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雁
郴州原本也是富饶之地的, 蚕丝、粮食、茶叶,无不盛产,是大梁的赋税重地。但此次的灾害, 这里却是重灾区。
陆思明赶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洪水从堤坝的缺口倾泻而下, 转瞬间淹没房屋, 流过农田。他的手握紧,眼里闪过担忧。
岸边站着不少官兵,见了他后, 领头的走过来:“大人。”说话间将手里的伞举到陆思明的头顶。
滔滔的洪水,配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暴雨, 让人忍不住心生绝望。这洪水若是不拦住,下方的村落就都要毁了。陆思明神色一凛。
看他还要继续上前, 那官兵赶紧阻拦:“大人,前边危险。”
此刻正是夜半, 火把受着暴雨的影响照亮不了太远,这要是一个失足, 铁定是要没命的, 他唯恐这位钦差大臣出了什么闪失。
可是看着陆思明不为所动的样子,男人一咬牙,只能也跟了过去。
走近了, 陆思明才能发现,这哪里是什么缺口,整个堤坝, 在洪水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损坏严重,眼下想要堵住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只能疏导为主。
“现在有多少人?”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此刻的声音在三伏天里也透露着彻骨的凉意。
“衙门的衙差和守城的官兵都已经在这里了,但是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余人。”
陆思明看了一眼,后边站着的都是整装待发的官兵,但也有穿着素衣的普通人:“那些是什么人?”
他一发问,旁边的人还没回答,不远处的人群就有一个声音传来:“官老爷,小的们都是临淇县的百姓。”
他这一开口,陆思明倒是想听出来了,之前他要求村里的人转移时,受到了不少百姓们的抵抗,这人名字叫钱通,是当地员外的儿子,颇有威望,帮着他说服了乡里的人。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家和田,也在这里。
“钱公子,”陆思明语气缓和了不少,“此地危险,还请你带着百姓们先去安全之地。”
“大人!”钱通一下子跪倒在地,“我们虽不是衙门之人,但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土地,无论大人要做什么,还请让小的们助您一臂之力!”
他长得魁梧,浑厚的声音传来,让陆思明沉吟片刻,看起来确实是个能用得上的,只是让百姓涉险……
“我们就靠着那几亩田养活一家人,如今家没了,田也没了,”人群里也有人因着面前的洪水绝望着,“还不如淹死……”
“只要人活着!”还是钱通厉声打断了他,“以后总能好起来的。”
他这一吼完,便再也没有沮丧的声音传来了。
陆思明走过去。
无数双眼睛在黑夜中看着他,他无法看清,却能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中所包含的希冀。
他不是神明,但他入仕为官,不就是为了肩上的这份责任。
陆思明伸手将钱通扶起来。
“本官替朝廷,替百姓,谢过诸位了。”他的声音,满是郑重,手也不自觉用了力道,“我也承诺,将来,定会还你们一个新家。”
***
国公府。
绿莜照例是趁着姑娘没起之前,先把衣物首饰都备好。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进去内间,才发现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
“姑娘今日怎么醒这么早?”她笑问。
林娇没回答,只是皱着脸。她向来是不会忧虑的,偶尔这么愁眉不展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老气横秋地叹气,只让人觉着可爱又好笑。
“钱先生已经在外边等着了,姑娘也起吧?”
林娇没有动作。
她觉着自己得好好想一想才是,虽想不明白,但也不想一直用这样混乱的心情面对裴景。
“你让钱老先去吧。”林娇翻了个身,把脸对向里了,“我今日不想去了。”
绿莜一愣,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不去了吗?”她不确定地又反问了一句。
“嗯。”林娇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绿莜还是不再多言地应下了:“好的,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
林娇听她出门,有一瞬间想要叫住,但还是咬紧了嘴唇。
不行,梦是梦,现实是现实,她不能再这么混乱下去了。
一连几天,林娇都没有再去裴府。
然而混乱的思绪并没有因此缓解,原先日日见面成了几日不见,她只觉着更加烦乱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开始不自觉地期盼起每日的相遇。
于是向来能躲钱季洵就躲的人,这次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他请到了府上。
说是请,也就是一封信递过去,信上就是寥寥几个字。
“我头疼。”
再怎么样的达官显贵请他都是亲自恭恭敬敬地去请,也就这小祖宗面子大。
钱季洵给她诊脉,她也不老实,那眼睛转了转,才状似无意地开口。
“老头,你最近每天都去裴府吗?”
钱季洵闭着眼睛继续诊脉:“嗯。”
“明朗现在好些了吧?”
“嗯。”
“那……”
到这里,钱老睁开眼睛打断她:“你先别说话,让我安静把脉。”
被堵住话的林娇撅了撅嘴,就他会不让自己说话。可也到底是闭嘴乖乖让他把脉了。
好一会儿,钱老才收回手:“怎么不舒服?”
“肚子疼。”
钱季洵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信里不是说头疼吗?”
林娇哪记得自己编的是哪里疼,她先前的一番套话,最关键的一句被堵住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头转一边去不看他了:“你不是神医嘛,我哪疼你还看不出来?”
她倒是赌气了,钱季洵被她逗得好气又好笑。
多亏了是自己亲外甥女,又长着一张不管怎么无理取闹也不会让人生厌的脸。
“确实病得不轻。”
这话成功让林娇头转回来看他了,她是胡诌的不舒服,哪里有什么病?
再一看钱季洵从那药匣子里准备掏什么,就更加恐慌了:“那个……我骗你的,我没生病。”说话间人都已经站起来了,“我才不吃药呢,你可别跟我爹乱说。”
钱季洵看着她,倒有些想逗逗她了,于是停下了动作。
“我既然答应了帮你救治明朗,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生病了就要好好吃药?”
林娇心虚地转移目光,大有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架势:“你给明朗治病,裴大人自然也付了诊金,干我什么事?”
“裴大人付诊金,是因为我治了明朗。可是我愿意出手,可是你欠下的人情。”
林娇说不过他,就不说了。只无辜地瞪着他,眼看着是打了赖账的主意了。
钱老哭笑不得,终究是也不管她的抗拒,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了。
还没好气白了她一眼:“我有说治病必须得用药吗?”
站了老远的林娇,这才发现他是拿出了一对小玩意,巴掌大小,放手里也看不清。她心生好奇,又走近了些。
那是一对玉琢的一对大雁,晶莹剔透,虽然雕刻的工艺看着欠缺精细,却能看出是好玉了。
“这是裴大人让我带给你的。”
听到是裴景送的,林娇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就真的仿佛是,生了病,又吃了能好的药一般,浑身轻快起来。
她踌躇片刻才从钱老手里接过那雁。
这玉握在手里,就更加温润了。
林娇不喜欢读正经的书,但看了不少话本的她还是懂得的,雁是代表着男女相思的。
裴景……也知道吗?
便是不知,送她礼物,总归是要有原因的吧?
钱季洵看着林娇上扬的嘴角和爱不释手的样子,眼里也慢慢有了笑意。
第一日林娇没去的时候,裴景看起来是有些意外的,但更多的是关心。
“七姑娘无不适吧?”
得了肯定的答案,他便没有再问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坐回了自己一贯的位置。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钱季洵与明夫人都关注着明朗的恢复,而他就坐在那里,时不时看向窗外,似乎是静静等待着女子的到来。
直到前一天,托自己带了个这么个东西。
“娇娇像是记起了一些,”男人照例给自己对面的空位倒了杯茶,“我原本,是想再等等的。我用了那么久才想明白的事情,理该也给她一些时间的。”
他拿起了桌上的折扇。
他不知道林娇记起了多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那段记忆,如何看待如今的自己。
只知道,他到底是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耐力,等不了那么久,也容不得差池。
旁边的陈迟只是憋着笑,这才说的不急呢,好了吧,七姑娘一不理他,就急了。
钱季洵走后,林娇将那对玉雁放在了梳妆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拖着下巴仔细看着,越看越欢喜,于是又拿起来放在手里。
在大梁,雁是成亲之时彩礼中的必备之物。裴景送这个,难道也想……
这么一想,她的脸颊越发发烫了。
她想起之前去找孟明远的时候,那时候是觉着如果非要嫁一个人,自然是要选个自己看得上,又比较熟悉的。
但如果是裴景,好像又是不一样的。
就好像对于她来说,裴景并不仅仅是合适而已。不自觉间,如果是裴景,她想要的就不仅仅是举案齐眉的关系。
不知是不是心想所至,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林娇回过头,她看着一向比较沉稳的绿莜,这会儿满眼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脚步更是快得接近莽撞了。
林娇的心,不知怎么的微微一动,手里那玉雁,似乎都在发热。
“姑娘,裴大人来提亲了。”
第32章 提亲
自废后的圣旨下了后, 梁文帝就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把林娇弄到宫里来。
听了赵公公的劝,梁文帝没把废后立后隔得太近,只是越惦记着, 就越是心痒难耐。那小美人没机会往宫里来,他想见上一面都难。
“赵四!”
“奴才在。”赵公公恭敬地立在一旁。
“朕不想再等了。”因着惦记那小美人, 他最近对旁人都兴趣缺缺了, 当真是一定要弄到手才行,“给朕拟旨。”
赵四低垂的眉眼里闪过一抹深思,但也只是一瞬间, 马上应下了。
“遵旨。”
他弯着腰来到下方的小案桌上,摊开圣旨。上边梁文帝迫不及待的声音。
“兹敬国公之女, 夙著柔嘉,素娴礼则。行高邦媛, 体仁则厚。朕尤爱怜之,特册封为中宫惠慈贤仁皇后, 赐居坤宁宫凤仪殿。赏敬国公黄金……”
他还没说完,一个小太监就步履匆匆地上来了。
“皇上。”
被打断的梁文帝一脸不耐, 正要斥责, 就听小太监继续说了:“裴大人求见。”
皇帝斥责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嘴边,随即正了正色,敛去方才的一身放荡之气, 轻咳一声后才开口:“去请。”
梁文帝想要在夹缝中保住自己的皇位,他的重心向来明确,裴景与孟跃, 那是绝对要巴结奉承的。而比起孟跃一目了然的狼子野心, 裴景的心思要更加难测,面对这人, 他也总是无端更紧张几分。
没一会儿,裴景一出现在殿上,梁文帝就已经快步下台阶去迎接了。
“裴大人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朕这殿上?”他笑得颇有些自己才是巴结奉承的下位者,“可是水灾的救灾出了什么问题?”
水灾出了问题,那也找不到他头上。
裴景看了一眼梁文帝,那眼神冰冷得没有温度,甚至隐隐带着杀意。吓得梁文帝一哆嗦,差点捂住自己的脖子。
要说孟跃还有些伪君子的作风,梁文帝不相信他会毫无缘由地杀了自己,那裴景,梁文帝相信他会。
只是以往,也没见裴景对自己表现过这样的敌意?
但一切也只是一瞬间,年轻的次辅大人很快就敛住了眸,双手抱拳行礼:“参见皇上。”
腰还没弯到一半,就已经被梁文帝赶紧拦住了:“裴大人无须多礼。”裴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诚惶诚恐了。
裴景也随着他的动作重新站直了。
“臣此次前来,是想请皇上赐婚。”
这可真是稀罕事,不论是裴景居然有成亲的念头,还是居然会来找自己赐婚,都让梁文帝惊讶不已,甚至先前的惶恐消散了一些,转为了好奇:“裴大人看中的人,这婚自然是要赐的!只是不知裴大人看中的是哪家千金?”
裴景余光扫了一眼赵公公,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敬国公府七姑娘。”
话音落下,殿上有一瞬间的死寂。梁文帝表情更是精彩,脸色变了又变,好半天才干巴巴憋出了一句:“国公府七姑娘吗?”
竟然是不可置信的反问。
“正是。”
得了肯定的回答,他又是半天回不了神,一时之间,自己看中的人被抢走的悲愤,和自己居然要抢裴景看中的人的恐惧,梁文帝居然不知道哪个更多一些了。
“还请皇上圣旨赐婚。”裴景再次出声,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看向了那边露出边角的圣旨,“看起来,皇上是正在下别的旨意吗?”
那语气不轻不重,却吓得梁文帝一身冷汗,眼见着裴景要往那边走,他顾不得别的,三步两步走过去,一把抓过那写了一半的圣旨藏在了身后。
“朕……就是随意写写。”也不等裴景再说什么,转身就对向赵公公,像是恼羞成怒,“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裴大人拟旨?”
赵四的目光落在裴景身上一瞬,只见他负手已经没有看向这边了。
圣旨不圣旨,大人根本不在乎的。无非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皇上而已。
***
如今裴景来了国公府,那封圣旨,却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翡翠钳一对,白玉钳一对,珍珠手串成盘,沉香手串成盘,金珀手串成盘,珊瑚手串成盘,银镀金福寿双喜执壶一对……”
国公府的堂厅里,管事正在高声宣读裴府送来的聘礼,他的身侧,已经被念完的一部分名单堆叠一起,已经是好不壮观。
敬国公与裴景都坐在上座,下面的嫁妆从屋里摆去了屋外,便是国公府,都鲜少见着这种架势,院子里停驻了不少下人往这边张望。
“裴府这阵仗,果真是不一般。”
“这是向咱哪位姑娘提亲?”
“不知道呀!会不会是二姑娘?不是说,原本就有婚约的吗?”
“这么说来也是。说是解除了婚约,一个多年未娶,一个多年未嫁。指不定真的有点什么。”
“若真是如此,二姑娘可真是好福气。”
议论纷纷的下人,惊羡之情不言而喻。
好一会儿,那堂厅里念诵的名单的声音,才总算停了下来。
连林锦正,都是有片刻的震撼的。每样首饰、家具,每种材质,里里外外,无不俱到。国公府自然也是不差钱的,更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但裴景的周全无疑是让他相信了男人的诚意。
“玄知,”林锦正遣退了下人才开口,“宫里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跟以往的客气相比,他的语气已经亲近了不少。这种情况下,裴景但凡有一点不是真心,便是趁火打劫,他其实也是无可奈何。
可裴景给足了国公府的体面,甚至连圣旨都没有拿出来一下。
“国公,裴某并非要拿圣旨胁迫……”
话没说完,就被林锦正举手打断。
“你说这话,我自然是知道的。”林锦正说着,人已经笑了出来,“实不相瞒,我家夭夭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最好的,配谁,我都觉着是别人高攀了。但如果是玄知你……我真的很庆幸。”
在他眼里,没人比裴景更合适了。
有足够的权势和智谋来护住她,有足够的耐心去包容与引导。即便是挑剔如他,对裴景也是满意的。
所以便是再舍不得女儿,他都没有表现出对裴景的为难。
他的信任无需多言,已经传递给了裴景。
“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夭夭了,回去之前,还是见上一面吧。”国公爷眼里带上了几分促狭,似是打趣,“听说已经别扭几日了。”
裴景难得露出了一些不自在,但并未拒绝,微微颔首后起身。
“多谢国公爷。”
他走至门口时,微微停顿了片刻,身后的林锦正,他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个父亲对女儿的全心宠爱。
上一世,若是他在,无论如何,也会护住娇娇吧?
也难怪,娇娇最后一刻,念的全是爹爹。即使当时的他们已经相依为命了数年,在那个女孩心底,会拼尽全力去护她的人,还是爹爹。
哪怕是抛开林娇这层关系,林锦正对于裴景来说,也是恩师般的存在。
只是抱歉了,这一世,他一定会取代了林娇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位置。无论是守护,还是被她所依赖。
***
雨后的花园里总会带着雨水冲刷过的腥气。
林娇既不喜欢那股味道,又不喜会沾裙摆的泥,所以约的位置是国公府的花室。
这里不受天气的影响,一年四季都是百花争艳。
裴景到的时候,林娇就坐在花室中央的秋千上。她轻轻地晃动着,动作并不明显,只有头上那只红色的蝴蝶发钗,能看出些许起伏,宛若振翅欲飞。
他走近几步,两人对视上了目光。
女子原本悬起的脚,脚尖向下落地,止住了轻轻摇晃的秋千。
才几日没见呢,她竟然感受到心里升起的丝丝缕缕思念,夹杂着再次相见的喜悦,在心里像煮沸的水,咕噜噜冒着泡。
林娇没有起身行礼,仿佛是已经知道,眼前这人,已经不在她需要担惊受怕、小心对待的名单里了。
想想几月前,自己见着他还大气不敢喘一下呢。
林娇心里正感叹着,裴景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高大的身躯在身后形成不小的屏障,但这次,不是压力,而是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余光瞥到男人的手握到了秋千的绳上,稍稍显黑但骨节分明的手,与下方自己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又意外和谐。
林娇将点在地上的脚尖抬了起来,身后的人才用着合适的力度,将秋千瑶在舒适的范围里。
“七姑娘。”裴景的声音也随着响起,“想来已经知道我提亲的事情了。”
“知道是知道了,”林娇眼角明明都已经上扬了,嘴上却说着相反的话,“不过,我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摇秋千的手,仿佛有片刻的停顿。
而后才听着裴景问了:“那七姑娘愿意吗?”
林娇咬咬唇,只是可惜了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当然,就算看了,她可能也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所以她直接了当地问了。
“你还没说,你为何要提亲?”
她问完后,头顶一片寂静。林娇先按捺不住了,仰着头去看身后的人,但也只看见了那完美的下颌线,和注视自己时深沉的目光。
“你怎么不回答?”
她浑然不知那娇俏中的语气,连同不满的小情绪,都像是同爱人的撒娇。
裴景手一用力,止住了秋千,林娇看着他那张本就俊朗的脸,在露出笑意后无法夺目,一时有些呆愣。
“我在想,从哪里说起。”
低沉的声音,像是在无奈而宠溺的叹息。
第33章 回忆
林娇抓着秋千的手紧了紧, 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催促,就等着看他从何说起。
裴景沉思片刻后才问:“七姑娘可还记得?是我接的你来到西河。”
听他这么说, 林娇也开始回忆。
看她努力思考的样子,裴景便知她是记不住多少了。
那是他自己也还没有想起前世记忆的时候。
旧京城破陷之际, 林锦正护着梁文帝南逃之时, 考虑到一来带着家眷同行恐延缓大军进度,二来跟着他们刀光剑影反而更加危险,便将她们留在了京城。
至于林娇, 是托付给了他乡下认识的一家农家。
好在也如他所料,乱世之中, 为了拉拢人心,各方都是仁义为先, 以集结更多有志之士。所以乱军即使占领了京城,也是军纪严明, 鲜有滥杀无辜的。
后裴景夺回失地,受托去接朝中文武大臣女眷。
因为被林锦正特意嘱托过, 林娇裴景是亲自去接的。
他循着林锦正给的地点, 找到了那家农户。
挺大的农家小院,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但也难免有些异味传来。院中不时响起鸡鸭的叫声, 在这之中,裴景看到了院中央的人。
她背对着自己,一手抱着簸箕, 另一手抓着一把米, 一点点地散落在地上。鸡群便随着她的动作,在旁边来回打转啄米, 不小心蹭到那人时,她便会小小地往另一边挪一挪。
明明也是粗布麻衣,但即使不看脸,也让人觉着与周边格格不入。
像是应征猜想,裴景注意到了她握着米的手,细嫩白皙,显然不是农家女。
“姑娘。”
裴景叫了一声。
受了惊吓的女子转过身来,也让他看清了容貌,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简陋的衣物,未施粉黛,却已经隐隐有了日后倾国倾城的影子,那带着三分委屈的水眸,更是让人下意识先起了三分怜惜。
“可是国公府七姑娘?”彼时已经是铁血冷面小将军的裴景,也不自觉放缓了语气。
可女孩子眼里的警惕,明显更重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她的警惕与排斥,让裴景怕吓着了她,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了。好在照顾林娇的农户很快便出来了,原本也是如临大敌的,在知道裴景的身份后才放下心来。
林娇没听说过,他们却是知道这位小将军的。所以热心地招待后,没什么迟疑地就把林娇交给了他。
然而裴景注意到,虽然小姑娘也终于被说服跟着一起走了,眼里的警惕却丝毫不减,更不会与自己亲近半分。
同行的女眷甚多的,大都是没吃过苦的,一路上叫苦连天,各种需要请求也是接连不断,唯有林娇,总是抱着腿蜷缩在角落里,谁也不搭理,更没喊过一声哭。
裴景想着临行前,国公爷还特意交代过,他那个女儿娇生惯养,没受过苦,让他千万要担待照顾一些。
竟是完全相反的,别说照顾了,林娇始终都是如临大敌一般,连夜里睡觉都不甚安稳地抱着匕首。
稚嫩得好笑,又让人心疼。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可她甚至不吃裴景的东西,每日只啃食临行前特意央农户准备的馒头和水。
时间一长,那馒头变得生硬无比,甚至隐隐有了霉点,让裴景着实看不下去了。
找了个机会,他将那馒头都悄悄扔了。
这一次,林娇第一次冲他发了火。
小姑娘气势汹汹来找自己,紧紧捏着拳,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就是倔强得不肯落下来。可起伏的胸口,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跟他拼命。
裴景也没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
“坏人!”林娇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不知怎么的,心蓦然一疼。
“七姑娘,”裴景敛了敛神,“你一直吃那个,身体会受不了的。我给你准备了旁的。”
“我不要!”林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忍着泪的样子,着实可怜。
裴景无奈叹了口气,他自己先坐了下来。
“你若是怕有毒,我陪你一起吃。”
他几乎每一盘都夹了自己吃了。好半天,身后的人才期期艾艾坐到了另一边。
林娇拿起了筷子,她没有立刻动,而是观察了裴景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你尝尝这个。”
裴景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却是理直气壮地回瞪着他,虽然凶巴巴的,但莫名觉着距离还是拉近了些。
他顺着林娇指的菜,夹起来吃进嘴里,林娇一直看着她咽下了,才终于开始动筷。
看她肯吃东西了,裴景也放了心。总不至于回了西河,像是自己虐待了她似的。
他刚舒了口气,却听见小声的啜泣声,裴景看过去,是林娇在一边吃着,一边擦眼泪。
“怎么了?”男人还以为哪里不合她的胃口了,又怕她噎着了,只能倒了杯水推过去。
当然,林娇是不会碰那杯水的。
她只是哭得双眼像兔子一般通红,嘴里的东西还没完全咽下,不甚清楚地说了一句:“好饿。”
看来这几日的馒头是没吃饱过。
裴景是真的被逗得笑了出来,只是照顾着小姑娘的自尊,转过了头手放在嘴边稍稍压抑了一下。
这孩子实在是太惹人疼了。
那农户也说过,明明是什么都不让她做的,但不安的她总会努力想做一些事情。明明穿棉麻身上会起疹子,却不敢穿得太好引人怀疑。
分明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的,偏偏又有着不符的成熟。
等到了西河后,他看着在林锦正怀里哭到接不上气的人,委屈地把胳膊上的疹子给他看,一步也不肯下地走的林娇,便知道了。
这个小姑娘心里有杆尺,量着自己可以撒娇的人,和自己需要坚强的人。
自己大概就是后者了。
他后来也是东奔西战,难得有可以见着林娇的时候。更是没什么可以亲近的机会,但随着小姑娘的长大,某种萌芽,便在这一次次匆匆、甚至对方毫不在意的见面中,生长开来。
再多的人群里,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停驻在那一个人的身上。为她的笑容心生欢喜,为她的疏离伤神。
裴景记起前世记忆的时机,其实是有些不妙的。
若是再迟一些,没有记忆的那个自己,兴许就不会让陆思明有了可趁之机。
可是重生过后的裴景,是混乱的。
他毫无疑问地,当然想让这个人一声平安喜乐,可是以什么身份呢?前世的林娇与今生的林娇,一样又不一样,他若接近得太过理所当然,像是对前世的辜负,也是对今生她的不公。
但事实证明,他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爱上这个人。不论是什么样的自己,不论是什么样的她。
***
林娇确实是记不起来了,对于她来说,时间有些久远,那记忆又太过不快,便会下意识去忘记了。
只是……时间她大约还是记得的。
想到这里她瞪大了眼睛:“我那么小,你就喜欢我了吗?”
她像是不可置信,可又情不自禁带着点沾沾自喜,这模样让裴景的嘴唇抿起,眼里染着笑意。
他手抬起,把有些林娇有些松动的蝴蝶发钗往里推了推,未做停留,很快就收回了手。
“我又未说,那时便喜欢你。”
林娇一想,也是,裴景只是问她记不记得,倒是她自己,问他为什么提亲时,下意识已经是觉着他是喜欢自己的。
她脸一热,有几分赧然。
可……也不会不喜欢吧?她的视线又斜了过去,男人深谭一样的眼里,这会儿带着打趣。
原来是在戏弄自己。
林娇头一转,娇声开口:“也是,我听说皇上想纳我为妃,裴大人定然是热心肠,来帮我度过难关了。”她故意说着,“那日后,若是我想解除婚约了,裴大人应该也不会阻拦吧?”
原以为能扳回一局,却听见裴景带笑的声音。
“七姑娘既然都考虑好了将来解除婚约,那就是当下同意了我的求亲吧?”
林娇被说得哑口无言。
而身后的人已经走到了面前,裴景原本就高大,两人这么一站一坐,就更是明显。林娇还没抬头,男人就已经蹲了下来。
“聘礼都在前厅了,”他轻声说着,两人这距离配着他的低语,就如同夫妻呢喃一般,“但我也有礼物要亲自交给你。”
听到礼物,林娇想起了那玉雁,还有别的吗?她看着裴景从怀里取出一条链子,银色的光辉微微闪耀。
“失礼了。”
随着这么一句话,林娇被他握住了脚踝。其实在长裙与长裤下,倒也并非多失礼,只是男人的掌心太过灼热,隔着那一层层衣物传递过来,仿佛也在烧灼着她。
林娇不自在地动了动,握住自己的手并没有用力,也无禁锢,似乎她踢过去,就能挣脱。但她小小动了动后,就安静下来。
奇怪的是,她确实不讨厌。
裴景这才把那链子扣在了脚踝处,他目光深了深,这只是戴在了长裤外,但他也能想象出来,若是贴着那白皙的皮肤,是怎样的绝色。
林娇一直在注视着他,那张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脸上,透着莫名的虔诚与郑重。这样的裴景,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男人今天未完全束发,林娇注意到垂下的那一缕发丝,忍不住伸手想捋了捋。
一动,裴景就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林娇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便是求亲的是裴景,自己也像是……太过主动了。
她不敢动了,裴景却是动了。男人的头突然往前靠了靠,悬在空中的指尖,就这么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闭上了眼睛。
那复杂又沉重的爱,果真还是太难说出口。
“这是我的礼物,七姑娘日后若是想悔婚了,便将此物归还就是。裴某,定不勉强于你。”
他真正的锁,当以爱铸成。
第34章 好官
晚上国公府一家人坐着用膳时, 林锦正看着明显心情不错的林娇,故意打趣:“裴大人虽是提了亲,但同意与否还是夭夭说了算, 夭夭你怎么想的。”
林娇正想着今日与裴景在花房的谈话呢,虽然这男人到底也没说喜欢自己, 那张严肃沉着的脸也跟往日没有区别, 但那似有若无的暧昧缠绵气氛,让她竟然觉着已经无需言明。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想着裴景额头靠过来时的样子。就像是高冷不理睬人的猫, 突然亲呢地蹭了你,让人心都跟着软了。
但听到爹爹这么说时, 她马上掩饰住了笑意,若无其事地拿起空碗让绿莜盛汤, 语气也是尽量云淡风轻:“听我的做什么?这种事本该父母之命嘛。”
林锦正哭笑不得。
“哦?咱家居然还能有父母之命了,那我也算是长脸了。”
这浓浓的打趣, 让林娇羞得脸通红。
好在林书南马上给她解了围:“有打算定下日子吗?”
林锦正看了一眼林娇,其实这事不用着急的, 裴景都已经表明了态度, 料想皇上也不会再起祸心,但如今皇上就是最好的借口,他有意想要制造机会撮合这对, 于是转瞬之间便故作沉吟。
“正好我请了大师要给你和霜儿算日子,便一同吧。”
这么快就要算日子吗?林娇心有疑虑地看了一眼父亲,对上他的眼神便懂得了, 想来也是宫中情况紧急。
一对最爱的儿女眼看着终身大事都已经有了着落, 家里应该要热闹很久,林锦正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裴景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 都是他尤为满意的。至于霜儿更是无需多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已经算是半个女儿了,以后进了家门,跟亲生女儿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甚至久违地自己一人倒了杯酒小酌。
玉芝在,肯定也会替孩子们开心的。
林娇听着哥哥和秦霜也要算日子了,偷偷碰了碰林书南的胳膊:“开心吧?若不是秦霜要给秦夫人守孝,你肯定早就按耐不住了吧?”
“什么秦霜?”林书南拍了拍她脑袋,“你再不叫几声姐姐,以后就只能叫嫂嫂了。”
林娇啧了两声:“不害臊!”
他们其乐融融,饭桌上另外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林蕊其实对于这门亲事还是挺开心的,她见林娇表情就知道对方也是满意的,况且有这么一个妹夫,对于她说亲,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最气闷的就是林韵诗了。
她今日也来前厅了,看到了裴景带来的聘礼是怎样的盛况,听到了下人们的议论,更听到了父亲吩咐管家,这些东西无需入库,以后都放去林娇名下的山庄里,她也需学着自己打理了。
而这,原本都是应该属于自己的。
林韵诗紧紧捏着筷子,恨得直咬牙。
父亲怎么能如此偏心?裴景那么好的夫婿对象,他果然只会给林娇筹谋。
该死!她得嫁得比林娇更好才行,决不能夫家还被她压上一头。
***
裴景提亲的事情,自然是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自从林娇被陆思明退婚后,又听说了她对陆思明死缠烂打追回的事情,一众人都是等着看笑话,冷不防出来这么个消息,所有人真是既惊又羡。
说来也奇怪,大梁连月未断的雨,也慢慢有了缓和之势。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有高人说了,这是佳偶天成,顺天意而行,老天爷也赏了脸。
这下,那些姑娘们连嫉妒都生不出来了,谁能去逆老天爷的意呢?
林娇却是浑然没有去在意这些的。
她在晨起梳妆时,看到了陆思明送给她的那根簪子,拿在手里反复观摩了一会儿。
也没有谁对谁不起,大约就只是今生无缘吧。被退婚的恨意,如今也跟着爱意一起,消散了不少。
“姑娘?”绿莜看她的表情,也摸不准她的心思,试探地问,“今日要戴这个吗?”
林娇摇了摇头:“这个不适合我,收起来吧。”
绿莜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点头诶了一声。
梳妆好的林娇去了花园闲逛。
天气已经放晴了几日,花园总算是没有那奇怪的味道了。
“诶!你们听说了吗?”
突然的声音让林娇停住了脚步,她随着声音看过去,是一群下人们正在闲聊。绿莜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正要呵斥那些下人,被林娇一个眼神止住了。
“什么?”
“就是陆侍郎,他不是去赈灾了吗?听说为了救个孩子,被大水冲走了,险些没救回来。”
林娇愣了愣。
说话的是个小厮,说的时候也没什么惋惜。倒是那些听的丫鬟们想着陆侍郎平日里温和有礼的样子,面上有些担忧。
绿莜也已经听不下去了,两步走上去。
“不去干活,在这里偷什么懒呢!”
原本闲散的众人,一听这个声音,马上变了脸色。这府里,除了大管事,毫无疑问就是这位绿莜,没人敢得罪了。
“七姑娘。”一群人战战兢兢地行了礼。
林娇还没回过神,陆思明去赈灾了?她怎的不知?她想着刚刚下人们的话,为了救个孩子差点搭了命,是的,如果是陆思明,就是很可能的事情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把什么都放在自身安全的前面。
原本平静了的心,一下子变得又酸又涩。
那小厮看着林娇阴晴不定的脸,眼睛转了转,想着这会儿可是表现的机会,不由分说地出声:“这陆侍郎可不是活该嘛!这就是他退婚的报应。七姑娘您就是天仙下凡,他敢跟老天爷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在他看来,已经另攀高枝的林娇,肯定是对这前未婚夫恨之入骨了。
然而林娇紧紧攥着拳头,眼里是难掩的怒意。
绿莜一看就知道,七姑娘这是真的恼了,不是平日里的小性子,而是真正的愤怒。
她面色一沉。
“陆侍郎乃朝廷命官,现在更是在为国为民谋福,是你一个杂役有资格非议的吗?来人!带他去管家那里领了罚后打发了。”
小厮原本还想邀功的脸已经变得万分惊恐:“七姑娘!”
求饶的话还没说,就被侍卫带走了。
绿莜又看向剩下低着头浑身颤抖的众人:“国公府不需要乱嚼舌的人,你们代表的是国公爷,若是敢乱说话引来祸事,决不轻饶。”
大家忙不迭地应下:“是。”
而林娇沉着脸,从她们身边过去了。
陆思明是她见过最好的官,她听不得旁人的诋毁,时至今日都是如此。
第35章 旺夫
孟府。
因着秦牧今日早朝上参本孟跃的结党营私, 孟府书房这会儿显得气氛凝结,虽然最后梁文帝反而是斥责了秦统领一番,但那么一个碍眼的人一直蹦哒, 大家还是害怕孟跃会生气迁怒。
正沉默着,上方传来孟跃的笑声。
“这秦牧, ”他笑着摇头, 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太多恼怒,“怎么喜事将近火气还这么大。”
他一脸笑意地说完,才看向旁边一直品着茶的裴景:“说到这个, 玄知你倒是捂得够紧的。婚事也将近了吧?原本我还想着让七姑娘做我孟家长媳,结果被你捷足先登了。这喜酒我可要多喝几杯。”
他开玩笑般打趣, 众人的目光也是看了过去。
裴景将手里的茶杯盖好放到了桌上,才不紧不慢开口。
“还请阁老不要见怪, 下官一介只知厮杀的莽夫,如今年纪大了, 遇着喜欢的,自是要抓紧一些。”
听听这说的, 孟跃一时间没一点脾气了。这是在让他念着这么多年的功劳份上, 别计较呢。还年纪大了,那自己还能真的再抢过来吗?
他也是有些无奈。
之所以选择林娇,孟跃是有考量的。且不说与林锦正的情谊, 他也确实喜欢那女娃。娇纵但识大体,单纯傻气但大事上不会糊涂,承安娶了她, 既不会被拿捏, 也不至于做出愚笨之事。
当然,也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将来若真是登上了那个位置, 林娇的身份完全足以匹配,承安也不用担心外戚之事。
孟跃看了一眼孟承安,没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
真是孺子不可教。
“感情之事,原本也需要几分缘分。”孟跃说完,像是累了,挥手遣退了众人,“没什么事大家都回去吧。”说完又叫了裴景,“玄知,我们很久没有切磋棋艺了,你留下来。”
裴景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动。
听了他这么说,也只是微微点头:“是。”
众人开始三三两两地撤去,孟承安出门之前,特意看了一眼裴景,那人目光淡然,别说对自己,连对父亲,都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清高模样。
他想不明白,父亲向来多疑,为何裴景这种手握兵权之人,他却独独信任有加。待他掌权之日,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他心里闪过这样的想法,转身离去。
不多时,下人已经为屋里的两人摆好了棋盘。
若论这一世,裴景的棋艺与孟跃大概是旗鼓相当,但若是加上上一世的记忆,他赢孟跃还是有七成把握的。
但裴景的棋风向来锋芒内敛,棋盘上已经落下大半的子了,他也还是不温不火,既没有自己赢,也没有让孟跃赢。
孟跃盯着这谜一样的棋盘看了半晌才落子,同时呼出一口气:“跟你下棋,当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还不若你年轻的时候,至少有个血气方刚的样子。”
这个“年轻的时候”让裴景的动作停顿片刻,而后悬在空中的手转了个弯落在旁的位置。
“下官现在,也挺年轻。”
这小小的不满让孟跃笑了出来:“不是刚刚说年纪大的时候了?”
他一低头,发现裴景这么一落子,方才不甚明朗的棋局,也终于能看清了。
果真是在自己之上。
“玄知。”孟跃敛了敛神色,“承安这个孩子,你怎么看?”
他也知道,对于心知肚明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多少是逾越了。往后想想,若是起事成功,这问的就是储君,谁敢非议?
裴景也沉吟了片刻。
“虽还不及阁老的高瞻
远瞩,但亦是人中龙凤。”
这夸得,九成都是敷衍了,唯一的那一成真心,是用在夸孟跃上。
孟跃叹了口气:“我老了,玄知你还年轻,他将来,还是倚仗你得多。”
屋里沉默了很久后才终于听到裴景的声音。
“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
陆思明的事情,让林娇一连几日郁郁寡欢,哪怕是绿莜已经打听到他现在已无大碍,到底是民间传闻,她也不能彻底放下心。
直到与裴景赴约,她心情才好上一些。
途中,她在马车里无意中听着了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一掀开车帘,是官府的人正在向百姓募银以救灾。
“绿莜。”
她叫了一声,绿莜马上吩咐车夫停下了马车,这才过来问:“怎么了姑娘?”
林娇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看着那边的官兵在高台之上,手提锣鼓,嘴里正说着:“当仁,不让于师。”
说完敲了一下锣鼓,继续念着:“博爱谓之仁。”
他念得没什么感情,周围经过的大部分人也听得都是懵懂,只隐约理解了这个“仁”的意思,也就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对着那边谈论着什么。
林娇也不能理解太多,她只是想起了陆思明每每为百姓忧虑时,疲惫却又仿佛在发光的眼。
绿莜也已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要不奴婢去捐银两吧?”
其实这种募捐,向来是要先在朝中进行,林锦正自然是要以身作则的,捐款不在少数。
得了林娇的点头,绿莜正要往那边去,又被林娇叫住。
林娇抬手,把头上价值不菲的金钗取下来,想了想,又连着手镯也一起交给了绿莜,直到没什么可以取下了才点头:“你去吧。”
绿莜愣了愣,迟疑了:“可是姑娘……等会儿不是要去见裴大人吗?就这么……”
林娇一瞪她:“怎么了?我便是不戴那些,也是好看的。”
“是是是,”绿莜好笑,“姑娘自然是怎么都是美的。”
***
林娇到了约定的地点时,裴景已经等在那里了。
僻静的街道,男人一身淡青色的直裰站在树荫下,夏日衣服的布料较为轻薄,偶尔被风吹起半边衣角,飘逸仿若仙人。
林娇几日来郁郁的心情,在这一刻宛若乌云见日,瞬间消散。
她一下马车,裴景便已经看过来了。
觉着自己最美的林娇,在看到裴景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时,还是不自觉手碰了碰已经空荡荡的发髻上。莫名就没那么自信了:“这么看我做什么?”
她说的时候,目光已经带了凶狠,大有一副裴景若是回答错了就咬死他的架势。
裴景在她蓄势待发的奶凶眼神中嘴角弯起,他走近两步:“你怎知我今日带了礼物?”
他在林娇好奇的目光中取出一只钗子,钗头镶嵌的五色玉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裴景微微弯下腰,在林娇的发髻上寻着合适的位置戴上,男人靠近时,林娇的脸几乎靠上了他的胸口,熟悉的味道,在夏日中就像是一抹清凉。让她心跳与呼吸仿佛一起停了下来。
发钗戴上后,裴景也没立刻离开。林娇觉着他似乎是端详了一番,声音才传来。
“七姑娘今日这般天然去雕饰,倒是显得我的礼物俗了。”
显然,这夸奖让林娇受用极了,尤其是对上裴景的眼神时,能看出那不加掩饰的真心赞扬。她摸了摸已经戴上的发钗。
“不俗的。”心情已是非常好了,说完这个,才想起今日的目的,“你的八字带了吗?”
“嗯。”裴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过去。
林娇接了后,将两人的放在了一起:“便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大师,听人说可灵了。我们去让他算上一算。”
原本两家结亲就是要算八字的,只是裴府与国公府结亲,那看八字的,自然是把能说的好听的都说上了。
说得太过天花乱坠,林娇觉着太假,执意要带他去这个。
“七姑娘信这个吗?”裴景眼里闪过一抹深思。
林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有些心虚:“虽然信,但并非全信的。”
“嗯?”
“好的就信,不好便不信了。”
他们说话间,裴景也跟着她向着巷子里走去,道路并不窄,可林娇却跟他凑得极近,连着本人自己也未察觉,还在一本正经地叮嘱着。
“等会儿他便是说得不好听,你也不要动怒,往后说不定还有要再见的时候。”
“好。”她说的,裴景皆是应下,下斜的目光在那张一张一合的嫣红小嘴上逗留片刻,又看向她肩上掉落的一片花瓣。
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闻着那花香的味道,近到他一伸手就能将人搂进怀里,近到……他能感觉到这人的毫无防备与信赖。
裴景伸出了手,但也终究只是将那片花瓣轻轻拂掉。
“到了。”林娇的声音适时响起。
裴景看过去,是一个再不普通不过的一出住宅。
绿莜上前敲门后有一会儿,面前紧闭的大门才打开了,露出一个小门童的脸。
那门童见着林娇,愣了一下后又露出一抹笑,只是这笑里多少带了些讽刺:“林七姑娘怎的来了?”
完了完了,林娇也没想到,这都多久远的事情了,这小门童,怎的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心虚之下,她不自觉就往裴景身后挪了挪。
谁知那小门童还是不依不饶:“上次不是不信我们师傅的话,说再也不来了吗?怎么?看这次带了新的情郎,这是应验了?”
这人!林娇也恼了,浑然忘记上次跟陆思明来的时候算得不好自己发火的事情了,刚抬头想要瞪过去,就对上了裴景转头看自己的目光。
“七姑娘说的听人说,原是自己经历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也没有恼怒,只是那漆黑的眼眸和藏着一丝怅然的语气,让林娇一窒。
“让我不要动怒,看来也是经验之谈。”
林娇被他看得低下头,所以她说嘛……真的挺灵的。
“还是……不该犹豫的。”
她似乎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传来,轻得几乎听不清,可等林娇抬头看过去,男人已经转回了身,只留了个背影。
仿佛就只是错觉。
好在正在这时,那门童不知被谁敲了敲脑袋,抱着头哀嚎地转过头,旋即又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师父。
门被打开,一个个子挺高的消瘦老头出现在众人面前,见了他们,马上恭敬地行礼:“见过裴大人,见过林七姑娘。”
两人被请了进去,林娇对他对这里都不陌生了。几年前她也曾拉着陆思明来这里算过,只是这老头上来就说他们有缘无分,不能长久,便是这小小的缘分,不过也只是前世的一个债。
气得林娇还没听完便发了一通脾气,拉着陆思明走了。
没想到,还真灵验了。
门童给两人上茶,到林娇的时候,两人俱不服输地瞪着对方,他恼林娇上次发脾气。林娇也恼他抖出自己不是第一次来的事情。
还是大师轻斥了一声,门童才悻悻离开。
大师这才看向林娇:“七姑娘这次测的可还是姻缘?”
林娇嗯了一声,这人这么客气,倒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大师也只是笑笑,便接过写了两人八字的纸。
林娇只见他在纸上写写画画,也不知是在推算什么,面色也是愈来愈凝重。她是下定了决心这次绝不会乱发脾气了,可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看样子,这大师又是不会说什么好话了。
裴景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小口,太烫了,放下后,便伸手将林娇面前的茶盖打开了些,让热气流出。
他倒是没怎么在意大师在算些什么,只是看着林娇紧张的模样,惹人怜爱得紧。
“两位的命格,还真是奇异。”
直到大师终于说了这么一句,林娇也是配合又紧张地问:“怎么奇异?”
裴景才将目光再次转向大师。
大师将手里的纸笔都放下后才开口
:“原本二位的八字,若是组合,必是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林娇一愣,差点没崩住,上次还只是有缘无分而已呢,这次就情深不寿了?还没说出来,就听他又说了。
“只是我方才推算之时,却发现并不是全然的死局,倒像是枯木逢春,绝处逢生。”
林娇都已经准备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下了,她跟裴景本就是并排而作,这会儿又靠近了一些低声问:“这是好的意思吧?”
没等到裴景的回应,她一抬头,却发现男人的下颌线紧紧得绷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裴……”
她只叫了一声,就被裴景握住了手。
温热宽厚的手掌,仿佛是在确认什么,握得尤其用力。这是林娇第一次被他牵住手,不知是不是因为男人传递而来的不安,她的心头划过一丝酸涩。
大师沉吟了片刻后看向裴景。
“先来说说裴大人吧。您的命格,原本是一生困顿。幼时克母,而立克妻,命中缺土,结合你的八字来看,是身体残缺。可谓是天煞孤星。纵有一身才华,奈何若笼中之鸟。”
“胡说八……”
林娇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就要起身,手却被裴景按住。
“没事。”他安抚了一句,对着他的眼神,林娇只能慢慢噤了声。
胡说八道的骗子!她愤恨地想着,裴景如今这地位,哪里像是天煞孤星、一生困顿了。
她却不知,若是按照上一世,裴景的命格确是如此,男人看着林娇因着自己气呼呼的模样,即使生气,还没忘记安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大概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不安的心也在这一刻被填满,他转过头:“大师,请继续说。”这次,语气已经明显比先前带上了敬意。
大师略一颔首,就继续说了。
“裴大人命中的转机,便是林七姑娘。”
林娇听得一愣:“我?”
大师对她笑了笑:“上次七姑娘你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细说。姑娘您其实是旺夫之命。”
林娇撇撇嘴,若是早点说,她还能高兴高兴,都说了裴景天煞孤星了,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她看了看裴景,男人听了这旺夫,却是更加严肃了。
“若说真是绝处逢生,这生机,给的也是七姑娘。至于裴大人您,是精诚石开。”
林娇下意识去看裴景,在对上他的目光时,赶紧摇头,自证清白。
“虽然确实是我带你来的,但我可没让他说这个。”
真是越听越没道理,不知道的,大概真的要以为这骗子是被自己收买了才这么说。
裴景轻笑出声。
***
两人出来后,林娇还试图安慰他:“你便是相信也不打紧的,不是说了绝处逢生呢。”
说完才想起,生机还是给自己的,这老头,不是在说离了自己裴景就活不下去了嘛。一点话的余地也不留。
裴景停了下来。
“大师说我克妻,”他问,“你不怕吗?”
上一世,若是没有自己,林娇回了外祖母家,必然也会荣华一生。
他深沉的语气,让林娇觉着一种莫名的哀伤。
“那我还旺夫呢,”她说得全不在意,“大师说我是福星,我怕什么?”
裴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折扇举起,轻轻点点她的脑袋:“傻瓜,人的福气,都是有定数的,要旺夫做什么?不过是把福气给了别人。你的福气都要留着给自己,要自己好好的。”
林娇捂着额头被他打过的地方,也不疼,但是热,连着心都是热的。
她第一次听着裴景说那么多话。
也是第一次听着有人不喜欢旺夫。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让自己好好的。
林娇嘴角有些想上扬,怕表现出来,赶紧低头,轻哼了一声:“我是旺夫,还没说要旺你呢。”
这让裴景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他确实,是有一瞬间动摇了,若是自己给她带来的,是再次的厄运,该如何是好?
可是在见过光以后,如何再回归黑暗呢?
他无法想象再将这个人拱手让人。
那人方才不也说了吗?此生,是“天亦有情,苦尽甘来。”
他一定会给她这世上的万千宠爱。
第36章 礼物
户部。
裴景的突如其来, 让户部上上下下官员俱是如临大敌。
户部尚书自得到消息开始就已经出门相迎了。论品阶,他们同属于正一品,但户部尚书却是不敢不恭敬的。
“裴大人!”远远的, 他就已经笑脸相迎。
裴景略一点头:“孙大人。”
能让裴景亲自前来,孙大人以为是首辅大人关心的重要之事, 所以当听到裴景是要看昨日募银名册这种小事时, 心里划过不解,但还是马上找来给他过目。
裴景当真一页一页地翻阅着。
半晌,孙大人听着他问了句:“这已经是全部了吗?”
“回大人, 正是。”
察觉到裴景一瞬间沉下来的面色时,他马上正色, 转头对身后的人吩咐:“去把昨日负责募捐银两的当值官员叫来。”
没一会儿,两个小吏便被带了进来, 两人进门后都是跪地行礼:“参见裴大人,参见孙大人。”
孙大人也没让他们起, 径直厉声问道:“昨日你们募捐的银两,都在这里了吗?”
听了这话的两人, 吓得马上磕头:“大人, 都……都在这里了。”
那一瞬间的迟疑,孙大人自然是没有错过,一时间眼神愈发严厉:“来人!带人去他们家里搜!若是让本官搜出不干净的, 按律法……”
“大人,大人!”一人顶不住这压迫,赶紧开口, “卑职冤枉, 是李锋,非要贪了那些金坠子。卑职也是迫不得已。”
他心里也在直呼倒霉。
这捐银, 朝廷的大臣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另外的渠道,像他们这种往民间去的,原本就集不了太多,油水自是少得可怜。
好不容易昨日有了出手阔绰,又没有登记留名的,他们这才起了歹心,哪知这么快就能查出来?
李锋听他这么说,自是不乐意了。
“你明明不也是很赞成吗?还……”
两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孙尚书杯盏往桌上狠狠一放,巨大的声音止住了两人的争执。
孙尚书脸色沉得可怕,真是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来人!去搜!”
裴景合上了册目。场面一时安静得可怕,别说下边跪着的两人,便是孙尚书,都像是一块石头压在心里般,沉闷得慌。
这样的安静一直持续到下人将从他们住处搜来的东西呈上来,是用一块布包着的金银珠钗,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孙尚书看着裴景从中拿起那对金坠,手指抚摸上时,原本阴沉的面色,闪过一瞬的温柔。
他在心里暗暗猜测着,这莫不是裴大人心爱之人的物品,不知怎么的被募捐到了这里?原来是来取回的。
“孙大人。”
上方的声音让他回神,赶紧回应:“大人。”
裴景已经放下了那金坠。
“按规矩记录入库,”他漆黑如墨玉的眼眸,扫过那两人,“给受灾地区的赈银,要分毫不少地送到。”
孙尚书意外过后便是自责,裴大人日理万机,居然还能心系百姓,关注这些事情。
“裴大人放心,”他回得斩钉截铁,“是本官束下不严,日后定然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裴景又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一整套的首饰,眼里闪过无奈,这小傻瓜。
***
林娇这日像往常一般出府时,碰着了林锦正从外面回来。
“爹爹。”她匆匆叫了一声,才发现旁边站着的是秦牧,又笑着继续招呼,“秦伯伯。”
女孩子脸上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笑,让人看着也心情好上几分。秦牧平日里最为古板,便是秦霜,他也觉着夫人过于溺爱,所以平日里严肃居多。
但这会儿,表情还是不自主柔和了许多。
“七丫头这是要出门吗?”
林娇点头:“裴景在外面等我呢。”
她现在念这个名字,念得可顺畅了。然而秦牧听到裴景时,面上严肃了几分。
“你们虽说已经有了婚约,但毕竟是孤男寡女。”他正色地苦口婆心劝导,“七丫头,你是女孩子,也不能太不矜持。”
林娇不以为然地用手指缠绕着发梢玩。
秦伯伯哪里都好,就是太古板了,说教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当然矜持了,”她眨眨眼,“是裴景不矜持,日日都来邀约我。”
秦牧被她说得一窒,随即又继续反驳:“总不能约了你便出。”
“那我为什么要拒绝见我的未婚夫?”
看着哑口无言的秦牧,一边的林锦正笑出了声。这老古板,每次也就夭夭能把他呛得说不出话。
林锦正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要出去便出去吧,都说了多少次,你秦伯伯的教导,你多好生听听。”
这话说得秦牧又是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好像刚刚笑出来的不是他一样。
林娇这次可给了老古板面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才离去。欢快的背影像是翩翩起舞的彩色蝴蝶,看得秦牧又失笑。
“看来你是找了个好女婿。”
“裴景确实不错。”林锦正也丝毫不掩饰对裴景的喜欢。
秦牧负手跟着林锦正往府里走着:“他确实并非泛泛之辈,”对于裴景,显然他的评价不低,只是也不喜,“只可惜是与孟跃那老贼蛇鼠一窝。”
裴景与林锦正的关系算是今非昔比了,若是旁人多少会顾忌一些,但秦牧性子向来如此,不会拐弯抹角。
林锦正没有不悦,也没有接话。
他们想法多有不同,但君子本就是和而不同,所以也并不影响两人的友情。
他只是在心里担忧,他这位固执的老友,在这样的局势下应当如何呢?
***
林娇见裴景的时候,他带了个西域流传来的小玩意。也不算名贵,却甚是稀奇。
第一次的时候,林娇还以为裴景只是单纯地送自己礼物,后来才发现,这人大约是对此事上瘾的,每次见面,绝不会空手的。
他似乎很喜欢送自己东西。
林娇想着梦里的裴景,梦里的他自是没钱的,他第一次送自己东西,是用了几文钱买的木材,然后亲手雕琢成小人。
他是背着自己准备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一次夜里迷迷糊糊中醒来时,看见过灯下他认真雕琢的额样子。
林娇不自觉清醒了一些。
油灯下的裴景可真是好看,平日里锋利的眉眼这会儿被光照着,显得格外温柔。她窝在被子里,只把眼睛露出来,偷偷看了好一会儿。
那是裴景第一次做那种东西,他大概是失败了很多次,因为林娇发现过被丢掉的残次品,她偷偷捡了回来。
那磕磕碰碰的手艺,廉价的木材,若是放在以前,对于林娇来说不过就是一堆破烂罢了。
可是梦里的她对着那堆破烂,想着裴景专注而笨拙的样子,不自觉笑了出来。
原来他也会有不擅长的事情啊?
“这么开心吗?”裴景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林娇思绪拉了回来。
林娇握紧了他方才送的连环扣笑道:“收到礼物,自然是开心的。”
他像是病了,裴景想着,看到林娇因为自己的礼物而开心时,他的心会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所填满,并沉溺于此。
“你喜欢,就好。”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不易察觉的宠溺和一种似有似无的愧疚,让林娇侧目看了一眼。
“收了你这么多礼物,”她想了想,“我是不是也该回礼?”
“你想回什么?”
林娇听他这么问,就知道这男人铁定也是想要的呢。她狡黠一笑:“去我的地盘,随你挑。”
林娇说的她的地盘,便是书局。
这书局她来得少,好在管事的是林锦正特意安排的可靠的,因着绿莜提前招呼过,管事早就等候了。
“七姑娘,裴大人。”他恭敬地在前方带路,“二楼清净些,需要找什么书,吩咐老奴便可。”
书局的一楼也是讲堂,不时会有读书人来此畅谈,看到这两人时,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对于京中最近正沸沸扬扬的这两位,也有人猜测过会不会是有什么特别原因,才有了这么场婚约,可如今见了他们,便什么想法也生不出了。
那俊美得不似凡人的两人,仿佛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般。
这书局主体都在一楼,二楼只是一个小阁楼,用的少,楼梯也狭小,只能一人过。
裴景停下来,他用着手里的扇子撩开楼梯前的门帘,自己就站在一边。
“七姑娘。”
他在示意自己先过,林娇对着他的视线,是因为梦里的他总是坐在轮椅上吗?她才没觉着这么高大过。那身躯几乎与门一般高了,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漆黑的眼眸在盯着看的时候,似乎是要将自己吞噬了。
林娇的心微微一颤,低下头从他身边过了。
她走了两步,便听着后边的男人也跟了过来。
“怎么想着送我书了?”裴景问她。
为什么呢?林娇想着梦里被自己淋湿的书,嘴唇勾起:“想来你应该不缺吧?但总觉得,是欠了你的。”
后半句,她是开玩笑似的说出来的。
身后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这让林娇回头看过去,裴景的目光让她觉着,对方仿佛是听懂了自己的试探。
是的,林娇是想知道,会不会,这个人也跟自己做过同样的梦。
她逆着光,裴景突然想起了,前世林娇不在的时候。他从柜子里发现了自己送她的所有木雕。
有后来自己技术已经精进,雕得不错的,也有一开始频频失误,被自己扔掉的。
一个一个,都被她收藏得完好无损。
算命那个师傅说他是笼中之鸟,是的,不仅是被折翅困住,而且是已经毫无反抗的斗志。就那样残缺地过完一生,在林娇出现之前,他是那样想的。
但那个时候,裴景第一次,如此渴望权势。渴望能保护她,和能送她更好的一切。
林娇看着裴景垂下了眼眸,又往前上了一步,那低沉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也传来。
“既是欠的,是该还。”
第37章 诗会
裴景最后真的把她的书局搬走了不少书。
其实林娇若是记忆力再好点, 就能记起这是前世裴景被雨淋坏的那些书。
“你欠的还完了,”男人说这话时,眼神意味深远, “剩下的,就是我欠的了。”
这话让林娇苦苦思索了好几日。
他欠了自己什么?难道他也做过那样的梦?
马车的一个颠簸, 让正在思考的林娇身子一倾斜, 旁边马上多了只手扶住。
“想什么呢?”孟歆柔已经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她努力思考的样子了,这会儿也是忍不住笑了,“从方才开始, 就一句话也不与我说了。”
林娇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微微别过脸。
这害羞的模样, 不多说,孟歆柔也知道这是在想谁了。这裴大人可真是好手段, 看看这傻姑娘一副陷入爱恋的模样。
不知道……现在还会惦记那个陆思明吗?
心念一动,孟歆柔不经意般地问:“对了, 上次你托我打听的,陆侍郎。我已经问过了, 说是人已经无大碍。”
先前林娇不放心的时候, 想来想去,只能托她去打听实际的情况了。
“我已经知道了。”林娇说着的时候,往她那边靠了靠, 任谁看了都会觉着这是亲密无间的姐妹,“前几日日我跟裴景一起的时候,陈迟跟他报了水灾的情况, 我在旁边特意地偷听了。”
偷听……
孟歆柔忍不住地笑了, 这小傻子,想来分明是裴景故意让她听到的。不得不说, 那人还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而林娇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口,开始说起裴景的好。
“我原来还以为是个多可怕的人呢,其实人特别细心,又善良体贴……”
孟歆柔安静地听着她说着,她自认为足够理智而清醒,她只需要一个目标,然后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
如今林书南是那个目标,而林娇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
饶是如此,感受到女孩子无意识的信任和依赖时,她的心还是不自觉软了下来。
“看来娇娇很喜欢裴大人呢!”末了,孟歆柔才笑着说了句,她倒是很希望这俩人和和美美的。
喜欢吗?林娇没有回答。她跟孟姐姐也是有所保留的,梦境的事情,她便没说。
对裴景的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梦境中那个沉默寡言,又是她唯一安全感来源的男人。是不是喜欢,她也说不清楚。
孟歆柔见她为难,便也不再问了,只是突然听着了雨滴的声音,便撩开了车帘。外面果然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
“下雨了。”
“怎么又是下雨?”林娇一听下雨,小脸已经变了脸色,探过身子跟孟歆柔一起挤在车子的窗口处向外看。
孟歆柔也知道她是在担心。
“放心吧,”她摸了摸林娇的头安慰道,“这只是细雨,跟之前的是不同的,想来马上就该停了。”
林娇还是没说话,这讨厌的雨才停了没多久,若是又继续了,陆思明就该为难了。
她们今日是来参加诗会的,林娇原本兴致就不高,因着雨,这会儿就更蔫了,即使下了马车跟在孟歆柔后边,也不大爱说话了。
孟歆柔作为孟家长女,又负责今日的女眷,想要来巴结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她始终是温和有礼地招呼着,有想要跟林娇说话的,孟歆柔一见她不想搭理,便将话接过去了。
“七姑娘今日身体不大舒服,礼节不周的地方,我代她赔不是了。”
她都这么说了,旁人哪里还敢置喙?忙道不敢。
只是也有不长眼的人看不惯,不情不愿地冷哼一声:“自是因为攀上了裴大人,便看不上我们了。”
旁边的同伴在她说前半句的时候就已经偷偷她的衣袖了,却也没能阻止她把话说完。
林娇皱眉,还没等她说什么,一边的孟歆柔脸色先沉了下来。
“这位看着眼生,”她虽然还是笑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是李侍郎家的三姑娘吧?”
户部侍郎宠妾灭妻在京城也是被津津乐道的事情了,说话的这位李姑娘,便是借着亲娘是宠妾,这才活跃在京城交际圈。
在家里得宠,还以为在外面人家也会让着了。
孟歆柔冷笑:“到底是妾生,上不得台面。”
她语气不算严厉,但气场强大,又有着足够的身份,一句话说得那李姑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让人难堪的是,她发现原本已经与自己同行的千金,也暗暗退后了一些与自己保持距离了。
不远处的秦霜一直看着这边。
“那李姑娘可真是糊涂,”旁边的人讽刺地笑了,“谁不知道孟姑娘有多护着林七姑娘,还敢这样说话?”
确实,林娇在贵女圈里向来无人敢得罪,除了国公爷的宠爱,最直接的原因还是旁边有一位孟姑娘撑腰。
秦霜收回了目光,她也看不惯那愚笨的李姑娘,只是真是想不明白,孟姑娘那样的人,为何会愿意和林娇交好?
“好了孟姐姐,”林娇不愿过多纠缠,“我们先进去吧。”
因着下了雨,聚会的地点已经转到了亭子里。
孟歆柔也缓和了脸色,顺着她的台阶下了:“好。”
左右那个李侍郎原本就是有话柄在,只要御史台参上两本便好了。
她拉着林娇走在前面,压低了声音说着悄悄话:“原本让你来的时候,是想让你挑挑有没有中意的男子。如今别说挑了,要让裴大人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可不得了。”
一番话逗得林娇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
诗会开始,才子佳人是分席而坐的,只是中间也只是隔着一溪。
临场作诗,又正逢细雨,林娇听着那边的才子们诗兴大发,一首首写雨中之景,倒也有美的,她却始终觉着无趣。
总算是熬到了对诗环节。
女眷这边是先写上联的。林娇举着笔有一会儿没动,孟姐姐其实已经给她准备了诗的,随意写上一句便可了,她却莫名地不想写。
她的视线往外边看了看,原本的细雨朦胧,已经慢慢有了变大的趋势。
她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林娇收回了目光,好一番搜肠刮肚,才总算是拼出了一句,虽然平平无奇,好歹是符合自己心情的。
她这里才写完,一抬头就对上了秦霜的视线。
“看我做什么?”
她们两人一对上,自然是都没什么好气。
秦霜冷哼了一声:“我看你怎么写得这么辛苦?怎么?你那个好孟姐姐没给你提前备好?”
林娇心情不好,转过了头不理她。
秦霜见她这样,也不想说话了,可嘴巴张张合合,还是忍不住出声:“就你这性子,除了你爹和你哥,还能忍受你的,我看多半是心怀不轨。”
她始终觉着,孟歆柔不会真的想跟林娇交好的。
林娇也听出了言外之意,眉头皱得更深了。
“同样的话,我也送给你。”
于是一场交谈又是不欢而散了。
***
女眷这边的上句传到另一边时,孔曜随意翻了翻,并没有对一句的心思。
好友远在郴州为了水灾殚心竭虑,这些不食人间疾苦的公子小姐们,倒是写诗得开心了,不是雨中景致,便是矫情的相思忧愁。
正准备将那些都传给其他人时,一句吸引了他的目光。
“阡陌连雨百姓苦。”
不是里面写得最好的,却让他心思微微一动,看向了落款,唯独这一个,是没有署名的。
可惜了,他想着,若是知道是谁,兴许可以给陆思明搭个桥。反正那娇滴滴的林七姑娘都说给旁人了,好友应该娶一个真正这般懂他的女子才是。
心里想着,他提笔写了下句。
“阡陌连雨百姓苦,庙堂谁知民间路。”
另一处不远的亭子里,正单独坐着几人。
梁文帝也是闲来无聊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地方的视线最好,可以看清两边亭子的人。
他的视线在林娇身上停留了片刻,露出了几分惋惜。
“可惜了。”
这样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无论是苦思冥想的时候,生闷气的时候,跟人斗嘴的时候,都是如此惹人怜爱,让人心神荡漾。
梁文帝还是收回了目光。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看也是徒增烦恼。只是多少有些憋屈了。
“那林七姑娘旁边的,是哪家姑娘?”
“回皇上,那是秦统领的女儿,秦霜姑娘。”一边的小太监回答道。
这是在梁文帝旁边最近新得宠的小太监,其实也是孟承安安插的人。
他观察了一下梁文帝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有林七姑娘在旁边对比着,他的兴致不太高,但听到是秦牧的女儿时,还是愣了一下。
“秦牧那老古板还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呢?”说着又多看了两眼。
小太监在旁边陪着笑:“可不是,看着也是个娇艳动人的小姑娘,难怪秦统领藏得这般好。”
若说前面梁文帝还没什么触动,这后半句确实让他心里不快了下。
这秦牧,藏着掖着,是生怕被自己看到了打什么主意吗?
但他倒是也没立即表达出来:“娇艳不娇艳的,你一个阉人懂什么?”说罢一个转身,“回宫。”
另一边直到林娇要下山的时候,雨已经越来越大了。
“姑娘,”雨太大,下人也怕这两位姑娘有什么闪失,“不若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孟歆柔看了一眼林娇,对方倒是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她这才问:“附近有什么地方?”
下人也是思索了一番:“这附近最近的,大概是裴家。”
裴家?林娇一愣。
孟歆柔低声解释:“是裴大人……父亲的府邸,只是裴大人早就已经跟他断绝了关系。”
林娇也是听说过此事的,若说裴景唯一有什么为世人所诟病的地方,就是他对自己亲生父亲太狠。
不仅一早就断绝了关系,裴家是商贾之家,他处处打压至如今就只剩了这么一家祖宅;他的继母,因着被捉奸在床被裴老爷打发了,他继母的孩子,听说也是不能人道后变得痴痴傻傻。
总而言之听着便是不祥之地。
孟歆柔已经皱起了眉了,这下人可真是不懂事,便是没有林娇这层关系,哪能说这么个地方?
正要拒绝,手突然被旁边的人捉住了。
“就去那里吧!”
林娇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如果真的是那个裴府,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梦中自己和裴景生活的裴府。
她莫名地特别想去看一看。想去证实一下,那究竟是梦境,还是自己经历过的现实。
林娇对上了孟歆柔不解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就去看看吧。”
那语气里已经不自觉带上了撒娇与哀求。
孟歆柔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真是怕你了,怎么这么会撒娇。罢了,那便去吧。”
马车于是转了个方向往裴家去了。
她们还没到,就有人前边去通知借地避雨了。于是等两人到了,门口已经有了管家模样的人等在那里。
“林姑娘,孟姑娘。”虽然只是一个管家,但礼节周全得挑不出毛病来,“老爷少爷都抱病在身,不能前来迎接,还请勿要见怪。小的备了些酒水,请两位不要嫌弃,在此歇息片刻。”
孟歆柔笑笑:“是我们叨扰了。”
她从进来后就已经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了。
这府邸并不像是破败已久的样子,下人、管家也都是训练有素,而且一个主子也看不到。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了这个管家,虽然对自己也是对待贵客般的尊敬,但注意力却时时刻刻在林娇身上,一言一行莫不谦卑。
她的心里暗暗有了计较,也放心了不少,想来这裴家,暗里都是裴景控制了,这些人大概也都是裴景的人。不然依着裴景与裴家的关系,她还真怕林娇来这里会有什么闪失。
林娇却是没想那么多的。
她自进了裴府以后,心头就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还夹杂着莫名的心痛。
从门口的狮子,到牌匾,甚至是入府后的一花一草,她都无比熟悉,她甚至不需要带路,便知道该从哪里走,从哪里拐弯。
仿佛她就真的在这里生活过一般。
林娇停在了那里,她仿佛看见了抱着偷来的馒头,东躲西藏的自己。
“怎么了?”孟歆柔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转头问她。
少女站在那里,那张哪怕是生气忧愁时都带着三分明媚的脸,这会儿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忧伤。
明明只有几步之隔,她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就像是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熟知的那个林娇了。
孟歆柔心头划过不安。
果然还是不应该带她来的,她有些后悔了,两步过去抓住了林娇的手:“娇娇?”
林娇只觉得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可即使如此,她还想去看看,去看看梦里她和裴景生活的院子。
“孟姐姐。”她勉强扯出了笑容,“我觉着有些闷,想走一走,可以吗?”
孟歆柔自然是想拒绝的:“这还下着雨呢,要去哪里走?就在屋里坐坐吧,等雨小了一些,咱们就离开。”
林娇拉着她的衣袖,又开始了自己擅长的撒娇:“我就是想看看嘛,怎么说这里也是……裴景生活过的地方嘛。”
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让孟歆柔都有些哭笑不得。
沉吟片刻后,她看向了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管家,那人也正在思索着,见两人看过来,马上开口了:“林姑娘想走一走,也未尝不可的。这院子小的一直在打理,虽比不得贵客们的府上,倒也值得一看。”
孟歆柔思索片刻后只得点了头:“那便看看吧。”
就像是管家说的,这里被打理得很好,除了没见着主人,似乎是什么都不缺的。
但是让孟歆柔奇怪的是林娇,她就像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一般,甚至不需要下人的带路也可以找到正确的方向。
而且她的步伐极快,说是随便走一走,却更像是有明确的想去的地方。
她心有疑虑,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只沉默地跟着。
如果说对裴家旁的地方只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在看到眼前这个院子的时候,林娇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这里像是久失修理的样子,大门处锈迹斑驳,墙头上也是撒满了青苔,与记忆中所差无几。
若是推开门……
她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想往里走,门口是有下人守着的,见了来人正要拦,在接收到管家暗暗的一个摇头后,才又迟疑地退了回去。
其实孟歆柔大部分都是猜对了的。
这里说是裴家,实际上已经被裴景所掌控了。孟家一老一少都是被软禁在府里的,至于这个院子,是禁地。
除了裴大人定期会过来,自己打理打理院子的花草,或是在这里歇上一晚,平日里是不准任何人的靠近的。
只是……他看了看林娇。
林姑娘,是例外吧?他是有直觉的,这位未来的女主人,兴许就是这院子的秘密。
倒是一同跟过去的孟姑娘,真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推开门,是那棵梦里熟悉的葡萄树,主人给它搭上了爬藤架,如今正郁郁葱葱爬满了绿色的叶子。
梦中,那是自己与裴景一同种下的。浇水除草,平日里都是裴景来的,那葡萄爬藤的架子,是两人一起搭的。
她那时候每年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树上长出葡萄。
裴景腿脚不方便,林娇便自己搬来椅子,踩在上面去剪。
笨手笨脚的她似乎做什么都总要出一些差错,她记得有一次因为自己试图够得太远,上面的椅子突然倾斜,林娇一个重心不稳,惊慌之余叫了出来:“裴景!玄知!裴玄知!”
屋里的人急急忙忙推着轮椅出来了,椅子上摇摇欲坠的人看得他心里也是一紧。
不等他过去,林娇已经从高处摔了下来。
她那时候已经是吃过不少苦头的人了,即使没那么娇气了,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被蹭破皮的胳膊膝盖,还是一瞬间觉得委屈极了,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
其实她最难过的,是被摔碎的葡萄。
像是浪费了裴景这一年对这颗树的照顾一般。
可是当裴景推着轮椅过来问她时,她没说葡萄,只说疼。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哭,第一次用着还不干净的手去擦眼泪,没看到男人握着轮椅的的手一点点收紧。
裴景沉默地找来了草药给她敷药。
药有些凉,敷在伤口处时,林娇嘶了一声,男人的手便更轻了一些。
“还疼吗?”
“疼。”
因为委屈,哪怕是不疼了,不管裴景什么时候问,她也要说疼。
直到裴景给伤处都上好了药,她才终于发现了不对。
男人过于沉默了,沉默之中,传递出一种无言的忧伤与无力。明明自己哭得那么惨,可这一刻,她却觉着裴景更加难过,他没哭,可那双眼睛让林娇觉着,这个人,像是在流泪。
她正想着怎么安慰,突然听到了裴景的声音。
“对不起,”他说,“我接不住你。”
林娇那一刻,突然有了悔意,她握住了裴景的手:“我不疼。”
她不该
说疼的,因为她说疼的时候,裴景看起来比她更疼。
林娇抚摸上葡萄的绿藤。
她如今可以十分确信了,那绝不是单纯的梦境,她一定在这里生活过,一定在这里哭过,笑过,也一定与裴景……相爱过。
是前世吗?她有些糊涂了。
“孟姐姐,”她开口,声音迷茫而低落,“你相信,前世吗?”
这个如此荒谬的想法,她却带着莫名的笃定。
孟歆柔一愣,她自然是不信的。只是她知道林娇爱看话本,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也不奇怪。
“兴许是有的吧?”
她顺着说了。
他们正说着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别让他跑了!”
“快抓住那个疯子!”
“快拦住!别让他进了那院子!”
嘈杂的喧闹,和急促的脚步声,让众人都向着外面看去。管家更是脸色大变。
这府里的疯子,自然是那位少爷。
平日里不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吗?怎么今天让他跑出来了?可千万不要冲撞了林姑娘。
“两位姑娘。老奴先去看一看。”他一说完,人赶紧往屋外走去。
可还不等走两步,院子里的大门被一下子撞开了。
他们都看到了冲进来的人,林娇皱起了眉头。
那人穿着一件宽松的布衣,蓬头散发,脏兮兮的脸看不出正常的面容了。浑身散发着恶臭。
尤其是那看过来的目光,仿佛毒蛇一般,阴冷,邪恶。
林娇不自觉后退了几步。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一些记忆,突然出现在了脑海里。
“美人,跟着那残废有什么好的?跟着爷,我保证让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跟着他也太过委屈了。”
“臭娘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画面不断变幻着,林娇眼前一会儿是男人含着欲色不怀好意的脸,一会儿是他压在自己身上后狞笑的模样。
她像是正在亲身经历一般,只觉得恶心得喘不过气来。明明……她梦里没出现过的。
画面的最后,是一片血迹,和自己沾了鲜血的手。
“是美人!”
傻子突然大叫一声扑了过来!
一时间,众人的惊呼声也随之传来。
第38章 前尘(一)
裴清河注意到林娇, 是他在与侍女在花园中私缠之时,他敏锐的听力已经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虽是特意寻的僻静之地, 但他也并不惧被人看见。
作为裴家如今唯一的少爷,谁敢乱嚼舌根?
他身下的动作未停, 眼神好整以暇地看着脚步声渐近的小径。
抱着画卷的女子出现在视野中时, 裴清河的呼吸窒了一瞬。
一根简单的木钗,暗灰色却又被洗得泛白的廉价布衣,怎么看, 都是粗鄙下人的打扮。偏生那白皙透嫩的皮肤,樱桃般殷红的小嘴, 不盈一握的细腰,无一处不生得极美。
彷如天女下凡。
当然, 她就算真是天女,自己也得弄到手。裴清河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他从小到大都被宠坏了, 只要是想要的东西,没有不得到的, 更何况这是在自己府内。
向来纵情声色的人, 目光不自觉流连在女子的胸前。
横在怀里的画卷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但若有似无的风光,还是勾得他口干舌燥, 身体愈发灼热。
裴清河是在假山后做这档事的,他能透过缝隙将外面的人看得清楚,外面的人却对他们的存在并无察觉, 只是走进了才隐隐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有些迟疑地放缓了脚步。
男人注意到后,不怀好意地加重了力度, 身下的女人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下外面的人应该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一刻不敢停地跑了。
虽然很短,裴清河还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女人红透了的脸颊,如春日桃花,娇艳得让他只想马上摘下,狠狠□□。
身下的侍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情/欲里回不来神,猛然被少爷捞了起来。
“那个女人,是谁?”
侍女勉强稳着身形看过去,按理说一个背影是不一定能准确认出来人的,奈何那人的模样太过出众,连背影都是,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爷,那位是……大……裴景的夫人。”
原本是想说大少爷的,还好在这最后一刻反应过来了,不然今日就交代这里了。裴清河最讨厌的人,便是裴景。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厉色,裴景?那个废人吗?
裴清河的母亲是裴老爷续的弦,裴景那时候也不过是五岁的孩子,尚且懵懂着,便迎来了对自己不善的继母。
偏生这个继母还是个惯会演戏的,在外人和裴老爷的面前,一副慈母的样子,背地里却是想着法折腾这个孩子,或是明里暗里挑拨父子俩的关系。
五岁的孩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裴老爷在外行商,鲜少回府。
裴清河出生以后,裴夫人想要除掉裴景的心就更为强烈了。
裴景在府中小心而艰难地长到了十二岁。
适逢边陲动乱,国公爷征兵,他找准机会进了军营。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战场上能闯出什么名堂?裴夫人只等着他战死才好。
哪知裴景不仅没死,反而在今后几年的时间,渐渐崭露锋芒。
得知消息的裴夫人既恨也怕,怕裴景终有一日封官加爵回来报复。也许上天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裴景后来是失去了双腿回来的。
听说这一战死伤惨重,折损了不少大将。但裴夫人并不关心那些,她只有说不出的兴奋,她知道,这个残废,终其一生都要被自己的儿子踩在脚下。
她美名曰照顾继子,把裴景接了回来。实际上只是为了放在眼皮下折磨。裴老爷对这个儿子原本也没什么感情,唯一的那一点希冀也在看到他不能站立的腿后消散了。
重新回到地狱的男人,这一次是出乎意料地坦然。
也许是见过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也许是战场上看惯了生死,也许是对命运无声的抗议。
他淡然得让以折磨他为乐的裴夫人也觉着无趣了。
左右是个掀不起大浪的废人了,就留在角落里自生自灭了。连裴清河都快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这里确实离那残废的院子近。
一个残废而已,居然拥有这么一个尤物,实在是过于暴殄天物了。
***
裴清河一开始倒是没有打强占的主意。
他有足够的自信。
他长得风流倜傥,又流连花丛,多的是赢得女子芳心的手段。更别说有钱有势,那个路都不能走的废人,拿什么跟自己比?
但是他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单纯愚笨得仿佛勾勾手指都能上钩的女人,竟然找不到一点可趁之机。
林娇对他很冷淡,裴清河一次次的接近均是碰得灰头土脸,这位落难大小姐也不会掩饰和奉承,便是旁人如何羡慕二公子对她的另眼相待,只消是她讨厌的,便没一点好脸色。
这让裴清河恨得牙根直痒。
他越发地惦记了,甚至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情,日夜想的都是如何夺得那位小娇娇的芳心。当真是一个魂牵梦绕。
林娇原本是想将这事告知裴景的。
他们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女孩枕在他的腿上:“玄知。”
“嗯?”裴景马上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是林娇已经很熟悉的温柔和宁静,让人的心也跟着安稳起来。但是林娇也发现了几许疲惫。
裴景最近染了风寒,夜里休息不好,所以精神似乎是差了些。
林娇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是不是长胖了?”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总觉得最近比以前吃得多了一些。”
裴景伸出手也捏了捏,很轻的力道:“我怎么觉着没变?”
不过,还是多吃一些好。
林娇舅舅走之前,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钱财,现在的难题是怎么离开裴家。
裴景在心里也有了计划,只要离开了裴家,他就带着林娇,买一处干净的院子。自己卖一些字画,也是能挣得一些钱的。
他低头,林娇还枕在他的腿
上,无聊地地把玩着他的手指,而后又一连打了几个呵欠,那双本就波光流转的眼睛因着这几个呵欠,蒙上一层朦胧的水光,湿漉漉的,衬得瞳仁愈发漆黑。
“乏了?”裴景问道,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擦她眼角溢出的泪。
林娇点点头。
“要不回屋里睡一会儿?”
林娇没有起身,反而是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我睡一炷香就好了,你记得叫我。”
“好。”
躲在暗处的裴清河一脸阴沉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人,他们之间是那么和谐而温馨,在自己面前从来不假辞色的林娇,在裴景这里,一言一行俱是信赖与撒娇,那娇憨的语气听得他狠狠咬住牙槽。
一种无言的嫉恨充斥在心中,因为这是自己喜欢的女人,也因为那是自己曾比不上的优秀嫡兄。
明明都已经是个残废了,凭什么还想要压自己一头?
第39章 前尘(二)
竹离是林娇在裴府难得交好的朋友。
她跟裴景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撑下来, 很大的功劳便是偷偷接济他们的竹离的。
所以当竹离请求她帮忙时,林娇没有做过多犹豫便答应了。
“说是有贵客来让我收拾屋子,”竹离在前边给她带着路, “但夫人还吩咐了旁的事情,我也实在是抽不开身来。”
她走在前边, 林娇看不到她的表情, 隐隐觉着好友的语气跟平日里有几分不同,也只当她是太过忙碌,没有做过多的猜测。
“既然是贵客……”但她还是有些忐忑, “我来做会不会不太好?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连累了你?”
便是现在,她做这些粗活也只是勉强能看得过去而已。
“不打紧的, ”竹离转过身来,对着她笑, “你就随意收拾收拾就是,等我这边忙完了, 就来找你。再说只有这个是单独做的,要是旁的, 我还怕你被夫人看着了。”
这倒也是。听着她这么说, 林娇也未再做他想。
竹离带着她来了一处客房,看着已经挺是干净整洁了,听她说只需要扫扫灰尘就是, 林娇也放了心。
“林娘子。”
林娇正挽起了袖子,已经走到门外的竹离突然回头叫她,她看过去。
“对不起。”竹离说完这么一句, 看着林娇疑惑的表情, 又马上露出笑容,“不是, 我是想说,谢谢。”
林娇愣了一下后笑了出来:“谢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是扫扫灰尘什么的她还是能做的。
她的笑容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明明也是个警惕心高的人,却对自己没有一丝怀疑。
竹离手握紧了一些,终究是转头离开了。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等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二少爷急匆匆地往那边去了。
竹离咬紧了牙,她也没办法,她这么一个小丫鬟,怎么能违抗得了少爷?况且,二少爷看起来真的很喜欢林娘子,将来……将来应该也不会亏待她的才是……
她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屋里的林娇又打了个呵欠,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着困,明明每日也睡了那么久。
将床上被子上的灰尘弹了弹,她转身时,猛然看到房门处站着的人,吓得手上的鸡毛掸子一下子掉落在地。
待看清站在那里的是谁后,林娇还是忍着厌恶叫了一声:“二公子。”
虽然被她的冷淡和排斥刺伤了一下,但美人在前的激动还是胜过了一切。
裴清河跨进了屋里,他长得也是风流倜傥,这会儿更是有意维持着风度来博得美人好感。
“嫂嫂不必这么客气,”他笑着靠近了两步,“都是一家人,叫我清河就好。”
但他不知,在林娇的眼里,这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令人作呕,尤其是如今孤男寡女在房间里,她心中立马升起警惕。
“这都是下人做的事情,”裴清河还在若无其事地靠近,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心,“怎么能让嫂嫂做呢?”
这声嫂嫂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带着明显的狎昵。
察觉到的林娇也不愿再虚以委蛇,径直就要出去。
裴清河就站在桌边,林娇从旁边路过时,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女人的手。
肌肤接触的一瞬间,林娇就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想要,立刻甩开。
“放开!”
裴清河自然不会如她所愿,跟她相反,男人这会儿有些头脑发涨。
手上细腻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地心神荡漾。因为离得太近,他能闻到女人身上传来的花香,能看到对方因为生气脸颊的艳红。
他也终于抛开了没用的伪装,手上一用力把林娇拉了过来。
“你跟着那个残废有什么用?”激动的心情让裴清河语速也快了些,只知道一股脑地承诺,“我可以给你贵妾,或者平妻,平妻也行……”
被他禁锢在怀中的林娇一阵反胃,奋力地想要挣开,男女力量的悬殊,让她的一切挣扎都显得徒劳,这让林娇在恶心之余,涌出恐惧。
“滚开!我叫你滚开!”
裴清河直接无视了她的挣扎和反抗,左右这院子都是他特意安排过的,不会有人过来。于是迫不及待地把女人往床上拉。
将她按倒在床上时,他还没忘记护住了林娇的后脑勺。
这小娇娇哪里都是娇嫩的,让他不自主地想要小心。只是……力气还挺大,裴清河吃力地将林娇的手固定在上方。
陌生男人的气息和这样暧昧的姿势,让林娇的恐惧愈发地扩大,手动弹不得便用上了腿,整个人奋力地想要推开上方的这个人。
“裴景!”慌乱中她只能叫着这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名字,“裴景!救我!裴景!”
“闭嘴!”差点被她挣扎开的裴清河本就有些恼怒,再听着她叫这个名字,一瞬间妒火上心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再一看身下人泪眼婆娑、乌云半堕,凌乱却又美得不可方物的样子,又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
身下就是娇软的身躯,林娇的衣物在拉扯中褪去了些,露出细嫩白皙的皮肤,还带着奶香,那奋力的挣扎让两人身体摩擦着,迸出若隐若现的火花,裴清河眸色暗了暗,怒火已经消了,换成了其他的东西。
“小乖乖,你只要跟着我,”他的语气再次柔和下来,“爷保证不会亏待了你。”
“滚开!裴清河你这个畜牲,给我滚开。”
因愤怒和恐惧而尖锐的声音落在裴清河耳里,却是勾人得紧。
推搡间,林娇挣脱了桎梏的手,摸到了头上的发钗。那是裴景不久前送的,他攒了很久的银子,自己收了后就日日不舍得摘下。
还在上方因为亲了一下就心神荡漾的裴清河没有注意到林娇已经变得凶狠的目光,直到利器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锥心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大叫出来,手紧紧捂着被钗子插进去的地方不停地后退,汩汩的鲜血正在流出。
“你……”疼痛让男人脸上凶恶毕露,那目光就像是要杀了她一般。只是他刚刚走了两步,就重重栽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声响。
林娇浑身都在颤抖,刚刚那一下,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泪还在无意识地留着,直到模糊了双眼,她才胡乱地擦了一把,顾及不得在脸上留下的血迹,赶紧下了床。
落地的那一刻,发软的腿让她差点再次跌坐到地上。
裴景,她的泪流得更凶猛了。
她现在好想见他。
林娇勉强地站稳了,地上的男人已经闭上了双眼,也不知生死。她先蹲下去拔下了自己的发钗,那是裴景送给自己的,不能留在了这里。
发钗拔下后,伤口留出的血更加凶猛了。不知是不是被这一举动刺激了,地上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伸出手狠狠抓住了她。
此刻裴清河的眼神比起凶狠,更像是求救。
可林娇从小到大,哪怕是落难后嫁给了裴景,也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此刻脑子里只有愤恨。
她盯着裴清河的眼睛,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钗子。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男人瞪着不甘的眼睛彻底没了呼吸,直到溅出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林娇才停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有些失神,她刚刚,杀人了。
等在院子里的裴景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向门口张望了,他不知怎么的,只觉着心难以平静下来,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看到满身血迹的人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时,裴景的心一窒,素来冷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张,双手马上快速转动轮椅向门口过去。
“伤到哪里了?”
他低沉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心急,见林娇不说话,直接伸手去擦拭脸上的血迹,直到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裴景。”
呆愣的林娇一下子抱住了他。
鼻尖都是自己熟悉的气息,她能感觉到裴景的手在她身后轻轻拍着,心里的恐惧与不安在那一刻都被委屈所替代,她鼻子一酸,又想落泪。
“裴景!”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裴景的心都揪在了一起,阵阵钝痛着。
“好了好了,没事了。”男人耐心地一声声安抚着,他能感受到怀里娇躯的颤抖,也无法想象她刚刚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只想缓解着她的恐惧。
然而林娇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擦擦眼泪,急匆匆地往屋里走去:“我们得马上收拾东西走,裴景,我杀人了,我们得赶紧逃。”
刚走两步,手被抓住了。
男人宽厚的手包裹着她沾着血迹的小手,面色也有了几分凝重:“不收拾了,直接走。”
他没问发生了什么,显然也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先离开。
可惜的是到底他们还没走,裴夫人就已经带人找了上来。
林娇被带走了,据说裴清河还剩最后一口气,裴老爷请了全城的大夫来了府上,而林娇则被看管起来。
她窝在柴房里,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月亮。
恐惧,冰冷,饥饿,所有的负面情绪到了极点后,反而只剩下了麻木。
她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散乱的头发,浑身的污浊,她自己都能闻着的恶臭,都是她从未经历的。但这只是开始。
裴清河定是活不下来了,等他死了,等着自己的,必然是更令人绝望的处罚。
林娇想起听人说过,曾经只因一个丫鬟给裴清河用了床上助兴的药,裴夫人便把她打发去了窑子里,成了人尽可夫的妓子,让她生不如死。
若是自己……还不若死了算了。林娇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那支银钗,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了,抵在自己脖子上。
锐利的银钗在那里放了好久,她始终下不了手。
那一刻,林娇脑海里,全是裴景的脸。
方才她被裴夫人抓着头发扇脸时,她看见了裴景红着眼睛地嘶吼:“别动她!”
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人,第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自责,内疚,愤怒,像是笼中困兽,怒声嘶吼着,他被家丁们围在地上拳打脚踢着,眼睛却始终看向自己,爬着也要向自己这边来。
林娇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疼的时候,他会比自己更疼。
那自己若是死了呢?
女人终究是放下了钗子,压抑不住地小声呜咽。怎么办?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发现自己舍不得死。
裴清河果真还是死了。
林娇被带过来的时候,裴夫人恨不得冲过来再给她两耳光。
“贱人!你敢害死了我的儿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已经想了一万种折磨林娇的方式,却没想到官府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来。
裴夫人有些发愣,这种事情,她当然是希望能用私下的手段来解决,去了官府,变数大不说,不能随心所欲折磨这个贱人不说,清河□□不成反被杀的事情也会闹得沸沸扬扬。
可官府拿人,她怎么敢阻拦?
等林娇被带走了,她才反应过来是裴景报了官。
裴景与林娇到底是不同的,他怎么说也是老爷的儿子,如今裴清河死了,他甚至就是唯一的血脉了,老爷自然是不会允许她做得太过分的。
可是丧子之痛的裴夫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那个小贱人,以为去了官府,自己就没办法了吗?
裴景确实报了官,与其把林娇留给裴夫人,倒不如进官府。裴清河欺辱人在前,若是遇到了清正廉洁的好官……清正廉洁的好官,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希望有多渺茫。
男人几日来,把自己能找的人都找过了。
曾经的下属、同僚、战友,他一个个去求见,推着轮椅的男人,挣扎着跪到了地上,对每一个人说着。
“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妻子。”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只剩了这一身傲骨了,可如今比起林娇来说,自尊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即使已经低到了尘埃,却都无一例外地遭受了拒绝。
有心软的倒还是会解释几句:“若真是裴家自己的事情,举手之劳,本官倒也乐意为之。但是裴大……裴公子,你是有所不知,那裴清河才与杜尚书家定了亲,本官若是帮了你,不就是打了尚书大人的脸吗?”
若论家世,裴家一个商贾之家,自然是高攀不上尚书家的,更何况这位杜尚书还是孟承安面前的红人,但那尚书家的小姐吵闹着非他不嫁,才有了这么一门亲事。
这一世的孟跃依旧是内阁首辅,只是没了裴景的助力,首辅与皇权的对抗并没有一边倒罢了。
那也是他们这些人不敢得罪的存在。
裴景这才发觉自己失算了,裴家的手伸不到官府里,尚书家却是可以的。
他的手指几乎要在掌心里扣出血迹,娇娇在牢房里,定然不会好过。他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心痛的窒息感让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那么没用?为什么护不住这个人?她现在该有多疼,多害怕?
***
林娇不知道自己这几日都是怎么过的。
她人生的前十四年,享尽了所有的荣华。嫁给裴景的这六年,虽是苦了些,但也算安安稳稳。
可这几日,就像是把剩下所有的苦都吃过了。
他们将烧得火红的铁块烙在了自己脸上,手指被竹简夹过,连鞭刑,都成了最普通的。
有一日她的□□突然留了好多血,听说是有孩子流了。但那时候的她甚至连悲伤都没了。
怎么会那么痛?她以为已经是最痛的时候,便会有更痛的刑罚。林娇每一日清醒时,想的都是,她怎么还没死?
她连裴景,都很少想起了。
她想的全是爹爹,保护着自己从未受过一点苦的爹爹。神志不清时,她就一遍遍叫着爹爹,一遍遍求着爹爹带自己离开。
“看着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娃,怎么这般倔?”
“横竖都是死刑了,签字画押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不知,杜尚书那边发话了,必须要让她承认是受了裴家大公子指使故意杀人。”
“啧,那也没办法了。今日该用哪个刑了?”
两个狱卒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谁发了话?”
那两人吓了一跳,等转身看到来人后,更是吓得身子一哆嗦。
“陆……陆大人!”
两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林娇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睛,朦胧中只看见了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身绯色官服,挺直的脊背里带着一股浩然正气。
这会儿那人正面带怒气地指责那两个狱卒。
“本官便是这么教你们屈打成招的?”
第40章 前尘(三)
陆思明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把此案的所有卷宗都呈上来, 本官要亲自审理。”
“可是……”一个狱卒小心地想要提醒,“是杜尚书那边……”
“你现在是在公然行贿本官吗?”陆思明面色沉得更厉害了,“便是皇上来了, 也该依大梁律法行事。”
他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是死脑筋一个, 另一人悄悄对方才那狱卒摇了摇头, 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无非是夹在中间为难,跟陆大人多说也无益,不如报给尚书大人。
待那两人离开了, 陆思明转身去给林娇松绑。
满身污垢的女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刚一松绑, 人就直直地向地上倒去,陆思明赶紧扶住, 女人便落入他的怀里。
林娇身上的斑斑血迹也蹭到了他的衣物上,男人却没有丝毫的在意。
“姑娘!”他叫了一声, 清冷中又带着温柔的眉眼,这会儿流露出几分关切。
林娇紧闭着双眼没有回答, 她其实是听着了, 却无力也无心回应。申冤、逃离什么的,她都不想了,只想要一个痛快而已。
女子散乱在脸上发丝隐隐露出被烫过的面容, 陆思明眉头一皱,伸手又拂开了一些,果然看见被烧得黑焦的皮肉, 让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 怒气不自觉地就在脸上汇聚。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 怎么能容忍此等冤屈。
他到要看看,这个女子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要受此等酷刑。
然而他掀开头发的这个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女子,林娇伸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动作,却让陆思明可以想象昔日这位姑娘有多爱美。
他伸手将林娇被汗水和血水黏在一起的发丝,又轻轻地盖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他只觉着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心疼,夹杂在那恼怒之中,压在胸口处闷闷的。
“是我束下不严,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的案子,本官定当严格审理,若是有冤屈,也定会为姑娘申冤。”
林娇没有回应。
因为离得太近,她能闻到陆思明身上仿若松香的气味,她不喜读书,那一刻却想着,君子如松,似乎是可以用在他身上的。
像是个好人,只是她已经全然不想活下去了。所以任凭陆思明怎么说,林娇也是只字不理。最后男人声音停了一会儿后,一件干净的衣裳盖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闻到的味道,携裹着温暖将她围绕其中。林娇抬头,在那好看的眉眼里读出了怜悯。
“是我考虑不周,姑娘先休息吧。”
离开后,陆思明连夜翻看了卷宗,自然也是察觉到了种种不妥。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敬国公的女儿。
敬国公林锦正的名号,在大梁算得上是家喻户晓。
也许是因为惋惜为国奋战的英雄,女儿却落得如此下场;也许是因为被之前怀里单薄的身躯、满目疮痍的伤口所触动。陆思明心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难过。
他请了大夫给林娇诊治,大夫把脉后将他叫到了外面,冲他摇了摇头。
“伤得太重了,这位小娘子流掉了孩子,不仅没有好好调养,还受了此等酷刑,身心俱损。她身子骨原本就弱,如今……”大夫叹了口气,“怕是回天无力了。”
陆思明的心一沉。
他付了诊金,再三谢过大夫,才让狱卒将他送了出去。
男人看向了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人,大夫那些话,是背着这人说的,可林娇就像是有所察觉一般。
因为欺辱自己的人已经死了,因为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所以申冤昭雪对她来说,可能真的并不重要了。
不肯签字画押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是被自己夫君指使的罢了。
陆思明紧紧攥着拳。
可即使如此,这个案子,他也要审,要堂堂正正地审,至少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升堂审案的前一天,陆思明在大牢外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
在了解过这个案子后,他大概也猜到了那就是林娇的夫君,裴家大公子裴景。
裴景此刻看着甚是狼狈,本就简朴的青衫沾了不少泥,脸上带着青紫,双手紧紧扣在轮椅上,自然也没了平日里处事不惊的气度了。
但即使如此,陆思明也觉着,此人非池中之物。
可惜了,男人想着,不管是他,还是狱里那名女子,亦或是他们。
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后,他吩咐了旁边的书童几句,书童走了过去。
“裴公子,依着律法,确实没法子让您见您夫人,但若是您有什么想捎的东西,小的可以帮帮。”
男人死寂的眼里,有了片刻的光亮,只是又转瞬即逝,他一连说了几声多谢,那声音已是嘶哑难听。
迟疑片刻,裴景将怀里一直揣着的一枝桃花递了过去,那应该是才摘下来不久的,花瓣尚且鲜嫩。
“有劳小公子了。”
书童接了过去,又看着他修长匀称但并不整洁的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后,竟是翻找不出任何东西:“抱歉,在下……”
书童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自己的赏钱,赶紧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说完赶紧向里走,只是又被男人叫住了:“请问,我的娘子,怎么样了?”
背对他的书童有一瞬间的心虚,自是也知道林娇的情况的。他转身,在裴景藏着希冀的目光中,干笑两声。
“裴公子您放心,我们家大人,必会秉公执法,还你们一个公道。公子与令夫人,很快就会团聚的。”
他的避重就轻,不知道裴景察觉了没有。或是也察觉到了,却还是自欺欺人抓着一线希望。
陆思明回了牢房时,门口的狱卒见了他,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一人着急地就往里走,他立刻出声呵斥:“站住!”
那人回过头,小声叫了声陆大人。
陆思明沉着脸色,心里暗想不好,也顾不得处置他,就往里快速走去。林娇的牢房里果真多了几个人。
被围在中间的林娇,正伸出手,打算往地上的一张纸上按手印。
看到陆思明进来,几人一同停下了动作,互相看看后,一人走过来。
“陆大人。”
“这是在干什么?”陆思明压抑着怒气,他都亲自来审了,这些人是怎么个胆大包天,还来逼供。
察觉到他的怒气,下边的人赶紧安抚:“陆大人勿恼,我们并未动刑。是这女人自己承认了,她是爱慕裴家二少爷不成,恼羞成怒杀了人。跟她那夫君也没关系。”
陆思明一听便明白了。这是看自己插手了,杜尚书那边也做出了让步,将裴府大少爷摘出去,就牺牲这么一个女人结案。
那人见陆思明面色阴沉得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杜尚书那边现在就是只求一个名声了。左右这个女人也活不长了,她自己也愿意画押。陆大人……”
这么一个几方都满意的结果,谁都觉着陆思明没有理由不同意。
陆思明却没有理会他。
他径直往前走去了,在林娇旁边停下来。
女人跪在地上,抬头在看他。那张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即使没有光亮,也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陆思明蹲了下来,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放在林娇的身侧,面色与语气皆是温柔:“这是姑娘的夫君,托我带进来的。”
林娇愣愣地看了那花枝好半晌。
裴景……那颗原以为已经死寂的心,像是有感应一般,再次跳动起来。
她记得,那是月前她难得定做了一件新衣,因为都好几年没有新衣服了,便迫不及待地穿给裴景看。
女人提着裙角轻盈地转了一大圈:“怎么样?”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裴景的赞扬。
“好看。”男人明亮的眼里都是她的倒影。
只是这是春衣,现在穿还太早了。裴景给她披了一层外衣,大掌包裹着她冰冷的小手:“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穿。”
林娇噘了噘嘴,满是失落:“还要多久啊?”
听她这么问,裴景看向窗外,冬季未完全过去,院里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有几分荒凉。
“等那桃花开了,便可以穿了。”
刚刚还失落的林娇转瞬又笑了出来:“那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对吧?”
跟着裴景这么久,她都能背两句应景的诗了。
裴景失笑:“嗯。不过应该是人比花娇花无色。”
林娇伸手将那枝花拿了起来,她也想起来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认真收拾在柜子里的新衣,还没来得穿。
她好想……再跟裴景看一次桃花。
“是裴家二公子,先欺辱我的。”沉默了这么多天的女人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嘶哑的声音较弱得没有一点中气,陆思明不知道那一刻撞击在胸口的心情是什么,就像是感同身受到了那藏在其中的委屈与不甘。
他站了起来:“派人严加看守,再有妨碍本案审理者,一律按律法处置。”
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本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杜尚书也做了妥协,怎的陆大人就如此死板?
这还不算,出了牢房后,陆思明直接坐在了外面的板凳上。
“到升堂之前,本官便在这里守着,给犯人用的餐,也都要先经过我这里。”
他是铁了心要护着林娇到底了。
闹到这个程度,杜尚书也恼了,区区一个刑部侍郎,他都已经让步了,这人却当真一点面子不给。
于是联合了刑部尚书,下令陆思明不能插手此案。
***
裴景也没有认命地等。
他在脑海中搜寻了所有的人,最后将目标定在了孟跃上。他跟过林锦正,也知道林锦正与孟跃关系匪浅,只是林锦正已经去世多年,他不知道孟跃还会不会买账。
更何况,他一介草民,想见到孟跃无疑是难于上天。
好在裴景虽然没见着孟跃,却见着了孟跃的公子,孟明远。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当即表示了愿意帮忙。
孟明远在孟家虽然不受宠,但想见到孟跃还是不成问题的。
“父亲,可还记得林家那七丫头?”
孟跃思索片刻后笑了出来:“是清砚最宠的那个小丫头吧?早些年不就听说已经嫁人了?”他说起林锦正时,还是叫着他的字,语气之间颇为怀念,孟明远一听便知道父亲对林伯伯的感情尚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孟明远将听来的事情都如实转诉。
“因恐受人欺瞒,孩儿特意去核实了一番,那杜尚书将七丫头折磨得没了人形,如今已经定了死罪。唯一秉公执法的陆侍郎被他们要求不能插手,连上奏的折子……都被扣下来了。”
“胆大包天!”盛怒下的孟跃一把拍向桌子,如果说前面只是冤假错案,那后面一句连折子都敢扣,无疑是对他的挑衅。“去把杜尚书叫来。”
“是。”
孟明远刚走了两步,又被父亲叫住。
“还有承安,一同叫来。”
孟跃脸色不太好,显然,他也知道杜尚书是孟承安的人,更知道只有孟承安才有那个胆子扣折子。
在孟跃的插手下,林娇终是被放了出来。
出狱后她也只多活了一日。
裴景抱着她,在院里盛开的桃花下。林娇脸上还戴着面纱,那是出狱前,她央求陆思明替自己寻来的,她不愿用那样的面容面对裴景。
这天抱着自己的裴景,说了好多好多话。
明明他们之间,向来是林娇的话更多一些。
“我已经看好了地方,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搬出去住,那个院子,你肯定会喜欢的,我们还可以种你喜欢的树。”
男人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低沉磁性,只剩沙哑。
林娇刚开始还会嗯两声地回应一下,到后面,意识便越来越模糊了。
她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那时的她尚且走不稳路,可林锦正一身戎装地从外面回来时,她撒着丫子就往那边跌跌撞撞地跑。
林锦正哈哈大笑地蹲下身子,向她张开臂膀。
“我的夭夭,来,来爹爹这里!”
哥哥也在爹爹身后,含笑看着自己。
林娇瘪嘴,她好委屈,眼眶酸涩得发热。
“爹爹,我好疼,好疼,”她哭得泣不成声,“真的好疼。”
林锦正依然在笑着,只是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烁:“爹爹对不起夭夭,丢下了我的宝贝女儿。爹爹来接夭夭回家了。”
回家二字让林娇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是的,只要有爹爹在,自己就不会再疼了。
她继续向着那边走去,却又听到身后另一个声音。
“娇娇。”
林娇睁开了眼睛,许是回光返照,她这会儿很是清醒。面前的男人双眼通红,颤抖的嘴唇在一遍遍叫着自己名字,似乎就怕自己睡了过去。
她伸出手,裴景马上将脸贴了上去。
“我不疼。”
她一说完,男人的眼泪顷刻落下,一滴一滴,流进她的手心里。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娇娇。”
林娇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不是想要丢下裴景,她只是想爹爹了。
女人的手已经落下了,裴景颤抖的手,揭开了她不让自己打开的面纱。
“我现在好丑。”从牢房里出来时,她是这么说的。
心痛与哽咽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裴景死死地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憋出的一阵阵呜咽,仿佛幼兽的哀鸣。裴景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太过无能,他的娇娇,才会遭受这些。
男人低下头,轻柔地亲吻过每一处伤痕,眼泪也随之滴落到了每个地方。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乞求过来世,乞求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护住这个人一世平安。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愿望,在一把火烧了裴家,抱着林娇投湖自尽后,他重生了。
裴景还记得,那是蒙蒙细雨,死去的林娇,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我可真是讨厌下雨。”她正在跟丫鬟抱怨。“更讨厌爬山。”
女人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那娇憨的声音,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姑娘你可别说了,明明是自己要来的,这才到哪里就要回去了。”绿莜无奈。
裴景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叫她,却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一阵风吹来,林娇的发丝被吹乱了一些,她伸手去整理,却不小心碰掉了面纱。
轻盈的面纱被吹到了风中,林娇惊呼了一声。
裴景隔着细雨,贪婪地盯着那个自己朝思夜想的人。真好,她还活着,真好,这一世的她,还未受到过任何伤害。
面纱经过了裴景,他一时忘了伸出手,便又吹到了他的身后。
身后一名青衣男子弯腰,从地上拾起。他拿起面纱,一步步越过裴景,走向林娇。
“姑娘,您的面纱。”
那是清冷却又温柔的声音,一如他本人,此刻礼貌地递过面纱。
林娇不知怎的,脸微微一红,接过了面纱:“多谢公子。”
“陆兄,你怎的又落到后面去了?”有人在叫他。
男人微微一施礼,便向着前方去了。
林娇
一直看着他消失,才在绿莜的催促下往山下走。
她将那面纱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似乎有一点点松香,像是方才在那位公子身上闻着的。
裴景一直看着,看着她经过自己时,隐隐说了一句。
“真是奇怪,总觉着……好生熟悉。”
男人动弹不得,她甚至会对最后送行自己的人觉着好生熟悉,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
裴景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她其实对自己,是有怨恨的吧?那一刻,他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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