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故人
暮色深沉,乌云压顶,看不见半点星光。
“——阿枝!”
燕珝从梦魇中醒来,满身虚汗,苍白的脸色被夜色照亮,看着很是吓人。
他像是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七窍流血而亡的母后,母后明明倒在地上,却又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说吾儿,竟连心上之人都留不住,无用。
他有些惊慌地想要解释,画面却消散,只看到了父皇躺在榻上的死态。
面容干枯,发白,整个人都毫无生机,可面上的表情却痛苦地宛如生。
他看到了这些年,死去的许许多多人,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到最后,他甚至看到了小顺子。
小顺子的死……亲眼看着他咽气,甚至阖不上双眼。
可他无暇顾及,他有更重要的事,他得先护住她。
对,她呢?
为什么他都看见了这么多人,却唯独看不见她?
燕珝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
他终于醒来。
燕珝垂眸,身上还扎着银针。
胡太医将他身上的针拔起,轻声嘱咐:“陛下莫要太过伤神,龙体为重。”
他伺候了他许多年,也算是知道他身子的。燕珝身体一向康健,近两年却总有些不顾性命地拼,死命地耗着自己的身子。如今又急火攻心,悲从中来,身子一下便撑不住了。
燕珝没有说话,静静地瞧着他。
胡太医也常这样给阿枝扎针,她味觉至今未好,时常要针灸。有时候他去看她,正好遇上她扎针。
身上扎的像个刺猬一样,他来之前,再痛她都死死咬着唇,半点不出声。
可瞧见他来,瞬间便红了眼眶。
她瘪着唇不出声,但他知道她疼。她也知道他心疼她,所以放下了自己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的面前。
疼吗,他想。
燕珝终于开口。
“那日,你可看见了?”
胡太医和月影应当是一道去的罢,说不定正好瞧见。燕珝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像是濒死。
“陛下,就当是为了逝去的娘娘,也要珍惜自己的身子。这样休息不好,日后……”
“朕问你看见了没有。”
燕珝重复,带着隐隐的烦躁。
胡太医本就是他的人,闻声叹息。
“微臣和月影赶到时,已然火光冲天。月影想要进去,可火势太大,房梁已经倒塌,人根本冲不进去。火那样大,人在其中,不出半刻便要……更何况,看那烧起的模样,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燕珝看着手上的银针,眼神虚空没有落点,像是透过这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喉中似乎又有铁锈血腥味。他强行压制下去,调整了内息,才继续道:“然后呢。”
胡太医似不忍心,哀声道:“待微臣和月影求助了永兴寺的僧人帮助灭火,南苑已经被烧毁。火灭之时已然天亮。卧房烧得尤其厉害,已经倒塌,焦尸被掩盖其下,光是将娘娘遗体……”
“那尸首早已面目全非,什么都看不到了。”
似是察觉到燕珝还想些什么,胡太医垂首,将他身上的银针完全拔除。
轻声道:“但娘娘左肩上的伤,千真万确无可抵赖。还有另一较寻常女子高大些的女尸。都能证明……”
“够了。”
燕珝不想再听,闭上了双眼。
“朕知道了。”
胡太医应声,退出去,看着他万分寥落地半靠在榻上。垂着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带上了门,再也看不见了。
茯苓抱着糕点果子,捧来给阿枝。
“娘子,这个好吃!”
阿枝瞧着茯苓嘴角还带着些糕点碎,拿出帕子给她擦拭干净。
柔声道:“慢点呀,没人跟你抢的。”
茯苓呆呆地看着阿枝这样耐心细致的模样,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样子,突然道:“娘子,我要是男人,肯定也会爱上娘子无法自拔。”
“说什么呢你,”阿枝失笑,“一点好吃的,就把你哄的服服帖帖了?”
“娘子这样好,我说的也不错。”茯苓一笑,掰开一块递给她。
她真诚道:“娘子,尝尝吧,或许这次就能……”
阿枝看着那松软的点心,叹口气,“若真能尝到,倒还好。如今吃东西,也就裹腹罢了。”
她没拒绝茯苓的好意,将糕点送进唇。一点点轻抿,柔软的点心顺着舌头咽了下去。
茯苓亮着双眼,看她。
阿枝笑了笑,摇摇头。
茯苓顿时没了兴致,抱着糕点,“不吃了,省着路上吃。”
第一天她们光顾着赶路,生怕留下半点痕迹。好在逃出去的第一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雨,痕迹被水冲刷,应当是留不下什么。
阿枝想着,火刚烧完,他们看到尸体的第一反应肯定不会先寻别处总计,只要争取到了这个时间,他们就能离开京城地界。
他们因为大雨也稍耽搁了阵子,慢慢赶路。第二日寻了客栈多歇了会儿,没日没夜赶了一日的路,马儿也累了。茯苓一人也很是辛苦,阿枝不可能让她一直劳累。
第三日,她们在赶路的途中也收到了陛下驾崩的消息。
阿枝沉默良久,对那个老皇帝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思考许久什么也没想起来,原本想着可能会有的一些感慨都随着记忆的变淡而消散。
她们一直赶路,直到今日,才进了城。
付菡帮她准备了通关文牒,圆空和尚帮她找到了慈幼局中病故的尸首。只要火燃烧的时间够长,就可以以假乱真。
但燕珝信没信,阿枝心里还是没底。
她进了城,带着茯苓稍稍探听些消息,再决定下一步往哪儿走。
这个城不算大,但在雍州和荆州的交界处,还算热闹。两人先寻了个住处落脚,又去生意还算好的茶楼用些饭食。
大秦原本也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对女子拘束相比前朝少上许多,阿枝和茯苓戴上帷帽,与当地女子一同行走与街巷。
她们点了些菜,等着上饭食的时候,仔细听着身边人讲话。
乡野之间,不像京城,说得大多是谁家生意好,谁家酒水好之类的话。得到的消息不少,能用的却不多。
阿枝也是头回自己行走,带着些失落。果真独自“行走江湖”不像画本子中所说的那样潇洒肆意。
唯一得到有用的消息是,满城也知晓了,就在先帝崩逝后,陛下从前的那位北凉侧妃,葬身于火海。
方才一位老者锐评,说她真是无福,这样泼天的富贵都接不住,显然是命薄。
茯苓想要说些什么,被阿枝拦住了。
她松了口气,能让天下人皆知,说明燕珝肯定信了。他不点头,没人敢说她死。
她心情算是好了些,想到燕珝,虽然心中还有些堵,但终究还是畅快多一些。
阿枝觉得,过不了多久,或许自己能够慢慢忘了他。
忘记曾经的那些苦痛,她想开始新的人生。
“娘子想好去何处了吗?”茯苓用完,为阿枝添上水。
阿枝点头,又摇了摇头。
“付姐姐给的山水图中,我还是最想看看江南水景。咱们如今在此,可先从荆州出发,正好沿路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
茯苓点头,“一切都依娘子。”
她们还盘算着如何挣钱。
日后的日子,不可能真的向付菡要钱,她请付菡帮她处理通关文牒一事已经极有风险了,若被发现,以燕珝的性子,还不知要做出什么。
虽然很不舍,但阿枝确实也打算和付菡断了联络,再不联系。也算是尽她自己所能,最后保护一下付菡。
“目前手头还不算缺钱,”阿枝道:“但只出不入也不是长久之计,听说江南织造很厉害,或许我可以……去当绣娘?”
她还带着点天真,“不是常说我帕子做得好么?”
茯苓比她稍稍懂些,摇头。
“不行不行,娘子不知,那些行铺里,基本都不将最底层的绣娘当人看。从前听宫里有的姐妹说,多少绣娘为了点生计没日没夜地绣花,许多不到三十就熬坏了眼睛,脖子和腰也坏了。除非是那种出名的大家,否则,都是这样的。”
阿枝这才知晓,犹豫了下,“可我倒也愿意干,能挣钱,有吃有穿,不用多富裕。”
茯苓笑她,“罢了,娘子就在家好好过日子吧,到时候咱们租赁或者直接买个小院,我去坐些什么都成。娘子金贵,不能累着了。”
“哪里就金贵了,我不会让你辛苦的。”
阿枝嘴上说着,心里也是欢喜的,无论如何,日后的日子总算是有些盼头,能自己谋生,也算是很大的改变。
阿枝想了想,“具体如何,等去了再看吧。咱们在这里蒙头说,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茯苓:“也是,反正我什么都听娘子的。”
她起身,收拾好东西,付了钱后同阿枝一起去了布庄。
为了表现出是意外,或者刻意自焚混淆燕珝视线,阿枝没带什么东西。银钱准备了些,带上燕珝求来的同心结便走了。
她们离开的第二日,去临近成衣铺买了两套衣衫,以供换洗。如今算是远了京城一阵子,她们不必急着赶路,先买些布匹,日后裁衣用。
阿枝挑着布匹,茯苓和掌柜的正商量着近日时兴的款式,不知何时,原本安宁的街道忽然嘈杂起来,接着又是哒哒不绝的马蹄声。而那几分百姓们因为惊慌而响起的嘈杂又渐渐消失,安静得只余马蹄铁甲声。
阿枝抬眼朝外看去,手中的布匹差点掉到了地上。
掌柜的出声:“小娘子怎的这般惊慌,我的布可别弄坏了,弄坏了你可得买下的。”
阿枝回神,往里站了站。
茯苓明显也看到了,脸色白了白,与阿枝隔着帷帽对视一眼。即使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惶恐。
那是黑骑卫,陛下私兵。世代只服从与大秦皇帝,其先祖能追溯到和大秦开国帝王一同打天下的黑骑。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枝有些草木皆兵,一直等到黑骑卫长长的队伍完全经过街道,再也看不见身影的时候才从浑身僵直的状态恢复过来。
掌柜的用狐疑的眼神瞧着她,“娘子怎么这么害怕?”
茯苓打着哈哈。
“掌柜的说的是什么话,谁家小娘子看到官兵是不害怕的?更何况这高头大马的,马和铠甲都是纯黑色,从前可从未见过呢。”
她在宫中也待了许久,有些套话的本事,三言两语将掌柜的怀疑打消,又引得他说了些消息出来。
“小娘子不知吧,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黑骑卫。不过你们未曾听说过也正常,这可是陛下私兵,只遵从陛下指令的……”掌柜的滔滔不绝起来,阿枝揉了揉僵硬的手臂,道:“黑骑卫怎会出现在此处?这里又不是京城。”
掌柜的点头,“我也疑惑呢,不过听说,陛下是在寻人。”
“寻人?”茯苓一愣,重复道。
“是呢,”掌柜姿态暧昧,压低了声音,“寻一个女人。”
“啧,不知又是什么风流□□,竟要出动黑骑卫来寻。今早便看着那些官兵带着画像四处比对询问了,我见身量……与这位娘子到是差不离。”
掌柜的指着阿枝,道。
阿枝浑身僵直,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布庄的,茯苓匆匆付了银钱,扶着她。
“娘子,还好吗?”
阿枝一心慌就容易出问题,几乎控制不了自己,茯苓很是担心。
她强撑着点点头,“或许,或许寻的不是咱们。”
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都传来消息,她在他们眼里,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怎么会还有人要寻她?
她有些惊慌,拉着茯苓想先回客栈。
还未走多远,便听见身后传来兵甲碰撞的声音。阿枝僵硬回头,正瞧见一个衙役拿着画像,问她身后摊子的老板。
阿枝一惊。
“咱们不能留在这儿了,”阿枝沉声道:“咱们现在就走。”
“现在?”茯苓看着她发白的指尖,搭在她的手上轻轻颤抖,郑重了神色,“好,咱们现在就走。”
她们回了客栈,将本就不多的东西带上收拾好,牵上马儿套着车便出发,甚至来不及辨别方向,阿枝看着地图,有些头晕,“咱们先往荆州走罢,多少离扬州近些。”
茯苓赶着车,听她嗓音不适,心里难受,“好,娘子睡会儿罢,等到了驿馆再叫您。”
阿枝也知道自己不能心急,可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做了这么大一场戏,在此之前,她也许久未曾安心了。夜夜不得安眠,她怕自己一旦有任何差错,就算燕珝心里有自己,不会杀她,也有可能迁怒于茯苓付菡等人。
她不敢拿别人的命冒险。
也不想自己思量了许久的努力被白费。她一直在等,等了两年,等到燕珝真的无暇他顾的时候。
阿枝不想让茯苓太过担心,定了定心神,道:“那我睡会儿,你若是累了,赶路也不急的。咱们总归已经逃出来了。”
茯苓“嗯”了一声,马车轻轻摇晃,“娘子安心吧。”
阿枝靠在车壁,闭上了双眼。
“娘娘,”侍卫长出声,“下了雨,路不好走,咱们要不歇会儿再前行?”
“别叫我娘娘!”
女子带着昂贵的珠翠,此时却显得很是狼狈,没有半点华贵之色。
“是,娘子。”
侍卫长有些无奈,被训了多回,显然只能听命。
“歇歇歇,成日歇着,还有多久才能到?不知道追兵都在路上了吗!”
女子姿态嚣张,侍卫长在车外淋着细雨,再一次压住了自己的火气。
“娘子,咱们赶路这样久,就是马匹也得歇息。娘子在车里坐着不觉得,可兄弟们骑马步行,一路还要注意着娘子安危,实在有些筋疲力尽。若再不歇息……”
“行了,”女子一拍桌木,“那就歇会儿,一刻钟后继续。”
侍卫长显然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但也知道车内女子的秉性,忍气吞声道:“是,多谢娘子体谅。”
韩文霁坐在车中,很是不满。
若还是从前,哪里轮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侍卫长同她这样嚣张。想着,眼中又盛满了泪。
阿兄在京城生死未卜,那该死的季长川不知会将阿兄折磨成什么样子,爹爹娘亲俱都被俘,没什么大用的燕玮竟然还未闹出什么事就被抓了。
就燕玮这样的,还想谋逆!就是他,才害的她如今全家都受牵连,让她在这种雨夜还要逃命。
她要逃到什么时候,逃到何处?韩文霁忍不住想哭,只知道爹爹被抓走前,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箱子中,让她务必保管好,绝对不能交给燕珝。
不给,她或许还有活路。
给了,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韩文霁吸了吸鼻子,恨极了燕玮,恨不得让燕玮落到燕珝手中后被凌迟处死!
当初她若是嫁了燕珝,如今就算不是皇后,以她的家世,贵妃也当得!
凭什么那个亡国之人可以当皇后?
想到这里,她心气又顺了些。
擦了擦眼泪,有了皇后虚名又有什么用,人终究还不是死了,甚至连燕珝登基都没看到。果真是命薄。
韩文霁有些烦躁,正准备喊着外头的人快些走,便听见马车外又响起了声音。
正休息的侍卫瞬间打起了警惕,亮出刀剑。
侍卫长冷声道:“什么人?”
对方马车缓缓停下,听着一道女声。
“我和我家娘子要去荆州探亲,途此路过,无意冒犯。雨夜不好赶路,还请大人让让咱们先行。”
侍卫长按住了腰间的刀剑,掀开车帘,同她汇报。
韩文霁隔着雨幕看了看,瞧着无甚异常,再朴素不过的马车和老马,还有一个看着也不怎么机灵的侍女。
这样赶夜路,真是小家子做派。
她皱皱眉头,“凭什么咱们让路?”
侍卫长皱皱眉,“娘子,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路不算大事,但若让对方生了疑回去告诉了官兵,咱们的行迹可就……”
“好了,”韩文霁不耐地抠着手指,“让就让,你们还要休息多久,难不成真要让本宫被抓吗!”
侍卫长看着她,心里的火气一阵又一阵,但他毕竟听从主令,起码要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先前不让他叫娘娘,这会儿又摆起郡王妃的架子,不知是何处学来的做派。
他得了令,垂首道:“是。”
韩文霁靠在车壁上,听着侍卫长出声:“放行!”
身边的侍卫俱都收起刀剑,马车又开始缓缓移动,为后面的马车让道。
韩文霁心烦意乱,“好了没啊,还要多久?”
车夫喏喏应声,“娘子磨叽,给马车换个方向。”
马车掉头,车里的人自然也不好受,雨夜颠簸,韩文霁在车内被晃了一下,若不是外头下着雨,她恨不得要抽出马鞭来教训人了。
好容易等马车停住,对方那看着就穷酸的马车慢慢起步,经过她时,听到里面的声音细细柔柔传来,带着些客气,还有些病弱。
“多谢。”
带着点音调,像唱歌一样说话的声音,她只在一个人哪里听过。
区区两个字,韩文霁几乎立刻便认了出来。她愣了一瞬,怎么可能?
她不是死了么?是不是听错了?
韩文霁心生疑窦,叫停了马车。
“等等。”
她声音娇俏,隔着雨声听不明晰,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韩文霁出声:“都是雨夜赶路,也算有缘,我有一物想要赠娘子,就当萍水相逢,留个纪念。”
她掀开车帘,紧紧盯着相隔不远的马车。两辆车正擦肩,中间距离不过一臂。
侍卫长都不知她是何意,怎的突然变了声调。
对面果然也没有立刻答应,坐在前头赶车的侍女道:“多谢娘子好意,我们赶路匆忙,就不……”
韩文霁定睛瞧着,果真有几分脸熟。
她拿着马鞭,伸出手,“怎么,方才求我让路的时候态度那么好,这会儿利用完我,便打算掉头就走?”
“娘子……”侍卫长都觉得她无理取闹,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夜色深重,茯苓未曾注意到伸出来的马鞭,只是听她声音耳熟,想要赶紧离开。
韩文霁凝着神色,将对面车帘猛地挑起。
车内的人未想到有这一出,仓皇地看向她。
视线相对,俱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可思议。
“好啊,好啊……”韩文霁忽地笑开,在雨夜山林中尤如鬼魅。
半晌,她收了笑,沉着声音。
“……果真是你。”
第42章 蝉休露满枝(1)
阿枝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在看清对方脸的那一瞬间,她全身血液几乎停住,脸色发白,不知作何反应。
她许久都未曾见到韩文霁了,更是极少听到过她的消息。不过偶尔能够辗转得知,她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譬如韩文霁在那年的五月末与燕玮成婚。可就在成亲当晚,竟然将新郎官燕玮赶出了喜房,因为这事,还被徐妃叫进宫斥责过。
后来要去封地,听说也是硬生生在家哭了好些日子,眼睛肿成了桃子才上路。路上还一口一个要见太子殿下太子哥哥,燕玮的脸黑成锅底,她也丝毫不顾及自己夫君的颜面,只在乎自己开不开心。
到了平阳郡,阿枝能知道她的消息就更少了,只是偶尔从付菡处得知,她离了娘家,伤心事更多。燕玮不可能事事顺着她,最开始的胡闹好歹还愿意哄哄,可到了火来,燕玮直接不见她了。
二人婚姻名存实亡,郡王妃的位置岌岌可危。
阿枝不知道她好好的郡王妃为何会在这里,就如同韩文霁也没想到,她一个明明应该在棺材中的死人,为什么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阿枝听到她的话,放下车帘,“娘子许是认错人了。”
她低声催促茯苓快走,茯苓也一瞬间醒过神来,一言不发驾车赶路。
马车移动,只听韩文霁在后方扬起声音,“还不快去拦住她们!”
侍卫长忍无可忍,“娘子,究竟要如何?”
他不知为何,竟然要将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拦下,就算相识,如今他们正在逃亡路上,就算她自己不爱惜她的性命,也该为护送她的兄弟们着想。再怎么有私人恩怨,也不该这会儿斗气。
他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韩文霁,她秀美的指甲拍在车窗上,声音尤如厉鬼。
“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沉着脸,“你们这些粗人怎么能懂,她才是咱们最大的护身符。”
“上天保佑,将护身符送到了我身边……我不会杀她的,她的命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重要!”
听她如此,侍卫长渐渐收敛住不耐,示意前方几人去追,自己带人驾车从后跟上。
韩文霁看着那寒酸的马车一摇一晃地驶向前方,怒道:“还不快些!”
那侍卫咬牙,“是。”
雨势渐大,山路难行,茯苓驾车并不算老手,渐渐有些疲惫。
但她不敢分神,不敢有丝毫松懈之处,她知道韩文霁向来不喜阿枝,若是真让阿枝落到她手上,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看她们如今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出来游玩的。轻装简行,雨夜赶路,众人随侍,护卫警惕地看着她们的眼神……
茯苓感觉她应该过得也不算好。
但她如今没有闲心去关心韩文霁,她更担心坐在车厢中的阿枝。
“娘子,娘子,”她轻声呼唤,“不要慌,咱们已经甩开一部分了。”
“我没事,你放心,不要担心我。”
阿枝其实心跳不停,但还是镇定道:“我已经比从前好多了,你若是没了力气,我来赶车。”
她从车厢中伸出脑袋,茯苓将她按了回去。
“娘子,我这么大的身板不是白长的,莫要小瞧了我。娘子好好歇着吧。”
茯苓说着,转头看向身后,后方追赶着的马匹已经清晰可见,她咬着唇,再一次扬起马鞭。
阿枝也没有闲着,她翻找包裹,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用来防身的匕首拿出,握在手心。
她不可能再软弱着要茯苓保护,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来保护茯苓。
茯苓跟着她,已经吃了太多苦了。
马车终究跑不过精心训练的骏马,那些侍卫很快就追赶了上来,阿枝紧紧握着匕首,如果可以,她起码可以刺伤一个人的手臂……
她从马车后方的帘子处看去,那些人即将要用手中的刀剑砍到马车,她听到茯苓吃力的闷哼,老马痛苦的嘶鸣。大雨瓢泼而下,宛如天空破裂了一块,向下倾注着雨水。
阿枝抬起手,感受到马车侧面传来被刀剑砍到的动静,正准备悄然从侧方将匕首刺下,就听见几声闷响,人的身体重重落地,掉落在有着淤泥的山林中。
阿枝还未回过神来,只见身后跟着的几人几乎都不见了踪影,只余马匹还跟在身后疾驰。她眨了眨眼,后颈却一凉。
有人进了马车。
她想要转头,却被刀刃抵住脖颈。阿枝慌了神,想要出声。
“闭嘴,”来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脱衣服。”
“……什么?”
阿枝被抵得有些痛,再慌乱的场景下,蓦地听到这样一句,还是愣了神。
是一道女声,并非方才那些五大三粗的侍卫,阿枝不知她是何人,只听她道:“快些。”
她松了抵住她脖颈的刀,阿枝回身,惊得叫出了声。
“怎么是你!”
茯苓赶着车,这才发现车中竟然进了人,回头时脸色难看至极,特别是在瞧见车中人究竟是谁后。
玉珠不理她们,只是脱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了个纯黑的夜行衣,这会儿已然将自己的腰带,护腕都脱下来了。
阿枝和茯苓俱都想象不到,两年不见踪影的玉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和宫中稳重端方的玉珠不同,这会儿的她眉目间都是凛冽,带着点杀伐果断的杀意,下颌上沾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
“赶你的车。”玉珠皱眉,吩咐茯苓。
阿枝迟疑地点点头,茯苓蹙着眉心,不管如何,先甩开韩文霁的人才是。
玉珠在马车中,看着阿枝这般模样,直接上手,脱下了她的外衫。
“你做什么!”
阿枝捂着脖子,生怕她再将刀抵上来。
玉珠忍不住笑,“救你的命,还不识好人心是吧。娘娘,多日不见,还以为娘娘胆子大了,都敢假死了。没想到还是这样胆小。”
“……”
阿枝没话说,她移开视线,这样紧急的情况,她只能先脱下外衫。
玉珠一把拽过来,穿上系好带子,将她拉住。
“之前你没杀我,现在我还你一命,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了,我只能帮你到此处。”
摇晃的马车中,阿枝看着她的脸,想起当日她握着她的手,用刀尖刺入她的胸口。
玉珠……
“你……”阿枝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迷茫,她该问什么?太多的疑惑悬在头顶,叫她来不及细想。
她看着玉珠系衣带的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玉珠垂手穿衣,道:“韩文霁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你家陛下也想要,但我不想让那个东西落入皇室手中。”
她抬眼,看着阿枝:“黑骑卫已经发现韩文霁的踪迹了,我就是跟着他们寻到的,抢先了一步。只怕没一会儿就要找到她,我要在他们之前,夺过来。”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黑骑卫要,你也要?”阿枝忍不住道。
听她口气,黑骑卫今日在城中搜寻的,或许就是韩文霁。
她做了什么?竟然能出动黑骑卫。
玉珠看阿枝什么都不知的模样,道:“你不知也好,少了多少烦心事。总归与你关系不大,你也不用管。但你假死……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看错了。”
“知道你还活着,我挺开心的。”
玉珠瞧着她,移开视线。
起码在她宫中的时候,阿枝对她真的很好。
“剩下的事不用你管,黑骑卫不是来追你的,韩文霁必须死在我手上,她若是看到黑骑卫透露了你还活着的消息,你就逃不掉了。”
玉珠几乎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刹那,就明白了她是假死。但目前起码骗过了皇城那些人,也算是比从前长进了些。
阿枝听见她轻飘飘地就将“死”字说了出来,即使对韩文霁并无同情,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会有人……这样干净利落地就要取他人性命。
玉珠看出她的犹疑,看身后追兵还未到,还有时间,难得展颜道:“怎么,心疼人家?不想让我杀她,那我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别了,”阿枝赶紧回应,“只是……”
算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垂眼看着手上的匕首。
“韩文霁如今就是个疯子,你若落到了她手上,只怕生不如死。她肯定不会要你的命,她想要用你的命换她自己的命,但……她顶多留你一条命。具体怎么折磨你,我不是她,我也不知晓。”
玉珠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你若还是觉得我狠心,那我走。”
“那韩文霁如今都朝不保夕了,如何还顾得上我……我只要先拼命逃,等黑骑卫抓到韩文霁……或者是等你杀了她之后,我也安全了。”
“你知道黑骑卫是谁带队吗?”
玉珠突然打断道。
阿枝摇头,她早就不知道京城中的许多事情了,更何况死遁之后,她只想安稳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刻意打听过。
“是季长川,”玉珠道:“你觉得季长川这样对陛下忠心耿耿的狗,会不会发现韩文霁其实也在追着谁……直到发现娘娘,看到娘娘便将你送回去?”
阿枝其实并没有很信任玉珠,可瞧她的模样,如今情境凶险也只能信她一回。听着身后马蹄声渐起,知道韩文霁他们追来了,玉珠将她推到马上,绑住腰,“一直往前起,别回头,别犹豫。我这可是好马,他们追不上的。”
“……那你呢,茯苓呢!”阿枝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身上原本是玉珠的黑衣几乎融进夜色,根本看不清。
“她驾车,我杀了韩文霁后会放茯苓离开,”玉珠冷声,“我不杀无辜之人。”
阿枝看着茯苓,茯苓听到了车中的一切,也点点头。这个时候,只有玉珠能护住他们。
茯苓道:“娘娘,再往前走半日有个驿馆,明日午时,咱们在那里会面。我会护好自己的。”
“……好。”阿枝知道自己留下只会让玉珠和茯苓分心,看着玉珠一个马鞭抽过来,马吃痛,扬起了马蹄往前狂奔。
大雨淋下,听不见周遭的声响。阿枝抓着缰绳,恍惚中似乎听见玉珠道:“小顺子的事,我……算了,老娘最恨唧唧歪歪的人。”
阿枝扯了扯嘴角,没有回头。
她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害怕,跟着马往前狂奔。
不过片刻,似乎听到身后韩文霁的人追上马车的声响,她怕茯苓受伤,但不敢回头,她始终看着前方的路,没有回头。
此处是山林,草木繁盛,下着雨,溅了她一身泥泞。
阿枝只敢牢牢抓紧缰绳,不敢看身下。
她一直害怕马……但不能,她不能再害怕。
人生少许几次骑马的经历都不算愉快,幼年被一次次拉下马匹的记忆还在脑海中不曾忘却,两年前又在马上受了那样的惊吓,左肩许久未曾疼痛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抽搐,她闭上眼。
不可以,现在不可以害怕,她要早点逃出这个地方,明日午时,和茯苓汇合。
头脑一点点发沉,可身体上的难受不是头脑一遍遍默念便能好的,她强迫着自己睁开双眼,辨明方向。
身后似乎有了更多的声音,她听不清楚,是黑骑卫赶来了吗?阿枝死咬着唇齿,不敢分神,骑着马,任雨水打湿衣衫,从里到外全部湿透。
身上阵阵发寒,阿枝有点心慌,好在马儿还算稳健,未曾有过偏移。
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阿枝摸着马儿的鬃毛,“好马儿,好马儿……”
她喃喃细语,俯在马身上。
直到漆黑的天幕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半边天际。
轰隆隆的雷声下,阿枝缰绳一松,顺着马儿受惊的方向,滚落了下去。
点点血迹从身下蔓延开来,任由冰冷的雨水将其洇开。
京城,大秦宫中。
京中也下了雨,夜色浓稠,整座皇宫都笼罩在先帝驾崩,和现今皇后仙逝的气氛里。
付菡穿着素色的白衣,推开了殿门。
灵堂中只孤零零摆放了一具棺木,却意外地豪华隆重,像是将全天下所有的玉石都要镶嵌上去般。付菡眼眶湿了湿,抿唇走进。
棺木旁,一个身影孤寂地坐在前端,苍白甚至有点泛青的脸色看着万分吓人,付菡将他手中空了的酒瓶抽走,轻声道:“陛下。”
纤长的睫毛轻颤,像是从很轻的噩梦中醒来,眼神起初没有光彩,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才亮了一亮。可当他看清眼前人究竟是谁的时候,眸光又迅速地消散下去。
“你来了,”燕珝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酒意,“你也来看她了?”
付菡没有说话,垂眼看着他。
“她知晓你来,会很开心的。她很喜欢你……她喜欢很多人,除了朕。”
燕珝偏过头,看着满地酒瓶,“……她抛下我。”
“酒呢,孙安!”燕珝抬首,对着门外,“酒呢!”
孙安从外佝偻着进来,哀声道:“陛下,您不能再喝了呀,这都多少了……”
他寄希望于付菡,哀求的眼神看着她,“付娘子,您行行好,劝劝陛下罢。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糟蹋呀!陛下病还未好,日日这般……”
“你先出去吧。”
付菡轻声吩咐,孙安一看有戏,点头,赶紧离开,带上了殿门。
付菡无法袖手旁观,蹲在他身前,“陛下如今是天下帝王……”
她眸中似有不忍,但还是道:“陛下的心中不能只有阿枝一个人。阿枝就算是没了,陛下也得撑起来,就当是为了她。”
付菡见他没有动作,加重了语气。
“陛下知晓阿枝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从前便能为了北凉百姓求情,她是断断看不得百姓受苦的,”付菡道:“就当是为了阿枝,振作些。”
燕珝只是沉默着,半晌,拿起身边半空的酒瓶,无声饮下最后一点。
他不曾发狂,也不曾酒后胡言乱语,他只是坐着,坐在灵堂里,靠在棺木边。
付菡看他这样,不知思索了什么,声音放轻了些。
“已经许久了,你还想这样多久。娘娘头七都过了,你竟然还不准命妇们来哭灵,你想让她死了都不安心吗?”
“尸体你也看了,你自己也知道她哪些地方有伤,伤口都一一比对分毫不差,还要如何?就让她一直停在此处吗?”付菡将他手中的酒瓶夺来,砸到地上。
碎裂的声音刺痛了燕珝,他红着眼看向她。
“那你要我如何接受,”他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只是想在梦中再见见她,可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不愿意来见我。”
他垂首,看不清的湿润在眼中浮现。
他怕有一天,他会忘记她的样子。他只想再见见她,可喝了再多,再如何睡着,都见不到她。
阿枝,燕珝摸着酒瓶,阿枝为什么不见他,分明他生辰那日,她那样语笑嫣然。
付菡打掉他摸着酒瓶的手。
“你若是还如此,早些将皇位易主罢。”
她将饭食放到燕珝身边,即使说着这样大不韪的话,也冷着神色。
“吃了饭,明日还要早朝,陛下。”
她站起身,看着燕珝颓丧的模样。
燕珝抬眼看了看她,良久,道:“朕心里有数,再让我陪她一晚。”
付菡叹气,“阿枝会懂得的。”
她出去,带上殿门,看向不远处撑着伞站在亭下之人。
小太监为她撑着伞:“付娘子,安平侯世子在前等着您。”
付菡点头,被称作段世子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将伞撑于她头顶。
小太监识趣离开,只余他们二人。
“陛下如何了?”
段述成瞧着比付彻知还要稍老练些,许是久经沙场的缘故,沉着神色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杀伐之气。
臂膀坚实有力地将付菡完全地罩在怀中,不让一丝雨珠淋到她身上。看着面相不好惹,声音却柔和。
付菡看他一眼,“还好,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段述成看着她的眼睛,一手撑着伞,一手默不作声地从下方牵住她的柔荑。
“好些了就好,陛下本就不是那种为情所困之人。”
他声音冷,掌心却滚烫。
付菡有些别扭地想要抽回手,看了看四周,这处宫中人少,好在无人瞧见。
“松开呀,这是在宫中,”她红着脸,轻声道,“被人瞧见多不好。”
“这处又无人,”段述成轻笑,“你不想给我拉?”
付菡有些恼,抿着唇挣扎一番,还是垂着脑袋,“想。”
段述成的胸腔振动着,笑意渐渐蔓延到脸上。
“对了,”等到了无人之处,段述成才道:“前些日子让我准备的那两份通关文牒……”
“如何了?”
付菡知晓此事要紧,赶紧问道。
“前日出了郴阳镇便没了踪影,已有两日了。”
付菡心下一紧,“两日未有踪影?”
“跟着的人是这么说的,”段述成沉着眉,“但也只有两日,想来歇在哪个地方未入新的关隘罢了。也不必忧心。”
付菡凝着嗓音,“……你多留心些,若有消息,一定要及时告知于我。”
“放心吧,我做事你还担心什么。”段述成捏了捏她的手心,“不过,这种事,怎么不叫你兄长帮忙?偏要找我,难不成,你对我比对你兄长还亲近些?”
“……你个登徒子,嘴里没一句正经的。”
付菡赤着脸,轻斥了一声,甩开手走了。
段述成在她背后轻笑,摇摇头跟上。
阿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她感觉自己正被人抱起来,用柔软的不知什么东西包裹起来,细致地拢住全身,不留一丝缝隙。
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上了马,像是什么珍宝一般,呵护着。
她眼前有点恍惚,努力睁大眼睛,可脸上不知是污泥还是血液糊住了眼睛,看不清楚,只觉得面容有些熟悉。
男人温暖的怀抱终于捂得她冰冷的身子有了些暖意,整个人从僵直的状态渐渐柔软下来,眨眨眼,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等再一次醒来,她已经被换好了衣服,擦净了身子,躺在舒适的床榻之上。
睁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床前的纱帐。
粉色衣裳,小侍女打扮的半大女孩子坐在她身旁,见她醒来,噔噔几步跑出去叫了人。
她迷糊着,听不太清声音,只看见不少人鱼贯而入,一个白胡子先生给她把脉,另一个看着脸熟,却想不起他是谁的男人正关切地看着她。
“娘娘,娘娘如何?”
“什么,”她喉咙干得难受,男人赶紧拿来水,喂她,“娘娘……”
男人顿了下,道:“芸娘如今感觉怎样?”
“……芸娘,又是谁?”
她努力回想,头脑却阵阵发疼,一阵眩晕,“谁是……是谁……”
那白胡子老者皱着眉头,又仔细把着脉象。
半晌站起身来,对男人说了什么。
男人的神色复杂了些,等众人离去,房内只余他们二人。
她有些害怕他,她如今看见谁都觉得陌生,半坐在榻上,感觉自己无依无靠,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你是谁,”她声音带着丝丝委屈,“……我又是谁啊?我夫君呢,我要找……”
她说着又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疼,“我夫君,夫君……”
男人软着眼角眉梢,宽阔温暖的大掌轻轻碰着她的肩头。
见她虽然颤抖着,但未曾躲避,男人笑了笑,像是释放自己的善意。
“你叫云烟,”他道:“大家都唤你云娘。”
女子茫然的神色更深,额头上的伤口再一次刺痛。
她碰上伤口,感受着额角传来的疼痛,轻声重复。
“我是……云烟?”
男人垂着眸子停滞一瞬,最后终于坚定了语气。
“是。”
他看着她,她几乎要被他柔和的眼眸深深地吸进去。
“我是你夫君,是我未曾照顾好你,让你负气离家出走,跌落山崖。如今忘却一切,是我不对。娘子有何怨气,早些发出来,莫要憋在心里。”
“……莫要憋出心病来。”
云烟,云烟。
他心里默念。
忘了也好,往事如云烟,既然忘了,就全部忘却罢。
第43章 蝉休露满枝(2)
“云、烟。”
女子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像是在适应,熟悉这个名字。
半晌,她抬眼,“……似乎是有些印象。”
“云娘有印象便好,”男人眼中带着关切,“头还疼吗?”
云烟点点头,但是稍稍往后退了些许,将自己缩在被子后。看着小小一只,好不可怜。
“对、不起,”她想了想,咬着唇,“我,我如今不记得什么,可能……”
她不适应这种亲近,似乎也很不适应这种关切的目光。明明这目光并无恶意,甚至带着淡淡的暖意,她也觉得,似乎有些怪。
云烟颤巍巍抬眸,只怕他不愉。
“无妨。”
男人一笑,身上亲近的姿态松了些。这让云烟小小地松了口气,看着他倒更觉得熟悉了几分。
看着她如此,男人开口:“遇事不要先反省自己,也不用事事道歉。你只是忘了,保持警惕是好事,好在是我先找到了你,不是外人。”
云烟看他语气熟稔,想来从前确实相识,只是……夫君什么的。
她脑袋很疼,什么都想不清楚。
“你还记得些什么?”男人语气柔软,让她放松了警惕。
她垂眸,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
“……没有什么头绪,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
云烟抿唇,眉头轻轻蹙起。思考让她废了很大一部分力气,面上的血色又淡了些,可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见她目光中还有些迟疑,男人淡淡开口,“你左肩处又一处箭伤,那是上山时不小心被捕猎的猎人射中的。”
云烟吓得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左肩,确认这里确实有隐隐的疼痛和疤痕。
“右腿膝盖上,有因为淘气,上山挖笋时跌倒,被草木划伤的伤痕,”男人声音浅淡,与云烟印象中“夫君”的模样稍稍重叠,她有了淡淡印象,“爱做针线,手上有点点针眼,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云烟下意识随着他的话去找,果真在手上找到了点点针孔,看着样子还有些新。至于右腿膝盖上的,她在被褥下的手渐渐摩挲上去,确实摸到了一处伤痕。
这些……她脸色微红。她是不记得事情,可是隐约也知道,肩膀,腿这样的地方,都是……只能给自家夫君瞧的。
她已信了大部分,直到男人还道:“脚背上有……”
“好了好了,”她赶忙止住嘴,“我已经相信你了,别说了。”
她声音渐渐弱下去,脸上发烫。
“好好,不说了,都听你的。”男人温声道,带这些宠溺和熟悉的感觉,云烟心底也有了数。
她方醒来,男人给她掖好被角,熟悉的感觉阵阵袭来,她心里安定许多。心里安宁了,身体上的疲倦与疼痛就再一次涌了上来,眼皮止不住地打架,男人见状,拍拍她的被角。
“睡吧,睡吧,等睡醒了药就熬好了。”
她迷蒙着点点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强打着精神,看向他。
“夫、夫君,”她像是有些羞于启齿,但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我该如何称呼夫君……”
她眼睛转了转,总觉得不适应。
“唤夫君,可能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她声音带着懊恼,“总觉得别扭。以往我是如何唤夫君的?”
男人愣了一瞬,随即展颜。
“不必强求,往常你都唤我……郎君。不过我在家中行六,你也常唤我六郎。”
“郎君,六郎。”
云烟细细琢磨着,点点头,“我知晓了。”
看着她一点点睡着,男人才抽离出安抚她,拍着薄被的手。
他站起身,出了门,轻轻带上房门仔细不发出一点声响,拦住想要说话的侍从的声音。
带着侍从走远了些,才道:“说罢。”
侍从道:“六郎,这位娘子是何人?”
被称作六郎的男人垂眸半晌,随后笃定道:“日后与我相伴一生之人。”
侍从有些错愕,“那老夫人和陛下那边可知晓?”
他算是主子身边亲近的侍从了,可这么多年来极少看到主子对哪家女子这样亲近。怎的只不过出去一趟,抱回来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就……这般了?
仔细想来,倒也有,但也只有从前陛下的那位侧妃罢了,他这样的小侍从没资格瞧见贵人天颜。也不知那位娘娘究竟是怎样的好颜色,竟然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良久,季长川道:“不必告知老夫人,这些事,我自会安排好。”
侍从应声,下去带人熬药了。
他看着侍从的背影,淡淡的烦躁终于升起。
压在心头的事情一瞬间多了太多,有那么一刻,他也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种感觉是这样难受,难怪当初的她会有着心病,拼命想要逃离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
他看着庭院种植的草木,繁茂的绿意深深刺着他的双目,
上一回这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是听闻到她的死讯。
百官都道燕珝因她有些疯魔了,日日待在灵堂不肯出来,不吃不喝,只饮酒。
可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握着她求给燕珝,却不小心掉到地上弄脏了,最后才答应送给他的护身符,在院中独坐到天明。
第二日,还得如常地,装作正常臣子的悲痛模样,劝谏陛下从悲痛中走出来。
他是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是。得知她去的消息,他连悲伤,痛哭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臣子,要做到臣子的本分。
他只能没了命地想要在龙泉山搜寻任何一点属于她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踪影,他都不愿意相信那被南苑废墟深埋着的焦尸,是她。
她那样鲜活,美丽。
他似乎当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有可能是很久之前就知晓,但是被他刻意地压在心底,不敢有半分流露。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对她的妄念。
季长川站在庭院中,感受着阳光一点点洒在身上。
初夏的日头不算太热,他穿着薄衫站在院中,脸颊被日光照得明晰。
干净澄澈,尤如朗玉润泽,风姿仪态皆是一等一的高挑出众。俊逸中透出的文雅几乎很难让人将他与肃杀的黑骑卫联系起来。
可他的武艺确实不输于燕珝,付彻知任何一人。
就是这样的他,在背地里,不为人知的贪欲妄念疯狂滋长,渐渐想要将其紧紧握住。
第一次见她,她蹲在树下,皱着眉头看着散了一地的点心,将那些并不算美味的糕点当作珍宝般捧起,送给路过的虫蚁和鸟儿吃。
看到他来,像只受惊的小鹿,水润润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半刻,柔着声音,行着有些生疏的礼。
她说,多谢大人解围。
季长川看着她,只是笑。
他送她回去,她丝毫不带戒心,好像他方才救了他们,就值得全然托付信赖般,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不过片刻,就将他当成了至亲好友。
季长川看着她的侧脸,愣了愣神。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想法,第二日特意去地早了些,同她一道去燕珝养伤处。
那时他只觉得,她笑起来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
日积月累,他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竟然对她生出不可多得的贪念。她在他身上停留的每一个眼神,都让他万分珍惜留恋。
可她是燕珝的人。季长川一遍遍告诫自己,她也很爱他。他们很相爱。
他与燕珝,是彼此最忠诚的伙伴。
他绝不能对阿枝生出半分妄念。
季长川至今还记得,当初刚想要远离二人时,就被敏感的她察觉了。
可笑她在感情上迟钝,这方面却敏锐得不行。她特地找到他,在树下,微风拂动的时候,轻声道:“季公子,郎君有时候说话是不好听,你莫要太介意。”
季长川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芸娘以为,我是因为……”
阿枝本就想着帮二人说情,嗓音低了些,“我知道你们近日忙碌,心中肯定是……有别的谋算的。我什么都不懂,不给你们拖后腿便好了,郎君如今需要季公子,公子若有什么不满,自可像我发泄,莫要远了公子。”
她眨着眼。
“莫看郎君面冷,其实心里也挺孤单的,”她道:“他是真的将季公子当作自己的好友,如今……也只有季公子一个好友了。”
她是真的以为燕珝只有他,季长川看着她单纯毫不设防的侧脸,白皙纯净的脸颊被树荫打上阴影,鬼使神差地点头。
“好,芸娘这般,我必不会再如此。”
阿枝上扬着唇角,重重点头。
“我也是将季公子当好友的!”
好友么,季长川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可他不想当好友。他掩盖住眸中的黯然,点头回应。
好在他在她那里,也有独一无二之处。
燕珝唤她阿枝,茯苓和小顺子叫她娘子,永兴寺的僧人们称她施主。
她是他一个人的芸娘。
这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称呼。
季长川仰头,看着倾洒下来,渐渐带上热意的阳光,一如他现在滚烫的心。
日后便好了,没有什么阿枝,没有李芸。
只有云烟,他的云娘。
她在燕珝那里不快乐,他会给她快乐,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包括燕珝给不了她的自由。
季长川攥紧拳头,朝着暗处走去。
在她伤好之前,还得在此处多待阵子。
伤养了几日,云烟身上的那些擦伤结了痂,行动自如。只是额角处的伤痕有些吓人,她看着铜镜,镜中的女子让她有些不相信是自己,好生瞧了一番。
“看什么呢,”季长川端着铜盆进来,干净的帕子粘湿,递给她,“这么入神。擦擦脸罢。”
云烟有些羞于道出自己是在看她的好颜色,低头接过帕子,又对着铜镜擦了擦脸颊。
这几日,她也知晓了许多事。
她不同于这里的秦人,是原本的北凉,如今的凉州人士。因着当年战乱,独身一人来到大秦国土,正好遇见了来此处办理公务的六郎。
六郎家中算是富裕,在朝中任职。听他讲,在京城衙门处做事,也算是个领头的,有些权柄,还能常常出差办公务。二人就是如此相识。
云烟与他相处之下有了感情,二人定了终身。只是季家也算富裕人家,不是很愿意接受一个北凉人。云烟听到这里,垂着脑袋。
“……你家人,不喜欢我吗?”
六郎见状,拍了拍她的脑袋。
“想什么呢,你是与我成亲,并非与我家人成亲,我喜欢你便够了。”
许是说得多了,季长川如今也能坦然地将自己所想都告诉她。云烟显然很吃这一套,对他这样直白的流露接受得很快。
半晌,点头,“那可还有转机?若你家人愿意接受我,我也可以……”
“不需要你再牺牲什么了,”季长川垂眸看着她,将她手中的帕子接过,为她轻轻一点点擦拭着她额角的伤痕边缘,“你开心自在就好,日子总归是我们的。”
云烟沉吟一瞬,旋即想开。
“你说的也有理!”
她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着隐隐的不安与害怕,好在每回她有些惊慌想要流泪的时候,季长川就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云烟总是悬着的心渐渐因为他安定许多。
擦了脸,没一会儿,便听门外的季春出声道:“郎君,有个女子求见,说什么……她是茯苓,说郎君听到就知晓了。”
云烟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眼前的男人脸色变了变,“我知晓了,你且先去。”
他身边常跟着,见过阿枝茯苓几人的侍从都被他找理由遣回了京城,这些都是新调来的,伺候他不久,还带着些莽撞。
她看着他,“怎么了?茯苓,这个名字……好熟悉。”
她嫣红的唇开合,像是在思索什么。皱着眉,头又有些隐隐发疼。
季长川道:“没有谁,你别多想。大夫说了让你不要太常烦忧,对伤不好。日后还想如此头疼么?”
云烟摇摇头,“罢了,总之是你的公务,我不多想了,你放心罢。”
她晃晃脑袋,像是要将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摇晃出去,看着季长川轻声抚慰几句后出了房门,她才觉得有些泄气。
很怪,很奇怪。
明明六郎哪哪都好,哪哪都贴心,说话也一句句好像都熨帖到了她心上,可她还是觉得……不太适应这种亲昵。
她好像……云烟摸摸自己的心跳,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对人动心过,却在面对着他时,即使觉得舒心,也没有心动的感觉。
云烟看着自己手上点点细小几乎微不可察的针孔,叹口气。
罢了,不多想了。可能是因为她忘记了太多事,面对自家郎君也像面对陌生人一般。
他已经很好了,她还是不要再多想,添麻烦才对。
他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云烟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又摸了摸额角的伤。
别多想了,她告诉自己,头痛可难受了。
茯苓站在季长川身前,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季大人,救救我家娘子,救救她罢……”
看着季长川眼中毫不掩饰的诧色,她只能哽咽。
“你们不是……”季长川眼眶微红,“我还真当娘娘与你都葬身火海,怎会出现在这里?”
茯苓忍着伤痛,只好道出实情。
她瞧着很是憔悴,想来多日不得好好休息了。她也不可能睡着,娘子那样体弱,又有忧思,若出了变故……她不敢想。
“先坐吧。”季长川指指桌边的红木座椅。
茯苓坐下,一字一句地将当初娘子和她是如何设计假死的事道了出来,又将遇到韩文霁和玉珠的事情都全盘托出。
“竟是如此,也太过胡闹了。若有不慎,火可是能当玩笑开的?”
季长川眉头紧皱,看着她。
茯苓只是摇头,落泪道:“大人,这些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娘子如今不见了,我如何都寻不到她。约定好了第二日午时在驿馆相见,可我等了一整日,都未曾见到人影。后来我又四处寻找,山上几乎走了个遍,又回驿馆寻了无数次,可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娘子。也从未听人说见到过娘子行踪。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季大人,我只能想到你了。”
那日她听着玉珠讲话,便知道黑骑卫是季长川带队来追捕韩文霁,只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来问问,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季长川。
“求大人,带人找找娘子罢,”茯苓鼻尖眼角都红得吓人,“娘子身子那样弱,那日又吹风淋了雨,还受了惊,不知要如何梦魇。如今天热,山中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猛兽,我寻了三四日,实在是害怕得不行,只能来求大人。”
她说着,起身跪下,几乎要给他磕头。
“……你先起来。”
季长川将她扶起,“事情我已知晓了,我会亲自去找的。”
茯苓渐渐止住了哭声,“多谢季大人。”
“还有一事……”她抬眼,“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季大人,莫要惊动陛下。娘子……定不愿被陛下知晓。”
“这……”
季长川有些犹疑,但还是应下了。
“我尽力办到,但若实在寻不到,或许派黑骑卫出马是最快的,你要知晓。”
茯苓点头应是,“季大人能帮忙就很好了,若真到了哪一步,我想娘子也能理解你我的心。”
季长川见她模样,根据她方才所说,事情逐渐拼凑完整。
他赶到抓捕韩文霁时,确实发现了一个女子身影从韩文霁的马车中出来,跃入山林不见。当即派了人追,但也没找到结果,不知去了何处。
如果一切如她所说,那日看见的身影,应当就是玉珠。
茯苓说,那日玉珠装作娘子的模样,骗韩文霁近身被“抓到”后便放她走了。她驾车想要追逐娘子的踪影,可马车不比骏马,总是跑的慢些。山路难走,马车无法在密林中穿行,她只能走大路。
到了第二日,在当时所说的驿馆处等着她。
可她一直没有到。
季长川眸光钉在书桌上。韩文霁如今确实在他手上,如果如茯苓所说,韩文霁见过阿枝,并且知道她没死……
那她绝不可能活着见到燕珝。
茯苓心中大事总算有了着落,看到季长川思衬着事情,再三谢过之后便道告辞。
季长川留她,她只是摇头,道:“我也歇不住,心头总念着娘子,要不是有大人,我这会儿早就六神无主了。”
“我先自己再去找找,或许娘子就在哪处等着我,有或是什么事耽搁了,我去驿馆再看看。”
她起身告辞,季长川也没有再度挽留,只是给她塞了些银钱,让她注意安全。
茯苓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季长川刚放下心来,便闻到一阵清香,如山中雨后清晨的薄雾,一点点缠绕上来。
“六郎,在看什么?”
少女娇俏的声音宛如鸟鸣莺啼,婉转带着柔和,染上好奇后还张望了望。
季长川看向她,微微侧了身子,挡住最后一点身影。
“没看什么,怎么这会儿来前院了?”
“炖了汤给你喝,”云烟面上带着笑意,“我一进厨房,好像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是吗,”季长川没有什么反应,“想起什么了?”
声音依旧温和,云烟却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啦?我就是想起来,我好像会煮骨汤,而且你很爱喝,每回都能喝完。所以看你忙着公务,特意煮来给你惊喜。”
她抱着汤盅,“喝不喝嘛?”
“喝。”
季长川笑了笑,将她领进书房。
云烟坐在那张红木桌上,感受着一点点余温,随口道:“方才那女子是谁呀?就是刚季春说的茯苓么?来做什么的?”
季长川喝着汤,吹了吹滚烫的乳白色的汤水,“她亲人走丢了,求官府的人帮忙找找。”
云烟看着那身影有些熟悉,但没有多想,这会儿听到这话,方才什么想法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可得好好找找呀,任谁丢了亲人都会着急的。让你手下的人好好同她讲话,莫要吓着人家娘子。”
她姿态关切,显然万分同情。
“都听你的。”
她细眉轻拧,“想来当初我丢时六郎也是如此心慌。”她碰碰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温暖的跳动。
“比她只多不少。”
季长川放下汤匙,拉住她的手,轻轻揉捏。
他沉着眸子,学着当初看到过得模样一点点触碰着她并不算很细腻,却万般柔软的指尖。学着燕珝漫不经心的模样一点点轻触,稍稍粗砺的指节接触到她白皙的骨头,一丝心慌和颤抖被他掩藏起来,姿态轻柔地,像是做过千万遍地,揉捏着她的指尖。
熟悉的动作和熟悉的感觉让云烟似乎又恢复了些镇定,她脸上飞起红云,小心翼翼抽回手。
“六郎莫笑我,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宁。总是心慌,还好你在。”
季长川看向她脸上泛起的微红,勾唇。
“我会在的,一直都在。”
见她恢复了些,季长川稍稍松了口气,打趣道:“怎的那样关心人家娘子,莫不是醋了?”
他说着话打趣她,自己却丝毫不敢分神,垂首喝汤的动作都做得屏息凝神,像是虔诚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才没有,”云烟立刻道:“我不是那般小家子气之人。”
季长川默默饮尽,一瞬的黯然藏于眼底,抬眼便又是那样清风拂面的模样,但语气稍稍凝了些。
“你是我妻子,见到我与别家娘子亲近,应当醋一下的。”
看到她将信将疑的模样,继续道:“娘子若是不将我放在心上……也罢,看来是我不够努力。”
他自我开解道:“娘子如今忘却一切,让娘子这样快接受我,已经是为难了。我不强求你时刻在意我,只求你眼中有我。”
云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稍稍凑近了些。
低声道:“是我不好,那日,我就不该负气……”
她心中懊恼,怎么就会因为一时吵嘴便气得离开,这不像她的性子。
云烟觉得自己若不到被逼急了的地步,她这样反应慢慢的,行事缓缓的人,顶多自己掉眼泪。
“怪我,”季长川双手拉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眸道:“一是不该与你吵嘴,让你生气。二是不该没有看好你,三是未能及时寻到你,害你雨夜在外行走跌落山崖。好在性命无忧,否则,我只怕万死……”
“别说那个字了。”云烟软着嗓音,她听着季长川这样说话,再如何都不想与他生气。
“好,我不说了。”
季长川笑笑,“今日也是我不该,你还未与我情好,我便强求你如寻常娘子般在意丈夫,是我太心急了。”
云烟摇头,“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季长川站起身,将她轻轻搂在怀中。
“做你自己,开开心心地便好。”
别再将什么委屈都憋在心中,那本就不是你该承受的痛苦。
云烟将头靠在他的肩膀,虽还觉得有些不适,但怀抱温暖开阔,像个能让她虽是栖身的巢穴.
她想,一定要早些想起来,莫要辜负了她这样好的郎君。
季长川还有公务,临出门时,云烟瞥见桌上一角,红色绿色金色的线有些显眼,看着像是个香囊。
“这是什么?”
季长川回首,“这个。”
“你从前在永兴寺,为夫君所求的护身符,保佑平安的,可还记得?”
他目光灼灼,看着她。
云烟瞧了一瞬,只觉得熟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就是为她的夫君所求,祈求上天佛祖菩萨,不管是哪路神仙,都好好保护他,不要让他受半点伤害。
熟悉的触感放在掌心,云烟一笑,“似乎是有些印象,六郎所说果然不假。”
季长川点头。
她道:“那我为六郎戴上,既是求平安,那边好好保佑我家郎君,日日平安,早些归家。”
她凑近,垂着头,将护身符系在了他腰间。
“可要日日带着,”她叮嘱,“要诚心。”
“好。”季长川认真地点头。
云烟的身子好了许多后,季长川便带着她,回了京城。
听说之前的宅子在山下,下了大雨被淹了。他重新买了间屋子,离城里稍稍有些距离,但胜在安静,乡野之间邻里都好相处,人人家中都有几亩薄田,日子都还算好过,没人太关心这个新来的漂亮小娘子。
当然,云烟适应得很快,她本身就像水一样的性子。能适应热闹,也能适应僻静。任由他人如何,她都能用自己柔和的性子包裹住他人的情绪,不伤他人,只伤自己。
这是六郎给她的评价。
云烟每次都嘟囔着唇,说,知道啦,日后会改的,以后有什么一定会及时说出,绝不会再憋着啦。
六郎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是笑。
她身体上的伤本就不算严重,早就可以行走。但额头上的伤稍有些重,六郎不肯告诉她,但她其实知道,她脑袋里有瘀血,只怕难消。
大夫劝她多出去走,她有些惫懒,就从村口走到后山,又折返回家,一日就这样过去,简单但安宁。
隔壁家婶子老早就对她好奇了,同她说过几次话后,发现这个外邦样貌的女子汉话说得竟然还不错,加之本身可爱的性格,渐渐也熟络起来。
这日,云烟刚吃完早饭,便被隔壁刘婶子邀着一同进城去。
她道:“今日城中好不热闹呢,听我儿子许久之前就开始念叨了。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与民同乐,还有游行。”
云烟下意识想要推辞,但刘婶子又道:“你不是说你家郎君在府衙做事么?今日这样大的盛典肯定忙坏了吧,你去寻他,他心里定欢喜。”
“……”
云烟被说服了,叫上六郎给她新买来的侍女小菊,带上些钱便出了门。
她们走路进城,沿路便听说今日京城热闹,彩色花灯,歌舞巡道游街,好不欢喜。秦风本就粗犷些,不计较前朝那些繁文缛节,上位者愿意与民同乐,那是天大的好事。
直到进城,才觉得自家住的小院确实离京城远了些,但她也不是那等贪图富贵荣华之人,看着京中这样繁华,一时之间有些错愕。
很是熟悉,但又不算熟悉。云烟将这种感觉归于自己从前或许来过,跟着刘婶子一道,去了百姓夹道欢迎陛下车辇之处。
刘婶子显然也是少见,她颇有些激动,“听闻陛下生得可俊,不输你家郎君呢!”
云烟没想到四五十岁的婶子竟然也有这样一颗爱美男的心,她笑开,“那咱们一会儿可以看见不?”
“那可不成,”刘婶子叹气,“咱们这等庶民,陛下来的时候,咱们要跪下,磕头,欢呼才成。哪里能看见?抬头那叫什么……窥天颜?哎哟,老身不记得了,反正也是重罪罢,说不定要砍头呢!”
“还要砍头?”云烟被下了一跳,赶紧垂下头,生怕不知何时那位会砍人头的陛下就让人拉她去刑场。
刘婶子咯咯笑,“你这丫头呆傻了不成,人还没来呢。”
云烟赶紧抬首,张望了下。
“什么时候来呀?”
“这谁知道,”身边一个男子穿着书生衣服,瞧着应当是读书人,听她们这种乡下村妇讲话,很是不屑,“陛下有陛下的事忙,你们真是。”
“你说的有理,”云烟认真道,她看着他,“但我没同你说话。”
那男子吃瘪,撇过脸去不再看她。
云烟心里给自己鼓劲,也算是战胜了一个小小的战役,虽然对旁人来说稀松平常,但对她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挑战了。
她盘算着,回去一定要给六郎好好讲今日盛景。不过六郎应该就在京中?
她看着远处,忽然听钟鼓声悠悠传来,又是各种她听不懂的乐器庄严又肃穆地将她全盘围绕,香车白马,前后跟着沉黑色的骑兵,看着很有威慑力。
云烟不知自己从前是否看过这样景象,但这会儿确实将她狠狠惊艳到,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身旁的刘婶子牵住,跪在地上。
“走什么神啊,磕头!不要命了。”
她同万民一同高呼着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却在余光中只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没看见皇后啊。
云烟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粗俗,不懂仪制,或许皇后本就不来,那为什么要这样同呼?
罢了,与她无关。
云烟跪在地上,跟着民众好好磕了几个头,听着欢呼声渐远,她才听身边松了气,旁边不少娘子道:“陛下怀中抱着的,是……牌位?”
云烟抬眸,眯着眼睛努力去看。
已经有了些距离,她只能看到一个虚影,隆重的朝服上,立着一个黑色的牌位。
明明是夏季白日,云烟却分外觉得心凉,身上出了些虚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听着忽远忽近的声音议论道:“你还不知么?陛下待原来的侧妃情深,将其封了皇后,明昭皇后,听这封号。”
旁边那个书生又道:“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君王,你们好大的胆子。”
“陛下自个儿都不介意咱们说,”一小娘子壮着胆子顶回去,“听说陛下在皇后灵前守了好几日,不食不饮,形如枯木。”
“你都说了是听说,从何处听说?”
“坊间都这么说的,”那娘子道:“陛下真是深情,后宫也未封别家娘子,若皇后还在就好了,能与陛下相守一生,多好呀。”
“但还不是……”
那书生止住自己有可能说出的大不韪的话,道:“就哄哄你们这些小娘子好了,也就你们小姑娘信这些情啊爱的。陛下决策自有深意。”
“什么深意?”
云烟也侧耳听着,方才的不适随着车辇的远去好了些,靠近他们,像是在听坊间八卦。
“陛下亲自打下北凉,皇后也是北凉人。但如今凉州那边还乱着,这才几年?我猜想吧,陛下定时为了安抚凉州百姓,让他们北凉血脉早日臣服于我大秦。这才像帝王的样子。”
那书生颇为自傲,像是一副知道内情的模样。
云烟听谁说都觉得对,头都大了,倒听一道声音讲:“不过陛下待北凉人好,不管是因为皇后,还是想要收复势力,起码都造福于百姓。多少凉州人士早年在北凉民不聊生,如今到了我大秦安居乐业的?这位娘子,我看你也是北凉样貌,想来也是北凉人吧?你说,是也不是?”
云烟入京城后,确实瞧见不少凉州特色的商铺,还有一些北凉人能正常地在坊市中行商,她看着极为亲切,听到这些都是陛下的举措,当即点头,“是,陛下英明。”
周边的群众都开心起来,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谁会不愉快呢?
百姓们继续欢呼,云烟跟着刘婶子去府衙上看望儿子,顺便去找季长川。
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她跟着刘婶子漫无边际地寻,终于找到了刘家小郎君。
小郎吃着家中带来的饼,身上的衣衫全然汗湿,瞧见阿娘身边跟着个仙女儿似的姐姐,不由得定睛细看。
“瞧什么瞧,”刘婶子一拍他脑袋,“这是咱隔壁刚搬来几日的云娘子,你整日不着家,自是不知。今日也是来找她郎君的。你当她这样的娘子看得起你呢,收收眼睛吃你的吧!”
听到这样貌美的娘子有了郎君,刘家小郎只好叹气,半晌又打起精神,“云姐姐,你家郎君在何处任职?今日城中人多,戒备也严,咱们不好乱走的,你告知我,我去帮你寻他。”
云烟想着也好,人太多吵得她脑袋疼,将六郎告知于她的性命职位都一一告知了他。
刘家小郎听了一遍,想了想,道:“姐姐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帮你多问问。”
云烟点头,“多谢你。”
她笑起来,灿若朝霞,看得刘家小郎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帮她寻到夫君。
刘家婶子和她在附近转了转,没有远走,陛下的车马早已进宫,但坊间还是流传着他抱着皇后牌位,一同接受百姓恭祝之事。
云烟忽然想到,他若真是钟情于皇后,那听着百姓一遍遍高呼着皇后千岁,该多伤心啊。
她扯了扯唇角,忽然觉得有些笑不出来,像是自己也很伤心一般。
没过一会儿,听见方才熟悉的声音。
刘家小郎气喘吁吁跑过来,看着她,摇了摇头。
云烟等着他顺顺气,之后才道:“如何了?若是难寻便罢了,你自己的事要紧。”
“不是这个,”刘家小郎满头是汗,却不知从何说起,“我问了不少府衙的人,他们都说,没这个人。”
云烟愣在原地,冷汗涔涔。
第44章 蝉休露满枝(3)
季长川快步步入庭院,季府世代积累,金银之类的东西从无缺处,宅院也是一等一的大气精致。
路过花园,季二娘子和三娘子正在园内扑蝴蝶,瞧见他来,赶紧噤了声响。二娘子招呼着手,唤他过来。
“六哥,六哥,”二娘子轻声叫道,声音压低,生怕被旁人听见,“快过来,有话同你讲。”
季长川转了方向,走过去,“怎么了?”
二娘子推推三娘子,道:“快将你听得说与六哥,莫要让他被训。”
三娘子拿着团扇,摇摇晃晃道:“六哥,老夫人说你最近总是不归家,怕你在外……学坏。唤你回来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六哥可莫惹了老夫人生气。”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脸皮薄得很,还有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琢磨半晌,说了个“学坏”二字。
季长川见她情状,大概便知道老夫人会如何讲,点头道:“多谢。”
三娘子见他知晓了,心里犹不放心,转头看着他从花园绕去老夫人处。
轻声叹道:“二姐姐,你说咱们的事都落定了,六哥的该如何啊?”
二娘子再机灵大胆,但也是个小姑娘,提到这事,也没头绪。
“老夫人应当会为六哥思量的罢?”
两个小娘子没了扑蝶的兴致,坐在园中,思索着虚无缥缈的未来。
紫铜熏炉中升起飘渺烟雾,一旁的青釉梅瓶中斜斜插着几支开得正盛的茉莉,掩盖住了熏香的沉气,满室清香。
季长川脱下佩剑,跪在老夫人身前。
老夫人发丝白了大半,眼尾皱纹深刻,虽是慈眉善目的长相,却瞧着很是庄肃。端坐在紫梨木的座椅上,不怒自威。
“六郎近日,倒是忙得很。”
老夫人淡淡出言,季长川垂首,“陛下登基,孙儿手下的黑骑卫要看顾着陛下的安全,保证登基大典不出差错。”
毕竟是正事,老夫人脸色稍稍好了些。
“先帝崩逝已久,陛下如今终于登基,也算是尘埃落定。接下来倒没那么忙了,你有何打算?”
“孙儿自是继续做好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尽忠,为家族谋福尽孝。老夫人放心。”
季长川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不带分毫个人感情。老夫人听到这话,先是满意,又忍不住出言。
“这些我自不必担心,你有分寸,我自你幼时便知。你从小,便都是家中最懂事,出色的那一个。”
季家子嗣众多,六郎独占鳌头。
如今季长川又与陛下有着多年情谊,日后之路必然是大道坦途,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有一事。
老夫人清嗓,将手上的五彩春草纹茶碗放在桌上,“你起身吧,坐。在祖母处,不必如此拘礼。”
“是。”
季长川坐下,面容恭顺,老夫人越看越满意,道:“你早已加冠,按理说,我们做长辈的应当早些为你打算。你那几个兄弟姐妹的都有了着落,独独你,我与你父母商量许久,还是来问问你。”
季长川不动声色,“孙儿不孝,害祖母费心。”
老夫人摆手,“如今陛下登基,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婚事……陛下可有安排?”
像季长川这样的朝中新宠,婚事自然不可草草了之。
前些年迟迟没给他定下,一是家中子嗣繁茂,不急着让他开枝散叶,男儿多等等,先立业也未有不可。在朝中步步高升,相看的人家自然便再高一等。
二便是想到此处,陛下眼看着不行了,太子即位后,若有旁的打算,还是得听圣上的。
提及此事,季长川只好道:“如今朝中还未安定下来,陛下哪有闲心管这些。”
他没把话说死,只说燕珝还未抽出空来,老夫人大概也明白些,道:“陛下若有安排,你记得早日告知家中,莫要让我们傻傻替你相看了。”
朝中都有些怕这个新登基的帝王。
且不说他自幼便是太子,自小学得便是帝王术。如何权衡牵制,在他幼时便会了。付家季家两家基本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日后作为他的左右手,在朝中行事。
被废,季家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从未想到先帝竟然会疯狂至此,不仅将王家打击得奄奄一息,还让自己宠了近二十年的儿子重伤遣出宫去。
季家是大族,家大业大,这种时候只能明哲保身,稍有不慎,便会葬身于这场先帝的阴暗风暴中。
但季长川与家族为敌,执意与他亲近,不加掩饰地将自己所得全部给予燕珝,朝中不少人明里暗里挤兑他,他仍旧不改。
季家几位长辈想要劝阻他,甚至几次叫他去受戒,他都不屈,最终,还是被老夫人拦下了。
她同意季长川去。
他们不是自私,只是王家先例在前,那样一个大族,陛下说杀就杀,不留半点情面。远远不及王家的季家在帝王之怒面前,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季家不会再为季长川提供任何支持,日后所行,也不可再牵连到季家。
他们都在赌。
老夫人也在赌,她觉得燕珝,绝不会永远沉寂在那个偏僻的南苑。果然,她赌对了。
燕珝回来了,季长川不仅有着幼年交好的情谊,还有着微末时鼎力相助的恩情。现今陛下登基,也算是有从龙之功。日后前途无忧,除非犯了谋逆的死罪,不然,季家日后只会扶摇直上。
老夫人看着他,万分满意。季长川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从不沾花惹草,洁身自好,克己复礼,温润有加。
只是……
她道:“你前阵子把随身的几个侍从都遣去了后院,不是管家事,便是送去了老宅。怎的,自幼伺候的,还能让你不顺心至此?”
季长川身边如今都是新调来的毛头小子,只怕伺候不好。
加上最近他甚少归家,虽说是忙,但从前何时不忙?也没忙成如今模样。
“是谁和祖母多嘴了,扰了祖母清净,”季长川喝了口茶,“这等小事也劳烦祖母问话。调走几个人而已,去外头帮着查查事。”
“再者,人少也清净些,孙儿已经这般大了,不会照顾不好自己。”
季长川嗓音沉润,说得老夫人抬了抬眼。
“你倒是比从前,还成长些了,”老夫人感慨,“果真人就得服老,老身算是管不动你了……”
“不会,孙儿愿被祖母管着。”
季长川起身,拱手行礼。
“孙儿还有事,就不陪祖母叙话了,恕孙儿不孝。”
“去吧去吧。”
老夫人招手,让他自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有些熟悉之感。
……或许是和陛下待久了,说话做事,总有些陛下的影子。两人不愧是自小交好的挚友,如此这般,倒是愈发像了。
孙安跟在燕珝身后,脚步无声无息。
姿态谦卑,像个称职的太监。
地牢水深露重,进去便伸手不见五指,小太监提着灯为燕珝指着方向,燕珝沉着神色,缓步走到审讯室前。
透着门口的小窗,可以看见里头挂着的女子颓然的模样,满身狼狈血污,看着让人心惊。
但燕珝只是看着,没有半点波澜。
他听着里面女子疼痛的吸气声,不知又有什么刺痛到她,她哑着嗓子,仍然嚷道:“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陛下不会见你,”季长川的声音有些不留情面,“劝韩娘子还是早些将边防图的下落说出来,或许还能留个体面。”
“陛下见不见我不是由你来说的,要听陛下的!”女子情状很是有些癫狂,看起来都快神志不清。
“我知晓……我知晓陛下如今最关心的事……哈哈哈,说不定他还会求着我说出来。”
韩文霁面容狰狞,“我知道一个秘密,你们都不知晓。”
季长川正想开口,便听燕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秘密。”
燕珝从阴影处走到这处光亮的地方,季长川让位,站去了他身后。长指微攥,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韩文霁显然也没料到燕珝会来,她只是报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如果燕珝能来……
季长川打断了她的狂喜,道:“韩娘子,早些交代罢。刑也受了,陛下如今也来了,再有什么秘密,也该说出来。”
没人能想到燕珝真的会来,季长川也没料到。
他垂眸,看着地上蔓延着不知多少人的血迹,腥臭得让人反胃。
而燕珝只是道:“你说,你知道朕最关心的事。还是一个秘密,”他轻笑,“什么秘密?”
韩文霁许久未看见他了,如今得见,他不仅还是从前印象中那副模样,更多了些帝王的威严之气,看得人心生憧憬。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知道自己所知,绝对能换来巨大的利益。
韩文霁扬眉,道:“陛下可知,我口中这秘密,得多——让人震惊。”
她笑几声,“就连我知晓的时候,也觉得吓人,怎么……怎么会如此呢?”
她故意说得云里雾里,勾人好奇,却不想燕珝始终不动声色,没有半点变化。
负手立于她身前,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些厌烦疲倦之意。
厌烦?
韩文霁心头火气,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像个臭虫一般被人关在地牢已有许久,可在被押送回京之前,她已然被黑骑卫各种刑□□番折腾了好久。
她始终不开口,可边防图一事天下可能也就她一人知晓了,没人能杀她。
杀了她,边防图便永远都会下落不明。
她就撑着这一口气,就算是痛得想死,也要活着回到京城。
她要见到燕珝。
边防图能让她活到现在,但她的秘密,说不定能让她活更久,甚至再往上爬。
她认了,明昭这样的字都能用在那个粗鄙不堪的蛮女身上,她现在不怀疑燕珝对李芸的痴情了。
她只想再给自己牟利,燕珝若知晓李芸还活着,哪里还会再看别人?
韩文霁动了动手指,道:“陛下不介意我喝口水吧?”
“再怎么说,妾也是陛下的弟媳,”她嗓音干哑难听,“喝口水都不成么?”
燕珝颔首,季长川抬手,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黑骑卫倒了水来,说不上温柔地给她灌下。
她咳了许久,喘过气来,便道:“陛下能给妾什么?这秘密,可不能白讲。”
燕珝看着她,半晌,皱眉道:“你想要什么?”
若是活,边防图就已经够保她的命了,她想要的必然更多,否则,也不会一直闹着要见她。
她只是这次叛军中最不重要的一环,韩家人早已被俘,燕玮也早已受刑只待日后行刑,若不是边防图,燕珝甚至想不起韩家还有这个人。
但一想起她,就会想起她从前嚣张得欺辱阿枝的模样。
燕珝升起一阵心烦,眉眼间的戾气骤然重了些:“也要看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陛下放心,”韩文霁有些虚弱,但还是道:“这个秘密绝对够本。”
“妾想要……”
她忽然开口,咧嘴一笑。
“妾想要陛下,收了妾,立妾为妃。”
“不可能。”
燕珝拒绝地毫不留情面,不耐之意明显。
“不需要多高的位分,一夜之后,妾立刻告知陛下。”
季长川皱眉,“哪有你这样讲条件的。”
韩文霁又笑几声,“真的不成吗?”
“你若如此,那看来秘密也没什么好知晓的,”燕珝轻吐几字,“你若如此这般,朕便走了。”
“陛下好狠心!”她扬声,“幼年时,我们也是一同玩耍的伙伴,妾家中如今还有陛下亲手制成的宫灯,一切的一切,陛下就这样抛弃妾不管么!”
燕珝看着她骤然激动起来的模样,侧目看向季长川。
“什么宫灯?”
“……”
季长川回忆一阵,总算是想起来了。
低声道:“陛下,您十四岁那年宫宴,三公主四公主在宫中办灯会,韩娘子的灯摔碎了一直哭,您觉得烦心……就随手将自己的灯塞给她了。”
燕珝挑眉,“还有这事?”
他回忆一瞬,“那灯也不是朕做的。”
“是,”季长川道:“是付娘子,替咱们,还有彻知,安平侯世子一人做了一盏。一共五盏,气得半个月没理咱们。”
燕珝唇角带了点笑意,转头看向她,“所以,你就为了这样一盏宫灯,便念念不忘多年,以至于百般刁难朕的皇后?”
“……皇后?”韩文霁眼中含泪,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心动,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陛下当初真的珍重李芸吗!是你先冷着她,我以为……我以为……”
她恨李芸。燕珝喜欢她,她便恨李芸夺走了他的心。燕珝冷着她时,她便恨李芸没有半点本事,还占着他侧妃的位置不放。
凭什么什么好事都是李芸的!
韩文霁闭眼,“罢了,总归陛下心中都是那个粗俗的蛮女,也就是如今死了好,死了,百姓就会渐渐忘了所谓明昭皇后,其实是个大字不识,粗鄙野蛮的女子!”
“闭嘴!”
季长川斥道:“皇后名讳岂是你能说的,这般诋毁皇后,是嫌命太长了么!”
她看着季长川,“我跟陛下说话,有你的份吗,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燕珝冷着眼看她,“这条命,你留不住。若想死前不遭罪,就将边防图早些交出来,朕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
他本就不想来。是孙安见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怕他这样熬坏了身子,一声声劝着他起来走动休息。
燕珝心烦至极,听说此处叫嚣着要见他,事关他最感兴趣的事情。想到韩文霁当初万般针对她,说不定还真知晓些什么,便来了。
但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俗人,俗事。
他没了兴致,转身欲走,韩文霁见状,叫嚷道:“各退一步罢陛下——”
韩文霁泪水流了满面,她不过想看看燕珝的底线在何处,并非真想要燕珝收她。
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如今她是罪臣之女,燕珝从前便看不上她,如今更不可能。
她此时退让一步,说不定燕珝还能满足她的心愿。
“求陛下保住妾母亲的性命,”她哀声道:“妾父兄都犯了谋逆死罪,妾知晓他们的命决计留不住,但妾的母亲无辜啊陛下,妾的命都可以不要,妾的母亲……”
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妾认罪,妾从前欺辱皇后,都是妾的不是,莫要因妾和父兄迁怒到妾的阿娘,陛下——”
她声音凄厉,回响在地牢的水波中。
燕珝看她一瞬,道:“准了。”
韩文霁浑身瘫软,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大口大口撷取着好容易得来的空气,定定心神。
“边防图,在……”
“不,妾还是先说陛下最关心的秘密吧,”她勾起唇,“陛下不是钟情于李……不,明昭皇后么。”
“陛下猜——”
季长川的手指一点点攥紧,骨节发出了啪嗒轻响,牙关咬紧,像一头亟待爆发的猎豹。
韩文霁道:“那日,妾被黑骑卫追赶着,心中好不害怕,雨那样大,陛下猜,妾在山中看见了谁?”
燕珝眉头轻皱,“说。”
“妾……”
“报——”
身后黑骑卫的脚步声一步步传来,旋即跪下,“报!陛下,边防图寻到了。”
“在何处寻到的?”燕珝转着扳指,接过,确是边防图无疑。
“马车座椅的夹层中,”黑骑卫汗颜,“微臣寻了数日不曾寻到,是季大人多次提点,让微臣寻最容易忽视之处,果真寻到了。”
马车座椅并不难找,夹层之类的他们也寻过,只是几乎要将马车拆开,才发现原来这要紧的东西,就在眼前。
“寻到便好。”
季长川声音带着些微不可察的阴沉,下一瞬,刀刃刺破皮肉的闷响便传了来。
韩文霁眼睁睁看着季长川抽出腰间佩剑,一剑穿心。她想张口说话,可嘴一张,口中的血便落了下来,流在了季长川的衣袖上。
即刻毙命。
燕珝悠然转身,瞧着他,面容不动,指尖却轻敲着扳指,眸中划过了点点意外。
季长川抽回剑,不顾剑伤粘稠的血迹,他干脆地将剑收回,跪地道:“臣请罪。”
“杀该死之人,倒也不算有罪,”燕珝垂眸看着他,“你最近倒是变了性子。”
“时过境迁,任谁都会变的。”
季长川道,声音沉得像是变了个人,“况且臣当时镇压叛军之事,亲眼看着多少忠于大秦的兄弟死在叛军刀下,心中对韩氏早有怨气,不手刃不足以泄愤。”
燕珝“嗯”了一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季长川微微躬身,看起来忠心至极,“臣还有些私心。”
“私心?”燕珝面上染上玩味,“你也会有私心?”
“是,臣也是俗人,是人自然会有私心。”
季长川抬首,眉目中皆是坦荡,“说个托大的话,臣私以为已故明昭皇后也算是臣的友人。臣与陛下皇后相识许久,此间情谊并非他人可比。韩氏在此处一口一个明昭皇后名讳,又多次质疑陛下与皇后情谊。难免让臣想到从前韩氏跋扈,欺辱皇后的模样。臣心生不虞,一时冲动,还请陛下降罪。”
燕珝静静地看着他,半晌道:“起来吧。”
“阿枝也是把你当朋友的。”
“多谢陛下。”
季长川站起身,道:“至于韩氏口中所说的秘密,臣大约也知晓。”
燕珝转过身,看向他,“你说。”
“臣那日追韩氏马车,确实见到一黑衣人从马车中逃出。看模样,像个女子,身形极为熟悉。”
季长川面不改色,“臣回去后仔细思索,想起那女子便是从前在皇后身边侍候的玉珠。此人多次暗中协助王氏韩氏构陷皇后,想来,韩氏应当就是要出卖此人,向陛下示好。”
“玉珠,”燕珝颔首,“黑骑卫两年都未曾寻到的人,竟然在韩家?”
“是,臣亲眼所见。”
季长川道:“臣已经派人追了,只是还无结果,便未曾禀报陛下。”
“你做事,朕放心。”
季长川收紧的指尖终于松开,道:“臣必不辜负陛下信赖。”
燕珝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只是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护身符上。
看着有些年头,颜色带着淡淡的陈旧。
符还是曾经的符,打结的手法也像极了……
燕珝闭上双目,回过神。
他太想她了,无论什么都能想到她。
可她宁愿将护身符给季长川,也不愿给他,她那时心中就对他有怨了罢。
季长川敏锐地感觉到陛下的目光并不很善意,微微侧了侧身子,将护身符藏在了身后。
待陛下走时,他凝神看着那符,将其取了下来,放进袖中。
第45章 天涯占梦数(1)
云烟有些睡不着,洗漱过后,和小菊在院中做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刘婶子安慰她:“男人嘛,嘴巴里确实没几句实话,等你男人回家好好问问,别跟他吵。家和万事兴。”
云烟最开始确实是不开心的,有什么不可以同她说呢?她绝非嫌贫爱富之人,况且六郎看起来出手阔绰,并不是缺钱的人。就算官职不高,或是有什么难言的,也不好编出来一个给她呀?
刘家小郎君当着刘婶子的面说没有这个人的时候,云烟几乎站不直身子,冷汗浸透衣衫。
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毛病,一旦遇到何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解决,发泄,而是开始难过,好像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般。
理智告诉她不是自己的错,可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明明毫不相关,却总会忽然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譬如死亡。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但是想到六郎,又觉得这样温柔的人,自己若是死了,他定会难过。
云烟觉得,她不该让他难过。
她想要回家,可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现在就在家中。
这里安宁平和,却没有给她家的感觉,她好像一直孤身一人,即使小菊陪伴在身边,也觉得很孤单。
晚间有些凉,云烟等季长川没等到,自己睡了。
第二日季春来,说六郎忙,让她先照顾好自己。
云烟也点头应了,不论如何,她得先等六郎回来,再同他谈。
可不曾想,她一等,就是几日。
刘婶子见她魂不守舍,再劝慰道:“说不定真的忙呢?你莫要太挂心,早些休息罢。睡好了就少烦恼了,起码吃穿没短着你,比咱村另外几个强多了。”
乡下人淳朴,但也爱说些话,刘婶子滔滔不绝起来,“你瞧村头那个胡娘子,家里男人好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要赌,赌完喝酒还打她和孩子。月初有一晚上你睡着,前头又闹起来,他又打人,你家郎君径直便去解决了他,三两下就给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压得直不起身。看得人心情舒爽极了!”
“还有这事?”云烟错愕,她可半点都不清楚。
“可不!”
刘婶子道:“你猜当时什么情况?”
“那男人说,‘你凭什么管我,我打我媳妇儿关你什么事’,你猜你家郎君如何说的?”
云烟摇头,她不知道六郎会怎么说。
刘婶子一拍大腿,乐道:“他说呀,‘打人本就不对,该送官府。再者,你吵到我家娘子安眠了。’”
她说得直乐,云烟听着沉默,过了会儿,她道:“婶子,我有些累,先睡了。”
“好好,你睡吧,瞧这姑娘瘦的,多歇歇,”刘婶子边走还边道:“之前那事儿莫要挂怀了啊,男人嘛,好面子也正常,觉得职位低说不出口跟心上人往高了报也常见,我儿子也不好意思跟我说他就是个跑腿的呢。”
云烟一直点头,总算将刘婶子送了出去。
她轻声叹息。
过了几日,最开始的不愉,和被欺骗的感觉早就散了太多,只是觉得他应该给个解释罢了。
这几日在家中也好好想了想,他待自己定是极好的,便是话本中也找不出这样好的郎君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幸运,不过是来大秦逃难,竟然遇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她想,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和她好好讲清楚,她不会生气的。
想明白了这事,心头也算松了口气,淡淡的惆怅升起,云烟坐在榻上,轻轻躺下。
季长川还不回来,可能今晚也不归。
她摸着床榻,枕头下的一个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拿出来,一瞧,是那个同心结。
云烟很喜欢这个同心结,从醒来后就经常拿在手里摩挲把玩。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一对的,还未回京城之前,她问六郎的那个在哪,她重新理一下,也好表达两人永结同心。
六郎愣了一瞬,说放在京中了。
果真回京后,拿了个同样的同心结,云烟开开心心将其放好,让六郎带在身上。
六郎笑她,说护身符也带上,同心结也得带着,那么多东西,还不如日日也将她带着好了。
云烟一个劲地笑,说我可不要,你日日忙,且不知整日忙什么呢。
六郎轻轻揽着她,云烟靠在他肩头,觉得他有些僵硬。
轻轻按了按,还笑他在她面前竟然这样紧张。
她想起这些,唇角上扬,将同心结继续放到枕下,小菊熄了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宫中。
孙安一个劲儿地劝陛下休息,没日没夜地操劳算什么事儿?
叛军早被镇压,朝中俱都信服陛下,百姓安居乐业,安定得很,他怎么也想不通,陛下何以如此辛劳。
便是先帝,或是开国老祖宗,也没说勤政到这等地步啊!
偏生他作为掌事太监,什么都得好好伺候着,陛下年轻能熬,他可熬不住了。再三思索之后,他只好再进去,劝道:“陛下——”
燕珝蓦地摔了笔。
满殿人吓得噤声,赶紧跪下让他息怒,燕珝心烦意乱,却也知晓自己身体也到了一个极限。
他揉了揉额头,“下去吧,朕知道分寸。”
“是……”
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燕珝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缓缓走到榻前。
他将自己怀中的同心结拿出来,默了一默,合衣躺下。
同心结死死攥在手中,像是当初,他同样死死攥着她的掌心。
许是累很了,没过一会儿,燕珝还真就睡着了。闭上双眼,起初的黑暗不见,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在渐渐下沉,直到落到了另一个有万般光亮的世界。
他努力睁开眼,却看见……
看见了曾经的他们。
燕珝很久很久没有看见阿枝了。
他只要闭眼,梦中就是这些年,因他而死的人。
可她一次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燕珝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她生他的气,不愿意来。
但他真的很想很想她,想到要发疯。
从前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
他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了。
燕珝感受到自己趴在榻上,努力地揉揉眼睛,像是回到了当初的东宫。
那时候她刚嫁过来,还有些怯生生的。
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有着自己的动作和想法,他能感受到,却操控不了。
这样的无力感让他皱了皱眉,可下一刻,听到的声音却让他止住了挣扎。
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阿枝的北凉服饰上有很多的小铃铛。
她没事穿上,反正在东宫也没人管她。
银铃在空荡的宫殿中回响,阿枝甚至还哼起了家乡的小调。配合着她一摇一晃,银铃发出的声响,让还在春寒的东宫变得格外有生机。
燕珝觉得吵,他皱眉忍了半晌,见阿枝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在做什么?”
哼小调的声音瞬间停住。
燕珝都快气笑了,他几乎能想象到阿枝躲在院子里,不敢吭声还要探头探脑瞧他有没有生气的姿态。
银铃又发出几声轻响,看来是她走过来了。
燕珝冷眼瞧着门被推开一条缝,少女的脸出现在缝隙里。
眼睛乌黑,明艳的眸子里浮现着怯怯的神色。
“是我吵到你了吗?还是伤口又疼了?”
……总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好像他很凶一样,明明什么也没做。
燕珝只好深吸一口气,“随便你吧,想哼就哼。”
阿枝的笑从缝隙后面传来,“我在摘花,给你编个花环,你要不要?”
“花环?”
燕珝看着阿枝期盼的神色,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打了个转,“那要看你编的怎么样。”
“好哦!”阿枝知道他的意思,这就是默许了,赶紧蹦出去,继续她的花环大业。
燕珝的耳边又传来了阵阵银铃的声响,还有她有意无意的轻哼。
听着铃铛的声音,眼前似乎能看到她的动作。
这会儿,应该是她比在脑袋上量尺寸。右臂上的有个铃铛之前掉了,后来缝上去就有些哑,没有其他的铃铛动听。
这会儿……应该是揉她酸痛的脖子。
燕珝闭上眼,画面却一直浮现在眼前。
一定是她太烦人了,才让他睁眼闭眼都是她,燕珝想。
……
梦骤然醒来,燕珝猛地坐起,出了满头大汗。
太真实了,就是当初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他甚至还记得那日藏在门后,阿枝嫩白的小脸。
他当时只觉得这人真蠢,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在东宫编织花环,还说要给他。
可他到底没有拒绝,甚至在最后,顺走了她的一个花环。
燕珝深深喘着气,看向手中的同心结。
在她死后一月,他终于梦到了她。
云烟睡得很不安稳,季长川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她眉头紧皱,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轻轻拍拍她背,发现她发了热,又深夜叫来大夫为她诊治,一番折腾下来,已快天明。
云烟终于醒来,脸色白净,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唇色又变得淡淡,看起来脆弱得像是一朵小花,颤巍巍等着人来呵护。
季长川看得心疼至极,只当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又没好好吃饭睡觉,将自己的身子折腾坏。额头的疤痕还未好,令人生怜。
云烟醒来看见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发现还在,她几乎迅速软了身子,靠在他身前。
她很依恋这种怀抱,像是孤独久了的小孩想要家一般。她想,自己从前没有失忆的时候,定比现在更粘人。
季长川扶着她肩膀,将她微不可察地推开半分,询问道:“梦到什么了,这样难受?”
云烟闭上双眼回想一番,道:“具体的不记得了,也根本看不清脸,就像……”
就像她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事情的发生,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好像她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在看旁人的故事。
根本看不清脸,却能看清动作,甚至能体察到其中人的淡淡情绪。榻上男子稍有些厌烦和不耐,她都感觉到了。
所以心痛。
她心很痛,不知为何。她不知那梦中的女子是否知晓男子的厌烦,只是乖巧地坐在门前,晒着太阳编织花环。
越是这样,她心里越觉得像是憋着什么,明明还算温馨的场景,自己却觉得心烦。
她比划半天,没给季长川描述出来,先把自己弄恼火了,泄了气,继续靠在他怀中。
罢了,反正也只是个梦而已,不过一个梦境。
谁还没做过梦呢。
云烟没过一会儿就给忘了,再仔细想,便想不起来了。
季长川未放在心上,摸着她额头退了热,将药一点点喂给她。
她喝药一直不让人费心,可能是根本尝不到味道的原因,她不太爱吃东西,也不太拒绝药汁。
但季长川总是给她找些稀奇古怪的食物,要么是颜色从未见过,要么是摆盘造型好看得不得了,即使尝不到味道,也忍不住想要放进口中感受一下。
云烟喝了药,道:“我前日去寻你了。”
季长川“嗯”了一声,“我知晓。”
“你知晓?”云烟轻声,“……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季春那日告诉我了,你从京中回来,我便知晓了。”
云烟心里有些委屈,抬起头,“你知晓怎的不回来?”
都不愿意哄哄她吗?
她都还没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季长川拉过她的手,轻拍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情。从前你便是因为这些事情困扰,我便不想让你在现在这么无忧无虑的时刻还因此忧心。”
云烟看向他,“何事?你告知于我。我不会说你什么的,你知道我为人,你就算被夺了职位我也不会生气的。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变成了,你别因此不开心。”
她真心实意,不想让季长川因为她有压力。日子怎么不是过呢?她大不了也出去卖些东西,她看京城中不少从前的北凉女子卖些边地的服饰和特产,京中人也很是喜欢,日子不会过不下去的。
季长川叹息。
“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错在不该瞒你。我家不是从前说的富商,我也不是府衙中的小官。我是京城季家六郎,家中世代入朝为官。”
云烟愣愣回不了神,季家她似乎知道些。那日进城,看到了不少季家的商号,想来家族生意做得大。可她半点没将这往季长川身上想,一个乡野之间的男子,和京城遍地的商号,哪里能联系得起来?
季长川见她模样,道:“从前你总因此忧心,我家人……你应当也知晓,大家族人不会接受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子。”
云烟眼中划过黯然,道:“若真如你所说……你合该有个更好的妻子才对。”
“你便是我心中最好的娘子了,”季长川拉着她,“我待你真情实意,你待我也处处体贴,我们二人就该永远在一处。旁人我看都不会看。”
云烟垂着头,“我……是你的外室吗?”
她知道这养在外面,没有过明路的人叫外室。似乎还是很不好的一类,浓浓的羞耻心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怎么会当一个人的外室?
季长川见她欲落泪的模样,紧紧环抱着她,“不是不是,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我此生也断不会有别人,你只管放心。”
“我会去说服家人,他们若同意,我定会让你凤冠霞帔,风风光光进我家家门主持中馈。但他们若不同意,”季长川声音沉了下来,“我总有办法与你在一处。大不了任何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了,我们隐居乡野,就如同现在这般。可好?”
云烟朦胧的双眼看着他,他眼中的神色不似作为,看得她心头渐渐动摇。
“荣华富贵,这谁能抛下……”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知道这时间银钱一物最是要紧,她能在乡间这样自在,而不是像刘婶子那般日日辛劳,都离不了银钱。
可季家那样泼天的富贵,她想都不敢想。
季长川拍着她的背,“我有手有脚,你也聪明机灵。你我二人就算没了家族,也可过好自己的日子。咱们不管旁人的脸色,不管那些俗物,男耕女织,或是日后去扬州做些生意,那里商业繁荣,码头往来俱是商船,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云烟方才也想过自己做些事,听到这些,渐渐也安了心。
她抽噎着鼻子,道:“那你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同交代出来,我今日不怪你。”
季长川摇头,“再没有了,娘子,不信你摸着我的心问问,我待娘子是真是假?”
云烟的手被拉着按向他的胸膛,她红着脸破涕为笑。
“说正经事呢,从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滑头呀,根本不相干呐。”
她躺倒,道:“日子若真像你说的这样,便好了。”
第46章 天涯占梦数(2)
秦宫。
夜色深重,星子闪烁,宫中寂静无声,像是座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此,无声安眠。
勤政殿偏殿,燕珝独身一人坐在殿中,看着眼前的画像。
等身高的画像,挂在正中,周边也都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画纸。
画中能明显看出是同一个女子,笑着的,哭着的。有的有着娇嗔的模样,但更多的,是她半倚半靠着,带着笑颜,静静地看着不知何处。
朱墨丹青,线条手法各有不同,却仍能看出是一人所绘。有精细的细到发丝宛如生,有看得出心绪郁结而狂放的笔法,却在画中女子眉眼之处永远精雕细琢,精细至极。
燕珝看着那画中嫣然一笑的女子,恍然想起她也很久没有对他这样笑过。一切的情态,不过是根据记忆中的模样一点点描绘。
他生辰那晚的南苑,阿枝就这样浅笑嫣然地看着他,眸中柔和,唇角上扬,是他许久都未见过得,轻松的她。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场大火。
是意外吗,阿枝。
是你不想逃吗?仵作说,人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走得还算安稳。
还是……这场火就是你自己放下,你想要离开?
明明都已经多活了两年,为什么不愿意再等等他。
燕珝如同入了魔,一点点走到正中,那副女子画像前。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
她带着北凉味道,不同于秦人,稍显深邃的眉眼,瞳色没有常人那样深,但在日光下,如同琉璃一般耀眼。
鼻梁高挺,有着温热气息的鼻尖温软,使性子的时候,会皱起来,发出轻哼。闻到美食的时候,又会轻嗅着,用脑袋到处寻找香味的来源。
唇瓣上的一点唇珠,他触摸亲吻的时候总爱重重地碾磨那里,也会在每次被他放开后,带着充血后的饱满。
他伸出手,触摸到的却是冰凉,带着些粗砺的画纸。
纸上的油墨气息灌入鼻腔,心神一瞬间清醒过来。
她身上绝不会有这样浓重的气味。
这不是她。
阿枝即使喜欢读书写字,但也从不沉迷其中,用她的话说,一天写一百个字,就累坏了,要歇三日。但一日只写五十个字,日日都能写。
燕珝也乐得看她狡辩撒娇,看似不情不愿地点头,实则心里就爱看她这样亮着眸子,轻声哀求的模样。
可现在一切都化为云烟,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再也不能站到他身前。
燕珝看着那画,终究还是不舍得收起,满宫室的画像,一张一张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可人的记忆,终究是有限度的。
他有些忘了在南苑某次,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哭。
又为什么明明不开心,但又开心起来。
她单纯好懂,在他面前,所有想法几乎都是透明的。他是懂得她的。
可他忘了,他竟然忘了。
燕珝满身寂寥,任月光倾洒在自己身上,星光落了满身,肩头带着夏夜的风霜,独身一人回了寝宫。
他真的很累,但她走后那样长的时间里,他根本睡不着。
似乎只要自己闭上双眼,那些沉重的事情就会再一次涌上来。
可昨晚,他梦到了她。
生平第一次,他这样想要安眠,想要再一次见到她,哪怕是梦。
燕珝躺在榻上,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寝宫中的熏香都有安神之效,但脑中的思绪半点不停。阿枝的声音和前朝那些大臣一遍遍交错,环绕在他的脑海中。
心痛难忍,可药石无医。
一柱香后,他再一次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越是想要睡着,在梦中再见到她,越是难以入眠。
燕珝散了发,脱下外衫,心中的想念愈发强烈,他不满足于小憩中短暂地见她一面,他想和她有更长的时光。
动作中,又摸到了那他亲自求来,还带着鲜艳颜色的同心结。
想到当日亲自去山上,圆空和尚将其交给自己的时候,面上带着那样神秘莫测的笑容。
他说:“夫妻之间,若双方都诚心相爱,必会永结同心,心意相通。”
燕珝鬼使神差地将其从衣衫上取了下来,将其放在身边。躺下半晌犹嫌不足,又把那同心结握在了手心。绳结的触感不算柔软,却莫名让人安心。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再一次缓缓下沉,又一次从深深地黑暗中感受到一点光亮,心头微动。
燕珝缓缓睁开双眼,他能感受到这里是梦。
明明白白的梦境,声音带着点虚幻,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甚至带着强烈日光下才会产生的光晕。他没看到宫中的场景,这里很陌生。
烈烈寒风呼啸着刮着他的脸庞,感觉真实到好像自己亲身所至。眼前的不真实感被寒风吹散,感受着点点酸胀的感觉充斥在胸腔,许久未有波澜的内心再一次激起了浪花。
……
“阿娘,”小阿枝瑟缩在女人的怀中,明明说的是北凉话,燕珝却意外地能听懂,“好冷。”
音调带着些熟悉的感觉,他不用思索,便能明白这就是幼年的阿枝。
可他从未见过幼时的她,她也甚少提起自己不甚愉快的往事,怎会……梦得这样真实。
“抱紧一点,木其尔。”
他听到声音。
那女人的面容也有些汉人模样,生得可称绝色,却打扮得不甚明显,
女人又凑近了些,“这碗牛乳一会儿就烫好了,喝了就不会冷了。”
“那阿娘喝什么?”
小阿枝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女人。
女人勾勾唇角,“木其尔喝了,阿娘心里就暖和了。”
她站起身,给小阿枝身上拢了拢毯子,又观察着帐篷外的情况,不敢懈怠。
奇怪,明明没有说明,也没有经历过。但燕珝就是能够明白,这是怕晚上有狼出没。
他记得阿枝怕狼,也记得阿枝爱喝牛乳,尤其爱吃牛乳糕。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阿枝看起来……像是对面前的牛乳很有些为难的表情。
“喝吧。”女人揉揉她的脑袋,微卷的发丝在女人手上转动。
“阿娘,你也喝。”小阿枝喝了一大口,递给女人。
女人摇头,“阿娘不爱喝,阿娘小时候喝了太多了,现在想到牛乳就胃里难受。”
“那阿娘小时候肯定很幸福!”
阿枝满眼羡慕,“能喝到完全不想喝,这是喝了多少呀!”
“对呀,阿娘小时候……”
女人眼中浮现出一丝悲伤,但被她藏了起来,只是道:“喝吧。”
燕珝记得,她阿娘的身世起初也是好的,只是后来被北凉王打下成了俘虏,又因美色被看中,生下阿枝。
后来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一直知晓,却未见详情,此刻见了才知,原来她们当初过得这般艰难。
北凉王室乱着,不同秦仿照前朝有严苛宫规约束着宫中人的言行,北凉崇尚自由随心,上位者随心了,底下的人便要受苦。
“咳、咳咳……”
女人错开眼的时候,小阿枝装作被呛到的样子,皱着眉头,整张脸都咳红了。
要不是燕珝是亲眼看着阿枝如何装相的,只怕也要信以为真。
小姑娘原来幼时演技就这么好了,燕珝想。
小阿枝泪盈盈的眸子里满是委屈,“阿娘,我不喝了,又呛到了。”
女人听到声音赶紧来给她拍背,又顺着后背慢慢往下给她顺气。
“这么大人了,怎么喝个牛乳还能把自己呛着?”
“不喝了,”阿枝边摇着头边咳嗽,将牛乳推开,“总是呛到,阿娘,我要咳死了。”
“不喝怎么办?”女人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哪怕是在草原上,北凉牛羊成群,她们母女二人能分到的牛乳也少得可怜。
“阿娘喝吧,现在还热着。之后再热没有现在好喝了,”阿枝小大人一般安排着,“反正我不喝了,再也不想喝了。”
女人原本还打算再劝说什么,看着女儿有些任性,又因为方才呛到变得朦胧的眼眸,只好叹口气。
“不愿喝就不喝吧。”
阿枝背过身,盖上毯子。
“阿娘喝。”
女人拍拍她的背,哄她入眠。垂眸看着那碗牛乳,幽幽叹息好像飘进了那碗雪白的牛乳,在面上飘荡起了点点涟漪。
阿枝的眼睛闭上,在感受到阿娘将牛乳端起的时候,又忍不住睁开,露出了点点笑容。
燕珝并不是她,却能感受到她掩藏得很好的饥饿。
……难怪后来,那样贪嘴。
他手掌一点点握紧,这时候才发现,手上有着熟悉的触感,他一低头,蓦地发现那鲜艳的红色竟静静躺在手心。
梦会这么真实吗?他有些头晕,下一瞬,寒风中的北凉消失不见,一睁眼,他仍身处在宫中。
他好像醒来,又好像还睡着。
不过片刻,他便明白了自己在哪。
他梦到了十几年前。
他看着面容稚嫩,还带着些童真的面容,恍如隔世。
燕珝自认不算念旧的人,极少回忆起从前。今生所有的努力回忆,都在阿枝身上了。
这些自以为被他深深埋藏起来的记忆,竟然又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他看着年少的自己身着华服,瞧着倒是个如玉的小郎君,走步很稳,背板挺直,一言一行都依照着母亲所严苛要求的来,像是个完美的模板。
但小燕珝毕竟还年幼,他看着幼小的自己面上带着些笑容,背着手走向母亲的宫室。
燕珝起初还不知这是哪个具体时间,但这会儿忽然了悟了过来,心痛难忍,他捂着心脏的位置,还未等自己有所反应,便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已经进了长秋宫。
——不要进去,不要。
他无声呐喊,可自己轻快的脚步却根本没有受到半分阻拦,便进了去。
燕珝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他看见年幼的自己到了母亲身边,终于忍不住雀跃,向母后分享今日被太傅夸奖了。
母后看着他,沉默着,道:“跪下。”
七八岁的孩童骤然收起了笑,愣愣地看着母亲严肃的脸。
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母后再一次用那冷淡的声线,重复道:“跪下。”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燕珝也记得当时自己的无措,还有些不可置信。
可他还是跪下了。
他没法儿不听母后的。
自小便是这样不苟言笑的母后,在他心中已经成了比天还大的存在,他没办法,也没那个胆量违背。
燕珝看着幼年的他垂首跪下,自觉地伸出了掌心。
王皇后终于满意了些,从女官手中拿过戒尺,看着他道:“自己想,错在了何处。”
“……回母后,儿臣错在……太过自满,失了风度。”
“啪!”
重重的一声传来,戒尺毫不留情面地打在了他的掌心,甚至还听到了破风的声音,掌心顿时红了一片,充血滚烫。
“还有。”
王皇后坐着,她本就成人,身量高,还未长成的孩子又跪着,二人之间极高的差距让她的脸好像天神一般,她的怒火,对他来说便是天神之怒。
小燕珝知道自己今日确实自满了,却并不知自己究竟还有何错,直到再狠狠挨了几个手板,挺直的腰板忍不住弯下,却再一次挨了重重的一板。
“与你说过多回,怎就记不住。”
王皇后终于收起了戒尺,看着疼出了眼泪却强忍着不哭的儿子。
“‘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处情。’圣人的话,都忘了么。”
她看着燕珝,垂下了眼睑,“你以为被太傅夸赞几句,便成了可以骄傲的资本?昨日骑射,拔得头筹的是谁?”
“……回母后,是四哥。”
小燕珝凝了嗓音,沉声道。
“那今日在御书房,背书最快的,是谁?”
“……是九弟。”
他嗓音虚弱,虽在母后强势的目光下还勉强挺直着腰背,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
他比四哥小上三岁,四哥已经可以骑大马了,他还不能,力气不够也拉不动大弓。这样比,本就不公平,他想说。
九弟读书记忆本就比其他兄弟们快,可太傅也说了,他只是背的快,实则心中并不理解,要论学识,他还是第一。
可他没说,只是道:“儿臣知晓了,多谢母后教诲。”
王皇后却并未放过他,让他跪在身前,视线却看向了不知何处。
“你是太子,是大秦的储君,未来的帝王。大秦江山日后要交到你的手上,君主若是自满自得,臣民该如何度日。”
“儿臣知错。”
“你还不知,”王皇后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四皇子的生母不过一届武婢,九皇子的生母出身低微,都是无福之人。二人没有母族依靠,你背后有本宫,有整个王家。你要感恩。”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王家给你的,没有王家,你的,你父皇的皇位,都将拱手送人。你要自己想清楚,想明白,你这个太子之位,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若不是托生在我肚子里,你便什么也不是,本宫不喜欢蠢笨的人,你若还是这样易骄易躁,便自请废除太子位。本宫还有时间抚养旁人。”
小燕珝垂眸看着长秋宫的地砖,冰冷坚硬,跪得他腿生疼。
他很想说,自己昨日骑马也伤了腿,这样跪着,他很疼,很难受。
可他知道,一旦自己这么说了,便会给母后留一个更不好的印象。
确实是他骄傲自满了,他竟然忘了,母后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因为他的成就满意的人,她只会在他最开心的时候,一次次浇下冷水,让他从快乐中抽离出来。
他自小到大,从未纯粹地愉悦过。
燕珝不知为何自己又梦到了这一切,原本他以为,这样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忘,可竟然如此清晰。
他甚至还记得,就在这日之后不久,九弟就养在了母亲膝下。
他知道母亲不喜欢父皇,母亲觉得父皇虚伪懦弱,但他狠心,狠心是上位者必备的心。懦弱虚伪,所以好掌控。狠心,所以有手段上位,所以她从夺嫡的皇子中,选择了父皇。
父皇是有些喜欢母后的,他能看出来。母后那样美丽,又有手腕,有魄力,他以为自己日后也一定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可阿枝与她正好相反。
母后不在意父皇喜欢谁,也不在意父皇宠幸了谁。生下他之后,便再不愿父皇近身,她看着父皇,眼眸中的厌烦从不掩饰。
他印象中,父皇早些年,还是想要讨好些母后的。无论是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送去。
但母后会冷冰冰道:王家已经送来了,她不需要这些。
父皇的手一次次抬起放下,到了最后,成了他最熟悉的模样。
燕珝不愿再看,他闭上双眼,用力掐着掌心。
他只想念阿枝,在这样孤独的时刻,他更加想念阿枝。
如果阿枝在,阿枝一定会从背后轻轻环绕着他,说,别不开心了。
她不会安慰人,她只会努力拉着他的手,一声声道:“我明日去集市给你带些好吃的吧?”
或许是心中的想法太过强烈,他又一次看到了她。
仍然是在宫中,这次换成了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宫道。
并不算繁华的马车停下,霭霭大雪中,太监轻声对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车帘掀开,里面的女子抱着个小手炉,怯怯抬眼。
他似乎记得这日。
这是阿枝进宫那日,她从千里之外的北凉,来到了这里。
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样地陌生,不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气味,不同于北凉王帐的严肃和沉寂,让她不敢有一分行差踏错。
阿枝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落地站稳才看见一旁低着头的小太监伸出的手,尴尬地笑了下,欲盖弥彰地扯扯裙摆,行了个大秦见面问好的礼。
顿时有宫女笑出声,却又被一声冷哼止住。
“公主,您千金之躯,万不可如此莽撞。”
与宫中派来的教养嬷嬷董嬷嬷总是慈和的声音不同,这个声音又尖又长,有种说不出来的阴冷。
阿枝像是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应该是个总管太监,穿着比身边的小太监华贵很多。
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打量,阿枝赶紧低下头,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金叶子。
“多谢公公指点。”
公公也没推辞,接下收进袖中。
“公主心善,大方。咱家也不藏着掖着,公主以后出手还是稍省着些,日后可有的用。”
阿枝不太明白他所说的话,咬着唇讷讷点头,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没规矩的事,给北凉丢丑。
那太监睨着她,多瞧了几眼,啧啧叹息。
阿枝不懂他为何叹息,只是心中又有不安,刚进宫便被宫女笑了一下,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行事。
跟着那太监,一步一步走向长秋宫。
她是女眷,要去拜见皇后。
燕珝看着阿枝抬脚,踩在还未扫净的雪堆上,想要拉她一把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上。不算好的鞋料打湿,染上了污渍。路不算短,她脚上的湿冷分外明显,可她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他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阿枝步入长秋宫,长裙上的雪渍在进了宫殿后化成了水,跟着她的脚步留在了长秋宫的地砖上。
阿枝抬眼,燕珝看到了王皇后,后宫众妃,九皇子,甚至还有……他自己。
他当时来请安,不甚在意这个北凉公主今日也会来拜见。请安完欲走,却被留下。
九皇子坐在他身侧,看着她的容貌时稍稍动了动,可下一瞬,看到了她不算好看的裙摆。
他当时在想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想,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北凉公主,也没注意到燕玮的表情难看。
或者是,他并不在意。
当晚,燕玮便来求他,求他让父皇收回成命。
他知道燕玮想了很久,但凡对夺嫡有那么一丝念头的皇子,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北凉人做自己的正妻。今日理由,不过是燕玮不敢将自己真实心意公之于众,所以才强行找来的借口罢了。
燕珝看着当初的自己在后妃说话时神游,他只觉得无聊,还不如回东宫,早些处理完政务。
没注意到阿枝悄悄投来的,打量的眼神。
她对每个人都万分好奇,对每个人也都本能害怕。试探着一次次答话,不让自己出丑,可她路上临时抱佛脚学得那点可怜的礼仪并不够她在众后妃的攻势中过关。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阿枝垂着眉头,羞愤欲死。
当时的燕珝只觉得心烦,说了声,够了,便离开了。
……
梦境到这里结束。燕珝醒来,掌心的同心结湿透,可怜地蔫儿在手中。
天亮了。
她走后,他第一次睡到天明。
他摸了摸眼角,触手可感受到的一点湿润像把剑刀,割开了他的皮肤,钻入他的皮肉,让他无力招架。
可那又如何,他到底是,见到她了。
第47章 天涯占梦数(3)
云烟又一次从梦中醒来,看着身边空荡的床榻,心里一阵阵发沉。
天光大亮,七八月间的夏日晨间已然有了暑热,云烟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着窗外的天色,愣愣出神。
从发热那晚梦到一些模糊不堪的场景后,最近总是能梦到些奇怪的情境。她看不清脸,听不清声音,醒来没过多久便忘了这事。起初还只是各几日梦见,如今竟然夜夜多梦。
她都有些恍惚,自己究竟是活在梦中,还是何处。
回过神来,云烟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真实的痛感传来,还是忍不住哼了出声。
门外的小菊听到声音,进门给她端了水。
小菊话少,这让云烟有些不太适应,她总觉得自己身边似乎没怎么安静过。但话少肯干并不是缺点,只是偶尔觉得,还是有些孤寂。
隔壁刘婶子倒和小菊完全相反,简直是两个极端。
想到这里,云烟长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心里淡淡的烦躁全都吐出去,梦就是梦,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虽然偶尔会头晕,但不影响生活。
昨日刘婶子找到她,说她的酸菜做好了,请她尝尝。
云烟不好推辞说自己尝不到味道,她不是多事的性格,盛情难却之下便尝了尝。
口中味道自是苦涩,但口感清爽,有着脆脆的嚼劲,云烟一尝便知道,这东西很好。
给小菊尝过,小菊也道味道滋味极好。
她大力夸赞过后,刘婶子才将自己的想法道出。
刘婶子少见有些扭捏,道:“你和你家郎君看起来是个富贵的,应该算是见过世面,你说我这种要出去卖,有人吃不?”
云烟犹豫了下,她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就她现在尝的来看,刘婶子的酸菜定能满足大部分人的胃口。
“婶子只卖酸菜?”
云烟想了想,若是只卖酸菜,或许路子还是少了些。
刘婶子道:“你尝过我做的菜,我倒是想做点生意,但年纪也大了实在做不动,也没那个本钱。多腌点咸菜能卖一点是一点。”
听这话,云烟倒有几分熟悉,像是许久以前,自己也思索过这个问题。
她道:“不成的话,婶子去京中酒楼,问问他们后厨要不要呢?若是喜欢婶子做的,日后稳定供给他们呢?”
“总比自己独自吆喝宣传方便些,咱们离京城有些距离,总不能日日将酸菜坛子都带着上京中去罢。”
云烟声音轻柔,说的话倒是解决了刘婶子的顾虑。
“好好,你说的有理,过几日我多做些了,带上些去酒楼后厨尝,大不了便宜些,多少稳定也是好的。”
刘婶子高兴了,将自己新腌出来的一坛给了云烟。
“留着,你这娘子说话我总是爱听,与你家郎君吃,不够再找我便是。”
云烟也没推辞,笑眯眯收下。
刘婶子走的时候还道:“我见你出门不多,过几日我进京的时候你再陪我去罢,咱们结个伴,路上也好说话。”
云烟点头,“成!”
她不喜欢主动结交认识人,但对别人的好意来者不拒,好在刘婶子是个热情的,不介意她话不多。想到过几日要去京城,她翻了翻自己的东西,找了些季长川给她的布匹针线出来。
她觉得自己这方面有些天赋,手工一类的东西上手都快。那日在村口瞧见小孩玩草编的蛐蛐儿,她还动手折了折。
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只比那小孩折腾半天做出来精致可爱许多的蛐蛐已然摆在了手心,她都不知自己竟然会做这些。
在稚童的欢笑声中,她被好几个孩子围绕起来,看着她手指翻飞,蝴蝶、兔子、蚂蚱……只要孩子想要,她略一思索,都能编出来。
回屋后,她将自己大致会的一些东西凭着不深的印象做了出来,意外发现自己竟然会不少东西。
她找村里的老人买来些竹条,自己学着季长川送来的一些书籍中,比照着做出了一盏不算好看的灯笼。
虽然不好看,但她加入了些巧思,用干净的纸糊住提上字,又将字迹处都挖了空。
等到了夜里,烛火悠悠将字迹的影子投射出来,旋转着很是漂亮。
云烟觉得自己应该是有天赋的,说不定在失忆之前,她也很会做手工呢。
知晓季长川的身份后,云烟也没有日日询问他做什么了,知晓他忙,便自己也在思索是否要做些什么。
正好趁着刘婶子去京城,她也去京中商铺里转转,想想赚钱的法子。
打定了注意,云烟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当即便叫上小菊,让她将自己的东西理了出来。
等季长川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缝制帕子了。
季长川见她认真的模样,看了看天色,忍不住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近日不知为何,睡觉总是多梦,睡不安稳。”
云烟皱了皱眉头,“既如此还不如不睡了,做点事情也不错。”
季长川了然,他知道这件事。
他们未曾同榻而眠,他很少在这里过夜,即使过夜,也发乎情止乎礼,未曾有过逾矩之举。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近日云烟夜里总是睡不好。
她眼下都有了淡淡乌青,眉眼之间也有了愁绪。
“白日莫要多思了,想得太多便容易多梦,”季长川道:“可还记得梦到些什么?”
“……其实想要记住的,但每每醒来出个神便又忘了。”
云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在梦中,总是看不清脸,也听不清声音。想来就算记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我只记得……有些是我很熟悉的东西,像是,宫墙?”
奇怪,她这样的人应当是从未见过宫墙才对,可这个词就这样不经意地从脑海深处冒出来,她好像明白梦到的是何处。
没有去看季长川稍显僵硬的眼神,她垂下头做自己的帕子,道:“哎呀,你别笑我一个外邦人痴人说梦便好,我怎么会见过那些。”
“无妨,我怎会笑你。”
季长川声音仍旧柔和,像是毫不介怀她口中所说。
云烟笑了笑,“我看别家娘子都给郎君缝帕子,你待我这样好,我也该给你缝几条。”
她本意是想小小卖个好,谁知半晌都未曾得到六郎回应,她忍不住抬头,隔着烛光,瞧见六郎神色淡淡,看起来并未因为她的话而开心,心里有些不安,“六郎怎的,不开心?”
“不是,”仿佛听到了声淡淡叹气,季长川看着她的容颜,道:“别家娘子都是心悦自家郎君,缝制这些帕子也是赠给心上人。偏生我家娘子是因为看到他人做,又因为我待你好才缝制于我。”
云烟穿针引线的手渐渐停住,她起初还能笑开,道:“你这样的大家公子,怎就缺我几条帕子。”
见季长川神色不似做伪,云烟才收了笑。
她仔细回味了下季长川的话语,思索再三。
季长川待她好,确实不假,心里像是从未这样熨帖过一般。看见他少有烦恼,只有畅快。
可心里开心,并不代表她……心动。
她可以和季长川就这样一直将日子过下去,可扪心自问,云烟待他好,确实是因为他对她更好。
她喜欢季长川这个人,可爱慕一事……她不懂自己究竟有没有,确实是,未曾感觉到的。
云烟落下眼眸,看向自己的帕子。
旁人绣的,都是交颈鸳鸯,或是些连理枝一类情爱缠绵之物送与郎君。
但她看着那些,总觉得不太合适,一点点挑了花纹图样,将青竹绣了上去。
云烟试探着张口,看了看摇曳的灯烛,将手中的帕子放下,嗫嚅着唇。
“六郎,我有一事,一直未曾问你。”
季长川隔着桌,看向她,好像知道她要问些什么。
云烟沉思一瞬,道:“六郎,你我当初……当真是,两情相悦……”
“罢了。”
话还未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不对。
她们已是夫妻,便要携手共度一生的,季长川人这样好,他的一片真心不能被她这样怀疑践踏。
但心中的隐忧仍在叫嚣。六郎亲口说过,他们二人都心悦彼此,彼此钟情,才私定了终身。云烟也觉得自己不是轻浮之人,若单单因为对方有钱,富贵,或者单纯对自己好,她不觉得自己会同对方成亲。
况且,虽然她失忆记不得从前往事,但她心里仍旧感觉,失忆之前,她是很爱她夫君的。
那种动心的感觉不可能做伪,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无措着想要找夫君的依赖也是真的。
云烟看着季长川,心里有些平静。
季长川是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可她还没喜欢上他。云烟因为自己的心,又忍不住想要谴责自己。
眼前的男人放于桌上的指尖渐渐蜷起,云烟心中愧疚更甚,道:“六郎,是我不好,我忘了从前之事,心里……总觉得,咱们少了些什么。”
季长川看着她,温润的眼眸并未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瞧着她,未曾吭声。
云烟还想说些什么补救,却见季长川摇了摇头。
“无妨,”季长川轻声道:“人心总是在变化的,你待我如何,我并不在意。但我待你的心,你也能看见。天长地久,日积月累,你总有被我打动的一日。”
云烟有些愣神,不知何时,自己缩在桌下的手竟然也忍不住抬起,靠近他。
“六郎……”
云烟心中有些酸涩,可她这会儿也明白,这不算心动,这是感动。
能够如此,也不错了。世上多少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从未有过夫妻感情。二人之间没有爱情,有恩情也同样可以天长地久。
她点点头:“六郎珍重我,我自也会珍重六郎。”
季长川眼眸微动,想要触碰她放于桌上的指尖。
云烟却收了回去,继续做她的针线。
“六郎,日后就算你没了家里支撑,我也可以赚钱养你的。”
云烟和刘婶子进城那日,看着不少官兵护送着许多道士,和尚什么的进京。
她们跟在队伍身后,看着年龄大小,信仰各不一的术士们进了京,刘婶子忍不住好奇打探道:“这是要做甚?”
京中消息发达,多问些人总能明白。当即边有消息灵通的,道:“陛下诏了天下术士云集京城,想要给先皇后招魂呢。”
“招魂?”云烟重复,“这是什么,也是可行的?”
她没记错的话,先皇后早就去了,她至今还记得那个牌位被陛下珍而又重地抱在怀中,坐在登基的步辇上,未有半分动容。
“先帝不是最恨巫蛊之术么,前朝便是因皇帝大兴巫蛊才国破家亡,难不成我大秦……唉这可说不得。”
“……也不知这招魂能不能成,人都去了几月了,这个时候招魂,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
“还能如何想,”有一女子道:“陛下待皇后情深,日思夜想想要见心上人呗。要我说,我心上人若是去了,我也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找他。只不过咱们没皇家气派罢了,我这等,也顶多去永兴寺拜拜。”
“说什么呢!”那女子身旁的男子忍不住道:“咒我么?”
身边人都笑起来,云烟也忍不住笑,道:“若真如此,陛下还当真深情。先皇后有福。”
她和众人打好了关系,趁热打铁问道:“各位可知晓京中哪些酒楼生意好?”
刘婶子夸她机灵,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几个酒楼都道了出来,排除掉几个生意火爆大型的酒楼,那种只怕不会收这种小户人家自己腌出来的菜,云烟和刘婶子一道,一家家寻。
刘婶子热情,云烟面善,二人说话又好听,敲了几家门,虽未做成生意,但都没有冷脸相待。云烟想了想,道:“咱们这边离西边近,去城西那家卢家酒楼吧,方才听人说,那家楼的汤很是鲜美好喝。”
刘婶子应下,她见云烟虽然看着话不多,文文静静的,做起事来却半点不怯场,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管事的主母。
怎的就住在那种乡下了?还没等她细想,云烟便道:“闻到香味儿了,和我做的汤竟还有些相似。”
刘婶子笑,云烟也就会做汤,旁的不大擅长。但每次做汤,香得隔壁家小孩都忍不住拿着碗上门讨食。
她道:“是,是,你也厉害,咱们先去问问吧。若实在不成,我单卖得了,不同这些酒楼扯。”
云烟点头,进了卢家酒楼大门,看见一小孩蹲在门口玩着小木车,她主动道:“小郎君,你可知掌柜的在何处?”
小孩抬起头,圆乎乎的脸蛋看到她的瞬间皱成一团抱上来,“姨姨——姨姨——”
云烟有些莫名,看这小孩年纪不小了,瞧着有六七岁的样子,怎的听不懂话?
她抬头看,里头生意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火爆,店小二来来回回,不知道谁是掌柜。
门口玩的小郎君见她没有像从前那样热情地抱着他,心里有些不满,站着叫了她几声,云烟瞧着他道:“小朋友,我们是来找掌柜谈事情的,若是想和姨姨玩,等姨姨们谈完事情再玩好不好?”
她从自己的背篓里随手拿出一个蝴蝶,送给他,“先去玩吧。”
那孩子看着蝴蝶,一蹦便起来,往里面去了。
云烟瞧着可爱,笑了出声。
想着许是主家的孩子,她瞧着欢喜。卢家酒楼生意太好,等了会儿未曾见到掌柜的,云烟被酒楼旁边临近几家的手工品铺子吸引了注意。
同刘婶子讲了之后,她背着背篓,去那铺子里分别转转。
云烟瞧着有些好看,有些却还没她自己随手做的小玩意儿精巧,转了许久没有买,主家瞧着她道:“娘子,瞧什么呢?”
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灯,“这灯多少一个?”
看她样子不像是想买的模样,店主有些不耐烦,“五十文。”
“五十文?”云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只是摇了摇头,离开了铺子。
铺子外,刘婶子正等着她。
道:“罢了罢了,我同这些酒楼的做不成,今日日头大,咱们明日再去东边看看吧。”
“怎的了?”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刘婶子瞧着不太开心,云烟忍不住道。
“别说了,那家掌事的是女主事,偏偏今日身子不算好在家休息,他男人拿着你送他家孩子的那玩意儿出来问,问你是不是很好看。我一看他那轻浮模样,顿时就倒了胃口。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酒楼赚了钱的男人们是什么心思,我呸。”
刘婶子很是义愤填膺,云烟跟着她一路回去,一路道:“那婶子是怎么说的?”
“我说,再美再好看,也跟你没关系!再这样轻浮,我便告知你家婆娘!”
“然后便走了。”
刘婶子拉着她回去,云烟却回首看了看。
卢家酒楼,很是熟悉呢。
秦宫。
大臣在勤政殿门口跪了一地,入了秋,日头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猛,但还是将这些大臣的老骨头晒出了一身汗。
大多都是文官忠臣,甚至有几位已经须发皆白,看着便是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跪着的模样看着便让人压力倍增。
可门仍旧关着,无动于衷。
那些老臣也只是跪着,严格来讲,陛下在朝中的各项政策无可指摘,也是勤政爱民的明君,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明君,竟然痴迷上了……修仙问道?
先是成批的道士入宫,将宫里熏得乌烟瘴气,兼又让陛下日日多梦坏了身子,竟然在一日午后硬生生晕倒。
这些老臣终于坐不住了,陛下是勤政,从未耽误国事,但陛下的身子也是国事,陛下想要见先皇后想得简直是疯魔了,竟然信了那些术士招魂的那一套!
又有老臣张着沙哑的嗓音在门口大声道:“陛下——还请您处死那些胡言乱语的道士,巫蛊之术行不得呀陛下——”
“先皇后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陛下如此——”
“你怎知她不愿看见,”门“轰”地一声打开,燕珝的声音出现在其后,“你可知她的心意,你怎就明白她不愿见朕如此。”
“你们一个两个,要钱要名要利,朕都给了。杨老,您怎就要管朕的后宅事。”
“陛下!”那位杨老叩首,“陛下的家事也都是国事,陛下如今后宫空虚,后位空悬,实在不是好事呀陛下。还请陛下莫要信这些妖道,早日封后纳妃,为皇家开枝散叶方为……”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燕珝明显烦躁,“滚,都给朕滚的远远的。朕不曾因为这些耽误国事,你们便也不准因为这些狗屁理由再来烦朕。一个两个自己家中若是想要纳妾,朕不拦着。莫要在胡言乱语,说些让朕不悦的话。”
他甩手进殿,将殿门再一次无情关闭,那些臣子彼此对视,孙安只好出来连声劝慰。
付菡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的父亲无声从地上起来。
她上前几步,搀扶住,“爹。”
付贤看着她,静静的移开自己的衣袖。
“陛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你也是,”付贤看着她,“你们一个二个都不让我省心,那我如何瞑目。”
“……爹,这些事不是你这样讲的。”付菡皱眉,软了声音。
她身后,段述成无声走来,揽住她的肩。
付贤瞧见,更冷了神色。
“没规没矩,枉为我付家女!”
他冷哼一声,径直当着跪地朝臣的面,大步离去。
付菡看着他的背影,面容不舍。
段述成道:“此事日后再议,陛下处更为要紧。”
她有些恼段述成在此时同付贤斗气,默不作声,从后殿进了勤政殿。
段述成也知道她因何生气,二人一直不被付贤认可,付菡等他许久,终于等到他得了战功,又得陛下赐婚。
可付贤一直不同意,付菡便避祸一般,搬来了宫中。她心中也有想法,燕珝日日如此实在不成,她也得替阿枝盯着燕珝。
几人本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燕珝如今这般,付菡心中也难受。
阿枝的离开和她关系不小,甚至很大一方面有她的因素在,正是她送的那副山水图,让阿枝下定了要离开的决心。
后来的通关文牒,也是她帮忙准备的。
她真怕燕珝就此一蹶不振了。
好在燕珝心中多少有数,从不耽误朝事,这也让那些朝臣无处指摘,只能从他后宫空悬一事入手。
“陛下,陛下?”
付菡瞧着燕珝在屏风后睡着,道:“陛下可是累了?这会儿还是白日,怎的便睡下了?”
燕珝向来觉少,付彻知和段述成二人童年时常常因睡懒觉起不来而被师傅责骂,只有燕珝,从来不见困。
“菡娘,”她听见燕珝的声音,“朕许久没梦到她了。”
付菡皱眉,梦不到固然可惜,但……谁能操纵梦境,这也不是想便能梦到的,何至于如此颓丧。
她还未答话,便听段述成从身后传来声音,“梦不到又如何,陛下画得还少么。”
付菡反手打了他一下,没打疼,还让他借此机会抓住了付菡的手。
二人模样刺痛了燕珝的脸,“你二人若还是在朕面前纠缠不清,这赐婚旨意朕也可以收回。”
段述成立马住了手,拱手道:“臣知罪,还请陛下息怒。”
燕珝冷眼看他,缓缓走出屏风。
他露出掌心的同心结,像是在纠结什么,有着从未在他脸上浮现的挣扎和迷茫。
“朕……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何等聪明之人,几次试验之后,便确定了那些梦境都和这个同心结有关。只要握着,或是接近放于枕下,便能梦见。
不过只限夜里。
孙安还没来得及开心陛下夜里竟然愿意安寝了,就发现陛下的喜怒又阴晴不定起来。
因为燕珝发现,自己就算是夜里,也没法儿看见她了。
不知为何,白日小憩时偶尔还能梦到,夜里反而不见,燕珝被这如同走马灯般的梦境逼得将要发疯,竟然学了前朝昏君,召集道士进城,寻求破解之法。
也就是,为她招魂。
燕珝觉得自己疯了,但他无数次渴求,哪怕是这样荒谬的法子他也愿意,只要能看见她,哪怕在梦中。
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问题,丈夫想要看见妻子,哪里有错?
何错之有?
是那些老臣自己朝三暮四,还不准他钟情专一。
燕珝握着自己的同心结,闭上双眸,最终还是没将此事告知二人,只是道:“朕总觉得,她还活着。”
付菡背后顿时出了冷汗,掌心潮湿,她看了段述成一眼,道:“陛下何出此言。”
“有二。”燕珝道。
“那样多的道士,都未曾寻到皇后之魂……前阵子有一人道,皇后魂魄还未转世,应当还留存在这世间,只是不知为何,从未响应他们的招魂之术。”
“朕便觉得,或许皇后……还在。她只是逃了。”
燕珝直直看着付菡,想听她讲。
她同阿枝亲密,若真还在,她定知晓。
“那都是无稽之谈,陛下,”付菡镇定心神,若是这样的道家之言,她放了些心:“陛下英明神武,如何不知他们这种道士满嘴谎言惯了,想要骗陛下再多留他们一阵子,多办几场法事而已。当不得真。”
燕珝垂眸。
“是,朕也明白,”他声音染上些颓,“可五日前,有一人来寻朕。”
“何人?”付菡问道。
“居住南苑时,山下卢家那位。”
燕珝闭上眼,长长呼出口气。
他将自己藏着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阿枝这么多年编织的东西,留存了些在这里,颜色稍显陈旧。但有一颜色鲜艳,显然刚做不久的东西就放在一旁,明显能看出,是一人所做。
付菡一顿。
燕珝道:“阿枝走前,资助了他们,我想他们也对她好,便让他们在京城开了酒楼,大内出的钱。”
他们也就知道了,住在山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富商,什么郎君娘子,而是陛下皇后。
吓得浑身胆战,连叫饶命。
前些日子,卢家妇求见,说自家孩童在酒楼玩耍时瞧见了阿枝,阿枝面容不变,但并未认出他,还给他了个编织的玩意儿给他玩。
声音容貌一模一样,可等孩子跑进去,叫了大人再出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卢家当家的是女子,那卢家男人当不得事,以为孩子胡说便没放在心上,是等孩子回家,她瞧见孩子手中的玩意儿才觉得,或许孩子说的是真的。
但让她男人回忆是谁,来此处做甚的,酒楼太忙,他早便忘了。
燕珝将一切道出,付菡又看了段述成一眼。
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阿枝怎会出现在此处。
听段述成道,阿枝茯苓二人几月之前便没了踪影,她还担心了许久。但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付菡看着时间过去,附近几地还有扬州未曾出现事故,也就渐渐放了心。
却没想到阿枝竟然留在了京城,甚至还跑去卢家的酒楼?
付菡心中忽然有着不祥的预感,她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对。
但面对着燕珝,她只是道:“陛下,或许只是巧合。秦人看北凉人,相貌大多相似,就如同北凉人看我秦人一般。”
分不清也是正常的,她在心里补充。
但愿,但愿,卢家小郎君只是看错了。
燕珝的怀疑并未打消,对段述成道:“你下去,同季长川一道。你二人带人在京中搜查,只要与北凉人有关的,身份户籍证明,一一查清,若有不详尽的,都报上来。”
段述成也不知皇后如今是否在京城,但陛下这般吩咐,也只能领命。
燕珝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尸骨他也看过无数回,但心中还是一遍遍强烈地告诉自己:再找找,再找找。
她一定还在。
他就要找到她了。
第48章 天涯占梦数(4)
第48章
刚入秋,暑热还未降下来半分。
燕珝命段述成和季长川二人在京中搜查,二人效率极高,迅速落实下去。
由头好找,不过是借着统计在京凉州人口的名头,季长川细心些,还叮嘱了他们不要太过严肃,以免吓到了凉州好容易来此过上好日子的百姓。
在正式开始搜查之前,季长川去找了茯苓。
茯苓上月在荆州找寻无果,身上银钱也花完了,只好回京,寻求季长川的帮助。
因不好引人瞩目,季长川给了她银钱,让她在京中寻个住处,暂且住下。茯苓瘦了很多,比起自己,她更关心阿枝的安危。
季长川安慰她,娘子那样心善,可能是不忍心她吃苦,自己前往了何处。未曾看见尸骨,也算是个好消息,他也去寻了,若有消息,第一时间便会通知她。
茯苓点头,她也认识季大人许久,知道他言出必行,是极为可靠之人。
可娘子毕竟下落不明已久,她实在忍不住再次问道:“季大人,真的不需要去告知付娘子和段将军么?”
他们出逃,通关文牒便是通过付娘子,求得段将军给他们的。季长川给了她一份新的,如今用着,那份压箱底未用。
季长川摇头道:“付娘子你们也知,她一直同殿下亲近,若让她知晓娘娘下落不明,她一定会第一时间禀报陛下,哪怕自己有罪也不会隐瞒。”
茯苓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但是……茯苓咬住唇,季大人不也同陛下亲近么,他也没告诉陛下呀。
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如今能帮她的,也只有季长川了。
茯苓将季长川视作救命稻草,自然无有不从。
知晓陛下再京中查凉州人口,极有可能会查到她,她若真被查出来,只怕娘娘定会迎来陛下的滔天震怒,陛下的性子她也知晓,杀伐果断什么的……
茯苓不敢想,拿了季长川的钱,认真道了谢。
季长川回去后,看着云烟一副热情高涨的模样,“六郎你可知晓,那灯还没我做的好看,竟然要五十文……”
“人家不想卖给你,诓你呢,”季长川点点她,“日后还是少出门罢,陛下下了令,要严查凉州人士,不知是何原因,这阵子便先在家带着,莫要被人抓去审问了。”
“竟然如此?”云烟瞪大了眼睛。
“不是听说因为先皇后便是凉州人士,所以陛下待凉州人极好的么?前些日子在京中,还看见不少凉州人行商呢,怎的现在……”
“陛下旨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我也不过是为陛下做事,陛下让我做什么,我便只能听命。”
季长川看着云烟,“知晓你喜欢做这些东西,我也替你想过了,我认识些商队,南来北往的,你这是北方的绣法,南方人见得少。你的帕子通过商队的人带给南方闺秀,应当是受欢迎的。”
“能这样?”
云烟也是头回听说,季长川点头,“是,我季家多少也有些人脉,你不必担心,这些帕子做好了,日后便交给我。赚到了钱,我便原原本本都放在家中,这日后便是我们共同过活的本钱,可好?”
“可以!”
云烟想到自己也能赚钱,而且帕子卖给南方的闺秀,想着就让人开心,手上绣起来,“那你说,南方女子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我现在这样的能成吗?”
和季长川商量了一阵,她才道:“不过答应刘婶子陪她一同进京再看,只怕要……”
“她的事你那日同我讲,我便安排了。”
“季家高低也是大族,底下那样多商铺,不过是些酸菜,加之味道不错,怎会卖不出去。过几日便会有人上门同她谈,你且放心。”
季长川声音温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
云烟愣了愣,“这样可以吗?”
季家的商铺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在京中看一圈,季家的酒楼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奢侈,怎会要这样乡野之间的东西。
“味道好,自然会有人要,”季长川耐心道:“这点小事,你完全可以依赖夫君,不必忧心。”
夫君二字一出,让她的耳尖又有些发红。
云烟不敢告诉季长川,其实她最近是有些愿意亲近他的,她觉得自己之前对他多少有些疏离,愧疚之心和补偿心理一点点加深她的想法。她伤好了也许久,可季长川从未亲近过她,不是她想做那些事情,只是偶尔看着村里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她印象中总觉得自己许久以前,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甚至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
云烟心里有点怪,明明季长川很喜欢自己,但是亲昵不足。看起来和她接触的时候多少还有些青涩,抚上她掌心的动作稍显生疏,她只当季长川忙于公务,疏于与她相处,是自己想得太多。
直到那日来了月事。
每月那些日子,六郎便会给她送上热乎乎的茶水和干净的帕子,可她心里总有些提不起劲,她记得,从前郎君都是躺在她身后,轻轻环绕着她,给她轻揉小腹的。
她有些疼,躺在床上惨白的唇色看着分外可怜。眼巴巴地看着季长川,说出了这番话。
季长川显然没想到有这一茬,面上带了些拘谨,脸侧不知为何泛上了红云,小心翼翼地脱了外衫,躺在她身后。
云烟疼得说不出话,也没什么感觉,还没感受到季长川温热的掌心,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疼晕了过去。
但这并不影响她又一次,坠入深渊般的梦境。
……
她逐渐熟悉了眼前的视角,这位名为王皇后的人,方饮尽了鸩酒。
不远处一个少年身形的男子被一群太监侍卫压着,旁人唤他“太子殿下”,他眸中墨玉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唇角流出,顷刻间,墨玉便碎了。
随后,他受罚,被贬东宫。
云烟心里涩涩地难受,好像在刹那间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譬如他为何这样趴在榻上,没有一丝生气。
他也是不想活了。
也许真的是在某一瞬间心意相通,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所知。
今生的信念全部被磨灭。
原本以为在大秦只手遮天的王家竟然早被蛀空,华而不实,从内而外地瓦解,在皇权面前无力支撑。
从前以为绝不会有任何失败,从未见过任何狼狈模样的母后,竟然如同恶鬼般七窍流血,死相凄惨。同她生前永远雍容华贵的模样形成了极大反差。
原本以为还算是个明君的父皇,变成了杀人的恶魔,高高举起了他的斧头,砍向曾经弱小的自己。
心中坚守的君子之道全然崩盘,没有做过的错事被按在他的头上,只不过是为了打压他,折辱他,让他在他的父亲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
可他不认错,他不愿意,他还要替他的母后求情。
云烟亲眼看着他受罚,一道道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背脊,毫不留情,看得她心颤,仿佛自己也疼痛在身。
她在意他,泪水不由自主落下,她心疼他。
年轻的太子认为自己不会因为权欲这些东西屈服。
直到年轻的太子侧妃,那样张皇地入了东宫,自己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云烟又恍惚起来。
她看着在那女子来前,一心求死的太子渐渐有了生机,眼中有了欲望,不止对钱权,还有对她。
亲眼看着他求生欲望涌起的开始,是在阴湿寒冷的东宫中,瘦小的侧妃一点点用不甚流利的汉话描述着她想吃的食物,没过一会儿,闭上眼轻嗅。
鼻尖耸动,好似真的闻到了一般。拍拍肚子,说,闻到了。
她看见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下。不是那种嘲讽的笑,毫无轻蔑,不屑之意。
是单纯地,笑了。
虽然短暂,很快便收了回去,但她看着他在这日之后,愿意喝药,不再抗拒她上药。
云烟刚为此感到高兴,便看见画面来到……南苑。
这是哪里,名字一瞬间涌入脑海,她却不知自己从何处听说。
他日日勤学苦练,笔耕不辍。
一方面是自己日积月累的习惯,另一面……则是给宫中看。
陛下废了太子后,看谁都觉得人想杀他。
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自小看到大,心性品格端正到无人可比的六子燕珝,在南苑仍克己复礼,和他那些一生病便忙着联系朝臣,怂恿着立太子的其他儿子们完全不同。
他特地挑了一日,上永兴寺看他。
他亲耳听到了燕珝因为他的病,在佛前祈祷。
他想,父子那有隔夜仇呢,况且,他也不喜他母后的,不是吗?
陛下知道王皇后待他严苛,要求很高,稍有不对便加以惩处。他实在不明白为何那日,明明很听自己话的乖儿子,为什么要给她求情。
仔细思索,那应当是给王家求情罢。
毕竟没了王家,他也就如同他当年一般,没有任何依赖仰仗。
多好啊,老子儿子一个样,这才叫父子。
老陛下很是感动,可当时未曾表现出来,还借机敲打了一番已是庶人的燕珝。可燕珝不卑不亢,看见他来,只是恭敬拜见陛下。
等到他病情再一次加重,燕珝被诏了回去。
云烟落下泪来。
她看见他一身傲骨被自己一节节敲碎,从前对这些嗤之以鼻的他如今跪在陛下榻前,祈求父亲的原谅。
她看着他再一次领了刑罚,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伤的是身,这次,是他的心。
他会觉得耻辱吗,会觉得难受吗?
她在梦里都能感受到那样地寥落,寂寥。他该是如何伤神。
云烟知道自己这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醒来也许久会忘记,所以在梦中,她感受到自己很爱,很心疼这个人的时候,用尽全力也想要碰碰他的脸颊。
那个受刑之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灼热的视线,直直地看过来。目光相接之时,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将她拉扯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腰很疼。
似乎被人死死掐着,面对面的。
男人铺天盖地带着血腥味的吻堵了上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分外明显,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换来男人咬牙的声音。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为什么永远都学不乖……”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便偏要做什么……”
她好像明白,他寻了她很久。
刚受刑,恢复晋王之身的他冒着被陛下再度不喜的风险,来寻她。
……
云烟喘不过气,泪水流了满面,她坐起来,果真是梦,还好是梦。
身后的季长川只是虚虚揽着她,见她这般,慌张道:“又梦到什么了?”
云烟愣了一下。
她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云烟自己下床倒了杯水,看向他,“你可知,南苑是哪?”
“梦里梦见,有些熟悉。”
“听着像是个地名,”季长川面色称不上好看,他道:“有没有人说过,梦里出现的地名不要想,也不要去,容易……”
“哎呀,别讲了。你知晓我怕的。”
云烟赶紧别过头去,将一切抛在脑后。
季长川的眸光渐渐垂下。
他要让她的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人。
燕珝从深深的梦境中醒来,看着自己汗湿的双手。
哪怕在梦中,哪怕是幻梦,他仍感觉到有一双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分明看到了,那双眼睛。
叫了孙安,上朝后,听着朝臣再一次集体上奏疏,让他选妃充盈后宫。
他冷眼瞧着,没有任何反应。
燕珝明白,阿枝不会因此生气,嫉妒。她只会自己心酸伤神。
阿枝受了那样多委屈,喜欢摆出一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其实心里在意得要死。
他看着下面各怀心思,面上却都是为国为民的臣子,满是厌烦。
他想,阿枝,再等他几年。
等他将朝中事理清,自会来陪她。
没有她的世间,也无甚乐趣。
事情果然如季长川所说,刘婶子卖了酸菜,她卖了帕子,京中闹了一阵子的查人口也渐渐平静下来,显然是没查到什么。
云烟做梦的次数也少了,她夜里喜欢做些针线,白日补觉,这样夜间还能同会来的季长川说会儿话,不至于每日都错开相处的时辰。
到了十二月时,季长川闲下来一些,见她在家中实在无聊,主动提出带她出去赏雪。
云烟很喜欢雪,准确来说她没有很明显的喜恶。美好的东西,她几乎没有不喜欢的。
雪便是其中之一。
梅花同样。
云烟对这次出行兴致满满,准备了爱喝的花茶,还有些干粮,让季长川不由笑开,“一日便回,又不是远行,干粮就别带了吧。”
“晴带雨伞,饱带干粮,总是不会错的。”
云烟收拾好行囊,同他一道,坐上了马车。
“出行玩,还要戴帷帽么?”
云烟摸摸头上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帷帽,大秦民风开放,京城更加繁华,周边出行还带帷帽的确实少。更何况,这会儿还在马车中呢。
“马车里也要戴?”
云烟声音闷闷,带了点不悦,“咱们要去的地方人很多吗?”
“不多,”季长川翻着书,指尖从不算细腻的书页上划过,多了些书卷气,“若不想戴,不戴也成。”
话音一转,“我只是听说,京中近日风头很紧,还……”
云烟啪地一下盖上脸,闷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陛下怎么这样,之前不是还很……”她心里稍稍有些埋怨,但毕竟不能非议陛下,声音小了些。
之前想念皇后的时候就鼓励凉州人士进京,如今又搞的人人心惶惶,入了冬也没停下。
季长川道:“过会儿上了山,你就可以摘下来了。那处是我私园,种了满山梅树,如今刚打上花苞,含苞待放很是好看。咱们现在去瞧了,过些日子再来,看看有何不同。”
云烟点头,乖乖坐在马车上,不再动弹。
季春和季秋二人在前面驾车,他们轻装出行,没料到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
云烟还未从自己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满园梅花的开心中出来,便感受到车身猛地摇晃,她身子一歪,季长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好在没摔倒,好容易坐直身子,感受到身下马车的晃动,前方季春季秋呵到:“何人!”
云烟还未反应过来,听见刀刃出鞘的声音,浑身一颤。
季长川安抚着她,道:“你先坐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去看看。”
云烟点点头,看季长川掀开车帘出去。
她看着那车帘后一闪而过的几个身影,吓得唇色苍白,指尖扶住了马车的边缘。
……他们人数不少,且都穿着黑衣。
看起来不像好人。
云烟心跳飞快,小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季长川下了车,负手而立。
“玉珠姑娘,好久不见。”
“也没有很久,”被称作玉珠的女子看起来像是领头的,站在几个高大的男子身后,笑道:“那日在荆州,我们不还见过的么。”
她就是看到他来,才顾不上寻边防图一事,直接飞跃出马车,往山里逃去。
出行游玩,季长川身上未带武器,甚至连佩剑都没拿,两手空空,站在俱都佩戴着刀剑的黑衣人之前,半点不显怯色。
“你……怎么是你?”
季秋看见玉珠容貌,忍不住出声。
“你不是马车行里那家的女儿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大人从前身边,可不是这样的侍从。”玉珠忍不住发笑,“套话而已,不然我怎知晓你们今日来此。季大人身边的人,不如往前了。”
她想了想,“发生了什么,季大人要将自己身边贴身之人换了个遍。这几人,都有些眼生呢。”
“与你无关,”季长川声音淡淡,“你这次,又有何事?黑骑卫满大秦找你,你倒是自己跑出来了。”
“自然是季大人身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玉珠不加掩饰,抽出了自己的长剑。
她看向季长川腰间的玉佩,“季家的情报,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借季大人玉佩一用,片刻就还。”
“你倒是坦诚。”
季长川声音骤然发寒,云烟眼睁睁看着玉珠身边的几个黑衣人瞬间发难,抽出刀剑朝他砍来。
刀剑的声音传来,云烟忍不住惊呼一声,玉珠耳鸣目聪,当即便捕捉到了这抹声响。
“哟,难怪季大人今日来此,赏雪赏梅。原来是带着女人,这样好兴致。”
说话间,季长川已经一个错身让其中一人扑了空,夺过他手中的刀刃,反手一劈,便将眼前之人击倒。
“闭嘴。”
季长川一个飞身,横劈同时击倒二人,玉珠站上前,道:“没用的东西,我来。”
几人护住玉珠,看起来都听她命令行事,闻言环绕着季长川,气氛胶着。
季春季秋身手一般,得了令必须得护住云娘子,不得移动,如今在马车处也是干着急。
云烟更甚,她哪里见过这样打斗的场景,眼见着季长川便要被身侧一个黑衣人砍倒,她急急出声,“左边!”
季长川猛地回首,躲避了那一攻击,反倒一剑划伤对方胸口,血色喷涌而出,落在雪地里,红得吓人。
“别看。”季长川声音浅淡传来,云烟只能定住心神不让自己给季长川添负担,可还没点头,便看见玉珠纵身一跃,做了个假动作引得季长川往身侧躲避,未曾注意到她就这样调转了方向,来到了他的身后,马车前。
“季大人给美人倒是护得紧,”玉珠出言,声音中还带着调笑,“怎的坐马车还带着帷帽?这般不敢见人么。”
云烟很不喜欢这种声调,太过轻浮。
她想要躲避却来不及,手腕一把被玉珠抓住,季春季秋想来阻拦被她一脚踢开,二人滚落在地,躺在雪地中无法动弹。
手腕被人死死扣着,云烟本就有些全身发软,被她一把拽出了马车,摔落在地。
帷帽从头顶掉落,漫天雪色中,露出了娇艳的容颜。
玉珠的脸罕见一顿,又泛上点点诡异,“娘娘在此处,是和季大人私定终身了么?”
“难怪多少人寻……”
“玉珠。”
转眼间,季长川不再执着于防卫,而是一招招毫不留情的杀招。长剑滴落血迹,蔓延了长长一片,从多少人身体中捅穿又拔出,云烟看得心惊胆颤。
玉珠被他唤回神智,止住了即将到口头的话。
将云烟拉到自己身前,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一个玉佩,和娘娘的命。孰轻孰重,季大人知晓吧。”
“季大人若是不愿给,”玉珠放缓了声音,“我便去找陛下,想来陛下定会答应我一切要求的。”
刹那间,脖颈处的手收紧,剧痛和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淹没了她,无力挣脱。
第49章 疑误有新知(1)
玉珠看着季长川色变,知道她也算是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娘娘在此处陛下可知晓?”
看季长川面上微动,看着掌下女子挣扎的模样,玉珠了然。
“看来是季大人私藏。”玉珠松了手,又将其扣在怀中,以剑封住去路。
云烟得了喘息的机会,胸脯剧烈地起伏,看向季长川的眼中俱是惊惧。
玉珠看着她挣扎却无力反抗的模样,思索道:“可同季大人一处,不像是娘娘的行径……”
事出反常必有妖,玉珠瞧着云烟的模样,忽得发觉不对。
季长川仍在与她手下之人缠斗,她这次挑选的都是好手,只是不知季长川一个世家公子,又未曾听说武功怎样,竟然身手这般出众,转瞬便斩杀了几个弟兄。
“你——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云烟嗓子很疼,被人掐住的脖颈半天才喘过气来,玉珠闻言一怔,不可置信道:“娘娘不记得我了?”
“真是贵人多忘……不,”她面上的笑骤然顿住,看着云烟仓皇的模样,“你真忘了?”
“……咳,什么?”
云烟全程未听清玉珠的话,只知晓她是恶人,要抢六郎的什么东西,如今挟持了她,不知要做什么。
她用力掰着玉珠的手腕,玉珠手臂岿然不动,看着她奋力挣扎的模样。
半晌,玩味地看向季长川。
“季大人好本事,她这是……脑子坏了?”
“与你无关。”
季长川一剑封喉,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满地血迹与黑衣白雪映衬,俱都分外刺眼。
玉珠何等聪明,电光火石之间,理清了一切,“难怪,难怪……”
她稍一分神,不知何处来的枯树枝飞射而来,直直敲中她的手肘,顿时失了力。云烟感受到她松了力,立马趁机甩开她的手,想要脱离她的掌控。
玉珠并不想杀她,否则就靠她这般鲁莽的模样,早就死了千百回了。看她已然逃出自己掌心,玩味一瞥,不过须臾便将她再一次捞回手中,钳住她的肩膀。
云烟左肩旧伤在冬日本就隐隐发疼,这会儿玉珠五指掐住,让她顿时软了身子。
……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歹徒竟然会知道她肩膀上的伤口。
若说是无意,又觉得有些精准了。
云烟还未整理清思绪,便听玉珠又道:“季大人好身手,只是不知这武艺,和陛下孰高孰低?”
云烟听她一次次提着陛下,心中只道她是逆贼,处处挑衅,看着季长川因她掣肘的模样,心一横,反身抓住玉珠的手,张口便咬在她手臂。
玉珠吃痛,云烟下了死口咬的自己口中也满是鲜血,二人正缠斗之际,季长川将地上散落的长剑抛起,擦着玉珠的右肩撩出一道血痕。
云烟狠了心不松口,玉珠又不想杀她,剧痛之下,玉珠扬起剑柄敲了她后脑将其击晕,那力道才松下来。
一手接住面色苍白的云烟,玉珠这才看到了她额角的伤痕,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粉色,不仔细看并不明显,可她毕竟面色柔嫩,凑近瞧着确实有些痕迹。
玉珠将其放下,靠在马车处。
转了转手腕,收了笑。
“看不出来,季大人原来也会趁人之危。”
“玉珠,你本就死罪难逃,”季长川淡淡看向她,眸中尽是冷色,“何必再现于世间。带着你所知晓的,赚到的,隐居山林,不好么。”
“只有季大人这种犯了错事的人才想带着娘娘隐居山林,再也无人寻到罢。”
玉珠有些嘲讽,“但娘娘心中,又没有你。”
“你瞧她方才,有害怕,有对你的担心……可这担心多少是因为我的手下凶神恶煞,多少是因为心中爱慕你,你不会看不出来吧,季大人。”
“激怒我,对你来说并无好处,”季长川摘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不就是想要这个么,有本事,自己来拿。”
“这可是你说的。”
玉珠一声娇喝,无视地上躺着还带着余温的死尸,几乎是踩在他们身上跃起,剑招直直地刺去。
季长川片刻之间便分明了她为何如此自信,也从不收敛自己的嚣张。
她的武功确实高强,同地上躺着的那些废物全然不同。甚至用出来的剑法,也不止一种。
他早便知晓玉珠是王氏训练出来的暗卫,起初被安排在阿枝身边保护她。但不知她何时有的异心,就如同燕珝也没想到,王氏的人也不全都信服他燕珝。
毕竟王氏也正是因为燕氏皇族,才落得如此模样。王氏大族,人多了,中间自然会有不服之人。
而玉珠,显然也并不听从与燕氏王氏任何一派。
她剑法中除了季长川熟知的王氏祖传剑招外,还有着一些熟悉,却一时让人想不起来的痕迹。
动作之间,带有着女子的飘逸和灵动,但击打的力道却不输任何男子,比方才众人围攻还要难缠许多。
这样的人……季长川避开一剑,玉珠又砍来,伸手便向抓过玉佩,却被季长川横刀拦住,二人缠斗片刻,尚未打出胜负。
玉珠手臂受了伤,季长川背后被划了几剑,二人都带着血,看向彼此。
玉珠抖抖身子,“小看你了,季大人。”
季长川先前一直是文官,纵使后面领了黑骑卫的职,也被常人认为是陛下特意安排文官带领武将。
谁都不曾记起,当年,太子,季家六郎,付家长子三人一同学武读书。太子文韬武略受陛下夸赞多次,战场上杀敌毫不留情。后者年纪轻轻便掌着千军万马,与这二人同行,向来容易被忽视的季长川反而是其中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
朝中竟无多少人知季长川身手好到如此地步。
玉珠眸光一闪,心下暗道今日只怕拿不到玉佩了,抬手便是杀招。
季长川看出她又想做个幌子自己脱身,踢起地上一剑,双手持剑。
玉珠眼看着他一手将自己手中的剑震飞了出去,不过刹那之间,平手的局面被打破,玉珠勉强抓着剑柄,却早无了方才的气势。
她强扯出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季大人就这般生气?”
季长川并未收手,略掀了掀眼眸,便将手中长剑反手挑起,眨眼间血液喷洒,玉珠惊呼,佩剑落地。
……一招便废了她的手,她再也拿不起剑。
玉珠捂着伤处,瞬间了悟。
“你就没想放过我,没想让我活,”她忍不住喉中的闷哼,手上的剧痛传来,“……就因为我知晓了……”
“与这无关,你本就是罪人,在三年前背主的时候就该死了。”
季长川打断她的声音,将剑横与她下颌,玉珠被逼后退几步,直直撞到了身后的树干上。
她已知自己是死路一条,再也逃不出去了,看着靠在马车旁不省人事的阿枝,再一次开口:“季大人日后还要如何呢,打算瞒一辈子吗?”
季长川神色冷漠,已然看不清当初那样正人君子,风度翩翩的模样。
剑往前逼了半分,脖颈之间流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色。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不是燕珝的狗么,”玉珠毫无惧色,甚至还扬了扬脖子,“看不出来,这样温润如玉的季公子,竟然会做出觊觎兄弟之妻的事。”
“从前是谁重要吗?”
季长川没有收力,长剑在冬日冰冷地汲取着女子脖间的温暖,刺破肌肤,“就如同你所学的剑法,从前师从王氏,如今……倒有了几分前朝的影子。”
看着玉珠瞳孔忍不住微睁,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带上了几分笑。
“所以从前是谁重要吗?”
“现在,她是我的妻子,”季长川的眸中渐渐浮现阴鸷,“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玉珠还未出声,只见寒光一闪,剑身划破了她的咽喉。
血溅了他一脸一身,白皙如雪的脸侧染上鲜红,顺着脸颊留下,落入了他的颈间。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走向云烟身边,看着她皱着眉头,昏睡中仍不安稳的侧脸。
长指抚上她脸颊,从眼角处,一点点将血迹染上了她如玉的脸庞,二人终于有了相似之处。
他看着自己的满手鲜血,忽然觉得很是刺眼,在身上擦了一下,又一下,硬生生将掌心磨得通红,直到看不清半点血迹。
他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回不去了。
天地之间一片雪色,身旁的尸体染红雪地,独留此处清白。
季长川抱起她,将她送入马车,又掏出帕子,将她脸侧的鲜血细致地擦拭干净。
阿枝,他忍不住又一次看向她。
云烟躺在他怀中,安静地好像是将要破碎的瓷器,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不爱又如何,起码她在他身边。他会让她开心愉悦,绝不会像曾经在宫中,那样地处处委曲求全。
他早已身在地狱。好在,有她陪着他。
如此,也不算孤单。
天寒地冻,季长川未曾返程,而是让季秋先驾车进入山上私园,又派稳妥点的季春将现场护住,不得有失。
接下来的路程快了许多,季长川将云烟裹住,送入后堂的榻上,吩咐别苑的侍女伺候好,便匆匆出了房门。
玉珠已经死了,但她来此之前,说季家的情报有她感兴趣的东西,还因此不惜来同他抢玉佩。
他可是朝中重臣,窃取情报大都掩盖行踪生怕被人发现,他们一行人却这样大张旗鼓,很难不怀疑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况且,玉珠那一手前朝的剑法……他还是幼年学剑时同燕珝在前朝的书册上看到的。当时只觉精妙不得其法,如今能够领悟,却早已忘记此事。
若不是玉珠,他只怕就要忘却此事了。
可是前朝的剑法,他也是偶然意外所知,玉珠是如何学会?她背后,究竟还有什么人?
季长川顾不得自己身后的伤,匆匆寻来纸笔,将今日所见,还有推测俱都写成奏疏,呈给燕珝。
吩咐季春递上去,这才抽出空,去看云烟。
云烟身子之前就不好,这几个月好了些也并没好多少,她一直尝不到味道,吃饭也就一般,总是小鸡啄米那样意思意思,敷衍他罢了。
季长川只好变着法儿给她寻有趣的玩意儿,让她看在好看得份儿上,多吃几口。
云烟躺在榻上,季长川坐在榻侧,拧了帕子为她擦脸擦手,掖好了被角。
别苑的侍女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这种买来洒扫别苑的没有府中伺候主子的精细,她们也极少瞧见主子,这会儿见主家这般,顿时垂着眼睛数地砖。
有胆子大的,主动道:“大人待娘子还真是好。”
季长川看过来,微微颔首,但还是轻声道:“莫扰了娘子休息。”
侍女们立刻噤声,不敢多言。
待季长川出去,叫了那方才的侍女。
“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满心欢喜,以为自己被主家看中,道:“叫心桃,心是……”
季长川看了她一眼,道:“日后莫要抹这样重的头油,以免熏到了娘子。”
云烟身上自带着浅淡的香气,比之名贵的熏香还要清爽许多。她偶尔玩着香闻味道时,满室香气也并无让人反胃之感。
别苑的人不是他亲自挑选,疏忽了这些,许多乡下买来的女子爱抹头油,桂花头油香气过于馥郁,量又多,一进门,满室廉价的桂花味儿。
季长川自己还好,他怕云烟闻着难受。
心桃听了这话,哪里不懂主家的意思,红着脸应声:“是,我下去叫姐妹们也不涂了……”
季长川“嗯”了一声,心桃看着他身后尚未处理,背后缓缓流出的血迹,忍不住道:“大人,这伤不处理吗?”
季长川似是刚反应过来般,脚步顿了一顿,“不急。”
奏疏刚递上去,季长川还未休息,燕珝便来了。
季长川不想他竟然来此,刚叮嘱好季春,便瞧见了燕珝的身影。
燕珝比从前还修长许多,身上服饰花纹并不反复,只是带着龙纹云纹,华不可言的同时又带着那低调的质感,修饰得人形分外清俊。
燕珝今日来,本就是从城外军营而来,快到年节,陛下亲临军营犒赏兵士,安抚军心。
得了消息,转道而来还算临近。
他登基后极少出宫,今日听闻季长川受伤,又得知前朝余孽或有出现,趁着雪晴,转道来了别苑。
从前他也来过季长川的别苑一同赏梅论剑,仔细一想,竟也是许多年以前了。他当时想,若是阿枝在,定会喜欢上这满山梅花。
燕珝收回思绪,看着季长川侧靠在榻上,走近,面上还带了些笑。
“极少见你受伤。”
“臣疏于练习,身手不如以往了,”季长川也笑,“待臣伤好,与陛下,彻知切磋。看看到底谁的身手更胜一筹。”
“这有何难,彻知述成日日闹腾着无人打架,你这可好,主动请来的切磋,就等着他们找上你罢。”
二人谈笑一番,说起正事。
燕珝坐下,听季长川将方才之事口述一遍,关于云烟的部分自然隐去,燕珝也并未在意为何这样冬日他还要上山赏梅,只当他文人兴致又犯了,未曾多想。
季长川道:“她身后,只怕有前朝势力。”
“事关前朝余孽,”燕珝沉吟,“倒是不好轻易处理。”
大秦建国不过四十年,若有前朝余孽还贼心不死,也不是不可能。
季长川颔首,“玉珠原先是王家的人,当初若只是因为不服自己一身本事伺候娘娘,这理由应当还不够支撑她这样帮着反贼,只怕背后还另有渊源。”
“此事朕会吩咐彻知去查,”燕珝道:“朕已知晓,那黑衣人的尸首也被带回去验尸,查明身份。你好好养伤,不必担心。”
“是。”
季长川应声,公事公办。
燕珝垂眸,将目光落在桌上,季秋方送上来的茶上。
“你何时爱喝花茶了,朕倒是不知。”
“冬日寒冷,茶味苦涩,喝些甜的稍稍暖身也好。”
季长川不动声色,将茶水满满饮尽。
“你身上的伤还未处理?”燕珝看着他唇色淡淡,知晓事态匆忙,山上此时无有医官,他也未曾带来太医,只吩咐了人,将随身携带的宫中御制金疮药带给他。
燕珝端坐着,看着窗外雪景,不远处,梅树点点打着花苞,粉意玫红还未完全透出,但已可以预见到盛放之时,该是怎样的盛景。
不知何时,雪又落了下来。
燕珝静坐无言,轻啜一口花茶,此情此景,倒叫他想起了阿枝。
她也是这样,爱喝花茶,也爱坐着看雪,那是她少有安静的时刻。
忽得一缕冷香,他好像又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气息。眸色一凛,扣紧了茶杯,目光转向身后屏风处。
人影绰约,像是有女子在其后行走,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内室分外明晰。
那香……燕珝站起身,眼神不动,口中却道:“你的别苑,原来还有女子。怪道今日上山赏雪看梅,这样好的兴致……”
季长川拢在袖中的指尖一点点收缩,盖在锦被下的肌肉微微绷紧,皮肤肉眼可见地带上些抽搐。
他们来得匆忙,室内还未燃上炭火,带着许久未来侍从疏于打扫的潮气与灰尘气息,还有冬日凛冽的寒意,一点点裹挟全身,季长川看着屏风后那身影缓动,即将出现在二人眼前。
喉头凝涩,几乎是用尽全力,季长川出声道:“心桃,后院可洒扫干净了?”
心桃从屏风后出了来,道:“回大人,雪下得深,还在扫呢。”
燕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样浓郁的头油味,让闻惯了名贵香料的他有些不适,稍稍退后几步,看向屏风后。
后方并无身影,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她早就不在了。
就算还在,也不可能在季长川的府上。那香气,只怕也是自己看见花茶,臆想出来的。
毕竟他在梦中,已经臆想过千万次了。触感嗅觉次次真实,这样下去,他只怕自己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陛下可要在后院歇息,臣这便让人收拾出……”
满鼻腔的廉价桂花香气,便是他被贬为庶人时也少有闻到,燕珝抿着唇,屏住了呼吸。
“罢了。”
他转过身,道:“时间不早,朝中还有事,朕先走了。”
许是身上有伤痛着,燕珝瞧见季长川身上出了点点细汗,密密麻麻,带着些轻颤。
“朕不打扰你治伤了,准了你假,好好养着罢。快到元日,莫让你家人忧心。”
季长川淡色的面上扯出笑容,躬身道:“臣领旨,多谢陛下。”
燕珝摆摆手免了他的礼,大步踏出了别苑的门。
季长川看着他离去,垂眸看着自己已经没有血色的指尖。
不顾身后的伤,披上衣衫,起步去往后院。
屏风之后,不过拐角,云烟已经醒来,两个侍女在身后看顾着,陪她堆雪狮。
满院的雪正好为她提供了充足的雪,她很有耐心,一个个团起,放在一旁,准备着最后将其堆起来。
季长川屏退侍女,站到她身后,撑开披风,为她挡住点点落下的雪。
云烟这才发觉他来,看着他,扬了扬手中的雪球,“方才见你在论事,就没去找你,知晓你忙。”
季长川点头,面上并未带上惯有的笑意,“在堆雪狮?”
“对,正好想起,就堆一个看看。”
云烟蹲着,双手冻得通红,季长川看她模样,将她拉起来,掌心包裹着她的手心,轻轻暖着她。
她轻声道:“醒来看见我躺在榻上,便知道你定然以一杀十,保护了我。我家郎君,定不会让我身处险境。是也不是?”
还未等季长川回话,她又看着雪球道:
“我好像记得……有年冬天,你同我一道堆雪狮,你说你是第一次堆,却做得比我好看。我想着,这次我不是第一回 做了,定要比你做得好些。”
云烟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在满园白雪中,娇艳得不可方物。
醒着的她和昏迷中的她是截然不同的。方才还昏睡,没有一丝生机的她睁开双眼,用着琥珀色的双眼灵动地瞧着眼前人,季长川心头微动,喉头染上了些铁锈味。
他的手掌也算不上暖和,因为身上还带着伤,手也称得上一个冰冷,云烟看着他的脸色,瞧见他脸上雪白,不见往日神采。
“是我不好,让你在此处受冻,我不堆了,咱们进去给你上药罢。”
云烟闻到了血腥味,这样的气味让她浑身难受,顿时没了堆雪狮的心思。
季长川却未曾被她拉动,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
云烟不解,“你不疼吗?”
“疼,”他道:“云娘,我们成亲罢。”
就当你,心疼我。
你与他未曾拜的天地,未曾穿的喜服,未曾掀起的盖头。
都由我来,一一补全。
第50章 疑误有新知(2)
雪花簌簌而落,落在两人肩头。
季长川那双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云烟,像是坚持要等到她给出答复。
云烟双手通红,方才玩雪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被季长川暖着,方觉冰冷。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眼前人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她回望季长川,“……成亲?”
看着眼前人肯定的目光,云烟小小皱了眉头,“咱们不是早就……”
“这不一样,”季长川轻轻按揉着她通红的指尖,“最初太过匆忙,你我未曾拜堂,未曾拜过天地。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想要将这些都给你补上。”
云烟仰头,看向他。
季长川身上还带着伤后的疲倦,她知道他肯定很疼,但仍然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雪。
寒天雪地里,冰封着的心似乎也微微动摇。她瞧着季长川,还未开口,便听他又道:“不是一时兴起,是我早便想为你补上的仪式。不管什么家族什么利益,你我都在一起。成婚后,我便同陛下请求调任或是辞官,你我闲云野鹤云游天下。你想看山,想看水,我都陪你去……”
“天大地大,我都陪着你……”季长川声音中竟还带上了些小心翼翼,万分珍重,“……可好?”
云烟看着一片不小的雪花,飘落在他鬓边。
季长川生得本就是端正君子像,这会儿带着些白近透明的破碎之感,惹人怜惜。
她踮起脚,抬手,将那片雪花取下。雪花落于掌心片刻便消融,了无踪影。
云烟笑了笑,点头,“好。”
她心头微热,不仅仅是因为季长川这样的肺腑之言,提到了大好山水。
还是因为,在这样漫天飞雪中,她好像看到了从前,憨态可掬的雪狮在二人脚边,从前今日,她都看着自己的夫君。
本就是夫妻,又有什么好拒绝的呢。他有心补上,云烟就很开心了。
至于日后,她信任自己的夫君能够说到做到,带她云游天下。
她不求六郎真的抛下家族抛下一切与她私奔,只求他这样的贵族公子,日后不要后悔娶了一个对他毫无助力的凉州人。日后山高水长,他们总有机会出去。
她看着季长川那双眼眸,其中自己小小的身影映在其中,带着浅浅的笑意,重复道:“咱们成亲。”
男人手骤然缩紧,将她的双手包在了自己的掌心,结结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云烟手被握着,倒吸口凉气,“呀,你也太激动了……”
“对不起对不起,”季长川赶紧松开手,连声道歉,随后又将她拢入怀中,“是我不好,是我太激动了,日后我绝对不会……”
“这还有什么要保证的。”云烟忍不住笑,她看着历来沉稳的六郎在她面前俨然变成了个面红耳赤的毛头小子,手忙脚乱地紧紧拥着她,将她抱在怀中。
他发髻轻靠在她颈间,微散落的发丝触到她的脸颊,带来一丝痒意。
云烟有些想要退开,却被他抱得更紧。季长川几乎将她整个都拢在披风之下,双手交叠在她身后,几乎要嵌进他的身体里。
这是他极少数这样与她亲密的时刻,二人在严寒之中交换着体温,汲取着彼此的热意。
直到云烟摸到了一手粘腻的鲜血,“啊”地一声叫出来,唤回了彼此的神智。
她惊恐地缩回手,“你还在流血,快回去上药!”
这会儿不用季长川拉她了,人命关天,云烟赶紧拽着季长川往里屋走,到了自己方才睡过的屋子,“可请了大夫?”
院中的侍女都没什么服侍主子的经验,你看着我我看这你,彼此对望,没个声响。
云烟皱皱眉,将季长川扶到榻上,揣着手便去寻了季春。季春机灵许多,瞧见云娘来问,便道:“已经遣人去请了,还在路上。今日有雪,上下山不大便利。”
云烟颔首,转身回屋。
季春将方才御赐的金疮药,还有马车中备着的不多的伤药送来,云烟唤人打了热水,便将人都遣了出去。
没有刻意去想,所有吩咐,一切事宜就这么做了出来,宛如潺潺流水般从她的口中吐出,脑中依稀有了些印象,好像许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照顾人的。
没时间细想,云烟坐在榻边,道:“快脱了外衫罢。”
季长川少见愣神,从她这样的神色中似乎看到了那段他从未有机会窥见的,她和他最初的时光。
云烟见他不动,忍不住上手,“快些,若是一会儿血粘在衣服上,便要剪开了。”
室内燃起了炭火,不算冷。季长川并未有太多犹豫,在云烟的目光中一点点脱下外衫,露出里面雪白,但已经染上鲜红的里衣。
他回来时已经换过一次衣衫了,这会儿虽然出了不少血,但好在并未粘连。看出他忍着痛将衣衫剥离,几道交错的剑痕映入眼帘,红艳艳的背脊看得人心惊。
云烟定了心神,将帕子拧干,轻轻处理着伤口,将周边的血迹一点一点清理干净,柔软的指尖不停轻触着本就受了伤更觉敏感的后背。
季长川攥紧了掌心,绷直身子,全身紧张。
“你放松些呀,”云烟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自然,“趴好,不要动。”
盆中的水已被染红,她端着盆出去换水,季长川这才松了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云烟进屋,再仔细擦拭了一遍,看清他背后痕迹的时候,微微一愣。
她指尖停在上空,带着些犹疑。
……和脑中那模糊印象中的,似乎不同。
“怎么了?”
季长川唤她。
云烟摇摇头,“没事,我帮你上药罢。”
她拿来药,先处理下,起码要止住血。等大夫来了再看看要不要熬些治伤的汤药。
云烟手轻,将药粉轻轻洒在伤口,见季长川不像方才那般紧绷了,才想起正事。
“六郎,”她轻声道:“方才那些歹徒……还有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季长川趴着,声音有些闷响。
“死了。”
云烟手轻轻一颤,她早就亲眼看到季长川杀了几人,却不想都这样被他处理掉了,六郎武功着实高超。她一介弱女子,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这会儿就倒在地上没了生息,还是不由得心惊胆战。
“那些人是要抢六郎玉佩么?”
她询问道,随即又怕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道:“若是不方便,六郎不告诉我也成,那是公务,我知晓的。”
六郎是手握大权的高官,话本中这样的高官都要配贵女的,云烟其实心里总有些惴惴,怕他终有一日也会抛起她,再寻一门好的亲事。
是以,她并不很想在六郎面前露怯,展现出自己无知的一面。
不过她也想通了,如今她也能赚钱养活自己。实在不成,去织造署当绣娘也是条活路,多少人都觉得她做出来的东西好看,也不必一直依赖着六郎过日子。
季长川不知这片刻间她便有了这样多的思绪,只是道:“也不算什么机密不能告诉你,只是此事尚未查清,还不好下定论,待日后查明,我定告知于你,不让你再忧心。”
云烟上扬了唇角,“好哦。”
“那……方才来的大人是谁?我听着阵仗蛮大的,”她有些好奇,“……不过我可没有偷听六郎谈论政务,只是那声音,听着不像寻常人。”
更多的话她没说。
她觉得很熟悉,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是刻在了脑海深处一般,听到他模糊的声线,云烟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是陛下,”季长川声音很轻,像是忍着痛,“陛下巡视军营归来,正好得知此事,便顺路上山探望。”
“陛下!”
说话间,云烟忍不住手偏了几分,划在了他伤口之处,季长川“嘶”地声响让她手忙脚乱起来。
“哎哟,”她赶紧补救,“好了好了,我就是这么大还没见过陛下,想到就觉得真……不可思议。原来那样……”
“那样……”她想了想如何形容,“高不可攀的帝王竟然方才同我只有一屏风的距离!”
季长川微微回首,看到她眸中闪烁的点点光芒,“就这样开心?”
“六郎莫笑我没见识,我这也是……头一回嘛。”
他们这等市井小民哪里能有得见天颜的机会,之前也就是在陛下登基游街的时候能远远瞧上一眼,还根本看不清楚,那样的身份气度,根本不是云烟和刘婶子这样的人敢想的。
看来自家郎君和陛下关系很好,云烟想。
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色,云烟有些头晕,这样红得刺眼的颜色,看久了一次次冲击着她的眼球,让她想要呕吐。
忍着难受上完药,她看着他背部上的几道伤痕,明显可见是方才与玉珠,还有那么多黑衣人缠斗的时候受伤的。手臂前胸也有些细小的伤口,不过同背后这些伤口相比,就有些不够看。
云烟抿着唇,为他包上纱布。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想法,出言道:“六郎,我记得……”
“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给你上过药,”她声音带着点迷茫,像是在自己全然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搜寻,“可你的背上怎么……没有疤痕。”
只有现在的新伤,从前的旧伤呢?
云烟闭上双眼,感觉到一阵眩晕,季长川回过身来看向她,瞧见她脸色并不好的模样,捏了捏她的掌心道:“云娘,云娘?”
头又有些疼,云烟脑袋一阵阵发胀,听不清季长川的声音,依稀能听见他叹着气,“莫要再提以前了。”
她想回答好的,可是,她也不想当傻子。从前的事,真的全然忘却,她很像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傻子。
今日本就赶路疲惫,遇到歹徒受了惊吓,她口中还有奋力咬着玉珠而留下的血痕,说话都隐隐带着痛意。给季长川上完药,她也终于力竭,靠在榻边,一点点闭上了双眼。
那日醒来后,季长川便告诉她,莫要再胡思乱想以前。大夫说了,她的病不可忧思。
她脑中的瘀血得自己消散,硬要回想,只会让自己头疼受伤,百害而无一利。
云烟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有些数,知道季长川所言非虚,自己确实是无法硬想起来从前,每每都会惹得头疼发晕,浑身冷汗。
她口中的点点伤口也被季长川细细看过了,涂上了些清凉,可以吞服的伤药,云烟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着他。
被人托着下颌,照顾到唇角的每一处,还是有些让人羞赧。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夫君,他们即将要再一次成亲,补上一个成亲礼。
过了年,季长川同她商量,想要将婚期定在二月。
云烟:“为什么是二月?”
“二月……”季长川垂眸,笑笑,“最初咱们便是二月相识,日后盼你回忆起二月,便是咱们的大喜之日,日日都欢喜。”
“都成。”云烟看着他,答应得干脆。
她没有那些小娘子方成亲时的悸动,心绪平静许多,但成婚还是个不小的事,起码对她来说,她想自己做个嫁衣出来。
季长川说,过几日便派人去求姻缘最灵的寺里请高僧帮他们定一个婚期。虽是二人小小的一场婚礼,没有亲属长辈,但能补上的,一定要补上。
他亲手写下了生辰帖,彼此交换,算是未婚夫妻之间互换了名姓。云烟看着红色的喜纸上写着的季长川几字,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这样被郑重地对待,任是没有长辈亲属,她也不介意什么了。
季长川认真收起生辰帖,道:“听说未婚夫妻不好日日相见……”
“那便不见就是。”
云烟有些赧然,“你速速将自己的事情收拾好……”
“可我舍不得,”季长川拉过她,“还是日日见得好。”
云烟抿嘴笑,只听他道:“我去向陛下请求调任,若是不成,便辞官。日后我也是白身一个,云娘莫要嫌弃我。”
“六郎说什么呢,”她瞋他一眼,“我不也什么都不是么,你我这样,正好相配。咱们成婚后,第一个便去扬州,好是不好?”
“你说什么都好。”
季长川抱着她,良久,松开。
“那我去了。”
云烟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她回了屋,同小菊一道,缝制她的嫁衣。
一针一线,皆万分用心。
勤政殿内。
燕珝合上他的折子,眸色深沉地看向他。
“为何?”
“臣前阵子受了伤,京中太过寒凉,不利于臣养伤,”季长川道:“这是其一。其二是……”
燕珝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多年的挚友,向自己提出远行的要求。
“其二是,臣在京中多年,极少有出门的机会,如今陛下山河安定,臣便不愿拘泥于京中小小天地,想要看看大秦这大好河山。”
季长川声音沉缓,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飘荡进他耳中。
“准你几月假便是,何以要调任……”燕珝再次翻开,又重重合上,“还说出辞官这等废话?”
“臣不同陛下,彻知。”
季长川垂首,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陛下心有天下,而可纵横天下。彻知心怀天下,可驰骋沙场。”
“……臣,不过只能云游而已。”
季长川抬首:“臣武艺不如彻知,谋略不如段将军,治国之策更是不如陛下朝中诸位大人。就当臣,替陛下多看看这江山。”
“你这些,倒像极了阿……”
燕珝本准备打趣他,忽地又闭了嘴。
“罢了,罢了。”
他站起身,“一个两个,一个两个都想要离开朕。朕何尝不知天大地大,我大秦山水妙极。如今看来,朕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人。”
燕珝走到季长川身前,将他扶起。
“许你便是,留个清闲官职,日后悔了,还能回来,替朕忧心。”
“臣,叩谢陛下。”
季长川未曾站起,俯首,将身子完全弓起。
陛下,阿珝。
日后山高水长,不必相见。
过了年,茯苓算着时日,又要启程了。
她回京没待多久,之前在冀州一无所获,到了年节,怕阿枝回来,便早早回了京城。
可京中仍未寻到阿枝,她心已经在漫长的几月里渐渐磨平,心中最坏的打算不知过了多少回,但还是挣扎着,坚持着找寻。
只怕自己一个错身,就错过了阿枝的身影。
她寻了季长川,季大人当真是个好人,又给了她钱财,给了她一些人手,让她再度远行的时候能够带上,不至于孤身一人。
她多次谢过,离去。
在付府门前犹豫多次,想要寻付菡找一依靠,但又觉得连季大人这样,手握重兵能执掌黑骑卫的人都不能寻到娘子,只怕付菡也束手无策。
到时候若是真告知了陛下,娘子就算被寻到也不好过。
可这样寻,何时能寻到呢?
茯苓自己心中也纠结万分,日日不得好眠,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正常规律,让自己有更多的心力去找寻娘子。
过年,她独身一人,上了永兴寺。
不知寻找何人的时候,她选择同佛祖祈求,保佑娘子平安。
顺便,也求佛祖保佑陛下,付娘子,季大人这样的好人,都能安安稳稳。还有……不知是否投胎转世的小顺子。
她在永兴寺跪拜佛祖,圆空大师将她留下了。
茯苓再三谢过,接受了圆空大师的好意,留在了寺内,只等过完年,便继续远行。
这次,她想去扬州。
娘子本就喜欢扬州,她想,或许能在扬州找到娘子的痕迹。若找到了娘子,她定会好好撒娇,责怪娘子为什么将她丢下。
圆空大师得知她要走,睁开了一直合上的双眼,手中的佛珠转个不停,道:“施主且再等等罢。”
茯苓信服大师,便再等等。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快二月。
她再一次来请辞,又得到了圆空的一句:“且再等等。”
茯苓不知自己究竟要等到何时,究竟要等到什么。但她在找寻娘子的时间里磨好了耐心,不过等等而已,听大师的,准没错。
一月末的一个晴日,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要等什么。
茯苓站在山前,看着从前出现在季长川身边的侍从蹦蹦跳跳上了山,手中拿着红色的生辰帖和合婚庚帖。
起初,她也未曾留意,只想着怕是小郎君春心萌动,自家婚事有了定论罢了。
可后来定睛一瞧,他找寻的是永兴寺看姻缘最准,也难请的高僧,不由得便上了心。
她走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
季秋请高僧定了日期,正准备下山,看见曾见过的娘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茯苓目光落在火红的庚帖上,道:“小郎君,这是你的?可要给你道喜了。”
季秋在六郎身边见过茯苓,知晓她应当是郎君认识的人,摇摇头道:“非也,这是我家郎君的。”
“你家郎君,季大人?”
茯苓追问,季秋在上回被玉珠套话后,便谨慎了许多,不再开口,只是道:“娘子若想知道什么,自行去问我家郎君吧。弟弟我只是办事的,便先回去了。”
茯苓看着季秋一步一步下了山,转身回望,只见圆空拿着佛珠,静静站在身后。
看见她回身,圆空道:“施主,您可下山了。”
留她等了这许久,就等到这些?这便……可以下山了?
茯苓心中搅成了一团,匆匆行了礼,拿上包裹,悄悄跟在季秋身后,下了山。
一路上,她理不清分毫思绪,圆空大师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神,她要寻娘子,同季大人有什么关系?
——不,也有关系。自从娘子不见,她便一直在寻求季大人的帮助。
茯苓腿脚有些发软,走得有些急,无声无息地跟在不设防的季秋身后。
只见他并未进城,没有去季府,下山后便拐了弯,一直朝外走。
茯苓心中不安,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可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一点点指引着她再往前走。
终于,季秋进了一个村庄。
这会儿正中午,村民们大多睡晌午去了,村口无人,茯苓小心翼翼地提着包裹,蹑手蹑脚地走进村子。
远远看着季秋的身影消失在一座三进的院落中,茯苓擦了擦手心的汗,躲在了身旁农户的茅屋中。
不知躲了多久,茯苓腿脚都蹲麻了的时候,季秋出来了。
茯苓站起身,躲着日头,朝那座小院走去。
还未走近,便远远听见人声笑语。
一农妇声音粗犷,道:“云娘子,你可真是好福气,你家郎君这样用心,这可是咱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婶子莫要笑话我,”万般熟悉的声音,听过多次的凉州,汉话结合起来的音调,“婶子看看,我这样缝,对不对?”
茯苓如遭雷劈一般,浑身定住,再也挪不动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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