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给裴昱处理伤处时,魏六一个劲儿地用衣袖抹去额角的汗意,惹得人多看了几眼,还以为他脾虚才会如此。
裴昱气定神闲地啜茶,瞥魏六一眼:“慌什么,傅大夫一人来的?有人同行么?可曾说明来意?”
魏六愣愣地答:“一人来的,自言入京访友,顺道探望公子。”
随后脑筋转了转,抚掌道:“对哦公子,傅大夫提都没提傅娘子,还言笑晏晏,甚至给府上带了土仪……那就不是兴师问罪?”
说到这里,魏六像是心里大定,放松下来,甚至脸上还挂起笑意。
却见公子手指搭在茶盅边缘轻叩了下,眉峰压下,不再言语。
魏六心里沉了沉,总算想明白。
过去大半年里傅大夫不肯放弃寻女,还跟暗卫斗智斗勇,这下来了京城,又对国公府有恩,那正常情况下都会开口请国公府帮忙找人吧,再不济也会提上一嘴,怎么会表现得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看来……傅大夫是知道什么了。
寒风卷起枯枝,哗然有声,朱轮华毂在午后喧阗的街市中缓行。
裴昱坐在窗边闭目养神。
岳州的土仪么?他曾见过的。
香干酱干银鱼干、萝卜芥菜甜米酒……这些,是去年傅大夫给他治腿而逗留京城时,傅筠从岳州寄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尽的书信。
信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傅筠叽叽喳喳和傅大夫讲每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末尾再腻腻歪歪写一句想爹爹,爹爹什么时候回家。
通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没有逻辑或写作技巧可言,裴昱想,傅筠一定没上过正经学塾,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但细看会发觉,她的字迹同她的名一样,秀雅清丽,每一封家书里也充斥着真情,纯挚、简单,却难得。
渐渐的,傅筠留给裴昱的印象也不再只是爱撒娇卖痴的小女孩。
后来,傅筠本人真的来了。
对于傅大夫来说无疑是个惊喜,他板着脸责她自说自话,那么远的路程若出了事可怎么办。可转眼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小脸,满眼都是心疼,问她是不是路上吃不惯睡不好,怎的瘦了一大圈。
彼时显国公夫妇不在京,府里总管明叔出面,邀傅小娘子住下,府里定会视作贵客招待。
傅大夫温言婉拒,领着傅小娘子住进客栈,还特意告假一日,为女儿收拾床铺,添置日常用品。
傅大夫总是这样清高。
起初见腿疾可医,显国公大为欣喜,打算聘请傅大夫做他们国公府的府医,开出的月俸可以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嚼谷,傅大夫却婉言谢绝,称定会照料二公子至行走自如,请国公爷勿用担心。
显国公不气馁,追加筹码,允诺给傅大夫在京城最好的地段开医馆,换他留在京城,偶尔给府里瞧瞧病症就行。
傅大夫仍拒。
父亲戎马半生,吃瘪的机会不多,裴昱喜闻乐见。
只是没想到傅筠和傅大夫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拒绝了他的求娶,一门心思想着回乡。
可气的是傅筠还格外有礼貌,次日竟过来同他致歉,一脸认真地说她有未婚夫了,这两年就要成亲,是没法再给他做娘子的。
裴昱嘴上不饶人地回了句:“就那个叫照野的蛮人?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奴仆。”
果不其然,傅筠跟炸了毛的小猫似的,腾地站起来,朝他瞪了眼,啐道:“你懂什么!”然后就气鼓鼓地跑了。
把别人气走是裴昱十几年来乐此不疲的一件事,可那一天他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没来由的烦躁。
“公子,到了。”
裴昱掀起眼帘,浅淡地笑了下,吩咐魏六:“把少夫人送去栖云馆,走暗道。”
又想起什么,让魏六附耳过来。
魏六听后大惊,诺诺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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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数十年,傅从初未尝有过后悔的时刻,唯有将女儿牵扯进来时,他头一次悔了。
去年在显国公府给二公子治完腿疾,傅从初领着女儿和照野踏上返乡的路。
回到岳州,一家三口也曾度过一段平静祥和的时光。
忽有一日,临时征召兵丁的消息传来,素来跟在女儿身后,对女儿唯命是从的照野一反常态,说什么都要入伍,对战南越。
照野是十几年前被一匹母狼叼来,放在傅家门口的。小孩看着四五岁大,却不会讲话,只偶尔嗷嗷两声,身上也一股子豺狼味儿,原是喝狼奶长大的,只是母狼得了病无力抚养,才将孩子交给人类。
小筠也是同样年岁,正是爱闹爱玩的时候,也不怕生,天天追着小狼崽屁股后头跑,反倒把野性未褪的狼崽子惊得猫在树上不肯下来。
相似的把戏连着玩了十多天,照野只会嗷嗷,小筠便生出不满足的心思,拉着他蹲在太阳底下,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说话。
村里人爱打趣,把照野叫做小筠的童养婿,小筠和照野也觉得将来同对方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听说照野应了征召要去当兵,小筠说什么也不肯,哭了好几天。
往常小筠眼眶一红,照野就无条件投降的,这回却像生出铁石心肠,就连傅从初松口说要不两人先成婚,照野都不为所动。
傅从初实在没法,私下问了照野原因。
照野倔强地说,他可以事事听傅筠的,可以一辈子对傅筠称臣,但不希望在别人眼里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给不了,他想配得上她。
傅从初听后沉默了半晌,允了照野从军的事,也花了一夜的时间说服女儿。
为照野送行那日,村里妇人难产,若赶不及就是一尸两命,傅从初只得先行回村。
产程格外漫长,待成功接生,又为产妇止血,花去大半日光景,傅筠竟还未归家。
而这一丢,就是大半年。
发觉有人盯梢的那一日,傅从初如重获希望,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女儿多半还活着。
只是对方也很快察觉他的反跟踪,水路走得好好的,突然在铜陵县下船,停滞不前,随后更是启程往东南去。
傅从初留了个心眼,雇人跟踪那暗卫一路到会稽,而他自己将目光投向北边,打算将长江下游的几个大城镇都走一遍。
扬州只是其中一站,原本也是无功而返,孰料,无意中在路边茶铺生火用的杂草堆里发现一张泛黄破旧的招帖,上面是傅筠的画像。
拿着画像一路问,傅从初得知这个与女儿极为相似的女孩子是倚红楼的花娘,也得知花娘晓晓与外乡人裴公子的一段佳话……亦从人口中打听到裴公子的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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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大夫,真是许久不见。”
裴昱早已回府重整衣冠,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来见岳丈。
傅从初笑意敛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褒衣博带,斯文俊朗的青年朝他见礼。
容华郡主见了儿子那包扎起来的耳朵,简直瞠目结舌,隐隐又要动怒。只是下人忽然来报,大公子午睡魇住了,醒来后就哭着找阿娘,郡主便什么也来不及说,匆匆离去。
室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裴昱面上殊无异色,听傅从初问:“二公子的左耳怎么了?”
“被小猫挠了,没什么大碍,多谢傅大夫挂怀。”裴昱莞尔道,并招呼对方饮茶。
傅从初并不回他,反而问了句:“郡主云,二公子今年春天就外出游历了?”
裴昱挑眸应道:“是,多亏了您医术高明,晚辈的腿疾才得以痊愈,不然便是连家门都走不出。说来真惭愧,原想去往岳州拜访您,但晚辈知您脾性,生怕唐突,就此作罢,还请傅大夫见谅。”
一番话真是说得滴水不漏,傅从初眉心未展,双手更是暗自攥了起来,目光冷冷攫着裴昱,启唇道:“傅某此行入京,是为寻女。”
裴昱惊讶地微微倾身。
可还未及说出什么,傅从初就发觉对方虽是震惊的模样,细瞧之下眼波却仍旧四平八稳。
傅从初于是生出不耐,目光也愈渐清寒,直言道:“傅某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因此觍颜请二公子助傅某一同寻女。”
说着,拿出自己在岳州请人绘的画像,以及在扬州捡拾的花娘晓晓的招帖。
摊开摆在桌面上,傅从初一移不移地逼视裴昱,眼底凝着墨色,周身隐有愠气笼罩,“二公子也是见过小筠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捧在手心里疼了十来年,为了她是能够把命豁出去的。”
“这丫头没吃过苦头,也怪我把她宠坏了,性子骄纵些,也不知道这失踪的大半年是如何过来的。”
傅从初说到这里,疼惜地抚了抚画像上女儿的脸。
画像上是展颜笑着的,什么忧愁都不入心一样,可实际情况又是如何,他根本不知。
傅从初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也有所缓和,“在下也不图别的,只盼父女团聚,若对方肯好好地将小筠还给我,我可以不计较,不追究。”
裴昱眸光浅淡,听了这话也无甚动容,静静凝睇画像上的妻子,片刻后才看向岳丈。
“傅大夫于晚辈有再造之恩,晚辈正愁无处报答恩情,”裴昱面上颇为诚恳,“寻找傅娘子的事您大可放心,晚辈定当尽心竭力。”
后又热心地请傅大夫讲一讲来龙去脉,还问是否报官,全然一副操心模样。
将人送走后,裴昱稍稍后仰,靠着椅背,扫了眼这个陌生而又冷清的家,哼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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