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皮囊
“七姑娘怎么样了?”
大夫一出来, 孟歆柔就赶紧上前问了。管家没有出声,但在一边也是提着一颗心。
方才那疯子扑过来时,还好孟姑娘挡在了前面, 但林七姑娘还是受了惊吓晕倒,这要真是出了什么差池, 自己几个脑袋都不够用。
“只是受了点惊吓, 倒也不妨碍,休息片刻即刻。只是姑娘到底是身子弱,心气虚。”
听他这么说, 孟歆柔松了口气。林娇是自己带出来的,自然是要好好地带回去。果然还是不该来这宅子里的, 晦气得很。
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种疯子。
他们正说着,外面传来问安的声音。
孟歆柔转头看过去, 裴景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应该是从内阁直接过来的, 身上还穿着官服,高大的身形让他路过门槛时弯了下身子。
此刻男人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着急, 因着动作幅度太大, 珠帘砸在一起清脆作响。
屋里的众人慌忙行礼。
“裴大人。”
孟歆柔看着那管家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先前猜测的都是真的。
“孟姑娘。”裴景只对孟歆柔回应了一声后,便去了里间。
他们是未婚夫妻, 自己在这里倒是有些尴尬了。孟歆柔没有做过多停留便去了外院。
林娇只觉着自己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之中,身体仿佛是在保护她,帮她自动过滤了那些不好的记忆, 可心痛的感觉依旧是那么清晰。
惶恐中, 清冽的竹香传来,让人想起它的主人, 挺拔地寂静屹立,让人不自觉生出安全感。
林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紧旁边的人。
女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秀眉紧紧地皱在一起,暴露了主人的不安,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
裴景单膝跪在了床边,离得近了,才能听清那混在呜咽中的呢喃。
“疼……”
疼,是真的疼,男人的眼里闪过同样的痛意。
他知道他的娇娇有多怕疼。
裴景的手轻轻抬起,停顿一会儿后才抚摸上林娇带着泪痕的脸,将那未干的泪一点点擦拭。
“都过去了,”他轻轻地哄着,“娇娇,把那些事情都忘记好不好?不会再让你疼了。”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安抚,女人紧皱的眉心终于一点点纾解开来。
他自听她受了袭击便方寸大乱,到现在看着人安全了,才放下了心,得以好好打量面前的人。
这是这一世,时隔这么多年后,他第一次看见了林娇这样毫无防备睡着的样子。
她的手还紧紧拉着自己,那无言的依赖,一如前世。
裴景擦拭过她眼泪的手,又轻轻点了点鼻尖。
片刻的接触,心中已是涌起万千柔情,夹杂着无尽的心疼。
真是傻透了,他居然想过放手。怎么可能放得了手?自己的情绪、视线,都被她牵动着,也只有她,会让自己方寸大乱。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男人头埋到了床上,语气轻得像是叹息,“娘子。”
那一声隔世般轻轻的呼唤,很快隐没在了寂静之中。
***
孟歆柔在前厅坐了一会儿,既然裴景来了,想来处理后面的事便用不着自己了。
不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还是等着林娇醒来看上一眼再说吧。
桌上的茶水凉了,马上有下人过来换热的。
孟歆柔多看了几眼,她在心中猜测着来龙去脉,只是显然,重生还是超出了她的思考范围,所以思来想去只是觉着裴大人对娇娇的感情应该不是一日两日了。
毕竟那人的心思本就难猜。
“林公子,出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您放心,小的已经请过了大夫。”
下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时,孟歆柔下意识抬起头。
一身白衣的男子正跨过院子的门楣,隔着雨幕,孟歆柔仿佛都能看见他带着焦灼的神情。
依然是翩翩君子、清风霁月。
她放下了杯盏,不用去抚摸胸口,此刻那里的跳动已经清晰的传了过来。
从以前孟歆柔就知道,这人,向来是以仙人之姿,引诱着凡人通向地府。
“原本就是家妹叨扰了,意外之事,也怪不得贵府。”
尽管着急,男人还是保持着修养。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看了过来,正好跟孟歆柔的目光对上。愣了一下后林书南也想起了方才管家是说过,危急时刻,是孟姑娘挡在了妹妹前面。
于情于理,都是该谢的。
知道裴景已经在了,林书南也不急着进去了,而是向孟歆柔走去。
“孟姑娘,”堂厅里,林书南抱拳施了一礼,“家妹给你添麻烦了。”
孟歆柔淡笑回应:“林公子言重了,是我没照顾好她,让她受了惊。”她注意到林书南发梢处滴落的雨水。
真是……想替他擦了,只是如今的自己,还缺了这么一个名分。
“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林书南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知书达理、进退有度的人想的是什么,他只是在说话间看到女子手上的抓痕,脸色微变,“孟姑娘受伤了吗?”
这话将管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果然见着了孟姑娘手背上的抓痕,心里当即一阵自责,方才只顾着林姑娘了,怎的没留意这个?
“小的真是该死,竟是没察觉孟姑娘也受了伤,大夫应该还未走远,小的这就唤人将他叫回来。”
“不碍事的,”孟歆柔出声止住了他,用衣袖将受伤的地方不着痕迹地遮挡了一番,“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既然裴大人与林公子都到了,我就放心了,今日便先回府了。”
她说着就已经向外面走去,面前却突然多了一只手拦住去路。
抬头,就见林书南笑得无奈。
“孟姑娘,你这伤是因为夭夭受的,就这么走了,我如何过意得去。”
孟歆柔抿了抿唇。
那话里的担忧,让她此刻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女子的沉默让林书南手又缓慢地缩了回来,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唐突了,正想要说什么,却见孟歆柔嫣然一笑。
“既然让林公子担心了,那便上了药再走吧。”
那句担心,无端得显得有几分暧昧,许是错觉,林书南很快便拂掉了心头的这个想法。
坐下来的两人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大概是习惯使然,林书南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孟歆柔。他接触的女孩子少,除了家里的妹妹,便是秦霜了,无不是性子娇纵的。倒鲜少遇着这样温婉大气的。
孟歆柔手上的抓痕,如今让大夫看了,才发现并不浅。
深红色的血印,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甚是惹眼。也让林书南心中愈发愧疚。怕失礼,他也只是匆匆打量一番便收回了目光,没话找话客气地感谢了她对林娇的照顾,说是客气,但其实说得很是诚心。
林娇没什么要好的密友,孟歆柔算是唯一的一个了。
更别说她对妹妹的处处维护。
林书南确实是从心里感激的。
但孟歆柔始终笑得淡然:“林公子虽是娇娇的兄长,但我也是她朋友。您不需这样道谢。”
这话让林书南想起娇娇每每挂在嘴边的,“女孩子们的事情哥哥你就别管了。”不由失笑:“是在下浅薄了。”
那一笑,当真是满堂失色。
林书南的容貌便是放在京城中,有裴景这样的对照,也是毫不逊色,不,甚至是更胜一筹的。
这兄妹俩,真是都生得一副好皮相。
孟歆柔垂眸,敛去了眼里的情绪:“我并非这个意思。”
一来二去,聊得倒也和谐。只是孟歆柔身旁的丫鬟却是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姑娘手上的伤,她早就看见了,当时只是浅浅的血印,自己提醒时,她也是说着不打紧没让处理。
然而方才林公子进屋之前,她分明看见了姑娘藏在袖里的手动了动。
原本浅浅的血迹,便成了如今这样。
她的心里大概也明白了什么。
只是明白又如何?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是她们能管的。
第42章 梦醒
林娇只觉着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跟以往虽然清苦但别有一番趣味的梦境不同,那应该是一个很悲伤的梦境,所以梦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自己忘记。
如今醒来, 当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透过微弱的烛光, 打量着眼前的房间, 泛旧的帷帐、看着甚是廉价的木质床栏,眼前的一切都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她以为自己还没醒。
林娇转头, 一眼看到坐在不远处桌边的男子。
她只能隐隐看见裴景的侧脸,坚毅生硬的下颌线、冷淡疏离的气质, 无不透露着冷漠。
“裴……”
她刚发出一点声音,裴景就看了过来。
只一眼, 方才围绕在他身侧的冷漠悉数散去,让林娇后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只是傻傻地看着他走向自己。
“醒了?”
熟稔无比的问话,让林娇确信自己是真的还在梦里, 便晕晕乎乎地伸出双手。
她看见裴景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愣然, 竟没有立即回应,林娇心中升起委屈,那委屈大概也在了眼里, 所以即使有些迟疑,裴景很快就坐在床边弯下了身子。
林娇想也未想,胳膊揽住他的脖子。
熟悉的气息让她心里格外踏实, 却还是习惯性地撒娇:“玄知, 我做了噩梦。”
她说话时,小脑袋在裴景怀里一拱一拱的, 直到自己觉着自己的位置舒服了才停下来。
抱着自己的人身体明显僵硬了几分。
“做了什么噩梦?”但是他还是顺着问了。
林娇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想不起来了:“忘了,总之就是不好的。”
她的视线紧紧盯着男人规规矩矩放在身侧的手,心里不满极了,仿佛这会儿那双手该拍拍自己的肩,安抚自己才是。
可她却只能听到裴景好听低沉的声音:“既是不好的,忘了便……”
“夭夭还未醒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房里的脉脉温情,林娇眨了眨眼睛,还回不过神。
这声音,怎么那么像哥哥?
她的脑袋从裴景怀里探出来,在他的肩上往门外看,可不是林书南。
“哥哥?”
原本因为撞着这两人亲密而觉着尴尬的林书南,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一听这话,脚又跨进来了。
“哥哥?”他学着林娇的语气反问,眉毛上挑,“怎么?不认识我了?”
真的是哥哥!
当意识慢慢回拢,林娇揽着裴景的手,瞬间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已经开始发热了,从脸红到了脖子,宛如煮熟的虾,她怎么忘了?方才裴景是走过来的。
若是在梦里,该坐着轮椅才是。
僵硬得一动不能动的人,手一点点挪了下去,像是唯恐惊扰到对方。而被她抱住的人,始终没有动作,只是林娇偷偷瞥一眼时,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深不见底的眼里,隐隐藏着跳动的火苗。又像是戏谑,颇有兴味般地看着她一点点缩回了被窝里。
将被子一盖,林娇索性装死了。
真的要死了,便是……便是定了亲,方才这也……太不知羞耻了。
被窝里的她捂住脸,只想再晕过去一次。
“林七姑娘。”裴景一开口,就觉着床上的人更是一动不敢动了。
他脸上笑意深了深。
“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告知一声便可。”
好半天,才听被窝里传来嗡嗡的一声嗯。
他又多看了几眼才转身出了房门。林书南也跟着出来了。
“裴大人。”
裴景站定:“林大人。”
林书南也察觉到了,没了妹妹在旁边,裴景仿佛就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哪怕对自己是客气的,却也是隔着距离的。
这不可侵犯的模样,倒是让他的话有些难以说出口了,可想了想还是说了:“裴大人虽然跟夭夭订了亲,但到底还未成亲,还是……该注意些才是。”
裴景只顺着他点了头:“林大人说的是。”
浑然不提方才是林娇抱着自己不撒手的。
林书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裴景不说,他方才自然也是看见了,有点倒打一耙的嫌疑了。
于是进屋时,他想着要好好说说妹妹才是,结果见了人,哪里还有心思责怪?
“特别可怕!”林娇委屈巴巴向他说着自己遇着的那个疯子,“我当时……”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特别难受。”
妹妹都受了惊,林书南只能把说教的事放在一边,好好安慰她。
只是他第一次在林娇面前有些失神了,从管家嘴里说出来还没觉着怎么样,如今听妹妹也说了,那个疯子如此可怕,孟姑娘却也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妹妹面前。
而且,从未听她说上一句苦。
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直到林娇拽了拽他的胳膊:“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这才把林书南思绪拉了回来,笑了笑:“我在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也没见主人出来招呼一声,反而只有……裴大人在这里。”
偏生大家都知道裴景与裴家是断绝了关系的,他心里隐隐觉着不对。
如果依着裴景如今的权势,想要对裴家赶尽杀绝,又怎么会留着这个宅子?
“也不知裴大人与裴家是有什么过节。”他像是喃喃自语。毕竟百善孝为先,对家人都能如此的人,难免令人有几分胆寒。
哪知他刚说完,就收到了来自妹妹的怒视。
“还用说嘛,自然是因为他们不配为人父母。”林娇如今觉着梦境里的事情,就是前世记忆,她可记得前世裴家是怎么对待裴景的,一想起就气愤难当,握着小拳忿忿不平,“又不是所有父亲都像爹爹那般好。”
也不知裴景还是个孩童时,是怎么在他那父亲的恶毒继室下存活下来的。
换作是自己,也绝不会放过的。
林娇还在愤恨地想着,等察觉到不对,一抬头就看着哥哥若有所思又好笑的目光。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马上轻咳一声解释:“因为哥哥你看嘛,裴景对他姨母,还有明朗,都是极好的。若是裴家没什么过错,他怎么会不饶人?”
这倒也是。林书南想着,他轻轻拍了一下林娇:“好好好,我知道妹夫定不是不孝之人,时候不早了,让绿莜进来伺候你更衣,再不回府,父亲该着急了。”
林娇乖乖地点头。
等出了屋子时,她才发现这还是那个院子,大概是自己晕倒后下人们太过着急,就近将自己扶到了这屋子里。
裴景正在和林书南在葡萄藤架下说话,两人俱是芝兰玉树,站在一起时更是让整个院子都明亮起来了。
林娇心里有很多疑问。
比如裴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跟前世一模一样的院子,比如……他是不是也记得。
可当男人用那双墨色的眼眸,宁静而缱绻地看向自己,前世与今生慢慢重合,她便觉着这些,都没那么重要了。
“姑娘,小心台阶。”绿莜扶着她往下去,这长着青苔的石板路,又正逢雨后,让她担心林娇会滑着。
林书南看着她出来,也向着这边走来了。
“裴大人,今日让您费心了,我们这就先回府上了。”
裴景目光在脸上停留了片刻,虽然她还因着方才的行为不敢跟自己对视,但那双眼睛在已经红润的脸上熠熠生辉,男人放心后点头:“好。”
林娇走到快院外了,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明明依旧是高大挺拔的身影,却无端显出几分寂寥。她一停下,裴景突然抬步走了过来。
“七姑娘。”他从怀里拿出一香囊,“听闻你时常梦魇,这里装着平安符,兴许有用。”
林娇嘴唇弯了弯,每次见面都要送礼,看来这次也不落下。
“谢谢。”她将香囊接过去,“不过……”
从刚刚开始,一直回避裴景视线的人,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没有避开,让裴景能清晰地看见她笑起时,眼尾上扬的弧度。
“也不全是梦魇的。”
裴景听她说道。
那些清贫且艰苦的记忆,或许是不好的。但因为有彼此,又是那么弥足珍贵。
***
郴州。
“大人,”书童看着还在书案前的陆思明,“该吃饭了。”
那边只传来了嗯的一声,但人却没有动。
见状,书童知他一时半会儿该不会动筷的,这段时间,大人连日都在外面与百姓一起劳作,也就今日因为上次落下的病情加重了,被大家强行按在屋里歇息。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一刻闲不下来地在写着什么。
想到这里,书童怕桌上的饭菜凉了,又用了空碗给扣上。
好一会儿,陆思明才终于从书桌前起身。
“将这份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下人将信封接了过去:“是。”便马上去办了。
陆思明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坐到了桌前,书童马上过来将扣着的空碗打开。
“大人,菜大概都有些凉了,要不让厨房热一热吧?”
“不必了。”陆思明没有太在意。
等碗都掀开了,他发现今日的菜里居然有久不见的肉菜,顿时眉头一皱。
察觉到他神情的书童赶紧解释:“这是郦州巡抚大人特意送来的。不仅仅是这个,他还送来了六千石粮食赈济灾民,一会儿就该到了。”
陆思明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疑惑。
郦州距离郴州不远,但自己的几次求助,均被婉拒了,怎么会突然送粮食过来了?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陆思明面色也有了淡淡的喜意。
“这肉菜凉着吃怕吃坏了肚子,还是热一热吧?”书童又提议。
这次陆思明没再拒绝了:“嗯。”
然而书童还没端起碗,就听他又说了:“张大婶家的孩子病不是还没好吗?热一热,端去她家吧。”
“大人……”那小书童是真心疼他连日操劳,吃不好睡不好,难得能改善一下伙食,还惦记着别人。
然而陆思明却并不在意,已经端过另一边的青菜:“在京城又不是没吃过,不必馋这么一时。”
听他这么说,书童也只能照做了。
等书童回来时,陆思明正在看随着粮食一同送来的郦州知府书信。对方先是道歉先前的赈灾没有同意,说明郦州今年收成确实不好,这六千石粮食,只是自己的私人心意,无须归还。
若是以往,陆思明怎么也得写一封回信以示感谢,可是这会儿,他的视线全在后面的话上。
“次辅裴大人与林家姑娘的亲事在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自当为其福祉尽绵薄之力。”
郦州知府是裴景的人,其实这次原本也是想借着裴景成亲一事,好好尽尽心意,只是他准备了一堆金银珠宝前去京城,却被裴景冷落了几天才终于得见。
男人坐在上位,品了好一会儿茶,直到郦州知府额头已经开始出汗了,才听到他的声音。
“听说,郴州的钦差大人曾经向郦州借过粮?”
“是。”知府赶紧站了起来,“只是郦州今年的收成欠佳,粮仓并没有……”到底是人精,在察觉到裴景愈来愈冷淡的面色后,再联想裴大人这连番的敲打,意识到这是惹他不快了,赶紧改口。
“粮仓没有存粮,但郴州与郦州本就亲如兄弟,怎能见死不救,所以小的此次前来京城,也是为了在粮行中收购粮食,接济郴州。”
裴景的面色终于缓和。
他起身,走到了知府上供的箱子前,手轻轻一挥,扇子落下时,箱子的盖子也随之合上。
“本官的未婚妻,心地尤为善良。李大人有这份忧民之心,已是最好的贺礼。这些,便一同带回吧。”
李大人跪在地上,嘴里说着裴大人英明。
等一回头,就赶紧让人往郦州送粮了。他算是明白了,在裴景这里过不过关,还得看那位钦差大臣怎么说,所以可不得明里暗里暗示一番。
可惜陆思明这会儿眼睛和心思都黏在那个“林家姑娘”上了。
他回想起与裴景寥寥几次的接触,心里不自觉生出不好的预感,于是话便这么问出口了。
“裴大人的未婚妻,是林家哪位姑娘?”
知道内情的书童自然是面色一变,还没等他回答,旁边已经有嘴快的开口了。
“自然是国公府那位最得宠爱的七姑娘。”那人笑着,“陆大人您是不知,听说这七姑娘是个福星呢,定亲的消息一出,这雨居然都停了,您说奇不奇?”
啪的一声,止住了他的声音,他一激灵,看过去,是陆大人的筷子掉在地上,而陆大人本就苍白的面色,这会儿更是没有血色了。
娇娇,定亲了?
第43章 婚期
虽是记不清梦里的内容, 但许是梦中残留的感觉还在着,林娇格外想黏着爹爹,因此还被林锦正戏谑地称为小尾巴。
这日林娇去找爹爹时, 国公爷刚和林书南从外边回来。
见着她,原本面色有几分郁郁的两人都露出了笑意。
“哎哟, ”国公爷笑着看着小跑过来的女儿, “我们的小尾巴来了。”
林书南在旁边摇头:“明明是只花蝴蝶。”
红色长裙曳地,配着彩色的花纹与披帛,可不是像只花蝴蝶。
林娇不满地嗔了他一眼才挽住林锦正。
“爹爹这是去哪了?今日回得这般晚。”
这甩不开的小尾巴经历在女儿长大以后就鲜少体会了, 林锦正也心软得很。
“今日是去给你们的婚事算了算日子。”
林娇一听他说这个,耳朵都竖起来了, 尽管如此,眼珠转转后也还是先问了林书南:“那哥哥算到了什么时候?”
她问话的时候, 正好裙摆挂到了台阶的棱角上,林书南弯腰在给她整理。
“半年以后。”
“半年?”林娇一愣, 惊呼出声。
不怪她惊讶,两家的婚约都很多年了, 万事也都准备好了, 若不是秦家主母突然离世,早就该完婚了。
现在怎的还要半年?
林娇去看林书南,他刚直起身子, 原本也是不满的,可接触到林娇小心翼翼观察自己的眼神,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半年而已, ”他摸了摸林娇的头, “很快就过了。这么说起来,夭夭你的婚事, 倒是在我之前了。”
林娇挽爹爹的手,已经不自觉变成抓着了。想着成亲,心跳都快了几分。在哥哥之前吗?
“就是下个月了。”国公爷在一边也不卖关子了,其实原本他还想着会不会太赶了,但是裴景说他会准备好一切。
当然,也说了,若是夭夭不愿意,推迟一些也无妨。
林锦正看着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的女儿,打趣道:“也是,娇娇定然是不想这么早离开爹爹。那要不,让爹爹去跟裴大人说一说,婚事就先推一推好了。”
林娇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地别过头:“那……那倒也不用。”
逗得林锦正好笑地直摇头:“女大不中留啊。”
一个月……
林娇想着前世待嫁时,自己的眼泪似乎都没断过。那时候……她看了一眼爹爹,将他挽得更紧了。那时候,爹爹没能看到自己出嫁,如今,都要弥补回来。
林书南说着半月的时间不长,但林娇自然也看到了他眼里的失落。只是,怎么就必须半年后呢?半年的时间都挑不出一个吉日吗?
林书南确实是很失望,不过想想大师说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不是没有道理。反正以后时间还长呢。
只是霜儿大概会不高兴,自己该想办法哄哄。
“对了,”他突然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林娇,“你最近有去看过孟姑娘吗?”
“孟姐姐?”林娇觉着疑惑,“最近没相约呢!”
“她上次因为你受了伤,你如今好了,该去探望才是。”林书南面露不赞成。
然而林娇也是第一次听说孟歆柔因着自己受伤,脸上也是露出惊讶:“孟姐姐受伤了?”她对晕倒前确实没什么记忆了,若是知道,早就去了。
林书南一看便知她不知。
他走近两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生肌膏祛疤效果极好,你拿去给她。”
林娇接过来的动作很是迟疑,她心里疑惑,哥哥与孟姐姐向来没什么往来的,怎会突然要送东西予她。
没看手里的生肌膏,她反而用着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林书南。
“虽说……我是不喜欢秦霜了,不过你们都这么多年感情了,哥哥你可不能……哎哟!”冷不防被林书南敲打,林娇抱着被打的地方怒目看过去。
“跟你说了要叫她姐姐。”林书南好笑又无奈,“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你冒冒失失的,让人家姑娘家留了疤怎么办?”
末了又叮嘱:“不用说是我给的。”
男女私相授予确实会辱了姑娘的清名。
林娇心里这异样感这才消散了些,放了心后便笑着问:“那我不是借花献佛了?”
“我的就是你的,哪来的借?”
林书南倒也没多想,毕竟看见了,哪里能当做看不见?只要林娇不说自己,对方也不会多想。
他只当做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了,可东西到了孟歆柔手里,女子纤细柔荑将白玉盒子放在手里漫不经心把玩着,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林娇是一句没提林书南,不管是这东西哪里来的,还是自己是怎么知道她受伤的。
孟歆柔甚至是读出了一丝有意地避嫌。
她抿嘴轻笑,若是换作旁人,该因为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动怒了,但她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相处得久了,便能知道这兄妹俩的脾性,其实内里都是善良又守规矩的,所以她从没有在林娇面前表露心意,这个人哪怕喜欢自己多过秦霜,也绝不会想让自己替代了她的位置。
不过没关系,正因为如此,假以时日,那个位置变成了自己时,他们的善良也会让他们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
“笑……笑什么?”林娇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孟歆柔摇摇头:“我在笑,我们娇娇居然也懂得体贴人了。要不怎么说,要嫁人了的姑娘,果然是不同的。”
林娇脸一红,忙拿过茶杯当做掩饰。怎么说起这个了?
“你怎么也知了?”
孟歆柔捏着手绢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笑着打趣:“我怎么也知了?这么大的事情,别说京城了,整个大梁怕是都知道了。”
也不知那位陆侍郎知道了没有。她心里拂过这样的想法。不过她也发现了,林娇回避的眼里,并不全是喜悦与羞涩,还有一些说不明的忐忑。
“怎么了?要嫁人了,不开心吗?”
“也……也不是。”林娇低着头,不知该怎么说。
诚然,知道了确切婚期后,她第一时间也是期待和喜悦的,可随着越想越多,这份喜悦又被忐忑取代了。
不能再时时刻刻见着爹爹和哥哥,要离开自己熟识的家,熟识的房间。与裴景成了亲后,他们的关系会是怎样的?会如何相处?
她越想越慌张。
手突然被握住了。
孟歆柔一脸笑意,她倒是疏忽了,这国公府一个像样的年长女性都没有,有些事情,林娇毕竟还是没法跟国公爷说的。
“别人我不知道,但若是娇娇你,哪怕是嫁了人,哥哥还会是哥哥,爹爹也还是爹爹,你只是多了陪伴的亲人而已。”她像是知道林娇在忧郁什么。
那倒是,林娇点头。
“而且,人生来总不能永远拘于那一方天地,走出去,便是在赌。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不是值得。裴大人……值得吗?”
林娇脑海里回忆着裴景的脸,似乎只要想着他,不安就能一点点被抚平。
“嗯。”
“那就是了。”说完,孟歆柔像是想到了什么,站起来拉着林娇,“来,随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林娇还迷糊着。
“来了你就知道了。”
孟歆柔带她去的地方,到了后林娇就知道了,是属于她自己的藏书阁。她来过,虽然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对于不喜读书,只喜欢看话本的她来说,那满柜子的四书五经,都是她看一眼就能打瞌睡的存在。
孟歆柔遣退了下人后,拉着林娇穿过层层书架,一直到最里面一格才停下。
林娇看着她宝贝似地从暗格里抽出一卷东西来,她确实好奇了,探着身子看过去。
孟歆柔瞥了她一眼才笑着把那书页翻开,等看到内容,林娇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那书上,竟全是不知羞耻的画面。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孟姐姐怎么会有这个?连她自己,都是只看一些话本,什么时候看过这么露骨的东西。
孟歆柔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可别害羞,这种事情,总是要知道的。”
“我……我倒不是害羞……”林娇心里想着,何止知道,她可是知道得非常清楚呢。这么一想,又隐隐有些小得意。“只是,孟姐姐你也会看吗?”
孟歆柔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她靠在书架前,难得没有平日的端庄稳重,低头时垂下的几缕头发带着慵懒,让人觉着亲近了不少。
“我好奇嘛。”
这也太颠覆林娇的认知了:“我以为……我以为你只会看那些正经书呢!”
“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孟歆柔指尖点点她的额头,“所以我去你书局买那些子闲书都不敢让你知道。”
林娇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原来孟姐姐也会跟自己一样,喜欢这些啊?
也对啊,她笑了出来,若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哪里做得了朋友?
被这么一闹腾,林娇的心情确实也轻松了不少。临走时还被孟姐姐硬塞了一本。
也没办法,总不能告诉她,那些事情自己上辈子都经过吧?
***
林娇走后,孟歆柔去书房见了自己的父亲。
“谢谢父亲相助。”
给林锦正算时间的大师,是孟歆柔买通的。光是林锦正的话倒也还好,因为牵扯了裴景,父亲不出手,自己确实瞒不过去。
孟跃合上手里的折子,看向自己的女儿。
“你就非喜欢林家那小子不可吗?”
孟歆柔回答得没有犹豫:“是。”
看她这固执的模样,孟跃头疼地揉了揉额心。其实他这个女儿,倒是比孟承安那个不成器的通透得多,只可惜是个女子。
而且不知为何就死死
盯着林家那小子不放。
“罢了,”他摆了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若是一年之内没有结果,你的婚事,就得由我做主了。”
“女儿知道了。”
站在那里的女子已经没了方才在林娇面前的闲适,一举一动皆是板板正正。
从书房回了自己院里,孟歆柔坐了许久,才打开一个柜子。
用金锁锁着的柜子里,只安安静静躺着一只竹蜻蜓。她小心拿了起来放在手里。
“歆柔妹妹,你走了以后,可别把我忘了。”那满满都是不舍的童声,仿佛就在耳边。
儿时的话,还历历在目。
她没忘,那人却是忘了。
因为自己只是他人生无数风景线的其中之一,所以很快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但他却是自己黑暗中的光,让她惦记至今日。
就像对林娇说的那样,这个人值得,所以她便赌了。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她将那竹蜻蜓又放了回去,今日新得的那盒药,也放在了旁边。
第44章 坦白
林娇的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她手里还拿着孟姐姐方才塞给自己的书。忍着羞耻翻了两页, 却觉着甚是无趣,倒是想起前世的夫妻敦伦之礼时,哪怕是一个人在马车里, 她的脸色也红得滴血。
忽得听着外面传来一道女声:“请问,车里的可是七姑娘?”
受了惊吓的林娇慌忙将书合起来, 也不敢放在车上, 便塞进了怀里。
外面的绿莜正想反问她是谁呢,就见对面的马车车帘被掀开了,露出了车里妇人的脸。
“明夫人!”绿莜刚一惊呼, 听着声音的林娇已经探出了脑袋。
那缓缓下了马车的,可不是裴府的明夫人。
明夫人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能在闹市中看到她可真是个稀奇事。林娇也赶紧在绿莜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七丫头,”明夫人笑得和善, 称呼也亲近了不少,“真是巧, 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虽然是裴景的长辈,大约是对方太平易近人, 林娇倒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张。
陪着说了一会儿话, 明夫人突然说道:“难得遇上了,反正裴府也不远,七丫头便当做做好事, 送我回去吧。”
她特意说的送她回去,倒是让林娇难以拒绝了。只是想到去裴府会见到裴景,她便有些迟疑。
她还没想好怎么见他呢。
“放心, ”明夫人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阿景今日朝中有事,回不来的。”
林娇脸一红, 其实也不是不想见裴景,只是以往只是有个婚约,如今婚期这么一定,才有了切实的感觉,心情也就复杂了起来。
这种情绪落在了明夫人眼里,也让她想起阿景的话。
“出嫁前,我怕她会恐慌。姨母若是无事,多与她接触接触。有些事情,您说来方便一些。”
他这么一说,明夫人就懂了,也心疼起了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便是国公爷再怎么宠爱,父亲与母亲,到底是不同的,尤其是她一个女孩子。
只是让明夫人意外的是裴景说这话时,藏在其中不易察觉的忐忑。
这让她笑了出来:“怎么?不仅林七姑娘恐慌,你也恐慌吗?”
被戳中心思的裴景有一瞬间的怔愣,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他看着窗外,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我怕……她不来。”
明夫人原本还想打趣他也会有怕的时候,可看着这孩子向来老成沉着的脸,露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紧张时,又笑不出来了。
阿景这个孩子有多高傲她怎会不知,无论是被他继母打压的时候,军队里从底层混起的时候,还是如今的权势遮天,他那份傲骨就没折过。
什么时候见过这般模样。
说什么,那也得把人家姑娘好好娶进来才行,明夫人当真是攒足了劲。
到了裴府,明夫人又带着林娇在府上好好逛了一逛。其实先前给明朗治病的时候,林娇也没少来,只是如今心境已然不同。
“那水上秋千,”明夫人指向不远处,“阿景都建了好几年了,年年维修,两年换新。可从未见过谁坐过。”
那是建在岸边延伸出的树枝下的秋千。听明夫人说,光是移种这棵百年老树,都废了不少功夫。
林娇想起前世的时候,她曾经看过一副水上秋千图,站在上面的女子,衣袂飘飘,轻点水面,让当时的自己好生羡慕。
“我也真想坐坐。”
她是随口这么说了一句,后来连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了,却没想到裴景一直都记得。
就这样,林娇发觉,第一次来这里时只是感叹的种种豪橫之处,原是个个都有着深意。
如今一想也是,那时候的他们太过穷苦了,所以自己梦的都是那些已经不太可能实现的富贵之事,虽然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可能都是稀疏平常之事了,却从未想过有人会都放在了心上,一一实现。
“还有那处阁楼,养的都是从各个地方召来的舞姬,阿景还特意从教坊请了人指导,听说因着这个,他还被御史台参了本,说是沉溺美色。不过!”怕林娇误会,明夫人赶紧解释,“我可以作证的,阿景从没有去看过她们,便是跳舞,也只跳过一次。”
哪一次自然是不言而喻,裴府宴客之时,林娇也在。
自己的所有喜好,他都记得。
林娇的手扶在栏杆上,她现在可以确信了,裴景一定也是记得前世的,不然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些准备,少说也有几年了。
他记起来了,却没想过来找自己吗?
“七丫头,”明夫人的声音让林娇回了神,“时候也差不多了,中午便在这里用膳吧。我让下人准备。”
林娇没有拒绝,只是让绿莜派人回国公府知会一声。
“咱们府上请了好几个厨子,”明夫人拉着林娇入座,说话间,已经径直用上咱们了,在她心里,林娇早就是一家人了,“什么地的菜都能做。对了,听说七丫头你外祖母家是临川的,今日特意让厨房做的那边的菜。”
她不加掩饰的好意林娇自然也能感受得到:“夫人,让您费心了,我都喜欢的。”
明夫人听着这声夫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在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跟着阿景一起,叫自己一声姨母了。
没一会儿明朗就听见外面传来明朗的说话声,明夫人笑意更盛。
林娇也往门外看,她有些时日没见过明朗了,也不知他的病治得如何了。
明朗被丫鬟带着进来时,林娇眼前一亮。以往那个时常弄得脏兮兮,目光痴傻的孩子,如今一身黄白相间锦袍,头发被发冠整齐束起。
没了痴傻的神态后,那张已经可以窥见俊俏的脸便尤为突出了。
“娘亲。”他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小少年身上的贵气,不论是模样或是气质,与裴景居然都有几分相似。
“是不是像阿景?”明夫人在她耳边低语,“他最喜欢阿景,学起来也是像模像样。”
治好了痴傻的明朗尤为聪慧,学东西更是速度惊人,至于在仪态上,能学的就只有裴景了。
别说,还真是学得六成像。
明夫人已经伸手唤他了:“朗哥儿,过来,看看还认不认识美人姐姐?”
明朗从进来以后就已经偷摸摸地看了林娇好几眼了,一听这个美人姐姐,那张故作老成的脸便有些破裂了,脸颊也染了红色。
林娇憋着笑,倒成了个害羞的。
害羞的小少年还是小声冲她叫了声:“姐姐。”
乖巧得不像话,让林娇也跟着心软了:“朗哥儿,来坐我这边。”
明朗看了一眼娘亲后,才停下原本准备坐在对面的动作,到了林娇旁边坐下。等上了菜,小少年更是小大人似的,夹了一块鱼肉就送进了林娇碗里。
“姐姐,小心刺。”
林娇笑了出来:“姐姐年纪大,按理该是我照顾你的。”
“不是的,”朗哥儿马上否定了,稚嫩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反驳,“娘亲说了,我是小男子汉,得照顾姐姐。要让姐姐嫁给哥哥以后,成为最幸福的人。”
“这小嘴,”明夫人在一边嗔怪了一句,“我可没教他说,平时也没见嘴这么甜。”心里却是满意极了。
林娇看着这一大一小同样真诚的目光,想起了孟姐姐的话,嫁人,是让她多了同样爱护自己的亲人。
吃完饭的林娇被安排着小休一会儿,给她准备的那个房间,布置得很是女儿家情调,与她在国公府的闺房相差无几,连燃的香炉,都是同样的味道。
以至于躺在床上的林娇,觉着自己像是在国公府一般,很快就来了睡意。只是大约是有些热,她迷迷糊糊地想醒,朦胧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冰块放外间,多备些。”
熟悉的男声让她有些想睁开眼睛,却被困意牵扯着。裴景始终外面没有进来,她只听见了细小的木桶移动的声音。
屋里很快便清凉了许多,困意来袭的林娇也再次入了梦乡。
等她醒了,看到守在一边的绿莜。
“姑娘不是认床吗?”绿莜帮她收拾发饰,“怎么睡这么香?”
林娇摸了摸这床,跟家里的太像了,无论是外观或是睡得感觉。
若嫁了人便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适。
下午也在明夫人陪着她赏花喝茶中过了,林娇回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白日的余热还在,夕阳笼罩着整个大地,连空气都浮动着橘黄。
裴景坐在马车外。
天生贵气的人哪怕是坐在那个位置,也绝对让人联想不到马夫上去。
“要回了吗?”男人开口问。
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这橘光跳动里,平白增添了几丝暧昧,连那平静无波的目光,都显得不清白了。
林娇认真回想了一下,裴景的样子,似乎跟他们以往每次见面都没什么区别。那也许是现在的自己想多了。
只是自己用什么样的目光看他,便将他的目光解读为什么了。
“嗯。”林娇不冷不热地回了句。
被她这样对待了,男人却还是没有半点不悦,反而继续问:“我送你回府。”
明明知道他有前世的记忆了,可一点都不一样,上一世的裴景,也会笑会尴尬,会有很多表情,偶尔还有小脾气。
哼,这人明明早就想起来了,还装作不认识自己呢。
林娇也装,话说得客客气气:“不必了,裴大人事务繁忙,再说,让人看见了,该说闲话了。”
绿莜懵懵地看着一来二去的两人,直到林娇叫她,才赶紧让国公府的马车过来。
裴景这次没勉强。林娇上了马车还掀开车帘,对已经跟过来站在一边的裴景说了句:“裴大人,您就先回吧。”
她每说一句裴大人,男人眼里的墨色就沉了几分。到最后,连林娇都能看出他的一丝不知所措。
顿时觉得痛快了的林娇得意放下车帘。
其实她也能想明白,明夫人今日带自己去裴府,定然是裴景授意的。大概也是想让自己提前熟识了环境,不必那么恐慌。
可是……这么多年呢!他先记起了,却从未想过来找自己。好吧,林娇也知道原先是自己有婚约,但心里还是隐隐不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却半天没听到声音。
林娇好奇地问了声:“绿莜,到了吗?”
还是没听到声音,她赶紧一掀车帘,差点撞进面前这宽厚的肩背上去。
“裴景?”太过惊讶了,林娇惊呼出声。
那绯色的官服,手里扯着缰绳的不是裴景是谁。男人侧过头,漆黑的眸里,隐约可见零星的笑意:“不叫裴大人了?”
林娇觉着自己真是没出息极了,刚刚还在生闷气了,此刻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心里的褶皱已经被烫得平平展展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未婚妻怕人说闲话,便只能如此了。”
林娇这才反应过来,这一路都是裴景赶的车?她一手拍向了男人的肩:“这样闲话不是更多了吗?说堂堂裴大人,居然赶马车,多丢人!”
肩真硬,拍得他手疼。
她揉了揉手,抱怨地看向男人。
但她的动作很快就停了停,因为她觉着男人似乎是笑了。
“给我的未婚妻赶马车,有什么丢人的?”裴景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从刚刚开始,好像就将这个未婚妻挂在嘴边了,林娇嘴角上扬,真是,生怕她忘了不成?
裴景的目光看着她发红的手,果真是如同前世一般,娇嫩得很,稍稍一碰就红,他移开了目光:“我们的婚期,在一个月后,你知道吧?”
“你也不问我愿不愿?”
林娇横了他一眼,这一眼,似嗔似怒,流转的眼波,曾无数次出现在男人的梦中,搅得他夜夜不能眠,男人抿了抿唇,突然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转过了身子。
被吓了一跳林娇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抓住了空隙的裴景就这么跟进了马车。
狭小的空间里,裴景的目光,如同他的人一般,带着无形的威压,却又携裹着汹涌的情绪,将她密密麻麻捆绑其中。
偏偏是这样与平日里不同的强烈的情感,却让林娇感到了一丝安心。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裴景反而问了:“今日,生气了吗?”
他本不想逼得太紧,本来是想徐徐图之的。
可当林娇那样赌着气走了,他还是无法冷静,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不想让她带着对自己的不满离开。
“你送我的玉雁,是你自己雕琢的吧?”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让裴景也有些意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回答:“你怎么知道的?”
林娇低头:“我一看就认出来了。”她说着说着就笑了,“是不是不习惯用玉?像是没你用木头时候的手艺好。”
一句话,无疑是挑开了他们之间的伪装。
往事似乎就这么摊在了两人面前。
他夜里灯下一刀一刀的雕琢,她柜里整齐收起的一排排木偶。
林娇一抬头,就碰着了裴景灼热的视线。男人那双始终克己守礼的手举了起来,下一刻,林娇便落入他的怀抱之中。
马车太安静了,安静到她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只是辨不清是谁的。
环着自己的手,在一点点收紧,最后嘞得她快要呼吸不上来。
可林娇没有推开,因为那个埋在自己肩上,身子微微颤抖的人,此刻不是那个权势遮天的裴景了,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后,终于找到安全怀抱的孩子。
“娇娇,我很想你。”
每一天,每一个夜里,看得见的时候,看不见的时候,唯有思念从未停止。
第45章 回归
林娇伸手, 回应了这个拥抱。
“想我,怎么不来找我?”她还惦记着呢,她的手在男人后背揪了揪, “你就是升官发财了,就忘了结发妻子, 嫌弃了, 不想要了,我看你……”
这着实是不讲理了,但小娇娇才不管这呢, 她自顾自地碎碎念半天,终于让抱住她的男人松开了怀抱, 低头去看她。
这一看,林娇就慢慢噤了声。怕……还是有点怕他的。然后就听着裴景幽幽地问。
“谁让我的结发妻有了别的未婚夫?”
林娇:“……”那她不是不记得了嘛, 但怎么莫名心虚?
“每次见了我,像见了豺狼虎豹似的。”
林娇头低得更厉害了, 谁见了你不怕?
“退了婚,还考虑着那个孟府那个……”
“好了好了, ”林娇不敢听他再说下去了, 捂住了他的嘴,“那……就当是我有一点错吧,但主要的错还是你的。你记得前世, 我又不记得。你不主动,哪来的机会?你又不是不知道,喜欢我的人有多少。”
说到后面, 她还骄傲起来了。林娇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 追求她的人那么多,她哪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么个不可高攀的人身上。
裴景眼里染上几许笑意, 低头看着她放在自己嘴边的手,白皙修长又圆润,着实可爱得紧。
注意到他的目光,林娇马上收回了手。
“都是我的错,”裴景声音比先前哑了几分,“那娇娇,愿意嫁给我吗?”
这是在回应林娇最开始的问题呢,女子咬着唇,在这个问题上,大约是察觉到了对方的迫切,哪怕是害羞,她也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的答案。
“嗯。”
守在不远处的绿莜和浅画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着那两人从马车里出来了。
方才还在斗气的姑娘,这会儿却是眉目含情,人比花娇。那两人正在说着什么,倒也守规矩,还隔着距离呢,但也不知为何,就让人觉着脸红心跳,空气都热了几分。
绿莜浅画对视一眼,都笑着别开了目光。
直到林娇过来这边了,裴大人还在不远处站着往这边看。
“姑娘,”浅画忍不住打趣,“姑爷可真是好手段呢,这就把您哄好了?”
“什么他哄好了,原本我就不是小气的人。”
林娇说着,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等回了府里好一会儿,她摸了摸空荡荡的怀里,面色突然一变。
“怎么了?”绿莜马上看过来,见她又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继续问:“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停顿了好一会儿的林娇掩面想哭:“脸丢了。”
她大概是把那春宫图丢裴府床上了,要死,谁上未婚夫家里去带着那个?真是脸都没了。
***
离婚期只剩了一个月,两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林娇的嫁妆,都是国公爷亲自准备的。
唯有林娇是最闲的,每日轻松得不像是待嫁之人了。
直到这天,国公爷把绿莜叫了过去。
她一进去,首先就见着了坐在贵客位上的老嬷嬷,头发花白,那双已经混浊的眼睛却是威严而锐利。
绿莜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国公爷。”
“这位是宫里的刘嬷嬷,是太后娘娘特意派来,教导七丫头礼仪的。”国公爷直接介绍了那老嬷嬷的身份。
绿莜一听,赶紧行礼:“刘嬷嬷。”
刘嬷嬷微一点头,便看向了敬国公:“国公爷放心,老身一定会全心全力教导好七姑娘的。”
林锦正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虚咳一声点点头:“有劳嬷嬷了。绿莜,你带刘嬷嬷去七姑娘院子里。”
“是。”
绿莜小心地回答后便在前面带路了,刘嬷嬷走在她后边,哪怕没有看向自己,那压力也是稳稳地传了过来。
这下可麻烦了,她心里想着。
进了院里,是浅画守在那里,见了她们先叫了一声:“绿莜姐。”说话间疑惑的目光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绿莜只能勉强笑着:“这位是宫里来的刘嬷嬷,受太后娘娘的命令来教导姑娘的,姑娘呢?”
浅画一时没反应过来,毫不犹豫便回答了:“姑娘还未起呢!”
这话一出,绿莜赶紧跟她使眼色,这才让她反应过来:“啊……啊!姑娘昨日不是不舒服吗?一宿没合眼,这才刚睡一会儿,我这就去叫她。”
绿莜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将刘嬷嬷请进了屋里:“可不是,嬷嬷您看,赶巧姑娘昨日不舒服,这也不知道您要来,没什么准备。”
刘嬷嬷坐了下来,身姿端端正正,面色依旧冷淡:“准备就不必了。”
“是……是。”
那边浅画已经忙不迭地进了屋里了,那小祖宗可不是正睡得正香。浅画倒也不敢猛推,她忍着急切的心,一边轻轻晃动林娇,一边叫她:“姑娘。”
好半天,林娇终于挣开朦胧的眼。
“怎的了?”
“宫里来人了,您起来见一见。”
“宫里来的为什么要让我见?”
林娇的脑子还迷糊着,倒也乖乖地让一群丫鬟摆弄了半天将她更衣,只是出来时,脸上还带着睡意。
还打着呵欠的女子,眼角泛着泪光,整个人透着慵懒却又妖艳的气质,与她那眼里的纯真杂糅着,让人移不开眼。
但刘嬷嬷的眉已经皱起来了。
这哪里有一个世家嫡长女的端庄模样?
但她还是没有流露不满,站起欠了欠身:“老身见过七姑娘。”
林娇已经推开浅画自己坐下了,微微一挥手:“嬷嬷不必多礼。”
这声音一出,那股子慵懒,和自带撒娇般的甜腻,就更让刘嬷嬷面色一沉了。更何况,她是当今皇帝乳母,不知教导过多少世家小姐,哪个不是对她恭恭敬敬的?
唯独这七姑娘,随意得就像自己是个普通的下人。
“听说姑娘身体不适?”
浅画面色一变,糟了,方才姑娘一直晕晕乎乎,忘了提醒她了。手急得想要去拽的时候,就听她那傻姑娘茫然地回了:“谁说的我身体不适?啊?还没睡好倒是真的。”
刘嬷嬷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火气。
“七姑娘!”
猛然的一提声,吓得林娇刚拿起的冰镇荔枝的手一抖。
她看过去,原本就板板正正的刘嬷嬷,这会儿像是站得更笔直了,面色更是严肃可怕。
“老奴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令,前来教您礼仪的。太后娘娘怜您幼年丧母,国公府亦无当家主母看管。如今您出嫁在即,嫁了人,这若是一点大家女子仪态也无,岂不是丢了国公府的脸面。”
她这么一说,林娇大概是明白了。她讪讪地将荔枝放了下去,原本斜靠在榻桌上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起来。
“原是如此。”
这宫里怎的这么烦?这也要管?
“姑娘既无不适,怎能这个时辰了还在安睡?到了夫家,晨昏定省,是一天也能落下的……”
林娇听着她啰啰嗦嗦将自己数落了一通,到最后也没听进耳朵里了,只是又想打呵欠。这才什么时辰?往日自己该起得更晚呢。
直到听到刘嬷嬷问了句:“姑娘可会女红?”
“不会。”
“可读过《女训》?”
“不曾。”
刘嬷嬷脸色不太好,看她似乎气得不轻,估计这会儿在想着孺子不可教也吧?看她生气,林娇还有些想笑。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往日每每睡到自然醒来,然后悠闲度日的好时光随着刘嬷嬷的到来,一下子全没了。
林娇在她的看管下,每日起得大早,一言一行都要按着她说的做,才过两日,便苦不堪言。
绿莜给她倒茶:“姑娘,您就忍忍吧。宫里来的人,国公爷也不好拒绝。”
林娇享受着她的揉肩,哼唧了一声表示委屈便不说话了。
其实她已经是相当能偷懒的了,书不会好好好看,女红也学得三心二意,礼仪仪态更是别指望能端正了,气得刘嬷嬷直言带过那么多贵女,没见过这样的。
好在刘嬷嬷也有要休息的时候,她不来了,林娇才能真正喘息一下。
“浅画取个西瓜怎么这么慢?”
听姑娘这么问,绿莜也觉着疑惑,但并未多想,只是提醒:“那冰镇的,您也别吃太多了。”
林娇撇嘴:“我什么都没学会,你倒是会了。”
浅画这边也确实遇到了难题。下人跟她说,陆侍郎到访,想要见姑娘。
这国公爷和大公子都不在,不知道该请示谁,正好碰着了浅画,便跟她说了。
浅画一脸震惊:“陆侍郎?他不是去赈灾了吗?也没听说回了啊?”
存着疑虑,她赶紧去大门处远远看了一眼,果真见着了有小几月不见的陆思明。
糟了糟了,浅画心里直呼不妙,这事弄得,陆侍郎
回得太不是时候了,姑娘这都要成亲了,他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
她正想着呢,陆思明的目光已经看向了这边,浅画想躲也来不及了,只能看着他往这边走了过来。
“浅画姑娘。”
那声音干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传出,使得男人不自觉咽了咽唾沫。
浅画心里当真是欲哭无泪,想想几个月前,还是自家姑娘追着陆侍郎跑。现在却成了陆侍郎来求着见姑娘。
解气吗?按道理来说是解气的,可任谁看到陆侍郎如今的模样,也说不出解气二字。他明显是匆匆赶回来的,一身风尘仆仆,衣裳、鞋帽都沾满了灰尘。
那总是清风明月般的身姿,这会儿更是尽显疲惫,嘴唇因为干涸起了干皮。
莫名就觉着几分可怜。
“陆大人。”她轻轻福了福身子。
“林七姑娘在吗?”陆思明问了。
浅画不知如何作答:“不……不知陆侍郎找七姑娘,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话仿佛一下子把陆思明问住了,他嘴唇翕动,好半天,讷讷般地说道:“我只是,想跟林七姑娘说两句话……说两句话就好。”
第46章 见面
好在今日她碰到的是浅画, 若是绿莜,定是说什么也得阻着这两人见面。
只是浅画向来心软,对着这样的陆思明, 期期艾艾了半天,终是从嘴里溜出了一句:“那奴婢先去向小姐请示一声。”
她其实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 可是陆思明已经明显松了口气:“多谢浅画姑娘了。”
于是, 接了这么个麻烦差事的浅画,磨磨蹭蹭回了院子。
“可算回来了。”才进去,就听见姑娘的声音了, “快点快点,浅画, 我的西瓜。”
像个小孩子似的,浅画失笑, 走过去将西瓜放在一边的桌上。
原本躺着的林娇坐直了身子,因为浅画耽搁了一会儿, 那西瓜已经没那么冰了,但林娇也没说什么, 咬了一口后, 就露出满足的神情,感叹了一句:“果然这才是夏日嘛。”
浅画在一边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这样看着, 在吃到第三块的时候,也不知姑娘是想到了什么,拿着牙签停顿了好一会儿, 低声念叨了一句。
“可别再下雨了。”
这话一下子给了浅画勇气:“姑娘, 还有一件事。陆侍郎求见,这会儿正等在府外, 您看要见吗?”
从她说了陆侍郎开始,绿莜就已经在瞪她了,可浅画还是说完了。
林娇手还捏着那根牙签,表情怔愣:“他……他不是去赈灾了吗?回来了?”
赈灾去的是一整队人,陆思明只是作为钦差大臣带队。若是赈灾结束回京,作为大功臣,必然得轰动一时才是,哪能一点风声没有?
大概是自己回来的,这话浅画也不敢说。倒是绿莜赶紧开口劝她:“姑娘,您这都已经要成亲了。陆大人与您又有过婚约,这无论如何,都当避嫌才是。”
林娇将牙签放去了盘里。
若是往常,她定是想都不想就要说不见的。在陆思明那里,都那么自讨没趣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可偏偏,自从听了陆思明遇过危险,她就一直惦记着。
两人都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好半晌,最后头一扭,又拾起一块西瓜。
“不见,让他回吧。”
都回来京城了,肯定也是无事了。绿莜说得对,这个时候,跟他见面确实是不好的。
“姑……”浅画原本还想说两句的,被绿莜狠狠瞪了一眼后,终是噤了声,“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看她走了,绿莜怕林娇改变主意,又多说了几句:“姑娘,想来这次赈灾,陆大人也是大功一件,如今这回来了,前路只怕也是不愁了。”
明里暗里只是想说,他未来命好着呢,可用不着姑娘费心。
可林娇将那盘子里的西瓜都扎烂了,也没有送进嘴里。
绿莜说的,她没放在心上。哪怕也恼火当初陆思明的狠心,但是她知道陆思明的为人,升官仕途,从不是他心之所向。官场斗争,他也没有兴趣理会。便是文人最稀罕的那些清名,他也未在乎过。
他心里装着的,全是为百姓谋福。
林娇当初爱的是这个,恨的也是这个。
浅画再次出府时,能感觉到陆侍郎一直看着这边的眼神明亮了一分,他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克制地站在了原地,一直等到浅画靠近才问:“浅画姑娘,林……七姑娘是怎么说?”
“姑娘她说不见,”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浅画也就实话实说了,“陆侍郎您也是明事理的,姑娘这要不了多久就要嫁人了,这个时候见您,传出去……也不好是不是?”
陆思明眼里闪过一丝难堪。
是的,他懂,他怎么会不懂?
他已经退婚了,当初那般决绝,不就是为了切断所有的瓜葛,不就是为了不影响她的清白,不就是……为了让她能有新的开始,新的恋情。
裴大人是人中龙凤,无论是地位或是相貌,这俩人都是极为登对的。
挑不出差错来的郎才女貌。那为什么?为什么在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会放下自己心心念念的灾民,冒着被问责的风险,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这一路,仿佛什么也无法思考了,就只是想见到她而已。
陆思明也不知道了,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可从来,那个人就能把他变得不像自己。
“是我疏忽了。”良久,陆思明低低说了一声。
浅画松了口气,还好陆侍郎不是死缠烂打的人:“那奴婢就先进去了。”
还没走两步,就听陆思明又在身后问:“裴大人,对林七姑娘如何?”
一说到这个,浅画当然是不遗余力地说着未来姑爷的好:“裴大人自是极好的。面面都会替姑娘考虑到,事事都依着她。那么冷酷的人,还会哄着姑娘的小脾气呢。”
见陆思明欲言又止,便又补充了:“而且……姑娘也是喜欢他的,国公爷,大公子,都是喜欢他的。”
这话着实有些伤人了,但似乎也是最有效的。
陆思明垂眸:“多谢浅画姑娘了。”
那确实……比自己合适多了。
***
林娇其实始终没静下心。
前世的记忆来得太过突然,与裴景的婚约也太过迅速,让她对陆思明那么难以割舍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冲淡了。
即使如此,到底……
她死死咬着唇,将那都已经快成了泥的西瓜又狠狠戳了几下,倒不如是个坏人算了,自己哪里还用惦记?
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可浅画一回来,她也还是忍不住马上问了:“走了吗?”
走了吗?浅画还真没注意,仔细想想,她离开的时候,陆侍郎似乎还站在那里呢,但这不像是还要坚持的样子。
“大约吧。陆侍郎也没说要再见姑娘了。”
林娇又问了一些,比如他看起来怎么样,都说了些什么,浅画也都避重就轻地答了。
“姑娘,”绿莜又是见缝插针,“您当初为了追回陆侍郎,那可是几次三番低三下四了,他如今三言两语就被打发了,对您如何,可见一斑。”
她大概是最记恨的了,就怕林娇心软。
林娇说不出反驳的话,也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晌午林锦正仍然未回,林娇是一个人吃的饭,天热了没什么胃口,她吃得不多。
不光是饭吃不香了,连着觉也睡不安稳。林娇躺在床上,只觉着连外面的蝉鸣声
都扰人得很。
“绿莜。”
绿莜马上进来了:“怎么了姑娘?”
“爹爹还未回吗?”
“还未呢!听说是要商议皇子满月事宜。”
一听是宫里的事情,林娇更是不多问了,那宫里不管是什么事都让人心烦得很。
她重新躺了下去。
“姑娘若是睡不着,不若看看《女训》?明日刘嬷嬷来了又该考您了。”
林娇本想直接说不看,可想了想又改变了注意,倒不是怕刘嬷嬷考,只是她一看这些,便能睡着。
还是有用的,看了两页,睡意便来袭了。
她似乎睡了很久,恍恍惚惚地来到了自己熟悉的梦境,只是这次,梦境一片朦胧,几乎看不清人的面目,只能听着声音。
“大人,能不能……给我寻一块面纱?”
“面纱?”
居然是陆思明的声音。
“我如今相貌丑陋,不想让夫君看见了这个样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异常郑重:“林姑娘,你是我见过最勇敢坚强的姑娘,在你夫君心中,你一定永远都是最美的。”
梦境里的自己没有回答。林娇读出了无声的坚持,对方大概也是,终是无奈叹口气:“好,我答应你。”
“谢谢,谢谢陆大人。”
从梦境中醒来时,林娇还有些恍惚。那是梦?还是说同之前那些一样,都是前世的记忆?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什么?陆侍郎还未离开?”是浅画惊讶的声音。
“你给我小声一点!”绿莜压低了声音,但能听出明显的恼怒。“我可警告你,若再是在姑娘面前多嘴……”
“绿莜。”林娇唤了一声,外面的谈话戛然而止,似乎是停顿了一会儿,绿莜才进来。
“姑娘,醒了?”
她虽是笑着,却难掩忐忑。
“嗯。”
林娇起了身,到结束梳妆打扮都未再多语,正当绿莜松了口气,以为她未听到什么时,就听姑娘吩咐:“将陆大人请到堂厅。”
“姑娘……”
“将来客拒之门外,也不是国公府的待客之道,”林娇语气一沉,“去请。”
陆思明当初从来都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自己,倒也未曾给过自己难堪。
便听听,他是来干什么的吧。
***
下人来传已将陆思明请到了堂厅,林娇才过去。
男人没有坐,而是站在那里,欣长的身姿一览无余,当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时,林娇紧紧攥了一下自己的手,怎的……这般憔悴落魄?
即使压抑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关心,林娇却无法忽视心里升起的心疼。
“陆大人。”开口时,她尽量用着冷淡的声音,“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一身紫色的长裙,华贵逼人,更衬得自己落魄了。陆思明抿了抿唇,喉结滚动,等待的这么久,他想了许多要说的话,这会儿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若是没什么……”
等不到回应,林娇正准备让他回了,就突然听他问了。
“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陆思明的视线也始终在林娇身上,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反应。裴大人自然是好的,但他心思难测,对娇娇会是真心的吗?会好好对她吗?娶她会不会与朝堂斗争有关?娇娇会不会是被逼迫的?
他来之前,就被这些念头折磨着。
此刻,他没有错过林娇眼里一闪而过的羞涩……与幸福,那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毕竟这丫头,从来都不会伪装情绪。
原来如此,看来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那就好……那就好。
“当然……”林娇的回答还未说完,就见不远处的男人,仿佛失去了支撑一般,整个人向地面栽去。
“陆思明!”
陆思明看到了林娇急切担忧的面色,向着自己跑来的身影,仿佛一切都还没变,她还是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在被扶住时,忘却了一切世俗的陆思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紧紧抓着那纤细的手腕,在心里大约也是知道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是林娇呢?孔曜不止一次这么问过。那娇滴滴的大小姐,不会像你一样忧心百姓的疾苦。她胸无点墨,无法应和你吟诗作画。她生来高贵,不会懂得你的理想,你的志向。
可她……明明比谁都懂。
她用着稚子之心,守着自己心里的一方净土。她的感情,是最为纯净的,也唯有她,会用着这么担心的目光看向自己。
如今,自己大概是真的弄丢了。
陷入昏迷的陆思明被移到了客房,林娇着急地让下人去请大夫,她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
她坐在床边,摊开了男人身侧的手,那本应握笔的干净的手,不知都是被什么划的,新伤旧疤,参杂在一起,甚至指甲里还藏着泥垢。
林娇的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流。
爹爹曾经说过,入朝为官后,多多少少都会被染上名利场的味道。也有清正廉洁的官,多是为了一个清名;也是有忠臣的,忠的只是君。
真正只把百姓放在首位的,又有多少呢?
林娇听得懵懵懂懂,她以为这些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以为天下的官员,都大差不差的。
直到她遇见了陆思明。
她看着被陆思明从恶霸手下救下的平民百姓,千恩万谢,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的心在那一刻,不知怎么就波动了。
她想在那一刻,在被救人的眼里,他一定尤如天神。那种感同身受,仿佛她自己也经历过一般。原来一个好官,真的会让人心驰神往。
所以林娇也愿意护着,用国公府,用爹爹,护着这个心地纯良之人。
可她也不止一次地恼,恼这人从不爱惜自己。一如现在,她还是会恼得直落泪。
“姑娘。”绿莜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林娇赶紧送开了陆思明的手,慌乱擦拭了一番眼泪。
绿莜也有意无意地给她留了整理的时间,才又开口:“大夫来了。”
林娇起身走出了屏风外,只是她一出来,就愣在了那里,绿莜带着一个中年模样的大夫进来,但让人意外的是,裴景也跟在其后。
看着面露不知所措的林娇,还是裴景先发话了:“带大夫进去吧。”
“是。”绿莜忙不迭带着大夫去了里间,只留了这两人在外面。
林娇没想到裴景会来,她心中有了心虚,慌忙地别开了视线,怕被裴景看到她此刻通红的眼眶。
可男人的脚步还是一步步靠近了。
林娇盯着镶着金边的靴子不说话,还是裴景先开得口:“跟他见面后,连看都不愿看我了吗?”
深沉的语气里藏着某种危险,还有一种与他本人不符的……不自信。
这让林娇抬头,马上否认了:“不是的……”
可这视线一接触,她泛红的眼睛便藏不住了。裴景眸光微沉,弯腰与她对视:“哭了?”
他的心,在那一刻也被揪住了,不知道是因为林娇的眼泪,还是因为林娇是为了别的男人落泪。
“裴景……”林娇叫着裴景的名字,手拉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可怜兮兮的看他。颇像是受了委屈回家告状的孩子。
裴景低头看了片刻后,终是牵住了那仿佛在寻求安慰的手。
他能拿这会撒娇的小东西怎么办?陆思明是他故意支出京城的。林娇能为了陆思明,一次次放下身段,让他也怕了。怕自己的追求若是刺激了陆思明,他一回头,这小丫头就心软。
裴景既然已经决定争了,就不允许出任何差池。所以选了如此不自信的方式。
他自以为不会再被嫉妒、患得患失这些毛头小子的情绪左右,却原来……
“你瞧,”小东西还在撒娇呢,举着手可怜兮兮地让他看,娇声娇气地抱怨,“那宫里来的老太婆,非逼着我学女红。我这手都让扎了好些次了,疼死了。”
手其实是看不出来伤口的,但裴景眉头已经皱起了,林娇自是知道他心疼了。
“她还说我胖,让我一餐不过三筷!”她伸出三个手指头,“三筷不是三碗哦!我能吃什么?若再是教导下去,半个月后,你就等着娶个饿死鬼回家吧。”
虽然抱怨,倒也没忘记故意提及婚约给自己定心丸。这哄人的方式可真是别致。裴景眼里也有了笑意。
“好,不让她来了。”
第47章 释怀
大夫很快就从里间出来了。
“陆大人只是劳累过度, 想来最近应该也没有按时用膳,而且……”
察觉到裴景已经沉下去的目光,再看一脸担忧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林七姑娘, 大夫聪明地止住了:“总之并无大碍,而且陆大人年轻, 只要多多休息, 便可痊愈。”
“你看,大夫也说了无事,”裴景安慰着林娇, 看她没那么担心了,又继续说, “让大夫下去开方,然后厨房准备一些膳食怎么样?”
林娇自是没意见, 忙让绿莜照着他的吩咐做了。
大夫面无表情地出去,心里却是暗暗称奇, 都传裴大人向来冷血无情,可这大方体贴的模样, 颇有些出入啊。
毕竟他也知道躺着的那个, 可是林七姑娘的前未婚夫。
不过心里想想就是了,他可不敢将这些人的事情乱说出去。
屋里的两人已经坐下了。
“选陆侍郎作为赈灾的钦差大臣,当初是我举荐的, ”既然陆思明回来见林娇了,一些话,裴景就要提前自己说给她听, “我见他确实是难得的一心为民的好官, 只是确实是苦了些,不若……我再将他调回。”
林娇赶紧隔着小桌拉住他:“不必了, ”她心里其实也知道,这都是陆思明自己的志向,那她自然不必去干涉,“他的事,我们就别管了。”
这个“他”和“我们”,明明白白的划分,显然也让裴景受用:“好。”
林娇这才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赈灾还未结束吗?那陆……陆侍郎是自己回来的吗?”
“嗯。”裴景实话实说地肯定了,“这也算擅离职守了。”
林娇的心一紧,她大概也明白了,陆思明……该是特意回来见自己的,可是擅离职守,这可如何是好?
不等她求情的话说出口,裴景就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不过这次赈灾,陆侍郎功不可没。我会与孟大人求情,酌情考虑的。”
他说完没听到声音,侧头一看,林娇正在用着感动、钦慕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睛明亮极了,任谁被这样看着,身子都要软三分。
裴景的扇子轻轻点了点她的额间:“怎么了?”
林娇原本只是拽着他的衣袖的,现在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娇软细嫩的一只手,根本盖不住的,她又伸过来另一只,将他那只大手完全包裹着。男人眼神暗了暗,可偏生这小丫头的眼神纯洁得不像话。
“裴景……”她当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却找不到词来夸了,绞尽脑汁就说了句,“你真是个好人。我原也是这样想的,陆……陆大人他毕竟是做好事的,总不好随便罚的,你想想那些哭诉无门的平民百姓,绝望的时候多希望会有这么一个好官出现,是不是?”
说来说去就是自己没旁的私心。
这句好人,让裴景面色僵了僵。他看着林娇,深潭一般幽深不见底的眼里,闪过一抹复杂。
是的,林娇说的没错,人在绝望的时候,是多希望能有这么一道光出现。一如前世的他们。
可裴景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无论是幼时怕被继母陷害,睡觉都要抱着匕首的自己;或是后来四处征战,杀人已如麻的自己。两世为人,他从来都与良善沾不了一点边的。
他与林娇的姻缘,是老天爷送来的。若是没有前世的缘分,她会喜欢自己吗?裴景清楚答案,因为她喜欢的,大抵不是自己这样的。
但那又如何?什么样的缘分都好,现在她是喜欢自己的。
“娇娇。”
平日总是林七姑娘、林七姑娘叫着的人,用那低沉好听的声音叫娇娇时,明明不带情绪,也能听出几分旖旎。
“嗯?”
“我不是好人,”裴景下垂的目光看着被她握住的手,“所以……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做他的剑鞘,守住他的良知。
林娇自是听不出他潜在的意思的,但并不妨碍她满脑子都是裴景的这句需要自己,这让单纯的女孩子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被需要的使命感。
“好。”她郑重其事地应了。
至于裴景的那句他不是好人?林娇没放在心上,林娇只觉着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
裴景入里间的时候,床上的人果真是睁开着眼睛的。见他进去,忙挣扎着起来就要行礼。
“陆大人身体不适,就不必多礼了。”裴景开口制止了。
支起了一半身的人停顿片刻后,便依言又躺了下去。
“请恕下官失礼了。”
他语气恭敬,表情不卑不亢,似乎是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但又多了些东西,似乎是隐隐的敌意。
这种敌意倒是陌生,朝堂上的官员,忠君之人,对裴景自是厌恶,趋炎附势之人,对他又极尽巴结。
陆思明以往并不属于哪一种的,他向来远离这些党派纷争。
裴景坐到了一边的太师椅上,手上把玩着折扇。
“陆大人不远千里,擅离职守也要回京确认的事情,已经确认过了吧?”
他已经换了同林娇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虽不至于说是炫耀,但那眉宇之间的从容,还是让陆思明第一次感觉到了刺眼。
他一听便知道裴景是已经知道自己都听到了。
确认了吗?自然是确认了。知道这个人对娇娇是一片真心,知道了娇娇并未受到胁迫,知道了……他们两情相悦。
“是。”
“既是如此,郴州那边,你不能缺了太久,还是即日启程吧。”
“是,下官擅离职守,多谢大人宽宏大量。”既然都知道自己听到了,该谢的总是要谢的。
裴景没有直接回应,反而提起:“你的奏折,本官看过了。免除郴州两年的赋税徭役,已经准了。”
陆思明的手指微微蜷动。他呆呆看着头顶的木雕花床顶,不得不承认,到底是一张冰冷面容还能让无数人跟随的裴景,确实是懂得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不管是方才在外面字字句句让林娇感动不已,还是如今,拿捏了自己的软肋。
罢了罢了,他还能如何呢?
陆思明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后,起身,撩衣下跪一气呵成。
“下官,谢过裴大人。”
他伏在了地上。今年受灾地区多,原本是不抱希望朝廷会同意的,想来是裴景从中协调了。
还有先前郦州知府送来的粮食。
裴景或许确实不是好人,却也为了娇娇,愿意给自己几分薄面。
裴景站了起来,他缓步走过去,伸出手扶住了陆思明。
在别人看来,这已经是非常礼遇的态度了。但裴景知道,陆思明的大礼,他受不起。
前世虽然没与他见过,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也知道娇娇的案子,后来是他审的,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帮助林娇。
林娇说得没错,人在绝望之时,真的会太过渴望有这么一个人,带来一束光。
裴景再不是好人,也懂恩怨分明。
“陆大人,有你,是大梁的福分。”
***
林娇在门外,已经不知道撕掉了多少花瓣了。
她是真的好奇,那两人在屋里都是说些什么。为什么不给她听嘛?
她试图往窗棂下靠近一些,再怎么靠近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正当要放弃了的时候,突然觉着声音像是大了点。
仔细一听,似乎是脚步声。
愣了一下,林娇一回头,果然是已经走出来的裴景。他正往这边看,眼里带着戏谑。
林娇转过发热的脸,一步步退回到花前。
不听就不听嘛。
不多时,陆思明也走出来了。他虽然没有更换衣物,但许是休息过了的原因,他的精神好上不少,宛若粹然白玉,卓尔青松,那是一身风尘也掩盖不住的气质。
林娇还未开口,就见他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今日是在下的唐突,打扰林七姑娘了。”
那客气又疏离的态度,是回了先前的模样了。
林娇的话就这么被堵住了,她往回追溯了一下记忆,是了,现在该是自己趾高气扬、爱搭不理的环节,她原本都差点准备送客了,都怪陆思明突然晕倒,将自己的情绪都打乱了。
于是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算是作答了。
“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这句话是对裴景说的。
林娇其实还担心着,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真的没事了,可于情于理也不该开口了,只能转过身去不说话。
裴景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
“陆侍郎不用急着那么走。”他淡淡开口,“厨房膳食应该已经准备了,下人也去熬药了,不若再休息片刻。”
陆思明看着这两人站在一起,林娇虽是没说话,但心中所想都被裴景说了出来。而且,这个男人,也是愿意配合的。
当真是郎才女貌,心有灵犀。
陆思明笑了笑:“不必了,我难得回京,临走之前,还想看望一下家母。”
裴景余光看了一眼林娇:“既是如此,就不勉强了。”
“裴大人无需客气。”
陆思明说完了客套话,目光终于看向被裴景挡了一半的女子。
“林七姑娘,那我……就走了。”
那语声很轻,几乎要淹没在蝉声中,却敲在了林娇的心上。
她听出了,这是最后的告别。莫名就让人心一酸。林娇再看过去时,就见陆思明已经转身向外走了,那挺直的背影,走得异常坚定,似乎毫无留恋。
林娇心中,没有了之前的种种不甘、不舍、恼恨,她想,这次是真的放下了。
可她不知,陆思明是不敢回头,他即使不回头,也能想象到那两人并肩而立,看着自己这个旧人下场的模样。
不敢回头去看。
一直到他消失,裴景才收回目光开口:“中午是不是没怎么吃?陪我再用一些。”
给陆思明准备的膳食,倒是便宜他们了。林娇也没拒绝,与他并排往堂厅走,可越想越觉着不对,不由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裴景。
“怎么了?”裴景也被她看得疑惑了。
林娇凑近了些,想了想还是说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嗯。”
“我觉得你今天,好像一个人。”她语气神秘兮兮的。
“谁?”
这次林娇是迟疑了一下才开口的:“柳姨娘。”
不怪她联想到,裴景方才这一套说辞与态度,她越想越熟悉,如今这么一品,柳姨娘在面对爹爹旁的小妾的时候,可不也是一模一样。进退有度,大方体贴。
可爹爹不在的时候,柳姨娘对她们就可凶了。
林娇说完自己都笑了,怎么能把裴景和她相提并论:“对不起,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用膳吧用膳吧,我真的饿了。”
她却没看见裴景眼里的一丝哭笑不得。
虽然不想承认,但某种意义上,倒真没错。这丫头,还挺敏锐。
第48章 权斗
这边也是巧, 陆思明不在后,孔曜的公务明显繁忙了些,他这日在吏部待到晌午以后才能有个空闲回府, 轿子行驶在街上,隐隐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心里明明想着不可能, 他还是马上让马夫停了车, 自己下车追了过去。
“思明兄!”
听到声音,陆思明一回头,就看见脸上洋溢着惊喜笑容的孔曜。
“真的是你啊?”孔曜又惊又喜, 人还没走到,连串的问题都已经甩出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知会一声?郴州那边都已经结束了吗?你不知道,之前说你出了事, 把我急死了。”
他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 脸上的关切与喜悦都是毫不作假,让陆思明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孔曜兄。”
孔曜拍拍他的肩:“瘦了不少。”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便提议, “要不你到我家坐坐,让你嫂子准备好饭菜,我们……”
“不必了, ”陆思明赶紧拒绝,“我只是临时回京向裴大人述职,回家里看望母亲后, 便要即刻启程返回了。”
这是与裴大人商量好的说辞。
孔曜虽然不解裴景还会关心这种事情, 但也没多想,只是一拍脑门:“怪我没想周到, 那我与你一起吧!路上倒是可以说说话。”
这次陆思明没有拒绝,两人一同往他家走去,一路上也互相交换了两边的情况。
“现在灾情已经平稳,因着提前做了准备,疫情也没有扩散,但百姓接下来如何生存,也是难题。”
孔曜一叹气:“何止郴州,东南的十三州县都不同程度地受了旱灾,偏生那边还是我大梁的粮仓。内里不稳,边境迟早也会起祸事。”他眉头紧蹙。
“眼下正是灾年。这次十二皇子的满月酒,我上疏请求简办,只可惜人微言轻,宫里看样子是准备大办了。”
听了孔曜的话,陆思明也是皱眉:“朝中无人反对吗?”
“他们反对什么?花的是国库的银子,失的是皇上的民心。最后民愤激起,百姓怨声载道,才是他们想看到的。”能看出来孔曜是真的气的不轻,“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陆思明视线微微扫过周围后才提醒:“这种话以后还是少说得好,免得引火上身。”
政权更迭已是大势所趋,陆思明知道无力对抗,倒不如祈求那一天尽快到来,也免得百姓成为他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我当然知道,也就跟你说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陆府。
门童远远看见陆思明,眼睛就已经亮了起来,大声对着屋里叫:“老夫人,小姐,大人……”
已经走近的陆思明开口制止:“无需声张。”那门童赶紧噤了声。
但听到声音的陆老夫人和陆思瑜已经出了房门。
“大哥!”陆思瑜开心地就向着这边跑来,老太太没动,但眼里是明显的喜悦。
陆思明对跑向自己的妹妹点点头,便弯腰问候母亲:“母亲。”
孔曜也跟着行礼:“老夫人。”
“孔大人也来了。”陆老太太笑着点头。
一群人进了屋里坐下,老太太询问了一些情况后,便忍不住开始念叨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差事吃力不讨好,又容易得罪人,你不听,非要大老远跑过去。我听你出了危险,可知有多担心?咱们陆家五代单传,你如今膝下还没个一男半女,是想要绝咱们陆家的后吗?”
孔曜心里不悦,老太太着急抱孙子,想陆思明成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现在思明兄这般奔波回府,怎好上来就诘难。
陆思明大概已是习以为常了,未做任何辩解。
“那林七姑娘离了你,马上就找了新欢。你倒是也学一学,”说到这个,老太太就更来气了,虽是退了婚,满打满算才多久?转眼就要成亲了,她心里可不痛快,“婚事也该考虑考虑了。”
她就觉着那公主极好,娶了公主,还能压林娇一头,就更好了。
陆思明皱眉:“母亲……”
他的不悦已经很明显了。
“好,”老太太见如此,不得不退步,“婚事是大事,就待你回来后再说。但是你这次去郴州,得把蓉蓉带上
,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说是照应,她的潜意思就是让陆思明先将蓉蓉收进房里,最好是能有点喜事。
陆思明这次眸色彻底沉了下来,脸上可见愠怒:“母亲,事关表妹清誉,还请您不要乱说。”
老太太一见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手哆嗦,捂着胸口像往常那般直叫唤:“哎哟,你是要气死我!”
她如此演戏了半天,见陆思明不为所动,便将目光又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孔曜:“孔大人,你来评评理,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看我们家淮之!”
孔曜原本不打算插嘴的,这是陆思明的家事,他确实没有资格说什么。但听了这么半天,心里的火气着实越烧越旺,如今老夫人都把话对着自己了,他自然是忍不住了。
“思明兄一路颠簸归来,您不催促着厨房准备他喜欢的饭菜,不准备着让他换身干净的衣物,不问他赈灾如何艰辛,却是一通责难。母慈子孝,母慈在前,老夫人该先问问自己才是。”
他越说到后面,语气越发凌厉。老夫人在最初愣过以后,脸上因为恼羞成怒而开始发热。
不等她开口,陆思明就已经起身:“孔曜兄,你不是还有事要忙吗?我送你。”
孔曜也不想让他为难,起身没有告别便向外走了。
“说是你母亲、妹妹,”他路上还忍不住抱怨,“还不如国公府那个千金小姐关心你。”
她娇气做作是真,但至少一心为了陆思明也是真。
说到林娇,孔曜也意识到了不妥,偷偷看了一眼陆思明,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父母将我们抚育成人已经是最大的恩情,能理解我们自是最好的,便是不能理解,也不该勉强。原本所思所学所见都不同。”
陆思明像是没听到他提起的人,淡然地说完后便将他送了出去。这让孔曜心里直犯嘀咕,这人到底知不知道那七姑娘已经要成亲了?
还是说他就是为了此事回来的?
***
孟府。
孟承安进书房后,在看到孟明远的身影时,表情僵了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五弟。”他笑着招呼。
孟明远倒是一副瞌睡没睡醒的样子:“大哥。”说完就是一个呵欠,这个呵欠一打,难闻的酒味立刻更明显地传了过来。
孟承安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再看他衣物更是系得松松垮垮,便知道这是刚从烟柳之巷厮混回来的。
孟明远也意识到了他的动作,笑着解释:“我这一夜都没睡好,正想回屋补觉呢,可算是被父亲碰着了。”
也不止孟承安,在场的都是皱着眉。
这书房里坐着的哪个不是孟跃的心腹,商议的更是大事,孟承安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个人叫来。哪怕对方看起来如此不成器,他的心里也升起了危机感。
“父亲叫五弟来,也是看重五弟,五弟也不能让父亲太过失望才是。”
“是是是。”孟明远完全一副敷衍的语气,“大哥说的是。”
孟承安看了一眼上面的孟跃,只见他面色沉了沉,明显是憋着火气,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商议的是皇子的百日宴一事。这倒也没什么可争议的,梁文帝想要自取灭亡,他们自然也乐见其成。
只是末了,孟跃突然来了句:“明远,我在兵部给你安排了职位,你就先在裴大人手下锻炼锻炼。”
裴景不在这,他因着婚期临近,不是重要的事,便鲜少参与协商了。
但他是孟跃最重要的左右手这点,自然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如今孟跃要把孟明远放在他的手下,屋里的人都是心思各异。
孟明远也愣了下,随即赶紧摆手:“不要,父亲,我不……”
“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还一天天没个正形,”孟跃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以后你们兄弟俩要互相帮衬着,再这么胡闹下去,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说到他的母亲,孟明远表情僵了僵。
而孟跃已经摆手了:“就这样了吧,你们都出去。”
退出房间后,大家都是对着孟明远恭喜,却只见他又是一个呵欠,随意拢了拢袖子。
“当官的事有时间了再说吧,我现在得去补觉了。”
那随意慵懒的模样,让众人面面相觑。
直到走远了,孟明远的表情才逐渐凝固。父亲这是……非得将自己逼到绝境啊。
孟承安却是转头就向母亲告了状。
“那个白眼狼,娘您对他那么好,如今他不是还是想着怎么夺我的位置?我看他……”
他话没说完,啪得一个耳光打下来的时候,孟承安也愣住了,捂着脸不可置信:“母亲?”
孟夫人没有半分心疼的神情,只是冷着脸骂:“不争气的东西,但凡你表现好一些,你父亲何至于去在意那个孽种。”
听到孽种,孟承安更是愣了,在他的印象里,娘亲对孟明远一直是亲近和善的,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而孟夫人还在继续骂着:“路都给你铺好了,你却非要走你的独木桥。为了个低贱的女人!你明知道你父亲有多看中敬国公,非要忤逆他!蠢货!”
“孩儿……”孟承安咬着牙,说不出话。
他之前到底是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毕竟父亲看重的只有他一个,如今这才恐慌起来。
“娘……”
孟夫人闭上了眼睛:“那个女人,尽快给我处理了。你爹让你选国公府的姑娘,自然是有他的用意。也不要小看了孟明远。等你真正地万人之上了,想要什么没有?”
良久,孟承安才终于回了一声:“是。”
第49章 出事
翌日, 孟明远被催促着去了兵部报道。
即使孟跃特意安排了人盯着,他也磨蹭到了日晒三竿了才悠闲地出现在了兵部,因着初来, 孟跃只安排了一个小小的闲职,青色的官服不似绯色那般耀眼, 偏生穿在他的身上, 许是那双狐狸眼太过勾人,便平白多了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
裴景作为内阁次辅兼兵部尚书,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内阁的, 但也会时不时地来兵部办公,是以众人俱是兢兢业业、不敢造次。
这个时间点才出现, 又一派悠闲的孟明远,自然是扎眼得很。
“大人, ”有下人来跟裴景汇报,“阁老家的五公子来了。”
上边的男人没有说话, 甚至手上的动作都未停,长久的沉默带来的威压让来人额头上都有了细汗。
一边的陈迟心里暗自忖着, 大人今日下了朝后便来了兵部, 虽然没说,但其实就是来等孟公子的,结果这位孟公子到了这个时候才来, 可真是……
“迟到了一个时辰,让他在思过院里站着。”
思过院是兵部的一个院子,挺大, 无任何遮拦, 这又临近晌午了,孟公子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看来得吃吃苦头了。
下人已经领命下去了,陈迟瞥了一眼裴景。
真是奇怪,比起恼怒,他总觉着……大人眉宇间更像是……无奈似的。
一直到午时,陈迟先按捺不住了,试图提醒自家大人:“大人,那孟公子还站着呢,毕竟今日是他来的第一天……”
到底是首辅大人的公子,也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景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沉默片刻,没说话,但站了起来往外去了。陈迟看他的方向就是思过院,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们去的时候,还没走到,就已经听到了孟明远的声音。
“这里午膳怎么样?”
“多久休沐一次?”
“下午什么时候可以回府?”
“若是不来有什么处罚?”
只有这最后一句是有人回答了:“这里没人不来。”
话音一落,就已经看到了门口的裴景,男人平静的面色看不出表情,却让他面色一凛赶紧行礼:“裴大人。”
孟明远也往这边看了,倒是也跟着行了一个:“裴大人。”
“都下去吧。”裴景淡淡开口。
于是原本看管孟明远的守卫都下去了,陈迟原本是还站在那里的,被裴景斜眼看了一眼,便也麻溜地跟着滚了。
不一会儿,院子只剩了他们两人,被晒得脸已经发红的孟明远看着最后一人离开,赶紧来了屋檐下。
“哎呦,”他用宽大的袖子扇着脸上的汗珠,“还说欠了我人情,就这么让我晒着?”
裴景懒得跟他说什么:“你父亲让我好好教导你。”
说到这个,孟明远更愁了:“也不知道父亲怎么突发奇想,大哥只是不想让我争,他是想让我死啊。”
裴景没理会他,只是看着院子,天气是真的很热,甚至能看到空气里的热浪。
孟明远凉快些了,往他这边看,又有些好奇:“想什么呢?”
其实也没指望裴景会回答的,然而裴景这次居然回应了。
“这个天,她穿嫁衣该热了。”
孟明远原本就已经热得心浮气躁了,听他这么说又是一阵气结:“你也可以不说话。”跟他臭显摆。
裴景终于施舍了一眼给他。
结合前世,孟家的情况他其实也大概能理清,也理解孟明远的想法。
罢了,他只需要护好娇娇就好,该还的人情都已经还了,旁的,也只能尽力而为。
“大人,”陈迟的声音响起,“林七姑娘来了。”
裴景仅仅停顿了片刻就往外去了,台阶下站着的果然是林娇,一袭水蓝金丝软烟罗,仿佛这夏日里的一袭冰凉。
一同跟出来的孟明远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哪怕已经知道了这不是自己能接近的人了,在看见的这一刻,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裴景明显也没把他当做威胁,看也未看一眼,人已经往下走去了。
他在靠近后,举起手臂,宽大的衣袖挡住了毒辣的日光。
“怎么站在这里?”
林娇没有回答,美人大概是连上天都眷顾的,所以日光也只舍得在她的脸上晒出淡淡的粉色,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汗珠,连鼻尖都是微微湿润着的。
她站在裴景的衣袖阴影下,抬眼看裴景。女子的情绪都在脸上,这会儿小嘴嘟着,显然是在生气呢。
虽然仍是娇俏可人,但裴景也舍不得她生气。他依旧是举着手,只消片刻便明白了。
“是我疏忽了,我会吩咐下去,以后你再来见我,无需通报。”
反应过来的陈迟心一紧,他方才是怕大人有什么要紧的话与孟公子要说,才拦住了七姑娘。
原是这样惹着她了,还好自己这至少是通报了。
“七姑娘,是属下得罪了。”
林娇好哄,尤其是裴景马上就明白了她不高兴的原因,让她更加愉悦,方才的不快早就没了,但还是得意地瞥了一眼陈迟,转头又对裴景娇声娇气地抱怨:“热死了。”
裴景牵住她往阴凉地去了。
“这么热,怎么不在府里?”
林娇视线随意瞟着,其实是因为阿嬷说再晚些时候,他们完婚在即,就不好再见面了。她心里多有不舍,今日又听说裴景忙,便找了过来。
但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爹爹和哥哥都不在,我一个人用膳太无趣了。”她随意找了个借口。
也不知裴景信了没有,她看过去的时候,走到阴凉地的裴景已经放下了衣袖,那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也淡了些,目光对视,男人漆黑的眼眸里藏着温柔的笑意。
“正好……”
“正好,”一道男声插了过来,止住了裴景的话,“我也还没吃呢!”
这讨厌鬼的声音,林娇自然是马上便听出来了,一转头,果然是孟明远。
“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听听,这般不待见的语气,孟明远胸口堵得更厉害了。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现在在兵部任职了。”
林娇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你不是不喜欢做官吗?这样来了兵部,你大哥会不会不高兴?”
孟明远方才还失落的心情,因她话中的关心,随着嘴角一块上扬,她倒是记得清楚:“父亲的命令,谁能奈何?”
裴景没错过孟明远脸上的得意,他看向林娇,这小没良心的注意力转得很快,这会儿正专心地同孟明远说着话。大概已经忘了自己这个未婚夫还在一边呢。
裴景松开了还牵着的林娇的手。
指尖还未完全离开,那柔软的小手马上似有所察一般追上来主动握住了,它的主人也转头看过来:“方才还没说完呢,”她握得更紧了,“我带了吃食,一起用膳吧。”
小丫头向来擅长让人一点脾气也生不出。
裴景嗯了一声,两人往屋里走,谁也没去看被晾在一边的孟明远了。
“早上送去的衣服,还喜欢吗?”
“喜欢,”林娇想着下人早上送到府里的衣物首饰,这人自己穿衣不讲究,给她挑衣服眼光倒是好得不得了,她抬头去看裴景,打趣般地问着,“只是我穿得那么好看,你就不怕旁人觊觎吗?”
裴景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往孟明远那边扫了扫。
“穿得漂亮是你的事情,”他轻笑一声,“守住你,是我的事情。”
孟明远银牙一咬,止住了跟着的步伐,得,这饭要是一起吃,他得气死。
***
十二皇子的满月酒办得甚是声势浩大。
林娇一开始是不想去的,只可惜她被太后亲点了名字,不得不出席。她一直觉着,大概是刘嬷嬷背地里同太后说了什么,要不太后怎就偏偏点名了她?
说起来裴景也不知是做了什么,那日过后,这刘嬷嬷就当真没再出现过了。
只是心里肯定是诸多不满的,视线对住时便可以看出来了。
林娇的位置跟秦霜是挨着的,两人一见面,自然是少不得互相挤兑两句。
秦霜拉了拉身上的紫色云袖,有意让林娇看得清楚:“云霓阁的当季镇店之宝,可是又卖给我了。本来我想着紫色是你最喜欢的颜色,还想着让给你呢!可人家就是不愿意卖你。”
林娇哼了一声:“连我最喜欢的颜色都知道,我都不知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了。”
“你……”秦霜被她说得一阵语塞,随即恨恨咬牙,“也还好你的婚期在我之前,我可不想嫁进去后日日看见你。”
林娇自是不甘落了下风:“也不用说得这么笃定,能不能嫁进来还说不定呢。”
她说这话,只是单单地想气秦霜,却不知日后再想起是怎样的后悔。
秦霜被气得脸色发青,正要说什么,就听人群一阵躁动。抬头看过去,是孟跃进来了。
首辅大人的排场自是大的,林娇却只看向与他半步之遥的裴景。
今日大家无需着朝服,他穿的是一身黑金镶边的直裰,品味说不上不俗,只是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只让人觉着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的视线往这边停留了一瞬。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满堂喧闹的宾客,视线交汇之时,林娇却觉着这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明明什么也没说,她就已经读懂了那眼里的笑意。
待裴景视线转走后,她端起面前的杯盏,掩饰住了那一瞬间的心跳不止。
秦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着转。啧,移情别恋得还挺快,不过站在林娇嫂子的角度,裴景确实比陆大人合适多了。
呸,意识到在想什么,秦霜赶紧在心里呸了一声,鬼的嫂子!
裴景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等成了婚,她就不是作为国公府姑娘,而是自己的夫人出席。
就不必……隔那么远了。
***
梁文帝的心情从孟跃等人来了以后,就不太好了。
明明是自己皇子的满月,满朝文武,歌功颂德的却都是孟跃这老匹夫。他这个皇帝,当得憋屈极了。
旁边的小太监见他心情不痛快,也一杯一杯地满上,嘴上倒是还劝着:“皇上,少喝两杯。”
梁文帝没理他,视线乱瞥之际,看到了正津津有味看着献舞的林娇,她应该是极为喜欢的,眼里的欢喜甚至是痴迷,让旁人谁看了都会生几分嫉妒,只想那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好。
只可惜这样的美人,也成了别人的。
憋屈!真憋屈!
他这边念头刚起,一道冷飕飕的视线就打了过来。吓得梁文帝赶紧转移开了目光,掩饰般干笑两声:“秦统领,令爱倒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只想澄清自己只是在看林娇旁边的秦霜,说话间也根本不敢往裴景那边看。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让人联想不到赞赏去。
所以连秦牧都是迟疑了片刻才回话:“皇上谬赞了。”
梁文帝也不是真的想要夸奖,话题赶紧又转走了,给他倒酒的小太监往孟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得了他的暗示,心里也是着急。
倒不是他不想撮合,奈何那个秦姑娘旁边总有个林七姑娘让皇上念念不忘,也就着实对她上不了几分心。
看来还得另辟蹊径了。
有了这个想法,小太监心里也是打着主意。他这个位置来得不易,原先皇上身边都是赵公公的,后来像是被揭发了是裴大人的人,皇上龙颜大怒。
最后还是裴大人出面保住了人,但是皇上身边也得以清洗一遍。
自己就是这个时候被孟承安扶上位的。
孟承安是什么人?将来首辅大人若是事成,那他可就是……
无论如何,他交代的事情,自己必须好好完成才是。
***
林娇对于宴会最大的乐趣就是这让人眼花缭乱的献舞。
她狠狠咬了一口桃子。
这昏君,天天美人美舞做伴,可真是会享受!裴景在府里养舞姬都要被参本,怎就没人参他?
不过想到裴景那些舞姬都是给自己养的,她就心情大好,等自己嫁过去了,也能日日赏舞了。
呸呸呸,什么嫁过去?怎么显得自己这么急不可待?
她赶紧心思一转,又伸手去拿果盘里别的水果,身子往回撤时,像是碰到了什么。接着只听一声哎哟,旁边就是一阵稀里哗啦声。
林娇呆愣地转头,就看到咬牙切齿的秦霜,和她身上的一片狼藉。
显然,是宫人不小心被自己碰到后,将手里的酒水都洒向了秦霜。
那宫人已经吓得跪在地上不停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秦霜的表情沉得可怕,可不是要生气,好不容易在林娇面前显摆一次,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裙子,这才刚刚穿上,如今眼看着是不能要了。
连一向从不怕她的林娇,都不自觉心虚地转移了目光。
她能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狗奴才!”这么多人看着,秦霜就算再气,也不能冲着林娇发火,只能把怒意都发泄在宫人身上,“走路不长眼吗?眼睛若是无用不若挖出来!”
那宫人头埋得更厉害了,伏在地上不停地用颤抖的声音求着饶命。
这动静引得其他人也在往这边看。
另一宫人也赶紧上前:“秦姑娘,要不去偏殿换一身衣物吧!”
那衣物上不仅沾了酒水,还有被打翻的熟食,看得秦霜心疼又恶心,狠狠剜了一眼林娇,才起身跟着宫人下去。
林娇第一次在跟秦霜的对峙中落了下风。
她踌躇了片刻,视线搜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林书南。林书南作为大理寺卿,向来是忙的,一有案子,有时几天都会不回家。
她心里也委屈,又不是自己故意撞着人的,怎么就成了自己的错?
可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也起身赶紧跟了过去。
秦霜已经走远了,林娇小跑好一会儿才追上了。这宫里,下人是进不来的,她们的侍女都被留在宫门外,所以现在秦霜前面,就只是宫女打扮的人掌着灯在前面引路。
听到动静,她回头一看跟过来的是林娇,顿时没什么好气,方才在殿里不好对她发火,这会儿她可不会客气。
“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林娇总不能说是担心她,又想不出什么好托词,哽了半天说了一句:“我自然是来看你笑话的!”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秦霜哪里能忍。
“我就知道你定是故意的,不安好心!你之前次次在我面前显摆,我不就在你面前穿了一次,你就这样使阴招。”
她实在是受不了身上的异味,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跟着宫女走。那俩宫女走在前面,所以正在争吵的那两人也没能看到她们互相使的眼色。
林娇确实气得够呛,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胸口起伏半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强忍着不悦继续跟着,偏生那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着。
“亏得林书南说你多善良,你哥哥也知道你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下林娇是真的忍不住了。
“你说我就算了,提我哥哥做什么?”
“他是我未婚夫,我还提不得了?”
“不可理喻!”林娇着实气得不轻,当即也不委屈自己了,转头就往宴会上去了。
秦霜当然也不稀罕,冷哼了一声又让宫女继续带路了。
而将醉醺醺的梁文帝从宴会上扶下来的小太监,原本想着只要顺势将这两人放在一起,也算大功告成了,就听眼线来说林七姑娘也在。
这可不得了,这林七姑娘是裴大人的未婚妻,自然是出不得闪失的。
他在心里掂量着,今日看来是要功亏一篑了。
正当惋惜之际,就见着折返的林娇,他赶紧扶着梁文帝藏到了假山之后。
林娇这会儿还气呼呼的,小脸嘟起,嘴里抱怨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抱怨归抱怨,走到一半还是停下了脚步,面上有一瞬间的纠结。
小太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只在心里祈求着,姑奶奶,快点回去吧!旁边醉醺醺的梁文帝,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正要说什么,被小太监一把捂住了嘴。
好在那林七姑娘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犹豫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往宴会那边去了。
小太监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这么看来,今天还是能继续下去了。
林娇回了宴会上后,心里始终是装着事,看着旁边的空位,连看跳舞都没那么香了。
她左等右等,始终是等不来秦霜回来,心里也愈发不安,换个衣服而已,至于这么久吗?早知道回来了也不安生,还不如直接跟着算了。
又等了小一会儿,她实在是坐不住了,再次起身往外去。
这次,她一出去就碰见了裴景。
陈迟正在跟他说着什么,男人的面色有几分凝重,林娇不知怎的,心里只觉着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这话是问陈迟的,陈迟不知道怎么回答,裴景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没事的,”他轻声安抚,“你先回宴会上去。”
“秦霜还没回来呢!”因着心里不好的预感,林娇语气有些急了,“我去找找她。”
裴景对陈迟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了然地下去了。
林娇更急了:“你要去哪做什么?”
但这次陈迟没有回头地走了。
“裴景……”林娇转头去叫裴景。
那三分祈求,三分信任的语调,看得裴景嘴唇抿住。
他将林娇扳正,注视着她的眼睛:“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说着又摸了摸林娇的头顶,“不要多想,娇娇,人各有命,发生了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林娇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祈求着秦霜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
***
当日的宴会后来也安安静静地就这么过了,林娇没听到什么动静,不安的同时也隐隐放了心。
孟府。
孟歆柔倚在栏杆前,手里拿着点心,不时地洒向水面,引得一群群鱼儿过来争抢。
“我真不知道!那个裴景是在想什么!差一点!只要带着他们过去了,捉奸在床,这事闹起来,秦牧的面子自然就挂不住了。”
“他倒是好,提前派人堵死了,又把消息都封锁了!这么多努力,不都是无用功了?”
孟承安正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如此完美的计划,偏偏被那个裴景打断了。也不知他跟父亲说了什么,引得父亲也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了。
哪怕父亲已经说了,经此一事,秦牧与梁文帝还是会心生嫌隙,也不算无功而返,孟承安也开心不起来,自己原本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孟歆柔静静地听着,又是一把点心扔了下去,掩住了眼里的狠意。
这蠢货,当真是什么也指望不上,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裴大人让封锁了消息,”她终于缓慢开口,“他还能堵住悠悠众口不成?”
一直恼怒地走过来走过去的孟承安坐了下来,经过孟歆柔几次时不时地提点,他已经对这个妹妹刮目相看,时不时也会来征询她的意见。
这会儿听她这么说,也认真思索了一番。
“话是这么说,但是空口无凭,也没人愿意相信吧?”
散播谣言自然是简单的,但如何让众人相信才是问题。
当日其实梁文帝与秦霜的场面并不雅观,但因为裴景的提前阻拦,并没有更多的人看见,涉事的寥寥几人,也都被封了口。
孟歆柔淡淡地笑了:“旁人不信,她自己还能不信吗?”
第50章 谣言
宴会那日过后也是一片风平浪静, 可林娇心里的忐忑还是没减少。丫鬟们更是发现姑娘从宫里回来后便尤其喜爱发呆。
一身月牙白的林书南突然出现时,窗边被吓了一跳的林娇连连后退了几步。
林书南有些好笑。
“想什么呢?”他手伸进来,放下一个食盒, “清风斋的点心,尝一尝。”
放下后, 他靠在窗棂上, 也没立刻走。
林娇迟疑地又坐了回去,她看了一眼那盒子:“你最近不是忙吗?怎么有时间给我买点心了?”
“再不买,以后可就轮不到我了。”林书南打趣。
林娇放在手里瞄了瞄, 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她对着哥哥, 心里有着莫名的心虚,秦霜有什么事, 是不是应该给哥哥说说?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若是她不愿意说怎么办?
她心事重重, 一点也没有食欲。将食盒往一边推了推:“我最近不能吃这个了,到时候嫁衣都该穿不上了。”
“瞎说!你又不胖。”
兄妹二人隔着窗这么闲聊了一会儿, 林书南突然又提起:“这点心原本是买给你秦姐姐的, 只是她不愿见我。”
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些苦恼。
若是以往,林娇早就该叫起来了, 说秦霜不要了他才想到自己。然而这会儿她却是觉着心里咯噔一声,那不好的预感又出现了。
“许是我最近太忙,冷落了她。”林书南叹口气, “你也别是总跟她吵。看看现在, 连给哥哥说两句好话的人都没有。”
林娇完全没在意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秦霜不见哥哥。她可知道秦霜有多黏林书南, 哪会不见他?
怎么办?莫不是真的出事了?
她那一向明媚的脸上,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又是忧心又是发愁的,自然是逃不过林书南的眼睛。
林书南看着她六神无主般得思索着,像是不经意地问起:“十二皇子宴会那日,有发生什么吗?”
“没……没有啊?”林娇下意识就否定了。
她还是先见见秦霜吧,再看要不要告诉哥哥。
***
秦府。
秦霜已经不吃不喝地哭了两天了。
她只要一闭眼,就仿佛能听到男人在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压在身上的重量,以及被人看见的狼狈。
满身都是那个恶心的男人留下的痕迹,她便是再怎么洗,再怎么洗,也无法冲刷。
除了哭,秦霜已经不知道能做什么了。
听到林书南来找自己时,她更是觉着肝肠寸断,哭得要喘不过气。
“怎么办?怎么办?书南……书南会不会嫌弃我?”
秦牧在一边来回地走动,气愤心疼恼怒的心情一起袭向自己,可他也不知该气谁?□□上吗?那是九五至尊,他做的一切,臣子都不该质疑。气女儿?她也是受害者。
他知道自己该安慰女儿的,出口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口不择言:“不要哭了,哭能有用吗?”
床上的哭声只停顿了一会儿,便愈发凄厉了。
秦牧反而冷静了些,老古板这会儿倒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为了秦家的声誉,这次的事情不能传出去,但是林家不一样。你随我去国公府说明情况,若是国公爷真的要退婚,我也无话可说。”
成亲之前就失了清誉,是他们理亏在先。
听了这话,秦霜也顾不得哭了,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不!”因为太过急切,她的声音甚至有了几分尖锐,从床上爬起来时,带着整个被褥散落在地,但秦霜顾不得了,她跪在父亲的身边,“不行!不能让书南知道,爹!书南若是知道了,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林书南知道后会露出什么表情,会不会对自己失望?会不会嫌弃?会不会觉着恶心?
连她自己,都觉着恶心。
“不行!不行爹爹!”说着说着,她眼里再次蓄满了泪水。
女儿满是绝望的眼神和凄厉的语气,秦牧怎么会不心疼?
他想起自己那天看到床上的人时,看到女儿空洞绝望的眼神时,不止升起过一次想要杀人的心,可那个人,偏偏是皇上。
是他需要用生命对之忠诚的皇上。
那是秦牧第一次对自己的忠君之心产生怀疑。
因为太过愤怒,当时的他没注意到梁文帝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但到底是天子,孟跃那个老匹夫就算了,被秦牧用那样恶狠狠的眼神,着实把他的火气也点上了。
所以哪怕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他还是装着硬气:“朕便是宠幸她了,又怎么样?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是朕的?”
秦牧无从辩驳,只有胸中的气恼,憋得无处发泄。
“霜儿!”
是秦老太太过来了,这家里除了过世的秦夫人,就数她最疼爱自己的这个孙女。
秦霜一见着她,又是哭着扑过去。
“祖母!祖母!你跟爹爹说,不可以让书南知道!不可以!”
“唉,”秦老太太也是眼里含着泪,“我可怜的宝贝孙女。”
她将秦霜抱在怀里安抚着,凌厉的目光看向秦牧:“你明知道他们有婚约在身,这个时候将这个事情捅出去,不是给两个孩子添堵吗?你平日里冥顽不宁也就算了,怎的大事上也能这么糊涂?”
秦牧已经坐了下来,头疼地扶着额。
他努力将心中的焦躁、不平一一按下,才勉强冷静地开口。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不能瞒着林家。这个时候说清楚,反而对两个孩子是个好事。倒是藏着掖着,日后才是隐患。”
老太太却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你懂什么?哪个男人能不在乎这个?”
她一说完,感觉到怀里人身体的僵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安抚:“是我忘了,是我忘了,书南那孩子,怎么能跟一般人一样?”
可怀里的人却哭得更伤心了。
最后秦牧也终是坳不过这一老一小,答应下来不与国公府说。
“你既然决定隐瞒下去了,就要先自己彻底忘记此事,”他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书南是大理寺卿,你若是这个样子在他面前,怎能不露出马脚。”
他叹了一口气,终是摔门而去。
这世道,当真是,君不君,臣不臣。
***
林娇没有直接去问秦霜,而是去找了裴景。
不说她跟秦霜这关系,若是秦霜真发生了什么事,最不想见的人,肯定也是自己。
林娇觉着裴景一定是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的。
她去了裴府后,下人将她恭恭敬敬地请了上去。
因着婚期将近,这府中到处也都布置得喜气洋洋,大红灯笼在每个角落里高高挂起。
“姑娘,”知道这是未来府上的女主人,没人敢怠慢,“已经去通知了裴大人了,他应该是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急的。”
裴景回来时,看到的便是愁眉不展的小女娃,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嘴唇还没碰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忧心忡忡地放下了,似乎还叹了口气。
他心里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
“娇娇。”
林娇听着声音便转过了头,男人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高大的身躯,冷静从容的姿态,除却眼里的心疼和眉间的疲惫。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郁郁寡欢让她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裴景一愣,两步走到了跟前:“怎么了?”
他看着眼前女人的眼泪,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略显粗糙的手抚上那浸着泪水的小脸时,被林娇一个侧头躲开了。
女子哭得抽抽噎噎,他越是温柔,林娇就越是想哭,她的心上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堵得慌。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猜又不敢去想。
“你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她哭得厉害了,去寻腰间的手帕,却不知今日怎忘了带,一时间愈加委屈了。
裴景见状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粉色手帕,宽厚又略显粗糙手与这娇嫩的粉色带着几分反差,林娇手一伸就抢过去给自己擦泪。
男人没说话,就静静等着她开口。
“你就看看我着急,”果然,她才缓住眼泪,就开始控诉了,“看着我蒙在鼓里。我们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是的,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裴景哪里会管她能不能听懂,她需不需要知道。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突然,面前一直蹲着的男人站了起来,林娇还在擦泪呢,正要透过缝隙看裴景要干什么,整个身体突然腾空。
她被抱了起来,猝不及防的人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就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下一刻,裴景坐上了她方才坐的位置,而林娇,则是坐在了他的腿上。
从……从没有这么亲密过,不对,是这一世,他们还没这么亲密过。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就在自己面前,林娇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他胸口的跳动。
一时间,她也忘了哭了。
只是那泪珠还挂在睫毛上,随着睫毛颤动着,一下一下,勾人心魂。
裴景从她手上拿过了手帕,一点点擦拭泪痕。
平日里手轻轻一动仿佛就能折断利器的人,这会儿极尽温柔,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珠宝。
“是我的错。”低沉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歉意,“是我忘了,我们娇娇,并不只是需要呵护。”
她也会在意,也会想要保护在意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林娇是怎样的人。
看他这样的时候,林娇就已经不气了,围着裴景的手,其实已经可以放下了。但她没有,他们这样的姿势,让林娇想起前世,他们多数时候,就是这样的。
他坐在轮椅上,自己坐在他的身上。
那一张小小的椅子,就承载了她们的全部。
“那你说。”
瓮声瓮气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的小奶音,引得人心疼又怜爱。
“皇上身边的人,已经都换成了孟家的。”走到今日这地步,裴景也不得不开始避嫌了,适当地交出手中的权利于他而言也是保护,所以上次宫里的大换血,他除去保住了自己人的命,旁的,也都顺水推舟了,“所以这次,我消息知道得晚了一些。”
林娇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什么意思?”
“秦姑娘……那日晚上是与皇上一起。”
裴景已经尽力用着温和的措辞。
不出所料,林娇只觉着脑袋轰的一声,差点从他怀里跳了起来,还好又被早有所预料的裴景按住了。
与皇上在一起,是意味着什么?林娇当然不会不知。对于一个姑娘家,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那个老色鬼!昏君!狗养的东西!她在脑海中,把自己知道得骂人的话,都骂了一个遍。
气愤过后,又是后悔,都怪她!要不是自己撞了宫人,弄脏了秦霜的裙子,她也不会去换!早知道自己就应该跟上去的。
裴景还按着那双手,果然,它正因为主人的气愤被狠狠攥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出去打人了。
他将那手指一一掰开,露出已经有了指甲印的手掌。
“那老东西!”林娇气愤地再次握紧,只是这次,是握住了裴景,“肖想我不够,还敢玷污秦霜,真该死!他真该死!”
林娇无法想象,当时的秦霜是多么害怕,那样惶恐、绝望的窒息感,她隐约觉着自己仿佛也经历过一般。
那可是哥哥的未婚妻!怎么能!
裴景也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目光幽暗的一瞬间,杀意一闪而过。
“娇娇,”他沉声开口,“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林娇看过去,她的脸还因为恼怒而发红着,眼里闪动着气愤的小火苗。
“皇上之前从未表现过对秦姑娘的兴趣,”裴景继续解释,他也没觉着这些朝堂之事不该让林娇知道,“利用秦姑娘挑拨皇上与秦统领,是孟家大公子早就提出来的。”
他当日哪怕不在场,后面自然也会有人告知。
“所以娇娇,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你无论怎么做,结果都是如此,你不需要自责自己。”
“孟承安吗?”林娇想到那个男人,更觉着令人作呕了,“男人之间争斗,把主意打到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
谁说不是呢?
裴景拍了拍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按理说……依着孟承安的脑子,应该想不到这里才是。”
背后定然还有高人指点。
孟府中……还能有谁呢?
裴景如今能做的就是将此事封口,当做未发生过,将对秦姑娘的伤害降低到最低的程度。
好在孟跃也答应了。
确实,如果只是为了挑拨皇上与秦统领,这件事到这里,就可以停止了。那幕后之人,也该收手了。
然而……男人眉头轻蹙着。
总觉着不会那么简单。
***
此刻不安的还有林书南,但林书南什么也没做。
秦霜不见他,他就日日送些小东西过去,也不勉强,只等着未婚妻主动向自己诉说。
于是一连几日后,大概也是秦牧的话起了作用,秦霜终于愿意见他了。
只一见面,林书南就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还是夏日,秦霜却捂得太过严实,他心疼这傻姑娘会不会热,却直觉地没有提起。
“书……书南。”秦霜的声音很低,目光更是闪躲得不敢看他。
她也想伪装得像一点,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想像以前那样对着林书南撒娇,对着他笑。
可真的见到了人,她却浑身发抖得不自在。她太害怕了,害怕会失去林书南。
可是她好想哭,好想抱着林书南,告诉他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告诉他自己当时有多害怕,多绝望。
浓浓的委屈让她眼眶湿热得想哭。
怎么办?如果自己再这样,书南一定会察觉的。
可林书南像是无所察觉一般地只是笑着:“我只当夭夭才为了准备婚礼节食减肥,我们的婚期还早着呢,你这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可不是,才几天没见,秦霜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他虽然是在打趣,可眼里没有笑意,尽是心疼。
“也不能光让
新娘子准备,”他状似苦恼地思索了片刻,“要不以后我也不吃饭了,不然到时候只有新娘子漂亮可怎么办?”
“不行!”秦霜顾不得旁的心思了,赶紧抬头去看他,“你……你每日那么忙,怎么能不好好吃饭?”
可一抬头,就对上了男人含笑的脸。
“我的未婚妻,终于肯看我了。”
林书南长得本就太好看了,当他那样满眼深情地看着一个人时,任谁,都是抵挡不住的。
这样的人,是她的。秦霜握紧了手,她决不能,决不能弄丢了。
“那以后,你也得好好吃饭,看看,都瘦了多少?我也会心疼的是不是?”
秦霜被哄得像是在云里雾里,脚下都是软绵绵的,这个男人,长得好看,嘴还甜得不要命。
她晕晕乎乎地点头:“好。”
林书南像是一道光,让她所有黑暗情绪都藏了起来不敢再找自己。
“不过……”男人又是灿然一笑,“倒不如趁着现在,新娘子都准备好了,把婚礼办了如何?”
“啊?”秦霜一愣,傻傻的模样看得林书南笑意又深了一些。“可是……大师不是说,我们的吉日……”
“只要我们在一起,”林书南还在诱哄着,“哪天不是吉日?”
他就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不安,让他已经不想去管什么吉日,唯恐出了什么变数,还不如现在就将这个人,变成自己的娘子。
可在看着秦霜再次闪躲的眼神时,他又心疼了。
不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操之过急。大概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霜儿才不能对自己敞开心扉。
“与你说笑的!”他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头。
碰住秦霜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女子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这个动作,他们原先,也不是没有做过的。
林书南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未再做其他亲密的动作。
“你这几日都闷在家里,要不今日,我们出去走走?”
秦霜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让林书南发现了,所以哪怕并不想外出,也想也不想地点头答应了。
“好。”
***
林娇去找了几次秦霜,但都被拒之门外了。
也是,现在她连林书南都不见,怎么会见自己?她也想要告诉林书南,但这种事情,无论下了怎样的决心,都着实说不出口。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此刻,她跟裴景正在茶楼的雅间里,她拉着男人的衣服一角摆弄,那镶金的边条都快被她抠出一块来了,眉间都是苦恼。
“能帮她走出来的,只有她自己,和最亲近的人。”
最亲近的人……林娇想着,林书南吗?她还没敢跟林书南说,为了不被她那明察秋毫的哥哥发现不妥,她最近都不敢见林书南了。
裴景的视线透过围栏向下时,不巧看出了正走进来的两人。
他嘴唇轻轻勾起,扯了扯林娇的衣袖:“看看那是谁?”
林娇往下一看,可不是她刚刚正心心念念的哥哥和秦霜。那两人并排而走,身后丫鬟们远远地跟着。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在内侧的林娇几乎是趴在裴景的怀里往外看,而裴景一手托着她的腰肢,视线只在下面停留了片刻,就转回了林娇身上。
大概是因为前世林娇的遭遇,他对秦霜,也有几分同情。但他到底还是冷血的,所以这同情也少得可怜。这么不遗余力地帮她,只不过是因为这是林娇在乎的人。
怀里的人往下看得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上人的目光。
她只注意着秦霜的表情,不难看出仍有愁思,但也不知是哥哥说了什么,她嘴角上扬,应该是在笑着的。
林娇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虽然秦霜定然不会这么快就释怀了,好在有林书南在身边,也不至于太过糟糕。
以往她还会时不时与秦霜争夺一下哥哥的宠爱,但是现在,她想着如果这两人能好好的,哥哥以后便是不爱自己,也是无所谓的。
那两人显然也引起了大堂里不少人的瞩目,毕竟郎才女貌,又是世家少爷贵女,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一直到他们进了雅间,这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林娇的心思收了回来,这才察觉到禁锢在自己腰间稳住她的手。
那手其实挺规矩的,虽然拦在自己腰间,但只是用了手臂,悬空在外的手掌,并没有挨到自己。
哪怕是前世多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这一世,裴景在成婚之前,似乎都尽量守着规矩。
“裴景。”
“嗯?”裴景耐心地回应着,这点倒是跟前世一样,不管自己多烦人,哪怕叫上他一百次,这人也会应上一百次。
“你说能不能让林书南快点把秦霜娶进来?”
不得不说,这兄妹俩,某些时候的想法倒是出奇得一致。裴景摸摸她的脑袋:“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什么?”
“或许可以查出那个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就是裴景说的那个罪大恶极的人。林娇一听,恼怒更上心头:“一定要找到他!要让林书南好好惩罚他!”
“好。”
这时台下的说书先生,突然一拍醒木,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各位父老乡亲,说多了才子佳人,我们也来点新鲜的!诶,这都说,色色色,千古一过。今日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一枝梨花压海棠。”
林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哪里不对劲。
随着说书先生的继续说下去,哪怕没有用本名,有心之人也能一下子听出来这说的是谁。
想到秦霜就在旁边,林娇赶紧拉住了裴景:“裴景。”
决不能让秦霜和哥哥听见了,她急得要哭出来。
裴景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眼神往陈迟那边一瞥,对方马上了然,转头出去。
没一会儿,就见一队官兵模样的人进来:“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众人都是惊慌失措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官兵,逃窜的逃窜,说好话的说好话。
这么一闹腾,那书自然是没法说下去了,说书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走过来的士兵按在地上。
“官爷!官爷!有话好说!我可是什么事都没犯啊!”
那人才不管那么多,粗鲁地踢了一脚,便对身后的人招呼:“都带走!”
下边一阵兵荒马乱,而雅间里,秦霜早就面色惨白。
她当然知道,那说书人说得就是自己。明明夏日还未过去,她却觉着浑身都如坠冰窟般的寒冷。
他们怎么会知道?现在好了,用不了多久,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了。
他们都会把自己当做笑料来说的。
说不定会像今天这样,被当做故事,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茶馆被提起。
书南……林书南也会知道的。
怎么办?怎么办?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正当她六神无主的时候,一双手搭住了她的肩。男人的接触,让秦霜不自觉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身体又是一阵僵硬。
可她知道,这是书南,秦霜没有躲开。
她抬起头,撞进了林书南的眼睛里。
没有想象中的嫌弃、厌恶,他的眼里只有关心。
“书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去说那天的事情,只能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书南。”
“嗯。”林书南也一遍遍应着,他察觉到秦霜的抗拒,不敢再多亲密,就只能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
他也在压抑,压抑滔天的怒火。
到底出了什么事?在秦霜看不到的角度,温文尔雅的男人眼里满是狠厉,他一定要弄清楚。
***
虽是抓住了这个说书先生,但不经意之中,那个“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故事,在京城之中不胫而走。
随着这个故事一起流传的,还有另一个谣言,那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便是京城禁军统领,秦统领的女儿,秦霜。
真的假的不说,谈论的人,那才是一个津津乐道。
林锦正不是只能街头巷尾打听消息的平民百姓,有些事情,只要略一思索,便能得出大概。
尤其是秦牧对他的态度。
那老古董,什么时候不是一副板板正正,天地间浩气长存的模样,什么时候会像最近这般,躲躲闪闪,不敢见自己。
连对视都会心虚地转移视线。
心中有了答案后,林锦正压抑着怒火。
他气的不是秦霜,不是秦牧,甚至不是那个色令智昏的老皇帝。
他气这些男人之间、朝堂之间的纷争,却要去牺牲一个弱女子。
下了朝以后,他便邀请了裴景去了国公府。
林锦正对待裴景一向是客气的,无论是定了这门婚事之前还是之后。
但是今天,裴景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
“裴大人,我想了想,您与小女的婚事,还是太过急切了。我这边的准备也过于仓促,若不然,就将婚期往后推迟推迟,您觉着如何?”
这话听着客气,但裴景听出了这话里诸多的不满。
偏偏打蛇打七寸,与林娇的婚事,林锦正确实是将他拿捏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敬国公,若是您有别的话要说,可以无需顾及。”
他既然起了这个头,林锦正当然就不跟他客气了。
他站了起来。
“我将夭夭交给你,不是因为你的地位,你的相貌,只是相信你的人品。我问你,秦家姑娘的事情,是首辅大人那边的主意吧?”
裴景心中一叹,自己岳父大人虽然远离朝堂,但不得不说,对朝局的洞察却依然敏锐得可怕,一下子便想到了这是孟家设的局。
“是。”他没有否认。
啪得一声,是林锦正的手,狠狠拍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你们这群智囊想出的主意?用一个无辜女孩子的清白?”他气得手都在抖,“便是争,也该光明正大地争!哪怕是用着阴谋诡计,也不该用到一个女孩子的身上!”
他的声音落下后,房间便静悄悄的,晌午轻轻的微风,将半开的窗户吹得吱呀作响。
裴景一言不发地一直听到他说完,自己是孟跃的得力左右手,这局又是孟家设的,林锦正会觉着他知情,也再正常不过。
“敬国公……”
他刚一出声,就被林锦正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是绝不会把女儿交给你们这样的人的。今日是秦家那姑娘,那明日、后日,这等腌臜之事是不是就该轮到我女儿?”
哪怕是假设,裴景的面色也一瞬间冷了下来:“我不会……”
话没说完,再次被打断:“现在不会,怎能保证日后不会?难道要我拿你对她一辈子的爱做赌注吗?”
都是男人,才能理解这样的爱有多虚无缥缈。
若是如此,倒还不如陆思明了。
这次,不等裴景开口,书房的门被一下子撞开了。
两人一同向门口看去,是林娇,也不知站了多久,这会儿那与林锦正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也挂着相似的恼怒。
“爹!”她走过去,气势汹汹地将裴景护在身后,“就你会说,一个人说个不停!你能不能听他把话说完!”
她在门口都听了半天了,原本秦霜出了这样的事情,爹爹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只能等着裴景开口解释。
等啊等啊,只等到裴景的话一次次被爹爹打断。
被冤枉的是裴景,她却气得心里直泛委屈,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孟叔叔做的事情,做什么都算在裴景头上?”
这小拧巴的劲又上来了。
“我……”
眼看着女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林锦正心疼地想要解释,但林娇根本不给机会。
“明明一出了事,他就在帮秦霜了!你怎么能这样冤枉他?”
好了,国公爷这次也尝到有嘴难辨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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