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开门时,靳晓恰好因为失了支撑点而往前扑,生生跌撞进他怀里。
“打雷把我惊醒,一看夫君怎么不在呀……”
靳晓顺势环住他的腰身,安抚孩童似的在背上轻拍了拍,关切道:“是不是没睡好才来书房的?我陪你坐一会儿吧。”
暗卫早已从暗门离去,裴昱自在从容,不动声色地观察靳晓的神情。
她长发睡得乱糟糟,脸颊上粘着几缕发丝。眼皮微微泛红,面上流露倦意,想来没休息好——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只是被雷声惊醒,而非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这个季节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应该很快就停了。”
说话间,靳晓执起裴昱的手,两人在窗前一张竹面罗汉榻上并肩坐下。
她又伸手拢着温暖的烛光,将烛台往他这边挪,以期亮堂一些。
平时很少来书房,是怕自己没分寸,将他做学问的地方弄乱。
此刻她意外发觉这样的天气坐在竹面榻上很是凉快,便好奇地敲了敲平整的竹编面,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一下。眸中盛着星河般的粲然,檀唇如同被风拂过的虞美人,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流露一抹小女儿娇憨。
裴昱眼中微微震动,觉得心脏好像被隔空轻触了一下。
他本不惧雷声。
只是打小以来,无论他是三岁五岁,还是九岁十五岁,每每遇见雷雨天,母亲只会顾着大哥,或柔声安抚,或轻唱歌谣哄大哥入睡。
若他有什么意见,母亲就会教训说:“你大哥先天不足是痴儿,阿娘多陪着他有何不对?”
很是有理。
大哥年长他七八岁,心智却永远停留在稚童时期。
许多人见了大哥,都会流露出惋惜、同情之类的神色,也会特意用上充满童稚的语气逗大哥笑。连外人都尚且如此,他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要有宽怀的心。
年幼的裴昱在母亲一次次有理有据的偏袒中,如母亲所愿,转身,一个人走回自己的房间。
直到以后,裴昱反应过来自己厌恶雷声时,他已经深受其扰了。
轻时格外烦躁,严重时头痛欲哕。更甚有一回,利刃划破掌心,鲜血将他的袍服染红,他才在仆役的尖叫声中回过神,放下刀。
前些日子难受时被靳晓撞见,她惊讶地说了句:“原来夫君怕雷。”
他已然微恼,不欲多说。靳晓却没有受挫,反而朝他走近,给了他一个从未在雷雨天得到过的怀抱。
往后,只要外间轰雷掣电,靳晓总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柔软的身子靠过来,将他抱住,许是不想他面子上挂不住,她连安慰都是不着痕迹的。明明两人有体型上的差距,她却反过来成了他的依靠。
一如现在,窗外电闪雷鸣,她滔滔不绝同他讲起最近看过的话本故事,特意抑扬顿挫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讲得久了还有点渴,正小口小口喝着冷茶,趁他不注意悄悄打个哈欠。
裴昱低低笑了声。
——明明困了,却打起精神陪他。
——她真是,只要认定了一个人,就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而这样美好的人,是他的妻子。
“怎么啦?”
靳晓顿住,看着夫婿靠近,呼吸洒在她耳后,披散的长发也被拨开,他在颈侧烙下灼烫的呼吸。
“娘子,感谢你在我身边。”
很快,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也被噙住。裴昱托着她的后脑,将人压向自己。
细微湿响落在靳晓的鼓膜上,掀起一阵涟漪,比风雨更盛。随后视野倾倒,被放在榻面上时,靳晓闭了闭眼,受不住地推他。
裴昱顺势执起她的手,一口含住手指末端,一寸寸地舔过。
-
自五月上旬起总是阴雨连绵,靳晓没有特意去数,但总觉得连着月余未见过朗日,空气潮湿浑身黏腻,墙角也长出霉斑。
有一晚刚睡下,屋门便被叩响,竟是衙门来人寻裴郎帮忙。
靳晓睡眼朦胧,披着外衣起身,秉烛等他,只依稀听得几句“水涌丈余”“漫灌扬州”,裴昱匆匆交待几句后离家。
后来被护送住进客栈,她才了解事情始末——竟是黄淮两河相继决口了!
雨声匝地,窗下芭蕉叶被风吹得好似江上孤舟,飘摇零落。
靳晓频频去到门口,却总被裴昱留下的小厮拦住。
他们无奈地告诉她,公子有吩咐,大水进城平地行舟,危险得很,而这家客栈地势较高,暂无淹没风险,让她安心待在此处。
城中退水已是四天后的事。
靳晓每日都能接到裴昱托人带来的报平安口信,原想去看看他是否安好,但自己不懂治水帮不上忙,想了想还是先行归家。
裴昱甫进院落,见妻子支着张小杌子,坐在红泥炉前打扇。
闻到浓重的药香,他顿时一怔,随后眉头紧紧拧起。
靳晓又喜又急地奔过去,完全没注意到夫君的表情和眼神完全沉了下来。
她欢欣雀跃地将人一把抱住,脸颊在他胸膛前蹭过,很是依恋又很是后怕地说:“才几日不见,夫君好像瘦了些。唉,怎会突然发大水呢,好骇人啊……”
发觉夫婿没有如往常一样回抱她,靳晓疑惑地抬眸,撞入他沉黑的眼。
裴郎肤色冷白,现下天空阴沉沉的,衬得他愈发瓷白,只是这样的色调总是冷冰冰的。
再者他身量高,微敛眉眼看向她时,落下的目光似乎都变得陌生了。
这样复杂难辨的眼神靳晓接不住,她心口陡然颤颤,不自觉松开,后退半步。
“在煎药?”他问。
靳晓颔首,忽然福至心灵的想,裴郎是不是担心她在水灾里受了伤,太过挂心才会板着脸,便急忙道:“我没事。”
说着还转圈示意给他看,朗笑道:“我真没受伤,夫君放心吧,药是煎给你喝的,是对关节有益的药方。”
这是她头回煎药,炉上离不得人,心里便想赶快回去看着火。
可才待转身右肩便被一把摁住,裴昱强硬地将她拉到眼前。
“哎,痛痛痛!”
裴昱的手缓缓移动,抚上靳晓的脸颊,手指卡在她的下颌线,迫使她仰起脸。
冷玉似的脸上没甚表情,眉底压着凌厉,语气森然:“你怎知我关节有旧伤?”
靳晓早被他的神色吓得僵住,听了这话期期艾艾道:“什么伤,你受过伤吗?”
裴昱不答,只一移不移地盯着她。
“裴郎,你怎么了?”
靳晓又委屈又忐忑,他现在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眼中全然是没有爱意的,而且弄疼她了也不松手。
“为什么凶我?我想着你这几日都泡在水里,湿乎乎的肯定对关节不好,便在归家路上拐去药铺给你问来的药方。”
“你不知道这街市上全是人,有排队买米的,也有在药铺前哄抢一通的,乱糟糟的人群我想也不想就挤进去,只为给你买药……”
她声音低下去:“你还这样对我,太过分了……”
裴郎总是温柔待人,靳晓便也常常顺从于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气的。
因此呜咽着说完这些,她便腾的推开他,一径儿跑回屋里。丫鬟们纷纷侧目,靳晓愈加羞愤,抬手拿袖子抹了抹泪。
“晓晓,娘子,把门打开。”
裴昱很快追上,声音又柔和起来,仿佛刚才冷漠的人不是他。
跟变脸似的,谁理他!靳晓将门板狠狠捶了下,嚷道:“不开!”
任凭他温声哄着,靳晓只管抵住门栓,先是回他“不开”,后来干脆都不搭理。
这样拉扯好一会儿,外面突然没声了,靳晓疑惑地将耳朵凑上前,贴着门板细听。
难道他就这么点耐心,哄个三两句就算了事?
靳晓有些气不过。
倏地,门板被邦邦拍响,小厮焦急道:“夫人开开门,公子昏过去了!”
原来这几日忙着抗洪,裴昱饮食极不规律,今日晨起便没有进食。加之为回家看她一眼,骑快马回来的,灌了一肚子风,方才又着急上火,竟眼前发昏站不住。
听罢小厮的解释,靳晓愕然不已,半是难为情半是自责,连忙叫人去厨房端些好克化的粥点。
用完饭,裴昱的脸色好了很多,手掌温度也上来。他将她的手包在手心,拇指慢慢摩挲着她指背上的一道红痕,很不起眼,但刚碰上时她瑟缩了下,显然是疼的。
“你连下厨都不怎么下,难道还会煎药吗?我是担心你太过生疏,坐在药炉旁伤到自己,这才语气严厉了些,可是吓到娘子了?”
靳晓垂下眉眼,点点头。
那道红痕确实是煎药时不慎烫伤的。
“洪灾之后恐有大疫,你这几日不要乱跑,更不要往人堆里扎,采买大可交给下人去做。”
说到这里,裴昱轻叹一声,爱怜地擦拭靳晓脸上的泪痕,低语道:“娘子,你若有什么闪失,叫我怎么过活?”
他鲜少说这样动人的情话,靳晓受宠若惊,脸上热度也倏地攀升,旋即鹅颈低垂,害羞地埋在他怀中。
同时也想,裴郎双亲早亡,在这世上便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关心她、唯恐她出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于是蹭了蹭他的胸口,乖顺地认错:“对不起,我方才还同你闹脾气,是我不好。”
“没事,夫妻之间拌拌嘴很正常。”
裴昱温目浅笑,揽她腰肢,很是亲昵怜惜的样子。
听他说还得去衙门,帮忙料理灾后事宜,靳晓又是心疼不舍,又是觉得自己夫婿好能干,两人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才分别。
魏六乘马,紧随裴昱身后,待离家甚远才开口:“公子,小的方才核查过,夫人所言非虚,去药铺确实是临时决定,且买了不少种类,还有驱寒、活血、养气的。”
听起来,只是单纯随手买了药。
裴昱面上没甚表情,淡声吩咐:“往后夫人见过谁,同谁说过话,说了什么,悉数记下。”
“是。”
-
裴昱是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这一点靳晓在成婚后两个月就发现了,每到节气节日,他总不会错过,吃时令菜,遵循对应的风俗。
她好奇问过。裴昱称父母经商忙,没人同他过这些节日,好比说端午,他自小就很羡慕旁人家的孩子腕上系着家人亲手编织的五彩绳。
靳晓记在心上,暗暗决定往后每个节日都要好好陪他庆祝。
而且他们相识的日子、成亲的日子都是值得纪念的,往后想必还有更多共同回忆。一想起这,靳晓便觉得心里跟灌了蜜似的。
眼下立秋已至,她特地准备了茄脯、香薰饮,井水里也早早地湃上几个秋瓜,只等裴昱忙完差事回来一起享用。
只是从白天等到日头偏西,也不见他身影。
魏六恰好来报:“公子被公务拖住,估摸着要忙到酉时末,还请夫人早些用饭,不必再等。”
“酉时末?那都天黑了,不行不行,太晚了。”靳晓放下手里的绣绷,吩咐人将节令食物收一收,又问魏六:“衙门不管饭来着,对吧?”
“是。”
“那我们去给裴郎送饭不就得了?”靳晓欣然起身,转到厨房看看有哪些是方便装入食盒的。
却不想这突发奇想使得魏六如临大敌。
他额上冒了细密的汗珠,追过去一叠声说:“不必劳动夫人,小的腿脚快,跑一趟就是了,定会把夫人的心意带到!”
“没事的。”靳晓亲手装盘,还贴心地准备了净帕。
想了想又找出茶叶罐。裴郎是个讲究人,吃完饭总要喝点茶水润润嗓,而且品茗、润嗓及清口的茶是不同的,成亲这么些时日靳晓早就摸清他的喜好,十分妥帖地分门别类安顿好。
魏六的手伸了又伸,到底是没能将食盒接过来。
靳晓看他在身边绕来绕去,碍事得很,遂疑惑道:“你总跟着我做甚,方才跑马回来累了吧?可以去歇着,我带旁的小厮去。”
“这……”魏六为难地说:“公子不在衙署,在田间,水灾过后田里乱糟糟的,要是叫公子知晓小的带您去了那儿,小的怕是又要挨罚了。”
其余的丫鬟小厮也来劝。
金乌西沉,绛色霞彩投在窗棂上,照亮靳晓的视线。她望着浅浅浮动的光影,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你们,好像不想我出门?”
靳晓抬眸,面上渐渐凝重。
不知何时仆役们都到了这间厨房。
同裴郎成亲时,她什么嫁妆都没有,更别提自己的心腹佣人了,这些人要么原本就在这里伺候裴郎,要么是婚后裴郎想多些人照顾她,而另买的。
简言之,他们都听从裴郎的令。
从前倒不觉得,如今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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