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吾独尊(六)
除矿藏之外, 倭国四面是海,不仅多有虾蟹、鲍鱼、海胆之类的珍馐,也盛产各种珍贵绚烂的优质大海珠。每每都有经验丰富的渔民过去采集了, 制成极富东方韵味的饰品, 颇得各国权贵、富豪喜爱。
再则那里拥有广阔的海面和数量众多的大型对外港口, 且南北狭长,同时拥有极寒极热的气候环境和复杂的洋流,非常适合水军操练,倒也不觉得鸡肋了。
自水军以及部分军工厂一起搬迁到原倭国群岛之后, 大禄就正式开始对那里进行汉化。
最底层的百姓其实大多没什么政治觉悟, 高坐庙堂的是谁, 与他们无干。哪怕改朝换代, 也不过短短数日的惊恐和茫然,只要继任者施以仁政, 让他们感觉比以前好过了, 便会发自内心的顺从。
或许是秦放鹤之前说过的“慕强”特性发挥作用,倭国汉化的进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细细想来, 不外乎几个原因:一则历史上倭国曾向中原称臣, 如今也是旧事重演, 一回生两回熟;
二则此番乃天皇主动带头投降,又有“足利一族乱政,破坏两国友谊”的铺垫,矛盾转移;
三来倭国本就盛行汉学, 上流权贵更以通晓汉文、精通汉学为荣, 文化共通程度极高;
四则从十几二十年前开始大禄就排除万难,坚持在倭国设立汉学馆, 宁肯让教师们滞留多年也不撤走,当地百姓对这些已经习惯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坚船利炮强势撬开了倭国国门,歼灭了大部分精锐部队、铲除了反抗意志最强的高层。
剩下的百姓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哪有什么余力反抗?
天皇也好,皇帝也罢,对他们而言也不过一个空洞的符号,吸引力不比一碗菜糊糊粥更大。
所以当那些倭国百姓被要求穿汉家衣裳,学习讲汉话时,非但没有多少抵抗,反而还有种类似“啊,我等贱民竟然也能学习昔日只有权贵才能接触的高贵汉学”的微妙兴奋感。
当然,也并非全然没有反对的声音。
但这种声音面对滚滚历史洪流,显得如此微弱,不值一提。
久而久之,竟然也有倭国百姓觉得知足,反过来劝所谓的民间起义军,“那样强大的天/朝上/国,却不曾随便屠杀我等平民,还允许我们种粮食,为什么一定要闹事呢?”
你们闹事也就罢了,连带着我们也不得安生,真是晦气。
“你们,你们简直糊涂!他们连天皇陛下都害死了,你们是天皇的子民,竟然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背叛吗?”对方气结,却除了“忠君爱国”那一套,找不出别的反驳的话来。
有老百姓不服气,反倒被激出叛逆之心,“原本大禄也不曾攻打我们,分明是那些贵人们主动招惹,后来也是天皇陛下主动投降的,人家还将他好好送去别馆休养呢,好吃好喝不用做活,还有人伺候……”
如果那样的好日子都算被人害死,那干脆他们也被人害死好啦!好歹还能当人上人,受用几天。
起义军铩羽而归。
最底层的老百姓或许最愚昧,但他们也最现实最直接,除非被逼到绝路上,谁跟着你造反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天皇陛下都投降了,你我还别扭个什么劲!
不过这种程度的汉化,充其量也只是表面的顺从而已,要想他们真正把自己当成大禄人,主动维护大禄的权利,愿意为大禄赴死,仍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
至少要到三代之后,才能彻底消除倭国的痕迹和影响。
到盛和十年,大禄人口已逼近一亿一千万,海上丝绸之路越发成熟。法兰西国租借的港口城市日益完善,大批本国商人常驻法兰西。
这种中西方文化实打实的强烈碰撞和深入融合,迅速催生出另一种崭新的潮流,在后世文化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
因人口众多贸易繁华,文化兴盛,这座被更名为“龙港”的城市吸引了大批欧洲商人、学者前往探索,隐隐有成为新兴欧洲中心的趋势。
汉语成为当地官方语言之一,并进一步向法兰西国等欧洲国家渗透,通晓汉语的欧洲人也成了抢手货,多有贵族家庭聘请了去做教师,而模仿大禄人的穿着打扮也成了最受追捧的风潮。
当然,最好是闪亮柔顺的丝绸上面有精致手工绣花的,这种漂洋过海的奢侈品俨然成了各国上流社会的硬通货,价格可比黄金。
同年,大禄以秦熠为水军统帅兼大使,再次率舰队前往新大陆。
这是秦熠第二次以大使的身份出海,而这一次他们的随行航队中也有两艘蒸汽机船。
之前对倭战争,黑船曝光,消息经各国停留大禄的使者、商人传回各国,所以大禄拥有黑色巨轮早已不是秘密。
但大家也只是听说,却鲜少有人亲眼见过。
直到这一次,秦熠率领船队缓缓驶入法兰西港口,引发了堪比海啸般的剧烈反响。
那黑色船身在阳光下幽幽放着冷硬的光,向下投射出大片阴影,显示出言语难以描述的澎湃压迫和神秘感。
普通船只与它相比,活像不谙世事的孩童站在了巨人身边,后者行进间掀起的浪花都能将一众船舶推出去老远。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描述,永远也比不上亲眼见证来的震撼。
若非朝廷向法兰西国租借了整座城市,严禁国外船只出入,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可即便如此,也有多国探子和单纯好奇的人想尽各种办法想要一睹为快。
从大禄出发时,船上装载了许多货物,其中就有原倭国海域盛产的圆润海珠,这种特殊的珠宝与丝绸有着如出一辙的温润光泽,据西方人自我理解,这种温润的光泽恰恰符合了东方人内敛的品质,简直是天生一对。
不知从什么时候掀起了不成文的规矩,珍珠应以原产自大禄国的为第一等,搭配大禄国来的丝绸和刺绣,再配上同样那里产出的上等茶叶,那才是真正贵族应该享受的生活。
当然,如果自家的厨师还会一两样大禄风格的点心,那就再美妙不过了,简直能与国王的舞会相媲美啦!保管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会成为贵族们讨论的中心。
“这叫原汤化原食。”一位身材肥硕的欧洲商人如是说道。
这种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释,竟然深受欧洲人民认同!以至于大禄珍珠出口量连年攀升。
作为大禄国内有名的权臣之后、贵族成员,阿嫖和董娘等人也接到许多贵族乃至王室成员舞会的邀请帖子。
当她们应邀前往,第一次亲眼见证这种疯狂时,也深觉不可思议!
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认定为大禄最正统的贵族风范。
对此阿嫖还挺不好意思的,谁能想到在国内时,我经常被当作离经叛道的代表呢?
说来有趣,某次舞会上,阿嫖的一件外衣不慎丢失了一颗纽扣,竟被默认为新的潮流,于是接下来几天,城内立刻出现了一大群故意扯掉同样位置纽扣的贵族!
若谁纽扣俱全,反倒会被认为落伍了。
阿嫖:“……”
啊这……也行叭!
船队需要在这边停靠卸货,并进行补给,差不多停留了一个月。
期间有人无意中听到了欧洲盛行的地圆说论,大为震惊,还跟阿嫖等人笑,“这些蛮子真是滑稽,连天圆地方都不知道。”
中国虽然有张衡浑天说之类的说法,但天圆地方仍是主流,而且这也恰恰符合天子中心论。
阿嫖与董娘对视一眼,也笑,“话虽如此,可咱们也没什么实打实的证据呀。”
那人一听,倒也是。
董娘佯作不经意的说:“其实要证据也不难,他们不是说这世界是个球吗?若果然是球,自然能从一边绕到另一边。”
众人顺着一想,纷纷惊呼,“哟,这可怪吓人的!若不是个球,岂不要走到天边儿了?哈哈哈!”
一群人轰然大笑起来。
这话也不过顺口一说,真正往脑子里过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这听上去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天地呀,天地有多大?不知几万里也!
光是他们往新大陆出海,往返几个月而已,就生死难料,更遑论去探寻那遥不可及的天边。
那是只有仙人才能碰触的吧?
不过也有人随口来了句,“若真能办到,那我也是服气的!”
君臣的关系,统治的关系,与这天地究竟是方是圆的关系,寻常人是想不到那么深的……
待补给完毕,船队离开龙港时,众人愕然发现港口外多了许多闻风而来的本地学者、画家,另有许多船只试图跟随,但都被留守本地的大陆船队拦截。
只是这么一来,他国的水手难免好奇,大禄的船队声势浩大地往海的尽头去做什么呢?难道他们这么早就开始探索海洋了吗?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那样庞大又坚固的船只,所以才有这样探索的勇气和底气吧。
再次抵达新大陆的阿嫖等人特意先找了人迹罕至的地方登陆,然后立刻对周围进行勘探,在煤炭和金属矿产边驻扎。
如此一来,既可以尽量将与本地人冲突的时间延后,以逸待劳,又能尽快补充蒸汽机船和他们日常所需的能源,装载货物。
另外,既然要长期驻扎,说不得要建房子,她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在到过的地方尽可能多的留下汉文化的印记,建筑、壁画,甚至是雕刻、石碑乃至纸质皮质的文字记载等等,都可以。
“自古以来……”秦放鹤曾近乎玩笑的说过这样一句话。
最初阿嫖本人对此十分不解,但随着朝廷对倭国汉化的推进,她渐渐地有些明白了。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甚至种族的延续也是短暂不可控的,唯有文化,唯有遗址,才是某些人某些事曾经存在过的最强有力的证据。
有了文化,也就有了源头,有了根。
此次同行的除了固定的护航水军和炮手之外,还有大批矿工、铁匠、大夫,乃至工研所成员等专业人才,众人分工协作,效率极高。
在上次探访的基础上,他们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矿脉,然后立刻将携带来的蒸汽机零部件组合起来进行机械配合人工挖掘。
这是两片南北联结的大陆,地广人稀,仍有大片广袤的土地未被开发,如果足够幸运,或许他们能够赶在被原住民发现之前拉走一批矿产呢。
但这个奢望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机械运作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登陆大约三个月后,某座金矿迎来了不速之客。
之前与阿嫖有过往来的是印加帝国方,但这次为追逐矿脉,他们走的有点深,来的显然不是那个国家的。
对方一见面的态度就十分强硬且恶劣,嚷嚷了一通听不懂的语言之后,完全没有给阿嫖等人解释和沟通的机会,直接亮出武器,想用武力把她们赶走。
董娘很不忿,“我们打算以礼相待,他们怎么这样呢?而且就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咱们都来这么久了,连有人生活的痕迹都没有,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地盘!”
单纯就这一带来说,你们还不如我们到得早呢。
阿嫖忽然冒出一种想法,或许对方压根就没想到己方是外来的闯入者,而是将他们当成了这片大陆上土生土长的另一个部落或国家!
这就很有趣了。
如果有另一波原住民的佐证,岂不就越发能够证明父亲经常说笑的“自古以来……”
正思绪飞舞间,对面却已经完全不守江湖规矩的放箭了。
如果有倭国人在场,一定会震惊于他们这种不要命的行径,因为接下来阿嫖等人拿出来的分明就是曾在倭国领土上大杀四方的先进火铳,甚至还是上一次的改良版。
这种东西对于新大陆上还停留于铁器阶段的原住民来说,实在太超过了,他们非但没有感觉到害怕,反而觉得滑稽:这种一点也不尖锐的东西能干什么呢?恐怕连柴火都劈不开吧!
他们越加嚣张的挥舞着长矛上前,然后伴随着一声闷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一头栽倒在地。
子弹将他的头颅开了个小洞,粘稠的鲜血潺潺流出迅速浸红了下方一块地皮。
“巫术!巫术!”
原住民惊呼道。
他们的人被一根奇怪的冒着火星的铁棍子打死了!
这次会面以流血的闹剧收场,也不知对方回去后怎么商议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又鬼鬼祟祟在周围探查了许多次,但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贸然进攻。
也许是畏惧不知名的力量,也许是发现阿嫖等人真的没有对外侵略的意思,对方慢慢平静下来。
双方暂时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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