。
事情都做出来了还不让人说。
面上的小表情自然没躲过付菡的眼睛,面纱之下唇角勾起,拉了拉云烟的手。
“还有一位呢。”
云烟这才抽出空来,看向站在小菊身旁,一言不发的茯苓。
不知为何,她眼角微红,看云烟这样转过头来,反而垂下了脸。
“我记得你,”云烟笑开,“你那亲人可寻到了?”
昨日看屋内宾客的时候,还惦记过她没来,想着她可能是寻到亲人无暇他顾,后来被掳走时,还觉得她没来真好,躲过了一场祸事。
结果今日便在宫中相见了。
见她没说话,云烟又道:“你怎的在宫中?”
茯苓没出声,张了张口又闭上,看向付菡。
付菡接过话头,道:“命苦之人来宫中谋个生存再正常不过了,陛下知道她二人与娘子相识,特准进宫,日后随侍在云娘身旁。”
云烟下意识道:“可是你愿意的?陛下有没有强迫你?”
茯苓这才抬头,带着红红的眼眶,抓住了云烟的指尖,急忙道:“娘子这般说话,可是陛下强迫娘子了?”
云烟怔住,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指尖。
付菡不着声色拍了拍茯苓的手臂,“没有的事,你且安心。”
茯苓心中也知晓分寸,收回了手。
“是奴婢失态,娘子切莫挂怀。”
云烟有些没回过神,好像这样的姿态常有,定定看着茯苓的脸,凝了几个瞬息。
“我们是不是……”
从前便见过。
在那日小院相遇之前。
云烟话未说完,便见茯苓道:“能进宫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了,得知有此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吃饱穿暖,宫中富贵,能伺候娘子也是奴婢福分,娘子可别担心。”
“那你的亲人……”
茯苓笑开,“寻到了,过得很好,奴婢心中安定才来的。”
听说寻到了,云烟放下心来,见她言辞恳切,也不再追问。
“这第二件事,云娘可喜欢?”
云烟点点头,“不过她二人怎会在你这里?”
“黑骑卫原本在季……”付菡止住声音,又道:“大人麾下,如今身在狱中,便由我兄长先领了衔。日后如何,还要问陛下旨意。”
云烟面上的笑慢慢落下,视线垂低。
提到六郎,她心中如何不伤怀。
付菡见她低落,赶忙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云烟随着她往里走,继续坐下。
她刚落座,却未曾见到付菡坐下,疑问的眼神放抬起,便见她一摘面纱,露出微肿的侧脸。
她行礼,像是要对她躬身,云烟赶紧站起,止住了她的礼。
“是有一事相求。”付菡按住她的手,缓缓行完礼。
“何事?”
云烟接道。
“陛下看重娘子,还请娘子代为说情……”
付菡声音有些梗塞,看来情况不好。
“请陛下,成全我与段小将军。”
付菡抬眸,见她没回过神来,道:“我与段小将军乃是多年的情分,先前已得陛下赐婚,可前些日子惹了陛下不悦,只怕陛下要收回成命,请娘子……”
云烟未曾答话,付菡心中也哀声叹息。
她也只能帮到此处了。
燕珝叫她来,不就是为了让她从中斡旋么。时间短暂,借口不好寻,也只能如此了。
第58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4)
饶是云烟再心善,遇到这样的事,也没能立即应下。
且不说她能不能劝动,只怕以陛下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她胆敢插手他的事宜,定会被斩于刀下!
话本中的帝王和印象中燕珝的模样渐渐重合,形成了她脑海中的形象,光是想象便觉得浑身胆颤,更不用说……以她这样笨嘴拙舌的,还去劝动陛下?
她甚至还不知这位看着文文弱弱的付娘子是如何能将燕珝惹恼的呢。
云烟没出声,付菡知晓她在思量。
遣了小菊出去,只留着茯苓在身边。
她声音轻软,光是听她语调便觉得在吟诵一般,像极了仙子。只一听,便让人软了心。
“云娘可知,喜欢一人是何种感觉?”
付菡本就玲珑剔透,知晓燕珝这人总有些死要面子,只怕难以一次又一次主动示好亲近,但心中又无时无刻念着,这样疯狂拉扯着,怕是要疯魔。
得了他的暗示,硬着头皮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论如何,得让云烟主动向燕珝多少示好几回,他才好日后永远向她低着头。
也算给他最后留几分脸面。
不论是阿枝,还是云烟,看来都没改了那对感情稍显迟钝的性子。燕珝又非她不可,偏要勉强。
可他也极其好哄,只要她招招手,他便能忘却所有,垂下头颅,任她揉捏。
云烟闻言点头,有些迟疑,但还是道:“约莫是知晓的。”
……吧。
脑海中对自家郎君的眷恋和依恋,即使什么也不记得仍拥有的爱慕,只要想起便时刻泛起来的甜蜜与酸涩交织,不知为何会有的苦涩成为主调。
云烟将此称之为,喜欢、恋慕、心动以及……爱。
她也不明白为何清醒的时候,面对着六郎会心如止水,再感动触动,也没有这样酸涩甜蜜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忘了。
只不过是忘了而已,人没了记忆,便没了那段经历,那她还是她吗?
云烟数次想要回忆,想要努努力记起,可每次结果都是疼痛晕厥,直到如今都开始害怕回忆的感觉,不敢再细想。
“云娘若真知晓何为喜欢,或许便能理解我与段世子之间……”
付菡甚少同人开口,讲她的事。
她本就是内敛的性子,家世在此,想要结交她的官家女子甚多,可她幼时也颇为傲气,总觉得她们是因着家世,还有她那兄长,以及交好的太子才来结交她。
泛泛之交多于知心好友,她生母性格又严肃,比之付太傅也不差到哪里去。
少了母亲的教导,她幼年不大懂得如何同女孩们相处。以至于甚少同娘子们玩耍,倒和兄长的朋友们更为熟络。
段述成不算是付彻知的朋友,在二人幼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处于一种隐隐的敌对关系。
云烟看着神情柔和下来的付菡,有些愣神。
这边是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子么……恍惚中,似乎自己也有着这样的时刻,她的身影像是从前见过数次,分外熟悉。亦或是自己从前的身影也如同这样,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绵绵地眷恋着某个人。
付菡看向她。
“云娘子,我见你第一眼,便觉得瞧见你就开心。”
“今日么?”云烟下意识接话。
付菡没答话,静静地笑了下。
她第一次见阿枝,不是在那日在帐中,为左肩中箭的她拔除箭矢。
是在那更之前,燕珝来寻她。说,近日他脱不开身,朝中对他和阿枝的攻讦从未停止,阿枝那里……请她多费心照顾着。
付菡笑看历来沉稳,从未见慌乱的燕珝一改往日做派,匆匆寻了她,一口应下。
谈话间,燕珝忽得止住了话头。付菡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
那是围场变故的前一日。
阿枝从马车上下来,看着有些疲惫,但眉目疏朗,想来能出门,还是开心的。
张扬的面容却不带任何攻击性,虽然疲乏,但还在用那双灵动的眼眸在人群中搜寻着谁。
显然未能寻到,一点失落划过眼眸,她被小太监引着,入了帐篷。那道倩影便消失在视线,寻不见了。
付菡对她当时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怎样的女子,竟然能让素来没见过失态的燕珝一次次在谈话间止住话头。
时光轮转,已是几年过去,可喜她眼眸中少了那样的愁绪,但更忧她心中如今所想。
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心意。
“是,不是因为云娘同先皇后很像,而是看着云娘的眼睛,便觉得心情舒畅,哪里都通透了。”
云烟本身对她印象就不差,这样端方秀婉的女子,宛如秋雾一般,对她亲近又不觉过分刻意,态度拿捏得极好。
得了夸赞,任谁都开心。
更让她心里稍稍安心的是,付菡今日来是有所求的。
不管她能不能真的帮上她,起码有所求,她反而能坦然接受她的好,不必诚惶诚恐想着无以回报。无论是小菊,还是茯苓,她现在确实需要稍熟悉的人陪伴着她,好过在深宫中孤苦无依。
付菡垂下眼眸,将自己从前都未曾告诉阿枝的事情缓缓而来。
“付家与段家,自早几代以前便不对付。”
大秦打天下的时候,付家的先祖是一早便跟定了陛下的,算是有着从龙之功。后来付家出了个满腹经纶的付贤,又成了太子太傅,辅佐两代帝王,年纪轻轻便资历深厚,付家一时风头无两。
和这样书香世家,家族底蕴深厚的付家相比,段家便有些暴发户的意味在。先帝登基之初,西边有了反民。边境有变,国之不稳,军中一不起眼的段姓小将一步步厮杀,最终成了领兵的大将,在平定叛乱之后,封了侯。
这样实打实的军功打出来的侯爵之位,在京中这样遍地是皇亲的地方显然有些不够看。段家比不过他人世代的累积,表面上交好,实则半点融不进那京城的上层圈子。
段老侯爷在封侯的时候,段述成就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了。父亲自他出生便没见过几面,和出身贫苦的母亲养在乡下,以为丈夫父亲死在战场上了的时候,才给他们接进京城,做了侯夫人和世子。
泼天的富贵突然来临,最不适应的,反倒是段述成这个孩子。
他不叫乡下的那个“二狗”了,老侯爷终于请了师爷帮他起了个大名,被送进了学堂。
国子监。
同学们都是世家子弟,读书他从前未曾开蒙,只会在泥巴地里胡闹,到了学堂,他就是被取笑,嘲弄的那一个。
不过不多时,他便展现出了自己惊人的天赋,练武的时候,颇有老侯爷在战场上的风范。
他就此打遍全京城所有看不惯的纨绔子弟,将所有人打得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说他半个字。
最终,那些人找来了付彻知。
同太子殿下一同学武,是全京城同代世家子中,武学最高的一个。
付菡第一次见段述成,便是在自家哥哥的院中。
二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没打成仇人,反倒不打不相识,打完倒在地上,彼此相视而笑,结伴偷溜回了付家,在付彻知的院子里上药。
他们打得彼此都鼻青脸肿,一个唇角高高肿起,半边脸都看不清表情,一个眼角乌青,看起来像是重重撞到了树上。
小小的付菡大惊失色,吓得将怀中抱着的书册全掉到了地上,当即便要大喊。
付彻知正在上药,没顾得上她,段述成眼疾手快,飞奔过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付菡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姑娘哪里见过兄长被打成这样,只怕这个是坏人,拼命挣扎。
段述成当时也不大,半环着她不知控制力道。只觉得掌下那绵软的脸颊比上好的丝绸还要柔软,让人忍不住按着,忘了松手。
付菡最初的眼泪是吓出来的,后面的……基本上是被勒疼了,眼眶不由自主落下的泪水。
眼泪滴落在段述成的手上,小小少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松开手,见付菡想要叫唤,赶紧压低声音道:“别叫,姑奶奶,算我求你。”
付菡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和宫中的太子皇子们不同,和哥哥的好友季家哥哥也不同,带着一身蛮劲狠劲,还有那身蓬勃的朝气,像颗怎么都打不倒的树。
他不算舒服的掌心带着药味儿血腥味儿,糊了她一脸,白净的小脸上带着红红绿绿的药水,茫然地看着偷笑的兄长。
付菡发恼,生气又想哭。却见段述成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帕子。
他不敢看她,侧着身子满不在乎地递给她。
“抱歉,给你。”
付菡愣愣接过,看着段述成一蹦三尺远回到了付彻知身边。
从此付彻知身边便又多了一个“朋友”。
只是同他妹妹更亲近些。
无人发觉,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熟络起来。
段家的庄子上送来的野鸡,给付家送来三只,两只都给了付菡,让自小病弱的她补补身子。
从不爱读书的段述成不知何时,也成了学堂里数一数二的郎君,再也无人笑话他大字不识。
但众人都不知,他的字,是描着付菡的字帖练出来的。
付菡及笄的时候,他寻到她。
向来爽朗张扬的少年头回垂下头,扭捏着从背后拿出一只簪子。
最恨诗词的他磕磕巴巴背了好几首词,付菡瞧着他的模样,心中约莫有了想法,红着脸不敢应声。
“这是我亲手打的,”段述成眼神珍重,“菡娘,我想将它赠予你。你……可愿收下?”
付菡的视线落在其上,看到他手上或多或少的,细小的伤痕,忍不住点了头。
二人情分早定,可在父母这一关上犯了难。
付贤不同意,段侯爷也未必喜欢这样唧唧歪歪的世家出来的闺秀,二人白白蹉跎着岁月,数次与家中闹开。
其中还有付菡生母亡故,她被父亲责令回老家守孝几年,就是想让二人分开,断了来往,说不定那可笑的,飘渺的情也就断了。
付菡无法违抗父命地去了。段述成倒是想违抗,同家中闹翻便闹翻,日后再不依靠家里,他们独自过活便是。可看着付菡那般挣扎,为难的模样,也只能放弃。
毕竟在此之前,任谁也没想到,所有人中最循规蹈矩,整个京城中可当贵女典范,甚至连公主都没她那一身好气度的付菡,会在及笄后,在自己的婚事上,这般坚持自己的意见。
以至于到了固执己见,就算众叛亲离也不惜的地步。
她如韧柳,从未大吵大闹,但坚如磐石。
段述成自请前去便将,在等着在战场上搏下军功,两家长辈对他无可挑剔。
二人硬生生蹉跎了这样许久,付菡年龄渐大,已经成了京中人人提起都止不住议论的老姑娘。段述成屡屡将父亲气个仰倒,从少年时的京中好郎君,逐渐也变成了大大的不孝子。
直到如今陛下登基,得了圣旨赐婚,才算是稳固。
云烟听完一切,眼泪汪汪,语气中却有些迟疑:“付娘子同陛下相识多年,段世子也同样。按理来说……陛下为何会被你二人惹怒,以至于要收回成命?”
这得多大的事情,在能在二人婚期都快定好了的时候还能收回成命?
况且方才付菡进门的时候,身旁的宫女就告诉了她,这位付娘子是在宫中备嫁的,地位定是不低。所以才能在宫中自由行走,在她进宫的第二日早晨就能来寻她。
她万般同情付菡与段述成这般,但心中也对自己如今的境地有着清晰的认知。
她不过是先皇后的替身,想来付菡也清楚,不然也不会来找她。按照她昨日那样忤逆多次,若不是这张脸在,只怕早就拉去砍头了。
就算有心想帮,她要如何帮,如何说动?她的话是否有分量?
更重要的是……
她自己也想活命,还想护住在牢中的六郎。她不能一口答应。
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付菡要害她,哪怕她们二人才见了第一面,可二人交谈的熟悉感不会骗人。她只能将其认定为付菡独特的个人魅力。
付菡轻抚着自己微肿的侧脸,轻轻扯动唇畔。
她还是那样好,即使好奇,也不会主动戳人伤疤,未曾冒犯地问过她脸侧究竟是如何。
“陛下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能惹怒他的,定是……我同世子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抬眸,看向云烟。
她道:“云娘子说的话自然是极有分量的,你要相信这点。”
“因为……”付菡的声音中带上迟疑,还有些失落,“云娘的容貌同先皇后一般,陛下对着云娘,定然无法发怒。”
“难不成,你们惹恼陛下的事……还有关先皇后?”
一个猜测从云烟心中浮起,这确实是最可靠的想法了,若不如此,付菡也不至于……
“是,云娘猜得没错。”
“可是先皇后,不是去年便亡故了么?”云烟发问:“过了这般久,为何陛下近日恼怒?”
“此中情由难以讲述,事关多人,时间也已长。”
付菡低头,“云娘放心,我以全部身家性命做担保,此事绝不会牵扯到娘子的性命。”
云烟被她轻轻拉着手,摇晃着祈求,半边骨头都酥了,她对付菡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的人没有半点毅力,只能先应声:“那要如何做才好?我可什么都不会,陛下说不定明日便恼了我,一刀砍了也说不准。”
“云娘放心,”付菡松了口气,“云娘不必勉强着说情,只需让陛下欢心……让陛下在愉悦的时候明白,云娘此次待陛下好,是因着什么。”
云烟再笨,脑子转了转,也回过神来。
“……枕边风?”
饶是付菡年纪不小,也对此等直白的说法红了脸。
“也可以这么说。”
云烟反倒松了口气。
这样难办的事情换了种熟悉的说法,想到一些话本中也常有什么……呃……
想法一瞬间止住,好像……每次在陛下耳边吹枕边风的,都是那些妖妃诶!
脸色一僵,没想到她云某人有朝一日还能有此一遭,果然世事难以预料。
不过她没名没分的,哪里算得上妖妃……她这样安慰自己,不着声色地拍了拍胸脯,像是给自己顺心。
“不需要我代为说情?”
云烟再一次确认。
得到付菡肯定的眼神,道:“陛下英明神武,自然能知道我今日来寻了娘子。云娘子今日后待陛下态度的变化,便容易联想到我等,说不定陛下一个开心,就准了我二人的婚事呢?”
“毕竟在陛下看来,这婚事也就是随口一说的程度。”
付菡轻声劝慰,哄的云烟放心。
她怕云烟心中还有负担,不远亲近燕珝,加了砝码。
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我同季家哥哥也是相识多年,你二人如今遭遇我也万分痛心。但事已至此,能保住季大人的性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陛下欢心,你们二人也能好过些。”
云烟面上蓦地失落下来。
提到了六郎,她如何不伤心,“这一切都因为我……这张脸,若不因此,他也不会受今日苦楚。”
“不要如此想,同你……关系不大。”付菡眼神怅然。
云烟抬眸,眸中盛着点点泪意,“可否请你……”
付菡安抚地拍着她的手,“我知晓,我都知晓,述成与他也是好友,自会关照着。听闻陛下已命人将季大人的腿接好了,未曾用刑。对外也只道是出去替陛下办差了,想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日后若有什么消息,我定会告知与你。”付菡眼神恳切,同云烟交换着眼神。
云烟沉默半晌,点头。
“事情我知晓了,可如何能讨陛下欢心?”
她……还从未做过主动取悦人的事。
这“取悦”……很带着一点别的意味在。
她虽不和付菡这般是世家贵女,但好歹也是有尊严的清白女子,如何懂得讨好陛下欢心?
他心思那样深沉,她根本看不透。
“先皇后是何样的?”云烟试探着问:“可需要我……”
“这些用不着你多费心,”付菡面上终于松了些,像是得了她的准话,一时松了口气,“陛下很好哄的。你稍稍扬着点笑,主动关心几句便好了,别的就等着他主动讨好你……”
说完又觉得自己一时失言,找补道:“柔和些便好,先皇后如何与你无关,你只要做自己,你顺心了,陛下看着也就高兴了。”
云烟都顿住了。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陛下偏就如此,不信的话,你且试试便好。”
付菡笑笑,看了看身后一言不发的茯苓,“时辰不早了,陛下若回来,还请你……费心些。”
云烟第一次见到女子有这样婉约的姿态,像飘渺的雾气来了又散,又似细雨浸润过得初春气息,让人看了便欢喜。
她点点头。
“我知晓了,付娘子,你且放心。”
总归不让她真的巧舌如簧劝说陛下。若真像她所说那般,只用微微亲近就能讨好陛下,让她二人完成夙愿,保住六郎性命的话。
未有不可。
云烟掐着手指,等付菡离去后,看向茯苓。
茯苓给她倒了茶水,温度正好,也是她喜欢的味道,云烟不禁抬眼看了看她,道:“你做事怎的这般好。”
小菊毕竟是后买来的,总是摸不准她喜欢什么。她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明确喜好,总是什么都可以,所以小菊也习惯了怎样都行,都好伺候的云烟。
实际上,能被人送来自己爱喝的茶,也是开心的。
茯苓浅笑,“碰巧罢了,娘子若喜欢,日后奴婢天天给娘子泡。”
云烟点点头,饮尽茶水,看着日头渐高,只怕燕珝将要下朝,思衬半晌,还是寻了宫女来。
“陛下午膳爱用什么?”
说完才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多余,说不定他根本都不会来,云烟正准备再开口,便听那宫女道:“娘子若要邀陛下用午膳,陛下定会龙颜大悦,用什么都好。但凭娘子心意。”
“……”云烟少有地沉默,“真的?”
但凭她的心意……
云烟垂首,想到付菡所说,稍讨好他,讨他欢心。
心下一叹,她确实不是很会。
茯苓适时开口。
“云娘子若是能亲手煲了汤,陛下定会欢喜。”
云烟抬眼看向她,记起她那日在院中,给她用过汤,眼睛一亮。
“你觉得好喝?”
“好喝,特别是娘子煮的面,好吃。”
茯苓接道:“说不定陛下看在是娘子亲手所做的份上,用了些呢?”
做饭……倒也确实是个好法子。
“那成,”云烟颔首,看向那宫女,“还请姐姐去请陛下午间来用膳。”
那宫女笑笑,同茯苓对视一眼,自行离去了。
云烟撸起衣袖,露出白嫩的手腕,笑看着茯苓,“忘了告诉你,我可能有些尝不准味道,待会儿你可好帮我尝尝?”
茯苓展颜。
“遵命。娘子所做,自然是好的。”
第59章 昔日戏言身后意
云烟特地遣了人相邀,只待燕珝前来。
福宁殿是帝王寝宫,没有小厨房,云烟战战兢兢问了太监宫女,只怕自己用不了厨房,没想到孙安竟擦着汗跑过来,说,请她去御膳房。
云烟看着自己的手。
“御膳房……?”
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她这等手艺,只是炖个汤,何至于还要去御膳房。
“云娘子不必担心,只要您一声令下,御膳房俱都为您准备齐全。”
孙安态度恭敬,走在前面为她带路。
云烟换了身方便的衣裳,晨间那件好看是好看,可太过繁复,穿上什么都做不成。小菊刚入宫,被人带下去学学宫中的规矩,登记名册。
云烟看着身后跟着的茯苓,随口道:“茯苓为何不去?”
“总得留个人陪着娘子。”茯苓接话极快,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云烟点头,看着茯苓也确实不需要学什么莫名其妙规矩的模样,“那便好,你留在我身边,我也放心许多。”
茯苓陪她换了衣裳,去了御膳房。
玉盘珍羞,香气扑鼻。御膳房极大,比她住着的小院大上数倍不止。太监宫女往来沉肃,并未对她多有打量,这让她倒稍稍松了口气。
也同孙安所说,果真不用她费半点心,只要她提及,食材就切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她面前。
云烟有些无所适从,她习惯了自己去做,不适应有人这样人前人后地侍候着,总觉得这样有些强权压人的意味。可转念一想,陛下这等身份,皇宫是他的家,在自己家中,自然是想如何就如何。
她垂着眼眸将食材放入水中,看着锅中渐渐冒出的烟火气,明白自己为何心中难过。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对这里没有任何归属感,在没有归属感的地方为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做饭,总有些……
压抑。
压下心头的思绪,云烟叹气,看向茯苓。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也在何处发生过。
“茯苓……”她开口,茯苓抬眸看向她,眼中带着点疑惑,像是问她要问什么。
云烟止住话头,她想说什么呢?
她自己也有些不清楚,额角隐隐发胀,张着唇,视线顿在茯苓的脸上。
“滋啦——”
锅中轻响,云烟回过神来,油已经烧热,将切好的肉放下去。
她翻动着锅铲,不过一会儿,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茯苓掩盖住眼神中的寥落,孙安看着她,转身,往外挪了几步,候着。
炖汤需要时间,云烟问了时辰,特地叫了孙安:“陛下每日何时用午膳?”
“陛下勤政爱民,常常与诸位大人们议事忘了时辰,要么就是批奏折需得奴才催上几回才用上几口,没个定数。”
孙安说话字字句句带着点对陛下的奉承,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不过今日,陛下应该早早便候着了,娘子是送去勤政殿,还是等陛下来福宁殿用膳?”
“这是……随我定的么?”
云烟怔愣,她以为自己要根据燕珝的行程来决定。
只见孙安面上带出点笑,道:“娘子愿意在哪用膳,陛下便在何处用,一切都随娘子高兴。便是在御花园都成。”
云烟腹诽,如果随她,她可不想在这看着就觉得森严没有自由的皇宫中用膳,她宁愿回自己那简朴,但舒心的小院。
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她想了想,道:“孙大人,若是我送去,陛下可会开心些?”
“哎哟,这声大人可不敢当,”孙安笑得谄媚,“不过娘子若能亲自送去,说不定陛下高兴,连老奴都能沾点光呢!”
云烟颔首,“那便如此吧。”
汤盅已经骨碌碌冒着香气,到了最后放盐的时候,让一直垂眸不语的茯苓尝了尝。
“如何?”
茯苓看着云烟因在炉灶旁,有些微汗的脸颊,带着点通红,却没有喜悦。
娘子不开心的,她知晓。
茯苓躲过了孙安的视线,轻声道:“有些淡了,娘子,可以再放些。”
“是吗?”云烟也尝不出来,她方才应当是放得还算足量,思索着,再放了一勺。
孙安胆战心惊地看着盐放入其中,等他发现的时候早已来不及,“哎哟”几声没哎哟出来什么,眼睁睁看着云娘子气定神闲地搅弄着汤匙,哀声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太监。
“……待会儿多泡些茶水,懂点眼色。”
小太监哎哎跟上。
二月初的正午,云烟走在暖阳下,从御膳房拐去了勤政殿。
孙安跟在她身后,为她引路。
到了勤政殿,还未等云烟打量好四下环境,便看见前殿的大门缓缓开启,孙安轻声催促道:“娘子,快些去吧,陛下候着呢。”
云烟抿唇,不是说陛下忙得很吗,这会儿倒不忙了。原本看话本中,不论见谁都得通报一声,原也是不必的么?
她莲步轻移,茯苓跟在身后,进了勤政殿。
她到时,梨花木的圆桌上已摆满了看得出的美味佳肴,只是中间空了一块,显然是等着她的汤。
燕珝没在桌边,云烟将汤盅放下,环视着四周,“陛下呢?”
孙安道:“烦请娘子去请请,陛下这会儿可能忙着呢。”
“一会儿忙着一会儿候着……”云烟低声,“陛下可真是忙人。”
孙安不敢接她的话,讪讪笑笑。
茯苓瞧着云烟,人还是那样的人,性子却没了从前那样战战兢兢的讨好与敏感,心中的凄苦与孤寂想来是好了不少,说话间带着些朝气。
她从前可不会说这些抱怨之语,自从南苑回宫中后,便再也没见过这样鲜活,生动的娘子了。
茯苓沉下心,也不知道自己在婚礼前日将此事告知了陛下,是对还是不对,她只怕娘子不开心。
现在呢,她紧紧盯着云烟的脸。
她怕自己后悔,后悔要将娘子的消息告知陛下。
若是回到了陛下身旁,还是如同从前一般难过,那才是她的罪孽。还不如……就一直跟在季大人身边。
起码季大人不会让娘子哭的,茯苓想。
云烟不知道茯苓心中有多少计较,跟着小太监到了燕珝平日处理政务的正殿,立于门前,想着付菡对她说的话。
斟酌着自己的语气,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殿内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笔重重地搁在桌上的声音。
她抬首,看向内殿。
“怎么不进来。”
男人声音沉缓,带着些波澜不惊,可是他先一步出言,便觉得这其中的冷淡带有些别的意味。
云烟抬眸,抿唇步入殿中。
男人安坐其上,日光似乎格外偏爱他,映着他的侧脸打下或明或暗的阴影。浓眉轻垂,看不出他的神情。隔着距离,甚至也看不分明他眼中的情绪。
泼墨画般的容颜带着些与人之间的疏离与淡漠,像是高高立于玉阶之上的孤月,令人仰望,却不可触摸。
呼吸一滞,云烟垂下眼眸。
她心跳缓缓,却不知在何处仿佛漏跳了一拍,瞬息之间便乱了方寸,只怕被他看穿,匆忙地垂下头。
气氛寂静,只余男人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触着桌面发出的声响,上好的白玉清润,云烟的视线落在其上,只觉它衬在男人极有掌控力的手上有着说不出的意味……他昨天戴了么,云烟止不住地想。
“又在想些什么。”
云烟缓步走近,却未曾出声,燕珝看着她盈盈素服,宛如枝头梨花,带着许久未曾闻到的香气和烟火气,走进他这毫无人气的,冰冷的宫殿。
冬雪消融,春日来临。
他心中冰封已久,带着暴雪狂风的寒冬,终于止在了她面前。
春暖花开。
云烟听见他问话,原想直接请他去用膳,这会儿记起自己的态度要摆正,赶紧老实行了个礼。
“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燕珝看她这般作态,心中微哂,面色不动,直到她行完礼才不动声色道:“免礼。”
端坐着,等她开口。
云烟行完礼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流畅,就像做过多回一样,像是刻在了骨血中。
此时不是回忆的时候,云烟浅浅带出一个笑,拉出自己唇畔微扬的模样,轻声道:“陛下,午时了,妾来请陛下前去用膳。”
燕珝目光落在她脸庞,那笑确实极美,却不见真情。忍不住心中微颤,垂眸“嗯”了一声。
“朕若不去呢?”
“陛下多少用些吧,”云烟接道:“饿坏了对身子不好……”
“这是在关心朕么。”燕珝开了口,带着些云淡风轻的口气,像是随意问话。
“……陛下龙体关乎着整个大秦,”云烟有些诧异他怎的如此问话,想了又想,“妾也是大秦子民,关心君主的身体……是份内之事。”
燕珝轻哼,仿佛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但还是抬眸,语气稍稍扬了些:“就没有别的想对朕说的?”
云烟心中暗恼,分明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同他讲了一同用膳,他若不答应,如何会让孙安过来,还将御膳房都给她用。这会儿临到快用餐了,开始拿腔拿调,做什么呢!
陛下就这般为所欲为么。
……幼稚。
云烟咬牙,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烦躁,拖长了声音:“陛下,妾今日亲手煲了汤,煮了面。陛下若再不来,只怕汤要凉了。还请陛下看在那汤的面子上,稍稍用些。”
“如此,”燕珝故作了然的模样,轻笑一声,“那便用吧,随朕一起。”
他起身,从书桌旁绕过,经过云烟身旁时特意停留一瞬,等她跟上。
长指顺着衣袖挽住她的指尖,轻拉着她往前去。
云烟一顿,随后又跟上。
他对自己亲昵的姿态让她不大适应的同时又带着几分……理所应当。好像就是该如此一般。
“日后,不用对朕行那虚情假意的礼,难看。”
燕珝声音疏朗,漫不经心道。
“……很难看吗?”云烟迟疑,她自己觉得还行啊,哪有他语气中那样难看。
这么嫌弃吗?
“嗯,不好看,”燕珝长腿一迈,“你心不诚,朕怕折寿。”
云烟有些微恼,脸上也不知怎的竟泛着些粉。心里起了坏心,柔软的指尖在他掌中作祟,特意曲起手指,不让他握住。
谁知她越动,男人拉得越紧,不松分毫。
云烟只能作罢。
她跟上脚步,去了前殿。
他身边随侍的宫人一直都不算多,云烟看他屏退众人,只留了孙安茯苓和一个小太监在旁布菜,端坐着,道:“这是你煮的?”
云烟看着那汤面,因着时间过去,已然有些坨了。汤汁收干,面融作一团,看着卖相并不好。
原本心中的恼意消散,换上几分赧然,点头后才道:“时间太长了,自然会如此。”
言下之意,都怪燕珝太过磨蹭。
燕珝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是,都怪朕。”
孙安看着小太监将汤盛入碗中,又挑了些面,想起那多放的一勺盐,实在不忍再看。
燕珝气定神闲,等着汤,还有闲心看向云烟。
“你做的汤,不应该由你给朕盛么。”
小太监停住手,云烟扯扯唇角:“是,听陛下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六郎在狱中说不定还吃不上什么东西呢,看着这面,心中难免带了些怨气,夹了好大一坨,满满当当堆了好大一碗,看得孙安忍不住摸了摸肚皮。
这一碗下去,应该能顶到喉咙。
云烟带着笑,笑盈盈地看着他。
“陛下,请用。”
一碗汤带着肉,一碗汤面,两碗摆在燕珝身前,他也不住沉默了瞬,才拿起汤匙,在碗中搅动。
“闻着倒是香。”
“陛下要尝了味道才知道好喝。”
云烟坐下,茯苓给她也盛了一碗。
燕珝喝了一口。
抬眼看她。
她也看着燕珝,亮晶晶的眸子带着点疑惑,像是在问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味道如何?”
面容真诚,不带一丝虚伪,比方才请安时给他行的礼真诚多了,看着是真心实意在同他询问自己的汤味道如何。
“味道……甚好。”
燕珝擦了擦唇,怕她对此回答不满意似的,补充了句:“十分鲜美,朕很满意。”
“那便好,”云烟心情真的好了许多,自己也尝了口,“是很鲜。陛下若喜欢的话,便多用些。”
她视线落下在他身前的两个碗中,“陛下是男子,想来这样两个小碗,应当能用完罢。”
“……”
燕珝罕见地默了一瞬,孙安立刻会意,眼神示意着他那干儿子小太监上茶。
那太监也机灵,御前侍候的都有几分本事在,捧着茶杯便来道:“陛下,今日桌上都是荤腥,这是些清爽解腻的茶,用了不至于油腻。”
燕珝接过,“你有心。”
小太监下去,云烟看了看桌上,倒也不至于他口中那般油腻,微微蹙眉,尝了口汤。
并不油腻呀。
燕珝看她模样,只能用下,稍有迟疑,便听她道:“陛下为何不用了,是不好吃么?”
见她眼眸中带着微光,燕珝实在无法说出任何一个不字,忍着咽下,“好吃,不必多想。”
“就是……”
燕珝声音微凝,云烟集中精神,“怎么,有何不好?”
小心翼翼的模样带着点失落,好不可怜。
“只是稍微,稍微有些咸,”燕珝看她眸中闪动,只怕让她伤心,强忍着道:“只是一点罢了,味道极好,基本都汤的鲜味掩住了。”
“不妨事。”
得了他的话,云烟又尝了口,她感受不到咸不咸,只是叹气,“还以为这个有多好吃,陛下会很喜欢呢。”
“……你亲手所做,自然是喜欢的。”
燕珝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恢复神采,才松了口气。
云烟真心展现出自己的关怀,贯彻付菡口中所说的对他态度好些,见他喝完一碗,主动同他搭话:“陛下觉得味道如何,可饱了?还要不要再添一碗?”
一会儿又道:“再喝口汤吧陛下。”
见他停住,又道:“陛下说好喝,为何只用这么一点?难不成是诓妾的,罢了,妾就知道……”
“停。”
燕珝深叹。
“再倒杯茶来,”他吩咐,面上稍有抽动,“朕能吃。”
云烟笑意更甚。
好嘛,多吃些有什么不好,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出出气了。
都说了味道好,那就多用些。
眼睁睁看着燕珝用完,云烟才心满意足。
“陛下若喜欢,明日妾还给陛下炖汤。”
燕珝面色凝重,没了起初的淡然。
“汤这一类大补……也不好日日喝,你也莫要日日下厨了。”
燕珝轻咳两声,“朕用好了,你回去歇息罢。”
云烟见好就收,不给他惹生气了,免得到时候惹祸上身。只求他能记得今日午间她这样尽心侍候……
临离去之时,云烟想起此事,探出脑袋,轻声唤道:“陛下。”
燕珝回头,看她。
“何事?”
“陛下今日,可开心?”
云烟紧紧盯着他的神色,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她已然不怕直视天颜了,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她已然同他这般亲近,甚至敢于在用饭时特意作弄他。
同他的亲昵,好比润物无声的细雨沁润而来,在不知不觉中便如此发生,长出枝芽。
其实,也不过两日而已。
云烟自己尚未发觉,燕珝却轻易察觉到了她话语间的熟悉感,语气虽然还是云烟的语气,带着对上位者不算恭敬的恭敬,却能让他一次次想到南苑的阿枝。
可二者之间仍有着细微的差别。
阿枝是想让他开心,别无所求。如今的云烟却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只要想到她待自己的好,是受了付菡点拨,且不知她心中有几分是为了那季长川……
面色稍缓,他转过身去,“还成吧。”
“还成吧是什么意思……”云烟喃喃,告退离去。
他究竟,满不满意啊?
云烟回了福宁殿,还在纠结此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个时候用那样平淡的语气说一个“还成吧”是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啊?”
茯苓大约明白些,道:“娘子莫要纠结了,做什么事不是一步步来的呢。说不定陛下心中开心,但是不好意思表露在娘子面前罢了。”
“其实我也这样想,看陛下午间,心情并不差,”云烟又蹙起眉头,“这样说会不会显得我有些……自大。”
“不会,”茯苓摇头,看她模样,“娘子若觉得不放心,慢慢来便是。一日不成再来几日,只要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呢。娘子这样好,还怕陛下不心软么?”
“你说的倒也有理,只不过只凭着这张脸,真能让陛下对我……”云烟喉头稍稍凝噎。
“对我一再容忍吗?”
她看着窗外的天色,等到天色渐沉,也没看见燕珝的身影。
用过晚膳,听孙安来道陛下今晚忙,应当不会来了,让她早些休息。
云烟脸色微红,这样待她,好像她在等他似的。
可她如今也确实在意燕珝的情绪,只怕他稍有不愉,六郎在牢中便会受到酷刑。
等孙安走后,云烟才拉着茯苓道:“你说,陛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她看遍了话本子,脑袋十分发散。
“陛下喜欢先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否则也不会凭着这张脸就非要我也进宫,还和他的好兄弟都要反目成仇,”云烟有些惆怅,“可没人告诉我先皇后是如何模样,我要如何讨陛下欢心,全凭自己……我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情。”
茯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娘子好好想想,说不定会有法子的。”
“陛下不喜欢我,我便救不了六郎……喜欢我……”她像被什么掐住脖子一般,顿住。
面上稍带着些红:“罢了,他这种人也不会喜欢我。”
话未说完。
喜欢她的话,就算能救六郎,能让付菡这样好的娘子婚事顺遂,那她呢。
陛下喜欢她……她还能离开么。
云烟心里矛盾,用了晚膳便躺下,心中郁郁,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月上中天,听着更鼓声声敲响,才慢慢阖上了双眼。
燕珝在殿外,轻轻握着手中的同心结。
不是他不想同她一处,是他还有些想要验证的东西。
那些梦境,他总觉得,可能不止他一个人在做梦。
她会梦到这些吗?今晨她随口说出的几个字,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究竟是巧合,还是……真就如此。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如此玄妙。
究竟是什么道法,还是何处的佛缘。
一切说的通说不通的东西盘成一团,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
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她若是梦到了从前的一切,以前种种浮现在她脑中,是否还会如同现在这般待他。
她现在还有些害怕他,可并不会畏惧他,更不会躲着他。
但阿枝呢,阿枝在南苑放下那把火的时候,是不是在心中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见他。
哪怕她心中有他,也不愿意同他再相见。
燕珝终于明白了她为何总会在无助的时候掐着掌心,一如他现在,恨不得能将那同心结嵌入掌心,让所有的一切都尘封起来。所有的烦忧,都一并交给他。
看着她熄了灯,又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直到沉沉睡去他才离开。
他还需要时间来验证,在此之前,他还不能让她轻易入梦。
这样不可操控,却极真实的梦境,让他陷入再一次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慌。
他是真的,在害怕。
燕珝转身,离开了福宁殿,走向天牢。
季长川在牢中,看着情况好了些,面色不像昨日露出失血的疲态,腿上了夹板,看起来正在恢复中。
见燕珝来,没有意外,只是沉默地对望。
燕珝收起自己手中的同心结,看向他。
“你可知,她时常会做些梦?”
季长川瞪大双眼,看向他。
“陛下……如何得知。”
次日天光大好,云烟醒来,在茯苓的陪伴下用了早膳。
燕珝之前吩咐的书也都送来了,字认识些,并不完全。可她完全没有兴致,无聊地在福宁殿翻动着各类挂着的图画。
看了会儿便觉得没意思,她不懂笔法,也不爱看那些骏马仕女围猎等等为主题的画,转了又转,实在寂寞,想要做做针线,却被宫女拦住。
她们说,陛下有旨,不准她碰尖锐之物。
“为何?”云烟疑惑,女子做针线再正常不过,连尖锐之物都不能碰了,那簪子呢?
她看着首饰盒中各式尖端已然被磨钝了的簪子,要么就是本就圆润,根本不尖锐的玉簪,心情复杂。
这是……怕她刺杀皇帝?
借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别说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她没九族也不敢动手吧。
云烟苦恼,云烟很烦。
云烟很无聊,茯苓见她这样,劝慰道:“娘子若心烦,去寻陛下便是。”
“是陛下将娘子带入宫中,自然要对娘子负责,再说,娘子本就要主动些,起码让季大人在牢中过得好些。”
茯苓贴心得很,甚至帮她连见燕珝的借口都想好了。
云烟移开视线,道:“我只是想问他要写书画之类的玩意儿,免得无聊。”
茯苓听完只是笑,给她梳了个十字髻,云烟虽然万分嫌弃那尖端磨钝了的发簪,但好在样式不赖,也算是勉强戴上。
听闻前朝快要下早朝,云烟去了勤政殿,孙安瞧见她,笑得脸都咧开了,带她进去。
她还未看见燕珝,便听孙安道:“云娘子来得可真是时候,陛下今日或有不愉,娘子若能劝慰着些就太好了。”
“陛下为何会不愉?”
在她眼中,燕珝总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在,能让孙安都察觉到的不愉,说不定会是什么大事。
她还是早些回去,下次再说。
见她想走,孙安赶紧拦住,一脸为难。
“娘子来都来了,陛下定也知晓了,这会儿若是走了,岂不是雪上加霜么。”
这才劝住了她,云烟不怕别的,如今就怕燕珝生气,她轻声道:“那究竟会有何事?”
孙安带她去了偏殿,殷勤为她斟了茶。
“娘子可知晓,陛下刚登基之初,有叛军作乱?”
云烟有些印象,她没亲眼见过,也没经历过。但是这样的时,在说书人的口中那可真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无论是京中还是乡间,多少都听到过风声,也听闻过陛下威名。
她点点头,“和这个有关?”
“可不嘛,”孙安道:“谋逆的平阳郡王在牢中关了半年,先帝方过世,看在与陛下手足同胞的情面上拖到了如今。这年也过了,是时候该清算了。”
孙安唠唠叨叨,云烟倒是明白了些。之前百姓口中的韩氏贼子去年就已经砍了头,嫡系一脉基本不剩,旁支流放或是抄家都有,还算是没有赶尽杀绝,天下都在感念陛下宽宥,以民为本。
身为平阳郡王的陛下之弟还苟且留着性命,在牢中关了这样久,今日早朝,已然定了处斩的日期。
“既然是手足,想来陛下也是伤心的。”
云烟听完,分析出这结论,心中还算有些难受。
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谋反呢?弯弯绕绕她不懂,但她觉得,起码兄弟姐妹之间,血脉相连,总该好好互相帮扶,爱护才是。
心中带了点酸胀,莫名的苦涩泛在舌尖,她对孙安道:“多谢孙公公告知,我知晓了,陛下若不开心,我……尽力劝慰。”
陛下再如何,也是天下百姓的君主。对她和季长川虽然不算友好,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叛军,没让叛军之乱波及到无辜百姓,云烟早早便在乡亲们口中听了百遍,遇上此事,自然愿意劝着些。
她没注意身后,茯苓抬眼,不大赞同地看向孙安。
孙安一心向着陛下,想让娘子劝慰陛下多加亲近,却不知陛下根本不会因此伤神。反倒是娘子,若心中因为兄弟手足相残一事回忆起当初在北凉所受的苦楚,那才是不妙。
只怕是孙安自做主张。
孙安垂首,他这样的人,要在陛下面前讨饭吃,自然要让陛下顺心。
如今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就在眼前,他不过多说几句,陛下自然会记着他的好。
陛下快下早朝,孙安要去侍候着,云烟一人靠在侧殿的贵妃榻上,等着燕珝回来。
燕珝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总用命令的口气说话,却极少让她感受到压迫和无力。除了第一日见他的时候,那样的惊恐,后来可能是习惯了他的语气,竟也不觉得烦人。
自然而然便少了对他帝王身份的认知。
直到方才孙安如此同她将话,她才真正认识到燕珝的身份地位,同民间有些钱权的人,还有季长川那般贵族公子,是不同的。
天下万民,生杀予夺,皆在他掌间。
她不过是浮游一片,哪里逃得过皇权。
听着声音,燕珝回了勤政殿,她方整理好衣衫准备出去,便听一急促的声响。
“是时候让我死了吗,我的六哥。”
云烟愣住,与茯苓对视一眼。
这位听声音便觉得虚弱,带着浓重的怨气,像是毒蛇吐信一般,像是在地狱里见不得光的阴暗生物。
听着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想来就是那位……平阳郡王?
云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国事,往后站了站,仍没避过他那低鸣。
“天牢好受么?”
燕珝的声音宛如冰棱,是她都没有感受过的寒冷与无情。
云烟下意识捏了捏手指,和茯苓站在一处,彼此依偎着。
“六哥想要感受下吗,”燕玮的声音带了些疯癫,“六哥想要知道,去住几日便好。”
“有小九帮朕感受,朕哪里还需要这些。”
语气轻缓,听不出喜怒。
“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怨我帮着父皇扳倒王家,”燕玮的声音粗哑,早就没了身为皇子的那气度,“可你不是也暗恨母后那样管束着你么,你看,没了母后,没了王家,你照样能登上皇位。有没有他们,重要吗?”
“重要不重要,也不是由你评判的。”
云烟听到玉扳指被他放到桌上的声响。
什么皇后,什么王家。
如此熟悉,却没有来源,云烟皱着眉头,不想细听,可身后不过是个小小侧殿,退无可退。此时出去,只怕会让燕珝更加生气。
“你在嫉妒什么,燕玮,有什么可嫉妒的。母后可从未薄待你。”
要嫉妒,也该是他嫉妒才对。
燕珝心中忽然升起重重的无力感。
是不是人,都会对自己求而不得的事情执念一生。
燕玮本就是母后在训斥他之后带回宫中的,其中明晃晃的意思就是要让燕玮同他竞争。
燕玮的存在,一次次提醒着他,他的母后对他不满意。
每当他做得不好的时候,母后甚少批评他,却总是一次次夸奖燕玮。
凭什么,少年时期的燕珝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母后擅长操纵人心,她习惯了不把所有人当人,所有人都是她获得更高的权利,更大的权柄的工具。
包括他。
一个工具,要什么爱,要什么情。
她将燕珝当工具,却将燕玮当可以逗趣的小猫小狗儿。都不是人,可其中有着天壤之别。
工具也有人心,俯爬在地上久了的也想要做人,他们都在各自程度上有了自己的反叛。
燕珝逐渐掌控王家,他只想架空王家。可燕玮却用着他那无邪的笑,和惯常讨好人的本事,体察了先帝的心意,搜集捏造证据,并将其全盘交给了先帝。
先帝的心意,他倒是揣摩透了。
“你这般作先帝的走狗,可知他有朝一日会放弃你。”
燕珝声音淡淡,仿佛毫不在意。
父母之爱,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曾感受过。
“六哥,我不比你,”那道毒蛇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浓浓的不甘,“你生来就是太子,母后纵使待你严厉,那也是爱你,想让你上进。”
“父皇心中,你才是他唯一的儿子。剩下我们这些,根本都不在他眼中,是也不是?”
云烟没有听到燕珝的回复。
半晌,才听他道:
“生在皇家,哪里有情。”
“那便怪不得弟弟我不讲情面,想要争上一争。”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输了便是错了,错了便是输了,赢家始终是六哥,我认输。”
他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就算我不反,哥哥也不会留我性命,那还不如在死前,在史书上留个名,也好过这世上从来没有我燕玮这号人。”
“叛军的名头又如何,输了又如何——陛下,陛下——我终究是死在京城了!不是在那穷乡僻壤的平阳!”
声音凄厉,呜呜咽咽。
“你那皇后,原本应该是我妻子的,”燕玮猛得停住,却又哀声道:“可我的妻子,也心悦你,凭什么所有人都爱慕你,凭什么上天如此眷顾你,却让我什么也得不到——”
“朕的皇后,不是你能提及的。”
“是,如今这个时候,她早就化为尘烟了吧,转世了么?日后相见,只怕不认识陛下了。”
燕玮带着凄厉的笑,似是哀嚎似是痛哭,一声声念叨“杀了我吧”“杀了我”此类的话,让人听着心中发寒。
他在牢中太久,可能有些疯了。
云烟听着觉得心情压抑,这些与她都没有干系,可她心中却总像堵着一块,没有疏解之处。茯苓去帮她倒茶,她独自一人站在屏风之后。
外间的哭喊夹杂着癫狂的大笑,声音渐渐远去停息,云烟稍稍后退,碰到了身后的烛台。
意料之外地,没有听到烛台落地的声音,反倒是听到了细微的一声轻响。
……还有风声。
这样的内室,怎么会有风声?
云烟转身轻触,蓦地推开了一扇一人高的小门。
在烛台旁,掩盖在巨幅画之后。
门稍推开,里面幽幽燃着的烛火照亮了里间,像是被蛊惑似的,云烟止不住那眼神。
她只挪动一步,便有了第二步。
声音很轻,缓步走近内室,恍然发觉这也是个侧殿,只不过被暗门挡住,无人发觉。
理智告诉她不要往下走,可前方忽得有一样吸引住了她的视线,再也挪不开眼。
……那是一张画像。
云烟走进,画中的女子同她很是相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鼻梁和唇。
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脸庞,云烟蓦地有些恍惚。
回过身来,差点被满殿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画像吓到。
看着自己的脸挂在眼前,心中一阵阵发苦发涩,还有些害怕。
这是谁……
他的皇后么。
还是,她?
云烟一步步走近,看着最大的一副。
挂在这殿的正中。
周边的画上,有笑着,哭着的,俱都万般灵动,能看出作画之人的高超功底……以及内心的思绪。
可只要朝此处投来视线,目光便忍不住停留在这一副上。
她看到人的桌椅就摆在这幅画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夜,有人坐在这里,良久地注视着这幅画。
视线垂落,桌上未完的画册上,有点点水痕干了的痕迹。
她抬起手,忍不住想要抚上那水痕。
是泪吗,是谁哭了。
云烟蓦地心慌——他哭了吗。
想象不出他哭的样子。
眼前阵阵发晕,看着那一幅幅的画,或娇嗔或委屈的神色,一遍遍抚摸着自己的脸庞。
这样像,这样像。
难怪他看见她,便移不开眼。
心跳加快到了某种程度,面上都泛起了滚烫的热意,云烟想要逃离,却忽地寻不到从何处出去,她在这不大的侧殿迷了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她扶住桌角,终于在再一次眩晕袭来的时候,失力,昏倒在地。
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刻,她好像看见了那幅画上的女子对着她浅笑。
明明笑着,却分外哀伤。
第60章 杀心
云烟在昏迷中,不大安宁。
恍惚中,她能听见身边吵嚷的声音,感受到身子被抱起,杂乱的脚步声和殿内各用具清脆的碰撞声交缠,各式细碎的声响不绝于耳,让她忍不住觉得烦躁。
忽地,周遭的声音都消失在耳边,一切都寂静下来,仿佛身处于无人之境。因着烦躁而加快的心跳缓缓平静,可额角的胀痛逐渐深入,刺痛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感觉到自己忍不住地轻哼,喉中溢出细细碎碎的呜咽,身上出了粘腻的细汗,让她很是难受。
眉头皱到酸痛,痛苦依旧难以消弭,她感受不到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任何存在,好像这个时间,都只有她一人一般。
“郎君……”
她轻哼,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寻找到一个依靠。感受到自己靠在一个坚实滚烫的怀中,直到闻到那熟悉的冷香,才缓缓松了力。
这是她的郎君。
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她郎君的怀中还要让她安心了。
云烟阖着双目,感受到自己被裹起,又陷入了一片柔软之中,所有的风霜都被抹去,如今身在安稳的梦想,只余安心。
心中平静,似乎头上的痛楚便少了许多,没有那样尖锐的痛感,呼吸逐渐平稳。
额头上的细汗被温暖湿润的帕子轻轻擦拭干净,身上也舒爽了些,她蜷缩着,被人环抱着。
那些画……那张脸。
云烟舒展开眉眼。
那是她,又不是她。她莫名这样想。
好像她只要愿意,就可以不是她。
她愿意吗……
潜意识似乎在叫嚣着,她不愿,不愿意。
不愿,那就不愿吧。
心中忽得有了决算,就现在这副模样,多好。
似乎只在须臾间,有什么从手中流逝,像是细沙,越想要抓住,流失的越多。
云烟最终没了心力,任其流走,任其就这样,寻不回。
……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听雨落之声,周身却并不觉寒冷,反而暖融融地,安宁又平和。
睁开双眼,入眼便是那天青织金帐,稍稍抬眸,乌木方灯架上的烛火悠悠,不远处的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她方一抬手,锦被还未掀动,便听声音入耳。
“醒了?”
她浑身瘫软,没什么力气起身,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连茯苓和小菊的身影都不见,男人约莫是方放下笔,身上的油墨香点点传入她的鼻腔,身影随着墨香淡淡出现在视线。
他没像昨日那般,穿着冰冷的朝服,深蓝色素面锦锻袍子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温润,冷淡外表带来的冰冷之气减轻了些。
他很适合这种颜色,当然,以他的容貌体态,什么颜色穿上都很好看。
不过一瞬,他抬起手,云烟下意识想要后缩却没有力气,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大掌轻挨上了她的额头。
“好了,不烫了,”男人将她额上的帕子取下,顺势用铜盆中的清水为她擦了擦脸,在她怔愣的眼神中放下了帕子,“看着朕做什么。”
“……什么时辰了?”
云烟嗓音还有些发热后的微哑,带着些困倦。
她本不是想问这个的。
看着燕珝如此的情态,她心中有些畏惧的人竟然这般,心中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前日被掳回来,虽说他也为她擦过脸,可其中情感分明不同,云烟明白这些。
那日的他带着凌冽的怒意,像是要将她牢牢掌控在掌中,挣扎不得。今日的他……
云烟感受着他的轻柔,心中默念。
她像是被照顾着,像一个普通的男子正照顾着自己病中的心上人。
可能是病了,便容易有些多思伤感,云烟心中柔软,映着烛光的侧脸带着些柔和的光,看向燕珝。
燕珝眼神从她的脸颊上移开,不大自然地转过身子,克制住自己想要抱紧她的冲动,将榻旁的铜盆端离。
“快寅时了。”
云烟一激灵,寅时?她怎的睡了这么久!
蓦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方才自己额头上的湿帕子,还有酸软,感受得到不适的身子。
她不是……应该在勤政殿的偏殿,等着燕珝处理完政务么。
来不及细想,大脑混沌着,只见燕珝传了太医进来。一个有些眼熟的白胡子太医为她把脉,随后又低声同燕珝说了什么后,提着药箱离去了。
声音很小,云烟只听见个什么“不能再受刺激了”之类的话。
“我……”云烟方一开口,便觉嗓子干哑得难受,燕珝倒了水递来,将她微微扶起,半靠着他的臂膀给她服下。
温水入喉,嗓子舒服了许多,云烟想要说些什么,却听燕珝道:“嗓子疼便别说话了。”
云烟被他扶起,靠在软软的枕头上,后腰被垫着个软枕,整个人分外放松。
身上舒适了,面容也更显柔和,云烟感受着喉咙没那么难受了,想了想开口道:“今日……”
“你发了热,晕倒在朕的侧殿,”燕珝轻叹,斜坐在她身旁,“你是要吓死朕么。”
云烟抬眸,却见燕珝换了语气。
“……朕是怕你病死在勤政殿,日后批奏折还要被你的冤魂缠着。”
云烟轻笑,摇头。
“我不会缠着陛下的,化作鬼了也不会。”
“那你要去何处?”
燕珝的声音骤然凌冽,稍冷,转瞬便没了方才的轻松。
云烟能清楚感受到身边男人微微紧绷的身子,有些迷茫的同时轻声道:“没有怨气为何要缠着谁。我若死了,要么投胎转世,要么便飞啊飞,能飞到何处是何处,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好看。”
“你对朕,没有怨气么。”
燕珝垂眸,看向她莹白的指尖。
“……我若说有,陛下会砍头吗?”
倏地听到一声轻笑,“有才正常,若什么怨气都没有,你是泥人吗。”
云烟扯扯唇角,真不知该如何同他交流。
她想起自己今日,是在看到那些东西后便头痛不止,昏迷过去的。
“今日……我在陛下的偏殿中,瞧见了很多,”云烟垂眸,缩了缩指尖,“画像。”
她动动手指,像是在活动着自己的大脑,语气轻盈,“……是先皇后吗?”
“画像?”
燕珝声音中仿佛带着疑惑,“何处有画像?”
云烟一愣,“就在陛下的勤政殿,侧殿有一个小隔间……也不算小,挂满了画像,里面的女子长得同我一模一样,我还以为……”
“朕的侧殿确实有隔间,可却不知何处来的画像。”
燕珝看着她,面色有些忧心。
“莫不是烧傻了吧?”
“……怎会如此,”云烟皱起眉头,再次确认道:“我看见了许多呀,中间最大的一副,其中女子穿着……”
她蓦地止住话头。
穿着什么,她忽然没了印象,那人在画中是什么表情?
她只记得那双眼睛,带着些哀婉地看着她,像是另一个她在同她对视,那样深刻的感受,不过一梦便变得浅淡,风过无痕。
云烟怔怔地看着燕珝。
男人面容清朗依旧,瞧不出半点痕迹。
“我可能……是梦魇,还是记错了。”
她已然忘却了许多前尘,此时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不信任,听六郎之前说,她脑中的瘀血一日不散,便容易记不清事。
她不会年纪轻轻,便要像村口的老太太那样,什么都记不清了吧?
一面觉得那样多幅画像真实地好像就在眼前,一面又根本回想不起来其中的细节,仿佛她的亲眼所见真的是梦魇一般。
但见燕珝面色如常:“室内黑暗,你身子弱受了凉,最近又忧思过头,是容易出现些幻觉。”
“幻觉……”
一切都是幻觉么,这倒也说的通。
云烟低眉垂眸,握着掌心。
燕珝神情淡淡,看向她,“现在感觉如何?”
“还行,”她闭上双眼,觉得有些疲惫,“就是很累。”
“喝了药再睡会儿,有什么想不通的,明日再想。”
茯苓将深褐色的药汁送了进来,云烟闻到那苦涩的气息,顿时皱紧了眉头。
燕珝正准备说些什么,便看她抿了抿唇,道:“拿来吧,我自己喝。”
“急什么,烫。”
燕珝按住她的手,将药碗接过。茯苓退了出去,云烟看着她离去,道:“陛下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她忽得想起此事。
明日不用上朝么,这么晚了,她方一动,燕珝就走到了她的身旁。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样,总给她一种……他时刻守着她的感觉。
“奏折这么多,朕不批谁批,”燕珝垂下眼睫,轻吹了吹冒着白烟的汤药,“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止住你脑袋里的瞎想,不是为了你。”
“……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烟皱皱鼻子,闻到汤药的气息,稍稍有些抗拒。
“是,你什么都没说,是朕多想。”
汤药被轻轻搅动着,带着药草香气和苦涩气息的味道交织,淡青色的汤匙舀起一勺,男人淡声道:“张口。”
云烟好像个木偶戏上的木偶一般,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口,温热的汤药下肚,整个人又暖和了些。
没有什么味道,看着也不算烫了,云烟主动道:“陛下这样辛苦,我还是自己来吧。”
“别动。”
男人声音依旧冷淡,但带着强势和不悦的语调,眉头蹙起。
“你是病人,乖乖躺着等人伺候不成么。”
他又抬起汤匙,看着云烟将药汁吞下,神情才舒展了些。
云烟不明白:“成是成的,就是……陛下当真要亲自喂我吗,茯苓也可以来的。”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燕珝止住话头,冷着嗓音,“朕怕你不乖,若不好好喝病死了,你这张脸朕就再也看不到了。”
玉指下意识抬起,抚上脸庞。
云烟闷声:“知晓了。”
看他这样柔情,差一点便被迷惑了心智。原来这样悉心照顾着,还是为了她这张脸。
她若死了……云烟忽地打了个寒颤。
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听说过前朝有性情暴虐,做事残暴的皇帝,爱看美人皮,便将美人的皮活剥下来,敷在灯笼上做人皮灯笼……
她当时听得时候就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反胃,但又因其讲得活灵活现,忍不住继续听着。最后是被出来寻她的六郎硬生生拖回去的,当晚做了一晚上噩梦,第二日还想听,却被六郎好好唠叨了一通。
脑海深处的记忆忽地冒了出来,云烟看燕珝的视线都虚弱了几分,只怕燕珝也如此将她生生活剥了皮,赶紧乖乖喝下。
燕珝看着她立时变得乖顺的模样,眸色幽深。又不知她心中稀奇古怪地想了什么东西,偏偏这会儿乖巧喝药让他无法发作,握紧了汤匙,轻轻喂她。
云烟垂首喝药,错过了他眼眸中的神情,等到一碗药快喝完,燕珝才松了手,不知从何处掏出帕子来为她擦拭着唇角。
修长的指尖在眼前晃动,云烟止不住地想着他这样美的一双手,若真沾着血……唰地一下,云烟回忆起那日婚仪上,燕珝就是这样双手沾着鲜血,抚上她的脸。
脸色忍不住白了白,又强忍着恐惧,稍稍缩了缩脖子。
燕珝看她情状,只能叹气。
她怎的一会儿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敢往他的汤里放那么多盐,害得他喝了一晌午的茶水都没好。一会儿又不知想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神都变得怯怯。
燕珝放下空了的药碗,看她神情,伸出手指捏上她的脸颊。
云烟的脸被三两根手指揪起,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捏了捏又松开,瞪大的双眼紧紧盯着做坏事的某人,眼睁睁看着对方满面嫌弃道:“太瘦了。”
……什么意思?
真要给她活剥了做□□是吧!这会儿都动手量上了?
云烟忧心不已,双手按着自己的脸,连连摇头。
“又如何,”燕珝瞧她,“说都说不得了?就是很瘦,手感不好。”
还要手感!
云烟眸中升起了浓浓的惊恐,瞧着他抽动唇角,溢出一声轻哼。
“陛下你别吓我……”她皱眉道。
“朕何时吓你?”
燕珝疑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过是捏了捏脸,怎么捏不得了?从前的阿枝喜欢像只猫儿一样,把脸放在他的掌心轻蹭呢。
失忆了,又不是变了个人,从前不是很喜欢的么。
“陛下不是要把我剥了……皮,”云烟说话都有些艰难,“做人皮灯笼么。”
“……?”
燕珝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换来女子再一次惊恐的视线。
并不烫。
男人凝了神色。
“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荒谬!”
他扬了声音,“在你眼中,朕就是如此残暴之人?朕如此待你,你便这般想朕?”
“朕何时说过要剥你的皮,又在瞎想什么,”他肃了声音,“你若再这样胡思乱想,朕才要打开你的脑袋好好瞧瞧,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云烟瞪大了眼睛。
“别开脑袋,陛下圣明。”
燕珝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被她气糊涂,索性收起视线不再看她。这会儿反倒是云烟回过了神,或许方才真是烧糊涂了,竟然会有如此想法。
若是她这样照顾人被揣测,肯定心里会不舒服。
回过神来,她脸都有些发烫,感受着热意一点点涌上脸颊,她满心愧疚,觉得自己误解了燕珝。
抬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陛下……”
在微黄的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眸子亮闪闪地看着他,燕珝背过手,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缩了阵,闭上双眼,拒绝同她对视。
云烟也觉得自己奇怪。
同他也太容易亲昵了些,很快就能信任他,相信他所说的话,轻易便对他放下了戒心,好像他什么都不做,自己就容易替他找一千一万个理由来替他开脱。
“别这么叫朕,”燕珝睁开眼,眸中恢复了镇定,“你这般不信朕,枉费了朕的好心。”
云烟看着他抽身离去,心头一跳。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和空虚一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明明炭火熊熊燃烧,可她却觉得随着男人的离去,整个福宁殿都骤然冷了下来。
明明,明明她是被他强掳来的,她明明应该怨他。
她分明一直在同他虚与委蛇,一切都是为了六郎,还有哀求她的付家娘子。
可她的视线却似乎粘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的离去,整个人都好像抽了一块,心跳带着慌乱。
她微微往后靠,被他细致放在背后的软枕触感明显,无一不提醒着她方才他有多用心。
明明……他待她也没有真心,都是为了已经故去的先皇后。
她不应该失落的。
云烟垂眼,蓦地听到一阵声响。
原本应该离去的男人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不知是何东西,面沉如霜,却朝她而来。
“陛下……怎么回来了?”
云烟声音中透着些迷茫,还有失落未消的酸涩,只见男人走近,那深蓝色的衣袍将整个人衬托得修长挺拔,宛如深潭包容一切。
“吃。”
他的声音中总有种让人不可抗拒的魄力,或许是久居上位者的本能,本能地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他膝下。
可这样的他,伸出了自己的掌心,拿出了两块饴糖。
“药苦,不准吃多了,就两颗。”
声音中好像还有些别扭,像是方负气离去,又不忍离去转而复返,对自己的恼恨。
还有对眼前人不知好歹的恼意。
他就活该被她玩.弄。燕珝有些悲哀地想,管她心中如何想他,总归她现在没法儿逃离。
而他也离不开她。
他也庆幸,自己有这样至高无上的皇权,能够牢牢束缚住她,让她无法逃离。
燕珝不能想象自己没了她的生活,那样的日子,这辈子有此一段就够了。
他对她根本气不起来。
云烟半晌才回过神来,微凉的指尖拿起他手中的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
“陛下,”她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唇,“我尝不到味道的。”
“朕知道。”
燕珝仍维持着递给她的姿势,眼眸微动。
“但是吃些甜的,心情也好些。”
云烟看着他的脸,缓缓将饴糖放入唇中。
她尝不到味道,但她知道,这块糖肯定很甜。
因为心里,莫名多了些甜蜜。
她含着糖,含糊不清道:“陛下,这么晚了,真的不休息……”
话还未完,只见男人的脸倏地放大,不过瞬息,唇上便落下一吻。
她下意识抬头,却正好满足了燕珝自上而下的姿势,带着微微的强势含住她的唇,温热又微凉的唇一点点轻啄着她的唇角,从周围到唇缝之中,像是在……品尝着她。
不知是在品尝她,还是她唇中的饴糖。
云烟软着身子,在她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抗拒之前,男人抽离了那灼人的气息。
“甜的,朕帮你尝了。”
男人的唇上还带着点点水光,云烟仿佛被那水色烫着了双眼,避开不敢再看。
……他好会亲。
她不敢说,自己后腰一片酥麻,离动情……只差分毫。
她移过视线,背着身子。
“陛下不睡我要睡了,困了。”
“睡吧。”
燕珝轻声,看着她躺下,为她盖上锦被,熄灭了灯烛。
云烟原以为他会躺上来,就像那日一样。
可他没有。
他转身,去了屏风之后,只余几盏烛光,继续批他的奏折。
她眼眸微闪,定定地瞧了他的身影许久。
直到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次日午间,云烟身子好了许多,想着昨晚,还是主动去了勤政殿寻燕珝。
燕珝未曾下朝,她独自一人转至偏殿,遣散了守着的宫女和太监,推了推昨日那烛台。
意料之中的门被推开,云烟步入其中,却未曾发现任何画像。
有画,却不是她,也不是画像。
大小不一的山水图,有宫殿宴会丝竹管弦等舞乐图,有围场策马练兵图,却无一幅是先皇后的画像。
云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走向那处正中。
原本挂着等身高的画像如今也换成了一幅长长的山水图,仿佛一直都挂在此处,未曾移动过分毫。
不过一日,这里就全然换了个样子。
她眉头紧皱,忍不住细想,可却回忆不起来。
……难不成,真是幻觉?
可那样真实。
她一看再看,确定没有任何画像的时候才缓缓走出,小心关上了门,好像自己未曾进去过。
在侧殿坐了许久,茶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燕珝才下了朝。
今日早朝直到此时才结束,云烟不知是否与昨日那反贼有关,但是看他神色并不明显欢愉或是不悦,只能颤着胆子同他问好。
燕珝没怎么搭理她,淡淡颔首,继续坐在案前,批着奏折。
云烟本就想要讨好他,又因着昨日擅闯了他的侧殿,他未曾生气悉心照顾她,还被她倒打一耙的事想要好好弥补,换了贴心的笑。谁知燕珝根本未曾抬头,让她白白对着空气笑了半刻钟。
她视线紧紧跟随着他,只见他砚中墨汁只余些许,亮了眼神。
“陛下,”她唤道:“妾来为您研墨罢。”
燕珝抬眸,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颔首。
云烟笑开,缓步走到他身边。燕珝也并不避讳她,未曾对自己桌上事关国策的奏折有着半分遮掩,坦然地在其上书写,或是打着圈。
她为他斟上茶水,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陛下,累了许久,用些茶罢。”
云烟抬眼看他,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能讨他欢心。
拿起砚滴,细致地在砚台上滴入几滴清水,随后拿着那块墨砚,开始动作。
她小心研磨着墨汁,玉白的指尖和沉黑色的墨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她按压碾磨的力道,指尖泛起或粉或青的颜色。
燕珝视线落在其上,乱了心弦。
她病体未愈,面色还有些苍白。昨日头痛晕倒,夜里发热的痛苦还在眼前,这会儿强撑着身子,为他研墨,垂下的眼眸看不清其中究竟蕴含又怎样的情绪。
明明人就在他身旁,可他总觉得她离他很远。
她的心,究竟在不在他这里。
为何昨日他那样关怀,她还是害怕他,还是对他有着本能的不信任。
想法一冒出苗头,便再也止不住,犹如生长中的藤蔓,恨不得狠狠缠绕着眼前之人。
“放下吧,够用了。”
“陛下不开心么?”
云烟脱口而出。
“你心中想的,究竟是朕开不开心,还是那牢中的季长川顺不顺心?”
燕珝冷不丁开了口,云烟研墨的手顿住,看向他。
周遭仿佛都静了下来。
“陛下何出此言?”
她强扯着笑,不让自己的表情松垮下来。
她心中自然是牵挂着季长川,但她今日这般,也不全然是为了他。
燕珝这般言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男人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神,其中没有分毫爱慕亲近,只有怔然。
“朕知晓,你日日讨好朕,连病都还没好就来对着朕笑,都是为了他。”
燕珝手中的玉扳指转着,指尖摩挲其上,显出几分帝王之气。
“如今,也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他站起身,微微低头看向她,带着无形的压迫与阴沉。
随着她身子的轻晃,男人缓缓开口:
“朕和他,你究竟选谁。”
“啪——”
上好的墨砚落在了桌面,云烟手脚冰凉,看着他的眼神。
她看得分明。
他方才那瞬,分明是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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