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岳父
跟被寄予厚望的孟府大公子不同, 孟家二公子因着过于离经叛道、不务正业,让孟跃没少头疼。
林娇往日与他有些交情,隐约还记得他院子的位置。
显然, 府里的下人都是忙着寿宴的事情了,她走了许久, 路上也没见着人。直到她走进院落都是如此。
也不至于被冷落至此吧?难道这些年他过得很差?院里那棵桃花树正盛开着, 风中不时有花瓣缓缓下坠,林娇走了过去,伸手接住了一朵。
这院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也是,孟明远怎么会是乖乖待在这里的性格。
今日大概是要无功而返了。这么想着的时候, 一转身,林娇却看见了倚坐在回廊栏杆上的人。他们有三年未曾见面了, 男子比自己记忆中要长高了许多,曾经略带稚气的脸庞更是成熟稳重了不少。
不变的是那双含情的桃花眼, 看谁都像是满眼深情,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在这飘着桃花的院落里, 林娇眼里闪过惊艳,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明明是一身月牙白的素衣的,怎么会被这人穿得……如此妖娆?
“真是稀客。”孟明远头往旁边的柱子上歪了歪, 低沉的声音慵懒随意,“林七姑娘,怎么会来这里呢?”
林娇被拉回了心神, 说出了自己一早想好的说辞:“我迷路了, 也不知怎么的……”声音没忍住越来越小,“就走到了这里。”
“那还……”孟明远停顿片刻, 那含笑的眼里明显是不信的,“真是巧了。”
林娇不自在地别过头。
还是太莽撞了,他们都这么些年没见了,自己居然真的就这么闯过来了。可是再抬头对上孟明远的眼睛时,她又觉着,这个人兴许还是没变的,她在那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纯粹。
“孟明远,”一瞬间,她又恢复正常了,“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你有约吗?”
颇为理直气壮的语气。虽然自己被退婚了就把主意打回来确实不太好,不过自己也没逼他嘛,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孟明远原本轻佻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直白而无所顾忌。明明也不可能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声,却还能用那样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出这种邀请的话。
她是怎么能这么任性而坦然?却又偏偏轻易就能让自己……
孟明远的万千思绪,在看到回廊对面的另一人时,又迅速收敛,很快换上了原先不羁轻佻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七夕这种节日,京城想要约我的女子,能从南门排到北门。啧……”说话间上下一打量站在那里的林娇,“七姑娘估摸要排到明年了。”
还没被这么对待过的林娇脸气得微红,从孟明远的脸上,也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假装的。管他呢,不愿就算了,自己还能求着他不成?林娇愤愤地想着,又不是非要成亲,实在不行,等皇帝想起自己的时候,她装死就是了。
“哼,你以为想约我的就少吗?”她气势上还是不甘示弱。
孟明远一挑眉:“我还以为,林七姑娘是被退了婚,这么恨嫁,自己送上门呢。”
若说他上一句奚落,林娇还有心神辨认真假,一听到这句,她的脑袋已经轰得炸开,脸也通红:“像你这样寻花问柳的人,我还嫌脏呢!我便是送上门,也是送给裴大人那种洁身自好的。”
她是一时太恼了慌不择言,从小到大跟孟明远的斗嘴,她就没占过上风。
至于为什么提起裴景?林娇眼光高,京中子弟,她其实大多是看不上的。刚才这么一激动,脑海里便只闪过了这么一个名字。
说完之后,看着孟明远笑容僵住的样子,她也有些扬眉吐气。结果下一刻,在看到角落里走出来的人影时,她整个愣在原地。
那一身藏青色长袍往这边走的人,可不是裴景。
真论起来,裴景也没有比孟明远更好看,可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夺去旁人所有的目光。
无论是他身上衣物的颜色,还是周身的气场,跟这园子都是不搭的,可奇怪的是又莫名和谐。
被他墨色的眼眸注视着的时候,林娇却只觉着心虚,她不知道是为了自己对孟明远的邀约心虚,还是自己刚才居然说了那种话。却没看见对方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在昭示着不错的心情。
林娇自从出了病里后,就再也没有同裴景见过面了,甚至是刻意躲着的,总觉得在这个人跟前,自己会变得奇怪起来。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也迷路了?林娇的脑子开始晕晕乎乎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一开始的心思。
孟明远脸色也不好,他自然是知道裴景在这里的,方才两人一直在屋里,自己是知道林娇来了才出来的。他只是没想到,裴景也会现身,毕竟……他以为这人应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来了这里。
不可否认,孟明远方才是有意在裴景面前这样说的,却没想到林娇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裴景的名字。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吗?自己倒成了笑话。
裴景已经站定了。
他负手而立,看着回廊下的人:“林七姑娘。”仿若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招呼,可那双眼睛,总像是藏着其他的话。
“裴……裴大人。”回过神后,刚刚张牙舞爪的奶猫这会儿乖巧无比,“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看着乖乖站好的女子,裴景眼里不自觉露出些许笑意。
“病都好了吗?”他又问,话里带着隐藏的关心。
林娇想着,还不是拖了他的威慑力的福,喝了那么多的苦药,能不好吗。
“是的,都好了许久了。”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会儿却是紧张起来了。这是她做了那么长的梦后第一次见着本人了,林娇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从男人的眼睛向下,略过高挺的鼻梁,在那轻抿的薄唇上停留了一会儿后,又移到了胸口。
总觉得,这个人的身体每一寸,她都是熟悉的。
林娇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飘忽不定的视线已经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了。
都怪那个奇怪的梦!让她如今也这么奇怪了!
“哦?”裴景仿若感受不到她略带侵略的眼神,脸上反而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昨日敬国公还说你尚未痊愈。”
他这么一说,林娇才想起来自己为了不见他,是让父亲这么说来着。她怎么把这茬忘了?完了,会不会给爹爹招惹麻烦?
“那个……虽是好了,”林娇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帕放在嘴边轻咳两声,“但也未好彻底。”
拙劣的演技。孟明远这么想着,他们之间,连自己都察觉到了,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可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是如此。”
林娇也不知裴景信了没有,只听他这么一说。自己是真的同这两人待不下去了,于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只想快点溜之大吉。哪里还记得最初的目的。
只是一脚还没踏出园子,就听裴景的声音再次传来。
“洁身自好,”他重复了一下方才林娇对自己的评价,“七姑娘谬赞了。本官……日后也当自勉之。”
她一时冲动说的词,如今被这人这么煞有其事地说出来,再想到刚刚说的什么送上门,林娇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大约是自己的错觉,裴景说这话的时候,隐隐有调情般的口气。尤其是她回头时,撞进了男人眸子里零星的笑意,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
她的心跳像是停滞了一瞬间似的。
真是奇怪的人!林娇一扭头跑掉了。
她一走,院里就只剩下了两个男人,裴景方才的笑意已经悉数冷去,转身也往院外走了,却突然被孟明远叫住。
“玄知,”孟明远难得用上了正经的声音,他看着男人的背影,“若我也喜欢她,你不介意我跟你争吧?”
裴景眼皮都未抬,语气波澜不惊地不答反问:“国公爷家的女儿,你要争吗?”
孟明远表情凝滞了。
林娇来的目的,他知道。
他也知道,自己只要伸出手,她现在很有可能就会就会选择自己。
可是,就像裴景说的那样,那是国公府的女儿,自己若是要争,争的就不仅仅是她了。
“你变了许多。”孟明远挑眉,若是以前的裴景,不会这么泰然处之的。
现在的他,足够包容。连陆思明那样的角色,明明动动手指就能压死的,他也没那么做。
他与陆思明,都有顾虑,都要抉择,要取舍。唯独裴景,似乎只要林娇在,就不可能存在第二个选项。他对林娇,便是如此坚定的。
输给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不能跟大哥争。”
裴景没有回应,有些事情,不是他想与不想就能左右的。男人的思绪有些跑偏,娇娇的眼光倒是有一种惊人的相似,选的都是善良得过分的人了。
那自己……是不是差得有点远了。
“但是,”孟明远又开口了,“有一点我很好奇,玄知,你为什么想帮我?”
对于几次三番助自己躲过大哥暗计的人,孟明远看不透,也做好了不会被回答的准备。却意外听到裴景的声音传来。
“我欠了你,一个人情。”男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语声幽远。
孟明远一愣,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裴景什么时候欠了自己人情。
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孟明远知道他无意再说,又开口:“我听说父亲现在是准备让大哥娶她,你可得小心点。”
“她不会同意的,”裴景重新抬脚,“她的眼光……向来不错。”
所以陆思明也好,孟明远也好,都会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陆思明知道自己的家族,会委屈了她。孟明远知道,他自己都处境艰难,护不住她。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林娇可以多么坚韧。
裴景想把林娇当做名花来呵护,但并不意味着在他心里,这人就真的是柔弱得经不起一点摧折的娇花。
她可以如名兰的高贵,也可以如野草般坚韧。
裴景如今不需要她的坚韧,她不需要懂事,不需要知书达礼,不需要跟别人一样做不喜欢的事情,这一次,他会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孟明远回味了一下他的话,若有所思:“我是不是可以当做这是在夸我?”
***
另一边客厅那边的人却正找林娇找得着急。
林蕊看着林娇和孟承安一起走的,只是孟承安都回来了,还不见林娇的踪影,寻了一圈无果后,忙偷偷告知了林锦正。
林锦正任何时候都是懂礼知进退,顾及大局的,但涉及林娇的事情除外。
所以没一会儿,孟阁老也知道了。
孟承安被叫去问话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孩儿……”他面露为难地停顿了一下,“孩儿有其他事情处理,就让七姑娘先在园子里了。孩儿本以为,她是识得路的。”
国公爷唇一抿,脸色几乎是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寄出来的:“大公子就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了?”
对于他的怒气,孟承安心里很不以为然,又不是个小孩子了,左右还是在府邸里,有什么可紧张的?还有区区一个敬国公,也敢在父亲面前这么同自己……
他眉头才刚刚皱起,啪得一声耳光,打得他耳朵与脑袋一起嗡嗡作响。
孟承安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他万万没想到,父亲会为了那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动手打自己。
这是偏厅,并无宾客,但也有不少孟家人在场。父亲怎么能!
可在看到孟跃阴沉的视线时,孟承安方才的愤怒又变成了恐惧。
把这一切收在眼底的孟歆柔敛了敛眸。
她这个大哥,可真是糊涂。她也猜到了,大哥从岳州带回了个情人,想来刚刚也是那情人出了什么幺蛾子,才会把林娇丢去了一边。
可惜大哥低估了敬国公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父亲对敬国公的礼遇,从不是碍于情面做做样子。落魄时期无数次的被施以援手和知遇之恩,对于父亲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小时候他们家徒四壁,连饭也吃不上的时候,是林锦正亲自上门送的钱财,父亲那时感激零涕的样子,她如今也记得。
“爹……”孟承安小心谨慎的声音已经完全没了刚刚的不耐,他这会儿大概也意识到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孟跃看也不看他一眼了,转头面向林锦正:“清砚,都是我教子无方,我已经命下人去园里找了。等会儿让这混小子同七丫头赔不是。”
林锦正也没想到他会真的这样不留情面地打了孟承安,其实只要是在府里,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他只是无法容忍夭夭被人这么冷落。
又不是多稀罕这个孟府嫡长子。
可如今孟跃都当着他面这么做了,林锦正也不好再计较。
“既然大公子是有事要忙,我方才也是太着急了。”只是那笑容是显而易见的勉强。
听到这个有事要忙,孟跃脸色又是一沉。他哪里不知道他这个儿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忙,枉费自己花费了这么多心血栽培,却是个如此拎不清、轻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
于是林娇还在慢吞吞往回走呢,就被来寻的一堆下人簇拥着往偏厅里去了。
她被带过去时,看着堂厅上严肃的众人,脸上更加迷茫,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孟大人,爹爹。”
女孩子甜软的嗓音和无辜迷茫的眼眸,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林锦正还是象征性地沉着脸说了她两句:“跑去了哪里?知不知道多少人兴师动众地找你?”
他虽然是这么说着,视线又不动声色把女儿打量了一番,确定是没有异常才放下心。
林娇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孟承安,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了一股类似于不甘的情绪,她虽然说不清,但总归是不善的。
“我……”她才委屈呢,“我一个人,又不认得路,所以迷路了。”她咬唇,低垂的眉眼看着满腹委屈,惹人心疼得紧。
林娇旁的什么都不会,装可怜却是信手拈来。
孟承安接收到父亲严厉的眼神,哪怕心里诸多不愿,也不敢真的忤逆他,压下满心的不甘后,上前两步。
“全是我的疏忽,是我心急之下忘了七姑娘并不熟识孟府。承安在这里给姑娘赔不是了。”
他说着还弯了腰,不管是不是真心的,好歹是礼节做全了。
两人这会儿面对面,林娇才看清楚他脸颊上的红肿,惊讶之下径直问了出来:“孟公子的脸这是怎么了?”
孟承安脸上有一瞬间的难堪,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父亲打的。
“你承安哥哥不知道照顾妹妹,该打。”还是孟跃在旁边笑着说道,像是玩笑一般,“七丫头,以后他再怠慢了你,你就跟孟叔叔说,孟叔叔给你出气!”
林娇才反应过来,孟承安这是因为自己挨打了。
想着自己刚刚被他那么丢下,心里自然是解气的。但对方到底是孟家嫡长子,她没再拿乔,好言替孟承安说了两句话。
这事才好歹算是揭了过去。
孟跃有意无意递过来的大大小小的钩子,林锦正是一概不接的。他哪里看不出来,孟跃这是想让娇娇嫁进去。
都说岳父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也是对的。陆思明的时候,他觉着对方太过寒酸,到了孟家,他又怕依着孟家的权势,和孟承安未来的地位,他可能护不住夭夭。
往高往低俱是愁人。
林娇却是不知老父亲要愁白了发,她正同孟歆柔在角落说着话。
“你这三姐姐倒是对你上心,”孟歆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林蕊,“这么多人,你不见了,她却是第一个发现的。”
林娇还是听了她说才知道,略带婴儿肥的脸上漾出小小的梨涡:“这是自然,我们是姐妹嘛。”
孟歆柔轻笑着拉过她的手:“你这模样,倒是让我醋了。”
不同于心思简单的林娇,作为同样需要战战兢兢走好每一步的人,她能看出来,这个林蕊并不简单。
只是这个人对林娇,也是奇怪的。这般夹着目的,又确实带着真情。倒是……跟自己有几分相似了。
“这有什么好醋的?”林娇笑,姐妹又不比夫妻,自是越多越好。她招手将三姐姐也叫了过来,三人乍一看也和谐,林娇却不知,那两人连对视都少。
果真,太过相似的人,是很难做朋友的。
***
自从上次闹了林老太太那么一出后,林韵诗倒是学着老实了不少。
她日日陪着柳姨娘吃斋念佛,安分了好一些时日,林锦正才终于解了她们的禁足。
只是在那之前,要求她好好跟林娇道歉。
林韵诗来的时候,林娇正睡在躺椅上轻轻摇动,美人肤如凝脂,偶尔掉落的花瓣却也只是让人觉着人比花娇。落在旁人眼里大概便是美丽的画了,然而林韵诗只觉着心里更堵了。
她冷哼一声,完全没有在林锦正面前的忏悔:“林娇,我是不会跟你道歉的。不管让我再说多少遍,不是我指使丫鬟推了你的。”
林娇原本的笃定,在看着她毫不避让的目光,倒也确实迟疑了几分。
还没想明白,就听着她继续说了:“若说林蕊是清清白白的,我可不信。她能像条狗一样地跟在我后面,再反咬一口,就迟早有一天也会这样对你的。”
这话便让林娇不高兴了,秀眉微微蹙起:“是不是你指使的,犯事的都是你的下人,怎么污蔑到三姐姐身上了?”
“三姐姐?”林韵诗气极反笑,她怎么不知道林娇是这么好讨好的一个人,这个林蕊可真是好手段,“你倒是叫得亲热。不过也罢,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就最好永远不要落在我手里。”
她跟林娇,彼此都争了这么多年,没什么好伪装的。
显然林娇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林韵诗要是真的跟她道歉,她才会意外。
这会儿看着这位姐姐眼里毫不掩饰的恨意,她又将身子慢慢躺下去,手上团扇轻摇着,语气重新变得无谓。
“随你好了。”
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眼看着人走了,浅画着实看不下去:“不是说来道歉吗?这哪里是道歉的态度?不若就跟国公爷告上一状,再关她些时日。”
林娇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认识林韵诗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习惯了如此。这人会好好道歉才是怪事。
躺椅轻轻摇晃着,林娇视线向上,她有些走神,近来都是如此,每次走神想着的,却都是裴景。
旁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会做这种梦,难道真的是对他有什么想法?
这个念头升起时,林娇的团扇马上搭在了脸上,掩盖住一瞬间的心慌。她一边觉着,这是绝无可能的,另一边又隐隐想着,若非要择一夫婿,梦里的裴景,好像也不是不行。
就这么胡思乱想之间,身上原本和煦的暖阳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没了温度,第一滴雨滴滴落在眉心时,林娇也听到了绿莜的叫声。
“变天了!快让姑娘去屋里!”
林娇睁开了眼睛,院里的下人们都忙碌起来了,将不能淋雨的物什往屋里挪,浅画早就把丫鬟拿过的伞撑了起来。
“姑娘,还是回屋里去吧。”
这天变得可真是快,林娇看了一眼已经灰蒙蒙的天,倒也没有异议,若是淋了雨生病了,就又该喝那苦药了。她被丫鬟簇拥着往屋里去,才走到了回廊下,刚刚零零散散滴落的雨滴,已经转瞬在身后成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她停驻脚步回头去看密集的雨帘,砸在花草树木,亦或是地上。
丫鬟们正面色匆忙地在把院里的书往里搬,那都是林娇的藏书,原先想着天气不错,才都拿出来晒太阳的。
绿莜看着她的视线,还当她在心疼自己的书,忙催促下人。
“快一些,动作轻点!别把书撕坏了。”
说完才看向林娇:“姑娘,不打紧的,等天晴了,再晒一晒就是。”
她却不知,林娇这会儿的走神,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书。她只是想起了似曾相识的情景。
在梦里,雨中搬书的是自己。
被打湿后的纸张极为易碎,林娇又不懂得轻手轻脚,手一抬,被摊开的纸张就被轻易地撕开了。
原本就因为知道自己闯祸了而惴惴不安的林娇,在看到被撕成两半的纸张时,嘴唇轻咬,又气又急。
她只是想趁着天气好,把裴景的书晒一晒而已,怎么老天爷就跟自己作对?裴景那么宝贝这些书,如今还被自己撕了。
陌生的愧疚之情,让她在雨里来来回回地屋里屋外跑,只为了尽可能地多拯救一些书。
直到裴景的声音传来:“林娇!”
低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她回头看去,院子门口的屋檐下,是刚刚回来的裴景。林娇的心口一颤,惶恐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男人坐在轮椅上,平日里没有表情便有几分骇人的脸,这会儿因为怒气更让人觉着可怕。
她呆愣地站在那里,想着怎么解释,却没看到裴景的脸色越来越沉。
“过来。”
听到这话,林娇第一反应却是看了一眼地上的书:“可是……”
“过来!”
眼看着裴景的手伸向轮椅了,担心他行动不便的林娇这才赶紧跑过去。浸透的雨水让她的衣物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额头与发梢的雨水也是一滴滴滴落。
一向爱干净的女人这会儿却完全顾不得这不适。
“裴景……”
女子局促不安地搅动着手,她应该是还没学会怎么道歉,但即使没说对不起,那嗫喏的声音里也不难听出歉意。
裴景只是看着她鬓角发梢上滴落的雨水,伸出了手。
林娇微微一愣,常年握剑的手显得有几分粗糙,偏偏那动作却是异样的温柔。
“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躲吗?”与轻柔的动作不同,这声音里还是能听出责怪的。
林娇想着,似乎是从刚刚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有落在那些书上一下。
她的鼻子一酸,这是什么心情呢?林娇也说不清,原本的几分害怕,在意识到裴景只是担心自己淋雨时,都悉数散去了,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可她倒像是受了委屈。
在她失去了所有,从众星捧月成为飘零的浮萍后,裴景已经逐渐成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我是想帮你做点事情。”解释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林娇揉上了眼睛,那里已经泛红。“我不知道会变天。”
裴景的手又替她擦泪,语声无奈地软和了不少:“几本书而已。”
“可是,那不是你的宝贝吗?”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哪有你宝贵?”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若是不听内容,任谁也想不到这语气是在说情话。林娇一时间止住了眼泪,看他的眼里泪光闪烁还带着几分茫然。
这让裴景脸上的笑意深了些,收回了手。
林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直到一声惊雷,把她吓着一跳,人下意识一激灵地后退。
她其实并非害怕,只是这雷声太过突然,才有了这反应。
“害怕吗?”
在听着裴景这么问时,身体先于脑子动作了,她点了点头。
又一道闪电传来,林娇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握上了。拉她的手微微用力,她只觉得一阵失重,下一刻,便稳稳地落入男人的怀里,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清冽竹香。
裴景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在看到女人单薄的身躯不自觉微微颤抖时,就想把她拥入怀里了。这雷声,就像是顺势而为了。林娇原本是丰腴而又不胖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清瘦。
他低头,对上了女人湿漉漉的眼睛。
哪怕是吃了这么多苦,那双眸子依旧是清纯如初,这会儿正怔然地打量着自己,像是在探究自己在想什么。
依她的脑袋瓜,大概是探究不出来什么的,可裴景还是被她看得莫名耳根微微发烫。他的手抚上了林娇的头,将那颗小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也隔绝了目光。
林娇只觉得那双宽厚的手掌,在下一次的雷声传来之前,捂在她的耳朵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这个原因,周遭的一切都寂静下去了。唯有裴景的心跳声,随着胸膛的起伏,一声声传来,竟然慢慢与自己的心跳一致了。
直到裴景的手拿去以后,林娇在他怀里动了动。
她瞄了一眼院子里散落一地的书册,看着好不凄惨。又想起两人刚刚的对话,不知怎么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头顶传来男人疑惑的声音:“笑什么?”
林娇想也未想便回答了:“这么一想,我像是话本里耀武扬威的可恶宠妾了。你的书是被你厌弃的正室。至于你,就是宠妾灭妻的坏男人。”
没头没脑的联想,却让裴景眼里也多了几分笑意。
“那为何它是正室?”
“谁让你老是看书的,”林娇抬头
,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现在好了,你只能看我了。”
“嗯,”裴景全然顺着她的话,这一次,终于直视了林娇的目光,“你比书好看。”
“姑娘!”
绿莜的声音将林娇的思绪全部拉了回来,林娇啊了一声,收回看向院里的目光。可裴景的身影就像是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
她在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怎么会,有如此逼真的梦境?以至于她如今一想起,就觉着是亲身经历了一般。
“姑娘,还是先进屋吧,那些书册若是损坏了,再买就是了。”
林娇没有回答她,只是突然开口。
“绿莜,你觉着……裴景怎么样?”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说这个名字说得无比顺口。绿莜却是诧异不已,姑娘说的怎么样是指怎么样?
“裴……裴大人吗?”
“嗯。”
绿莜思索着,小心翼翼回答:“自是……很好的。”
林娇若有所思,姑且……再想想吧。
***
这场暴雨并没有如平常的夏雨一般来去匆匆,反而缠绵了小半个月。
好好的七夕节,自是也热闹不起来了。
林娇订做的新衣被送来时,她靠在窗前,只斜着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姑娘,”绿莜看她兴趣缺缺,笑着过来想逗她开心,“您不是几月前便念叨着新衣了?这衣物已经洗过了,香笼也熏过了,要不试一试?”
林娇反而更没精神地往窗柩上趴下了,她的手往外伸,苏缎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上移,露出白皙光滑的胳膊。
“新衣有什么用?”忿忿的语气里颇像小孩子在赌气,“又出不去。”
绿莜好笑,但也忧心地看了一眼窗外。
可不是,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可如何是好,姑娘每日呆在房里,也该憋坏了。
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心地瞥了一眼林娇,试探性地开口:“奴婢方才从前院过来,似乎听说裴……大人……”
她才说了一个裴字而已,方才还无精打采的人已经直起身子转身看过来了。毫不掩饰的发亮的双眸,让绿莜哭笑不得,姑娘还真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只是前段时间不还是避而不见吗?怎的现在又像是感兴趣了?
她忍着笑意,接着把话说完了。
“说是裴大人这会儿正在府上。”
裴景来府上做什么?找爹爹的?林娇也意识自己反应得太过了,清咳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她前两天想试一试跟孟明远接触接触,可看着那臭小子欠揍的模样,已经完全没了心思了。也不全然是,林娇仔细回忆着,似乎当时是从裴景出现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有升起那样的心思。
林娇似乎没办法把梦里的男人和自己平日里看到的男人重合起来,但细细一想,又并非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的。
心不知怎的烦躁起来,随着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明显。
“对了,”绿莜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之前姑娘病着的时候,裴大人还说有事相求,只是到现在也不知到底是何事。”
这话仿佛给林娇点了醒。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一茬?
女子的目光往一边的新衣上瞄了瞄:“既然新衣都来了,还是试试吧。”勉勉强强的语气却怎么也挡不住期待的眼神。
绿莜轻笑:“诶!”
说着一边招呼下人过来准备,一边伸手将被举起的窗柩放下了。
***
因着暴雨的原因,大梁各地水灾不断,裴景来国公府,也是同林锦正商议此事的。
各地洪泄灾害,百姓受苦,林锦正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出钱出力。只是他心里也还有旁的忧虑,今日早朝,皇帝又发疯似地指责天降异象,俱是因为中宫之位品行不佳。
谁都知道那只是他想废后的托辞。
可这一次,大概是在孟阁老的授意下,钦天监也顺水推舟地默认此事,这下,废后是势在必行了。
那个疯子很快就会提出让夭夭进宫。
可如今最让人为难的,还不是此事。孟阁老已经是明示想让夭夭嫁进孟府,大约是知道瞒不过他孟承安带回来的女子的事情,所以承诺了一定会处理好。
这让林锦正的处境更加尴尬了,有孟家嫡长子在这里,他还能怎么选?选谁不是拂了孟阁老的面?
但让夭夭嫁进去,怎么想都会受委屈。
他竟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了。
“那若无其他事情,本官就先行告退了。”
裴景的声音,让林锦正压下满心的忧虑,但不知怎么的,他想起绿莜曾经跟自己报过的事情,心里一个念头微起。
“此事还要烦请裴大人费心了。”
林锦正起身送客,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却听裴景又突然开口问:“七姑娘的身子已经全好了吧?”
林锦正心思一动,面上不显:“多谢裴大人挂念,已经是好了。”
台阶下陈迟已经撑着伞了,裴景却没有立即动。
“病虽然好了,身子还是要补的。”他语声淡然,却又不难听出里面的关切,“我那里有上好的人参,若是国公爷不嫌弃,改日本官送来府上。”
场面一时安静得只剩了雨声。
林锦正没有立刻回答,眼前的男人早就已经不是自己能轻易看透的存在了,可是这会儿,他却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目的摊开给他看了。
他问的是人参,自然也不仅仅是人参。
裴景似乎是很有耐心地在等着他的回应,挺拔的身姿,坚毅的侧脸,都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可林锦正却发觉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小指微微蜷缩。
竟是在忐忑。
国公爷眼里藏住了一丝笑容。
平心而论,若真是要做个选择,裴景无疑是最佳的人选。只是……
“多谢裴大人的好意了,只是小女向来不喜喝药,只怕会糟蹋了。”
他也得问过林娇的意思。
裴景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至少林锦正这里,算是默许了。即使是他,刚刚的等待里,也确实紧张了一瞬。
这会儿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微微颔首:“赠送只是我的一番心意,七姑娘愿不愿意服用,随着她的心意就好了。”
这话里的宠溺与纵容,已不再掩饰了。
林锦正眸色微闪,如果是裴景的话,确实就能解决眼下所有的困境了
第25章 帮忙
暴雨下得小了一些, 陈迟打着伞跟在裴景身边。
他能感觉到大人心情不错,想来应该是说服了岳父吧?他在心里打趣,原来就算是大人, 面对老丈人也会紧张啊。
如今计划到了这里,想来也该慢慢收网了, 总言而之先娶回家总归是错不了的。
他正想着, 眼前突然闪过一抹水红色的身影。
余光瞥到大人已经停住甚至后退了两步,陈迟眼疾手快挡在眼前,一把扶住撞过来的女子。
“哎哟, ”娇滴滴的女声,似乎是惊魂未定, 又急忙道歉,“对不起。”
女子抬头时, 陈迟认出来了,这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嘛, 这是禁闭出来了?没有错过林韵诗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陈迟心里了然, 这怕是冲着大人来的。
但他面上还是分毫未显, 确定了林韵诗无事后,立刻松开了手。
“姑娘小心。”
林韵诗很快便收起了心里的失望,浅笑颔首示意:“多谢公子。”说完, 视线便转向了她身后的裴景。
这场景,她大概已经准备了无数次,所以抬眸的角度, 略带后怕娇柔的声音, 无一不拿捏得精准而楚楚可怜。陈迟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惋惜, 大人眼里除了七姑娘,是容不下另一个人的。
“裴大人。”
裴景只淡淡嗯了一声,径直就转了视线向前。
男人冷漠的反应并没有让林韵诗沮丧,她已经观察了很久了,这人向来对谁都是如此。
虽然说不上多喜欢,但是在国公府想跟林娇一较高下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唯一能做的,便是夫家压下林娇一头。所以林韵诗特意推掉了其他的婚约,就是为了这个人。若真的能嫁给他,就不仅仅是压林娇了,甚至整个国公府在她面前,谁敢放肆?
况且这样俊朗又手握大权的男子,想要心生仰慕也并非难事。
京城对裴景投怀送抱的女人自是不在少数,林韵诗却从未见他对任何一人上心。想来不是有难言之隐,便是心有所属。
依着裴景的家世,若是心有所属,谁能拒绝得了?何至于现在还孤身一人?那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林韵诗并不在意,她要的就是裴夫人的位置。
“裴大人,”她在裴景走远之前叫住了,“小女子一直有话想跟大人说,若是方便,能否借一步?”
聪明人向来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的,林韵诗自信满满,觉着自己无需多言,却没看透裴景眼里的不耐。
“男女私下授受不亲,”裴景神色淡淡,“二姑娘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林韵诗看了一眼陈迟,似乎是难以启齿。陈迟视线若无其事地往旁边漂移。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位二姑娘了,还没有谁能在大人的冷眼下坚持这么久。
虽然不能私下交谈,可机会难得,林韵诗贝齿轻咬,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裴大人,你我少时的婚约,想来大人并未放在心上。小女子却……不能释怀。也一直想寻着机会告诉您,当初的解除婚约,并非我所意。希望大人能不要放在心上。”
林韵诗觉着自己的说法也找不出问题,毕竟她那时候才多大,哪里是自己能做主的?
却不知眼前这人已是活过一世。
“一个残废,还是庶子,也想肖想本小姐?”
前世林韵诗趾高气扬的样子,他隐约还记得。若说耻辱与恨意,倒是没有,原本这个婚约就只是国公爷过意不去的许诺,能不能成,他是无谓的。
那时候,便是直接解除婚约,他也不会有任何想法。国公爷不在了,林韵诗仍然是国公府的小姐。他一个靠军功向上爬的人失去了双腿,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却没想到她把林娇送了过来。
不过这到也成了自己唯一值得感激的一点了。
林娇靠近时,正好听到了林韵诗提起婚约的事情。
她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件事,如今被这么一提,回过神后刚刚的好心情一瞬间就没了。
梦里,裴景是个不受家族待见的庶子,是被遗弃的废人,林韵诗才让自己嫁了过去。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
她还不至于去跟林韵诗争同一个男人。
胸口闷闷的,忽略那一丝不快,林娇提起裙摆想要转身,手上的宫铃随着动作微微作响,那声音几乎是淹没在雨声中,并不起眼的。男人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看了过来。
林娇在转身前一刻对上那双凤眸,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听着男人又缓缓开口。
“婚约之事,原本就是国公爷的戏言而已,本官从未放在心上,二姑娘也不必介怀。”
这三言两语间,竟是连他们有过婚约都不愿意承认了。
裴景同林韵诗说着话,视线却是看着林娇的,林韵诗自然也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顺着看过去,那里站着的是林娇。
她也没错过裴景眼神一瞬间的柔和。
林韵诗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会?而男人在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已经抬步走过去了。
雨水带着凉气被风时不时地吹过来,林娇停在那里动弹不得,男人那双眼睛,跟梦里的,真的不差分毫。甚至是那藏在眼里的温柔与丝丝缕缕的情愫,和他走向自己时眼里再无他物的专注,都是那么相似。
女人咬住唇,有些恼,怎么总是被那梦境扰了心神?可心,当真是一刻也安定不下。
“林七姑娘。”裴景站定在她身前。
林韵诗怔在了原地,因为才被冷面相对过,所以她知道,这声林七姑娘有多温柔。
她无法相信,裴景喜欢的,会是这么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
林娇的手依然紧紧拽着那水蓝色流仙裙的衣角。
她现在理应回应一声,或是避开自己如此不加掩饰的目光。可在这一刻,她想的却是,梦里的他们,自己似乎没有看到结局。
也或许是梦了,只是自己忘了。只隐隐记得,泪水曾经从这双眼睛里滑落过。她还真想不出裴景哭的样子,用这双好看的眼。
漆黑的眼眸像是一个漩涡要把她吸入其中,彼时,她也称赞过的。
“你的眼睛真漂亮,如果有来世,我第一眼认出来的,一定会是你的眼睛。”
梦里,她捧着男人的脸,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最后在那眼睛上落下一吻。
“七姑娘?”不知是不是迟迟等不来回应,裴景又叫了一声。
林娇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无礼了,别扭地转开了,只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一时间,没经过大脑的话竟脱口而出:“裴大人的眼睛可真漂亮。”
雨中,她的声音缓缓传来,仿佛是在信守这隔世承诺,让裴景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于怔然的表情。
回过神时,林娇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唐突。她觉着丢死人了,怎么能对一个陌生男人说这种话。她是做梦了,人家可没做,现在裴景肯定觉着自己奇怪极了。
脸一热,她就想找借口走了。
“裴大人日理万机,我就……不耽搁大人了。”
在她就要擦身而过之际,一把折扇挡在自己身前,拦住了去路。
“你……是不是……”
裴景的话没有说完,林娇隐隐听出了他声音的颤抖,她又看了过去,男人此刻的表情,就像是被人打碎了面具,终于窥见了其中的情绪。
窥见了,又无法言说。似惊似喜,似愧疚,似怀念,万千情绪,都杂糅着向她席卷而来,让人心尖发颤。
是不是什么?林娇等着他说下去。
可裴景嘴唇微动,眼眸垂下,再出声时又恢复了冷静:“七姑娘是不是忘了,答应过会帮我一个忙。”
他的这声七姑娘,明显比刚刚的“你”生疏客气了许多。
林娇心里隐隐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失望。
“自是记得的。”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裴大人想让我帮什么?”
裴景收回了折扇。之前落水那次,她便叫过自己玄知的名字。会不会,她也记起来了?
“本官想见一个人,烦请七姑娘代为引见。”
代为引见?林娇眼睛跟着心思一起滴溜溜地转着,在谁那里,自己的面子还能比裴景更大?
“什么人?”她问,心里莫名地还有一种被需要的自豪感。
裴景看着她眼里隐隐透出的小得意,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等着他回,男人的唇角不由地微微上扬。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折扇微微拐了个方向,在林娇的身侧拍了拍。
“雨大,七姑娘站进来一些。”
确实,林娇的位置靠着栏杆,偶尔会有雨水飘落过来,她原本也没在意的,听着裴景这么说,便依言往里挪了挪。
靠近了后,那清冽的竹香便传来了,盖过回廊外的丝丝雨腥味。
裴景则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视线往陈迟那边看了一眼,林韵诗也正跟着他站在原地,接触到他的目光,那两人自然是马上就懂了。
林韵诗眼里满满的不甘,她在这个家里,就已经是低林娇一等了,若是林娇真的嫁给了裴景……女人咬紧了嘴唇,真的不想看到那个场面。
“二姑娘,”陈迟在一边笑着开口,“雨下得大,要不让小的送您回去?”
林韵诗勉强地笑了笑:“不劳陈侍卫了。”
说罢看了林娇那边一眼,才恨恨转
身。
***
“钱老?”听到这个名字,林娇愣了一下,“他能治朗哥儿的病吗?”
那个天天神神叨叨的老头子这么厉害?
“虽不知是不是真的能治,但如今唯有他,才能有一线希望了。”裴景的手别到身后,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忧愁,对于裴府来说,明朗的病,确实是所有人的一个心结。“但是钱老治病救人全看心情,所以我才来请七姑娘引见一番。”
准确来说,是因为有着林娇这层关系,裴景不愿对那位神医用旁的手段。许是爱屋及乌,林娇在意的任何,他都不想伤害。
甚至也包括陆思明。
林娇的表情有些惊讶了。
她其实都忘了自己跟钱老怎么相识的了,记忆里,他是个脾气虽然古怪,但还算和善,竟然还看心情治病吗?
想着明朗稚嫩的脸,林娇也起了恻隐之心,若真的能治好,自然也是好的。
两人在回廊里缓慢走着,裴景等着她思考,并未催促。
“此事不难,”林娇开口,她瞥了一眼等着自己回复的裴景,不可否认的是,还有一个原因,能帮到他,自己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喜悦,“那裴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那老……钱老?”
“依着七姑娘的时间就好。”
虽然裴景没说,但既是治病,当然是越早越好。左右她是个什么时候都很闲的:“那就明日如何?”
“好。”
裴景这么回答时,林娇听出了一瞬间的迟疑,很短,就像是下意识的思考。她后知后觉想到了,自己虽然无时不刻的闲着,裴景却是日理万机啊。人家说依着她,自己还真没客气。
罢了,他都答应了,那就不用多想了。
林娇又用余光去瞄他,她自己都没注意,今日这是第几次这样看他了。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知对于裴景来说,这就像是点点星火,随时会蔓延整个心野。
即使已经位极人臣,即使不再是前世那个轮椅上的废人。林娇的每一寸目光,对裴景而言,都是对方不会察觉的挑逗。
他握着折扇的手微微缩紧,还不能急,至少他们现在已经在慢慢亲近,裴景如今最不缺的,便是耐心了。
***
绿莜明显感觉到,自从见了裴景后,姑娘的烦闷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绿莜,”林娇脸上带着笑意,一进门就吩咐了,“明日我要出门,记得准备好衣物。”
听着姑娘这么说,绿莜好奇地看着她身上才穿上的新衣:“今日这衣裙不行吗?”
林娇提着裙角,自己欣赏了一番:“好看是好看的,”她穿着,当然是丑不了,“只是我才不要穿同样的裙子。”
连续见同一个人,不穿同样的裙子。这向来是林娇的原则。绿莜一听,便知道她明日要见的是裴大人了。
姑娘这变化,可真是稀奇。明明自己也整日地跟在身边了,怎么就想不起来这转变的时间点在哪里呢?
想着国公爷的吩咐,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在衣柜里寻着合适的衣物。
“这是去年做的夏裳,未来得及穿。怎么样?”
“去年的,都不好看了。”
林娇一边试戴着耳环一边回答,听着是去年的,她看都没看一眼。
绿莜挑了很久,可算挑着她称心的,这才唤下人用香笼熏蒸着。
她自己则看了一眼在挑选饰品的林娇,姑娘脸上都是轻松与欢快,陆侍郎带来的不悦,仿若已经被冲刷了大半。不知是真不在意了,还是故意不去想。
但裴大人不得不说功不可没。
绿莜也拿不准要不要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姑娘,朝廷要派钦差大臣去水灾之地赈灾就洪,听说不日就要出发了,此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看着姑娘无忧无虑的面容,她还是没有开口了。
罢了,再等等吧,等裴大人完全取代了陆侍郎,再提这事。想来那时候,姑娘也能对这个人真的波澜不惊了。
第26章 计策
孟跃对林锦正的承诺, 并不是说说而已。孟承安已经被父亲要求,必须把自己的心上人送出。
今日芸娘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柔弱又无助的样子, 让他心疼也心烦。
父亲的命令,他自然是违背不得。但是在他看来, 娶林娇只是权宜之计罢了。等日后他大权在握, 一个空有名号的国公府,又有何惧?
一直到贴身侍卫来传话父亲叫他,孟承安才离开芸娘的房间。
他在路上碰到了孟歆柔。
“大哥。”孟歆柔柔声向他招呼。
虽是胞妹, 但想着父亲还在等,孟承安微微颔首示意就算回应了, 正要略过她,却听孟歆柔再次叫住了他。
“大哥。”
孟承安这才驻足:“有什么事吗?”
孟歆柔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父亲召大哥, 想来应该是为了秦统领一事。对此,妹妹倒是有一计。”
听她这么说, 孟承安倒是不急着走了。
他在家的时间少,自己这个妹妹心思又极深, 所以两人的感情向来淡淡的。他其实并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更不喜欢女人干涉朝政大事。
但是秦统领……孟承安也知道,这个统领禁军却又一心拥护皇帝的老顽固,确实是父亲的心病。
“秦统领唯一的软肋, 便是他那个女儿了,大哥不妨以此为突破口。”
孟承安沉思片刻:“那个老顽固,断不可能因为他那个女儿便倒戈。”
孟歆柔却只是轻笑:“离心为上。秦姑娘, 只是一根导火索罢了。”
人都是有些劣性的, 譬如梁文帝,他惧怕孟跃与裴景, 也不敢对敬国公不敬。但是支持他的陈家,他说废后便废了。一心为他的秦统领,他平日里也是呼之即来,喝之即去。
愚不可及的人,不是想着拉拢支持自己的势力,而是要把在自己惧怕的人那里受到的憋屈,发泄到拥护自己的人身上。
寻求一点可怜的自尊。
所以,需要一根导火索,让秦统领明白,对于皇帝来说,他不过是一条狗罢了。
孟承安听得并不十分懂,只是孟歆柔这温柔的笑意让他微微胆寒。他比谁都知道,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怎样不择手段。
“多谢妹妹提醒了。”匆匆说完,他转身就要往书房去,刚走两步又被叫住。
“大哥。”
孟承安回过身:“怎么了?”语气间隐隐有些不耐。
孟歆柔思索了片刻,终究是笑着摇摇头:“大哥快去吧,别让父亲久等了。”
一句话,成功引得孟承安皱了皱眉。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孟歆柔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冷下来。
她方才原本是想提点大哥两句,父亲明明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带回来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却偏偏耐着性子等着他自己处理。
这不是父亲的仁慈,而是对他的考验罢了。
大哥这么犹豫不决下去,只怕父亲改失望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孟歆柔轻笑,她对孟承安原本也没几分手足之情,若他真是扶不起的烂泥,自己也无需在他身上做什么了。
如今,只需静观其变就是了。
孟承安来到书房,在场的都是孟跃的心腹之人,倒是那个他有几分不喜的裴景不在。
“父亲。”他行了礼后,旁人也都纷纷起身招呼着他。
“孟公子。”
孟承安带着一脸谦和的笑意一一寒暄后,一抬眼就见着父亲看着自己阴沉的目光,笑意一时敛了敛,安静地坐到了一边。
好在孟跃也没多说什么,大家又说回了刚刚的事情,就如孟歆柔预测的那样,说的便是秦牧秦统领的事情。
这问题棘手得很,秦牧统领禁军时间太长,想要扳倒他,除去他的威望,自是有些困难。
但想要兵不刃血地夺得那个位置,秦牧还是关键。
“秦家不是与敬国公好事将近吗?”寂静中,有人突然提起,“敬国公非愚忠之人,秦家与国公府也是世交,不若让国公爷来说服秦统领。”
有几人纷纷露出赞成的表情,显然也觉得这是好主意。
孟跃脸色却是依然凝重。
他将面前的折子合上:“他非勉强挚友放弃原则的人,就不用过多为难了。”他一手撑在椅靠上,身子微微倾斜,目光在众人中巡视一番,“所以,还有没有其他想法?”
孟承安想起方才孟歆柔的话。
那女人说得语焉不详,他如今前前后后连起来一思索,心里隐隐有了主意。
“父亲,孩儿倒是有个主意。”
一句话,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孟跃手指微动,示意他说下去。
“梁文帝骄奢淫逸,好色成性,秦牧又正好有一女,听说长得也是国色天香……”
他话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屋里的人互相看看,其实也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此事若是能成,哪怕秦牧不倒戈,与梁文帝之间也必有裂痕。
只可惜,如此一来,秦家那个无辜的姑娘就成了牺牲品。
显然,在场的人,并不会因此就犹豫不决,反而纷纷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孟跃心里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他沉吟片刻,看着坐在那里的孟承安,终是微微颔首。
“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
孟承安心里一喜,赶紧起身:“孩儿定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事关梁文帝,自然是要用到皇宫的力量,父亲对自己果然还是信任的。
***
裴府。
明夫人来裴景的院子的时候,他刚穿戴完毕,男人一身紫色的华服,是她没见过的。而立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自是丰神俊朗。
明夫人目光上下打量一番,笑了出来。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么看明明男女都逃不过。”
裴景平日里其实穿衣确实简单,听姨母这么打趣,他也只是嘴唇微抿。
明夫人又替裴景整理了一番。她的心病,除了朗哥儿,就是裴景的婚事。如今对于朗哥儿,她已经别无所求了,如此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了,可是阿景的婚姻之事,她时刻都惦记着。
“你建了这么个阁楼,”她轻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往里送。总要快点把阁楼的主人接回来。”
裴景看着明夫人眼角的皱纹,轻声嗯了一声。
钱老的事情,他没有跟姨母说。
希望越少,失望就会越少,如今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不想给了明夫人希望又让她失望。
等今日见过钱老再说吧。
***
林娇出府时,碰见了同样准备外出的林书南。
他提着食盒,看见林娇便满脸笑意地问:“夭夭这是要出去吗?”
林娇没回答他,只是看着他手里盒子:“哥哥要去哪?”
“清风斋的新品,我送去给秦姑娘尝一尝。”
清风斋的新品,向来是卖得快的。林娇撇了撇嘴,拽住了林书南的胳膊仰头看他:“我也要。”
软软糯糯的撒娇,听得人心也跟着融化。
林书南笑意更盛,宠溺又无奈:“给你买了。”
“我要两份。”
“我给你放了三盒在房里。”
哼,肯定是知道自己会这么说才做的,虽然这么想,林娇还是嘴角上扬放开了他的胳膊:“好了,你走吧。”
林书南陪着她一起出来的,一眼就看见了门口停着的裴府的车。
裴景要带妹妹外出,自然是早就告知了国公爷,林书南也是知道的。他余光看了一眼妹妹,只见她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便往那边去了,甚至都没再看自己一眼。
嗯……她要是嫁了人,怕是忘自己忘的快。林书南哭笑不得。
“裴大人。”
林娇看裴景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艳。毕竟不管是梦境里还是现实,裴景的衣物多是暗沉一些,最鲜艳的大概就是官服了。第一次见他穿紫色,贵气惊艳,又是另外的风格。
“七姑娘,今日就麻烦你了。”
“本就是我先欠了裴大人的人情了,那可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林娇说完,想起话本里无以为报下面是以身相许,赶紧住了嘴,飞快地瞥了一眼男人。
好在裴景应该是不看那些的,面色如常地请她上了马车。
她不知,裴景看她进了马车,眼里才露出笑意,那些话本,自己虽然不看,前世林娇却没少给自己讲。刚刚看她脸颊微红,就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这人的心思从来都是写在脸上。
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林书南,两人遥遥互看一眼便算是招呼过了。
进了马车里的林娇端坐在那里,她手虽然没动,视线却已经把这里来来回回地打量了。这软榻和车里萦绕的香味,都难以想象是裴景的风格,更像是女孩子的。
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食盒,林娇心有好奇,也忍住了没有动手去看。
外边隐隐能听见马蹄声,她掀开轿帘的一角往外看,一眼就看见了前方不远处裴景在马上的背景。
不出意外的,他自是脊背挺直,气势浑然天成,宽厚的背部让人十分有安全感。但他漫不经心牵着缰绳,身体随着马的动作微微倾斜的姿态,又让人觉着舒适。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景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视线交汇时,林娇握着轿帘一时不知是不是该放下,但她很快就见裴景扯了扯手里的缰绳,慢下来的马便与马车齐平了。
“七姑娘,”裴景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车里我备了些点心,都是清风斋的新品,若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林娇侧目看了一眼刚刚正好奇的盒子,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点心吗?
想着之前看到的他跟朗哥儿的相处,朗哥儿还真有个疼爱他的哥哥。
“裴大人有心了。”林娇眼里更是下了决心,“您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钱老给朗哥儿治病的。”
她以为裴景这般体贴,都是因为钱老。
裴景目光微闪,终究是没说什么:“七姑娘不必有压力,你能代为引见便可,其他的就看缘分了。”
第27章 舅舅
马车缓缓驶向郊外, 钱老的住处临近一片桃林,大雨过后,桃花残留着晶莹的水珠, 在花瓣承受不住时滴落,被洗礼过后的花瓣更是娇艳欲滴。
林娇也是后来打听了才知道, 说这位神医医术出神入化, 却行踪不定,性情古怪。对于她来说,更多的是害怕被那老头逼着吃药与强身健体。
只是行踪不定?在她的记忆里, 老头不就是一直在京城吗?虽然偶尔也会消失些时日。
终于,马车停下。林娇被扶下马车。因着怕打扰神医清净, 裴景并未带太多人过来。一群人停在院子外,他们刚站定, 才歇了不久的雨就又下了,两边的下人都赶紧给自家主子撑起了伞。
林娇往里探了探头, 并未看到人影。
“老头。”她叫了一声,说话间人也往前了两步。绿莜原本是想跟上的, 但有人比她更快。看着站在林娇的身边的裴大人, 她迟疑片刻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那两人的背影异常和谐。绿莜看着裴大人给两人撑着伞,他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衣袖会微微触碰到姑娘的裙摆, 不够大的伞自然也是往姑娘那边倾斜着。
其他人留在了原地,只林娇两人走进了院子里,仍旧是没看到人, 只能看到院里原本晒药材的簸箕如今已经空了, 散落在雨里。墙角种植的奇奇怪怪植物,也在连日的暴雨中被打得东倒西歪、一片萧然。
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在的, 林娇秀眉蹙起:“会不会是不在?他时不时
地就会消失的。”
说话间目光也在到处搜寻着,却一不小心看见了裴景另一侧被打湿的肩头,这才发现伞都在自己这边。
“可能是贸然拜访……”
裴景说话的功夫,林娇悄悄往他那边移了移,她觉着挨得近一些,那伞就不用倾斜自己那么多。一点距离,她小小地挪了几次。一直到两人的衣摆摩擦在了一起才满意停下。这时终于察觉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已经停下了。
“你说什么?”没注意听裴景说什么的她抬头问。
裴景静静看着她,比起以往的捉摸不透与沉稳骇人,他此刻的目光平静温和中又带着隐隐的缱绻,仿佛两人熟悉得已是相恋相知多年。
林娇微愣,男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视线错开的一刹那,她听着裴景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不等林娇去探究,头顶的伞如她所愿往另一边移了移。
那宽厚的肩膀,总算是进了伞下。
“我说,如此贸然拜访,恐神医不喜。”钱老没有离开,他自是知道的,说完对着屋里开口,“未能得到应允便拜访,还请神医见谅。”
找大夫看病还要得到应允吗?林娇正要说什么,房门已经打开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一身粗布麻衣,留着长长的胡须。林娇看到裴景脸上微怔的表情。
“老头,”看着都不说话的两人,她只得开口了,“这位是裴大人,他有个……”
“不救。”钱老径直冷冷打断她的话。
林娇第一次被人这么噎住,腮帮都气呼呼地鼓起来了。这老头子,自己不想喝药,他整日揪着自己,现在有真正的病人了,却又不救,哪有这样的?
眼看着钱老转身往屋里去了,林娇赶紧跟上。裴景迟疑一瞬,终究只是将伞往前伸了伸,护着她去了檐下。
林娇跟着钱老进了屋。
这屋里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桌子椅子上到处都是药材的残渣,她皱着眉看了一圈,到底是找不到能坐下来的地方。
钱老走到了桌案后边的药柜前整理药材。
“钱神医,”林娇跟过去在旁边打转,“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她脸上带着对钱老少有的笑容,毕竟以往在她这里,老头是和苦药对等的,自然是避之不及。
钱老哼了一声明显不买账。
“你是大夫,”林娇还在说服他,“大夫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我不是个好大夫。”钱老头也未抬。
“那孩子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是护卫大梁的英雄。”
“我不是个好大夫。”
“你不是说医者仁心吗?那孩子那么小,你就忍心?”
回应她的仍是那一句:“我不是个好大夫。”
任凭林娇怎么说,钱老来来回回就重复这么一句话,气得林娇唇咬了又咬:“你怎么能这样?”
委屈的声音听得人心疼又好笑,钱老动作停顿了片刻。可转瞬又继续整理起了自己的,一直到转过身要出去时,才对着现在桌边的林娇说了声:“让一让,挡住路了。”
小可怜忿忿地瞪着他,又气呼呼地让了路。
钱老走过去了,没一会儿,林娇又跟上来。
“你就当看在我的面上,我都已经说了帮他,你这样拒绝了,我多丢人。”她像一只小麻雀一般跟在旁边亦步亦趋,虽然很害怕老头的苦药,但她直觉就知道这个人是对她好的。所以也放肆得很,“嗯?”
听了林娇的话,一直面无表情的钱老总算是看了过来。
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软对于林娇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自是逃不过她的眼睛。正要再接再厉,却听钱老问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了他这般求我?”
这还把林娇问到了,她原本是想说救命之恩的,可是眼睛转啊转,又改变了主意。
“其实……我仰慕于他,”她压低了声音,说得煞有其事,“所以老头你帮帮我。”
她才不怕,反正老头也不会跟别人说。
“你不是才解除婚约吗?”钱老斜眼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了没有。
听到这句才解除婚约,林娇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已经过了好些时日的感觉,甚至都好久未再想起陆思明了。
“对,”她回过神后点头,“然后这不是就换人了。我还能非他不可了不成。”
钱老正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这书应该是放那里很久了,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伸手弹了弹,引得林娇赶紧捂住鼻子后退几步,手在前边绕了绕。
“老头,回去我让人来给你打扫一下吧,这还治病呢,我待一会儿就要生病。”
她一身红裳,点缀些许绿色,让整个沉闷的屋子都活泼起来。养尊处优的脸上是对这环境的严重不适。
钱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还是松了口:“你去把他叫进来吧。”
林娇还想抱怨两句呢,突然听他这么说,面上一喜:“你答应了?”
钱老无奈:“你去把他叫进来就是。”
那多半就是答应了,林娇眉眼弯起,转身打开了房门。裴景还等在雨里,她正要下台阶,男人已经上前两步,止住了她进去雨里的步伐。
“裴大人,老……神医叫你进去呢。”
她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与前世每次说“我想帮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时,都如出一辙。
她做得够多了,所以这一次,就全部让他来,好不好?裴景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头发,伸出了手。
那手靠近的时候,林娇一怔,直觉想后退躲开,她僵硬着还没动作,那手却握住伞递给了她。
“多谢七姑娘了,还请姑娘帮忙拿一下伞。”
“啊?好……好的。”林娇愣了一下才接过来,她脸颊染上一抹酡红,真是的,她刚刚在想什么?这一低头间,却是错过了男人眼里的隐忍。
他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如此只能一直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于他来说,还是太过折磨了。
林娇就这么举着伞,看他进去了。裴景把伞递给自己,应该是不想自己也进去的。不去就不去,她转身去看外面的雨,也是,他们说明朗的病情,自己是外人,自然是不好在场的。
感受到伞有些重,她将伞柄靠在肩上,光滑挺直的伞柄,让她想起男人方才捏着伞柄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与自己的全然不同。
林娇有些出神,她也不知为何,与裴景不过寥寥几面而已,怎么就从陌生人,到了如今这般,莫名地想要对他好一些。
她的手无意识般轻轻转动着伞柄,伞面上的雨滴随着动作被甩了出去。
真是……费解。
***
裴景进屋里的时候,钱老还站在书架前不知在翻阅什么书,没有转头来看一眼。
“贸然打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钱老见谅。”
钱季洵歪着头打量着他。
这个人已经在努力平和而尊敬了,但上位者的气势依旧分毫不减。
他笑了出来:“这怎么敢当?当朝次辅大人,若真想冒犯,可就不是这样了吧?”说罢又翻了一页书,“这么说起来,老夫还是沾了那小丫头的光了。”
这话里,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其他的什么。
裴景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听着他说完了才开口:“我确实不知,神医钱老,是七姑娘的舅舅。”
一句话,终于把钱季洵的目光再次吸引了过去。
此事是林娇也不知道的。
连裴景也是刚刚看到了钱季洵的脸,又有上一世的记忆,才能认出来。
“看来我果然没有猜错。”他把合上的书重新放回了书架后,向着裴景走来。钱老其实并不老,若是忽略那胡须,倒也算是四十多岁的儒雅大叔。他在不远处站定,“裴公子,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裴景如今也肯定了,重来一世之人,并非只有自己。
念及往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我答应过,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林娇的母亲去世后,作为家里最受宠的老幺,痛失亲人的钱府与国公府也彻底断了往来。
最后只有钱季洵找了过来,想要带走妹妹的孩子。
可林娇想也未想就拒绝了。
“现在对我来说,裴景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不认识你们。”小姑娘眼里的陌生,和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倔强,让钱季洵心里抽痛。
“夭夭,”他叫着女孩的乳名,企图说服她,“你外公外婆都惦念着你……”
他话没说完,林娇已经躲去了裴景的身后,外公外婆,那些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哪也不去。”
她看向男人的眼神,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即使那个轮椅上的男人一无所有,却也是她的全部。
“不受任何委屈?”回忆里走出的钱季洵,眼里涌出愤怒,一伸手揪住了裴景的衣领,“我当时就不该信你的,说什么我都该带她走的。只要……只要我们都对她好……拼命对她好,她总会忘掉你的,我就不该……”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愤怒,也是心痛。
所以这一世,他早早地进入夭夭的世界,他让爹娘始终保持着与夭夭的联系。至少,要让她知道,她还有一群这样的亲人,即使有一天国公府不在了,她也还有这样的后盾。
裴景任由他发泄着怒火。
是的,不怪钱季洵会这么想,林娇在他怀里慢慢变冷的时候,他也一遍遍地想着。
他那时候,无论如何也该放手的,也该让舅舅带走她,那么他的娇娇,还会是那个被捧在手心里,千娇百宠的大小姐。
可是彼时的他,不知道后事的他,怎么舍得呢?娇娇总是像把他当做最后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但其实,紧紧不敢放手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对于裴景来说,林娇亦是,他的全部。
“裴景,”钱季洵松开了他的衣领,语气归于平静,一字一句地说,“最后,是我,收了你们的尸。”
他没说的是,他终究是将那将他那个可怜的外甥女,与这个人合葬。
如他们所愿。
第28章 真心
一句收尸, 让面前的男人,脸上有一瞬间的苍白。
但除此之外,未再多说一句。
这个时候, 道歉太轻,谢谢也可笑, 解释更是无力。
沉默中, 钱季洵走到了窗前,伸手将有些泛旧的窗户推开,细小的吱呀声, 淹没在了雨声中。
凉风吹进了屋里,两人也看见了院子里正在逗弄白猫的林娇。
绿莜在旁边给她撑着伞, 她弯着腰,手指捏着草杆来回地晃动。被吸引的白猫瞪大圆眼, 聚精会神地盯着这边。
在这灰暗的天气中,简陋的院落里, 她就是唯一的色彩,一如前世。
突然, 匍匐良久的白猫动了, 不是冲着草杆,却是直直地窜过来抓住林娇下垂的披帛。它利爪勾着披帛站立起来,不停地刨动。
林娇是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大惊失色地后退想要甩开,刚甩开,那白猫便又贴了上来, 它身上还粘着雨水, 林娇嫌弃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叫绿莜。
“绿莜!绿莜!快把它弄走!”
绿莜哭笑不得地抓住了白猫。
“姑娘你也真是的,”绿莜无奈, “您怕它还非要逗。”
“我……”林娇已经躲到了屋檐下,心疼得看着自己被抓破的披帛,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哪知道它这么凶?”
委屈巴巴又软绵绵的语气,让屋里两人的表情同时缓和了不少。
“钱府虽与国公府早就断了联系,林锦正倒也给我写过信,”钱季洵在说上一世的事情,“信里说,他的夭夭,美貌无人能及,体贴善解人意,善良又天真单纯。”
“但是,我看到她的时候……”
钱季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他看到了,那个最在乎自己相貌的女子面目全非,看到那个最怕疼的女子,满身伤痕。是受了怎么样的折磨?怎么样的委屈?
他只要一想起,就痛苦难堪。裴景呢?目睹过一切的裴景是什么想法呢?他看向了裴景,男人的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目光锁着窗外的人,缠绵的眼里是哀伤,也是坚定。
“钱先生,”裴景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前世之事,我说再多的抱歉都无济于事,可是先生,我用了很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前世与今生,不能混为一谈。如果只是把前世的亏欠与感情,强加给没有记忆的娇娇身上,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钱季洵微微一愣,他看着裴景上前两步,走到了窗前。
“我对娇娇,并不只是想要弥补前世的亏欠。”
他从重生以后,就只是在看着,看着林娇喜欢别人,看着她无忧无虑。看着她众星捧月、肆意妄为。
如果她幸福,他兴许会这么一直看下去。
在没有确定自己的心前,裴景不敢动。
“我需要知道,我喜欢的,是那个陪着我度过灰暗时光的娇娇,还是这个国公府的掌心明珠林娇。”
因为混乱过和迷茫,所以他谨慎地观望着。
“那你有答案了吗?”钱季洵说完,才发现自己的问题蠢了点,既然如今已经行动了,那自然就是有答案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裴景的目光,对面屋檐下的林娇突然抬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雨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停了,几缕阳光从乌云中探了出来,折射在院中花朵绿叶之上,让原本寡淡的颜色鲜艳娇嫩起来,就仿佛真的是林娇让它们鲜活起来。
裴景看着她懵懂又无辜的眼神,脸上漾出笑意。
他很少这样笑的,最多只是眼里的笑意,或者嘴边微微上扬的弧度。而不是这样,明显的舒心笑。
林娇一时看得有些愣神。
是明朗的病能治好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开心?
可是……这么笑着的裴景,真好看啊。
“我爱她,”裴景开口,“无论她有没有记忆,无论我有没有记忆。”
他们,是宿命。
***
林娇等了好一会儿,那两人才从屋里出来。比起先前的臭脸,老头表情似乎缓和了不少。那应该就是谈好了吧?
她虽然没问,但疑问都写在脸上。
只是那两人还真没谈起此事。裴景往钱季洵那边看了一眼,钱老这才轻咳一声。
“那小娃的病,我需看过以后定夺。便明日上门看诊吧。”
裴景微微弯腰:“多谢先生。”
钱季洵没有回答。
他其实是没有资格生气的,前一世,身为舅舅,他什么也没做,钱家什么也没做。若是能像此世这般,夭夭定然早就去寻他们了。
那他又有什么生气的立场呢?
抱着林娇殉情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痛心、内疚,不会比自己少。
罢了,就如裴景所说吧,他也应该,放下前世的事情了。
裴景将林娇送回了国公府。
“今日之事,真是多谢七姑娘了。”裴景再次道谢。
“裴大人客气了。”
顺利帮到他的的林娇也是开心,接下来老头的治病,就跟自己没关系了,希望朗哥儿顺利康复才好。
互相道别后,林娇转身向府内走去了。
她走得极慢,如今老头也引见了,裴景救她的人情也还了,似乎他俩是两清了。她的余光向斜后方瞥了瞥,只可惜眼睛没长后脑勺上,看不到裴景的表情。
她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边又隐隐惋惜着,自己是不是答应得太痛快了。
“七姑娘。”
裴景的声音响起时,林娇几乎是想也未想地转回了头。她也是在对上裴景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反应得太直接了?
“钱先生是因七姑娘才愿出手相救的,明日先生上门救治,若是不唐突,能否请姑娘一并前来?”
陈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腹诽,这理由也太拙劣了。再一看林娇深信不疑的样子,又暗暗替大人松了口气,也罢,对于七姑娘来说,刚刚好。
“如此也好。”林娇自是答应下来了。
“那就多谢七姑娘了。”
因着这个约定,那还未来得及升起的小小失落,很快就被冲刷不见了。
林娇一进府里就有下人来报。
“七姑娘,孟姑娘等候您多时了。”
首辅家的嫡长女,那是贵客,她们自是不敢怠慢。
林娇这会儿心情不错,听到好友前来,步伐又轻快了一些:“孟姐姐?怎么也没提前知会我一声?她现在在哪?”
“正在堂厅坐着,原本是要差下人去通知您一声的,只是孟姑娘说不用了。”
林娇听了她这话,止住了想要先回房更换衣物的想法,转身向堂厅去了。
她一进去,就听见旁边的下人歉意的声音:“孟姑娘,真对不住,奴婢这就再去看看七姑娘回了没有。”
“不必了。”孟歆柔温柔和煦的声音传来,“我再等……”话没说完,已经看到跨门而进的林娇,不由轻笑,“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边正在换茶盏的丫鬟也是松了口气,虽然孟姑娘人和善得很,但是看她一直等在那里,她们也是过意不去。
“孟姐姐!”
女孩儿明媚的笑意让孟歆柔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番,她没有错过林娇衣裙下和脚边沾染上的泥,看来是一回家就过来了。
她们认识这么久,林娇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姿态见人,自己的努力也算是没白费了。
“这是去哪了?可让我好等。”她笑着问。
林娇目光一闪:“就是出门办了些事。不过孟姐姐,你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下。”
看出了她是转移话题,孟歆柔也随着她了:“我也是正巧路过。这不是过几日是栗山诗会,今年是我负责女眷,来给你送请帖了。”
林娇一听诗会,小脸马上垮下来了。
把她肚子里那点墨水加一起,怕是也拼不出一句诗来,去诗会岂不是丢人现眼。再说那些人文邹邹地念诗,她又欣赏不来,多没意思。
难怪孟姐姐非要等到她,怕不是知道光差人送请帖,自己是肯定不去的。
“孟姐姐,”林娇笑着牵住孟歆柔的手,“我这刚回来,还没收拾呢!要不去我院里坐坐,我那里还有哥哥今日刚买的糕点。”
左右就是不接诗会的茬。
孟歆柔无奈叹气:“你啊!”
可是对着林娇的笑脸,又只能随着她了。
一回院里,林娇就要先擦洗了,有客人在,她只在屏风里擦拭着脸颊与手,又换了外衣。
而孟歆柔就在外间坐着。
下人把林书南晨起送来的点心端来时,林娇也听着了。
“孟姐姐,”她侧过头对着屏风外开口,“这是清风斋的新品,听说不好买呢,我都还没尝,你替我先品品。”
下人打开了食盒,作为京城的老字号,色泽香味自是都挑不得。
林娇在里面都闻着了:“真是香。”
这把孟歆柔逗笑了:“看你馋得,还不快出来。”
绿莜也抓紧了动作,可算是把姑娘收拾妥当了。林娇出来,看孟歆柔还没动:“孟姐姐不吃吗?”
“这不是等你吗?你哥哥的心意,我怎好尝第一口。”孟歆柔把点心往她那边推了推。
已经一身清爽的林娇坐了下来,小嘴一撇:“哥哥其实是想给秦霜买呢,我就是被顺带的。”
她说话间已经拿起一块尝了尝,虽然也会吃秦霜的醋,但哥哥也是疼爱她的,而且未来那两人才是要相伴一生的,所以林娇平日里倒也不会有出格的行为。
她咬了一口才发现孟歆柔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怎么了?”
孟歆柔抬头一笑,还是拿起了那块糕点:“我在想,近日甜食像是吃得太多了,怕是该胖了。”
“哪里会胖?”林娇把嘴里的咽下去了才不可置信地问,“孟姐姐你能胖些才好,太过瘦了。”
孟家家教严,孟歆柔不能吃地太多,林娇也是知道的。再想想自己毫无节制的日子,她倒是有些同情了。
然而下一刻她就同情自己了。
“诗会你还是去一去吧。也能多看一些才子。诗会题诗的主题我是知道的,到时候提前让人给你备两首就是了。”
那林娇也不愿意,最后只说会考虑。
从国公府出来后,贴身丫鬟扶着孟歆柔上了马车。
“姑娘,”丫鬟在她旁边轻声说着,“方才,像是裴大人送七姑娘回来的。”
裴景?
孟歆柔有些意外,显然,这是很难联系在一起的两人。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若说裴景喜欢林娇,那也不是什么怪事。哪怕自己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也不禁有了真心。
她轻轻舔了舔唇,即使吃完点心后就已经漱口了,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甜。
甜得她心里涌出一些烦躁。
那两人的婚期……该近了吧?
第29章 治病
翌日, 林娇是与钱季洵一同前往国公府的。明夫人带着一众下人出来迎接。
钱先生弯着腰行礼:“劳烦夫人还亲自前来迎接了。”
若论礼节,明夫人作为一品诰命夫人,自是无需出来的。
“先生这是说的什么话?”女人的脸上这会儿因为复杂的情绪, 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但感激与激动自是不必言说, “您是来给朗哥儿看病的, 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天下的母亲大概都是相似的。
钱先生虽然脾气古怪,但说医者仁心, 也是认真的。他摸了摸胡须,面上依旧是沉着冷静:“夫人放心, 老夫自会全力救治。”
林娇就跟在后边听着他们说话,往里走时, 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却是没看到裴景的身影。
还以为他也会在府上呢。
她百般无聊地收回了余光, 一往前看,就对上了明夫人含笑的眼。
那笑容……过分亲切了些。
“七姑娘, ”再开口, 语气更是和善,“阿景他被朝中事务绊住了身,但已经让人传了话, 很快就会回来。”
林娇对着她热情的眼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关系的,我……我也不是来见他的。”说话间已经避开了视线。
明夫人的眼神着实太过火热了, 林娇猜测着, 应该是裴景在她面前说了自己的好话,诸如是自己说服了老头过来治病之类的。所以她才感激自己。
可怎么莫名这么羞人?
她欲盖弥彰得太过明显, 让明夫人笑意更深。
阿景也真是的,慢慢吞吞,这么个娇滴滴大美人,还能等他不成?再这样不紧不慢,怕是还没娶回来,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他倒是有耐心,自己却等不及了。
一行人来到明朗的院子里时,小公子正在和下人玩蹴鞠。
“公子!踢到这里来!”小厮摊开双手指引着。旁的下人虽说是做出拦的架势,但也没认真,都聚精会神看着明朗准备怎么踢。
小家伙儿额头都是汗了,身上上等的绸缎上也都沾上了泥,却格外专注,酿酿跄跄踢着球跑,临门一脚时,大家都屏住呼吸等了,连林娇都等着这最后一脚了,下一刻却见明朗伸出脚时,身子一斜,直直地倒下去摔了一跤。
“哎哟!”奶声奶气的声音像模像样地叫了一声,让林娇惋惜之余,被逗得笑了出来。
“公子!”下人们已经赶紧过去检查他的情况了。
钱先生眼里闪过深思。
明朗的目光透过围绕自己的下人们看到自己的母亲,扬着笑脸冲着这边招手:“娘亲!”
明夫人的笑容也柔软了几分:“快过来这里。”
那慈爱的声音,让林娇侧头看了一眼,若是自己娘亲也在世,想来也是这般模样吧?
而不远处的明朗却迟疑了,他在看林
娇,小孩子还是忘性大,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却很快就直觉地再次叫了出来:“美人姐姐!”说完便推开下人,径直站起后就往这边来了。
林娇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家伙儿居然还记得自己呢。
向自己奔来的小孩子诚然是可爱的,但她的视线却在那脏兮兮的小手和带着泥土的衣角上停住了。
这若是抱住自己……
林娇是顾念着孩子的母亲就在旁边,才生生忍住了后退的动作。好在明朗刚跑到跟前,就被明夫人拦住了。
“你这臭小子!”明夫人做势要打,其实也就是拍了拍明朗身上的灰尘,“有了美人姐姐就忘了娘亲是吗?”
明朗还是不甘心地往这边看着:“美人姐姐!”
林娇还是不想靠近,就怕他那手抓住了自己,但也冲着孩子友善地笑了笑:“朗哥儿还记得我呢!”
“我这不是说嘛,就记得美人姐姐呢!”明夫人笑完,才看向了钱季洵。哪怕没问口,那眼里也是小心翼翼的,似乎就怕钱老开口的下一句就是没治了。
钱老这一会儿自然也是一直观察着,这小娃有些动作的肢体运动是不和谐的,不过好在这些年应该也是被名贵的药材养着,倒也不是没法。
他略一沉吟。
“夫人,我需有个僻静的地方认真把脉。”
“有有有,”明夫人忙不迭地回答,“自是有的,我这就叫人准备。”
她一弯腰,将地上的明朗抱了起来,林娇看她瘦小娇弱的样子,还微微捏了把汗,而明夫人却抱得稳稳当当。显然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将两人带去了屋里,刚安顿好,钱老又开口了:“夫人也出去吧?”
“必须要出去吗?”明夫人有些裴景迟疑。
钱老一叹息:“夫人,您在旁边,怕会影响小公子的治疗。”
她这么说了,明夫人自然也不再提异议了。只是看向明朗的眼里,是心疼又不忍。
林娇对上孩子无辜迷茫的眼神,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有这世上最纯净的眸子,她这么想着,上前两步。
手抬起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抵触,林娇抚上了孩子的头顶。
“朗哥儿,你乖乖治病,等病好了,姐姐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明朗也不明所以地跟着一起笑,还听话地点头。
这么乖巧的孩子,可一定要治好啊。林娇心里这么祈祷着。
***
明夫人带着林娇去了偏殿。
她坐在那里,虽说心里还是担忧明朗的,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神色如常地与林娇交谈。
下人已经将茶水端了上来,扑鼻的茶香让林娇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侧目看了一眼,那茶杯精致又华丽,倒是完全符合她的心意。
“我都听阿景说了,这次能请来钱先生,全是多亏了七姑娘你。”明夫人温柔地笑着,“我还没有好好向你道谢。”
林娇转回了目光,果真是裴景说了自己的好话,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并未居功:“夫人您太客气了,先前我落水,是裴大人救的,我还没好好道谢。”
那未来的媳妇能不救吗?
明夫人心思流转间,又找了些旁的话题,两人说着京中各家的八卦,连林娇都觉着惊奇,明夫人明明是不爱交际外出的,竟然知道这么多。
她磕着瓜子,像是听话本一般,听得津津有味。遇到自己也知道的事情,两人还能交流一番。最后也不知怎么的说到了首辅家的嫡长子孟承安。
“我听说,”明夫人压低了声音,“那孟公子回京的时候,带了位姑娘,如花似玉,娇软可人。藏在府里,可宝贝着呢。”
“嗯?”林娇微微一愣,这个她还真是不知。紧接着救听对方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首辅大人似乎是想给这位公子寻一位名门闺秀,正逼着孟公子把那位姑娘送走。”
“啊?”那名门闺秀,难道说的是自己吗?她怎么能知道这背后还有这样的事情,“那孟公子真的准备将她送走吗?”
“可不是。”明夫人一叹气,似是惋惜,“只是说是送走,将来便是娶了娘子,这心里怕是还割舍不下的。”
还好自己也没过那个心思。林娇暗暗庆幸,不过这么说起来,上次他丢了自己一个人,就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早知道自己该藏起来多丢一会儿的。
“这京城的男子,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这般,不是薄情负心,便是多情浪荡。”明夫人不着声色地观察着林娇的表情,“但我们阿景却是不同的,从不与女子来往。一心一意,而且心思细腻,会照顾家人。”
她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了,林娇有些跟不上她的跳跃。饶是如此,一听到裴景的名字,林娇听的时候不自觉就多了几分上心。
“裴大人确实是少有的,”她点点头,想到这个一心一意,又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只是像他这个年纪,该早有了婚配才是。”
她说这话,是因为在猜测,难道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而明夫人的注意力只在那个“这个年纪”上。她的心一凉。可不是,阿景都二十五六了,在京中公子中,算是年纪较大的了。
这……七姑娘该会嫌弃的吧?
“七姑娘,这年纪大一点,也有大一点的好。”她开始替裴景说话,“更加成熟稳重,又会疼人宠人。”
林娇被她说得一愣,脑袋瓜没转过来,也还是附和:“裴大人确实如此。”
“而且年纪大不大,其实也不打紧,重要的是,是不是清白之身。这京中,多少公子年纪轻轻就逛着花楼,谁家没个通房暖床?但我们阿景,就从来没有。”
清……清白之身?林娇听得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有人把这词用在男人身上。只是夫人是不是误解她的意思了?她并没有说裴景不好的意思。
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钱先生已经打开了房门。
两人一时间同时站了起来走过去。
明夫人被下人扶着,这些年,裴景找过不少名医,她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但作为母亲,还是会再一次地升出希望。
钱先生挎着药箱,见两人走来,露出一丝笑容。
“小公子是头脑淤血所致的痴傻,只要脑中瘀血能散,便能慢慢恢复。老夫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会全力以赴。”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只是这样的说法,明夫人已经快要喜极而泣了,“先生尽管放手一试,无论结果如何,妾身都感激不尽。”
林娇往屋里看了一眼,小人儿坐在桌边,眼里还噙着泪水,欲哭不哭,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一时间感同身受,这老头不管是针灸还是中药,别说小孩子,就是她都不愿意碰的。一时间满眼同情。
“你也别看了,”察觉到她目光的钱先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人家小孩子可比你听话多了,扎那么多针也一声没吭。哪像你,给你针一次,一群人都按不住。”
林娇被他说得脸一红,飞速瞥了一眼明夫人赶紧给自己澄清:“针一次?你怎么说得如此轻巧?你自是不知道多疼的。”
明夫人的担心忐忑在这两人的斗嘴中消散不少,林娇看出了她想去安抚明朗了,便开口告辞要跟钱先生一起走。
“这么快吗?”听着林娇要走,明夫人也顾不上明朗了,余光一直往门外边看,这阿景,怎么这么久还没回?“不需这么急的,我还备了酒菜……”
“夫人不必多礼的,老夫还有其他病人要去看。”
钱先生这么说,林娇也没有要留下来的想法,她谢绝了明夫人想要送的想法,跟着钱老往外走。
她今日是难得的安静。
其实某一瞬间,她也想过,裴景邀请她过来,是不是也是因为想见自己。如今这么一看……她一咬唇,果真是自己想多了。
也是,这怎么可能?
手里的手绢快要被她搅出花来了,林娇莫名的委屈,倒不是因为裴景不在,而是恼怒自己总是将梦境里的那个人,与这个人混淆在一起。
他们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像的?
这百般纠结的心思,偏生还只有自己有。那人肯定是不知的。
她甚至在想,真的只是梦境?还是……
“裴大人!”
下人们问候的声音,把林娇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一眼看到了刚跨过中院门槛的裴景。
男人身着绯色官服,高大的身躯、幽远的目光,无一不让他散发出拒人千里的气息。可那表情,又在看到林娇时,微不可察地柔和下来。
虽然方才想得挺多,等真见了人,林娇所有纠结的心思又马上消弭。
她强装淡定,上扬的嘴角和不自在的步伐却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不曾想林娇才往那边走两步,就听到了裴景的声音:“七姑娘。”
男人停在了不远处,没有如自己这般着急靠近,甚至是明显保持距离的。
林娇脚步也停下来,两人就这么隔着好一段距离。
这是林娇熟悉的裴景,对人向来是冷淡如霜的。认真想来,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似乎也是这样。
可为什么这一次?她的心里突然就恼得很?
“七姑娘这是要走吗?”裴景又开口了。
男人的声音,林娇若是认真听,就能听出一丝气息的紊乱,那向来戴得稳当的官帽都微微倾斜了一边。
可林娇却是观察不了那么多的。
她才升起的热情都冷却下来,所以回话也不冷不淡了:“是。”
裴景抿了抿唇:“府上最近才进了新鲜的茶叶,七姑娘……”
“裴大人想来也是公务繁忙,”林娇打断了他,表情漠然,“我就先回去了。”
这一次,裴景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阻拦了。林娇从他身边经过时,发觉他往身后退了退,一副唯恐离自己太近的模样。
这让她又是一阵气闷。走远了还能听到裴景招呼钱老的声音,她等也不等,径直出府上了马车。
浅画是在外边候着的,见了她们过来正要行礼,就看林娇明显不悦的神情。
她吓得声音都咽了回去,询问的目光看向绿莜,绿莜只是向她摇了摇头。
哼,既然这么冷淡,她才不要再去裴府了!一路上林娇都是闷闷不乐着,直到快到国公府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她听着外面的人在行礼:“裴大人!”
林娇皱眉,不解地掀开车帘,一眼看着了从马上翻身而下的裴景。他已经换了一套常服,下了马以后也没有去看行礼的众人,只径直走向了林娇。
走进了,林娇能闻到熟悉的竹香,和参杂的丝丝皂香。
刚刚不愿靠近的人,这会儿却一直走到了马车跟前,与林娇只隔着轿帘了,才停下。
“七姑娘。”裴景一手搭在了马车的边缘,与林娇掀起轿帘的手离得很近,“明日……还来吗?”
他低沉的声音,让人恍惚得觉着是在耳边低语,带着说不明的歉意,又藏着丝丝缕缕的诱哄。
但林娇还气着他方才的冷淡呢。
“明日,大约是没空的。”
“那后日呢?”
“也没空。”
林娇也是真的恼了,连伪装的客气都不想了,看着他便觉着心又乱又烦,尤其是看到裴景被拒绝后,那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脸上,露出些许无措和急切时,她就更恼想要心软的自己了。
“裴大人,您要一直这样拦着我的马车吗?绿莜,回府!”
她一说完,手就松开了轿帘,可下一刻,裴景的手就挡住了差点合上的轿帘。
倒也没有再掀开,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林娇看着他露出的小半截手指气呼呼地不说话,男人解释的声音传来。
“七姑娘,我今日是从练武场回来的,直接见你,怕会不雅。”
他比谁都知道林娇对于气味的敏感。虽然他对香没什么讲究,但也总是保持着在林娇面前的体面。
方才在练武场原本就沾了一身汗臭,又在烈日下急匆匆回来了,哪里能就这么见她?
林娇一愣,想着他刚才小心后退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也不知是因为那对自己小心谨慎的态度,亦或是这人特意追来解释的态度,女孩子的眼睛,又重新变得明亮了。
真是奇怪!她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第30章 迷茫
在钱老的治疗下, 明朗的病情果真慢慢地有了好转,再见了林娇,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就扑过来了, 而是躲在明夫人身后,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只露出了眼睛往这边看。
这把林娇逗得直笑, 没忍住打趣:“原来我们朗哥儿病好了后,是个这么害羞腼腆的孩子,连美人姐姐也不叫了。”
明朗似乎能听懂一些了, 害羞地又缩回了半张脸。
最高兴的莫过于明夫人了,虽说朗哥儿现在与正常人还相差甚远, 但好在明显已经开了心智,往后的日子, 更有了盼头。
她回头瞥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明朗,脸上都堆着笑意:“对旁人也不是这样的, 就是七姑娘你一说,他就脸红。”
他们说话的时候, 裴景就坐在不远处的窗边。
那窗是邻水的, 窗户打开,户外低垂着柳树的枝条,随着清风的浮动不时轻点着水面。碧玉般的水面不时游过几只鸭子。
视野极好, 只是男人的视线却很少转向外边。
林娇偷偷地往那边看的时候,就见着与窗外美景融为一体的男人。他手里的折扇合起来了,搭在另一边的手上, 眉眼低垂, 静静地听着这边说话。林娇一看过去,他就似有所察地抬起头。
男人那眼里墨色深沉得让人看不出心思, 然而目光对上后,林娇还是看到了他微微扬起的嘴角,配着今日这圆领大襟的贴身长衣,少了几分往日气场,更像是清冷矜贵但又平易近人的贵公子。
这打扮,倒是她见得少的。
目光接触后,林娇下意识转开了。
明夫人在一边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都是笑意,不枉费她一大早就去给阿景挑选衣物。
她当时看着裴景一如既往的黑色衣袍,语气真的是嫌弃极了。
“阿景,你年纪本就大一些,莫要再穿那些灰暗又老气的衣裳,站在七姑娘旁边,多不相称。也难怪七姑娘说你这么大年纪。”
听到这个“这么大年纪”,原本没放在心上的裴景,止住了正在系盘扣的手。他看向姨母:“她这么说了吗?”
这语气,听着似乎还有一些受伤和失落。
明夫人便又心软了:“倒也不是,七姑娘想来也没那个意思,只是你穿衣还是多注意一些。她是个多讲究的人啊。”
裴景没再说话,却如她所说重新换了一身明快些的。
林娇再往那边看时,只见裴景抬起手,往他座位的对面倒了杯茶,随后又看过来,像是在无声邀请她过去。
林娇踌躇了片刻才过去坐下来。
因着连日的暴雨,入伏以后京城也并不热,靠窗这里更有凉凉的清风徐来。
林娇坐下后,随意翻了翻被随意翻在桌上的书。入眼都是一些深奥枯燥的句子,她翻了几页后,正欲合上,突然见着了一句。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她想起了裴景的字,玄知,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这里。不对,林娇又想起,这个名字是梦里的,她倒是没有问过真正的裴景。
心念一动,便问了出来:“裴大人,您字什么?”
裴景目光始终带着说不明的温柔笑意:“玄知。”
果真是。林娇越发迷茫了,她除了梦里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梦境未免太过真切,莫不是这世上,真有前世?
“不过,并非这个之。”裴景说时,已经放下了杯盏,折扇也放在了一边,他的手指轻轻在杯中沾了水,在桌上书写。
林娇也想知道是不是完全一致,于是身子探过了半边桌子去看。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缓缓写下了“知”,居然连这个也分毫不差。
林娇抬头时,才发觉两人之间还多了个脑袋,是明朗,倚在他的腿上,跟着裴景念:“知。”
竟是意外的聪明。
钱老在一边笑着:“小公子还真是冰雪聪明,他现在心智渐开,也是该识字了。”
受了表扬的明朗笑得更加灿烂了,偎着裴景,又念了两声:“知,知。”
他才开了心智,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求知欲与好奇,林娇笑,手也沾了水,在那已经干涸到没了踪影的“知”前面,想要再写个“玄”。
一点一横落下,林娇不知怎么的,心随着手上的动作,莫名地一阵抽痛,让她的笑意不自觉收敛起来。
“玄知,”她恍惚看着女孩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地写着,“知是知道,玄又是高深莫测的意思,所以玄知还是不知的意思吧?”
“你看,这都要成了我写得最好看的两个字了。”
林娇的心堵在了一起,仿佛落下的每一笔,都带着梦中的自己,对男人深深的依恋。
愣神间,她看到裴景的手也伸了过来。
“玄。”低沉磁性的声音。
林娇看过去,裴景把明朗抱起来坐在腿上,正在用自己写好的字教他。
明朗也好学地用稚嫩的声音跟着读:“玄。”
“玄知,是哥哥的名字。”裴景摸了摸他的头。
明朗听得略微懵懂,但还是点头:“玄知,就是哥哥。”
林娇看着裴景的脸,还是不一样的,梦里的人,要更清瘦一些,脸色更柔和一些,跟他,还是不一样的。
因为那个梦,她对裴景,总是带着天然般的亲近,就仿佛梦中的感情,真的转移了过来。
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再去想起陆思明了。与陆思明的事情才隔了多久,她却已是觉着恍如隔世了。
真的,太奇怪了。
林娇走了后,裴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动,他方才要送,被林娇拒绝了。
他已经察觉到了,到后面的时候,林娇就明显兴致不高了,甚至心事重重。只是猜不到,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快了。
男人伸出了手,抚摸上方才林娇写字的位置,那痕迹早就风干不见了,他却在想着女子写这字时,一笔一划的珍重。和看向自己时,若有似无的怜惜。
怜惜……那该是独属于上一世的自己才是。
陈迟回来后,就看到大人坐在那里,闭目手揉捏着眉心,很是苦恼的样子。
“走了吗?”
听到大人问话,他赶紧回答:“是的,七姑娘已经回府了。”
眼看着大人又沉默了,他壮着胆子小心提醒:“皇上的废后圣旨已下了,大人……不如再加快一些。”
当真是大人不急,却让他们这一干不相关的人急得要死。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办?
裴景睁开了眼,他没有回答,而是盯着窗外水上的鸳鸯看了许久,才缓缓说了一声:“不急。”
他现在,还没有十成的把握,若去提亲,娇娇会不会同意。还是……再等等好了。
***
郴州。
现已是三更天了,陆思明面前的案牍前,还放着案卷。书桌的位置正对着大门,大门敞开着,让他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黑夜中雨点砸落的声音。
哗哗啦啦的雨声,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整整一月,郴州的雨没停过。他从京城一路过来,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
大梁受灾地区太多,朝廷拨不出多少灾银,周边的州府,情况也未必能有多好,想要借粮借银,俱是为难。
可那么多灾民该如何安置?
陆思明一面计划着如今的存粮,一面思索着明日配备好足够的草药与大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马虎不得。
视线向下时,瞥到了腰间的祈福袋。
陆思明的手轻轻抚摸上去,他把林娇送自己的所有东西,几乎全部归还了,唯有这个,留了下来。
与其他的名贵之物相比,这个显得微不足道了。
但这却是她特意去寺庙为自己求的,平日里一步都懒得动的人,那一次却为了诚意求这平安符,一步一台阶地爬上了山。
绿莜后来还打趣:“陆侍郎是没看见,我们姑娘一路上念念有词,什么保佑陆郎平平安安,保佑陆郎心想事成,从山脚下,一直念到了山上。这平安符若是再不灵,怕是没灵的了。”
林娇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斜了自己一眼:“谁让这个傻子从不知道想想自己。”说完还郑重地给他戴上了,“只有自己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才能做最多的好事,记着了吗?”
想到这里,陆思明愁眉不解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京城的天,该比这里好一些吧?
他的思绪刚回来,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思明缩回了手,抬头去看。穿着斗笠的衙差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落在身上的雨水,随着他的动作也被带进了房里。
但这会儿,谁也顾不得了。
衙差随手将没能遮住的满脸雨水随手一抹,便赶紧跪了下来:“大人!不好了,河堤!河堤毁了!”
陆思明马上站了起来,面色剧变。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郴州虽然连月大雨,但好在有河堤蓄洪,尚未发生大的灾情。如今……可真是雪上加霜。
他马上往外走,衙差想要递来蓑衣,被他直接推开拒绝:“不用。”
事实上这点防雨在这暴雨中的作用微乎其微。
“大人,先前按着您的吩咐,已经把河堤下的百姓都转移走了,所以暂时未发现伤亡。只是这房屋和农田……”
陆思明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松口气:“先确保百姓的安全,旁的等以后再说。”
“是!”
陆思明在脑海中也回忆了一番,如果没有记错,朝廷去年才拨了款修复河堤,怎能如此不牢固?
而此刻郴州知府也得到了消息,他正和通判惬意地喝着茶,听了下人汇报,也只是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知府大人,”通判看起来倒是比他忐忑得多,“这钦差大臣都去了,咱们是不是也该漏个面?”
“自然是要去的。”苏知府是这么说的,却一点急起来的意思都无。
大梁今年到处都是灾祸,朝廷就不会因为此事怪罪了。去年的河堤,原本就没好好修建,如今又正巧碰着大雨,那总怪不到自己头上了,再怎么说,也比正常天气里河堤毁了要好解释得多。
真要说起来,灾年还是比丰年更好捞油水。
丰年里,十成的丰收,朝廷恨不得征收十一成才好,为了能让他们满意了,自己能拿到的就微乎其微了。
如今灾年,不仅有了不上税的理由,还能得到更多的拨款,倒是好事了。
就是朝廷派来的这个楞头青,有些意料之外了,那严谨、公事公办的架势,已经很少见过了。不过总归也是有法子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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