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呢!”


    魏六赔笑道:“发大水时城中乱哄哄的,有那些个歹人趁乱生事,孩童、女子都有被掳走的。公子也是关心则乱,唯恐夫人外出时遇险。”


    这番说辞靳晓早就听过,原还觉得是裴郎爱重她,才会什么事都不叫她亲自动手,即便出门也基本有他陪同,可现在回想……难道他在外头有人,怕被她撞见?


    不怪靳晓多想,话本里常有这种桥段。


    魏六拗不过主母,只得套车送她去城东。


    路上靳晓已经自发调整心态。


    魏六是裴郎的得力心腹,很多时候魏六的反应和表现实际上代表的就是裴郎的意思,而现在魏六既然没有死死拦着她,那就是不怕她看。


    兴许裴郎不让她出门,真的只是为了保护她吧。


    洪水退却,留下一堆烂摊子,多处农田、鱼塘受浸受损,也浮现出不少地方治理的弊病。


    田陌上三三两两站着的都是官吏杂役,人人焦头烂额的模样。秋为收成,在这时节就算只是小旱小涝也会对农事影响极大,而农为邦本,粮食作物的抢收直接关系到百姓下一年的饥饱。


    ……还是不添乱了吧。


    靳晓抿抿唇,做下决定,将食盒往魏六手里一擩,低声道:“你带给裴郎吧,要看着他吃完,莫草草了事。”


    魏六应好,上前几步,朝人打听他家阿郎何在。


    不过出都出来了,就这样匆匆打道回府太可惜。靳晓眺望一眼不远处的蟒河,对车夫说:“我去那边走走。”


    车夫亦步亦趋跟着,靳晓已经习惯了时时有人跟随,便也不管他。


    她记得芍药老家是江都县里的,隔着蟒河东去几里就到了。倚红楼里的姐妹,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花娘,但无论如何她们都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人,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裴郎早就遣人追查当时拐她的贩子,可时间过去那么久,有如大海捞针,也不知何时出结果。


    七想八想间,闻到一股混合水汽的土腥味。抬头一瞧,已然来到蟒河畔。


    河边泥土半干不湿,鞋头不一会儿就染上脏污,靳晓皱了皱眉,想找几片树叶或干草揩去污泥。四处找寻时,却看到立在不远处的一男一女。


    男子一袭天青色襕衫,锦带拦腰,虽是背对着看不见正脸,但靳晓认得出,正是她的夫婿裴昱。


    他们靠得极近,那女子一直在对裴郎说着什么,还上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很是亲密。而裴郎……竟没有拂开那女子的手,只是后退了半步。


    靳晓仍站在原地,身子好似被定住了一般,不知下一步该采取什么动作,甚至都忘记呼吸,脑袋里一片空白。


    心上也如一碗酥山兜头浇下,在初秋的天气里暗自发凉。


    “夫人?”车夫见她一动不动,疑惑相唤。


    靳晓忙不迭转过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问你,”靳晓声音压得极低:“那个女子,你可认得?”


    车夫眺望后摇头,也压低声:“没见过。”


    靳晓目光游离,若有所思地颔首,但转念想起这车夫是新雇的,想来知道的也不多,还是得问问魏六。


    可下一瞬又愣住。


    ——为何要如此,像做贼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魏六问得裴郎所在,从另一头跑去裴郎身边。


    没说两句,那女子不知为何很是气恼,跺跺脚甩袖走了,眼看着就要往这边来。


    靳晓唬了一跳,连忙招呼车夫,与她一同掩身在树后。


    低垂头颅,心口砰砰。


    其实多虑了,那女子根本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步子迈得飞快。


    身上佩着的金络索和玉环绶也因主人的动作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两种配饰还是裴郎同她说的,不然她根本没听过。一大堆的珠子、珊瑚、金玉坠成串,想想都华丽无比,靳晓总觉得没人会这样打扮自己,太浮夸了。


    但现如今,真的见到有女子颈上戴了闪亮亮的金络索,腰间系着一组玉环绶,搭上水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袍和丁香紫八幅裙,一点儿也不累赘,反而如碎阳金光点缀。


    再低头看自己,因是从家中来寻夫,没做什么额外打扮,发髻上也只是插了支用来固发的单脚簪子。


    实在是朴素。


    裴郎与那女子站在一起,一个皎若玉树,一个娇俏妍丽,看起来可真像是话本里绝配的一对璧人。


    而她,好似误入其中的丫鬟甲、妇人乙。


    一股莫名的情绪袭上靳晓心头,很快鼻头也酸酸的。


    她磕到过脑袋,晕乎大半个月,丢了许多记忆,也就不知自己的来处,像一片四处飘游的云朵,荡在空中无着无落,而遇见裴郎、和裴郎成家之后,她有了去向。


    可是现在,以这样一种方式窥见自己同夫婿之间的差距,她好似又没有着落了。心里也仿若被塞了什么东西,堵得难受。


    “谁惹我家娘子不高兴了?”


    裴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乎还裹着笑意。


    转眼间已经来到靳晓面前。


    他讶然发现,靳晓的眼睛竟然红红的,氤氲着水雾。与他对视一眼,她又好似受了惊的兔子,举着爪子仓皇无措地后退半步。


    但无论如何,那一汪秋水中装着的,仍是至真至纯的、对他的爱恋,这爱恋是满载的,摇摇晃晃着欲洒而出。


    “看什么看,你还吃不吃饭了。”


    靳晓声音里搅着哭腔,裴昱这才回过神来,她还在吃醋呢。


    可即便吃醋,还关心他的饥饱。


    沐浴在这般笃挚爱意里,真是比侵入她、与她久久嵌合在一起,还要来得兴奋。


    裴昱噙着笑,朝她伸手。


    “过来,夫君抱。”


    靳晓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大步往边上一跨,偏不想站他对面。


    裴昱这才注意到她的鞋尖。


    望了眼她别过脸去的怄气模样,裴昱默不作声地蹲下,捡拾几根干草,对折后攥成一把,给她擦拭鞋头挂着的泥浆。


    虽从未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却很好上手,人也细致,捧起绣鞋时动作很轻。


    见她呼吸平缓一些,他才漫声道:“那人是我的一个远亲,在扬州偶遇,说了几句话。”


    靳晓啊了声,既惊讶于裴昱躬身给她擦鞋,又好奇起来:“亲戚吗,那你怎的不介绍我们认识?”


    “不用认识,往后不会再见面。”


    闻言,靳晓懵懵地点头。既然他语气如此笃定,她也不好再问什么。


    只是……如果是亲戚的话,她方才的表现就显得不是很得体。


    靳晓垂首凝视自己的夫婿,犹豫着要不要同他道歉,为她方才的别扭。


    但冷不丁的愣住,这还是她头一回以这样的视角看裴郎,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还挺特别。


    远处不断有官吏往这边眺望,靳晓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子直发烫,也不管鞋子擦没擦干净,就赶忙戳戳裴昱的肩。


    “你快起来,我陪你吃晚饭。”


    裴昱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低着头将两只绣鞋擦净后才起身。


    这鞋底软,而河边的路高低不平,马车或轿子只能停在远处,也真是为难她走一程过来。裴昱神色微动,无端想起有一个雨天,她那个蛮人未婚夫好似就是将她一把背起,冲入雨中。


    他远远看着,只觉两人蠢笨到了一处,为何不张口向门房借伞。


    可是很快,小雨里传来少女欢快的笑声,忽远忽近。


    她同那个蛮人,如三五岁的稚童,踩水嬉戏,弄得一身脏乱竟还笑得出来。


    这段记忆不算久远,当时的他觉得笑声格外刺耳,可现在,当记忆中的剪影与面前妻子重叠时,他又想再听听那样的笑声。


    于是裴昱温声说:“上来,我背你。”


    今日靳晓真是连连吃惊。


    “不,不用了吧。人家都在看呢。”


    在家亲昵和在外当然不一样,靳晓轻咳一声,摆手嗔道:“我来时不也这么走的吗,没事的。”


    余光看到有人往这边来,是要过来和裴郎打招呼吗?


    可她还没做好见他同僚的准备。


    靳晓着急起来,牵了下裴昱的手,想拉他去一边坐下吃饭。


    裴昱身形未动,反握住她的手,声线有点冷,黑亮的眸定定望住她:“还在生气?”


    “嗯?没有啊。”


    “我同旁的女子讲话,你不高兴。”


    “是啊……换了谁都不会兴高采烈吧。不过我现在心情好一些了,你不是讲了是亲戚嘛,我又不会吃亲戚的醋。”见他岿然不动,靳晓一头雾水,催促道:“怎么了,不吃饭吗?很晚了呢。”


    “既然没在生气,为何不让我背?”裴昱紧紧盯着,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表情的变动。


    ——那个蛮人背得,他就背不得吗?


    这样专注的眼神,如有实质,结成一张网将她罩住,太过强势,又有种莫名的侵略感。靳晓有些不适,并且这种不适之感似曾相识,那天他凶她时也是如此感受。


    “那……那就背一下吧。”靳晓不愿跟他拉扯被人看笑话,也不愿再深究,只得同意。


    只是,一路无话。


    裴昱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的影子,拧起眉头。


    魏六上前提起另一桩事:“前阵子京中传出长公主玉令,暗寻安平县主,只要提供准确线索的,都可得五十金。”


    “岂料县主悄么声儿来了扬州。”


    五十金。


    裴昱没来由的想起一件事——她另取了一小册子,与家中账本分开,算是独属于她自己的。扉页上,清楚地记着赎身所花费的一千多贯钱,后面则记着她卖绣品挣得的银钱。


    两册账本放在同一张书案上,却泾渭分明。


    裴昱忽觉胸口烦闷不已。


    见人还杵在旁边,裴昱举步就走:“找人送安平回京。”


    魏六面露难色,县主喜欢公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哪怕一时受挫,按照以往惯例多半是不肯罢休的。


    “小的斗胆估摸,恐怕县主不愿配合。”


    裴昱眼底凉薄:“那就捆着送走。”


    言毕,扯下身上这件安平县主碰过的襕衫,随手一扔。


    魏六连忙抓住抱在怀里,听得他家公子一句:“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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