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更 不择手段地让她吃醋

    冷风寂寂, 静双默然地陪着齐衡玉坐在青石台阶上,不敢偏头去瞧齐衡玉的神色,只能尽量缩小自己的身躯, 让浓重的夜色为他做掩盖。

    齐衡玉不知陷入了情绪里几遭, 才堪堪收住了泪, 起了身往碧桐院内走去。

    廊角各处都挂着明辉似的灯笼, 齐衡玉将这点光亮尽收眼底,立在正屋门前出了许久的神,才将一切情绪压下,大掌触及到红漆木屋门, 略一使力, 屋内暖融融的景象便朝着他扑面袭来。

    丫鬟和婆子都不见踪影,只有婉竹一人坐在梨花木桌案后的缠枝团凳里,姿态娴雅又沉静,宛如一株青山空谷里静静绽放着的幽兰一般。

    她什么也不必做, 只是在朦胧的烛火下朝齐衡玉递来了一双泪眼婆娑的眸子,便把他纷杂闭拢的心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冷风丛灌而入,激起深许的酸涩之意。

    四目相对间,齐衡玉率先败下阵来, 到底是在婉竹悬着的泪滴往下坠的前夕走到了她身侧, 也没有开口去问缘由, 只是告诉她:“夜深了, 该安寝了。”

    因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婉竹爱不爱他, 与月姨娘是否牵扯甚深, 她一心谋求的是否就是权势和地位, 这样盘亘在他心间一两个时辰的疑问也无法再寻求答案。

    可齐衡玉却是执意要以这样怯懦的方式囫囵过去,能拖一日就拖一日的好,他一点也不想知晓答案。

    活了这二十年,他头一次把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割给了一个女子,容她像枝蔓一样盘更错节地往上攀附,她的枝节血肉已然深埋入他的心脏。

    若是要把婉竹连根拔起,他也要承受剜心之痛。

    与其让彼此都受苦,倒不如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念头只是在齐衡玉心里浮起了一瞬,他便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往下深想着,不过须臾间便已把自己彻底说服。

    他想,婉竹出身卑微,一步步走进齐国公府自然十分不易,若是不耍些小手段和心机,早该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是。

    她在细枝末节的事上欺骗了自己,并不代表她对自己的一腔情意是假的。

    如此想着,齐衡玉便再度望向了婉竹,正巧揽尽她婆娑着泪花的杏眸,一如往日里的乖顺和纯澈,视线里漾着恰到好处的缱绻。

    往昔那些朝夕相处的亲密回忆如烟火般炸开在他脑海,轰鸣般的巨响折断了他所有的理智,这一刻,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朝着婉竹走近两步,伸出手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

    “安寝吧。”

    齐衡玉话音柔亮,没有恼怒也没有被欺骗的不忿,只有一种归于死寂般的宁静。

    这样平静的反应实在是出乎婉竹的预料,她本是做好了直面迎上齐衡玉勃然怒火的准备,备好了好几套扮柔弱、装可怜的说辞,甚至还不惜要拿如清出来做筹码。

    可偏偏齐衡玉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他陡然现身在碧桐院里,已是让婉竹明白他对她心软了。进屋后的表现,则为这心软多添了几分情爱的味道。

    婉竹抬眸望向齐衡玉,觑见了他的疲累和倦怠,还有掩在其下的不忍与惊惧。

    只是一眼,婉竹霎时便明白了齐衡玉在惊惧什么。

    他怕她不爱他。

    所以宁可自己把苦痛咽下,也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这样的认知让一颗心僵冷一片的婉竹略略讶异,可这点潋滟着的波动并不足以撼动她的心。

    良久,她才朝着齐衡玉莞尔一笑,一如往常一般替他解下衣衫环带,亲自服侍着他上榻歇息。

    一夜无梦。

    婉竹也是头一回从冰冷的铺盖里醒来,她天生体寒,时常一整夜过去手脚仍是冰冰冷冷的模样,总要齐衡玉充当汤婆子替她暖一夜的被窝才好。

    一醒来,身侧的齐衡玉已不见了踪影,婉竹也有片刻怔愣,撩开层层叠叠的床帐一瞧,便见容碧和芦秀等人都候在了外间,只是神色不似以往那般明朗。

    她起身后先问起了关嬷嬷和张嬷嬷的去向,而后唐嬷嬷便把如清抱到了正屋里,母女两人打闹一阵后婉竹才吩咐:“昨日听朱嬷嬷说太太有些不好,我也该去瞧瞧太太才是。”

    却见容碧一脸的难堪,讷讷地迟迟不肯应下婉竹的话来。

    婉竹也觉出了两分怪异,便蹙眉问她:“怎么了?”

    容碧这才答道:“爷临走时吩咐了,让姨娘您安心待在碧桐院里。”

    她这话说的无比委婉,可婉竹却还是从她扭捏的语态里听出了话里的深意。

    齐衡玉这是要让她禁足的意思了。

    这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昨夜里他能忍下心中的恼怒,不代表一觉醒来不会改换主意。

    他生气与恼怒,这才是合乎情理的事。

    婉竹不喜也不悲地应了,吩咐丫鬟们自去忙自己的差事,这几日就只窝在碧桐院里陪女儿消遣度日。

    如清一日日地长大,比寻常孩儿都要活泼爱笑几分,有她这样玲珑可爱的活宝陪伴左右,婉竹也不觉得这样禁足的日子有半分难熬之处。

    她过的不亦乐乎,齐衡玉却是连日里郁结于心,一边忙着为陛下裁定辽恩公的罪责,也要使力把齐国公府从这事务里摘出,闲暇时还要抵御着心间的伤怀。

    无论用多少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的话来欺骗自己,齐衡玉心里都明白——若婉竹当真心爱他,绝不会以谎言堆砌起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或许待他有几分情意,可这点情意太过微不足道。

    昨夜他人虽宿在了碧桐院里,一如往常般拥着婉竹入眠,可两人紧紧相贴着的那颗心之间却划出了深渊般的天堑之别。

    自欺欺人的话语只能哄骗自己一时,可一旦理智归为,那些细细密密的痛便会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皮肉,不致命,却又无法忽视。

    齐衡玉是天之骄子,是从生下来起就被冠以“麒麟子”的世家子弟,阖该是被人捧在九天宫阙的位高之人,对妾室赋予真心已是与身份极为不符的丑事,更别提被妾室耍弄得团团转。

    他非但是伤心,更打从心底地恼怒着自己的无用。

    京城里像他这般年岁的王孙公子有哪一个不是游戏花丛里,即便没有那好奢贪色的嗜好,总也要在后院里养上十数个红袖添香的莺莺燕燕。

    唯独他耽于情爱,为了这颗四碎五分的心在酒楼里买醉。

    康平王舍身相陪,瞧出来齐衡玉非同往常的异样情绪,罕见地没有与他贫嘴相斗,只默然地替他斟满了身前的酒盏。

    酒过三巡,齐衡玉仍是半句话也不肯说,康平王何曾见过他如此魂不守舍、连差事也不放在心上的落魄模样,联想到近日辽恩公府被圣上裁夺着要抄家一事,他心里不禁冒出了个极为荒唐的念头:“衡玉,你不会是又对那清河县主心软了吧?”

    骤然听得杜丹萝的名号,齐衡玉心里波澜不惊,冷厉的眸风扫过康平王后只淡淡道:“与她无关。”

    康平王打量着齐衡玉借酒浇愁的愁顿模样,一瞧便知他这般郁塞与女人脱不了关系,既与杜丹萝无关,那便是因为他房里的那位妾室。

    听静双和落英说,齐衡玉待那位妾室无比珍爱,对那妾所出的庶女更是爱重如掌上明珠。

    可妾说到底也只是妾而已。

    茶余饭后、红袖添香、暖榻床尾都是个乐趣,可若是为了个妾室伤心难当,则一点都不像齐衡玉平日里的为人了。

    康平王再瞧不下去齐衡玉沮然委顿的模样,朝小厮耳语了几句后,雅间内的妈妈们便带了好几个歌姬进屋奏乐玩闹,莺莺燕燕般的娇媚女子簇拥着齐衡玉,讨好奉承的笑脸凑到了他身前。

    “像你这般年岁的王孙公子,有哪一个过的不潇洒放荡,偏你日日活的和苦行僧一般,如今连个妾都能耍弄的你团团转了。”康平王揶揄着齐衡玉道。

    齐衡玉本就郁结难当,康平王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他虽是抗拒着这些庸脂俗粉的靠近,可因气恼难当的缘故,竟也接过了那为名莲实的歌姬奉上来的酒杯。

    一饮而尽后,生相娇媚的莲实把其他几个姐妹都挤到了角落堆里,自个一人霸占着齐衡玉身侧的座位,将这位金饽饽小心翼翼地伺候好,得些银子也能过上几分安生日子。

    可妈妈在来时也告诉过她,这位齐小公爷房里有一个还是处子之身的正妻,还有个出身低微的良妾,如今只生下了个庶女。

    她若是有福气能得了齐小公爷的青烟,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必再在这酒楼里卖唱卖笑。

    因此,莲实更是卯足了劲地奉承着齐衡玉,也不管他眉宇里是否掠过了些冷淡的嫌恶之意,只一门心思地要讨好齐衡玉。

    只是齐衡玉自始至终皆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连正眼都没往莲实身上探去,好不容易才被康平王劝得忍下了与这些女子同席而坐的不适,可一嗅到莲实身上呛鼻的香味,他便倏地板起了脸来。

    康平王一见他肃着脸的阴寒脸色,便叹道:“女人可不能惯着,你就是对那妾太百依百顺了,才容得她爬上你的头顶作威作福。我知你不是那等好色之人,可你若是想敲打一下那妾,领着她入府做场戏也是个好法子。”

    说着,康平王便朝着莲实努了努嘴。

    他的意思是让齐衡玉收用了莲实,连着宠幸她几日,不怕他那位名为婉竹的妾室不低头认错。

    只是齐衡玉洁身自好,兴许不愿使这样腌臜的招数。

    康平王说完这话便闷头灌下了一杯酒,却见齐衡玉没有显露出不虞的神色来,他顿觉有戏,清了清嗓子道:“我见你这般神伤,也是把那妾放在了心上。可咱们这样的人怎么能由个女子来左右思绪,你阖该好好拿捏她一番才是。再说了,莲实这般貌美,说不准你那妾会吃飞醋也未可知啊。”

    其余的话齐衡玉一句也听不进去,倒是把这最后一句原原本本地纳进了耳朵里。

    不管是对莲实还是席上其余的歌姬,他齐衡玉都提不起半分兴致来,苦酒入喉,念的想的也只有婉竹一人。

    他的一颗心由她主宰着喜怒哀乐,她笑一笑,他便能抛开理智不顾一切地将她拥进怀里,她落了泪,他便要比她还要再难受上几倍。

    齐衡玉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像爱婉竹一样爱过谁。

    他也决然无法接受婉竹的心里没有他。

    良久,齐衡玉把手里的杯盏握得更紧了几分,应话时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席卷而来的阴雨,任谁都能瞧出他的不虞来。

    “好。”

    齐衡玉随手把袖袋里鼓鼓囊囊的银袋子扔给了席外的妈妈,三言两句便替莲实赎了身。

    *

    闭门不出的这几日,只能由关嬷嬷去外头打探消息。

    先是辽恩公府被圣上清算一事已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辽恩公下了狱,女眷们照旧住在辽恩公府里,等候陛下的发落。

    杜丹萝听闻此消息后昏死过去两回,先去求了齐老太太,再去求了齐国公齐正,可这两人皆只是拿话搪塞着她,并不肯使力营救辽恩公。

    杜丹萝因此大病一场,幸而段嬷嬷衣不解带地服侍着她,又兼齐老太太请了鲁太医过府为她看诊,才不至于拖成什么大病症。

    齐衡玉早出晚归,连日里只宿在外书房里,纵然容碧和芦秀领了婉竹的吩咐日日去外书房候着,可齐衡玉就是不肯挪步来碧桐院瞧她。

    瞧出几分端倪的李氏亲自登了碧桐院的门,细细地盘问着婉竹是否与齐衡玉闹了什么不愉快,婉竹一味地落泪,哭得李氏都有些于心不忍。

    且不知是否是如清太过聪慧的缘故,碧桐院内因齐衡玉的冷落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氛围,小小的人儿也会察言观色,一见最疼她的祖母赶来了碧桐院,便攥着李氏的衣襟不肯撒手。

    李氏一见如清眨着泪汪汪的眼儿的样子便心疼的不得了,当晚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齐衡玉所在的外书房,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骂。

    齐衡玉也正是郁结于心的时候,再没想到李氏会冲到他的书房里对他胡乱的指责了一通,心中更为烦恼的同时却还是抓取到了李氏话里最为要紧的一句话。

    “婉竹因你不肯去瞧她,日日夜夜地以泪洗面。你到底是怎么了?就算厌弃了婉竹,总也要顾着如清才是,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第72章 二更 你对我的情,是不是真的?

    齐衡玉的周身上下本笼罩在无边的阴郁里, 未曾想李氏误打误撞泄愤般的一番话会让他的心不再空荡荡的发闷。

    可喜悦也只浮起了一瞬,齐衡玉不由得又忆起了婉竹心机叵测的性子,她连李氏也有胆子利用, 如今掉几滴眼泪扮一扮可怜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齐衡玉深恨着自己胸腔内那颗轻易能被她撩动的心, 又无法去接受婉竹对他只有利用与攀附的事实。

    所以他只能强迫着自己相信李氏的话, 相信着婉竹为了他的薄待而伤心难过。

    李氏眼瞧着齐衡玉素正的神色松懈了两分, 便放软了语调道:“明日你正好休沐,多去陪陪如清。”

    齐衡玉亲自将李氏送出了外书房,而后便站在回廊上眺望着庭院内风吹树摇的肃冷晚景,心里惶惶时, 一道汹涌而来的思念更是霸道地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绪。

    算算日子他已有六日不曾见过婉竹了, 明明从外书房到碧桐院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路途,可偏偏齐衡玉就是不肯挪步而行,只愿一人独处着消化自己的哀伤。

    凉风拂面,好似兜头浇过来的冷水一般灭了他心口盈润着的冷意, 越是身陷冷境,他越能持着清明的一颗心, 清晰地抗争之后明白自己失去不了婉竹,便定要在她心上夺下个一席之地。

    至于她与月姨娘牵扯甚深一事,他并不在乎。只要让婉竹做好承诺, 往后不会再让李氏牵扯到后院斗法一事中。

    思及此, 齐衡玉又不免舒出了一口郁气。从前她是人微言轻、身不由己, 面对着杜丹萝与胡氏穷凶极恶的迫害, 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

    往后他与杜丹萝和离, 便再没有人能肆意欺.辱婉竹, 她也不必再用这样心机深沉的手段自保。

    齐衡玉想, 或许婉竹的心机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若他能早些与杜丹萝和离, 能事事处处地保护着她,她是否就不必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来挣出两分活路来。

    如此想着,齐衡玉又仿佛找到了绝佳的理由来为婉竹开脱。

    *

    莲实进门的那一日。

    婉竹已觉察出了几分危机,因齐衡玉久不往碧桐院来过夜,她又被禁了足,院外那些跟红顶白的仆妇们对碧桐院内的差事便没有从前那般上心。

    好在婉竹见惯了人情冷暖,也只是淡笑着对关嬷嬷说:“那这两日嬷嬷就不要去外头打听消息了,省的还要瞧那些人的脸色。”

    只是关嬷嬷不往人前凑去,往日里那些得过婉竹好处的丫鬟们却主动跑来了碧桐院,当下便火急火燎地与婉竹说了新姨娘要进门一事。

    这位姨娘出身不堪,只是胜在相貌伶俐、人也有几分机灵,齐老太太勉强应了下来,私底下却派了好几个嬷嬷去看管着新姨娘,一等她侍寝后立马要灌她一碗避子汤。

    “那姨娘姓尤,名为莲实。听说从前在醉红楼里做歌姬,不知怎么得了世子爷的青眼,如今爷更是为了她赎了身,许了她姨娘的位份。”

    话音飘到婉竹耳朵里,她脸上的神色有片刻怔愣,转瞬间却又稍纵即逝,外头瞧着尚且还能持得住,心里却是泛出了一晕晕的酸涩。

    纵然她知晓男子无情,却不曾想齐衡玉的喜新厌旧会来的这般突然。

    收拾好了心绪后,婉竹笑着赏了那赶来碧桐院递信的小丫鬟,回屋后忧心忡忡地与容碧说:“你怎么看?”

    容碧蹙着眉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关嬷嬷也对此抱有最坏的猜测,她想,世子爷与姨娘闹了别扭,这时有个解语花在侧殷切地服侍着,难保世子爷对将这女子纳进心间。

    高门大户里这样花无百日红的事比比皆是。

    关嬷嬷心里想的通透,却不敢在婉竹面前把话说的太直接,只委婉着说道:“奴婢觉着爷心里也有几分要和姨娘斗法的意思在,这世上有哪个男子不喜欢女人绕着他转的?姨娘该做出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来,拈酸吃醋这样的本事都要耍出去才是。”

    话毕,一向沉默寡言的张嬷嬷也接过了关嬷嬷的话头,小心翼翼地与婉竹说:“关姐姐所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不管爷是否消气,姨娘您总要拿出自己的态度来才是。且奴婢私心里觉得世子爷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只要姨娘哭上一回,他的心也就软了。”

    主仆几人商议一通,正逢唐嬷嬷抱着如清走来正屋,本还有些踟蹰不安的婉竹瞧见了她玲珑可爱的女儿,便把一切不该有的犹豫都摒除心外。

    即便不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她也要为了如清光明灿烂的未来争上一争才是。

    不管那位新姨娘是何等天姿国色的女子,她也要与她兵戎相见,争出个长短来。

    哄着女儿入睡后,婉竹坐在梳妆镜前梳了个齐整的凌云鬓,让容碧为她细细地上了一层胭脂,从箱笼里挑了一件最鲜亮的衣衫,硬是无视了院外看管着她的婆子,一径往外书房走去。

    今日正巧是齐衡玉休沐的日子,婉竹娉娉婷婷地走过抄手游廊,一进外院便瞧见书房门前立着几个全然陌生的丫鬟和婆子,再走近一瞧,便将外书房西边的支摘窗正肆无忌惮地朝外敞开。

    从婉竹立着的地方正巧能瞧见支摘窗内的景象。

    齐衡玉立在翘头案之后,那位新姨娘身着彩意盎然的百蝶衫,端着一杯茶盏站在齐衡玉身旁,男子英武俊朗,女子姣美柔顺,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婉竹心静如水,且在片刻的怔愣里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为情所伤的女子瞧见这一幕该如何的伤心难忍。

    她学着杜丹萝妒意满满的模样,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立时便有一股汹涌的泪意向她奔袭而来。

    她就这样站在回廊上静静落泪,不知立了多久,等支摘窗内的齐衡玉觉察到了这一股恼人的视线,不冷不淡地朝婉竹刮去一眼后,她才如梦初醒地收起了泪意,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外书房。

    齐衡玉自然也瞥见了她失态离去的背影,面上尚且还能称得上是一派平静,勾勒在宣纸上的字迹却是团成了一抹抹难以辨认的晕黑。

    尤莲实侧目打量了齐衡玉一眼,见他脸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心里纳罕的同时也朝着婉竹离去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只是好奇,到底是何等神通广大的女子,能把齐衡玉这样的天之骄子牢牢地攥在手底心。

    一刻钟后,久久静不下心的齐衡玉终于撂下了手里的狼毫,连个眼风都没往尤莲实身上落,只飞快地离开了外书房,往内院的方向赶去。

    他的步伐稳当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慌乱,尤莲实瞧了心间更为艳羡,只茫然四顾般地与身边的丫鬟说:“你瞧见那婉姨娘了吗?生的可比我美上几分?”

    丫鬟们不敢乱看,自然没有瞥见婉竹的倩影,当下也只能敷衍尤莲实道:“奴婢再没有见过比姨娘您更美的女子。奴婢听府里的丫鬟说了,那位婉姨娘只是略有几分姿色而已,又因性子柔顺乖巧得了世子爷的欢心。世子爷说不准就是喜欢这样好拿捏的女子,姨娘您也得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来。”

    这样的话拿来骗骗小丫鬟尚可,可尤莲实这样历经情场已久的女子早瞧出了齐衡玉是对那位婉姨娘动了真心,既是真心喜爱,与她生了副什么样的性子便没有半分关系。

    即便那婉姨娘生了副蛇蝎心肠,只怕齐衡玉还是会把一颗心捧上前去让她戏弄。

    她没有婉姨娘那样的本事。

    尤莲实求的只是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再卖笑卖唱,囫囵活个一辈子就是了。

    “回屋吧,世子爷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尤莲实娇娇一笑,领着丫鬟们走出了外书房。

    *

    婉竹将这场夺泪而逃的戏码演到了碧桐院门前,直到被丫鬟们扶着进了正屋,她这才敛起泪意,询问唐嬷嬷如清是否还在安睡。

    前一瞬她还是一副双眼红肿的可怜模样儿,下一瞬她又成了神智清明的和蔼主子,神色转换时比那川剧里的变脸还要再自然几分,不得不让容碧心生感叹。

    婉竹意欲净面梳妆,绞了帕子细细地擦拭脸上的脂粉时,似笑非笑般与容碧打趣道:“也不知我得哭上几回才能让世子爷心软。”

    话音一落,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道极为急促的脚步声,不用丫鬟们通传,婉竹便听出了脚步声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她立时拿帕子大力地揉弄着自己的眼帘,擦拭出了几分红晕后,哀哀戚戚的往罗汉榻上一坐。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齐衡玉便迫不及待地赶来了碧桐院。非但是婉竹心生喜悦,连伺候着的容碧和碧白等人也止不住脸上的喜色。

    齐衡玉却站在门扉前迟迟不肯挪动步子,临到了此刻,他才觉出了两分近乡情怯的窘恼。

    可一槛之隔的容碧生怕他打起了退堂鼓,便上前一步行了礼道:“世子爷可算是来了,姨娘都哭的和泪人一样了,这几日也是夜夜都睡不好,只念着世子爷您呢。”

    也正是因容碧这番焦急中带着真切的话语,让齐衡玉提脚跨过了正屋的门槛,阔别七日,再度与婉竹共处一室。

    婉竹的明眸还红肿得和烂桃儿一般,方才解下钗环时太过慌乱,还不甚勾毛了鬓边的碎发,整个人既是楚楚可怜又染着几分做错了事的委顿。

    齐衡玉缓缓走到了罗汉榻身前,不等婉竹开口,便先说了一句:“你在哭什么?”

    他心内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婉竹,可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却只变成了这一句“你在哭什么”。

    他问话的目的也并非是要谋求一个答案,就譬如他撂下一切赶来了碧桐院,再与婉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软了心肠。

    他为什么会这样?

    没人给的了他答案。

    他可以既往不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能接受婉竹的虚情假意。

    他想,只要婉竹说一句爱他,他可以把堆在心口的所有事都一笔勾销。

    所以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前,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微不可寻的祈求。

    明明是他身处高位,可在这场情.爱的博弈里,他才是那个满盘皆输的人。

    只可惜婉竹并没有第一时间领回他的意思,因齐衡玉这些日子的冷待,让婉竹愈发明白了宠爱的重要性。

    她生怕说错一句话后会引来齐衡玉的不喜。

    所以她必须要万般小心。

    也正是婉竹在绞尽脑汁地措辞时,齐衡玉的心再度坠进了冰冷的寒窟中。

    这一刻,他甚至想勾起唇来放肆一笑,又觉得这样笑起来实在太过苦涩。

    就在齐衡玉心如死灰,不再去祈求不属于他的爱意时,婉竹终于从困恼中抽身而出,哀哀戚戚地对齐衡玉说:“爷怎么突然不来看妾身和如清了,是不是妾身哪里惹爷不高兴了?”

    齐衡玉朝她望去,四目相对间,仍是他先败下阵来。

    在竹苑时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婉竹不舍昼夜地为他缝制的针线活,每一回缠绵情动时的海誓山盟。

    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杜丹萝逼着你,让你不得不使手段自保。甚至于还不得不求助月姨娘,这都不是你的错。”齐衡玉的话似是在对自己说,也似是在对着婉竹说。

    “这些事我都不想再追究,我也不想听你的解释。”

    齐衡玉粲然一笑,笑意显出几分说不清的苦涩来,他说:“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两年你对我的情和爱,究竟是不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卑微小狗在线求爱。

    第73章 二合一 你要活的更好。

    齐衡玉声染迫切地问。

    影影绰绰的烛火下, 他透着光华万千的眸子里掠过了千万种攒动着的情绪,渐渐地又隐在了迷蒙的夜色里。

    而婉竹也愣了一霎,好半晌才拢回了思绪, 朝着齐衡玉疑惑开口道:“爷为何会怀疑妾身的真心?”

    她装出了一副不知晓一切的懵懂模样, 一如往日里那般纯澈真挚, 只是一眼便能让齐衡玉忘却心间所有的不虞。

    他上前一步, 与婉竹紧贴到了伸手便能将她揽进怀里的距离,而后便叹息着对她说:“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寂寂深夜里, 齐衡玉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捧着自己的这一颗心, 把生杀大权、杀伐之力统统交给了婉竹。

    婉竹也不负众望地朝着齐衡玉走近了一步,温热婀娜的身躯陷入宽阔冷硬的胸膛之中,便是以柔化刚,以一个拥抱化解了齐衡玉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婉竹抱紧了齐衡玉, 埋在他的肩头轻嗅着独属于齐衡玉的清墨竹香,察觉到他明显回软下去的身躯后, 她便扬起皓腕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庄重又笃定地告诉齐衡玉:“我这里是有世子爷的。”

    也正是这样轻渺的如细烟般的一句话,险些让齐衡玉红了眼眶, 他不能逆着自己的心远离婉竹, 只能依靠着本能将她拥入怀里, 以自己的身躯体悟着她切实的爱意。

    *

    齐衡玉与婉竹和好后, 碧桐院内的丫鬟们做活时脸上也洋溢着耀武扬威的喜色。

    前些日子受的憋闷气如今也能统统发出去了, 那些外院的婆子和管事们也不再甩冷脸、充老大, 又恢复成了往日里那等小心翼翼的讨好模样。

    只是婉竹依旧是那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见她笑盈盈地陪着如清坐在炕边看小人书, 虽则知晓女儿还是瞧不懂小人书的年纪,可觑见她葡萄似的瞳仁转来转去,心里仍是觉得万分高兴。

    唐嬷嬷抱走如清后,婉竹才自个儿去用早膳,取了两碟胭脂鹅脯后,将其中一碟赏给了关嬷嬷。

    关嬷嬷笑着接下,一见婉竹如沐春风般的姣美面色,便道:“昨夜爷宿在了碧桐院里,姨娘今早的气色瞧着也好了许多。”

    婉竹不置可否地笑笑,细嚼慢咽地享用好早膳后,立时遣人去请了张达的弟弟张生来,盘问一番后得知张达还没有寻觅到金玉一家人,便道:“不急,让他慢慢找,只记得不要留下她的命就是了。”

    她本还担心着自己手段太狠厉,会在齐衡玉跟前闹出什么争端来,便想着生擒了金玉,让她“不小心”病死在路上。

    可如今齐衡玉已知晓了她背地里心狠手辣的性子,婉竹便再没有了忌讳,只一心要让金玉这个叛徒付出该有的代价。

    短短一夜之内,婉竹重得齐衡玉的恩宠,那位刚进门的尤姨娘也好似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除了偶尔能去外书房伺候齐衡玉笔墨外,再没有了什么声响。

    这时,那些跑去巴结尤姨娘的丫鬟们才暗暗生悔,若早知晓这位尤姨娘只是昙花一现的草包,她们那半粒碎银子就不该使出去才是。

    姨娘这一头的事刚压下去些,辽恩公府被抄家一事又闹得沸沸扬扬。玄鹰司司正亲自赶去辽恩公府擒拿了辽恩公和辽恩公世子,后因锦犽公主发了怒,杜凤鸣才不至于落个下狱的境地。

    杜丹萝听闻此噩耗,才养好些的身子又倒了下去。

    齐老太太也愁容满面地求神拜佛,只企盼着辽恩公府的灾祸不要牵扯到齐国公府,齐国公也从家庙里赶回了家中,并一连两个月都不敢出门逍遥作乐。

    胡氏被关了禁闭,从丫鬟和婆子的嘴里知晓了此事,当即也只是冷笑一声道:“树倒猢狲散,辽恩公府这下是神佛难救了。”

    果不其然,刑部、大理寺与京兆尹三司会审,将辽恩公府这些年的罪证一条一条地盘列了出来,只是在最后定下罪名的时候询问了太子的意见。

    太子李庸是个仁善忠直之人,与手腕铁血的陛下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顾念着早些年辽恩公为大李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便只给辽恩公定了个流放一千里的罪名。

    女眷们不必随行。

    这一千里的路途并不算远,再经上下打点之后总能保下辽恩公的一条命来,此举已是皇家格外开恩。

    且陛下看在女儿锦犽公主的面子上,也赦免了杜风鸣的罪责,还私底下派了御前总管去安慰了杜风鸣一番,左不过是告诉他,往后在公主府好生度日,不必担心秋后之责。

    短短几个月间,传承数代的鼎盛世家便以如此戏谑的方式分崩离析,且起因仅仅是因陛下的私库空虚,便把主意打在了辽恩公府的满贯家私之上。

    齐衡玉在其中充当了陛下的刽子手,接连奔走了数十日,直到辽恩公便拴上了重约百斤的锁链,踏上流放之路后,他才算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归家时,婉竹见他愁眉不展,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便抱着如清上前,朝他莞尔一笑道:“爷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不高兴?”

    所谓小别胜新婚,这一回齐衡玉与婉竹闹了个不大不小的别扭,和好后反而比以往更黏腻两分。

    此刻齐衡玉便朝身侧立着的唐嬷嬷使了个眼色,唐嬷嬷立时上前把如清抱离了两位主子身旁,如清眨着大眼不解其意,汤嬷嬷只笑盈盈地说:“爹爹和娘亲要说悄悄话呢,咱们去外头玩竹马好不好?”

    庭院里摆着的竹马是昨日齐衡玉从京城市集买回来的新奇玩意儿,如清一见它就爱不释手,整日里想着骑竹马,一不给她骑还要嚎啕大哭。

    送走如清后,齐衡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婉竹拥进怀里,显出疲累的面容也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她的肩头,整副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婉竹身上。

    直到婉竹清瘦的身躯微微发了颤,齐衡玉才收住了自己倾往她身的态势,反而一把搂进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箍进了自己的怀中。

    “陛下对辽恩公府也太不讲情面了一些。”他似感叹似慨然般的说道。

    这话只点到即止,可偏偏婉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当即便温声劝慰他道:“爷是怕咱们齐国公府也会落到这一日吗?”

    齐衡玉摇摇头,半晌答不出话来。

    婉竹对朝政上的局势一窍不通,也不知何为伴君如伴虎,她只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对齐衡玉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妾身便什么都不怕。”

    她说话时秋水般的明眸里永远盈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与沉静,草草几句话便能让齐衡玉收起所有的烦绪和忧愁。

    “昨儿我去京城正街时瞧见一间脂粉铺子,生意倒是十分红火,只是那东家的爹娘生了重病,他开个高价要把铺子转手卖出去。”齐衡玉笑时漆色的眸子里旋起几分揶揄的意思。

    前年在竹苑时他巴不得婉竹早日去江南开一间脂粉铺子,如今却是想尽法子要把她套牢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惜花重金给她盘下脂粉铺面。

    钱帛动人心,再深的情谊也离不开钱财二字。

    齐衡玉对自己没有自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菲的身家和那手握权势的地位,仅仅靠着这两样东西,婉竹就不会离开他。

    思及此,齐衡玉脸上也勾染出了两分笑意,眉宇间凝着的冷厉之气也淡去了不少。

    婉竹却是无视了他面上的揶揄笑意,只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须臾间便算出了京城正街上铺面的价值。

    将来给如清做嫁妆时也能压一压箱底。

    她既是想要应下这铺子一说,神色便愈发漫不经心,只侧身剜了齐衡玉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铺子是单妾身有,还是尤姨娘也有?”

    齐衡玉再没想到婉竹会冒出这样促狭般的话语来,一时微微发怔,待回过神后心间又迸发出了一股莫名的喜悦。

    也正是因为婉竹吃醋般的这番话语,让齐衡玉惴惴不安的这颗心得到了一瞬间的纾解。

    “只有你一个人有。”他说着便在婉竹莹白的颈间映下了一吻,手也越来越不老实,带着攻略城池的势头扯下了婉竹身前的衣襟。

    外间伺候着的容碧一听到屋内传出来的声响,便立时红着脸把廊道上的丫鬟和婆子们赶的远远地,又吩咐芦秀去耳房烧水,自个儿顶着红扑扑的脸守在了正屋外头。

    *

    三日后。

    辽恩公府上那一块御赐的“忠君正道”的金匾被撤了下来,荣氏等人虽还住在辽恩公府内,可活的却与丧家之犬没有半分分别。

    几个忠心的婆子和丫鬟们尚未离去,日子总也不算太过不堪。

    可久居在九天宫阙上的贵人,一朝落入了腌臜的泥泞里,那失重的心比那些粗茶淡饭、闲言碎语还要再令人难堪几分。

    荣氏历经变迁,尚且还能为了一双儿女持着一口气熬下去。可二房的弟妹马氏却受不住这等磋磨,只撑了半个月便撒手人寰了。

    可怜荣氏还要一边操持马氏的葬礼,一边要料理整个辽恩公府的开销,府里先头攒下来的银钱都已充了公,荣氏只能靠着自己的嫁妆体己来补贴家用。

    这一日正巧是采买的婆子为了一斤鸡蛋和另一个婆子吵了起来,言谈间颇有些赖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势头,不等别的丫鬟来劝架,便扯开嗓子嚷嚷道:“从前咱们辽恩公府没倒时你们这些婆子靠着采买上的油水吃的肥头大耳,如今咱们只靠着几两银子过活,却还要和我们耍这些心眼。太太不是说了每个伺候的人都有一块蛋吃?凭什么你碗里有五六块?”

    眼瞧着那婆子闹得不像,荣氏也只得赶过来调停,不问倒好,一问才知晓那几个还留在她身边伺候的婆子是如此在私底下阳奉阴违。

    譬如荣氏正是为了安抚住这些“忠心”的婆子,才会忍痛拿出了嫁妆里的银子,补贴婆子们的膳食。

    谁曾想这些贪惯了的管事婆子即便落入这不堪的境地,也要从更弱的婆子嘴里挖出些油水来。

    荣氏被气了个够呛,又因这些日子为辽恩公的处境牵肠挂肚,神魂本就有些丧弱,如今被一股邪火堵在了心口,一时不上也不下,整张脸胀成了猪肝色,瞧着骇人无比。

    婆子们连忙上前为她掐人中,抚背顺气,忙成一团后才见荣氏的脸色渐渐回暖了过来。

    待顺完这一口气后,荣氏便睁着眼落下了两行清泪,她望了眼萧条寂涩的辽恩公府,想起半月前这雕栏玉栋的府邸里还各处都摆着价值连城的器具。

    心口更是荒凉哀伤的厉害。

    皇家之怒如雷霆万钧,顷刻间就能把绵延百年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今日是齐国公府,明日又会是谁?

    *

    这两日李氏多回了两趟镇国公府,耳提命面地嘱咐她那个庶弟,不可在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胡闹耍混,也绝不能让镇国公百年的基业毁在他的手上。

    除此以外,李氏还托了她那弟媳,要她多留意些适龄的贵女。这回等齐衡玉与杜丹萝和离之后,她必要给齐衡玉挑一个样样都好的继氏。

    镇国公夫人也有意攀附齐国公府,当即便应下了李氏的请求,并道:“那清河县主进门四年无所出,待长姐您也并不十分孝顺,若不是有辽恩公府撑着,她早该落得个下堂的结局才是。”

    这话正说在李氏的心坎上,辞别了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后,李氏还与朱嬷嬷商议起了继室的门第一说。

    朱嬷嬷与李氏想到了一块儿去,便道:“我瞧着新夫人的门第也不必太高,省得再娶进一个心高气傲的活菩萨。只要性子伶俐、是个会伺候人的清白女子,即便只是个庶女,也勉强能配得上世子爷。”

    李氏暗自点了点头,空等了几日功夫,听朱嬷嬷说杜丹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便也叹了一句:“既是身子不好,就让她少动弹。丧妻的名声到底不好听,还是要让她康康健健地与衡玉和离才是。”

    齐老太太也做此想,也不吝啬那些名贵的药材,只吩咐丫鬟和婆子们好生照料杜丹萝。

    杜丹萝在病中听闻了辽恩公被判流放一事,虽则锦犽公主身边的嬷嬷前来劝慰过她一番,段嬷嬷也日日捡了好听的话说给她听,可杜丹萝的身子却是每况愈下。

    单单是从天之骄女落到败落户的打击就不是她能承受的重量。

    好在段嬷嬷性子稳重,见杜丹萝郁郁寡欢,身子一日比一日消沉,便对她说:“世子爷瞧着对那婉姨娘也没了新鲜劲儿,这不就把那尤姨娘纳进了房里。”

    身陷泥泞里的杜丹萝听闻婉竹的不幸,这颗干涸到没了生机的心也仿佛饮到了天边的琼脂玉露。

    她勉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这一月里的第一抹笑意。

    段嬷嬷见了她眸中划过两分光亮,便愈发兴致勃勃地说:“咱们辽恩公府虽遭了劫,可罪不及出嫁女,您是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世子爷八抬大轿、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妻,只要您好生活着,那些妖妖冶冶的狐媚子便一辈子越不过您去。”

    杜丹萝又哪里是不明白这道理?只是像她这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从出生至今都只有被人捧着敬着的时候。

    谁曾想圣上的雷霆之怒会在转瞬之间夺去了辽恩公府的所有权势,如此迅猛,如此突然,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往后她就是罪臣之女,甚至于与那些贱籍出身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心高气傲惯了的杜丹萝如何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她成日钻进了泛着苦意的牛角尖里,幸而有段嬷嬷在旁多加劝解,才不至于落个悲愤而死的结局。

    而辽恩公被抄家的两月后,杜丹萝的身子也养好了几分,段嬷嬷从外间伺候的丫鬟嘴里知晓了尤姨娘被放籍归家一事,正忖度着要不要告诉杜丹萝此事,却听得屋外响起了青樱的呼唤声。

    青樱乃是杜凤鸣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自辽恩公府被抄家以后也住在了大长公主府里。

    她好端端地怎么会赶来齐国公府?

    段嬷嬷正纳闷的时候,双菱已经眼疾手快地上前推开了屋门,不等青樱说话时便笑道:“青樱姐姐怎么来了我们府上?”

    青樱仍是那一副插金带银的装束,只见她梳了一个妇人髻,姣美的容颜里露着两分愁容。

    段嬷嬷一见她这面色便知必是外头出了事,忙领她进了耳房,偏头见正屋内没有半分声响后,才道:“你来找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我只告诉你,夫人的身子就和秋日里被风刮着的棉絮没有什么区别,你可要忖度着话头呢。”

    青樱听了段嬷嬷的话后脸色又是一白,须臾间杏眸里便蓄起了婆娑的泪光,眼瞧着泪珠便要往下坠,段嬷嬷忙拍了拍手制止她道:“姑奶奶,有什么事您先说给老婆子听一听,老婆子替你拿主意就是了。”

    话音甫落,青樱这才忍住了夺眶而落的泪意,对段嬷嬷说:“国公爷过身了。”

    这话便如一道惊雷炸开在了段嬷嬷的耳畔,她好半晌都难以挪动自己僵硬的步子,只能讷讷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青樱抹了抹泪道:“就在昨日,世子爷刚收到的信儿,他如今已进宫跪在了御前,恳请陛下允他去把国公爷的尸首带回来。”

    段嬷嬷的身子倏地倒了下去,她整个人徒然地陷在了临窗大炕上,喉咙口仿佛被灌了一碗热汤,痛的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良久,青樱才哽咽着说道:“这世上哪儿还有比国公爷更体恤下人的主子,偏偏好人没好报,满京城里各处的人家都在背后偷偷议论,说这一回是陛下看上了我们辽恩公府的……”

    后来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嬷嬷已倾身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并横眉竖目地说:“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也敢说?”

    青樱这才悻悻然地住了嘴,扭扭捏捏地向段嬷嬷说明了他的来意,“陛下不肯见世子爷,公主又不好插手进这样的事里来,她便派我来请姑奶奶去劝一劝世子爷,也好把事囫囵过去。”

    段嬷嬷皱着眉思索了一番,便应下了青樱的话,并对她说:“你先回去吧,这两日夫人的身子略好了一些,去一趟公主府也不算什么大事。”

    青樱点点头,谢过段嬷嬷后便离开了齐国公府。

    *

    与此同时。

    尤姨娘已递过了静双送来的卖身契,并收拾好了自己的细软和首饰钗环,将齐衡玉赠予她的五百两银票兑成了小数目的银两,分了六处藏在了自己和丫鬟身上。

    她虽遗憾不能做齐国公府的正经姨娘,可只是陪着齐衡玉演了几场戏,就换来了身契和丰厚的银两,已是让她喜不自胜。

    临行前,她特地赶去了碧桐院,向婉竹亲口表明了她的谢意。

    婉竹本以为尤姨娘是个不甘心只得银钱的女子,为此还花了不少心思打探她的性子和人品,谁曾想她们却连一次都没有交锋过,只在分别时匆匆见上一面。

    尤莲实坐在梨花木团凳上,一双姣丽的杏眸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如清身上,神色里有不曾掩饰的喜爱。

    婉竹朝她瞥去探究的视线,她也大大方方地笑道:“我曾经也期盼着能有一个这么玲珑可爱的女儿,只可惜十六岁那年被酒楼里的妈妈灌下了寒药,我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婉竹一愣,似乎是在忖度着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安慰尤莲实。

    却见尤莲实满不在意地拢了拢自己鬓边的发丝,朝着婉竹扬起一个朝气勃勃的笑意,“没子嗣也好,省得还要受那一场苦。你比我厉害。既能把男人的心牢牢攥住,就一定要活的更好些。”

    说着,她便要起身向婉竹告辞。

    婉竹侧眸望她,仿佛是从她清灵灵的眸子里瞧见了几分对自有的希冀,对未来的企盼。

    纵然是身处淤泥里的荷莲,也终有绽放芳姿的那一日。

    匆匆一别,不必交浅言深。

    婉竹只是在芸芸众生里瞧见了另一个努力活着的自己。

    她出声唤住了尤莲实,把早已备好的三百两银票递给了她,并笑着告诉她:“我们的命不由他人,只由自己。你也要活的更好些。”

    第74章 二合一 “我要把婉竹扶正。”

    尤莲实就如一缕青烟拂进了齐国公府, 来时无所影踪,去时也不曾掀起多少涟漪。

    两年后婉竹无意间获悉了尤莲实的消息,知晓她自立女户, 自梳之后终身不嫁, 倒也默默沉思了许久。

    私底下与丫鬟们闲聊时, 也曾流露过几分对尤莲实的钦佩之意。

    这是后话不提。

    此时的婉竹心里只惦念着辽恩公府的处境、杜丹萝的病势, 再没有闲心去想旁的事。

    今日一早,关嬷嬷特地去松柏院外探听消息,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瞧见双菱的身影,干脆便在松柏院门前的那一株杏树上结了个红绳, 这才赶回了碧桐院。

    这两日齐衡玉与婉竹如胶似漆, 静双与落英也时时刻刻地待在碧桐院里,容碧和碧白在婉竹的暗示下送了茶水和糕点过去。

    一来二去,彼此之间也熟稔了不少。

    婉竹坐在支摘窗后的临床大炕上细瞧着庭院里如一对壁人般立着的静双和容碧,回身对关嬷嬷莞尔一笑道:“也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她们的婚事, 一会儿嬷嬷你私底下问一问容碧和碧白,若是她们俩都愿意, 下月里就把她们的婚事办了。”

    关嬷嬷笑眯了眼,只道:“哪儿有不愿意的道理,静双和落英都是家生子, 还是爷身边最受器重的小厮。咱们府里多少丫鬟想和他们结亲, 若不是姨娘发了话, 哪里轮得到容碧和碧白?”

    婉竹倒不是个爱揽功的人, 且她心底对容碧和碧白两个丫鬟多有歉疚。

    补偿她们一桩可靠的婚事, 似乎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当日夜里, 关嬷嬷便悄悄地把容碧和碧白两个丫鬟唤去了耳房, 瞧着四下无人, 把婉竹的意思透露给了她们。

    容碧臊红了脸不答话,碧白也是扭扭捏捏地僵在了原地。

    关嬷嬷体恤她们这等小姑娘脸皮比较薄,便也温声劝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们可要想清楚才好。”

    说着,她便做出了一副佯装要离开耳房的模样,可把容碧吓了个够呛,也顾不上心中的羞赧,便一把攥住了关嬷嬷的衣袖。

    “嬷嬷。”

    如莺似啼般的甜润嗓音里藏着说不尽的羞意。

    关嬷嬷也不忍心再逗弄这两人,便道:“若你们点了头,婚事便定在下月里,你们忠心耿耿地伺候姨娘,姨娘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去。”

    容碧和碧白羞羞赧赧地应了。

    两日之后,整个碧桐院乃至齐国公府都知晓了这两桩婚事,有些婆子与碧桐院交好,只在暗地里羡慕了一回。

    只是另一些与碧桐院不对盘的婆子说的话也就要难听许多。

    幸而婉竹心境开阔,也不把这等酸言酸语放在心上。

    她给容碧和碧白一人备下了两百两的嫁妆,并一套赤金头面,出嫁时还从她帐目里匀出了一百两银子,操办了六桌席面,就摆在碧桐院内。

    即便是齐老太太身边的朱紫出嫁,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面。

    眼瞧着婉竹对贴身伺候的丫鬟如此厚待,旁的院子里的丫鬟心中难免也有几分艳羡,而尚未定下归宿的芦秀、碧珠、碧荷等人更是莽足了劲伺候婉竹。

    齐衡玉也听闻了些风声,他料理完外头的事务后,罩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披风,扬扬飒飒地走了过来。

    一进正屋,他便笑着揶揄婉竹道:“听说咱们齐国公府里出了个侯恂①。”

    婉竹听得他的说笑声后,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计,佯怒般瞪了齐衡玉一眼,只说:“爷就会拿我寻开心。”

    齐衡玉连忙向婉竹解释侯恂是何许人也,他原是想引据典义地夸赞婉竹一番,转眼想到婉竹并不精通于古籍经义,霎时便掠过这话头道:“方才我去母亲院子里请安,她与我说满府的下人们都在议论你的碧桐院,我本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谁曾想竟是为了容碧和碧白出嫁一事。”

    有人艳羡、有人眼红。闲言碎语总是不绝于耳。

    齐国公府是传承百年的世家豪族没有错,因府里的主子都爱惜颜面,本也不会肆意打骂手底下的丫鬟和婆子,可即便再体恤下人,却也不会和婉竹一样掏心掏肺珍视自己身边的丫鬟。

    齐衡玉明白,这是婉竹并不把丫鬟们当成低人一等的下人的缘故。

    单说为容碧和碧白谋划婚事一事,婉竹也在背地里与齐衡玉商议过好几回,总是要确保静双和落英会在婚后妥善珍爱容、碧两个丫鬟,才肯松口把她们嫁出去。

    齐衡玉既欣慰于婉竹的仁善,又生怕她手底下的丫鬟们会被她宠的肆无忌惮,乃至于奴大欺主。

    是以他便亲自解下了披风,一径坐到了罗汉榻上,一双冷厉的眸子扫过屋内所有伺候着的丫鬟们,并道:“姨娘待你们好,你们也要警醒着些当差,可不许辜负了她对你们的一片真心。”

    一番敲打让容碧等人悻悻然地跪倒在了地上,内寝摇床里正在玩着拨浪鼓的如清也转起了圆滚滚的大眼睛,朝着齐衡玉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

    婉竹剜一眼齐衡玉,又让唐嬷嬷把如清从摇床里抱了起来,并颇为幽怨地说道:“如清也不知是像谁,一见丫鬟们跪倒一片便高兴的不得了。”

    为此,她还狠下心数落过如清几遭,可偏偏她这女儿生了副七窍玲珑的心肠,每回她板下脸时,她都会在第一时间扯开嗓子嚎啕大哭,哭的婉竹心肠绵软一片。

    如今她还未满一周岁,混世魔王的性子已渐渐地显露出来。

    婉竹忧愁不已,私底下与关嬷嬷商论了几回,只道:“如清本就是庶女,若是性子再刁蛮任性几分,将来只怕不好寻亲事。”

    关嬷嬷却满不在意地一笑:“姨娘快别这般操心了,且不说咱们小姐年岁尚小,性子如何还瞧不出来。单说她是世子爷头一个女儿,这婚事便不会差。”

    今日婉竹又不可自抑地流露出几分慈母的愁心来,可齐衡玉却浑不在意地说:“她是你我的掌上明珠,将来只有人来捧着她的道理,即便她性子跳脱几分,也无伤大雅。”

    齐衡玉只有如清这一个女儿,自然视她如珠如宝,在她尚未满周岁的时候,便已经与康平王说好了儿女亲事。

    婉竹也知齐衡玉有这样的打算,康平王的独子自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若论身份地位她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怕康平王妃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孩子还小呢。总要等她及笄之后,让她自己点头才是。”婉竹如此说着,齐衡玉也欣然应允下来。

    夜幕渐深,两人闲话一阵后也上榻安歇,临睡前齐衡玉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杜丹萝,并道:“她这两日一直住在公主府。我打发人去请了她三回,她都不肯回来。”

    和离一事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辽恩公府树倒猢狲散,再没有人能做杜丹萝的倚仗。

    齐衡玉连一日都不想再拖延下去,为了让杜丹萝松口应下和离一事,甚至不惜开出了丰厚的条件,用于遣散和离的这些银子,定能保下杜丹萝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只是他开出的条件越诱.人,杜丹萝的心就愈发苦涩。

    她娘家遭劫,身为夫君的齐衡玉不但没有相帮,反而还在她最脆弱、最艰难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提出了要与她和离。

    她躲去公主府一是为了劝解疯魔了般的杜凤鸣,二也是为了避一避齐衡玉和离的迫求。

    寂寂深夜里,杜丹萝苍白着脸陪坐在莲花纹样的贵妃榻里,身旁的段嬷嬷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觑见她冷凝中染着忧愁的面容,便道:“世子爷已被夫人您劝下来了,陛下也松了口,总算是许了国公爷的尸首扶棺回京。”

    杜丹萝却是对影自怜,无端地便落下两行清泪,整个人被郁然的苦丧浸润的只剩几分喘息的气力。

    “人死了,这些身后名都是虚的。”

    一月前仍雄姿英发的爹爹如今却成了一股冰冷的尸首,她也从云端之上的贵女沦落成了罪臣之女。

    眼瞧着杜丹萝心绪委顿,段嬷嬷便也识趣地止住了话头,只给身后的月华使了个眼色。

    半刻钟后,盛装华服的锦犽公主赶来了杜丹萝所在的院子里,她私心里虽不甚喜爱杜丹萝过于清高的性子,可一进屋瞧见她单薄又瘦弱的身躯,心肠也蓦地一软。

    她说了好些话来安慰杜丹萝,可杜丹萝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愣愣地谢过了锦犽公主的好意。

    锦犽公主见状心里也闷闷的使不上来劲,到底是舍不得杜丹萝再自苦耗神下去,便道:“妹妹不该在这里伤心难过才是。本宫若是你,总要使尽所有的手段让暗害本宫家人的人付出代价来才是。”

    话音甫落,杜丹萝猛地抬起头,恰好撞进锦犽公主浸着灼烫热意的眸子里,她一时拿不准锦犽公主话里的深意,便愣在原地未曾答话。

    只是她不回应,锦犽公主却不想放过她,只苦涩般的一笑道:“你哥哥早已弄清楚了陷害辽恩公府的幕后黑手,只是怕你受不住,才不肯告诉你。”

    她的话点到为止,内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杜丹萝心跳如擂,一道凌厉的眸光便紧紧追随着锦犽公主,待理清楚了自己如潮般的思绪后,便问她:“是谁害了爹爹,害了我们辽恩公府?”

    她心里分明知晓答案,只是临到此刻还是不敢相信那人会这般无情无义。齐国公府与辽恩公府乃是世代的姻亲,说句同气连枝也不为过,他为何要置爹爹于死地?

    难道只是为了要与她和离?

    他当真厌恶她到这个地步吗?

    泪珠如雨便落下,几乎模糊了杜丹萝眼前的视线。

    而锦犽公主也叹息着对她说:“自公爹贪污一事闹出来以后,齐国公府便飞快地撇清了与我们的干系,也将旧日里一齐经手的营生壮士断腕般砍了下来,如此果决不像是一朝一夕的谋算。”

    “你哥哥早就起了疑,使了多方门路去探查,最后借着本宫的名义求到了御前总管跟前,那没根的人精不肯把话说明白,却也向你哥哥透露了些消息。”

    锦犽公主顿觉心口苦涩一片,她本是金枝玉叶,所嫁之人也是世家大族传袭爵位的世子爷,可一夕之内公爹倒台身死,辽恩公府被阖族抄家,她在旁的公主跟前也再也硬气不起来。

    她心里既恼恨又憋闷,如今知晓了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幕后黑手就是齐衡玉,便也索性把所有仇怨都归咎在了他一人身上。

    锦犽公主曾与齐衡玉议过亲,只是后来因一些原因而不了了之。时过境迁,她也为杜凤鸣生下了一儿一女,那些旧日里的渊源她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只是齐衡玉的所作所为实实在在地触犯了她的利益,若是不让他付出些代价,实在是难解锦犽公主的心头之恨。

    “本宫也与你哥哥商议过此事,虽不知齐衡玉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可他着实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妹妹你与其在这儿顾影自怜,倒不如咬着牙让他付出些代价来。”

    此时的杜丹萝已然泪流满面,这一个月里她生不如死,饱受折磨,这颗四分五裂的心就似被人攥紧了一般苦痛不已。

    她怨过自己的命,怨过陛下的薄冷无情,甚至还起了怨怼爹爹为何要贪污的念头。

    只是她从没有想过,会是齐衡玉亲手递上了捅向她的刀子。

    杜丹萝无法接受,情绪已然临近崩溃的界点,锦犽公主见此也点到为止,不再逼迫着杜丹萝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

    七日之后,齐老太太发了话,让秦嬷嬷领着几个有体面的婆子去公主府把杜丹萝迎回家。

    若是杜丹萝还要借故不回来,便索性一辈子都不要回齐国公府了。

    杜丹萝见状也不敢再拖延,得了秦嬷嬷几句好话后便悻悻然地回了家中。

    她照例去朱鎏堂给齐老太太请安,素白消瘦的面庞里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前段时日黯淡无光的眸子里也染上了熠熠的光彩。

    齐老太太冷着脸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觑了眼下首判若两人的杜丹萝,也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并道:“你还是我们齐家妇,总是住在公主府算怎么回事?你若是想长久以往地住在公主府里,索性应下和衡玉和离一事,我也不去管你。”

    杜丹萝弯下膝盖,朝齐老太太低头认了错,心里却在嗤笑着这老虔婆翻脸不认人的本事越来越精进了一些。

    从前辽恩公府未曾倒台时,即便齐老太太对杜丹萝再有不满,也绝然不会当着丫鬟婆子的面说出这样难听的话语来。

    杜丹萝被迫向齐老太太低头认错,只是脊骨却倔的笔挺,整个人也不再似前段时日那般阴郁难平,而是蛰伏已久、蓄势待发的虎豹一般,只等着她狩猎的时机。

    如今齐老太太也不把她这个失了母家的孙媳放在眼里,随意数落了几句后便把她撵回了松柏院里。

    *

    而此时的碧桐院却是一派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景象。

    翌日便是容碧和碧白一齐出嫁的日子,婉竹让婆子们关好门窗,在碧桐院里摆了六桌席面,供丫鬟和婆子们好生享乐一番。

    李氏听闻此事后也让朱嬷嬷来碧桐院凑了个热闹,并让大厨房蒸了一道茄丝细面和金泥枣糕,并一壶温好了的女儿红,一齐送来了碧桐院。

    齐衡玉得知碧桐院里开了席,便索性宿在了外书房习字,待到夜色入户的时候才赶回了碧桐院。

    今夜唐嬷嬷也饮了不少酒,被小丫鬟扶着去了寮房睡下。如清便宿在了婉竹榻上,小小的人儿却张大了手脚霸占了婉竹身旁的位置。

    姗姗来迟的齐衡玉戳了戳女儿浑圆的脸颊,似抱怨似无奈地说:“咱们的春宵就折在这小家伙的手里了。”

    婉竹剜了齐衡玉一眼,赧然地说道:“她难得和我们睡在一块儿,爷怎么还嫌弃起女儿来了。”

    齐衡玉哪里是嫌弃如清,只是因婉竹的一颗心都安在如清身上,他难免心生几分嫉妒而已。

    因怕再说下去会惹得婉竹不喜,他干脆上榻安歇,不再多言一句。

    *

    辽恩公府的事告一段落。

    杜丹萝在齐国公府内过起了隐居般的日子,除了她身边的段嬷嬷还时不时地去大厨房领膳食以外,满府内再也瞧不见松柏院内的伺候之人。

    婉竹心里觉得怪异,总是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之感。只是手边也寻不到一星半点的证据,便也只能撂下不提。

    齐衡玉办好了辽恩公府的这一桩差事,陛下龙颜大悦,私下里赏了他好些金银财宝,并许诺要在年末擢升他一级。

    只是他大义灭亲的举措瞒不过京城众人的慧眼,不少人在背地里议论齐衡玉的冷心冷情,并用这事攻讦着齐国公府未来的处境。

    “今日陛下能以雷霆手段铲除了辽恩公府,哪知明日会不会轮到齐国公府?”

    “什么贪污、什么罪名,全靠陛下的心意罢了。”

    齐衡玉却不听这样风言风语,且不说他有没有胆子去推脱陛下的吩咐,单说辽恩公犯下的罪孽,就不只是贪污那么简单。

    其中还有好些草菅人命、为权谋私的丑闻,只是陛下顾念着辽恩公府昔日的功劳,便把卷宗里的这些罪责抹了过去。

    且若不是齐衡玉在背后为辽恩公府百般斡旋,女眷们的性命如何能保的下来?辽恩公又怎么可能只被判下个流放的罪名?

    他问心无愧,便愈发不去搭理朝堂上的闲言碎语。

    *

    康平王知晓齐衡玉与婉竹重归于好,便挑了个齐衡玉休沐的日子,备着厚礼登了齐国公府。

    彼时的齐衡玉正抱着如清在内花园里赏花赏景,抬眼一瞧皆是春花烂漫的景色,如清穿了一身红彤彤的云锦小衫,搂着齐衡玉的肩膀咿咿呀呀的笑着。

    康平王被静双领着走进内院时瞧见的便是这样温馨的一幕,他立时抚掌大笑,潇潇洒洒地走到齐衡玉身前,对他说:“你这女儿可一点也不像你,瞧着这般清灵可爱,比我家那小子要讨喜多了。”

    说着,他便挑着手里的扇柄,轻轻戳了戳如清莹白的脸颊,并笑道:“小如清,快叫声公爹听一听。”

    齐衡玉却是板着脸把女儿往后挪了一寸,堪堪避开了康平王递过来的扇柄。

    康平王倒是爽朗一笑,催着齐衡玉去外书房陪他饮酒作乐。

    齐衡玉只好让唐嬷嬷她们抱走了如清,吩咐丫鬟婆子们好生照顾如清,这才与康平王一齐走向了外书房。

    一进外书房,康平王便背着手把这雅致的陈设布局点评了一番,回身见齐衡玉腰间别着两个绣艺精巧的香囊,便揶揄他道:“前几日哭丧着脸,如今倒是如沐春风。我倒是不知衡玉你是这样重情重义的一个人,怎得被个小女子耍的团团转。”

    齐衡玉瞪他一眼,懒得于他打嘴仗,只问:“你若是要说这样没意思的话,我可没工夫陪你。”

    康平王住了嘴,见齐衡玉神色肃正,便也调转了话头道:“你且留意一下杜凤鸣,我听小六说,他这两日总是出入平京坊。”

    平京坊是京内胡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杜凤鸣是纯正的汉人,怎会莫名其妙地出入此等地界?

    齐衡玉留了个心眼,预备着让暗卫们多打探些消息。

    康平王说完了正事,又笑着对齐衡玉说:“清河县主还是不愿意和离,你打算怎么办呢?”

    齐衡玉拢起了眉宇里的漫不经心,改换了一副肃然的模样,把博古架上的一纸药方扔给了康平王,他道:“我心爱的女子不能一直做妾,我的女儿也不能担上一个庶女的名头,她若是再不愿和离,就不能怪我无情无义了。”

    康平王略懂些岐黄之术,接过那药方一瞧,便见上头每一剂药材都是至寒至毒之物,寻常人服用两月便会药石无医,郁郁死去。

    他心中震烁,听着齐衡玉不似作伪的模样,愣了半晌之后才道:“你是当真的?”

    齐衡玉不置可否地一笑。

    康平王思索了一瞬后,眸光紧紧攥着齐衡玉不放,并道:“你可想清楚了,本朝还没有过把小妾扶正的例子,你这样做可是要受文武百官的弹劾,到手的玄鹰司司正一位也没了,你的大好青云路,难道就要葬送在一个女人身上?”

    齐衡玉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弊,且他也是深思熟路过后才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正要感念康平王的劝慰之语,西边支摘窗下却响起了一声猫叫,突兀的声响划破了点点寂静,也打断了齐衡玉的说话之声。

    作者有话说:

    杜丹萝要发疯了捏。

    推荐一本好看的完结文,我个人很喜欢,喜欢这个题材的宝宝可以收藏订阅一下。

    《别空山》静沐暖阳

    姜峤女扮男装当了几年暴君。

    叛军攻入皇城时,她麻溜地收拾行李,纵火死遁,可阴差阳错,她竟被当成乐伎,献给了叛军首领霍奚舟。

    姜峤捂紧马甲,计划着再次逃跑。谁料传闻中阴煞狠厉、不近女色的霍大将军竟为她破了例。

    红烛帐暖,男人摩挲着她眼角的泪痣,眸色暗沉,微有醉意,“今夜留下。”

    *

    姜峤知道,霍奚舟待她特殊,只是因为她那双眼睛肖似故人。

    无妨,他拿她当替身,她利用他逃命。

    两人各有所图,也是桩不亏的买卖。

    直到霍奚舟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情,还郑重其事地为允诺要娶她为妻,姜峤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作茧自缚——

    男主文案:

    霍奚舟的亲妹妹、白月光皆死于暴君之手。

    得知暴君死遁后,他当即决定北巡搜捕,手刃仇人。

    令他头疼的是,自己府上那位身娇体弱的宠婢,不忍数月分离之苦,竟非要与他同行。念她一片痴心,霍奚舟终于应允。

    数日后,暴君落入陷阱,霍奚舟第一次看清“他”的真面目。

    前不久还在与他商议婚期的女子,此刻被重重包围,面颊沾血,将一柄匕首狠狠刺入揭发者的心口……

    霎时间,霍奚舟的眼眸仿佛也被那抹血色浸红。

    原来,所有的柔善和爱慕都是装出来的。

    她对他,唯有利用。

    囚室内,姜峤脸色惨白,霍奚舟伸手在她的面颊上刮蹭着,眼神冰冷,“引诱我的那些手段,你用来算计过多少人?”

    【凶戾嗜杀的反贼将军VS求生欲强的心机废帝】

    造反的是他,帮她夺回皇位的也是他。

    拿着檄文声讨她的是他,替她洗刷污名的也是他。

    深爱的是她,所谓的白月光也是她。

    第75章 一更 如清中毒(上)

    像齐国公府这样偌大的宅院里养上几只野猫也是常有的事。

    康平王与齐衡玉并不把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朝堂之事,赶在日落黄昏前,康平王起身告辞。

    离去前, 他忧心忡忡地让齐衡玉多加小心, 内里的含义点到即止, 并不在人前透露出来半分。

    齐衡玉并不把区区一个杜凤鸣放在心上, 只吩咐张达等人寸步不离地护着婉竹和如清,不可再让歹人有可乘之机。

    而婉竹也第一时间召见了回京的张达,细问他金玉一事,张达拘谨地立在花鸟绘插屏之外, 恭声答道:“小人已处理好了她的尸首。”

    婉竹听后默了良久, 直到支摘窗外响起一阵恼人的鸟鸣声后,才自嘲一笑道:“这一世,我和她的主仆情分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解决了金玉这等心腹大患之后,婉竹便赏下了一锭金子, 以此犒劳张达的忠心。

    只是张达却躬着身子不肯受,还是关嬷嬷笑着劝他道:“姨娘赏你, 你就拿着。你差事办得好,拿多少银子都是应该的。”

    张达这才收下了那一锭金子。

    *

    三月里。

    齐容枝出嫁,因胡氏被齐老太太罚了禁足, 齐容枝所嫁的夫婿又只是个家境贫寒的秀才, 是以仆妇婆子们便也对这事不大上心。

    虽则胡氏咬着牙给齐容枝凑了六十八台嫁妆, 公中也补贴了一千两银子, 再加上齐老太太一些体己, 嫁妆也显得十分丰厚。

    倒是薛家送来的聘礼十分寒酸, 满打满算也只凑了十抬, 齐老太太脸上无光, 对齐容枝这个孙女愈发生了厌恶。

    齐容枝出嫁的前一日,各房各院的长辈和同辈们都要送去添妆的物件,连齐容燕也托府里的嬷嬷带去了一套红玛瑙头面。

    婉竹正与关嬷嬷、容碧等人商议着该送什么样式的玉钗作添妆礼,梳了妇人头的碧白却掩着嘴退到了一边,脸色惨白无比,瞧着十分骇人。

    关嬷嬷忙放下了手里的托盘,倾身上前替碧白抚背顺气,并问她:“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里吃坏了什么东西,怎么脸色瞧着这般吓人?”

    婉竹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忧心忡忡地望向碧白,见她果真苍白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息,便对张嬷嬷说:“快去把府医请来。”

    碧白慌忙摆手,顶着内寝里各人向她投来的担忧目光,便羞赧着脸答道:“姨娘,不必请府医了。”

    如今容碧和碧白都已嫁了人,在碧桐院内的身份也不只是丫鬟那么简单,还帮着婉竹料理了些账目上的棘手差事。

    所以容碧和碧白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几分。

    婉竹扫一眼碧白,见她仅仅成婚两月后,清秀的眉眼里便染上了几分妩媚之意,心里约莫也明白了些什么,便让关嬷嬷去私库里那些温补养胎的药材来。

    “新婚燕尔的时候最易有孕。这两日你多在家中休息,少往我跟前来伺候。”婉竹笑盈盈地说。

    这话一出,碧白的脸颊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容碧也欣喜出声道:“你竟这样快?”

    碧白窘着脸答道:“只是月事推迟了几天,还不一定呢。”

    虽则有孕一事并非十拿九稳,可因婉竹极为看重容碧和碧白,关、张两位嬷嬷也不敢再给她们两安排繁重的活计。

    翌日一早。

    婉竹便领着容碧和芦秀赶去了齐容枝的院子,送上添妆礼后便寻了个由头回了碧桐院。

    因齐容枝嫁的夫婿太过贫寒落魄,平素那些与齐国公府交好的人家也只是上门来走个过场,并没有诚心诚意祝福齐容枝婚事顺遂的意思。

    嫡女出嫁,胡氏总算是撤下了禁闭的处罚,她在花厅内与各家的贵妇小姐们相谈甚欢,面上装出了一副嫁女儿的欢喜模样,可心里却是哀叹不已。

    且有几个眼尖的贵妇还瞧见了胡氏眼下隐隐可见的乌青,连厚厚的几层脂粉都遮不住那深许的淤青,可见这段时日胡氏的日子过的有多举步维艰。

    “可要恭喜二太太您觅得乘龙快婿。这位薛公子虽出身简薄了些,可到底年纪轻轻便考取了个秀才的功名,将来高中后说不准便会平步青云,到时二太太您可有的福要享了。”与胡氏的交好的贵妇如此奉承她道。

    胡氏不过勉力笑笑,手里攥着的软帕都已被掌心的一层薄汗浸湿,只是靠着几分体面不肯在人前露出怯意来。

    一个时辰后,齐容枝被喜婆牵出了内院,胡氏坐在高堂上抹了抹泪,瞧着掩在红盖头下娉娉婷婷的女儿,心里满是不舍。

    当夜家宴。

    齐老太太陪着几个族老坐了主桌,李氏与胡氏等人坐在次桌,婉竹也罕见地抱着如清坐在了最角落的席面里,大房里的八小姐也由奶娘陪着坐在了婉竹身旁。

    婉竹在出门前已用了两三块鸡容酥,瞧着桌案上香气四溢的菜肴,却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只给如清舀了几勺虾仁蛋羹,拿了银勺小心翼翼地喂她。

    如清三两口便把那虾仁蛋羹吃了个干净,待她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再想像婉竹讨吃食时,婉竹却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昨儿因吃多了积食,可拉了两回肚子。今日再不许吃多了。”

    娘亲态度强硬,如清便撇了撇嘴装出一副要嚎啕大哭的模样,可见婉竹板着脸一脸严肃地凝望着她,小如清却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朝唐嬷嬷递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婉竹笑骂了一句:“真是人精。”

    唐嬷嬷也蹲下身子笑着对如清说:“嬷嬷也帮不了你,闹起肚子里也是会疼的。”

    这时一直在默不作声吃菜的八小姐齐容月终于忍不住心内的疑惑,偏头望向了姿容肃然的婉竹,问道:“姨娘为什么不给如清吃蛋羹呢?”

    婉竹回身一瞧,便见生的玉容雪姿的齐容月正鼓着腮帮子望向她,一时也忍不住弯起眉眼一笑,“八妹妹还会心疼侄女了。只是你这侄女肠胃比旁人孱弱两分,吃多了便要拉肚子。上一回闹得碧桐院一夜没熄灯,我可被她折腾坏了。”

    齐容月也已到了知礼懂事的年纪,她一边听一边点了点头,最后还搁下了手里的筷箸,作出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对如清说:“既然吃了肚子会疼,还是要少吃一些。等你以后身子好了,要吃多少东西没有?”

    一席话哄得婉竹和唐嬷嬷等人眉开眼笑,婉竹也上手揉了揉齐容月黑溜溜的双丫髻,因见她实在冰雪可爱,便把自己戴在手腕上的冰玉裂纹镯子褪了下来,松松垮垮地盘在了齐容月的手腕上。

    “八妹妹若是闲来无事,便多来碧桐院陪陪你侄女。再过个半年她也能咿咿呀呀地说上几句话来,正好能与你一起凑个趣。”

    婉竹说话时杏眸里掠过亮晶晶的柔意,衬着她姣美的容颜,周身上下还笼着一股馨香的芬芳之味,只冷不丁地让齐容月忆起了她早逝的生母。

    她早早地便没了姨娘,纵然李氏不曾苛待过她这个庶女,可因她人微言轻、无所依仗,也没少再细枝末节的地方吃上些苦头。

    单说婉竹赠予她的玉镯,便是她从没有见识过的好料子。

    齐容月从下人的嘴里听闻过婉竹受宠一事,可当她今日与婉竹坐在一块儿,瞧清楚了她比鬓发里的曜目金钗,身上穿着的名贵衣料,以及如此阔绰的出手,才知这受宠二字价值千金。

    “多谢姨娘。”齐容月朝着婉竹扬起一个欢喜的谢意,眼神中也没有半分躲闪之意,只是这样落落大方地收下了婉竹送来的玉簪。

    婉竹也从眼前齐容月倔强自怜的模样里瞧见了幼时自己的几分影子。都是一般的幼年丧母,只是齐容月出身齐国公府,总是要比她幸运两分。

    夜风寂寂,主桌上的齐老太太也被紫雨和秦嬷嬷等人搀扶着下了桌,婉竹越过影影绰绰的人群瞧见了正往她这儿看来的齐衡玉,莞尔一笑后也打算起身带着如清回碧桐院。

    就在她从团凳起身的这一瞬间,方才脸上还挂着几分笑意的齐容月却倏地拢起了笑意,洁白的额头上立时渗出了豆大成群的汗珠,只见她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肚子,好似是在忍受着一波波向她袭来的痛意。

    婉竹抱着如清,方才想越过齐容月身旁时,却见一向坐的笔挺的她忽然像被秋风拂乱根芽的杂草一般向后倒去,奶娘们飞身去扑,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齐容月已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让花厅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尚未离去的李氏率先瞧见了角落里的变故,一见齐容月倒在地上疼得连喘息都艰难无比的模样,她也是慌了神,忙让朱嬷嬷去请太医来。

    而齐衡玉已疾步走到了齐容月身旁,一把抱起了身形本就孱弱无比的妹妹,蹙着眉问她身后的奶娘,“八小姐这是怎么了?”

    奶娘们也被这等变故吓破了胆子,当即也只敢颤颤巍巍地回道:“八姑娘晨起时还好好的,刚才还和婉姨娘有说有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倒在了地上。”

    婉竹忙伸出手去探齐容月的鼻息,瞧了一眼她身前未尝一口的杯盏,再把眸光挪移到了今夜齐容月吃的最多的虾仁蛋羹之上。

    一道令她通体胆寒的猜测袭上心头。

    随着齐衡玉怒意凛凛的发问声落地,唐嬷嬷怀里的如清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嘴里还吐出了些白沫汁,小小的人儿脸颊胀的青紫无比,晶莹的泪珠不断地往下落。

    李氏这才意识到了此事的危重性,忙吩咐人去递帖子请太医,又让婆子们把宾客都挪去了厢房,立时熬了黄连汤来让她们服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76章 二更 如清中毒(下)

    花厅内忙成了一团乱麻。

    提着药箱赶来的府医先为病势严重的齐容月看诊, 把了脉之后便见那府医脸色灰败不安地说道:“八小姐是中了毒,如今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这毒种来,要想保命还是要先施诊放血才是。”

    这时齐老太太也得了信, 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花厅, 一进屋便瞧见了齐容月人事不省的可怜模样, 堵在心口的这一口郁气险些没有提上来。

    李氏见齐容月和如清都遭了劫, 一颗心好似被火烧般焦急不已,立时让朱嬷嬷去把家宴掌勺的那些厨娘们唤了过来,并道:“到底是谁起了这样歹毒的心思,竟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齐老太太摆了摆手, 先让婆子们把各房各院的门窗锁紧, 又嘱咐那些族老和姻亲们不要轻易外传此事,等到鲁太医赶来齐国公府后,齐容月已被割破了臂肉,放出了满满一杯的淤血。

    奶娘们围在她榻边抹泪, 齐衡玉非但要担心妹妹,还要为了女儿的状况悬心, 又想到是家宴上的菜肴出了问题,心里又怒又恨。

    他甚至不必费心去查,就知晓会是谁做出泯灭人性、肆无忌惮的阴毒之事来。

    待静双走进厢房内室, 蹙着眉向他禀告:“老太太已查清楚了, 这三桌里唯一不同的菜色便是那一碗虾仁炖蛋, 吃了最多蛋羹的八小姐中的毒最深, 如清小姐的状况还好些。”

    可即便如此, 如清还是因吃了几个蛋羹而上吐下泻了个厉害, 她本就体弱多病, 如今中了一场毒之后又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怎能不让为人父母者伤心心痛?

    “是谁下的毒?”齐衡玉勉力压抑着心内的怒火,既不愿做武断断案的昏官,便总是要寻到切实的证据后,才能让杜丹萝以命偿命。

    静双觑了眼齐衡玉阴冷的面色,烛火影绰,昏黄的底色遮不住齐衡玉怒意凛凛的戾气,他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不必用严苛的诘问声来彰显他心中的愤然,单单递过来一个凌厉的眼风,便让静双打心底里惶恐了起来。

    非但是齐衡玉认定了下毒的幕后黑手就是杜丹萝,连齐老太太、李氏、胡氏也如此认为,齐老太太也恨毒了杜丹萝,只恨不得立时把她乱棍打死才好。

    李氏更是心疼着齐容月和如清,背着人时把杜丹萝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几百通。

    胡氏也恼怒着杜丹萝不讲章法的疯狂举措,她什么时候下毒不可以,怎么非要挑齐容月出嫁的日子,若是传到外头人的耳朵里,对齐容月的名声没有半分利处。

    只是那厨娘在齐老太太的严刑逼供下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只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推说她不小心在虾仁炖蛋里洒了点麻毒散,这是无心之失,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下毒暗害主子们。

    齐老太太如何逼问这婆子,她也反复推说这几句话,一来二去之间,齐老太太也没了耐心,只挥了挥手让人把这婆子拖了出去,轻描淡写地说道:“她戕害主子,即刻杖杀。”

    而此时的婉竹也正抱着如清在厢房内踱步来回,怀里的女儿哭闹不已,另一边的丫鬟和奶娘们也在熬煮着鲁太医开好的解毒药方,小如清肚子胀痛的厉害,哭得满脸是泪,嗓音也渐渐地沙哑了起来。

    婉竹心疼的不得了,等唐嬷嬷端着泛着热气的汤药进屋时,她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湿,泪意不可自抑地爬上她的眼角。

    容碧瞧了心疼不已,眼见如清这般幼小的孩童也遭受了此等凌迟般的折磨,一时也忍不住落泪道:“祸不及婴儿,她再怎么恨姨娘,也不能对清姐儿下手。”

    婉竹何尝不想生剥了杜丹萝的皮,她抹了抹泪,哄着如清喝下那一碗苦药之后,又抱着如清在屋内踱步了一阵。

    待到半个时辰后,如清止住了哭闹,伏在婉竹肩上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心中的大石才算是真正地落了地。

    这时外间已更深露重,身处厢房的婉竹并不知晓花厅那里的动静,她让关嬷嬷去打探消息,关嬷嬷也面露难色地不肯前去。

    婉竹倦极,便问道:“嬷嬷有话就直说。”

    关嬷嬷瞧了眼脸色煞白、双眸红肿的婉竹,只在心里揣度了一番措辞后,便对她说:“姨娘,老太太已杖毙了大厨房里的汤婆子,嬷嬷我去前院打听了好几番,连紫雨姑娘那里都问了,老太太好似是不想再追究下去,这事就到汤婆子那儿结束了。”

    话音甫落,婉竹根本克制不住心内的怒意,她倏地一下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横眉竖目地追问关嬷嬷:“都差点闹出了人命。月姐儿和清姐儿都是老太太的子孙,她就能眼睁睁地瞧着那毒妇暗害她们吗?今日是在菜肴里下毒,那明日呢?后日呢?”

    婉竹自住进碧桐院,成为齐衡玉的妾室后,便一直守着规矩和礼教,面上做出一副谨小慎微、不争不抢的模样,待丫鬟婆子们也十分和顺,从不打骂责罚。

    进门两年,她还是头一次以如此直白地方式宣泄自己的不满。

    因她这一刻忘了身份的尊卑,忘了齐老太太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活佛,她只一心惦念着自己的女儿,只想为自己的女儿讨一份公道。

    关嬷嬷听了心里难受不已,只能温声安慰婉竹道:“姨娘别灰心,兴许世子爷会为如清小姐讨回公道,您再等一等就是了。”

    话音甫落。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嬷嬷却是罕见地搭了腔,哀叹一声后说道:“方才紫雨姑娘也和奴婢耳语了一阵,她素来最得老太太的信任,奴婢略多问了她几句,她便语重心长地说:‘嬷嬷快回去劝劝你们姨娘吧,可别再来前院打听这事了,宫里的人不想让清河县主死,老太太也不敢处置了她。’”

    一席话砸的婉竹头晕脑胀,她虽不懂朝政,却也知晓近段时日辽恩公府所出的变故,君恩易变,却还要在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面前显出几分仁慈来。

    所以保下杜丹萝的命,兴许也是为了保住皇家的颜面,不让外人议论着皇家的冷血无情。

    想穿了这一点的婉竹讷讷地坐回了扶手椅里,她自嘲般地一笑,扬不动重如千斤的嘴角,只能僵着脸与张嬷嬷说:“改日替我去谢谢紫雨,多谢她提点我一场。”

    婉竹就这样孤零零地陷在了座椅之中,分明外里瞧着是个插金戴银、锦衣玉服的贵妇模样,可神色却委顿难堪的厉害,由冷冰冰的金石所衬,反而衬托出几分别样的孤寂来。

    关、张两位默默面面相觑了一番,容碧等丫鬟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好在如清没有了大恙,也算是上苍保佑。

    而周身笼在无边阴霾里的婉竹却是连这样的心思也不肯起,她只觉得平日里的宠爱和地位虚的像一缕抓也抓不住的青烟。

    纵然杜丹萝母家败落,她也一而再而三地使出阴毒的招数来暗害她和如清,可她却仍是没有资格将她拉下马来,只能憋屈地忍受着她层出不穷的算计。

    金石在身,虚名在外,却仍是半点不由人。

    婉竹只是想着如清受了的这一场苦痛与磋磨,心中便痛伤到了极点,比慈母之心还要再易碎的是齐老太太偏袒杜丹萝的态度。

    这寂冷的夜里,她无法再用那些好听的话来劝慰自己。她只知道,如清若是多饮一些蛋羹,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未可知。

    她女儿的一条命,连杜丹萝的一层皮都伤不了。

    何其讽刺,何其现实。

    正当婉竹万念俱灰的时候,外头又走来了个眼生的婆子,不等关嬷嬷出声询问,便哭着嚎道:“八小姐夭折了。”

    这道尖利的嗓音好似一道惊雷一般划开了夜色的宁静,也终于照出了这内院乌糟糟的模样来。

    婉竹愣在原地,两行泪倾注而落,连容碧和关嬷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怎么也想不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八小姐会香消玉殒。

    厢房静悄悄的厉害,各处廊角和院落里也只回响着那婆子的哭泣之声。

    婉竹颤颤巍巍地起身,心里明白齐容月是为她的如清挡了劫,若不是如清前几日闹肚子,她决计不会让如清只吃那两口蛋羹。

    如清无辜,齐容月难道就是罪有应得?

    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在府里谨小慎微地活着,也不曾暗害过谁,却在一场杀人于无形的算计里没了性命。

    婉竹头疼的厉害,身子如破败的秋絮一般要像一侧倾倒过去,容碧等人都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搀扶住了她。

    婉竹重又坐回了扶手椅里,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缓缓地顺气,待到那一股窒息般的憋闷感退去以后,满是泪花的眸子才渐渐收起了泪意,只循着本心变冷变硬。

    她说:“去开我的私库,把世子爷上回给如清盘下的铺子契书都拿来。”

    容碧不解其意,却见婉竹发了狠,将头上、手腕上的金钗一并褪下,并道:“这事靠不了别人,只能靠我自己。”

    “姨娘想做什么?不妨等世子爷过来后再做定夺,您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不能与那些人硬碰硬啊。”容碧忧心忡忡地说道。

    她不曾言明那些人指的是谁,或许是杜丹萝,又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齐老太太。

    而婉竹的心浸在苦药汁里久了,痛的麻木后也少了那些瞻前顾后的疑惑,她瞧了容碧一眼,粲然般亮起了眸光:“世子爷将要升官,他也必然不会在这时违拗宫里贵人的吩咐。要想让杜丹萝死,只能靠这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杜丹萝就要下线了捏。

    第77章 只有一更(停电了) “给杜丹萝留个全尸。”

    婉竹在这一头不顾一切地要让杜丹萝付出代价, 在前院与齐老太太周旋的齐衡玉也是铁了心地要了结杜丹萝。

    齐老太太端坐于上首,绷着脸规劝齐衡玉道:“杜丹萝如此恶毒,祖母也是恨毒了她, 只恨不得亲手拿了锁链绞死她才是。可陛下这两年疑心越发重了, 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触了他的逆鳞。”

    如今正是玄鹰司司正一位唾手可得的时候, 齐老太太顾念着大局, 绝不肯在这个时候发落了杜丹萝。

    而底下坐着的齐衡玉却面色冷凝如冰,既不回答齐老太太的问话,也不肯接过秦嬷嬷递来的茶盏,修长的指节正倒扣在红漆木桌案上, 不轻不重的声响回荡在偌大的屋舍之内。

    齐老太太抬起疲意满满的眸子, 瞥了一眼下首的齐衡玉,见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地上的缠枝连茎青砖瞧,心里一半慨然一半无奈。

    她了解自己的嫡长孙,也明白他要与杜丹萝和离的迫切之心, 只是时局压人,她们齐国公府没有选择的权利。

    齐老太太心肠千回百转, 正欲开口再劝慰齐衡玉一番时,外间的东珠却火急火燎地走进了内室,莹白的额头上布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老太太, 不好了。”

    东珠话音里染着浓浓的哽咽, 不等齐老太太问话时, 便已泪如雨下。

    “方才八小姐的奶娘来报, 说八小姐……八小姐晕厥了过去, 鲁太医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到底是抵不住那唬人的毒势, 八小姐如今已没了气息。”

    话音甫落, 齐衡玉已从扶手椅起了身,方才还能显露出几分淡然的面色里已溢满了彻骨扯痛的怒意。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冷声质问着东珠道:“方才鲁太医不是说八小姐已无恙了吗?怎么好端端地又没了气息?”

    话落,齐老太太也险些抵不过那满山似海而来的伤意,白着脸对秦嬷嬷说:“快扶我起来,去芍药院。”

    芍药院便是齐容枝的院落,此时夜色入户,芍药院内却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的廊道上不知挤了多少来看热闹的婆子。

    齐老太太与齐衡玉前后脚现了身,这才惊飞了这群看热闹的下人,隔着老远便听得李氏尖利的嚎哭声。

    齐老太太双膝一软,幸而身后的齐衡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你爹爹是个糊涂东西,只宠爱家庙里的那个狐媚子。你娘倒是个贤惠极了的好妻子,将衡玉你养的齐齐整整,对燕姐儿、月姐儿这两个庶女也十分厚道。”

    齐老太太缓过气后,便攥紧了齐衡玉的臂膀,哀哀戚戚地说道。

    此时此刻,她意有所指般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不仅仅是为了夸赞李氏,更是想当着齐衡玉的面直白地显露出对杜丹萝的厌恶来。

    只是齐衡玉已听不进去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术,此刻他只担心着齐容月的状况,便一力搀扶着齐老太太往屋内走去。

    而这时的李氏已趴伏在齐容月的榻边,声声哀切地落泪,几个自小伺候齐容月的奶娘也哭的几近晕厥过去。

    整个内寝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暮然。

    齐衡玉跨过门槛之后,从李氏的衣角缝隙里瞧见了床榻上盖着白布的齐容月,霎时被一股接踵而来的痛意席卷了五脏六腑。

    烛火摇曳,他疑心是自己眼花瞧错了,便往前走了一步,偏了一个身位,正巧能让拭泪的李氏瞧见他的身影。

    李氏忙从榻边起身,也不管齐老太太是否就在齐衡玉身后,只上前期期艾艾地攥紧了他的袖摆,泪如雨下般说道:“你八妹妹玉雪一般的人物,对长辈们孝顺、对下人们和善,从没有与人红过脸的,怎么就偏偏遭了这样的劫?”

    李氏不懂朝堂之事,她只知晓杀人偿命的道理,既是杜丹萝下毒戕害月姐儿和如清,她就该付出代价来。

    许是因李氏的哭声太过凄厉,齐老太太本就郁愁满满的心愈发如浸在冰水里一般苦涩无比,她瞥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李氏,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放过杜丹萝这样的话来。

    月姐儿虽只是个庶女,可却也是他们齐国公府的血脉,平日里总是谨小慎微,不曾像齐容枝一般作威作福、闹出不堪的丑事来。

    且每逢暑热严冬,齐容月总会熬几个大夜亲手为齐老太太缝制扶额和护膝,知晓她年迈觉浅,便总趁着天不亮的时候赶来朱鎏堂与她请安。

    大房二房的女孩儿中,齐老太太最心疼的便是齐容月,可谁曾想这个最懂事的孙女会以佌戏谑的方式死去。

    下毒而死。

    且幕后黑手还是她的亲嫂嫂。

    齐老太太摇摇头,本就佝偻着的身子愈发显得颤颤巍巍的厉害,鲁太医上前要向她行礼,可凑近一瞧觑见了齐老太太面如金纸般的脸色,只道:“老太太可要保重自身。”

    “劳烦太医跑这一趟,我这孙女可还有的救?”齐老太太分明瞧见了鲁太医脸上的难堪,却仍然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殷切的询问鲁太医。

    而鲁太医却堪堪避过了齐老太太的问话,只讷然地摇了摇头,以最遗憾的方式宣告着齐容月病势的回天无术。

    齐衡玉僵着身子立在内寝中央,安抚好了李氏,便朝着榻前走去。

    一见他靠近,奶娘们便含着泪揭开了盖在齐容月身上的白布,也好让齐衡玉能瞧上她最后一眼。

    昏黄的烛火如层叠起伏的山峦一般压在了齐衡玉身前,让他艰难地攒动着眸子,把齐容月了无生气的面容印在了心间。

    他一向都知晓自己两个庶出的妹妹都是乖顺胆小的人,循规蹈矩的活了这十来年,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谁曾想却死在了一碗掺着剧毒的蛋羹之中。

    顷刻间,齐衡玉无力抵抗心中彻骨的哀意,便转身疾步走出了内寝,并对静双说:“你去守着婉竹和如清,若如清有什么不好,立刻来向我禀告。”

    静双低头应是。

    清辉般的夜色攀腾般地爬上了树梢,齐衡玉不点一盏灯笼,只循着本能朝松柏院走去。

    他背影决绝又冷厉,恍如从地狱里走来的罗刹恶鬼。

    *

    此时的松柏院已熄了灯火。

    杜丹萝换上了旧日里最爱穿的那身寝衣,挽了个松松垮垮的流云鬓,遣退了所有伺候她的丫鬟和婆子,就这样坐在屋内明堂前的玫瑰纹扶手椅里。

    她有意不让丫鬟们点灯,任凭自己身处在无边的黑暗里,兴许是这样既然独处的日子过的久了,她一点也不觉得苦痛,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恍然的闲适之感。

    空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松柏院那扇紧紧闭阖的被人从外头推了开来,杜丹萝所坐的位置正巧直对着院门的方向,来人瞧不见她,她却能靠着莹洁的月色瞧清来人的面容。

    身影英武挺阔,步伐稳中有快,一如当初在草长莺飞的猎场疾驰着像她奔来的少年那般的俊秀朗逸。

    只是四年的时间早已让一切变得物是人非。

    她与齐衡玉爱恨交织,因牵扯上了父母之仇,再浓再热切的爱也化为了深许的恨。

    “世子爷。”

    杜丹萝冷不丁地开口,让刚迈步走进正屋的齐衡玉顿了顿步子,他循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向了杜丹萝,却也只能望见一簇簇的黑暗。

    齐衡玉不知是怎么才能按捺住心里即刻就要杀了杜丹萝的念头,而是稳步朝着她走过去,直到两人之间只留下一寸多的距离后,他才停下了步子。

    “杜丹萝。”他冷笑一声,自上至下的睥睨着杜丹萝,不欲去问杜丹萝为何要下毒,也不想多费口舌地去探听她下毒的理由。

    这场彻头彻尾都是错处的婚事早就该到头了。

    “若你应下和离一事,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齐衡玉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飘入杜丹萝的耳畔,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决定了杜丹萝的死像,就仿佛从没有把杜丹萝当成妻子看待过一般。

    纵然杜丹萝早已瞧明白了齐衡玉的冷血无情,可亲耳听见他不留半点情面的处置,一颗心仍是震颤的厉害。

    她勉力一笑,炯炯又冒着森然的眸子正紧盯着齐衡玉不放,只听她冷笑着说道:“你不敢让我死,也不敢休了我。比起女儿的命,你还是更在乎齐国公府的名声和你的官职。齐衡玉,你也只是个懦弱的小人罢了。”

    两人赤诚相见,不惜以最怨毒的话来攻讦对方。

    齐衡玉怀着深重的恨意,并不愿在此时与杜丹萝多费什么口舌,他偏着头望向了支摘窗的方向,凝结在一块儿的眉目终于得以舒展。

    待听见了一声鸟鸣般的啼叫声后,他又转头望向了杜丹萝,告诉她:“那首《桃花吟》并非出自你之手,从一开始,你就骗了我。”

    这话如一道惊雷炸的杜丹萝久久发愣,好半晌才把一颗心挪移回了肚子里,便听齐衡玉不疾不徐地说道:“你骗了我一回,我害了你家人,也算是两清了。”

    “怎么可能两清?”杜丹萝再不能装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不可自抑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裹着恨意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齐衡玉,翻涌着怒意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纵然你宠妾灭妻,纵然你的心里没有了我这个正妻。可你怎么能害死我爹爹?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齐衡玉,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说罢,杜丹萝便从袖袋里拿出了早已备好的匕首,趁着齐衡玉没有防备之际,便朝着他心口一侧狠狠地刺了过去。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杜丹萝对齐衡玉的满腔恨意已然成了仇恨的养料,再由哥哥嫂嫂的劝语一浇灌,恨意便倏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不是无脑哈,他做好了准备要烧死杜丹萝。

    既能搪塞皇家,又能解决了她。两全其美。

    写到一半停电了。

    没办法了只能一更。

    第78章 一更 婉竹再次怀孕。

    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到末尾, 却是以齐衡玉胸膛里不断滴下血珠作为了结。

    锋芒毕露的刀刃不仅刺破了齐衡玉的皮肉,也在力的反噬下震疼了杜丹萝娇嫩素白的柔荑。

    她迎面直视着齐衡玉,觑见他被刺了一刀后漆黑无比的瞳眸, 和不断滴落在她手背上的血滴, 终是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把匕首往前送了一厘, 与恨意交织的泪水夺眶而出。

    “齐衡玉, 你该死。”

    如果不是他,辽恩公府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如果不是他,爹爹一世英名又怎么会毁于一旦?

    她阖该是身份尊贵,如珠似玉的清河县主, 绝不该与罪臣之女扯上什么联系。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一夕之间辽恩公府成了满京城的笑话,她这个清河县主也只剩个装腔的空壳子。

    鲜血如注般涌出,齐衡玉体悟着胸口处漫上来的刺痛之感,旋即便大力地推开了杜丹萝, 将那未伤及要害的匕首拔了出来。

    他神色稳稳当当的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半点痛意一般。

    杜丹萝重重地摔在了扶手椅里,一侧的头正巧装在了桌案的边角, 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却见齐衡玉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正屋。

    她无声地落泪,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斥满了茫然的无措。

    直至正屋的屋门被疾步离去的齐衡玉狠厉地阖上, 整个空荡荡的屋舍再度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着。

    杜丹萝愈发觉得脑袋昏胀无比, 神色滞愣的仿佛失去了生气。

    她长年累月地与黑暗为伍, 此时似乎也能透着这黑黝黝的昏光瞧清楚屋子各处透着奢华富贵的陈设。

    富贵逼人又冰冷的没有鲜活之气的陈设。

    就和她一样, 早已融不入这偌大的齐国公府里。

    她只是个连匕首都不会使的弱女子, 刺向齐衡玉的这一刀, 并不为了夺他性命, 也只是想割断这四年的所有情爱罢了。

    此刻的杜丹萝连从扶手椅里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寸寸地心口凌迟般的痛意。

    不多时。

    支摘窗的方向烁起了些光亮,而是再是一股涩然的炭焦味。

    她陡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却迟迟没有挪动自己的身子。

    漫天的浓烟已从支摘窗和门扉的缝隙里飘入了屋内,杜丹萝从昏昏沉沉的状态寻回了些理智。

    她迟钝地望向了窗外的焰黄花火,脑海里闪现了自己这荒唐又无趣的半生。

    从年少时花灯节被拐子拐走后,她的人生就沾了腌臜的污点,后来成亲嫁人,与齐衡玉活成了一对怨侣。

    再到最后,辽恩公府家破人亡。

    浓烟无孔不入般地钻进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杜丹萝尚留几分清明的意识也渐渐地开始发晕发胀,直到她无力抵抗心中的憋闷之感。

    人也如落败的柳絮一般陷进了扶手椅里,在仅剩最后一丝意识时,她自嘲般地一笑,而后便紧紧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

    如清睡熟之后,婉竹便与唐嬷嬷、关嬷嬷等人拿了厚厚的大氅裹了她,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回了碧桐院。

    这时静双亲自过来询问如清的状况,婉竹见状忙让容碧端了一碗热茶给他,并道:“如今已睡熟了,晚上不知还会不会发作。”

    眼瞧着如清面露忐忑不安之色,婉竹也叹着气问:“八小姐那儿怎么样了?”

    静双摇摇头,只叹道:“院里围了一大堆人,连夜要准备棺椁和丧幡,下人们都怨声载道,老太太又发了一场火。”

    话音甫落。

    婉竹便朝着静双招了招手,等他凑近了几步后才说道:“爷去了何处?”

    静双摇摇头,只道不知。

    婉竹见他一脸的疲惫,便也不再过多的追问,只让容碧陪着他去耳房歇息,她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清,在罗汉榻上坐了一会儿,便听外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婉竹立时从罗汉榻里起身,便见齐衡玉已踩着夜色而来,他步调蹒跚,推开屋门时的动作有片刻的迟钝。

    屋内伺候着的丫鬟们忙举起灯盏为齐衡玉照明来路,婉竹也倾身朝他走去了两步,待离得近了些后,才瞧见他胸口血迹斑斑的伤痕,以及他苍白到失去血色的面庞。

    婉竹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掌,取了帕子替他捂住血肉模糊的伤口,并颤抖着语调问他:“爷这是怎么了?”

    齐衡玉在赶来的碧桐院的路上已瞧见了东边若隐若现的天光,心里渐生出些痛快的滋味,只是想起八妹妹的惨死,这点痛快又化为了细细密密、无孔不入的哀伤。

    屋内的丫鬟们俱都苍白着脸不敢说话,婉竹忙吩咐关嬷嬷去把鲁太医喊来,齐衡玉却摆了摆手道:“不必这般兴师动众的,拿金疮药来止一止血就好。”

    他在玄鹰司当差四年,大大小小的伤受了无数,从不曾有一次像今日这般云淡风轻。

    婉竹也从齐衡玉格外冷淡的态度里瞧出了些端倪,她按捺住心头的疑惑,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齐衡玉的衣衫,敷上一层止血的金疮药后,才遣散了所有伺候的丫鬟。

    待空旷的寝屋里只剩下婉竹与齐衡玉两人后,她才出声问齐衡玉:“爷是去了夫人的院子里?”

    出口的虽是问话,可水凌凌的明眸里却尽是笃定的意味。

    齐衡玉点了点头,愈发笃定了婉竹心中的猜测。

    她以为齐衡玉会与齐老太太一样为了齐国公府的权势和地位,再一次饶恕着杜丹萝肆无忌惮的阴狠行径。

    她也以为八妹妹的死和如清受的苦对享惯了权势地位的贵人们来说不算些什么,在皇权的威慑之下,一点忍让和委屈实在是无足挂齿。

    可此刻的齐衡玉负伤而来,分明是与杜丹萝起了争执,甚至于他胸口处的伤也是拜杜丹萝所赐。

    齐老太太可以不在乎八妹妹,也可以对如清的病势视若无睹,可她不会放任别人伤害她最在意的嫡长孙。

    婉竹本是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要让杜丹萝血债血偿,谁曾想齐衡玉会在这等时候递了这样大的把柄过来,婉竹的心热切地跳动着,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与齐衡玉说:“八妹妹着实可怜,清姐儿也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若换了从前,兴许婉竹还会为了扮演贤良柔雅的女子而替杜丹萝说几句好话,可自从齐衡玉识破了她的真面目之后,她便也懒得再装模作样。

    齐衡玉一人陷在纷杂的思绪之中,侧身瞧见了内寝的床榻里如清小小娇娇的身影,便道:“八妹妹的丧事有老太太把关,必会替她办的风风光光的。至于如清,等杜丹萝死后,她就是我的嫡长女,再不会有人让她受任何委屈。”

    婉竹分明听出了齐衡玉话里的深意。她不是没有想过扶正一事,可一来京城里大多数的人都对妾室扶正一事讳莫如深,二来齐老太太又是个严苛周正的性子,必不会容许此事发生。

    所以纵然她的心攒动着要向上攀腾,嘴上却还要苦涩一笑道:“但愿爷娶进来的继室能对清姐儿视如己出。”

    或许是今夜的变故让婉竹心生疲惫,她学着往昔乖巧柔顺的模样说出了这样以退为进的话语,可殩着火苗的眸子里却显露出几分熊熊的不忿来。

    齐衡玉收回目光,将婉竹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伸出手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甚至险些将她紧贴到了受着伤的胸口,他漆色的瞳仁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熠熠生辉,光亮里隐隐掠过两分真挚。

    他说:“我说过要把你扶正,又哪里会有别的继室?”

    婉竹缩回了自己的皓腕,极尽小心地不去触碰齐衡玉的伤口,因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一时也没有逃避退却的余地,只能迎着齐衡玉的视线,答道:“爷说的话,妾身自然相信。”

    齐衡玉俯身在婉竹莹白的脖颈里轻咬了一口,虽只用了两成的力道,却还是疼的婉竹身子一哆嗦,嗔怪般地说道:“爷是属狗的不成?”

    “若你下回再口是心非的说谎,我便咬的比这一回还要重些。”齐衡玉眸中含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婉竹只觉得今夜的齐衡玉格外的阴晴不定,便也收起了与他周旋的心思,只趴伏在他肩头软声问他松柏院内发生了何事。

    齐衡玉将他与杜丹萝对峙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婉竹,末了不忘说上一句:“那首《桃花吟》的事我已经知晓了。”

    话音甫落。

    婉竹却是猛地直起身子,蹙着柳眉问齐衡玉:“莫非三荣奶奶又去寻了爷?”

    齐衡玉不置可否地一笑,他虽对族里这位打秋风的婶子没什么好印象,可单说《桃花吟》一事,若不是这位婶子告诉了他一切,他只怕到死都要被蒙在鼓里。

    当年年少情热,他真心仰慕着杜丹萝的才气,婚后虽觉得她过分清傲冷艳,与诗里雅致别趣的意蕴不符,却也没有往别处细想。

    直到四年光阴虚度,他与杜丹萝之间的夫妻情分消磨的只剩恨意。

    “你早知道了这事。”齐衡玉换了副笃定的语气,忍着胸膛处的痛意,将婉竹抱得更紧了几分,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疲惫,“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妾身明白爷在外当差不易,处置辽恩公府一事也是身不由己,皇权在上,爷没有选择的余地。老太太派紫雨来提点过妾身,妾身也不想在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候让爷多增烦忧。”

    婉竹说罢,便也从齐衡玉的怀里起了身,眼瞧着床榻上的女儿呼呼大睡,不似被病痛折磨的模样,这才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

    夜已深。

    齐衡玉也不再为了杜丹萝那儿的事劳神劳思,洗漱一番后,他便与婉竹一起宿在了罗汉榻上,两人相拥至天明,天刚蒙蒙亮时被如清嚎破喉咙的嗓音吵醒。

    婉竹率先睁开了眼睛,不必唐嬷嬷和容碧等人忙活成一团,她先凑到床榻前把哭得满脸是泪的如清抱进了怀里,又吩咐容碧:“去请鲁太医来。”

    因昨夜太过慌乱,齐老太太又因齐容月的死郁郁不堪,鲁太医便索性住在了齐国公府上,此番容碧去请他,不过费了一刻钟便领着鲁太医回了碧桐院。

    此时的齐衡玉也已悠悠转醒,耳畔萦绕着如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他的心如坠寒窟,冷凝的面色里隐现几分勃然的怒意。

    鲁太医忙放下药箱进内寝里为如清看诊。

    齐衡玉在外间焦急地踱步,忽而见静双正鬼鬼祟祟地立在廊道上,时不时向他投来一道探究的目光。

    他便板下脸,喝道:“在外头乱晃什么?还不快找个地方坐下。”

    静双哭丧着脸走进了屋内,觑一眼齐衡玉阴寒凛凛的面色,忖度再三后仍是说道:“爷,松柏院那儿传来了消息。”

    齐衡玉凝结着郁气的眉宇微微一松,整个人周身上下笼着说不出的烦躁,这也让静双说话时愈发胆战心惊,好半晌才说:“昨夜里松柏院内火势虽大,兄弟几个都守在院外,也不许让人救火,可那位姓段的嬷嬷却拼死把夫人背了出来,老太太瞧见了东边的火光,也派人赶了过来。”

    这话的意思便是杜丹萝还好端端地活着,这场大火至多只让她受了些皮肉伤。

    此时,屋内如清痛苦不堪的泣声仍旧此起彼伏般地飘入了齐衡玉的耳中,单单只是听着如清凄厉的哭声,就可以想象到此刻她受着的是怎样凌迟般的苦痛。

    他的女儿尚且不满一岁,却要因杜丹萝心狠手辣的行径遭受此等苦痛。

    为人父母者如何不伤心气恼?

    恰在这时,前院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丧音,伴随着几道凄厉的哭声,天边也炸出了一道惊雷。

    八妹妹无辜身死,如清尚在忍受余毒折磨。

    偏偏杜丹萝还保下了自己的那一条贱命,恼怒到了极点的齐衡玉克制不住想要生吞活剥了杜丹萝的念头,当即便一把推开了静双,随后往碧桐院外走去。

    幸而静双死死地上前拦住了齐衡玉,知晓他是要赶去朱鎏堂与齐老太太理论,便道:“爷且等一等吧,老太太昨夜咳了大半夜,身子也已成了强弩之末,您若是在此时与她争吵,只怕是会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话音一落,齐衡玉的面色总算和缓了两分,便听静双继续说道:“且奴婢已亲自去松柏院打听过了,夫人虽保下了一条命,可吸了那么多黑烟进去,瞧着也不大好。”

    他这话说的略微委婉了些,双菱亲口与他说的是:“夫人醒来后就呆呆愣愣的不说话,整个人和痴傻了一般没有了精神气。”

    若要让静双来点评一二,从前高贵无比的清河县主沦落到此等境地,足可称得上一句生不如死。

    齐衡玉沉思一阵,正要吩咐静双时里间的容碧却火急火燎地走了出来,先是寻觅齐衡玉的身影,见他正立在庭院中央后,便扬高了声调道:“世子爷,姨娘晕过去了。”

    这一声突兀的话语划破了碧桐院内的寂静。

    齐衡玉再顾不上什么杜丹萝,当即便气势汹汹地走回了正屋。一进屋便见唐嬷嬷正在榻边抱着如清不断劝哄,而婉竹则倒在了碧白和芦秀那两个丫鬟的怀里,鲁太医正跪在其侧为起看诊。

    “世子爷。”鲁太医一见齐衡玉进屋,旋即便起了身,叹息着说道:“姨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这一胎见了红,只怕是不好保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家里有点事,就没更新。

    补在今天了,今天会有三更哒。

    推一本朋友写的文文《皇家搞事日常》作者三毒六欲,很好看哦。

    何皎皎六岁时被接进宫中,封为令仪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

    何家满门忠烈,她得亡父亡兄庇荫,受帝后宠爱、贵女尊待,这辈子大抵便这般闲散富贵,平安顺遂地过下去了。

    何皎皎这样想着,一转身,看见了十三皇子凌昭。

    他人高马大,梳高鬓,穿一身鹅黄宫女裙装。

    “何皎皎。”

    少年面目英挺,生得剑眉星目,涂粉戴花,冲她翘了兰花指,粗声粗气:“只要你能把爷带进猎场去,爷就给你当宫女。”

    何皎皎偏了头,眼睛生疼,捂住脸。

    得,有这么一个显眼包未婚夫,平静日子……

    别想了。

    【食用指南/日更版】

    娇憨明媚小郡主X傻狗皇子,1v1,双C,一点点修罗场。

    男女主是太后和皇后私底下定好的婚事,还没过明路,大部分人心知肚明。

    前期慢热日常,慢慢搞一点儿事。

    关键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从笨蛋情侣到反贼夫妇。

    背景纯架空,不可考据。

    【每天晚18:00更新,欢迎入坑】

    第79章 二更 婉竹住进松柏院。

    碧桐院内各处皆是一团乱麻, 大大小小的丫鬟听闻婉竹晕倒之后,皆忧心忡忡地围在了廊道上,鲁太医嘴里冒出来的“有孕”一话飘入丫鬟们的耳畔, 众人脸上皆洋溢起了喜色。

    齐衡玉也是又惊又喜, 笑意方才爬上眉梢, 便又听见了鲁太医所说的见红一事, 喜意霎时一扫而空:“还请太医尽全力护住她,孩子能不能保住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不能损了她的身子。”

    说着,齐衡玉也上前从丫鬟们的怀里抱起了婉竹, 怀中人儿的重量称得上一句身轻如燕, 她素来不在人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来,私底下定是为了如清的安危殚精竭虑着。

    思及此,齐衡玉的心口便被一层名为怜惜的阴翳紧紧笼罩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婉竹放在了罗汉榻上, 待鲁太医开了安身的药方后,让容碧亲自去烧炉煮药, 不可懈怠。

    鲁太医又要替婉竹看诊,又要照顾着如清的状况,早已忙的头重脚轻, 额汗满满。

    幸而如清在饮下那一碗解毒的药汤之后, 啼哭不止的症状也得以减轻, 唐嬷嬷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却仍是不敢懈怠半分, 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清。

    内寝里的丫鬟和婆子们分了两边, 一边的人照顾昏迷不醒的婉竹, 另一边的人拨弄着手里的拨浪鼓, 不停地逗弄着床榻上的如清。

    因屋内塞满了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人一多便显得屋子格外逼仄狭小,立在外间的齐衡玉透过影影绰绰的帘帐,将内寝里的景象尽收眼底,他便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要替婉竹和如清换个更大的院落。

    松柏院是整个齐国公府里最大的院落,齐老太太当初为了成就辽恩公府与齐国公府的美事,将两处院落打通了以后仔细修缮了一番,便取名为松柏院。

    齐衡玉如此想着,便把静双唤到了身前,本是要让他去请几个园艺修院的老手来瞧一瞧松柏院的布局,可见静双的眸光不住地往内寝的方向瞥去,到嘴边的话改成了:“你既担心容碧,就进去瞧瞧。顺便替我守好了夫人和小姐,我这就去朱鎏堂和祖母商谈一阵。”

    “夫人”一词着实把静双惊得愣在了原地久久无言,这称呼虽于理不合,可怎奈齐衡玉生了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要称婉竹为“夫人”,那婉竹便迟早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连齐老太太也阻挠不得,谁叫如今的齐国公府只靠着世子爷一人撑门楣呢?

    “是,奴婢定会守好了夫人和小姐,不让世子爷担心。”静双肃容应道。

    *

    朱鎏堂内。

    府医替杜丹萝看诊了一番后,便愁着脸向齐老太太禀告道:“夫人往后下地走路和说话都十分困难,能从大火里保下一条命已是十分不易。”

    杜丹萝先是被齐衡玉推撞在了桌案边角,脑袋处受了重伤,再因吞入了数不胜数的黑烟,脑袋愈发迟缓滞愣,神智也不会恢复成以往清明的模样。

    这一辈子应是就要痴痴愣愣地落下去了。

    齐老太太一听这话便长叹了一口气,对府医说:“劳烦您诊治一场,紫雨,你亲自去送大夫出府。”

    于齐老太太而言,杜丹萝疯痴一辈子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她既不用死,顶着一个名存实亡的正妻名头也碍不了齐衡玉的眼,这般不必得罪皇家。

    实在是痴傻的妙!

    那府医一听齐老太太的话风,便知齐国公府没有想为杜丹萝诊治的意思,她这痴病并未到无药可医的时候,全看主子们愿不愿意让她恢复罢了。

    只是他不敢牵扯进高门大户里的阴私,当即也只能悻悻然地收下了紫雨递来的诊金,悄然离开了朱鎏堂。

    他与紫雨一前一后地走在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上时,正巧迎面遇上了疾步而来的齐衡玉,遥遥一瞧便见他英武挺朗的身躯外染着几分凛然的怒意,面如冠玉、气势斐然,不愧是名动京城的齐小公爷。

    且他待人也并非是那等高高在上的清贵模样,觑见府医之后,倒也顿住步子向他点头示意了一番,而后才越过角门,走向了朱鎏堂的方向。

    府医愣在原地瞧着他渐行渐远的矜贵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句:“齐小公爷瞧着便与那些纨绔子弟们不一样。”

    这时紫雨脸上也浮现了几分与荣有焉的骄傲,只笑道:“是了,咱们家的世子爷除了子嗣上单薄一些,再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起子嗣,那府医便忆起了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只道:“世子爷膝下只有个庶女?”

    紫雨笑意一敛,一边领着府医往外院走去,一边说道:“虽只是个庶女,可世子爷疼的却和眼珠子一样。那婉姨娘虽出身不显,可咱们世子爷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这话也只是点到即止,齐老太太不愿为杜丹萝多费心思,往后便只让这府医为杜丹萝诊治,让他明白一些齐国公府的隐情,也能减少些事端。

    只要这府医脑子活络些,便能明白她话里的深意。

    果不其然,听完了紫雨的这一番话,府医便凝神思索了起来,直到离开齐国公府前,都不曾再出言多说一句。

    *

    而此时的齐衡玉已走进了朱鎏堂内。

    齐老太太正被秦嬷嬷扶着在庭院里消食散步,一侧身便瞧见了立在院门口的齐衡玉,祖孙两人视线交汇,却是由齐老太太先退却一步笑道:“衡玉来了。”

    秦嬷嬷笑着道:“怪道老太太晨起时有了些胃口,原是算到了世子爷要来给您请安,你怕被世子爷数落,这才用了一碗梗米粥。”

    这话说的十分讨巧,既是想缓和齐老太太与齐衡玉之间紧张的关系,也是从侧面告诉齐衡玉,齐老太太近日身子不适,提醒他不要在这等时候与齐老太太硬顶起来。

    齐衡玉果然放缓了语调,也陪着齐老太太在庭院里赏了烂漫的春景,而后才与她一起走进了明堂内。

    齐老太太遣退了所有伺候着的丫鬟们,只留了秦嬷嬷一人在侧端茶递水。

    她悄悄瞥了一眼齐衡玉冷凝肃穆的面色,心里知晓他是为了杜丹萝的事而烦心,先索性说道:“方才府医来禀告过了,杜氏撞到了脑袋又受了一场惊吓,往后连下地走路也困难无比,只怕是会一辈子痴傻下去。”

    齐衡玉听后只是摆出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既不惊讶也不喜悦,连对杜丹萝的恨意也消弭了个干净。

    齐老太太只在心内叹息了一番,便有商有量地与齐衡玉说:“她都成了痴傻的样子,难道你还非要与她和离不成?她往后再没有本事兴风作浪,你只需挪个院落出来,再派几个人严加看守她,陛下那里就能搪塞过去了。”

    说着,齐老太太又喝了一口参茶,忍着涩意说道:“再说了,若是你执意要与她和离,将来再娶个身份高贵的继室进来,你那心头肉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倒不如让杜丹萝担个虚名,让你那婉姨娘执掌整个后院,岂不是更合你的心思?”

    这已是齐老太太深思熟虑之后的最好的法子,也是为了补偿如清所受的苦痛,才愿意松口匀给婉竹一些管家理事的权利。

    只是齐衡玉却固执的好似铁了心要与齐老太太对着干一般,顿了半晌之后,便见他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衫,露出单衣上渗出血迹的伤口来。

    齐老太太忙从紫檀木扶手椅里起了身,蹙眉问:“什么时候受的伤?”说着,便要让秦嬷嬷去把鲁太医请来。

    可鲁太医正在碧桐院里照顾着他的妻女,齐衡玉又怎么愿意将他调过来为自己看诊,他当即便自嘲一笑道:“祖母是明知故问,这两日我不曾出过齐国公府半步,偌大的宅院里,也只有一个人敢动手伤了我。”

    齐老太太也猜到了是杜丹萝才会这般胆大包天地刺伤齐衡玉,她明白齐衡玉的意思——杜丹萝不仅入门四年无所出,当初刚成婚时更是清高自傲地不肯与衡玉圆房,下毒害死了她的孙女,桩桩件件都是罄竹难书的罪行。

    只是太后不止一次地透露出几分要保下杜丹萝的意思,陛下虽发落了辽恩公府,却没有剥夺杜丹萝清河县主的位份。

    和离一事,实在是铤而走险。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齐老太太不愿意拿齐衡玉的前程去赌宫中贵人们的心思。

    “衡玉。”齐老太太作势要劝解齐衡玉,却见方才还端坐着齐衡玉已面露凛然的怒意,整个人仿佛笼在了无边的阴郁之中,出口的每一句话语都染着歇斯底里的怨气。

    “祖母的心里只有权势和地位,八妹妹活生生的一条命和孙儿受的这点伤,您根本就不在乎。还有如清,她还这样小,连话都不会说,却险些被人毒害而死,可您既不为八妹妹和她寻回公道,反而还要包庇着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孙儿只是不明白,您到底是我们的祖母,还是杜丹萝的祖母?”齐衡玉从未用如此狠厉的语气与齐老太太说过话。

    可齐老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杜丹萝开脱,已然是将齐衡玉的心踩在了地上反复碾压,剥离了血肉之后只剩几分徒然的痛感。

    临到此时,他已不是为了要在齐老太太寻个公道,而是不明白他们这些孙女孙女对齐老太太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

    传承权势的工具?还是如傀儡一般的子嗣?

    他不敢去深想,只能强压着心头的不解与愤恨,对齐老太太说:“皇家是何等的态度孙儿心里自有分寸,祖母您若是把八妹妹当成孙女,把我当成你的孙女,就不要再包庇杜丹萝。孙儿定要与她和离,还要让她血债血偿,赔八妹妹一条活生生的命。”

    眼瞧着齐衡玉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克制不住泛红的脸色,倔强着质问齐老太太。

    齐老太太本就因这两日的变故而大病了一场,她自诩着是在为齐国公府筹谋来路,也是为了齐衡玉的青云官途而殚精竭虑,谁曾想落在齐衡玉的眼里却是她冷血无情,不把孙儿孙女当人看待。

    秦嬷嬷担忧不已,想出声缓和一下朱鎏堂里的气氛,却见齐衡玉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她顿时又不敢多言什么,只朝齐老太太递个眼色。

    如今外头有不少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齐国公府,且整个齐国公府就靠着齐衡玉一人顶立门户,老祖宗纵然有千万分的难言之隐,也不能在此时让世子爷冷了心才是。

    多少世家大族衰败,便是从骨肉离心开始的?

    太后和陛下的态度暧昧不清,杜丹萝又犯了疯症,不小心“病死”也是常有的事。

    老太太是该狠下心做个取舍才是。

    齐老太太高居在紫檀木太师椅里,身上各处都泛着酸痛,又因齐容月的死而狠狠地伤心了一场,整个人早不似从前那般康健硬朗。

    而齐衡玉的这番话着实是伤透了她的心,齐老太太僵着身子朝齐衡玉望去一眼,瞧见了他怒意冷厉到不容置喙的模样,便哀哀戚戚的叹了一声,随后说道:“祖母老了,这齐国公府往后还得靠着你来顶立门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必来过问祖母了。”

    这便是齐老太太向齐衡玉妥协了的意思。

    直到这句话落地之后,齐衡玉的双颊处才恢复了几分血色,他朝着齐老太太行了个礼,顺便把要让婉竹挪居去松柏院一事说了。

    齐老太太连和离一事都应允了下来,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挪居屋舍的小事,且退一万步来说,只要齐衡玉不提出要把婉竹扶为正室,其余的小事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这些小事你们自己做主,她既不嫌弃这屋子被杜丹萝住过,便让她搬进去就是了。”齐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道,分明只过了一刻钟,她脸上却是布满了沧桑之色。

    齐衡玉却是朝着齐老太太敛衽一礼,嘴上只道:“孙儿会让人重修扩建一番松柏院,连院里的太湖石和造景池都改掉,一应账目都从孙儿的私账里走。”

    齐老太太又岂会在意这一两千两银子,她瞧了眼下首喜不自胜的齐衡玉,便道:“都随你吧。”

    眼见齐老太太面如疲惫,齐衡玉便也起身告辞,临去前他的背影瞧着终于不再孑然孤寂,走向碧桐院的步调里透着蓬勃般的生气。

    他想,让婉竹住进松柏院是第一步。

    终有一日,她会成为松柏院的主人,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作者有话说:

    松柏院的位置在齐国公府的正中央。

    地理位置好,院落又大,住进去的人身份又不一样,所以齐衡玉才会这么执着地让婉竹住进去。

    第80章 三更 镜音大师藏了婉竹的画像。

    婉竹醒来的时候外间的日光已爬上树梢, 正好照亮了隐在支摘窗后的罗汉榻。

    她环顾四周,便见唐嬷嬷正抱着如清在临窗大炕上玩虎头鞋,听得罗汉榻上的动静, 如清便转了转黑葡萄似的瞳仁紧紧盯着婉竹,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一场病的缘故, 瞧着也比从前黏人几分。

    如清朝婉竹伸了伸手后, 婉竹便一把抱起了女儿,摸了摸她的额头后问唐嬷嬷等人:“清姐儿昨夜里可有发烧?”

    关嬷嬷瞧着婉竹一副气力不济的模样,便去外间把炉子上温着的安胎药端了过来,又拿了一碟淋着青梅酱的蜜饯, 供她喝了苦药后净嘴用。

    婉竹蹙着眉瞧了眼这黑黝黝的浓药, 苦着脸对关嬷嬷说:“嬷嬷就饶了我吧,我是昨日太担心清姐儿才会晕了过来,如今已无恙了。”

    谁知关嬷嬷却剜了她一眼道:“姨娘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小心。鲁太医替您把了脉, 查出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因太劳累的缘故见了红, 如今正要好生养胎呢。”

    这话一出,婉竹也愣愣地怔了许久,她知晓关嬷嬷不是个爱信口开河的人, 鲁太医也医术精湛了得, 绝不会闹出误诊之类的事来。

    可她十日前明明见了红, 怎么会有了身孕?

    惊讶过后, 婉竹的心里才渐渐地生出了些喜悦, 这次她再没有理由不喝关嬷嬷递来的安胎药。

    如清搂着婉竹的脖颈不肯被唐嬷嬷抱走, 婉竹便只能一手抱着女儿, 一手喝下了苦药。

    这一日过后, 容碧和碧白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婉竹,监督着她每日服下三碗安胎药,白日里只许她躺在贵妃榻里歇息,用完膳后方才扶着她往内花院散步消食。

    齐衡玉则是早出晚归,有时玄鹰司事务繁忙,他怕晚归时吵醒了婉竹和如清,便干脆宿在了外书房里。

    六月入夏。

    婉竹一味地吃喝休息,关起门来陪着如清说笑玩闹,因她小心谨慎的护着自己的肚子,也按时服用鲁太医开好的安胎药,这一胎便也稳稳当当地保了下来。

    李氏时常来碧桐院瞧自己的孙女,闲时还会与婉竹说一说安胎的事宜,得知婉竹这一回怀孕格外爱吃酸的东西后,便笑道:“我怀衡玉的时候也是这样。”

    婉竹倒是不强求孩子是男是女,都是她十月怀胎辛苦孕育的血脉,也都是上苍赐予她的珍宝。

    黄昏之时,齐衡玉兴冲冲地赶回了碧桐院,手里还拿着莲心院的图纸。松柏院院门处的牌匾已改为了“莲心院”,他还特地从江南请了个专精园林的造景大师操刀莲心院的布局。

    婉竹对此倒是极为淡然,只是她隐隐察觉出几分齐衡玉的意思来,便也不愿在他这般热切的时候泼他冷水,所以面上始终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住进莲心院,便是要把她推到齐国公府的长辈们面前。

    是为了在下人面前抬高她的身份,也是为了扶正一事而铺路。

    婉竹明白齐衡玉的苦心,时常去小厨房里做了糕点,让静双带着去玄鹰司。

    齐衡玉吃的尽兴,吃完还不忘数落静双道:“下回夫人再塞给你糕点,你就说不要,省的让她如此劳累。”

    静双讷讷一笑,只能应下了齐衡玉的话。

    七月里。

    月姨娘所生的麟儿满了两岁生辰,齐国公特地拿出了小半副的身家,为幼子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周岁宴,只是这周岁宴摆在了安国寺里,且靠了个佛祖庇佑的名头,只有相识的人家赶去赴宴。

    齐衡玉只让落英送了份厚礼过去,却是不愿意亲自去安国寺跑一趟,倒是婉竹收了月姨娘的帖子后,不好推辞。

    既是婉竹想去赴宴,齐衡玉也只能撂下手边的事务,陪着婉竹一同去了安国寺。

    宴毕时正是日落黄昏的时候。

    齐衡玉与婉竹在佛前为如清和肚子里的孩子诵经祈福,而后便相携着走到了山花烂漫的后山处,微风将扎根于地的山花吹得摇曳生姿,婉竹阖上眼嗅了嗅沁人的芬芳,回身对齐衡玉笑道:“许久不曾到外边透气了。”

    自她有孕之后,一应出行都有丫鬟和嬷嬷们严加看管,人日日地闷在碧桐院内,实在是分外无趣。

    秋水似的明眸潋滟着妍丽的风姿,衬着那满山漫野的山花,显得格外清雅动人。

    齐衡玉笑着捏了捏婉竹的柔荑,像劝哄如清般哄着她道:“等这一胎生下来,我带你去江南赏景。”

    这话勾的婉竹忆起了幼时江南烟雨朦胧的别致景色,只是随着年岁越长越大,记忆中的江南春景也失去了光彩。

    若是能回江南赏玩一番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事,可如清尚小,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嗷嗷待哺的时候,她怎么狠得下心离开他们去江南游玩?

    “等如清他们再大些吧。”婉竹如此说道。

    两人立在后山上久了,眼瞧着金澄澄的夕阳余晖渐渐变暗,两人便紧握着彼此走回了安国寺。

    适逢月姨娘领着丫鬟往安国寺门前走去,不欲正好撞见了婉竹和齐衡玉,她的视线牢牢地落在婉竹与齐衡玉交握的那双手上,嘴角划过了一抹玩味般的笑意。

    眼瞧着月姨娘停下了步子,齐衡玉识趣地走进了雅间,好让婉竹能与月姨娘相谈一番,只是他到底留了个心眼,给容碧和碧白两个人使了眼色,分明是要她们寸步不离地守着婉竹。

    月姨娘倒也不在乎丫鬟们是否在场,她瞧见了婉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明显丰腴了的身段,便笑道:“明日我就要回齐国公府了,到时还要你多加照顾。”

    婉竹不过莞尔一笑,迎上月姨娘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便问:“姨娘您特地下帖子请我来安国寺,莫非是为了问金玉一事?”

    除了金玉,她再想不到别的理由。

    月姨娘笑意盈盈地说:“怎么会是为了她?她是个糊涂奴才,差点害死了你,得什么下场都是她的报应。”

    说完这一番话,她便拢了拢自己鬓边的碎发,将婉竹自上至下地打量了一通,在瞧见了艳丽无比的美色和那一股清媚又不世故的纯澈后,心中的疑惑总算是迎难而解。

    “不提金玉那糊涂秧子,这安国寺里最近也热闹的不得了,你可曾听闻过什么风声?”月姨娘笑着问道。

    近些日子婉竹只顾着安心养胎,却是不知晓安国寺内发生的事情,见月姨娘神色讳莫如深,她心头添上了两分疑惑,便问道:“还请姨娘赐教。”

    “镜音大师近来病了,主持说这是因他破了七戒的缘故。如此高僧,竟会在功德圆满的时候犯下女色之戒,你说,这好不好笑?”月姨娘说话时紧紧盯着婉竹,不肯错过她一分一厘的细微神色。

    只是婉竹自始至终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有在听得镜音大师破了女戒之后讶异出声道:“大师怎么会破了女戒?姨娘可别浑说,这是在佛祖跟前呢。”

    神色坦坦荡荡的不似作假。

    她想,月姨娘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若这一番话说出口后对她没有半分利处,那么她绝不会说出口半个字。

    只是镜音大师与她们这些后宅里的女眷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月姨娘敛起了笑意,又盯着婉竹瞧了半晌,而后便凑到她耳边,轻声呢喃道:“镜音大师竟悄悄藏了你的画像,一个对你几次三番施以援手的得道高僧为何会藏起内宅妾室的画像,实在是令人好奇里头的缘由。”

    作者有话说:

    后面会给镜音大师专门写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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