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晓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几更天,室内陈设也与清潭苑有所区别,显然是一处从未来过的地方。
门窗没锁,靳晓跌撞而出,只在廊下撞见三两个生脸仆从,他们见了她,恭敬地躬身见礼,没有一丁点旁的声响。
“这是哪儿?”
“裴昱呢?”
“你们又是谁?说话啊!”
已入冬月,夜风肃肃袭来,走廊上灯火阑珊,仆从只是低着头作揖,像在连连告罪,却怎么也不吭声,叫人不禁怀疑是否误入了什么怪梦。
又瞥见不远处月洞门外站着几个腰间佩刀的护卫,靳晓唇线紧抿,后脊涔出的冷汗被西北风一吹,凉意砭骨。
肩上忽然一重,随之而来的人声有点熟悉:“起风了,少夫人当心着凉。”
“他们身患哑疾,无法回答您。有什么需要的,同老奴讲,或是写在纸上给他们看。”此人自身后来,一边说一边给披上氅衣,尔后扶住靳晓双肩,不容拒绝地引她往回走。
“何管事。”
靳晓惊惶未定,散乱的发丝也被风吹得黏在脸上,认出对方后稍稍松了口气。
她抿了下唇,颇有歉意地开口:“我朋友给你们下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代她们向您道歉。”
何管事一怔,还是头回听主子同她们做下人的道歉。
“裴昱……不在吗?”靳晓试探地问。
“二公子不在,此地名为栖云馆,也是二公子的别院,您且安心住下。”
竟是换了个地方禁锢她。
这叫人怎么安心呢?
靳晓模模糊糊记起,裴昱离开后,正是何管事进来喂了她一颗黑丸称是解药,那么想必床榻间她不堪的模样也被何管事尽收眼底了。
“何管事。”
不知对方是否动了恻隐之心,靳晓抬步往前,一把握住何管事的手。
其实不用特意去挤眼泪,一想起裴昱的恶行,心头便涩然不止,靳晓抬手拭了拭泛红的眼尾,像在强压泪意,“您应该是看着裴郎长大的,这么多年也有情分,莫让他一错再错了。”
风声呼啸的庭院里陷入死水般的冷寂,唯有细细可闻的啜泣声。
“老奴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何管事移开视线,盯着一片虚空,木然地说:“夫妻两个拌拌嘴是常有的事,老奴到底是下人,不好置喙,少夫人若有什么委屈,还是等公子回来再说罢。”
靳晓动作一顿,乌眸含泪看向对方,“可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啊,再说了,这世间哪里有丈夫给妻子下那种脏药,还要妻子体谅的道理呢!”
“何管事,”靳晓又一步道:“您也知道开了年裴郎就要科考,他龙章凤姿,名声贵重,将来名列前茅入了馆阁更是会有一番大作为,而我出身烟花柳巷,又无亲无眷,对他的仕途没有助益不说,还可能成了他青云路上的绊脚石。不若,让我走吧——”
何管事眸光一闪,回避身侧灼人的视线,闷声打断:“天凉,少夫人进屋吧。”
说罢,也不去看靳晓的反应,只找了两个哑婢过来,她们像是有武艺在身,一人一边架起靳晓,直往里去。
不多时,何管事亲自送了姜汤。
靳晓坐在窗边默默垂泪,未置一词。
“少夫人可能不知道……”何管事放下姜汤却未离去,汤水氤氲热气。
嗓音也像是被熏蒸了一样,柔婉了些,“老奴是家生的奴仆,意思是,全家人的生计都系在显国公府,全家人的生死,也都拿在二公子手里。”
何管事看着委顿的小娘子,不禁把声音放轻了些,“栖云馆与清潭苑不同,是二公子的私产,郡主、国公爷、大公子都没来过,甚至不知道栖云馆的存在。”
何管事又朝外指了指:“里外奴仆也都是二公子见他们生有残疾而收留的,除了聋哑,还有眼盲的、腿脚不便的。他们仰赖二公子而活,自然万事听从二公子,因此,栖云馆所有人都会替二公子看着您,断不可能放您走。”
靳晓胡乱抹了把泪,硬声硬气:“何管事这是在敲打我?”
“老奴不敢。”
何管事轻叹了声,把放凉的姜汤往前推了推,“老奴只是想说,少夫人若顺从二公子,日子便好过些,二公子舒心了,那凡事也好说话。”
靳晓目光微凝,偏过头去看她,何管事却仍低着头,十分恭敬的模样,“姜汤的温度正适口,少夫人快用吧,老奴先告退了。”
红褐色的汤汁里飘着几瓣桂花,香气浓郁。
靳晓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何管事离去的方向。
连着几天裴昱都没露面,靳晓懒得去想到底什么事绊住了他,而是以散步为托辞,每天三餐之后就在栖云馆四下转转,摸清地形,身边跟着人就让他们跟。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靳晓不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同样的,也不寄希望于让他们理解她。
何管事的那番话不论有意无意,倒也点醒了她,和裴昱硬碰硬无济于事,或许可以试试虚与委蛇,哄住他,骗得他放松警惕,再寻隙离开。
-
中都衢巷广袤,商业繁盛。早在太宗治时市、坊格局便被打破,大街小巷、沿河两岸列肆如栉,瓦舍荟萃,而市井最盛之处当数角楼街的东瓦舍。
今日恰逢张大家表演花鼓,慕名而来者有平头百姓,亦有王孙贵族,现场人头攒动,一时间沸反盈天,不可谓不热闹。
简娘和虞歌头戴幂篱,小心隐没在人群中。
两人视线所及处,是一对锦衣夫妇。
小娘子乌浓的长发环以珍珠围髻,身穿月色衫裙,纤细身形由一件花缎披风罩着,凛风一吹,宛若枝头微颤的花骨朵。
简娘捏紧拳头恨恨道:“我瞧着晓晓清减了几分,姓裴的难道短了晓晓吃食?”
说话间,玄袍公子偏过头,视线淡淡扫视一圈,简娘赶紧压了幂篱,再抬眼时,见裴昱招手唤了货郎,给身侧女子买了份酥食点心。
女子吃时,裴昱含笑看着,眉目间满是温柔缱绻。
而那女子虽戴着面纱,但弯弯的眉眼显然也是甜笑着。
简娘一噎,又静静观了半晌,一直到花鼓表演结束,人群渐渐散往其他勾栏,简娘才随着虞歌慢慢往外踱。
一连跟了五六天,日日如此,两人心情都有点低落。
清潭苑戒备森严,而裴昱也没有过多追究别院家仆被迷晕的事,这一切都说明他极有问题。
可是当下最难的并非无法接近靳晓、解救靳晓,而是靳晓看起来和裴昱并无嫌隙,甚至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简娘声音发涩:“到头来,会不会我们做的都是无用功,晓晓还是选择相信她夫君啊?”
虞歌娥眉微动,拉她坐下,缓声说:“做讼师的这几年里,我也曾遇到过你说的情况。”
大雍律法明文规定,在一些情况下妇人可向衙门提诉求离,虞歌作为讼师,为妇人们代写状纸,亦于公堂之上为其发声。
经手的状子多了,遭遇情况也是五花八门。
时常有妇人被丈夫痛哭流涕求一求,或是受不住娘家婆家的软磨硬泡,转天就找虞歌告罪,不离了。
虞歌握了握简娘的手,话锋一转,“我虽与靳娘子未曾谋面,但光听你所言,就觉得靳娘子不会是沉溺于小情小爱,不愿醒来之人。”
“再一个,”虞歌凝神沉吟,“裴二多智诡诈,我总觉得他连着几日高调带靳娘子上街……好似有所图谋。”
-
栖云馆点上了红萝炭,无烟无味,温暖宜人。靳晓也因做出决断而心下放松了些,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睡着睡着忽觉心口闷得慌,她骤然睁眼,醒了过来。
凌乱的吻劈头盖脸落下,从额头到胸口,他是一处也不肯放过。
根本不用辨别,就能知道对方是谁。靳晓眨了眨初醒的眸子,手指攥紧锦衾,生生忍住推开他的冲动。
很快,她感觉到后脑与床铺之间探进一只手掌,头颈也因此被托起,干燥带有冷意的唇压下,她将将出口的惊呼就这样被封住。
外面一定是下雪了,裴昱身上覆着不少水珠。靳晓嫌弃地甩甩手,把雪水蹭在被褥上。
几日不见,这人像是旷了八辈子,几乎吻遍她全身,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味道,靳晓受不了了,捏住他耳朵——还是她咬破的那侧——用力提起来。
好容易得了空,靳晓大喘了几下,脸颊上都是迷蒙的潮红,低声轻语:“夫君若想要我,就直接一点,不要啃来啃去。”
裴昱呼吸一滞,手撑在她身侧,冷白脸庞因着欲气染上两分薄红,正狐疑地盯视。
廊下两盏灯笼映了满窗浅淡的黄,枝桠横斜。
靳晓避开裴昱审视的视线,轻轻抚摸他耳廓伤处,那时下嘴狠,到现在都没痊愈,有隐隐血痂,却没毁了这副金相玉质的好容貌。
不过皮囊再光鲜又如何,内里是坏的烂的。
靳晓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眶红了大半,噙着泪看他:“咬你,我不后悔。”
她深知,要顺从,却不能太顺从。
“你对我下药,置身事外看我沉沦,不肯给我痛快,是在支配我、玩弄我,还是惩罚我?裴郎,你到底要什么,这总是能与我说的吧?”
裴昱垂眸,听她将声音放得极低,指腹停驻在她唇上。
“我要你为我哭、为我笑,为我担忧、为我庆贺,我要你的每一种情绪都为我绽放。”裴昱的声音有点沙,直直盯着她看,眼中是满满的占有,“你说过爱我,也说过不会离开我,怎可以轻易食言?”
“那裴郎呢?”
靳晓眼底情绪沉了下来,“裴郎可曾真的爱我?”
可曾真的爱过?
裴昱像鹦鹉学舌一般,在心底默念着「爱」这个字。
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他只知道同样是由皮肉骨血造就的人,偏她是特别的。
他喜欢接收她爱慕的眼神,喜欢听她唤夫君,也喜欢狠狠撞她,将她灌满,再挺在里面,看她因受不住而皱起的脸,哪怕抓破他后背也没有关系。
更喜欢看她痛,为他流泪,看她被药力所控,羞惭而又难耐地求他,这些与俗欲无关,却能带给他比俗欲更甚的愉悦和兴奋。
意识到靳晓还在等他回答,裴昱低笑一声,啄吻在她唇角,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当然爱你,就是太爱娘子了才不想与娘子分开。”
“当真?可不要骗我。”靳晓伸手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眼中晕着淡淡泪意,更深处则是全然的清醒与理智。
“娘子原谅我了?”
靳晓特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像是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开口:“我只有你了,离开你我还能去哪儿呢?所以……所以请夫君垂怜,不要再欺负我。”
裴昱显然是被很好地取悦到了,眉目舒展。
“只要娘子乖,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从前。
靳晓在心底冷笑了声,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皮说这话。
她也索性不搜肠刮肚地找话哄他了,直接推了裴昱一把,捏着鼻子说:“你穿的外衫外裤,还披着雪,怎敢就这样上榻来,脏死了,快去换了!”
鲜活灵动的模样,还真有点像没失忆的傅筠。
裴昱笑着直起身,见她眼中既无恨意也无畏惧,甚是满意,便捏住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亲了一口,利落下床,“娘子稍候。”
沐浴回来,靳晓不出所料睡了。
裴昱没做声,手臂自她颈后穿过去轻轻托起,再收紧臂弯,将她圈抱在怀里,相拥睡去。
往后的几日,更像是新婚燕尔。
或坐看青竹变琼枝,或暖醺煮酒烹芋栗。
总算等到放晴,屋内却是一片潮湿,拨雨撩云,像是俗世之外的春晴好景。
裴昱不犯病,或得到足够安抚时,总是格外温柔体贴。今日却没有留下照料妻子,而是步履匆匆通过暗道返回清潭苑,鱼儿上钩,他心底自然而然翻涌起阵阵雀跃。
只是甫迈入正厅,便见魏六方寸大乱,像无头苍蝇原地打转,裴昱沉了脸,“不是说傅大夫造访么,将人好好请进来就是了,何至于这样慌张。”
“公子容禀,整个清潭苑被禁军包围了,水泄不通!”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