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修】唯吾独尊(五)
弥漫的硝烟间, 卢实激动得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呼啸的海风裹挟着炮轰的震荡, 将他的满头银丝都吹乱了, 露出来的两只眼睛迸发出慑人的光, “好好好,炸得好……”
剧烈的爆炸声让所有人都暂时性失聪,脑袋瓜子嗡嗡作响。阿嫖和董娘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得老爷子这样儿不大对劲。
正犹豫要不要叫太医, 卢实就一口气没上来, 直挺挺倒下去。
阿嫖眼疾手快, 赶紧冲上去托住, 在甲板上放平了掐人中急救。
不多时,老头儿悠悠转醒, 兀自亢奋不已, 挣扎着要爬起来看自己的科研成果。
阿嫖和董娘看得发毛,瞧老头这兴奋劲儿,这活力, 十年八年且死不了。
开炮后不久, 接到消息的天皇便已奔逃出宫, 空中有万千飞鸟自海岸方向飞来,黑压压乌云也似,遮天蔽日,昭示着不详。
他的身后是无数惊慌失措的宫人和文武大臣, 众人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鸣, 肝胆俱裂,只觉沿途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惊恐和绝望。
昔日高高在上的王侯贵胄都在此刻失去了体面, 正惶惶不可终日间,忽听得武士来报,“大禄舰队撤离了!”
歼灭了第一批精英水军后,大禄舰队并未登陆,只给倭国首都京都府留下了满地烂摊子便拂袖而去。
甚么?
这就走了么?
天皇闻言又惊又喜,劫后余生的后怕袭来,瞬间瘫软着向后跌坐下去, “果然上/国还是顾念昔日君臣之谊的么?”
历史上,倭国曾向中原俯首称臣,只不过这种不算光彩的历史一度被倭人选择性遗忘,可今天这阵阵炮响,却似乎叫这些人的健忘症奇迹般地康复了。
跟着逃命来的文武朝臣顿时欢呼雀跃,整理衣裳后争先恐后地拍起马屁来。
“陛下洪福齐天!”
“陛下,天/朝素爱颜面,一向对我朝宽仁有嘉,想来此番是有贼人挑唆,大禄朝皇帝陛下觉得龙威有损,故而来做戏,出出气罢了……”
“陛下,无论这之中有什么误会,如今误会解除,还是该另择吉日,再次派遣使者西渡,向大禄朝进贡,表示诚意才好啊……”
他们也都觉得之前前往大禄朝的船队一定是遭遇大风暴,未能顺利抵达,以至于误会加深。
天皇深以为然,才说了两句,却见权臣足利眉头紧锁,幽幽道:“臣以为,此事古怪。”
若大禄朝此番真为出气而来,都到家门口了,难道不该直接登陆,甚至杀到天皇陛下跟前,给个下马威么?
这么乱轰一气,拔腿就走,没头没尾,好像……好像急着赶下一场去了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谨慎起见,并未急着返回。
数日后,足利的猜测成真:
倭国南部、东部几个最繁华的港口城市陆续传来噩耗,大禄舰队对这几处都进行了无差别炮轰。
他们采用了近乎玩弄和羞辱的进攻方式,不紧不慢退出倭国首都京都府所在的西海岸后,向南转舵,然后北上,最后直奔江户府,也就是后世的东京府。
沿途各港口城市顿时陷入两难,天皇乃至满朝文武都想不出两全之策:
大禄水军来袭,若不阻拦,那么就是默许对方长驱直入,倭国不战而败;
可如果阻拦……就是在送死。
这是一场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的碾压式对抗,赤裸裸的屠戮。
天皇不得已向足利求救,该怎么办呢?
可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阳谋都显得苍白无力,饶是足利聪慧善战,也只能在反复权衡之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忍。”
有朝臣不满,拍案而起,“左大臣阁下是存了称臣之心吗?”
足利不怒反笑,“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国武士去送死吗?”
他的视线从所有人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停在天皇面上,然而后者也不敢直视,本能回避。
被足利看过的臣子无不躲闪,出言反对的那人却坚持说:“为天皇尽忠,为国家战死,是武士的荣耀!我相信他们宁可战死,也不愿意屈辱地活着!”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顿时引起不少共鸣,若干武将也出列请命,“陛下,请让我们去吧!”
“是啊,被汉人这样欺辱,若不还手,臣宁可切腹!”
天皇虽为人君,可自多年前开始,倭国的实际大权都掌握在足利一族手中,这些人当众与足利唱反调,或许出于爱国之心,或许只是想趁机打压足利的嚣张气焰……
但这么一来,无异于将天皇架起来烤。
“这……”天皇有些慌乱。
“无知蠢货!”足利骂道,“汉人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曾经也有许多伟大的君主和贤臣遭遇过今日这般屈辱,但正是因为足够忍耐,所以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他怒视着那些别有用意的同僚,“什么是真正的武士精神?在明知不敌时选择隐忍蛰伏,不做无谓的牺牲,待到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若非时机不对,真该将这些碍眼的家伙杀死。
可能成功时的牺牲,叫家国大义;
明知会失败却依旧猛冲的,叫莽夫、无知。
“陛下!”足利敷衍地向天皇行了一礼,“大禄远道而来,虽舰队雄伟,但终究所载有限,如今连续作战,其中的弹药必然即将告罄……”
只要忍到他们打完了,走了,再徐徐图之不迟。
天皇却没这么乐观,愁眉不展道:“如果就此退去自然好,但如果他们回国填充,卷土重来又当如何?”
如今的大禄朝有原先的高丽岛作为据点,与倭国近在咫尺,简直比塌下猛虎还要可怕。
幸运的是,很快,大禄朝就非常慷慨地解除了他们的担忧。
盛和四年八月十七,大禄舰队去而复返,再次停泊在京都府外,除留水军看守战舰、保护后路外,近四万步兵全数登陆,由多个方向兵分几路,直奔京都皇宫而来。
过去的十多天内,若干质疑的倭国高层已先后亲临京都港口,亲眼看过当日炮轰过后的惨状,至今仍夜夜梦魇,惊恐日重。
那不是战场,而是坟冢,埋葬了无数性命的万人坑。
哪怕已经过去那么多天,战场上空仍有浓烈的血腥味挥之不去,遍地焦尸生满蛆虫,白骨嶙峋浑似人间炼狱,好多官员当场就吐了。
所有的怀疑都在铁一般的事实前瓦解冰消,当今世上竟真的有这般威力的火器,怕不下移山填海之能!
两国之间的兵器差距,犹如云泥,这种天堑般的差距令人绝望。
如今听闻魔鬼又来,整个倭国高层俱都魂飞魄散,啼哭不止,一时间整座京都上空都笼罩着浓密的哀云。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打仗打得就是精气神,一旦那口气散了,再精锐的雄师也会变成一盘散沙。
而现在,倭国朝堂的那口气就已经散了。
不看还好,亲眼看过后,好些高层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
这种近乎人与神的差别,怎么打?
放眼天下,真的有哪国能与这样的对手抗衡么?
此行陆战统帅岑康于行军途中对众人说:“阁老说过,这个国家的人慕强,吃硬不吃软,记打不记吃,谁打得他们最狠,就管谁叫爹。”
众人撇嘴,嘻嘻哈哈道:“我们可不想有这样大逆不道的白眼狼崽子。”
“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还跳墙,”阿嫖出声提醒,“岑将军,还是谨慎些吧,莫要节外生枝。”
父亲说过,不到最后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哪怕是看上去再不堪一击的敌人。
岑康摸摸头,嘿嘿一笑,“郡君说得有理。”
实在是最近太顺利了,分明是两国交战,对方却无还手之力,犹如儿戏,难免叫人心中发飘。
这是一场几乎完全由武器优势所带来的碾压式胜利,势如破竹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说话间,前方斥候回来报说,前方有烟尘弥漫,“想必是倭人发兵抵抗!”
“来得好!”岑康精神一振,桀桀怪笑着让众人准备。
到了这会儿了,难得竟还有人敢正面交锋,便送他们一程!
几刻钟后,两国人马遭遇,大禄朝将士看着对面一群小矮人骑着小矮马冲杀过来,一时陷入沉默。
“这个……”岑康挠头,“这就是倭人精锐?”
他以前掌管中原步兵来的,未曾与倭人交战,冷不丁瞧见,一时有些拿捏不准。
“向天皇陛下献上忠诚!”
一个冲在最前列的倭国大将抽出长刀,气势昂扬地高呼道。
“献上忠诚!”
无数倭国士兵跟着齐呼,颇有几分威风。
岑康眯起眼睛,右臂高举,“火\枪手准备!”
忠诚吗?
再没什么比战死沙场更能证明你们的忠诚了。
不过眨眼工夫,倭国士兵已进入射程,地面的沙尘也因为马蹄践踏而微微颤动。
“放!”
“砰!”
“砰砰!”
训练有素的大禄士兵向两侧分开,火\枪手上前,前排蹲下,后排站立,一轮射击完毕后立刻退下,由后组递补。
似乎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一万年,空气中再次弥漫起硝烟的味道。
淡淡的青色烟雾散去,只留下满地尸体。
大部分倭国士兵并未当场毙命,或缺胳膊或断腿,或捂着身上的大窟窿哀嚎着,剧烈的疼痛混着鲜血横流,在地面上汇成小溪,一路流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去,发出下雨时才会有的细微潺潺声。
另有一小部分倭国士兵溃逃,俨然已经吓破了胆子,岑康也不叫追击,只命人上前挨个补刀。
走着走着,岑康的脚踝突然被人抓住,他低头一看,正是刚才带头冲锋的倭国将军。
对方胸前好大一个血窟窿,用仅存的一条胳膊死死抓着他的腿,一张嘴,血就从喉咙里喷了出来,顺着流满脖子。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完全说不出,最终只能死死瞪着岑康,渐渐失去生机。
岑康啧了一声,试图抽腿,抽不动,只好拔刀,将对方的手臂砍断,再抬起来掰断一根根手指。
想问为什么吗?
想问这是什么兵器吗?
朝中的大人们说了,能用火器取得的胜利,就不要用人命去填。
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接下来,岑康等人又遭遇了两次成规模的抵抗。
大禄将士携带的弹药有限,射击几轮后便换上弓弩,期间还夹杂部分改良版的天女散花。
原始版本的天女散花需要埋到地下,外部施压才会炸,但这种改良版本的,只要拔掉引线,出手就炸。
很好用!
大家很喜欢!
如果说一开始倭国朝廷还心存侥幸,觉得大禄火炮强劲,也仅限于海战,陆战未必如何。
可火\枪、天女散花等先进火器,以及射程和力度都远超倭国的弓弩等冷兵器,收割了无数人命的同时,再次击碎了他们的希望。
犹如狂风过境,强势掀开了倭国上下尘封的记忆,逼迫他们迅速回忆起某些一度遗忘的恐怖:
昔日的陆上强国高丽、蒙古,不也是亡于大禄之手么?
通往都城路上的三次抵抗,仿佛就是倭国最后的一点自尊和执着。
盛和四年八月二十三,大禄军队兵临京都皇宫,倭国天皇派使者求和,大禄使者秦熠拒绝。
八月二十五,倭国天皇再次求和,答应开放港口、出借城池。
秦熠表示,你国港口如今已是我朝囊中之物,何必言借?
遂再次拒绝。
八月二十九,大禄朝军攻城,倭国天皇及权臣足利外逃。
先有坚船利炮,再有火\枪劲弩,倭人几乎已经丧失斗志,甚至沦落到听到“汉人”“大禄”几个字便惊恐不已的地步。
九月初三,倭国首都京都正式沦陷。
面对那样低矮局促,甚至堪称闭仄的所谓皇宫,卢实带头发出不屑的嗤笑,“如此犬舍也配叫皇宫?”
人在里面站着,能直起身子抬起头吗?
但这个时候,大禄的炮弹和火\枪子弹、天女散花等弹药也逐渐告罄,火力优势日益消退。
若要追击,未必不能取胜,但一来他们是异地作战,对方以逸待劳,不占优势;二来地形不熟,若孤军深入,恐有不妥。
“如今倭国上下如惊弓之鸟,短时间内无法组织有效反击。”秦熠说,“且我军数万将士连续两月作战,也需要休整,又有打下来的京都各类物资未曾收缴,不如暂时屯兵于此,以待来日。”
倭国地形狭长,多山多林,一旦分兵深入,反而是化优势为劣势。
而且我朝的火力压制威胁只存在于有过正面交锋的数个港口城市,一旦深入,遭遇那些倭国内陆的士兵,不知者不畏,说不得又是一场好厮杀。
现在的大禄将士已经疲惫,当务之急是养精蓄锐。
在他们休养的空隙,逃逸的倭国天皇一行势必会被某一处势力接纳,而这种恐惧也会不断散播、酝酿……
岑康与使者兼副官秦熠、顾问卢实等人召开作战会议,决定暂时驻扎京都休整,等待国内补给,并就地开设军工厂,徐徐图之。
再小的国家也是国家,而作为首都的京都又曾汇聚了整个倭国几代天皇、权贵,积累的财富可谓天文数字。
十月大禄舰队来接应后,回去的吃水都重了不少。
与此同时,早年滞留倭国的汉学院师生、工匠从各处赶往京都会师。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有十多年没回家了。
秦熠以使者的身份代表大禄朝廷对他们表示了慰问,肯定了他们多年来的牺牲和功劳,当场就有人痛哭失声。
这些人带来了大量倭国地形图和矿产考察图,众人看后却有些失望。
“这弹丸小国委实鸡肋了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嘛!”岑康牢骚道。
各色矿产都有些,但要么不多,要么开采艰难,若在以前倒也罢了,可如今大禄先后打下辽、高丽、蒙古和交趾,多的是易开采的富矿,对这些就有些看不上眼了。
一直在倭国勘探的矿工忍不住涨红脸分辨起来,“哪里少了嘛!看看那金银铜矿,多得很嘛!一年加起来几百万两也是有的!”
岑康自知失言,忙不迭赔礼,“误会误会,真是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嗨,瞧我这张嘴啊!
众人发出善意的哄笑。
再让你挑三拣四,嘴上没个把门的。
人家撇家舍业在海外一待十多年,容易吗?你也不好生安抚,上来就嫌弃,岂不是将人家半生心血视若无物?
这谁受得了!
这次刚从大禄来的同行便悄悄拉拉对方的衣角,小声解释了如今大禄的版图,后者听得目瞪口呆。
乖乖,他在倭国久了,竟不晓得外头世道变化如此之快,如今大禄疆域竟这般辽阔?!
相较于其他地势平坦的富矿,倭国这种地形复杂的,确实有点遭嫌弃哈。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同样的嫌弃也出现在大禄都城望燕台的朝会上。
占吧,相较占领别的地区……好像利润微薄了些;可不占吧,白打了,一旦撤兵,倭人必然死灰复燃……
种地?
国人最爱种地,但倭国海啸、地动频繁,又实在不像什么宜居之所,好老百姓恐怕不大愿意过去。若要强迫,那就变味儿了。
赵沛灵光一闪,进言:“不如以倭国为海外流放之地,一来不为他人做嫁衣,二来也可使囚徒开荒,算是物尽其用吧。”
因蒸汽机大规模利用,国内好些原本的广袤苦寒之地摇身一变成了聚宝盆,让那些囚犯占着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不如就叫他们去海外开荒。纵然遭遇天灾,出现伤亡,也不觉得可惜。
正好倭国火山、温泉极多,多硫磺,倒是很适合开设军工厂,生产弹药。
秦放鹤也说:“此言甚是,除此之外,倭国漫长广阔的海域也能养活许多人,流放人员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既可以消磨精力,且倭国四面环海,也不怕他们逃逸……”
平心而论,以现在大禄的人口,其实远不到需要对倭国扩张的程度,但局势发展并不完全受本国控制,机会就这么来了,放走可惜,谁知还有没有第二次呢?只好打。
况且等到了后世,科技真正发展起来,各国又将对领海展开激烈的争夺,有这么一片“自古以来”的海外基业,也不算坏事。有倭国和法兰西国作为海外据点,既可以牵制欧洲和北方俄国,后世的洲际导弹也能轻松覆盖全世界了。
所谓真理,都在大炮射程之内。
虽然他大概率没办法亲眼见证真正的盛世,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说白了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事情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定下来。
自盛和四年起,大禄开始向倭国稳定增兵、迁移流民,以京都为据点,逐渐向四面扩张,遍地开花。
盛和六年初,倭国天皇投降。
大禄方面以倭国国内有反对声音为由,要求倭国处死“和平的反对者”足利一族,并召集各地大名齐聚京都。
期间足利一族反,近半大名不听调遣,倭国天皇恼羞成怒,依据大禄方要求,将其定性为叛贼,出兵剿灭。
直至盛和七年,足利一族最后一名成员被斩首,各地大名或死或败,倭国已名存实亡。
盛和八年正月初五,大禄正式接受倭国投降书,并根据约定,将倭国天皇送上去往北方小岛的船,名为迁居,实为幽禁。
盛和十年,倭国最后一任天皇在北方岛屿的别馆内病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