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住星光,月色黯淡。
浪声起伏,船身轻晃,几日来靳晓终于习惯这样颠颠的环境,夜里能够好眠,一觉到天亮。裴昱轻掖被褥,见她睡得安稳恬静,方才步入相邻舱房。
纸张摊开,墨字成篇,首列记有“岳州傅从初”五个大字,其后紧跟此人生平过往、家世背景以及十余年来的人际往来,巨细无遗。
依查探结果来看,并无不妥。
魏六道:“虽然傅大夫只是乡里的一位医士,但他医术精绝,乐善好施,在乡间名声也很好,邻里对傅家父女印象很深,一提起来都是夸赞。”
裴昱垂着眼帘,指腹堪堪停在一处角落,上面写着傅从初爱女甚深,独身带着女儿长大,从未让她受过一点委屈。
每天都会给女儿梳发,哪怕是简简单单的小揪,也要细心地扎上女儿喜欢的发绳,俏皮可爱。就连小孩子玩乐的布偶,他也会亲手缝制了送予女儿,属实是独一无二的童年玩具。
裴昱在这一页上久久停留,垂覆着的眼帘将所有情绪收敛。
翻到下一页后,他手指顿了顿,眸光一点点凝住。
“那蛮人竟死了。”
裴昱喉间溢出一声讥诮的嗤笑:“倒是未曾听过征召入伍,仗都没打就死在半道的,真是命薄。”
怪道傅娘子丢了,只有傅大夫一人苦苦找寻,未曾听暗卫提过什么蛮人相随,原是如此缘故。
又将那白纸黑字阅了一遍,裴昱顿觉心情舒畅通达,神采奕奕。
——又少一人与他争抢。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裴昱才回到卧房。
房内黑漆漆的,却可闻细细声响,原还以为是两岸虫鸣低语,走近了才发觉妻子在啜泣。
“娘子?”
裴昱移步上前,将将点燃烛台腰间就骤然一紧,被人从后揽住。
“夫君,我梦到爹爹,我的爹爹。”
长身一滞,裴昱唇线抿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吗?”
裴昱手心搭在靳晓手背上,轻拍了拍让她先松开,却被抱得更紧。于是裴昱回转过身子,抱着她一起靠在床头。同时,掀起眼帘打量她的神色。
小娘子眸子睁得很大,蓄着盈盈的泪,脸上满是惊惶。在灯烛下看清他的脸才得以放下心来,依恋感猛增,泪也随之夺眶而出,伴着支起身的动作,斜斜渗入乌浓的鬓发。
“娘子不是患了失忆之症么,怎的……”
靳晓乖顺地贴在他胸前,任由他拭泪安抚。只是说起这个,她也不甚了解,眉头微颦:“梦里没有脸,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但我就是知道他是我爹爹。”
裴昱温柔地抚摩妻子的长发,拨开她哭得黏在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掖到耳后,低声问:“还有呢?岳丈大人可曾与娘子说话?”
“嗯,说了的,现在想来我所梦到的,可能是我小时候罢。”
靳晓回忆着说:“我问爹爹,为何旁人都有娘亲,有亲生的也有不是亲生的,我却一个都没有。”
“爹爹说……”
小娘子忽然怔住,梦里的阿爹也是同裴郎一样,见她哭狠了脸蛋涨得通红,就蹲下来平视着,温温柔柔地给她先把汗擦了,才同她说话的。
这样的细节太过真实,靳晓完全相信梦里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只是不知怎的,忽然从记忆的识海里翻滚了出来。
“爹爹说,”她继续道:“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
裴昱安静听着。
那份调查中,三言两语地提到傅娘子自幼丧母,母亲是一名农女,上山采药不幸坠崖身亡,往后十几年傅大夫没有再娶。
裴昱低垂着眉眼将靳晓箍在怀里,掌心也若有似无地覆在她的手背,五指穿过她的,松松扣住。薄唇紧贴着她耳,低声道:“这般对话在许多话本、杂剧甚至影戏里都有,娘子莫不是近来读了话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靳晓并未察觉到这等姿势满含占有欲,只满心焦急,想把自己对梦里那人的熟悉和笃定,准确地告知郎婿。
“不是话本!我近来读的都是志怪话本,要夫君这么说,娘亲岂不是精怪变的,生下我又回到仙山妖洞里去了不成?”
“总之……总之,我爹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她咬了咬唇,听郎婿低低的笑从头顶传来:“好、好,我信了。”
“娘子只梦了这些,并无其他?”
靳晓失落地点点头,无不怅惘地说:“娘亲可能去世了,爹爹说这话就是在哄骗年幼无知的我。”
“夫君。”
她忽然抬眸,半是烦闷半是难过地说:“我最讨厌被欺骗的感觉。将来有一日我为人父母,肯定不会和孩子撒谎。唉,如果妻子或丈夫早逝,那就明明白白告诉孩子,每逢清明也可以带着孩子上香祭拜嘛,为何要——”
话说到一半,发觉腰间越收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疼!”靳晓反手拍了下裴昱的手背。
后又怨嗔道:“夫君怎的忽然手上没轻重,莫不是被我无意中说中心事,有事瞒我?”
本就是随口一说,她没有放在心上,也无心去留意夫君的反应。
“既然这样抱着不舒服,那我们躺下,给你揉揉好吗?”
裴昱松开了些,温和地亲亲她,靳晓这毛也就被捋顺了,像骄矜的猫儿一样哼哼唧唧地乜他一眼:“那要好好揉。”
两人顺势闹了一通,方才探身吹熄烛火。
黑暗中,裴昱收起笑意,眼眸里满是沉沉郁色。
——若有一日她恢复记忆,也会如此指责他哄骗欺瞒吗?
“娘子。”
“嗯?”
“娘子会永远与我在一起,不舍不离,对吗?”
靳晓闻言怔然不已,下意识道:“夫君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永远’一词听起来离我们还很远呢,我们才成婚几个月而已。啊,我不是说我们不会走到那么远,只是,只是……”
实在是这一词汇太过郑重,小娘子的话音渐渐收住,随后看了夫婿一眼,发觉他正安静地注视着,是在等她的回答。
靳晓急急支起身,担心自己笨口拙舌,若是伤了裴郎的心就不好了。
抿唇静了一会儿,忽想起什么,她眼波流转,唇畔散开些许笑意,甜甜道:“我们还会有孩子呀。”
孩子是他们二人从未谈及过的话题,但一挂在嘴边,莫名就觉得心口很是柔软。她重又回到夫君怀里,依偎着,呢喃道:“到时候就是我们一家子,三个人在一起啦。”
闭上眼,靳晓想起码头上瞥见的一个画面。
一对夫妇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一家四口高高兴兴登船,也不知他们外出是为探亲,还是游玩,总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美满的笑。
那样的笑同样感染了她,不然不会记到现在。
是以,靳晓很严谨地补充说:“也可能是四个人,阿嫂跟我讲过的,两个宝宝年龄最好不要相差太大,可以一起长大,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呢。”
说着说着自己又笑起来:“这个也说不准啦。”
一个人就这样傻乐了会儿,根本没意识到身旁的夫婿一点儿也不热络,对孩子的话题一言不发。
既谈到此,她顺嘴问了声寻亲的事:“夫君,找我的家人是不是很难啊?好久了都没有消息。”
“已派人去办这事了,一有消息就会告知娘子。”
夫君的回答一如往常,靳晓心里倒是平静,谈不上失望。
她深知自己失了记忆,要想弄清身世无异于大海捞针,本就没怎么抱有希望,加之哭过之后疲倦感攀升,她只低低应了声好,安心睡去,不一会儿就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这张床铺不算窄小,两个人睡却只占了一小半位置。靳晓无意识地攀住裴昱,腿也跨了过来,松松搭在他腰上,是一种称得上缠抱的睡姿。
刚成亲时她还不这样,两人之间的距离空旷得甚至能再躺入四仰八叉的一人。她也总喜欢靠里的位置,裴昱时常觉得若是架子床没有结实的床围可以搭靠,她兴许就要像青苔一样贴爬上墙了。
这样的转变,无声息地取悦了他。
裴昱抬抬手臂,从她臂弯抽离,又将仰躺换为侧卧,顺势抄起她柔软的身子按搂入怀。
如同一茎两朵,白黄并兼的鸳鸯藤,相生相伴,交颈缠绕。
–
灵璧县瓦子。
俊朗青年手提食盒,在人群中穿行,步态雅致,斯文可观。
身后紧随的小厮借着鼎沸人声,低声道:“手下的人跑遍全县,也未寻得公子吩咐的药。”
本就没有准确的方子,找不到也属正常。裴昱眸光微闪,淡声吩咐:“过几日在宋州停靠时再寻罢。”
没听到回话,裴昱驻足乜斜一眼。
“公子,恕小的直言,这失忆之症本就罕见,想来世间也没有什么灵药能够维持失忆的现状……”
“魏六。”
“在!”
“奉命行事就行了。”裴昱眸色淡淡,“我不希望夫人想起往事,哪怕一个画面、一句话,都不应记起。明白吗?”
置身市井喧嚣,这平平的语调也因此染上几分温润可亲,但魏六作为贴身小厮,对自家公子的掌控感深有体会,是以他深吸一口气,答道:
“……明白!”
这段小插曲并未搅扰裴昱的心情,回到靳晓身边时,面上已然柔和了五六分,眼里俱是清和的笑意。
瓦子棚的影戏正演到关键片段,四周看客也大多屏息凝神。
裴昱见妻子没来得及同他打招呼,只半回转身瞥上一眼便将视线转回台上的幕布,两颊也多了浅浅的红晕,像是极认真看戏,投入得很。
他不由失笑,目光柔和地转开,垂下眼眸,用帕子擦净手指,十分亲昵自然地喂她吃蜜饯。
倒也是配合默契,一小枚蜜饯甫抵在唇边,靳晓适时张嘴,舌尖轻轻一卷便可。裴昱的指背也顺势而为,蹭去她唇上沾染的丁点蜜渍,在自己吃果脯时,连同她的那点余味一并吞下咀嚼,咽入腹中。
细看之下,他面上十分餍足,仿佛品到什么绝世臻品。
此县虽小,却物阜民丰,瓦子里可供玩乐的项目很多。相扑、傀儡戏、影戏、大鼓舞这些,靳晓此前并未见识过,对她来说每一场表演都是极为新奇的。
既不急着回京,裴昱便领她在宿州的几个小县多逗留些时日,今日观奇石,明日购钟馗画,兜兜转转、闲步游逛,俨然一对闲适自在的恩爱夫妻。
这一夜正逛庙会,忽闻喧哗,只言片语灌入耳中,似是商贩为了什么吵将起来。
两人都不是爱凑这种热闹的,裴昱便护着靳晓,绕开哄挤人丛。
“哎哟——下这么狠的手哇!”
靳晓回眸,瞥见一个女子被推倒在地。
傍晚刚下过雨,地上还湿漉漉的,女子的裙摆也因此沾上许多污水。靳晓心里没来由的一揪,尔后扯扯裴昱衣袖,小声说:“我去瞧瞧。”
分开人群的时候,忽觉这一幕很是眼熟,当时她在倚红楼下也是这么无助。而那女子鬓发散乱,哭得肩背耸起,哀哀婉婉,叫她也不由鼻酸。
“夫君,我们帮帮她吧。”
等不及他回答,靳晓心急上前,轻手扶起那位娘子。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
——竟是倚红楼的芍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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