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两人俱是一怔。
“娘子莫哭了,我去看看。”
裴昱整理了一番衣袍,下马车后扫了魏六一眼。魏六已经打听清楚,上前低声道:“来人是衙署官吏及一批学子,应该不知晓公子身份,只是为您送行。”
靳晓捏着帕子擦净脸上的湿意,刚哭过不太方便下去见人,于是掀开帘子的一角安静往外望。
一番见礼之后,对方说明了来意。
领头的正是扬州知州,进士出身,四十好几的年纪才做到上州行政长官的位置,今年正是考功的关键年份,谁知来了一场天灾。
水患无情,大雍上下七州县受灾严重,他这个父母官疚心疾首,却一筹莫展,只得连夜召集州内学子,请大家建言献策。
最后还是手底下的文书先生别树一帜,提出导淮入江之法。知州延请专人通宵研究,整合之后将这法子写入奏折,呈交给皇帝陛下,获得大大的赞许。知州并不愿独揽功劳,将这文书先生引为治水大家,问清其名姓籍贯,打算向皇帝举荐,却遭到婉拒。
为此,知州逢人就介绍衙里有一位小裴先生,对治水有着极深的高见,谈论古今也很有见地,更难得的是,小裴先生为人十分淡泊名利。
眼前这些儒生也是慕名而来,趁着裴昱还未离开,争先恐后地朝他提问请教。见他温润而泽,一片和气,甚至还有人恳请他留下信址,若是可以的话,将来去信讨教。
“裴先生真是博闻强识啊,那么在虞河立水则碑的灵感就是来自巴蜀白鹤梁题刻吗?”
“晚生斗胆一问,可否请裴先生为我等列一份书单……”
“裴先生裴先生,眼下南越起了兵戈,大雍兵士水战不利,节节败退,您可有何妙计?”
裴昱被众人簇拥着,随口答上几句。
面上是一以贯之的平静泰然,偶尔付以礼节性的微笑。
过去的十几年间,他曾博览群书,摔断腿之前他也曾走遍京畿的每一处角落,一开始是被母亲逼着读书考科举,后来便是为了逃离令人窒息的家,由此倒是有了些许积累。
那夜衙役寻他帮忙救灾,他也只是因为没经历过水患,受好奇心驱使出的门。
看着男女老少在水中挣扎前行,知州,一个八尺高的大男人,竟摘了纱帽掉眼泪,还乔张做致地朝百姓鞠躬谢罪。裴昱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动容的,只觉得他们拖拖拉拉顾这顾那,不够干脆利落。
至若谈及治水,对他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真正实施起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与其把他捧至高处,不如去敬佩那些顶着烈日开渠的河工,反正换做是他,做不到那般埋头苦干。
裴昱深知自己在世俗意义上来说,心思称得上低劣,性子则是淡漠傲慢。
未料,这样的他在这些人眼中,竟成了多么高尚的、有功于百姓的人。
两盏茶的功夫,裴昱半是敷衍半是随意地同他们聊了一程。
至于留什么信址,完全没有必要。毕竟他在扬州时,对外,包括对靳晓,也只是拎出自己不为人知的表字,称裴循清。
到了京城他就又是裴昱了,没必要理会这些少见多怪之人。
回到马车,裴昱对上靳晓的神情,扶着车驾的手霎时顿住。
方才勾起的泪意早消散了,她眼里却仍是水汽朦朦,细观下来他发觉这其中蕴含着的,是对他的仰慕。
果不其然,坐下后,他的妻如同得了皮球而欢实蹦跳的小犬,噌地依偎在他身边,什么不快和怨怼都没有了,转而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夫君,我都听到了。好厉害啊!”
她脸上泛起激动的绯色,心潮澎湃的话音也在车厢内响起:“虽然我听不太懂,但夫君一定是做了很厉害的事,对吧?”
娘子的仰慕,和旁人的不同,看起来要舒服多了。裴昱心下松弛,不疾不徐地落座。
发觉她视线随着他的动势而走,裴昱笑了下说:“不生我的气了?”
靳晓被问住。
他又道:“娘子若还生气我就只能下车,跟着车跑,不叫你心烦。”
眼中满是缱绻的温柔,特别像这秋日的微风,吹拂在脸上是很舒服的感觉,靳晓看着看着,下意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矫情才会经常生气掉眼泪。
“不生气了。”
夫君那张清隽的脸上,依旧温润沉静,好似在鼓励她说下去,于是靳晓往他身边靠,抱住一边的臂弯,脑袋搁上去,是熟悉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温度。靳晓心下放松,几乎忘了自己适才为何生气来着。
到了码头,全然是一副未曾见过的场景,裴昱特地请船夫稍候再行船。
船夫不解:“这位公子,好教您知晓,从南方来的两队商船快要靠岸了,届时河道拥堵不堪,小的唯恐耽误公子的行程呐!”
“无妨。”
裴昱望着妻子趴在窗边的小脑袋,淡笑道:“我夫人还未看够。”
扬州本就是雍朝的交通要塞以及商贸重镇,这河上常年往来诸多大小船只,气味算不得好,但趁着新鲜劲儿还在,靳晓好奇地左右张望。
“张嘴。”
靳晓回眸,见夫君两指间拈着一粒褐色的丸状物,她听话地张嘴、含住,却立时有一阵苦涩蔓延在口腔,将她逼出几簇泪花。
她苦着脸:“是药吗?舌头都苦麻了!”
“防止晕船的,需要提前吃。”眼泪汪汪的样子实在可爱,裴昱捏捏她的脸颊,又投喂进去一颗,只不过这次就不是药,而是蜜饯了。
靳晓的脸仍是皱着,嘟囔道:“苦的甜的混在一起,味道一点都不好,还勾出一点梅子的酸涩味道。”
“是吗?”裴昱听她含含糊糊地回了声嗯,便笑笑,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我尝尝。”
舌尖蹭过齿面,只是清清浅浅地吻几下,小娘子就乱了气息。
裴昱松开些,缓声道:“不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就直接吃了?娘子这般信我?”
船只在水面上一荡一荡的,身子也愈发的软,靳晓偎着他,满不在乎地说:“难道裴郎还会害我么。”
好像太过信任他了。但成亲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若是整日猜疑,要如何安心成为夫妻、成为亲人呢?靳晓想着,捂了下自己发烫的两腮,羞赧地贴在他胸口,小声吐息着。
裴昱松松揽着她,眸色转深:“娘子说得对,为夫自然不会害你。”
随着一声嘹亮的呼喊,船只收锚启航。
云帆高挂时,恰逢一行黑苇鳽掠过,鸣声嘹亮。
靳晓站在甲板上,闻声遥望着远山近峦,以及一点一点变小的扬州城,倏然觉得,往后便是山水天涯,再难重逢。
裴昱并不知道妻子在想什么,只见她神色恹恹,淡淡愁绪将她的面容笼着,便举步上前,从后将其轻轻拥住。
这样的怀抱再熟悉不过,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自己的夫君。靳晓往后靠了靠,寻得一个舒服的姿势。
小院满载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与回忆,裴昱并未将其出售或租赁,而是请专人看顾。
是以,靳晓细语问:“送别时那些人说的导淮入江,是很大的工程罢?我们住过的那座小院就是临河而建,此番也会受到影响?需要拆除么?”
裴昱应了声,用通俗易懂的话简略地同她讲。
桨声汩汩,人声忽而悠远缈淡,靳晓的视线顺着运河水道,浮浮荡荡地飘向远方。
视线最末端就是扬州城门,高大宏伟。
无人知晓,此时此刻一位本该被暗卫蓄意诱导去会稽、继而一路向东入海的男子,化了旁人不易看破的老妆,竹杖芒鞋,短褐穿结,隐没在流民中,缓步进入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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