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二合一 如清的周岁宴。

    月姨娘冷不丁冒出来的这一番话, 没头没尾,突兀又怪异。

    只让婉竹倏地蹙起了柳眉,凝眸望向了月姨娘, 掷地有声地说道:“姨娘也是内宅中人, 知晓众口铄金的道理, 我与镜音大师向来清清白白, 不怕任何流言蜚语。至于画像一说,口说无凭,姨娘若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大可拿出证据来与我对峙。”

    婉竹方才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在月姨娘说出这一番话之后, 笑意陡然化为了冷戾的不虞。

    就仿佛从前的柔顺乖巧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一层面具,这般冷艳随心的模样才是真正的她一般。

    察觉到婉竹异常冷硬的态度之后,月姨娘也肃正了脸色,将婉竹所有的神色尽收眼底, 而后轻笑着说:“怪道金玉临行前跟我说,你忘恩负义、不念旧情, 仅仅半年未见,昔日那位求着我助她进府的人便成了挺直腰杆的宠妾,有了女儿之后什么也不怕了。”

    这话一出, 婉竹才知晓月姨娘并非如她嘴上所说那般全然不在意金玉的死, 相反她对金玉的死耿耿于怀, 所以才会肆意地给婉竹泼脏水。

    像她这样的内宅女子, 若是被冠上了个勾.引得道高僧的罪名, 非但是她吃不了兜着走, 连如清这后半辈子都要活在无边的阴翳里。

    女儿家名声最为要紧, 她即便不为了自己着想, 也得护住女儿的名声。

    “我欠姨娘的恩情已然还清了,还请姨娘谨言慎行,不要让我在外头听见半句风声,否则,姨娘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婉竹冷冷地撂下这一番话后,也不去管月姨娘愈发黑沉的面色,一径走向了雅间。

    月姨娘立在原地,柔荑紧紧攥着手里的软帕,一忍再忍后嘴角才掠起两分凉薄的笑意,待婉竹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道:“倒真是翅膀硬了。”

    采珠觑了一眼月姨娘阴沉不已的脸色,劝解她的话语在心口萦绕不散,最终还是壮着胆子说出了口:“金玉已死,姨娘何必为了个奴婢和婉姨娘交恶?您马上就要回齐国公府,少树个敌也是为了麟哥儿好。”

    月姨娘如何听得进去这样的话?于她来说,金玉算是她与婉竹沟通的桥梁,纵然她有些嘴碎爱做主的坏习惯,婉竹却与不该如此无情地将她驱逐出碧桐院。

    她如此冷酷无情,何尝不存着几分要与月姨娘划清界限的意思?

    当初婉竹是靠着她的襄助才得以走进齐国公府的内院,在她与杜丹萝的数次交锋里,若没有月姨娘的倾囊相助,她早已死在了家庙里的那场大火里。

    如今倒想要和她划清界限,谈何容易?

    月姨娘正是察觉出了婉竹这一层意思,才会慌不择路地去探听她的软肋,谁曾想镜音大师会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给她递上最重要的把柄。

    只是月姨娘也并非是要和婉竹鱼死网破,她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周全性子,若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绝不会把底盘露于人前。

    至于婉竹。

    近来她是太顺风顺水了一些,一时便不知天高地厚,等她吃了记瘪后,她便会知晓一个可靠的盟友有多重要。

    月姨娘想定了主意,便对采珠盈盈一笑道:“走,陪我去寻空寂大师。”

    *

    回齐国公府的路上。

    婉竹沉默寡言的厉害,齐衡玉瞧了她一眼,本以为她是受不住马车的颠簸,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哄着她说话解闷。

    婉竹一边要应付齐衡玉,一边还要在心内思索着镜音大师怪异的行径,她实在是不明白月姨娘为何要提起镜音大师,镜音大师私藏她画像一事又是否作真。

    镜音大师与她……

    婉竹霎时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能徒然地靠在齐衡玉的肩膀上,阖上眼驱散所有纷杂的念头。

    佛祖在上。

    她只想护住女儿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别的,她什么都不敢奢求。

    回碧桐院后,齐衡玉便陪着婉竹用了晚膳,他用膳时甚少说话,今日却不停地拿余光打量婉竹,等丫鬟们撤上碗碟后,他也只草草用了几口。

    而婉竹脸上虽扬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可整个人却仿佛丢了魂一般没了生气,动作比往日里迟缓几分不说,连抱着如清时也周身也显得格外孤寂。

    思来想去,齐衡玉只能把婉竹的异常归咎在月姨娘身上。

    正逢齐国公回府后传他过去说话,齐衡玉便离开了碧桐院,只是在前脚刚刚离开踏出角门后,便一脸正色地对静双说:“一会儿问问容碧,方才月姨娘和你们夫人说了什么,问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静双苦着脸应下,他就知晓世子爷执意让他把容碧娶进门也存了些别样的心思在,容碧肯不肯说且不管,若是当真告诉了世子爷,她在婉姨娘跟前又该如何自处?

    送走了齐衡玉后,静双便悄然走回了碧桐院,一见庭院里围着好几个洒扫的丫鬟,他便走到回廊角落里发了会儿呆,约莫等了半刻钟之后,才瞧见了端着食盒从正屋里走出来的容碧。

    他们正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时候,容碧一见静双便把食盒搁在了地上,小跑着到了他的身旁,笑问:“你怎么没跟着世子爷去国公爷院里?”

    静双愁眉苦脸地瞧了容碧一眼,回身瞧了眼身□□院里的闲杂人等,便只能拉着容碧进了无人的耳房,而后才道:“爷吩咐给我个差事。”

    容碧愈发疑惑,“既是有差事,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静双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灌了一杯茶下肚后才与容碧说:“姑奶奶,这差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

    婉竹抱着女儿耍笑了一会儿,瞧着女儿素白的小脸蛋上露出了几分困意,才让唐嬷嬷抱着女儿去午睡。

    四下无人后,她便再度忆起了月姨娘神神鬼鬼的荒诞话语,并将自己与镜音大师所有相遇的机缘都回想了一番。

    家庙里的雨中初遇是头一回,自那日之后,镜音大师便屡次对她施以援手,甚至还在李氏跟前为她说过好话。

    那日在山脚下被痞子流氓们逼到了绝境时,也是镜音大师舍身相救。

    平心而论,在如此多的巧合和相助堆叠在一块儿后,婉竹无法再以平常心去面对镜音大师,她无法确定镜音大师的情意,却能知晓若是画像一事被闹了出来,名声尽毁、失去一切的人只有她一个人。

    情.爱于她而来还不如拂过身侧的一道微风,连与她生儿育女的齐衡玉也占据不了她的心弦,又何况是镜音大师?

    她自知欠了镜音大师许多恩情,来日必会尽她所能竭力偿还,只是除了恩情以外的情谊,她却是无力回应。

    婉竹终于按捺住了心间的愁绪,心绪豁然开朗的同时便生出了几分要去庭院里赏一赏景色的意趣,碧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路遇耳房时正巧听见一墙之隔的静双与容碧的争论之声。

    这对夫妻正为了婉竹而争辩得面红耳赤,一个红着眼说:“我是姨娘的丫鬟,姨娘不许我说出口的话,我怎么能随意往外头说?姨娘待我这样好,我可不能背叛了姨娘。”

    静双却叹息连连地说道:“这怎么会是背叛?世子爷不过是担心姨娘而已,他见姨娘从安国寺回来后便闷闷不乐,以为是月姨娘欺负了她,正要为姨娘做主呢,你若是为了姨娘好,且不许替她瞒着才是。”

    “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姨娘不过是坐车坐久了头晕脑胀罢了,哪里就受谁的欺负了?姨娘平日里待你也不薄,你可不能这么编排她。”

    话音甫落。

    在书房外旁听了许久的婉竹也缓缓地推门而入,杀了静双和容碧一个措手不及,碧白则在环顾四周之后阖上了耳房的屋门。

    静双与容碧方才还是一副争执不下、面红耳赤的模样,一见婉竹闯了进来,便都讷讷地垂下了头,只盯着自己足尖瞧。

    容碧本就因与静双的争执而红了眼眶,她却因不想背叛婉竹而咬死了不肯松口,冷不丁瞧见了婉竹,那泪珠便如决堤一般滚落了下来。

    “姨娘。”便听她哀哀戚戚地唤了婉竹一声。

    一旁的静双也白着脸朝婉竹行了个礼,而后说道:“奴才见过姨娘。”

    婉竹已从容碧和静双的争执中听出了齐衡玉的意思。

    他是察觉到了婉竹今日的异样,便以为是她与月姨娘起了争执,让静双从容碧嘴里套出些话来。

    容碧忠心耿耿地不肯透露出半句口风来,两人这才会争执不下。

    她瞥了一眼垂着首不肯抬头的静双,又瞧了一眼泪流不止的容碧,心里不愿这两人夹在她与齐衡玉之间难做人,便笑道:“你们既结为夫妻,遇到什么事都要有商有量的,不可这样随意起了争执。”

    容碧这才堪堪地收住了泪意,只是却仍是倔着身子不肯让静双那一头望去。

    “碧白,快扶你容碧姐姐去厢房里梳洗换装,可别让那些小丫鬟们瞧了笑话去。”婉竹支开了容碧,独留静双一人在耳房内听候她的发落。

    吵架归吵架,哪怕此刻的容碧再不忿静双的左右逢源,也不由得担心起了他的处境,临走到耳房门扉处时,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番。

    婉竹瞧见容碧担忧的目光,便笑道:“放心去吧。”

    容碧这才红着脸收回了目光,与碧白一齐往厢房走去。

    耳房内只剩下了婉竹与静双两人,婉竹不曾咄咄相逼,只笑着问静双齐衡玉的吩咐。

    静双见已东窗事发,便愈发不敢推辞,只把齐衡玉的嘱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婉竹。

    婉竹听后也只是淡淡一笑,挥挥手让静双自去忙手边的差事。

    *

    夜间齐衡玉回碧桐院时,婉竹已让唐嬷嬷等人抱走了如清,其余伺候的丫鬟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婉竹一人坐在罗汉榻上怔愣地出神,视线游离又迷蒙,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

    齐衡玉放轻了脚步,徐徐地撩开珠帘之后,婉竹也循着这点细微的声响望向了齐衡玉。

    “世子爷回来了。”她欣喜出声,说话间已从罗汉榻上下了地,娉娉婷婷地走到齐衡玉身前。

    齐衡玉伸出手正欲将她揽进怀里时,却听婉竹先发制人般说道:“这两日妾身胃口本就不好,今日去了安国寺一趟,回府时被晃荡的恶心头晕,直到方才才好转了一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解释了她今日心情格外低落的原因。

    许是她说话时环着齐衡玉劲腰的动作太过轻柔自然,周身上下又漾着些彻骨的柔意,轻而易举地便让齐衡玉软下了心肠,只顾着贪恋她带来的暖意,也不去细究她话里的漏洞。

    两人相拥了半刻钟,直到夜色浓重如雾时,婉竹才露出了几分困倦之意,齐衡玉也另去洗漱净身,两人自去睡下不提。

    翌日一早。

    三荣奶奶进齐国公府陪婉竹说话,虽则这位三荣奶奶说话时一股子的银钱算计,可婉竹孕中无趣烦闷的紧,闲时与她说说闲话也能打发些时光。

    今日三荣奶奶便与婉竹谈起了近来京里的趣事,先是说起了大理寺少卿家的二夫人汤氏,三荣奶奶语带不屑地说道:“说来咱们齐国公府也差点和大理寺少卿家结了亲,这样家风不正的人家,幸好没和咱们扯上什么关系。”

    瞧着三荣奶奶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容碧便背过身去竭力忍住了笑意,也不去拆穿她嘴里的这句“咱们齐国公府”是否用词得当,只听她绘声绘色地继续说道:“那位汤氏可是好大的胆子,就以为她夫君纳了个通房,拿了剪子把他那家伙给伤了,如今她公公和婆婆正吵嚷着要休了她呢。”

    三荣奶奶带来的那位奴婢也顺势插话道:“奴婢还找人打听了消息,说那位汤氏在闺阁里就生了副说一不二、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那位爷成婚前应允她婚后绝不纳妾,可成亲没多久就在外头养了外室和通房,她一时气恼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爷们儿有个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气量狭小容不得人便罢了,怎么还伤了爷们儿的命根,这是要让他们家断子绝孙呢。”三荣奶奶颇为气愤地说道。

    那丫鬟这才悻悻然地住了嘴,心里却很是不服,这世道就是不公,凭什么男子花天酒地、娶妻纳妾最多也只得一句风流,女人若是摆出了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便是不贤不惠?

    三荣奶奶见婉竹自始至终脸上都只扬着一抹淡然的笑意,并没有半分要说汤氏闲话的意思,这才乖觉地调转了话头,只与婉竹说起了孕中的事宜。

    临去前,婉竹让容碧取了一盒子新茶,并一些样式精巧的糕点,几匹上好的绸缎,一并让三荣奶奶带回家去。

    三荣奶奶感恩戴德地应了,每回她来碧桐院打秋风,离去时总能得好些赏赐,也能为她那贫瘠的家补贴些家用,是以她每隔两日便要来与婉竹闲谈一番。

    一等三荣奶奶离去,容碧等人便拿起了她喝过的杯盏,送去小厨房拿热水烫了一烫,碧白扶着婉竹去内寝歇息,因见婉竹脸上露出了两分疲惫,便数落三荣奶奶道:“她日日来打秋风便罢了,今日还坐了近两个时辰才走,可把姨娘累的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婉竹却只道:“有她陪我说话解闷,日子也没那么无聊了。”

    况且三荣奶奶只是嘴碎了一些,本性并不坏,婉竹私心里只觉得她像极了春风吹不尽,野火吹又生的杂草,任凭刮来的风雨如何地迅猛无情,她都能已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寻出一分生机来。

    她们这样的人活着已极为不易,既能以举手之劳帮一帮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婉竹睡醒后,天边金澄澄的夕阳已洒落在大地之上,床榻边的容碧正坐在团凳上绣着针线,眼瞧着婉竹醒来,便笑道:“离用晚膳还有一会儿,姨娘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婉竹却是没有了困倦之意,执意要起身,晚间的碧荷、芦秀等人只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殷切地服侍婉竹起身。

    莲心院的庭院一景尚未修缮完毕,可正屋里的各处陈设摆件已然焕然一新,如清即将要满一周岁,按齐国公府里的规矩,她身边还得再添三个嬷嬷和两个丫鬟,这碧桐院便显得有些逼仄狭小。

    齐衡玉便决意让婉竹在生产前搬到莲心院去,这两日丫鬟们皆都忙的脚不沾地,只有容碧和碧白这两个贴身大丫鬟有几分空闲。

    晚间之时,齐衡玉兴冲冲地赶来了碧桐院,不等婉竹开口之际,便把签着他与杜丹萝大名的和离书递了过来。

    婉竹愣了半晌,将和离书反复地瞧了几遭之后,才忍着心中的痛快之意,说:“和离了之后,爷打算怎么处置杜丹萝?”

    她最怕的是齐衡玉会对杜丹萝心软,和离的目的达成后,便不在乎是否留下她一条命。

    邓嬷嬷、八妹妹、如清的仇和痕时时刻刻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不能忘,也忘不了。

    仅仅一纸和离书,并不能消弭婉竹心头镌着的恨意。

    齐衡玉似乎早料到了婉竹会有此问,便坦坦荡荡地答道:“我会让她死,但不是现在。她会痴傻而死,或是疯癫而死,但不会死在我的手上,也不会死在你的手上。”

    和离一事他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的确确是不能在这风口浪尖让杜丹萝殒命,这会给齐国公府招致许多麻烦。

    齐衡玉这话只是点到即止,他知晓婉竹出身不高,虽心性聪慧,可与那些常年浸淫在算计和体面的贵妇们相比,仍是不明白名声的重要性。

    他既想让婉竹做他的正妻,那便要把她的名声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

    思及此,齐衡玉便改换了一副肃容,与婉竹说:“下月里就是如清的周岁礼,母亲的意思是要大办一场,也好让外头人知晓如清在长房的份量,到时你便陪着母亲一起料理周岁礼的事务。”

    说是料理,其实不过是让婉竹挂个名而已,将来也好一步步地接管整个齐国公府的中馈,成为名正言顺的世家冢妇。

    话音甫落,婉竹心内震颤,面上也摆出了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只见她紧紧地握着齐衡玉的手掌,倾身朝他探去了身子,娇娇柔柔地攀附住了他的臂膀,并道:“世子爷是这世上对妾身最好的人。”

    齐衡玉最为收用婉竹这样的柔情蜜语,脸上的笑意久居不下,临睡前还伏在婉竹隆起的小腹上,对肚中的人儿说:“不许再踢你娘亲,否则等你出来,爹爹可不会轻饶了你。”

    婉竹则笑着嗔道:“你和他拗什么劲,昨儿如清揪了唐嬷嬷的头发,妾身不过是假意数落她几句,爷便急的跟什么似的。”

    她不想太纵了如清的性子,怕她将来养出一副跋扈的性子后,嫁了人要受婆母的磋磨,可齐衡玉却是个宠孩子宠到无度的爹爹,只盼着她这一胎也能生下个女孩儿,否则迟早被齐衡玉纵成个纨绔。

    齐衡玉悻悻一笑,只以夜深了该就寝一话搪塞了过去。

    *

    如清周岁礼那一日。

    李氏早早地便起了身,与朱嬷嬷两人在花厅里分发令牌,嘱咐着婆子管事们要好生当差,不可让外人瞧了笑话去。

    婉竹的肚子近六个多月,身形显得臃肿了不少,如今更是连铜镜也不愿意照了。

    齐衡玉怕她郁结于心,便让容碧、碧白和那几个嬷嬷们串通一气,整日里多夸夸婉竹容貌妍丽,嘴上也不许提“胖”、“丰腴”之类的话。

    李氏一见婉竹和身后大大小小的丫鬟出现在回廊之上,便忙让朱嬷嬷上前去搀扶婉竹,并道:“你怎么不再睡一会儿,如今时辰尚早,宾客们都还没登门呢。”

    婉竹由容碧和碧白扶着对李氏行了个礼,而后道:“这两日醒的都格外早些,左右无事,不如来帮太太些忙。”

    李氏一听便蹙了眉道:“等周岁宴一过,便让鲁太医为你把把脉,这第二胎也不能马虎了,孩子总是要越多越好。”

    婉竹乖顺应下。

    一时花厅内又走进了几个眼熟的婆子,都担着采买上的活计,正要从朱嬷嬷手里领过令牌。

    婉竹坐在李氏下首,说是要帮李氏协理周岁宴的事务,其实不过是坐在椅子里旁听李氏管家,闲时喝些花茶,再用些清爽的糕点。

    李氏疼爱如清,也真心实意地期盼着婉竹肚子里的孩子,一开始也打定了主意不让婉竹操心周岁宴的事务,只是来往禀告差事的婆子多了,她也渐渐地力不从心了起来,最后只能让朱嬷嬷递个盘算给婉竹,让她一起算算账目。

    婉竹也不负众望地理清了这纷杂的账目,等到外间的婆子上前禀告说客人都已登门拜访时,李氏便侧目瞧了眼辛苦不已的婉竹,思忖再三之后说道:“你也一起去吧。”

    今日来赴如清周岁宴的都是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有卫国公府家的女眷,也有伯恩公家的嫡出小姐,另还有康平王家的清竹县主。

    这位清竹县主与锦犽公主最为要好,曾也对齐衡玉怀过几分少女情思,后因齐衡玉娶了杜丹萝进门,这点情思才化为了深深的不甘。

    只是在清竹县主知晓杜丹萝犯了痴傻之症,又与齐衡玉和离了之后,那压在心口的嫉恨便化成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她还从哥哥的嘴里知晓了齐衡玉极为宠幸自己的妾室,因那妾室名字里有个“竹”字,又是犯了她的忌讳,让她分外不喜。

    今日康平王与清竹县主一齐备了厚礼登门,遥遥地便在门前瞧见了长身玉立的齐衡玉,此刻他一身鹤袍对襟长衫,站在人前中央,风采一如当年名动京城的那位少年郎。

    清竹县主心中隐隐掠过几分不甘,只是这点不甘在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又消弭的无影无踪。

    一进花厅,清竹县主便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了下来,那些想与她攀谈的贵女们见她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便也不敢上前与她搭话。

    婉竹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氏身后,也在贵妇小姐跟前露了脸,只是因她身份上不得台面,那些贵妇小姐们针尖一般毒辣的眼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却连个眼风都没有留下。

    李氏怕婉竹自讨没趣,又怕她站久了疲惫无比,便让她去花厅内坐着休息。

    婉竹在这声势浩大的名利场里,阔别已久后再一次领略到比刀锋还锐利的言语之威,那些贵妇小姐们甚至不必出言奚落她,只要递个睥睨且不屑的眸色过来,就足以让婉竹心生窘迫。

    她往花厅的角落里一座,自嘲般地与容碧说:“爷昨日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沉住气,怕就是因为这样的场面吧。”

    容碧只挤出了一抹笑意劝解她道:“姨娘放宽心,别理这些捧高踩低的人,将来有爷护着您,您一定能在这一圈一地里站稳脚跟。”

    话音甫落,身旁默不作声的清竹县主却是冷冷一笑,而后便用花厅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的音调,讥讽般说道:“呦,我还以为身边做了怎样鼎鼎大名的人物,原来是齐小公爷的妾室,听你这奴婢的口风,你倒是不甘心做个妾,还想在京城贵妇圈子里站稳脚跟?”

    清竹县主倏地起了身,望向婉竹的美眸里流转着异样的光彩,只是在深深的妒恨之下,这点光彩也随之黯然失色。

    “我瞧着你好似有几分眼熟,是不是从前在我们康平王府做过奴婢?”清竹县主讥诮又疑惑地问道。

    第82章 周岁 齐衡玉真的爱她。

    清竹县主有意扬高了音调, 正巧能让花厅内所有端坐着的贵妇们听了个清楚,众人都知晓齐国公府的这位妾室出身低微,是个不值一提的奴才秧子。

    也不知齐小公爷是犯了什么邪性, 竟把她宠的无法无天。

    譬如今日这样的周岁宴, 此等身份卑微的妾室有什么资格凑到人前来露脸?阖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内院里才是, 齐小公爷拎不清状况后宠妾灭妻, 齐国公夫人李氏怎么也纵着儿子胡来?

    清竹县主素来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这些年屡屡进宫陪伴在太后左右,非但得了太后的青眼,连皇后娘娘也透露出几分要让她做太子妃的意思, 一时也称得上是风头无两。

    如今她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婉竹, 当着诸多贵妇的面将她的自尊踩在了脚底下,讥讽的笑意里藏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奚落与嫌恶,无端地释放着她心底深处的恶意。

    婉竹起先还能勉强维持两分笑意,在跟着李氏去前院迎客时她已做好了要被人看轻的准备, 只是却没想到这些自诩出身高贵、精通诗书礼仪的大家闺秀也会像泼妇骂街一样在人前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后来那些看好戏的贵妇小姐们也从一开始的掩唇看笑话,变成了后来意欲附和着清竹县主的态势。

    清竹县主对婉竹的了解仅限于她卑微的出身, 而一些与齐国公府交好的贵妇们则对婉竹的来历了如指掌,其中一个性子爽朗些的夫人便笑着说道:“县主可别是记错了,这位婉姨娘从前可做过齐小公爷的外室, 怎么会在康平王府做过奴婢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便在人前揭开了婉竹所有的伤疤, 也给所有的贵妇小姐们递上了能割伤婉竹的匕首。

    果不其然, “外室”一词一出, 清河县主愈发不屑地笑道:“原是勾着爷们儿心的狐媚子, 如今世道是比从前好了许多, 连外室也能进内宅当妾了。”

    花厅内一阵哄笑, 那些贵妇小姐们最不喜妖妖冶冶的女子,如今见齐小公爷的这位宠妾在清竹县主锋芒毕露的言语下颜面尽失,心里只生出了几分惩恶扬善的快意来。

    齐老太太与李氏在另一处待客,花厅内只有胡氏默不作声地饮茶,听得贵妇们奚落婉竹的话语,也摆出了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并不肯出声为婉竹打圆场。

    倒是三荣奶奶往日里受了婉竹不少好处,如今见她大着肚子还要被这些贵妇小姐们讥笑,索性她是个人见人嫌的破落户,便上前为婉竹打圆场道:“姨娘可是觉得在屋子待的有些闷?不若我陪您去外头走一走?”

    落荒而逃也好,不盈其怒也罢,三荣奶奶想着,总要先让婉竹躲开这些言辞比刀刃还锋利的贵妇们才是。

    只是她这样的破落户在这些眼高于顶的夫人们跟前还比不过有体面些的奴仆,她给婉竹解围,那便是破落户与狐媚子凑到了一块儿去,愈发显得可笑无比。

    方才那位夫人姓刘,正是与康平王家沾亲带故的贵妇,她嫁了四品大员的夫君,儿子年初又中了进士,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说话也全然没了忌讳。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京里赫赫有名的三荣奶奶。你不是去谁家里都要打打秋风、捞些好处的门精怪吗?好歹也是被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怎么还和这样的妾室混到了一块儿去?”

    花厅内有些性子和善些的贵妇们不忍见婉竹被如此攻讦,便也出声打了打圆场,总算是劝的刘夫人闭上了嘴,可那位始作俑者清竹县主却是不肯轻易放过婉竹,她正欲再讥讽几句婉竹时,外间的廊道上却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

    清竹县主的奚落之语临在喉咙口尚未说出口之际,便见齐衡玉已越过了一众奴仆下人们,顶着花厅内各人探究的目光,怒意凛凛地走到了她的身前。

    这是这几年来齐衡玉头一次把清竹县主纳进眼眸中,只是此刻他浑身上下都裹着一股阴寒之气,望过来的眸光也仿佛高山雪巅上凝结了千年的冰雪一般透着森然的煞意。

    清竹县主生了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因眼前之人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夫郎,且齐衡玉又不像寻常男子一般低声下气地哄她高兴,在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内清竹县主便败下了阵来。

    只是齐衡玉裹着深许的怒意而来,从静双向他禀告了花厅内发生的事后,这股越滚越旺盛的怒意便已成了一道无法被浇灭的惊火,只等着与这些说三道四的长舌妇同归于尽。

    齐衡玉冷笑一声,凝视着清竹县主,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倒是不知晓,未来的太子妃也会这般碎嘴地评议别人的家务事。你还自诩是大家闺秀,才动京城的贵女,我瞧着还不如街尾那些努力做活的市井妇人,起码那些人还比你懂几分礼义廉耻。”

    一番话落地后惊得花厅内的贵妇小姐们都瞪大了眸子,不敢置信地望向齐衡玉,这位齐小公爷虽性子清贵孤傲了几分,可到底是自小饱读诗书的大家公子,何曾这般疾言厉色地与女子起过口舌之争。

    且这位女子还是京内赫赫有名的清竹县主,当年因齐小公爷去辽恩公府求娶了清河县主,不知在闺房里掉了多少眼泪。

    贵妇小姐们惊讶的同时,望向婉竹的目光里也掠过了几分敬佩。

    京城里能勾的爷们宠妾灭妻的妾室不少,可能让爷们像齐小公爷一般维护着自己的妾室却是少之又少。

    清河县主被齐衡玉一番疾言厉色的话语砸的怔愣不已,待回过神来后便从齐衡玉漆色的眸子里瞧见了嫌恶至极的冷意,这道眸光比起那些贵妇小姐、奴仆丫鬟们的打量更让她伤心。

    太子虽身份高贵,可却生的面貌平凡无比,身量也与她相差无几。那样的人如何能与英武俊朗的齐衡玉争辉?外头人人都在恭贺她即将入主东宫,可谁又能知晓她心里的苦楚?

    自她听闻齐衡玉与清河县主和离后,不知求了哥哥多少回,哥哥却只是叹息着告诉她:“衡玉对你无意,你嫁过去也只是第二个清河县主而已,倒不如嫁去东宫,你与殿下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必会妥善珍视你。”

    可这样的话,清竹县主怎么能听进耳去?

    她在花厅内当众给婉竹难堪,未尝不是存了几分妒恨的心思,却未曾想到齐衡玉会闻讯赶来,并且不留情面地将她的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清竹县主眸中噙着泪,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正紧盯着齐衡玉,她竭力压抑心内的哀伤,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落下泪来。

    而婉竹也察觉到了齐衡玉格外愤怒的心绪,因不想再多生事端,便起身攀附住了他的胳膊,轻声道:“爷怎么来了花厅,方才县主在和妾身开玩笑呢。”

    本以为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能浇灭齐衡玉心中的怒火,谁曾想反而激起了他压抑在骨子里的冷傲,清竹县主默然不语,另一些编排嗤笑婉竹的贵妇也没了声响。

    他便走到胡氏身旁,将摆在她左手边桌案上的茶盏摔在了地上,冷不丁的碎片落地声吓得花厅内的贵妇们打了个激灵,尤其是方才带头嘲笑婉竹的刘氏,被齐衡玉的气势一吓,再没有了刚才的气焰。

    “今日我齐衡玉下帖子请你们来是为了贺我女儿的周岁宴,不是让你们长舌妇聚在一块儿说三道四,任凭我想怎么宠幸她,都不管你们的事,若是谁想伸长了手来管我们齐国公府的家务事,那便卖身为奴,来做我们家的奴婢就是了。”

    齐衡玉说这一番话时气势斐然,仿佛下一瞬就要把这些编排婉竹的长舌妇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这一怒,连婉竹也降不住她。

    好好的一场周岁宴,最后闹到了不欢而散,那几个带头奚落婉竹的贵妇们早早地便离了席,前院的男宾们知晓花厅闹出这一场祸乱来,回府后也与家中的女眷谈论起了此事。

    一时满京城上下都知晓了婉姨娘这号人物,风声甚至传进了金銮殿,只是陛下十分喜爱齐衡玉的缘故,御前总管禀告此事时也为齐衡玉说了不少好话。

    只是陛下并不把此等小事挂在心上,末了还不忘夸赞了齐衡玉一句:“他是少年意气,宠幸个妾室算什么大事?”

    御前总管也顺着陛下的心意将齐衡玉好生地夸赞了一番。

    而齐国公府内。

    齐老太太为了花厅里的事生了一场闷气,她不舍得责骂自己的嫡长孙,便把一切的罪责都归咎在了婉竹身上,只是婉竹身怀有孕,也不好罚她骂她。

    齐老太太便只能生生地忍下了心里的一团火气。

    而李氏却是在背地里数落了胡氏好多回,若不是她这个二太太不为婉竹帮腔,刘氏、清竹县主那一批人怎么有胆子这般奚落婉竹?

    只有搬去莲心院的婉竹,为了齐衡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行径沉思了许久。

    纵然她久居内院,却也知晓京城圈子里传起的闲言碎语有多薄冷无情,这半年里齐国公府正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齐衡玉却还为着给她抱不平而闹出诸多事端来。

    纵然她心硬如冰,此刻与容碧一齐立在月牙窗内,眺望着清辉月色下处处透着古朴雅致的庭院景色,也不免生出了两分慨叹。

    便听婉竹慨然般开口道:“你说,齐衡玉这样做,值得吗?”

    容碧默然不答,知晓婉竹并非是要谋求一个答案,而只是无力回应世子爷溢满的爱意后心头浮起些歉意罢了。

    昔日的世子爷高高在上的仿佛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姨娘一般,仅仅两个春夏秋冬,世子爷便将自己的心和盘托出,宁可受世人指摘非议,也要将姨娘牢牢地护在身后。

    她们这些丫鬟听了瞧了也觉得万分感动,可偏偏姨娘是铁铸成的心,即便如此也不曾意动半分。

    碧白私底下也与容碧论起过此事,若要让这两个丫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世子爷已是她们见过的最专情的公子哥,待姨娘更是好的没话说,怎么姨娘就只是面上热络,背地里却这般冷漠呢?

    容碧反复思忖了一般,等后来她也生下个玲珑可爱的女儿,脱了一身的稚气之后,才真真切切地恍然大悟——不是姨娘不愿付诸真心,而是她不敢这样做。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姨娘才是没有退路的那个人,她不敢去赌世子爷的真心会持续多久,所以她绝不会把自己的这颗心赌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上。

    第83章 惩罚 让婉竹去家庙领罚。

    齐衡玉的惊世一举在齐国公府内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先是齐国公齐正, 纵然他也更偏宠月姨娘这个妾室,对李氏只有明面上的尊敬而已,可他却不会像齐衡玉一般在人前闹出这样大的笑话来。

    齐衡玉正是要加官进爵的时候, 若是在名声上有了什么瑕疵, 这玄鹰司司正一位说不准便会被他人捷足先登。

    为此, 齐国公舍了不少银钱贿.赂御前总管, 总要让他在陛下面前为齐衡玉美言几句才是。本朝妾室地位比前朝低下许多,寻常士大夫以及官员们即便再宠爱家中的妾室,也不敢做出宠妾灭妻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来。

    “国公爷息怒,世子爷自小便比寻常人家的公子爷懂事知礼, 如今不过是纳了个可心的妾室罢了, 先头爷娶了清河县主,可夫妻不和,爷日日脸上都没个笑影,成婚四年连个子嗣都没有……”

    齐国公身边的小厮收了李氏的好处, 正在绞尽脑汁地为齐衡玉说话,谁知齐国公却了无耐心地瞪了他一眼, 道:“行了,我是他老子,还能拘着他不许他纳妾不成?连那婉姨娘上族谱一事我也许了他, 只要他不闹出什么不堪的事来, 他要怎么宠幸那妾室都随他。”

    如今齐衡玉在花厅内冲冠一怒为红颜, 让满京城上下都传遍了他宠爱妾室的流言蜚语, 若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为了齐国公府的名声, 也为了齐衡玉的青云官途, 齐国公思忖再三之后, 便对自己的心腹小厮说:“你去寻太太,就说安国寺的高僧为我们府里算了一卦,要婉姨娘去家庙里清修两个月,方能解了缠着齐国公府的煞灵。”

    那小厮一听便知齐国公为了平息京城内的流言蜚语,意欲让婉姨娘消失在人前,等过了这一段风声之后,再把她请回齐国公府。

    齐国公神色冷厉,小厮也不敢拖延,领了命后便一径往内院走去。

    而李氏听闻了齐国公的吩咐之后,只愁眉不展地与朱嬷嬷说:“他自个儿也是这样性子的人,凭什么又要管儿子的是非?”

    主子之间的龃龉,即便身份威重如朱嬷嬷也不敢妄自多言,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外头到处都在传世子爷和婉姨娘的流言蜚语,国公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世子爷好。”

    李氏何尝不为了齐衡玉的名声而担心不已,只是她与齐国公夫妻情分淡漠,若非情不得已,她实在是不愿与齐国公同仇敌忾。

    李氏尚且在踟蹰不定的时候,伺候齐老太太的朱紫赶来了松涛院,向李氏行了礼后便道:“老太太晨起时食欲不振,正念叨着朱嬷嬷那一手拿手的鸡丝凉面呢。”

    朱嬷嬷受宠若惊地说道:“奴婢这就给老太太去做。”

    朱紫含笑目送着朱嬷嬷离开正屋之后,见四下无人,便俯身在李氏的耳畔,轻声说道:“太太,老太太这两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奴婢特地来向太太您讨个主意呢。”

    李氏听闻齐老太太身子不适,一颗心也不由得高高悬起,只追问朱紫道:“如清周岁礼那日母亲还好好的,怎么这两日就食欲不振了?”

    说着,李氏便也撂下了松涛院的事务,与朱紫一齐赶去了朱鎏堂。

    齐老太太早知李氏会来拜见她,便已在躺在了明堂上首的罗汉榻上,如今正是暑热的时候,她却穿了一声薄袄,双膝处还盖了一条毛毯,俨然是一副十分畏寒的模样。

    “母亲。”李氏朝齐老太太行了礼后,满含担忧的目光便落到了齐老太太身前的秦嬷嬷身上。

    秦嬷嬷察觉到李氏疑惑的视线,因见齐老太太一副恹恹的不愿多言的模样,便悄然走到了李氏跟前,轻声对她说:“老太太这是犯了心病,还要太太您多劝劝她才是。”

    至于齐老太太为何会犯了心病,秦嬷嬷心里知晓,李氏自然也明白。

    李氏不由得又忆起了齐国公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把婉竹送去家庙清修事小,可她如今已怀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日常起居住行都要极尽小心,家庙清寒,不利于她安心养胎。

    可默不作声的齐老太太瞥了眼下首的李氏,到底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慨叹,对李氏说:“从前我以为衡玉对那婉姨娘是像养了只金丝雀一般,虽有疼爱,可也只是把她当成个解闷的玩意儿。谁曾想日子一日日地过去,这玩意儿也有占据衡玉心口的时候。”

    齐老太太本是打算再过个一年半载,为齐衡玉挑选个名门贵女做继室,出身不必太显赫,只要性子端庄贤惠,瞧着好生养些就好。

    可偏偏齐衡玉在如清的周岁宴上闹出了这样不堪的事来,堂堂一个公子哥却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妾室冲入后院花厅与京城里的贵妇们争辩起来,这传出去着实是贻笑大方。

    “母亲别把那些流言蜚语当真,要儿媳来说,这清竹县主和刘氏也太跋扈张扬了一些,即便她们瞧不起婉竹的身份,却也不能在我们府上这般凌.辱嗤笑她,儿媳听婉竹身边的丫鬟说了始末,清竹县主说话太难听了些。”时至此时,李氏还是再为婉竹说好话。

    齐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瞪着李氏道:“你也别说这样的话哄我,妾室说到底只是半个主子,她既有脸有皮地凑到外院去迎客,应该就要知晓她这种身份的人难登大雅之堂,被人嗤笑也是活该。”

    听着齐老太太怒意凛凛的话语,纵然李氏还想再为婉竹说些好话,可瞧了眼齐老太太阴寒不已的脸色,也只能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好在齐老太太也并不是恼婉竹一人,她也别忘记花厅里还坐着她的二儿媳胡氏,胡氏也是齐国公府的女主人,很该在清竹县主和那些贵妇们奚落婉竹的时候为她打圆场才是。

    即便她懒得费口舌为婉竹说话,也得寻个由头把婉竹调离花厅,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能就此平息下来,不会惹得齐衡玉恼怒到冲冠一怒为红颜。

    齐老太太越想越气愤,一时便横眉竖目地吩咐秦嬷嬷道:“让胡氏在庭院里跪足两个时辰,少一刻钟都要重新开始跪。”

    话音甫落,秦嬷嬷的目光也透过雕窗望向了烈日炎炎的天色,心里为二太太惋惜的同时,也不敢在齐老太太盛怒的时候为胡氏说半句好话。

    李氏听着齐老太太对胡氏的处置,无端地打起了个寒颤,犹豫不绝的话语在她心口滚过几遭,出口时染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慨然,“国公爷也为了此事无比悬心,他的意思是让婉竹去家庙里清修一段时日,等风头一过,再接她回府里。”

    此时,李氏不得不明哲保身,生怕齐老太太会在怒火的驱使下迁怒了自己。

    她不愿做这个分离齐衡玉和婉竹的恶人,便只能让齐老太太来一锤定音。齐老太太也沉思了一阵,既念及了婉竹的身子,又反复地响起婆子们向她禀告的京城流言。

    一刻钟后,默了许久的齐老太太觑了眼显然松了一口气的李氏,便道:“你去和婉竹说,若她是个知进退明事理的孩子,就知晓去家庙清修是她最好的路子,将来等衡玉的继室进门,她也能有一寸之地可站稳脚跟。”

    说着,齐老太太便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她若是个蠢笨的,那便愈发不用顾及她,抬也要把她抬去家庙,只记得不要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了。”

    李氏不曾预料到齐老太太会如此果决地下定了主意,一时便想劝齐老太太再三四一番,谁知齐老太太却瞪了她一眼道:“为了衡玉的官职,为了我们齐国公府的名声,你可不许有妇人之仁。”

    这话却把李氏所有未出口的话语统统咽了回去。

    *

    齐衡玉却是不知晓家中长辈对婉竹的处置,他仍是兢兢业业地在玄鹰司当值,因他的同僚们都是与他关系匪浅之人,非但没有在他跟前与背后乱嚼舌根,反而还对齐衡玉说:“齐大人的女儿生的可真是玲珑可爱,碧我家那小子不知要讨喜多少。”

    更有一个姓朱名诞的司副使,含笑着对齐衡玉说:“我家那儿子比你家女儿大上两岁,不如咱们就定下了儿女亲家,齐兄也知晓我那贱内,性子最温顺和蔼,将来断断不会让贵府千金受半点委屈。”

    朱诞也出身于显赫世家,虽不是嫡系一脉,却因年少有为而壮大了自己这一族的庶脉,风头甚至隐隐有压过嫡系一派的势头。

    齐衡玉只笑着对朱诞说:“她娘说了,将来这儿女亲事不好由我们来自专,总要女儿自己中意才好。”

    众人皆知晓齐衡玉的女儿是妾室所出,且齐衡玉还极为宠爱那位妾室,甚至不惜为了她与清河县主和离,如今听着齐衡玉提起婉竹时那股满身刚硬化为绕指柔的模样,众人心里愈发了然。

    朱诞性子洒脱,他提起的儿女亲事一说虽被齐衡玉回绝,可他心里仍是高兴不已,只与齐衡玉说:“这话说的没错,盲婚哑嫁已不时兴了,进来总要让两个孩子自己看对眼才是。”

    闲话一阵之后,齐衡玉便与朱诞忙起了公事,直到日落黄昏的时候才起身赶回各自的府邸。

    因婉竹在如清的周岁宴上受了不少委屈,齐衡玉明面上发了一通邪火,背地里也十分怜惜婉竹,为了弥补婉竹所受的委屈,他这两日几乎把京城正街的珍宝阁里的首饰都买了个遍。

    在生下如清前婉竹还十分喜爱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可一年多过去后,她瞧着已对这些身外之物淡了心思,便是珠宝钗环装满了她的妆奁盒,她也不过是莞尔一笑道句谢罢了。

    齐衡玉不大会讨女子的欢心,他与静双正骑着马停在珍宝阁门前,却是迟迟不肯翻身下马进店挑选首饰。

    静双见状便对齐衡玉说:“今日奴才带足了银票,爷就算是要盘下珍整个珍宝阁,银子也够用了。”

    昨日齐衡玉在挑选了一大批首饰之后,临走时不知怎么又瞧上了一套紫玛瑙玉佩,掌柜的面露窘迫的说这一套玉佩乃是孤品,且早就被锦犽公主定了下来。

    若是齐小公爷当真要买,只能请远在西域的珠宝大师再手作一枚,而后再千里迢迢地运到京城里,这一来一回没个两千两银子可摆平不了。

    齐衡玉如何会把两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他正要让静双递给掌柜一千两银子的定金时,静双却露出了两分囊中羞涩的窘然笑意,只道:“奴才手里只剩下三百两银子了。”

    因这场煞风景的变故,今日的静双特地去开了齐衡玉的私库,带足了银票,供齐衡玉“一掷千金”。

    可齐衡玉却仍是迟迟不动身,且瞧着也没有下地去珍宝阁采买的意思。

    不知等了多久,静双瞧见西侧金澄澄的黄昏余晖渐渐隐去了底色,便小心翼翼地齐衡玉说:“爷,咱们该回府了,姨娘还在等您用晚膳呢。”

    齐衡玉这才从纷乱的心思重抽身而出,只是他再三思索,却不知该买些什么东西来夺得婉竹的欢心,他正踟蹰不定的时候,余光却瞥见了早已成婚娶妻的静双。

    且听婉竹说,静双与容碧婚后浓情蜜意、伉俪情深,称得上是下人堆里的模范夫妻。

    为此齐衡玉便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静双道:“你若是惹了容碧不快,会买什么东西讨她欢心?”

    静双先是一愣,侧身一瞧齐衡玉俊秀的面庞上尽是烦忧之意后,才恍然大悟道:“爷是觉得买首饰讨不了姨娘的欢心吗?”

    齐衡玉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只冷着声说道:“我问你什么,你直接答就是了。”

    静双讷讷一笑道:“姨娘自怀了身孕后便日日闷在家中,因行动不便也不好往外头去闲逛散心,爷不如给姨娘买些讨巧的小玩意儿,例如小人书和双陆棋,能让姨娘闲时拿来解闷就好。”

    这话可谓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齐衡玉瞧了一眼静双,将手里把玩着的碎银子扔给了他,只说:“赏你的。”

    *

    婉竹坐在紫檀平角条桌前,瞧着桌案上摆的满满当当的菜肴,苦等了齐衡玉近半个时辰,却不见他的身影。

    条桌前的累丝镶红石熏炉仍在断断续续地拂出烟烟袅袅的青烟来,如清正抱着兔儿在金丝锦织珊瑚毯上玩耍,前后左右有三个奶娘和四个丫鬟目不转睛地守着,生怕她不小心磕了碰了。

    又等了一刻钟之后,齐衡玉与静双才踩着最后一点的夕阳余晖走进了莲心院里,齐衡玉手里拿着个包袱,静双左右两手也各拿着个大包袱,容碧见状忙要去接过静双手里的包袱。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进了正屋。

    婉竹也从团凳里起了身,疑惑不解地望向齐衡玉道:“爷今日又买了什么?”若还是首饰,她可实在是提不起半分兴致来应付了,这段时日她的首饰已快要塞不下一整个红漆木箱笼了。

    齐衡玉迎着婉竹探究的目光,心中浮起几分了然的快意,他先让静双把包袱放在地上,而后由他亲自把包袱里的器具拿出来给婉竹过目。

    在他蹲下身子挑件包袱里的物什时,墨白相间的长衫衣摆都迤在了青石地砖上,配着那缠枝花茎的纹样,显得极为清雅。

    婉竹在芦秀的搀扶下重又坐回了团凳之上,此时此景,连逗弄兔儿的如清也停下了动作,丫鬟婆子们的视线也随之落在齐衡玉身上,瞧着这一位平素矜冷清贵的世子爷,为了搏得姨娘的欢心,将身段摆到了最低点,像寻常的贩夫走卒一样为了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叫卖着。

    齐衡玉拿出来的头一样玩意儿便是一件小巧精致的绣球,比男子爱踢的蹴鞠要小上一些,正好供后宅里的女子们解闷,如清一瞧那挂着红丝绸的绣球便爱不释手,抱着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

    第二样则是悬丝傀儡、枝头傀儡、肉傀儡、水傀儡和药发傀儡。傀儡的模样都不似市面上贩卖的那般凶神恶煞,而是选用了些活泼可爱的样貌,四下无人时丫鬟们也能在婉竹跟前逗弄傀儡,引她开心。

    除了绣球和傀儡外,齐衡玉还拿出了陀螺、毽子以及玉制的九连环,并一套在京城内无比风靡的双陆棋。

    这些小玩意儿也够婉竹解上好些日子的闷,齐衡玉见她那双水凌凌般的眸子紧盯着傀儡不肯挪开,也不似前些日子瞧见首饰后那般意兴阑珊,心里也万分高兴。

    用完晚膳后,齐衡玉又赏了静双一锭银子,并道:“这差事你做的很好。”

    而正屋内的婉竹正抱着女儿玩九连环,如清如今年岁尚小,却隐隐露出几分争强好胜的脾性来,一时解不开这九连环,便噘着嘴露出几分闷闷不乐的模样来。

    婉竹笑着刮了刮如清的鼻子,瞧见翘头案上摆着的一桌新奇的小玩意儿,前些日子堆积在心口的烦闷也倏地一扫而空,被人放在心口珍视的暖意可以挥扫一切的阴霾。

    正当屋内暖意融融的时候,齐衡玉也欲领着妻女去内花园里散步消食,冷不防瞧见了李氏带着秦嬷嬷等人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一径往莲心院的方向走来。

    遥遥一见李氏脸上没有半分笑意,觑见齐衡玉与婉竹的身影后,脸色愈发冷凝不堪,待走近了些,便听她说:“唐嬷嬷,把大小姐抱回屋子里,我和你们姨娘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昨天为什么断更。

    上半年爷爷进了icu,但是后来还是挺过来了。

    只是我的未来婆婆(婚期在11月)在七月底的时候查出了宫颈癌恶性肿瘤,这段时间一直在上海和家里两地跑,昨天是太累了,一回家都睡了。

    可能老天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不过我会坚强

    第84章 一更 婉竹的真面目。

    齐衡玉瞧见李氏讳莫如深的模样, 心头隐隐掠过两分不好的猜测,也不管李氏允不允许他旁听,愣是跟在婉竹后头往莲心院的正屋里走去。

    李氏倒也没有出声阻拦他, 只是走到半敞的轩窗前顿了顿步子, 而后对齐衡玉说:“女人家的谈话, 你也要听吗?”

    齐衡玉这才悻悻然地停在了回廊上, 一双漆色的眸子正紧紧盯着婉竹不放,不必出口询问,便能从中觑见一汪如深邃潭水般的担忧。

    婉竹却不愿在人前与齐衡玉黏黏腻腻的惹人笑话,又怕这位纵情恣兴的世子爷再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语来, 便倾身朝着齐衡玉莞尔一笑, 状似安抚地说道:“爷不如带如清去逛逛花园,我与太太聊会儿家常。”

    齐衡玉面上应下,一等李氏与婉竹消失在他眼前,便让唐嬷嬷抱着如清在莲心院别致的景色前赏玩一番, 他则干脆立在回廊上等着李氏与婉竹谈话结束。

    说到底,李氏与婉竹之间的关系只游移在友好和疏离之间, 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李氏再不会大动干戈地来莲心院寻婉竹商谈一番。

    且那位秦嬷嬷出自朱鎏堂,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就是齐老太太的意思。

    在这等风口浪尖时, 李氏与齐老太太一齐来寻婉竹, 究竟意欲为何?

    齐衡玉正悬心不已的时候, 一墙之隔内的正屋里, 婉竹也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端坐在李氏下首, 关嬷嬷眼疾手快地递了一杯热茶上前, 却是有意不给秦嬷嬷递去任何茶水。

    反正齐老太太不喜欢婉竹, 也不喜欢如清, 她身边的嬷嬷自然也是如此,那她们也不必费尽心里地去讨好秦嬷嬷。

    眼瞧着李氏带来的朱嬷嬷也得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喝,秦嬷嬷却是连个小杌子都不配坐,她心里气恼的厉害,对婉竹说话时也不由得染上了怨气。

    “老太太的意思是,因为姨娘这一个人闹出了这么多事端来,您若是为了世子爷好,为了如清小姐好,为了我们整个齐国公府好,就自个儿和世子爷说,要去家庙里清修几个月。”秦嬷嬷毫不客气地说道。

    话音甫落,李氏率先把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案上,蹙着眉瞥了一眼怒意凛然的秦嬷嬷,心里恼怒这婆子嘴巴太快,可她私心里又不愿做这个恶人,这般难以启齿的话也只能由秦嬷嬷来说。

    纵然婉竹身份低微,可到底是如清的生母,又曾在遭遇匪乱的时候救过她一回。

    所以李氏也没有出声驳斥秦嬷嬷的话语,只是抬起眸子略有些无奈地瞥了婉竹一眼,将她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尽收眼底。

    婉竹也早已预料到李氏与秦嬷嬷来者不善,却不曾想是要让她去家庙里清修的意思,月姨娘方才从家庙里回府,她却要步月姨娘的后尘去家庙里生子。

    实在是可笑。

    眼瞧着婉竹默然无声,李氏心里浮起了几分歉疚,她思来想去便改换了一股苦口婆心的语调,对婉竹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也在老太太面前为你求过情。”

    秦嬷嬷倒是不会在此等时候与李氏唱反调,只是她私心里瞧不起婉竹,却又实在艳羡她得了这样泼天的富贵,又有世子爷独一无二的宠爱在。

    整个齐国公府里多少貌美灵秀的家生子卯足了劲在世子爷跟前现眼,世子爷却连个眼风都没递过去,偏偏让个外室出身的女子独占鳌头,怎能不让人心生嫉妒?

    只是婉姨娘再受宠也好,终究越不过老太太和国公爷的吩咐。这家庙,她愿不愿意去,最后不都得灰溜溜地去清修吗?

    许是秦嬷嬷幸灾乐祸的模样太过显眼,一时连李氏都生出了几分厌烦,她随意寻了个由头便把秦嬷嬷支离了正屋,但凡秦嬷嬷露出半分不虞来,李氏便沉下脸数落她道:“我不过是让你去那一碟糕点。怎么?连这样的小事我都差遣不了你了?”

    秦嬷嬷只得恹恹地离开了正屋,心内虽明白李氏这是在调虎离山,却又没有法子违抗李氏的吩咐。

    一等秦嬷嬷离开,李氏便上前攥紧了婉竹的柔荑,万般慨然地说道:“衡玉正是在升官加爵的关键时候,难免要让你受些委屈,总是要先止住外头的风言风语才好。况且让你去家庙清修也是为了如清好,否则将来她的亲事可是要比旁人难上许多。”

    李氏没有把话讲明白,婉竹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太太是在婉言告诉她,她的名声妨碍到了如清的婚事,若是不想法子压下京城的流言蜚语,非但是齐衡玉的差事有了阻碍,对她和如清来说也是极大的污点。

    婉竹明白本朝对宠妻灭妾一事十分严苛,齐衡玉在如清周岁宴上的惊世一举无异于在平静的池水里砸下了数斤重的石头,溅起的水花第一个拍向的就是她。

    婉竹愣愣地坐在扶手椅里,耳畔听着李氏温柔无奈的劝解声,心里却是恍然的可怕。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承担着一切的罪责,被羞.辱践.踏的人是她,被赶去家庙清修的人也是她。

    吞下苦果之后还要忍受与如清分离的苦痛,这一刻的婉竹坐如毡针,回首望向整个屋内,丫鬟和婆子们都垂着首不敢用正眼瞧她,只有关嬷嬷望向她的眸光里毫无遮掩地露出几分怜惜来。

    也是在一刻,婉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当身份与自己手边的权势不对等的时候,像她这样的人在这内宅里的处境就等同于任人宰杀的鱼肉。

    偏偏李氏还不肯放过她,既不想因婉竹而与儿子生了龃龉,又不想对齐老太太的吩咐阳奉阴违,她只能把所有的矛盾与纠结都加诸在婉竹身上,只听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忍过了这一劫,将来再给如清添一个弟弟。就算新夫人进了门,也没人能撼动得了你的地位。”

    这也是李氏给婉竹的一句保证,只要她心甘情愿地去家庙清修,不让她难做,将来她便会好生照顾婉竹,即便她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也会给她应该有的体面。

    婉竹仍是沉默不语,李氏也极有耐心地等着婉竹的回答。

    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到了秦嬷嬷端着糕点走回正屋,婉竹才压下心内所有的情绪,朝着李氏粲然一笑道:“妾身不敢违拗太太的吩咐,也不会让太太难做人。”

    这话一出,李氏才不由得舒出了一口长气。

    一刻钟之后,李氏领着秦嬷嬷、朱嬷嬷等人离开了莲心院,婉竹则坐在屋内静静等着齐衡玉的到来。

    齐衡玉不知晓李氏与婉竹之间的谈话内容,进屋后觑见婉竹恍然失神的面色,便火急火燎地追问:“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婉竹扬首瞧了一眼眉宇里凝着深许担忧的齐衡玉,心中愤懑的同时又不得不把一切的缘由归咎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若是他不曾出现在花厅,不曾与那些贵妇们讥言相争,那么她便不必去家庙里清修,也不必与如清分离。

    只是她明白,若是没有齐衡玉的宠爱,她与在莲心院伺候的丫鬟们没有半点分别,是齐衡玉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如今这柄双刃剑伤到了她自己,或许也是她该承受的惩罚。

    婉竹不答话,齐衡玉便愈发焦急,只把关嬷嬷唤到身前询问了一番,关嬷嬷也是个直心直肠的人,既见婉竹没有出声阻拦她的意识,便直言不讳地把婉竹与李氏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

    方才还沉得住气的齐衡玉霎时变了脸色,不必等婉竹出言劝解他,他便已脱下了那一层矜冷持正的外衣,怒意凛凛的模样俨然是要失去理智的前奏,正如那一日在花厅为婉竹出头一般。

    他心爱婉竹,不许旁人欺.辱耻.笑她,不许旁人嘲笑她的出身,他将她视若珍宝,更不会允许她去家庙里过清修般的苦日子。

    从前这二十年,齐衡玉素来以清正自持为已任,却不曾想会在爱上婉竹以后失去所有的理智。

    他太过恼怒,以至于没有瞧见婉竹越变越阴沉的脸色,在齐衡玉按捺不住要为婉竹鸣不平的心思,立时要往老太太的院子里走去的时候,婉竹却倏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出声喊住了齐衡玉。

    “世子爷。”

    许是婉竹的话音太过冷硬,齐衡玉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怒意化为了怔愣着的不安。

    便见婉竹扶着自己臃肿的腰肢,迎面望向了齐衡玉,不等他说话,便叹道:“我是爷的妾室,本就不该凑到那些贵妇小姐们的面前去,爷心疼我才会在花厅里发了一场邪火,惹出了多少事端来。爷若是为了妾身好,还是不要去找老太太理论的好。”

    这一番话从她嘴里说了出来,分明还是那一把如莺似啼的妙嗓,也是那一副温温柔柔的语调,可齐衡玉却听出了几分薄冷到让他通体胆寒的味道。

    他好半晌不敢抬头去瞧婉竹,直到婉竹朝他走近了一步之后,齐衡玉才被迫抬起了头。

    视线交汇的这一刻,身处高位的人是齐衡玉,可低到尘埃里的人也是他。

    他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婉竹,仍是那一双秋水剪瞳似的眸子,却仿佛没有一星点半的情绪,只充斥着满满的茫然、绝望、失落、不甘,让人瞧上一眼便觉得心里憋闷的难受。

    没有柔顺、乖巧,没有盈盈浅浅的暖意,只有那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意。

    齐衡玉的心跳漏了半拍,在与婉竹相望着的这一刻钟里,他才渐渐顿悟——或许这样的婉竹,才是真正的她。

    作者有话说:

    他超爱!

    第85章 二更 一颗心都是她的齐衡玉。

    在齐衡玉与婉竹凝望的时时刻刻里, 丫鬟婆子们都趋利避害地逃出了这逼仄无比的正屋,连容碧也与年龄最小的芦秀抢起了洒扫的活计,并不敢往正屋门前凑去。

    齐衡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各种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向他袭来, 让他在刹那间难以从唇齿间挤出半个字来。

    好半晌, 他才讷然地问:“你是在怪我?”

    纵然婉竹的这一番话已经过了婉言和修饰, 可聪慧的齐衡玉还是听出了婉竹的言外之意——她在怨他,怨他为了她与那些贵妇小姐们起了争执,怨他将她带至风口浪尖。

    可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心上人而已。若是连婉竹受人欺.辱他都能眼睁睁地瞧着而不发作一通,又怎么配提及“爱她”这二字。

    齐衡玉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 所以在此刻迎面着婉竹怒火的时候, 他会这般狼狈和无措,甚至话语里染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样身份对换的场景,关嬷嬷、张嬷嬷两人已然是屡见不鲜,她们早瞧明白了世子爷对姨娘的一片真心, 也明白情爱之事里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即便垂下首装聋作哑了起来。

    婉竹听着齐衡玉的问话声, 心头只掠过了一刻的讶异,而后便轻声答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不。”齐衡玉冷声打断了婉竹的话语,一双蹿着火星的眸子正紧紧盯着她不放, 语气愈发阴寒冷厉, 只在一个来回间就又恢复成了那个清贵薄冷的齐小公爷。

    “你就是在怪我。”

    婉竹却是无力去劝哄着齐衡玉, 此刻她只沉浸在要与女儿分别的伤心之中, 并不在意齐衡玉的异样, 只随口敷衍道:“爷若是一定要这样想妾身, 妾身也没有法子。”

    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道, 都是齐衡玉太过冲动易怒的缘由。齐老太太、齐国公和李氏三位主子下了决定要让她去家庙里清修, 又岂是齐衡玉可轻易更改的决定?

    他若是这般怒意汹汹地冲去朱鎏堂,为了她与齐老太太争辩一通,只怕是愈发要坐实了她狐媚子的名声,将来在齐国公府内只会愈发举步维艰。

    这时,婉竹只觉得格外心力交瘁,说完这一番敷衍的话语后,便扶着腰坐回了扶手椅里,不再去瞧齐衡玉阴晦不明的脸色。

    齐衡玉再没想到婉竹会这般冷漠地对待自己,他有满腔的邪火想要发作,可余光觑见婉竹泛着疲惫的面容以及黯淡无比的眸光后,那一腔怒意又消弭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她必然是最心烦意乱的那个人,先是在如清的周岁宴上被人平白无故地羞辱了一番,而后又莫名其妙地牵扯进了宠妾灭妻的流言蜚语之中,最后还要被齐国公的长辈们勒令着去家庙避风头。

    齐衡玉只生了一会儿的气,便又不可自抑地开始心疼婉竹。

    因见她哀哀戚戚的连句话也不愿多说,齐衡玉也识相地闭上了嘴,只在正屋内来回踱步了一番,而后便气势汹汹地往莲心院外头走去。

    关嬷嬷瞧了眼齐衡玉孑然又孤寂的背影,便回身对婉竹说:“姨娘,这……”

    婉竹却只是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眼穴,叹息般地说道:“别管他了,快去把如清抱来我这儿。”

    说不准明日她就要迁居去家庙,如今只能抓紧时间和女儿相处,一想到要有两三个月无法见到如清,婉竹便忍不住眼眶一红,旋即便要滚下泪来。

    除了女儿,她什么都不愿去想。

    齐衡玉允诺的续弦一事也好似一记响亮的巴掌扇的她头重脚轻,连在人前为她说几句话都能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又何况是将她扶正这样的大事?

    *

    齐衡玉先赶去了朱鎏堂,可齐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未卜先知的缘故,竟是早早地让婆子们守在了院门口,一瞧见齐衡玉的身影后便推说:“老太太身子不适,如今已睡下了,世子爷晚些时候再来给老太太请安吧。”

    一番话说的齐衡玉一脸的阴沉,临到胸口的怒意又涨到了最高处,静双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因见齐衡玉将要发作,便立时用言语截断了他的怒意,“老太太这儿行不通,不如去寻国公爷,爷的手上可有国公爷的把柄呢。”

    话音甫落,齐衡玉也果真不想与这些婆子多费口舌,便一径往外书房走去。

    这段时日齐国公总是与手底下的几个门生在书房里对弈,连月姨娘的月华阁也去的少了,人到中年总算是有了个痴迷不已的嗜好。

    齐衡玉赶去外书房之后,便不顾小厮们的阻拦闯进了屋门,与四方翘头案旁坐着的门生们大眼瞪小眼了一番,齐国公一见齐衡玉这副盛气凌人、不管不顾的模样便来气,可又不能在门生面前数落自己的嫡子,当即也只能忍着气把门生撵出了书房。

    待书房内只剩下齐正和齐衡玉两人后,齐正便毫不客气地数落他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子?连通传都不通传一声就闯进了书房,若是我正在与那些门生商谈什么要紧的事呢?”

    话音一落,齐衡玉连眉毛都没抬一下,齐正自己也觉得万分心绪,说这话时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齐衡玉。

    等他发完这一通满是威严的邪火之后,心气才稍微顺畅了一些,便见他抬眸望向了被冷然裹挟着的齐衡玉,打量了他一番后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一样?”

    不等齐正再诘问几句时,齐衡玉已扬起了灼灼的目光,寸步不让地对齐正说:“爹爹上一回欠了公中三千两银子,又因党派争斗而得罪了刑部尚书,儿子既为你补上了公中的亏空,又送了一封厚礼去刑部尚书府上。若不是儿子以重金买下了爹爹你贪.污的证据,如今被抄家的就是我们齐国公府了。”

    齐衡玉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齐正又怒又惊,他吹胡子瞪眼地想在齐衡玉面前再耍一耍父亲的威风,可是却只能瞧见齐衡玉比他高上半个头的身量,以及那通身上下镀着的一层杀伐果决,与他这样日日窝在家中的闲散之人格外不同。

    一时惊恼之下,齐正也忘了敢出言训斥齐衡玉的不孝,只能徒然地指着齐衡玉说:“你这是在威胁你老子吗?”

    声音里晃晃荡荡的装着颤抖之意,连一点唬人的气势都没有。

    可齐衡玉早就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一切事物都仰仗着齐正的小孩子,孤零零的幼苗也长成了参天大树,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去遮风挡雨。

    良久,齐衡玉不断再浪费时间,便直接了当地告诉齐正:“婉竹她若是去了家庙,这些事我便不会再替父亲兜着,圣上该降下什么罪就降什么罪,横竖有祖母的体面在,我们总能保下一条命来。”

    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把齐正气的险些晕了过去,好在身旁的翘头案给了他些许支撑的力量,让他不至于狼狈倒下。

    齐正好不容易压下心口的紊乱,本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可扬首迎上齐衡玉笃定真挚的面色之后,便知晓他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

    他就是爱上了那个卑贱的妾室,爱的没有理智,爱的大逆不道,为了护住那个贱婢,甚至不惜把整个齐国公府的命脉也赌了上去。

    “你……你这个逆子……你……”齐正被气了个够呛,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衡玉却是不动如山地立在齐正身前,英武挺正的身影不偏不倚,仿佛正在静静等着齐正的回答一般。

    或许是他太过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解他的中庸胆怯,了解他的守成胆小,这样明晃晃的威胁非但不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反而会掐灭了他所有的小心思。

    天边染上了夕阳独有的昏黄,齐正也从一腔愁虑之中抽身而出,他瞥了一眼齐衡玉,叹息般说道:“你那姨娘本就临近生产,就别让她去家庙清修了,就在府里住着吧。”

    齐衡玉闻言便朝着齐正俯身一礼,嘴边道:“父亲英明。”

    *

    齐老太太知晓齐正松口一事已是在两日之后,她愣愣地问秦嬷嬷:“可是你听错了消息?正儿怎么好端端的又不让她去家庙了?”

    秦嬷嬷摇了摇头,只道:“是国公爷身边的双龙亲自递的消息,再不会有错。”

    齐老太太冷着脸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把李氏唤来了朱鎏堂,让她去质问齐正为何改了主意,谁曾想齐正也犯起了邪心左性,一见李氏便没有好脸色地说:“还不都是你生的好儿子,别的本事没有,忤逆老子的时候却有一身的本事。”

    李氏与齐正的夫妻关系本就淡漠无比,又因为月姨娘诞下了个庶子,虽养在安国寺中,可齐正私底下已与身边的小厮念叨过无数次,说只要等老太太驾鹤西去,便会把麟哥儿接进府里来。

    区区一个庶子,他却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李氏本就心头裹着一包火,如今听齐正数落齐衡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丫鬟小厮们就在近前,便梗着脖子与齐正回呛道:“国公爷这话可是说的荒唐了,衡玉年纪轻轻便入了玄鹰司,差事办的可比寻常王孙公子要好上许多,陛下也夸过他许多回呢。倒是老爷您,年轻时没什么本事,靠着祖上积德才得来的差事也没保住,当真是让人贻笑大方呢。”

    一席话说完,直把朱嬷嬷惊得下巴险些都合不上,齐正也没想到李氏会有这么牙尖嘴利的时候,又因自己窘迫的境遇被人拆穿,一时羞愤难当,便上前朝着李氏脸颊狠狠地扇去了一巴掌。

    第86章 麻痹 明明她什么都得到了。

    李氏嫁给齐正二十多年, 还是头一回被他当着奴仆的面扇了一记巴掌。

    齐正恼怒之下未曾收力,脸颊处火辣辣的痛意断断续续地朝李氏袭来,飘至心口时她才觉得自己悲哀的可怕, 一时连泪都忘了往下落。

    还是朱嬷嬷受惊之后死死地挡在了李氏身前, 好不惧怕齐正的怒意, 护着李氏道:“国公爷息怒, 太太嘴笨,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情急之下,朱嬷嬷也说不出再多的讨饶话语来,只能攥着李氏的胳膊, 不停的朝李氏使眼色。

    如今这种情况, 李氏只要出言服个软,这事就能糊弄过去。

    只是李氏却僵着身子一动也不动,既不肯出言向齐正服软,也不肯倔强的转身就走, 只不尴不尬的愣在了原地。

    齐正冷笑一声,眼风扫过朱嬷嬷和李氏主仆两人, 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们娘俩都是天生的反骨,我也懒得与你们计较。”

    说完,便拂袖离开了外书房, 一径往月华阁走去。

    余下的小厮和婆子们也不敢再留下来看李氏的笑话, 朱嬷嬷便小心翼翼的将李氏搀扶回了惊涛院。

    回去的路上不忘劝解李氏道:“太太何必和国公爷怄气呢?就算那狐媚子生下了个庶子, 可能不能养大还不一定呢, 又怎么能和我们世子爷相提并论?”

    且退一万步来说, 如今的齐国公府就靠着齐衡玉一人顶立门户, 哪怕齐国公再恼火这个儿子不受他掌控, 也不可能薄待齐衡玉。

    李氏本是哀哀戚戚地走在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之上, 脸颊处的痛意消去,心里却还是一片荒凉。

    她不曾回答朱嬷嬷的劝语,只能脚步不停的往惊涛院的方向走去,步调无比沉重,仿佛她只要踩在青石砖上,就能忘掉在齐正跟前受的屈辱一般。

    *

    月华阁内。

    齐正气势汹汹地来寻月姨娘,也不让丫鬟婆子们通传,踹开门便往屋里的罗汉榻上一坐。

    月姨娘正在内寝里做针线活,忽而听得外间传来了这么大的动静,惊吓的同时不忘撩开了珠帘,蹙着眉问齐正:“国公爷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谁给了你气受不成?”

    说着,如解语花般的月姨娘便娉婷婷的走到了齐正的身旁,温温柔柔的替他斟了一杯热茶,又道:“妾身可要跟那人拼命,昨儿国公爷就心气不顺,今日好不容易心情好转些,怎么又被气成了这副样子?”

    有月姨娘插科打诨般的调笑之语,齐正心中的怒意总算是压下去了一些,便见他伸出手一把把月姨娘拉进了自己怀中,俯身在她肩侧说道:“娇娇,你可有后悔过做我的妾室?”

    从前齐国公头上顶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又靠着齐老太太在太后跟前的体面得了陛下的几分青眼,也称得上一句雄姿英发。

    可如今他丢了差事,也失去了陛下的欢心,终日里郁郁不得志,只能像废柴一般待在齐国公府内虚度光阴罢了。

    非但是齐衡玉不把他这个爹爹当回事,连李氏也瞧不起他,那么月姨娘呢?她会不会也心生后悔之意?

    齐正目光灼灼的望向月姨娘,神色真挚严肃的仿佛不肯错过月姨娘脸上的任何微末神情一般。

    周围侍立着的丫鬟和婆子们都不敢言语,连月姨娘也渐渐的拢起了嘴边的笑意,莹莹的目光落在齐正身上,只答道:“妾身从没有后悔过,若是没有爷的垂怜,妾身早已是落入泥泞地里的残花败柳了。”

    这话真真切切地出自月姨娘的真心,她与齐正两情相悦,去岁还诞下了个儿子,儿子虽被迫寄养在安国寺中,可等将来齐老太太千古了之后,她便能光明正大地把儿子接回齐国公府。

    这偌大宅院里的家私,总也有属于儿子的一份。

    若是她不曾勾得齐正对她芳心暗许,她只怕还在那教坊司里做以色侍人的下贱女子,又如何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过?

    月姨娘揽住了齐正的臂弯,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头轻轻依偎在他胸膛处,耳畔便响起了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月姨娘愈发笑意盈盈地说:“爷只不过是暂时的失意罢了,等这段时日过去后,陛下必会起复重用您。”

    甜润的妙嗓如朦胧的一场春.梦盖住了齐正所有的阴暗不堪的愤恨,他明明知晓月姨娘口中所言是在劝哄着他的好话,实在到了他这个年纪再不可能被陛下重用,可他还是心甘情愿沉沦在这场梦里。

    欢好一番,齐正又寻回了几分男子该有的威严和气概,月华阁正屋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早已识趣地走至耳房,即便听见隔壁传来些响动声,也不曾上前去叨扰齐正和月姨娘。

    此刻的月姨娘愈发妩媚地依偎在齐正左右,纤纤玉指勾缠着他指间的玉扳指,而齐正心气顺畅了之后,也终于舍得在月姨娘跟前数落李氏这个蠢妇人以及他忤逆不孝的嫡长子。

    一开始月姨娘不过是起了几分隔岸观火的心思,幸灾乐祸地听着齐正的咒骂声,可当齐正把齐衡玉威胁他的话语说出口后,她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爷的意思是,世子爷为了这位婉姨娘,连齐国公府的身家性命都不顾了?”月姨娘倏地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望向齐正。

    齐正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孽子为了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被那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到此处,月姨娘再难维持脸上的笑意,等齐正累极了之后沉沉睡去,她也把自己的心腹丫鬟唤进了里屋。

    因金玉的事,月姨娘与婉竹之间生了龃龉。可这点龃龉,绝不只是因为金玉一人,单说婉竹有孕之后便甚少与月姨娘来往,一言一行都是要与月姨娘撇清关系的意思。

    她越受齐衡玉的疼宠,便愈发不爱搭理月姨娘,月姨娘耗费了不少心力助过婉竹一臂之力,她一朝得势,就想与她一刀两断吗?

    这天底下可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今日她亲耳听齐正说了齐衡玉对婉竹的重视,心里不免也裹上了几分慌乱,齐衡玉已与清河县主和离,说不准真会想法子扶正婉竹。

    正妻一位,是她从不敢肖想的天堑之地,为何婉竹却能唾手可得?

    若是她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只怕月姨娘再讨不到一点好处。

    月姨娘沉思一阵,便挑动美眸,笑问采珠:“上一回你说那位清河县主尚未离开齐国公府,就养在西院里,只是犯了疯傻之症是吗?”

    采珠点点头,不知月姨娘为何会突然提起清河县主。这也是齐老太太的意思,陛下与太后既允了和离一事,那留下清河县主的一条命也不算什么大事,一个痴傻了的女子和死去有什么分别?

    最要紧的还是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早先便有人说齐衡玉是为了妾室才会执意与清河县主和离,为了不让外人的猜测坐实,齐老太太必定要保下她的一条命来。

    “这可真是让人唏嘘,像清河县主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也会有今日,我听几个伺候她的丫鬟说,她如今连齐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呢。”采珠如此说道。

    月姨娘听后却是莞尔一笑道:“是吗?这疯傻的毛病也来的太及时了,若不是她正好在这风口浪尖疯傻了,咱们那位心狠手辣的世子爷怎么会不要了她的命呢?”

    这意有所指的一番话让采珠顿时咋舌不已,只愣愣地望向月姨娘。

    月姨娘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瓜,只道:“你从私库里挑几件滋补身子的药材出来,明日我要去一趟西院。”

    *

    婉竹得知自己不必去家庙清修的消息后,便把如清交还到了唐嬷嬷手上,也让容碧等人不必再收拾行李。

    她瞥向了轩窗外的明媚日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便笑着对容碧说:“快去传膳吧,都不必愁眉苦脸的了。”

    晚膳前,婉竹坐在翘头案旁静等着齐衡玉的身影,可左等右等之后却不见齐衡玉的身影,瞧着天边暮色洒落大地,方才转身望向了冷了一半的菜肴,并道:“你们都撤下去分食了吧。”

    她想,这变化莫测的天色也和她对齐衡玉的心意一般,一旦落入暮色,便再难遮掩黑沉沉的底色。

    或许是孕期心绪不佳在作祟,又或许是长年累月地待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亦或者是旁的原因,她越来越不想在齐衡玉面前虚与委蛇、装模作样。

    用完晚膳之后,如清抱着齐衡玉买来的绣球在软榻上疯跑,几个丫鬟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就怕她一脚踩空后摔倒在地上。

    婉竹含笑望着如清,眸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她怀里的绣球之上,一瞧见绣球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齐衡玉。

    寂寂深夜,当她一人躺在空荡荡的被衾里时,心头竟是隐隐浮起了一分失落,这份失落实在太过细微,若不是她刻意去寻觅,只怕是根本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回搬进莲心院,一切装潢摆设都经了齐衡玉之手,婉竹安心养胎也不曾提出半句意见,只在床顶罩的纹样上提过一句,她想要夕颜花的纹样。

    齐衡玉便让绣娘用软烟罗织成了花团簇簇的夕颜花,此刻在昏黄烛火的映衬下,夕颜花也渐渐地失去了光彩。

    婉竹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她或许对齐衡玉也有几分在意,去家庙一事是她太过小题大做了些,为了女儿、为了自己、为了腹中的胎儿,她都该去向齐衡玉服个软才是。

    是了,就是这样。

    或许等她生个下康健的孩儿,齐衡玉会娶个性子和顺的继室进门,她护着孩子们平平安安的长大,这一世也就囫囵过去了。

    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她想要的都已握在了手心。

    婉竹勉力一笑,对自己说,她该高兴才是。

    第87章 服软 她一跪,齐衡玉就心软了。

    连着好几日齐衡玉都不曾出现在莲心院, 婉竹挺着肚子亲自做了糕点,派关嬷嬷去打探齐衡玉的消息,静双却不敢透露半句口风。

    她本以为齐衡玉只是闹了小脾气, 她小心劝哄一番便能让齐衡玉回心转意, 再不济便掉两滴眼泪, 总能让齐衡玉软下心肠来。

    是以婉竹也并不担心, 整日里陪着女儿窝在雕栏玉栋的莲心院里,闲时赏一赏轩窗外秀丽的景色,颇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只是这样惬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齐衡玉一连十五日不曾出现婉竹身前时, 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这日黄昏落日之时, 容碧扶着大着肚子的碧白走进了里屋,将纱帐挂在了金钩上,取了在井水里湃过的西瓜,端着白玉盘盏走到了婉竹身前。

    “姨娘, 静双仍是半句也不肯说。不管奴婢使什么样的招数,他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容碧颇为无奈地说道。

    婉竹也不会为了此等小事责罚容碧, 心内虽惊讶于齐衡玉这一回的冷硬,面上却还要露出几分笑意来,“他也只是听命于人而已。”

    碧白略站了一会儿, 婉竹便让关嬷嬷搬了个团凳过来, 轻声细语地问她孕期里的状况, 并小心地嘱咐她:“你是头一胎, 愈发要谨慎一些, 人参和稳婆我都替你备好了, 你只管护着自己的肚子就是了。”

    碧白感念婉竹的悉心照料, 一一应下她的嘱咐, 一时见婉竹默然无语时露出几分疲容来,便道:“姨娘别担心,说不准是爷这段时日公务繁忙,实在没有空闲的功夫来莲心院瞧姨娘而已。”

    婉竹不过盈盈一笑,也不回答碧白的话语,只让芦秀等人端了几婉香气四溢的花果茶来,只把心思放在了品茶论道之中。

    仅仅两年的光阴,养在富贵金石堆里的婉竹便褪下了一层从泥泞里爬出来的土气和胆怯。

    一刻钟后,唐嬷嬷抱着如清走进正屋,如清恹恹地揉了揉眼睛,被婉竹抱进怀里时靠在她的肩头嗫喏着问:“爹爹。”

    她口舌不甚清楚,可哀哀戚戚的语调里藏着不加遮掩的伤心。

    女儿虽小,却也到了知事明理的时候。齐衡玉久未现身,总是让她生出了几分思念之情。

    婉竹心中酸涩,却还要扬起无恙的笑意对如清说:“爹爹忙着抓坏人呢,过两日便会来瞧清姐儿。”

    如清这才止住了哭闹声,被唐嬷嬷劝着玩了会儿九连环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倒是婉竹心绪难平,与关嬷嬷两人挑灯相谈,直到泛起鱼肚白的辉光爬上树梢时,也没有生出半分困意来。

    关嬷嬷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时不时觑一眼婉竹讳莫如深的面色,兜在心口的话饶了好几遭,出口时却成了:“奴婢总觉得姨娘不太高兴。”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无端勾起了婉竹心中的愁绪,自从搬来这莲心院之后,明里暗里她也听了不少闲话。

    有人说她恃宠而骄,连主母的院子也敢住,只怕是存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

    再就是家宴上的那一场羞辱。她与清竹县主无冤无仇,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她却偏偏要用那等尖酸刻薄的话语来□□婉竹。

    齐衡玉为她出头,换来的却是比羞辱还要让她难堪的惩罚。

    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想法,也没有人在意过她高不高兴。

    在这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里,她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即便齐衡玉费尽心思地偏宠她,也无法改变上位者轻视一个妾的目光。

    这是历朝历代扎根于每个人心中的观念,她们才不在乎为妾者是否愿意做妾,也不在意为妾者的心性品格如何。

    只要是妾,便天生只能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婉竹本以为她摆脱了在人丫子那里供人贩卖的货品的命数,也摆脱了那无休无止的牢笼,谁曾想如今落在这富贵窝里,却也只是换个了名头罢了。

    她仍是摆布不了自己的命数。

    “爷先头向我提起过的扶正一事,我是信了的。”婉竹冷不丁地出言,眸光散乱无措,仿佛是终于在寂寂深夜里卸下了心防。

    关嬷嬷侧眼瞥她顾冷孑然的面貌,心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此情此景之下她也不必坚守主仆尊卑,便上前抚了抚婉竹的柔荑,试图以这种方式给她些许暖意。

    “从前我以为成为了爷的妾室,得了爷的宠爱后这一辈子便会衣食无忧,也能安安稳稳地享受荣华富贵,再也不必被人凌.辱耻笑。可自从进府之后,邓嬷嬷被害死,金玉又背叛了我,我走到今日这一步期间遭过多少算计,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婉竹一口气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便觉得自己略微有些口干舌燥,便拿起桌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后笑道:“从前我喜欢金石玉器,如今却是看不入眼了。”

    说完这一番话,婉竹便垂首望向了自己手中的杯盏,凝视着其中摇摇曳曳的水流,盈润在心头的不安和怅然也好似跟着它的步调摇晃起来了一般。

    “嬷嬷,我是不高兴。可我不知道我在不高兴什么。走到今日这等地步,我已没有回头路了。”婉竹自嘲一笑,扬起泪意涟涟的眸子,头一次在关嬷嬷面前展露着自己的脆弱。

    “姨娘。”关嬷嬷也不由地哽咽了起来,她立时上前一步把婉竹搂进了怀里,像娘亲抱着女儿一般细声细语地劝慰她。

    “姨娘这一路吃的苦嬷嬷都看在眼里,嬷嬷是奴婢出身,也没有姨娘的眼界。只能告诉姨娘一句,咱们女人活在这世上就是比男人艰难一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生在世的真谛,尽都在“熬”这一个字里。”

    关嬷嬷识趣地没有提起齐衡玉要扶正婉竹一事,如今婉竹的愁绪或许都来自妾室的这一层身份,她兴许还怀着一个念头——若是有朝一日成为世子爷的正妻,是不是就不会守这等委屈,是不是就不会郁郁寡欢?

    “姨娘。”关嬷嬷干脆蹲下了身子,轻柔地拿着软帕替婉竹擦拭泪水,并告诉她:“太太这两日一直称病,鲁太医来了也不肯见,老太太起先还愿意劝一劝她,后来却不管不顾了。”

    这倒是件稀罕事,婉竹也望向了关嬷嬷,问她:“太太犯了什么病?”

    关嬷嬷俯身到婉竹耳畔,轻声告诉她:“听外院的丫鬟们说,是太太被国公爷扇了一巴掌的缘故。”

    国公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让下李氏的面子,扇完她巴掌以后也没有勒令下人们束紧口风,而是不管不顾地赶去了月姨娘房里。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既揭开了齐国公与齐国公夫人伉俪情深的假象,也让李氏颜面扫地,成为了半个京城的笑话。

    关嬷嬷与婉竹提起此事并没有存着幸灾乐祸的意思,而是在委婉地告诉婉竹,这四方内宅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

    她有,李氏也有,甚至于齐老太太也忍受了二十多年的孤独与寂冷。

    女子艰难,偏偏又是无可奈何的事。

    “奴婢知晓夫人在周岁宴上受了莫大的委屈,您向来与人为善,对小丫鬟们都和善不已,再没想到像清竹县主这般身份高贵的人会这般直白地出言侮.辱您。”关嬷嬷轻声道。

    关嬷嬷对清竹县主深恶痛绝,只把婉竹这段时日的哀伤都归咎在了她的身上。

    婉竹却是不在意清竹县主这样的跳梁小丑。纵然她身份地位再如何地高高在上,她也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她。

    容碧已去外头打探过消息——这位清竹县主曾爱慕过齐衡玉,是以才会如此针对婉竹。

    齐衡玉不肯娶她,她不敢怨怪杜丹萝和齐衡玉,偏偏要来欺.辱婉竹这个势弱之人。

    “明日,我该去向齐衡玉服个软吗?”婉竹问出口的这一句话不带任何疑惑,反而笃定无比。

    即便她可以忍受齐衡玉的薄待,如清却不能没有顶天立地的爹爹。

    且若是齐衡玉再这般冷待她,莲心院的人心便会异动,那些更红顶白的奴仆们也会对她不上心。

    关嬷嬷没有答话,只嬷嬷地在一旁陪伴着婉竹。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一时见天边日色渐明,关嬷嬷才揉了揉通红无比的眼眸,劝哄着婉竹:“姨娘该安歇了,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着腹中的胎儿着想。”

    婉竹这才从罗汉榻里起身,随意洗漱了一番后便换上了云锦织成的寝衣,翻身上榻闭眸安歇了起来。

    *

    午膳前夕。

    婉竹才悠悠转醒,前两日她食欲不振,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里与关嬷嬷交心相谈了一番的缘故,如今醒来后便觉得格外饥饿。

    丫鬟们见她食欲大开,一时不免欢呼雀跃了起来,容碧更是亲自走去了小厨房,吩咐厨娘多做些婉竹爱吃的菜肴。

    用完午膳后,如清照例来痴缠着自己的娘亲,婉竹却罕见地把她抱给了唐嬷嬷,自己则带着大大小小的一群仆从,浩浩荡荡地赶去了齐衡玉所在的外书房。

    齐衡玉今日休沐,正安坐在书房里与康平王对弈。

    康平王连着吃了齐衡玉十二个字,赢也赢得没了兴致,因见齐衡玉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索性也丢开了棋子,叹道:“你既心事重重,何必还要下帖子约我来下棋?”

    齐衡玉近一段时日来心绪不佳,是谁都能瞧出来的事。没瞧见贴身服侍他的静双和落英都瞧着苍老了不少。

    “衡玉,你这人为何要活的如此拧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儿拘泥于情.爱小事的道理。再说你拘泥就拘泥了,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妾室而已,以你的英武风姿,难道还迷不倒她?”康平王满是疑惑地问道。

    他是当真想不明白,齐衡玉的妾室出身浅薄,又没怎么见过世面。如今泼天的富贵洒了下来,齐衡玉又是这等英武挺俊的世子爷,独独一人的偏宠,阖该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一般。

    怎么如今瞧着,倒像是反过来了一般?那小小的妾室拿捏住了齐衡玉的命脉,她要他笑,他便笑,她要他哭,他便哭。

    “不是拧巴。”齐衡玉徐徐开口,眉宇里藏着数也数不清的惆怅,“是我明白她一点都不爱我,与我再一起也是委曲求全、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哀哀戚戚的话语一出,倒真像是话本子里为情所困的痴怨书生了。

    康平王一张脸拧在了一块儿,好半晌才拢回了几分清明的神智,对齐衡玉说:“她怎么会不爱你呢?若是不爱你,怎么会为你生儿育女?且你自己不是也说了,你的衣衫、扇套、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这足以可见她心里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齐衡玉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了解她,所以才会这么痛苦。”

    “我能骗的了旁人,却骗不了我自己。那些柔顺和乖巧不过是因为别无选择罢了,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我总是觉得触及不到她的真心,我想只有在关乎女儿的事上她才会露出几分真意来。”

    齐衡玉不是不知晓婉竹心机深沉,他甚至还为婉竹寻到了最恰当的理由。

    她势弱、别无选择,只能想法设法地保护自己,他都能理解。

    细细密密的痛爬遍了他的五脏六腑。

    只是家庙的这一桩事,婉竹异常冷漠的表现着实伤了他的心,他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婉竹兴许一点也不爱他。

    “既然你都瞧出了这个女子真面目,那便不要再她身上再浪费什么情.爱,像我一样左拥右抱夜夜笙歌不好吗?今日爱一个,明日爱一个,谁都伤不了我的心。”康平王饮着酒说道。

    可偏偏齐衡玉默然不答,无法干脆利落地把婉竹抛之脑后。

    即便他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婉竹不爱他的事实,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我时常怨她,觉得她心狠,这两年的朝夕相处竟也打动不了她的心。可若是怨她怨的多了,我的心竟比不怨她的时候还要难过。”齐衡玉面露哀切,清清落落的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一般,再无往日里的半分意气风发。

    康平王听出了他对婉竹的一往情深,便欲出言劝解一番,方要开口之际,却听外头传来了静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声量不高,且染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不安。

    可齐衡玉却是立时搁下了手里的棋子,侧身仔细倾听着静双的话语。

    “爷,婉姨娘特地走来外书房求见您。”静双拗不过容碧的相求,虽知晓此时此刻的齐衡玉一点也不想见婉竹,却还是硬着头皮替这对主仆通传了一番。

    说到底世子爷不过是一时怄气罢了,其实心底极为爱重婉姨娘,一旦两人重修于好,到时遭殃的便是他们这些小厮丫鬟了。

    齐衡玉听得此话后却是怔愣着未曾答话,一旁的康平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讳莫如深又百忍成钢的神色,便忍不住笑道:“这样热的天,你倒舍得让你的娇娇妾室在烈日下晒着?”

    所以静双状着胆子为婉竹通传,眼瞧着书房里没有半分声息传出来,这才转身对婉竹说:“姨娘还大着肚子呢,如今天色又这般闷热,您快回莲心院歇着吧,一会儿等康平王离去后,奴才自会向世子爷禀告您来过外书房一事。”

    本以为这样苦口婆心的一番话能让婉竹知难而退,谁知她却立在青石阶前岿然不动,更是在静双转过身暗自叹气的时候,倏地“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被烈日晒得滋滋作响的台阶上。

    此时她的腰身已臃肿无比,冷不丁跪在地砖上的神色又这般决绝与无畏,只把周围伺候的人唬了一跳。

    静双更是差点被吓出了个好歹,连忙要上前去扶起跪在烈日下的婉竹,却见身后紧紧闭阖的书房屋门已被人从里头推了开来。

    方才还不肯见婉竹的齐衡玉挺秀的身形已如疾风骤雨般奔出了书房,一径往婉竹所在的地方走去,抬手便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觑见她泛着惨白的面色,慌忙对静双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婉竹靠在齐衡玉的肩头,听着他紊乱不已的心跳,以及他显然方寸大乱的思绪,嘴角甚至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她不过跪了一息,便拿捏住了齐衡玉对她的怜惜和不舍。

    由此可见,齐衡玉对她的喜爱分毫未减。

    她还是能把齐衡玉的心牢牢攥在手里。

    第88章 二合一 婉竹难产。

    齐衡玉一股脑儿地将婉竹抱进了外书房, 吩咐了静双去请太医,又让丫鬟们取了热水和煮了参汤来。

    一时间书房内忙的兵荒马乱,让性子懒散的康平王都生出了几分急切之感。

    他这个外男不好与婉竹同处一室, 瞧见齐衡玉紧盯着婉竹不肯挪放的目光, 便知他这位好友今日是没有空闲陪他下棋了。

    康平王识趣地寻了个由头离开了齐国公府, 一回府便遇上了自己的胞妹清竹县主。

    空荡荡的庭院里左右无人, 只有遍身绫罗的清竹县主挺立其中,一眼觑见了乘兴而来的康平王,便拿软帕压了压眼睛,哀怨婉转地唤了一句:“哥哥。”

    康平王真是怕了自己的这位胞妹, 想装聋作哑却又被清竹县主堵了个正着, 只能哀叹一声道:“你的婚事由陛下做主,你就是喊破了头也没用啊。”

    清竹县主爱恋齐衡玉,一门心思只想着早日嫁去齐国公府做齐衡玉的续弦,情.爱当头, 连太子妃这般至高无上的殊荣也不愿要了。

    康平王摇了摇头,觑见胞妹泪意涟涟的美眸, 气恼裹挟着无奈,一点点地漫上心头。

    “都是母后太宠着了你了,纵出了你这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你别忘了, 陛下是天子, 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 你敢抗旨不尊, 是想让我们整个康平王给你陪葬吗?”

    康平王板着脸数落了胞妹一通, 却见天不怕地不怕的清竹县主根本没把他的这番话听进耳中, 反倒是陷入了更为深切的执拗之中。

    “为何人人都能喜欢齐小公爷, 偏偏我不可以。哥哥与齐小公爷也是至交好友, 怎么就不愿意为我美言几句?”清竹县主多年情.潮难解,一时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竟当着所有仆妇小厮的面滚下泪来。

    堂堂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动不动将爱恋一个男子挂在嘴上不说,更是罔顾皇家的颜面,将自己的未来夫婿太子视若敝帚。

    纵然康平王怜惜唯一的胞妹,此刻却也不得不改换上了一副肃正的面容,不由分说地便打断了清竹县主的疯言疯语。

    “够了。”

    素来风流不羁的康平王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杀伐果决,他蓄着怒意的眸子紧盯着清竹县主不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是在这样疯疯癫癫下去,别怪哥哥我翻脸无情。”

    清竹县主被康平王冷厉的态度吓了一跳,尚在怔愣之时,便见康平王已俯身在她耳畔说道:“别忘了你我的母妃是如何死的,你再这样闹下去,早晚也会和母妃一样。”

    这话将清竹县主砸懵在了原地,好半晌才拢回了思绪,只是此刻康平王已背手走远,好似是不愿意再与她这个妹妹多费什么口舌一般。

    清竹县主这才忆起自己死了许多年的母妃,当初不过是太后跟前说错了几句话,便明里暗里被后宫的人磋磨了起来。

    母妃生性胆小,被吓得郁结于心,挣扎了半年后便撒手人寰。

    此后的太后或许是心存愧疚,又或许是为了堵住外头的悠悠之口,将康平王和清竹县主记在了她的名下,荣华权势毫不吝啬地赏赐了下来。

    或许是这些年活的太顺风顺水,让清竹县主忘了她孤独惨死的母妃,忘了那九天宫阙里的贵人是何等冷硬无情的心性。

    她仰头凝望着璨然的天色,到底是把眼中的泪意咽了下去,转眼间便对身边的丫鬟们说:“好了,扶我回院子里休息吧。”

    *

    送走了康平王后,齐衡玉枯坐在玫瑰纹扶手椅里,与神色不算舒朗的婉竹大眼瞪着小眼。

    鲁太医今日在宫内当值,来看诊的是他近段时日新收的小学徒,他踩着日光而来,身形显得极为瘦弱,走进外书房时无意瞥见了婉竹的清柔芳姿,眸中掠过一抹惊艳。

    如此细枝末节的动作,却还是被齐衡玉纳进了眼底,他蹙着眉审视着这位稚嫩的新太医,脸色已显得格外黑沉。

    “去抬插屏来。”他的冷声吩咐打断了那小太医的思绪,也让廊道上候着的静双与落英不自觉的地抖了抖身子。

    鲁太医时常为婉姨娘看诊,起先还要隔着软帕和插屏看诊,后来却是摒弃了男女大防,撤走了插屏和软帕。

    如今这位面生的小太医来为婉姨娘看诊,又不知怎么触怒了齐衡玉,竟是要小厮们把插屏都抬了出来。

    苦等了一刻钟之后,那位战战兢兢的小太医才顶着齐衡玉灼灼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替婉竹把了脉。

    好在婉竹的脉象一切康健,只需她放平心态,切勿再劳神忧思,这一胎便能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齐衡玉赏了小太医些银子,待他写下药方后便让静双领他出了齐国公府。

    跨出齐国公府的门槛时,那位小太医才敢拿起衣袖擦拭了自己额角的细汗,回身朝静双行了个礼道:“多谢。”

    静双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便揶揄他道:“你可比你师父胆小多了,我们世子爷又不会吃人。”

    那小太医却是一个劲地摇头,脑海里回忆着方才齐衡玉瞪向他的狠厉目光,霎时连什么话都不肯说了,提着药箱便钻上了回府的马车。

    *

    而外书房里的齐衡玉与婉竹却还在无声的对峙。

    丫鬟们走到耳房去为婉竹熬药,落英则装聋作哑地走到了廊角,生怕会扰了一墙之隔内主子们的安静。

    婉竹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前的四角青铜鼎里正拂起缕缕烟袅,淡雅的茉莉花香,不呛鼻也不浓艳,最适宜让孕中之人安神。

    她甚少来外书房寻齐衡玉,可如今仔细地环顾一番,却觉得这书房里角角落落里透着些她和如清的痕迹。

    譬如说翘头案上摆着的那一副歪歪扭扭的字画,便是上一回如清在莲心院的方桌上乱涂乱画写下来的,本是孩童率真心性,谁曾想会被齐衡玉裱成字画。

    再就是博古架上的绣球和双陆棋,内室里还摆着一套崭新的叶子牌——上一回齐衡玉非要陪着婉竹玩双陆和叶子牌,结果被丫鬟们杀了个片甲不留,闹出了好些笑话,他便偷偷在外书房里苦练技术。

    婉竹将这点细小的痕迹尽收眼底,这段时日堵在心口的郁结好似也如眼瞧烟烟袅袅的青烟一般消散淡去。

    不论别的,齐衡玉比这世上大多的男子都要顾念情.谊,如清有这样的爹爹,也不必担心将来出嫁后受婆家欺负。

    她含笑望向齐衡玉,将他面如冠玉的脸庞纳进眸中,视线交汇的时候觑见了齐衡玉飘忽不定的视线,她便问:“爷还生我的气吗?”

    悄然且平静的一句话,仿佛这半个月的冷战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齐衡玉却是做不到这般淡然,婉竹的一颦一笑既让他心思飘动也让他分外煎熬,揣摩半晌后,他答:“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比起生气,他只是认清了自己在婉竹心里的地位,所以不可自抑地伤心罢了。

    婉竹在他心里排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他在婉竹的心里却是无足轻重的人。

    这怎么能不让他伤心难过?

    他只是不愿意在婉竹面前露出哀伤的一面,便只能以冷硬的面色来掩盖波澜壮阔的心绪。

    婉竹特地赶来外书房,软硬兼施地见了齐衡玉的面,便做好了打算要与他冰释前嫌,如今四下无人她干脆便从软椅里起身,一径走到齐衡玉跟前。

    “爷许久不来瞧我,可是被外头的妹妹绊住了脚?”婉竹歪着头打量齐衡玉,虽是有意作出了一副吃醋的娇憨模样,却是难以遮掩眸子里的一派平静。

    齐衡玉冷不丁地就想起了康平王闲时打趣他的那一句话——身处低位的女子即使不爱一个男人,也要花一辈子的精力和心思在这男人身上,既如此,何必去纠结那女子的真心。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何必拘泥于真心不真心?单单是比天还要高的权势就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了。

    这话粗俗又直白,以最简单的方式揭开了齐衡玉与婉竹的矛盾。

    他要爱,婉竹却只想要安稳的日子。

    齐衡玉不知晓是否是他贪图的太多,亦或者是婉竹冷清冷心。

    只是此刻婉竹已经向他递来了台阶,他若是不肯下,那这长达半个月的冷战就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

    齐衡玉苦笑一声,不敢去触及婉竹刻意讨好的目光,只是伸出手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告诉她:“往后不会再这样了。”

    这温情的拥抱仿佛把所有的不虞和伤心都撂下不提了一般,一个不再追问爱不爱,一个也不再放下身段讨好。

    赶回外书房的静双透过轩窗瞧了眼里屋的动静,回身便笑着与落英说:“谢天谢地,这两位主子总算是重修旧好了。”

    落英也笑着答道:“是了,前段时日我们在爷跟前一点差错也不敢有,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胆战心惊。”

    自这一日过后,齐衡玉便照旧宿在了莲心院,早膳和晚膳都陪着婉竹一起用,休沐时也窝在莲心院陪着女儿玩闹。

    婉竹临盆前的一个月,西院里的段嬷嬷不知花了多少银钱买通了二门上的婆子,将杜丹萝病重的消息送到了朱鎏堂。

    齐老太太察觉到了这段时日宫里的贵人们对齐国公府的冷待,本就担心陛下因齐衡玉与杜丹萝和离一事迁怒齐国公府,听闻杜氏病重的消息更是愁白了头发。

    “还是要去请鲁太医来为她看诊,总要把这一年拖过去才是,外头的人可到处都在传衡玉的闲话。”齐老太太让秦嬷嬷去挑件私库里的药材,也不拘是不是百年的人参,一并送去了西院。

    闹腾一番之后,杜丹萝的病势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虽则改不了她痴傻的模样,好歹保下了一条命来。

    只是段嬷嬷“忠心为主”的举措隐隐暗合了齐老太太的心思,又因为齐衡玉不大管内院里的事务,李氏因齐国公的一巴掌死了一半的心,齐老太太便管起了事。

    她不想让杜丹萝死,只想挪个僻静的院落让她就这样“痴傻”下去。

    所以她也渐渐地放开了对段嬷嬷和杜丹萝的监管,允许段嬷嬷走出西院,领份例外加更方便的照顾杜丹萝。

    自从杜丹萝失势之后,关嬷嬷便私底下塞给了双菱一大把银子,虽没有法子替她弄来卖身契,却能替她安排好出府后的生路。

    只是双菱却有颇多顾虑,只认定了自己在外头过不了像在齐国公府里一样的富庶自在的日子,便仍是待在了齐国公府里做活。

    婉竹特地给她安排了个钱多事少的活计,逢年过节的赏赐更是比旁人加厚了两分,若是她安分守己,这一辈子也能和和稳稳地过去。

    可不巧的是,自从段嬷嬷走出了西院的这一番小天地之后,便时常去双菱做活的院落里寻她,起先只是一声不吭地做活,后来却是挑了个没人的时候强硬地闯入了她的寮房,掰开了她的嘴把一粒丸药塞进了她嘴里。

    段嬷嬷落到今日这等落魄的局面,也不曾想着得个善始善终的好结局,只想着出了如今的这股恶气才是。

    双菱被她打的脸颊红肿不已,又被她攥着喉咙压下了一粒不知是什么玩意的丸药,心里又胆怯又惶恐,一时便捂着脸痛哭出声。

    段嬷嬷忙上前去撕扯她的头发,嘴里还不忘骂道:“下贱的小蹄子,叛徒,你不得好死。”

    双菱正万念俱灰的时候,寮房外却响起一道清丽的嗓音,似春风拂面般的笑意,倏地便让段嬷嬷收住了痛打双菱的动作。

    须臾间,月姨娘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寮房,素白的脸蛋上洋溢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柔意,她蹲下身子以水葱似的柔荑拢了拢双菱散乱的发丝,似怜惜般地说道:“既做了叛主这样的事,就该知晓自己的下场才是。”

    温温柔柔的人嘴里说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吓得双菱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一时想逃,却瞥见寮房外尽是月姨娘的人手。

    她无处可逃。

    *

    李氏近来食欲不振,整日里窝在惊涛院的一亩三分地里,不是坐在榻上默然垂泪,就是睡在铺上不声不响。

    俨然如一只失去了生气的木偶娃娃一般。

    朱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底下与百蝶和百灵说了好几回齐国公的不是,“谁家的夫君这般不敬重自家的正妻?像杜氏那样自己德行有亏的就罢了,咱们太太可是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婆母、管家理事,不曾有过懈怠的时候。”

    百蝶也嘟囔着嘴道:“自那日至今,国公爷连瞧都没来瞧太太一眼,可真是狠了心。”

    因李氏的郁结于心的情况加重了几分,朱嬷嬷只好去请齐衡玉商议个法子,鲁太医也为李氏诊治过,却诊治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外几个太医也说太太这是心病,这世上最难治的就是心病。

    齐衡玉早听闻了齐国公扇了李氏一巴掌之事,他也去寻了齐国公,只是齐国公却百般推脱着不肯见他。

    他又实在不屑于硬闯月姨娘所在的月华阁,如此,也只能苦劝李氏自己想开一些。

    左右往后她都不必再靠齐国公颐养天年,便当他是个死人就好。

    这一回齐衡玉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惊涛院,进屋后听朱嬷嬷说了李氏的状况,一时便蹙起了眉宇,问道:“齐正当真一回都没来瞧过母亲?”

    如今他连爹爹都不愿意称呼了,只口称齐正的大名,若是让齐国公本人听见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是非来。

    此刻的朱嬷嬷对齐国公也多有不满,便没有出声劝解齐衡玉,而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可不是嘛,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咱们太太在他心里只怕是还比不过一个有体面些的仆人。”

    这话可谓是戳到了齐衡玉心中的伤疤,小时候因为齐正对李氏的不喜,他们母子吃了多少苦?

    齐衡玉气冲冲地走进正屋,抬眼便见李氏一脸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边,听得他走来的声响后,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唤了一声:“衡玉。”

    “母亲。”齐衡玉顿觉心酸无比,撩开衣袍走到李氏身旁,说话时眉宇里尽是愁绪,“你若实在觉得委屈,便与齐正和离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李氏和朱嬷嬷都唬了一大跳,好半晌都难以消化齐衡玉这句话的含义,只能疑惑地问他:“衡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衡玉朝着李氏走近了两步,替她斟了一杯茶,好声好气地与她说:“齐正的心里显然是没有母亲的地位,从前儿子羽翼未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吃苦。如今却是不必过仰人鼻息的日子,母亲也不必再看他的脸色。既如此,和离又有何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李氏怔在了原地,自她被齐正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之后,又听了外头人和府里的风言风语,一颗心早已冷却了大半。

    可即便她再怨恨齐正的薄冷无情,却也没有想过和离一事。

    她是受过《女德》、《女训》教育的大家闺秀,相夫教子、善待庶女、管家理事都是刻进她骨血里的东西。

    纵然她与齐正夫妻离心,却也不能闹到和离的这一步。不然齐国公府与镇国公府的面子该往哪里搁?齐衡玉的青云官途又该怎么办?外头人会如何讽笑他?

    在李氏迟疑着不语的几息间,齐衡玉好似窥探到了她的内心,便率先开口截断了她所有的隐忧,“母亲实在不必担心儿子的名声,如今满京城传的风言风语儿子也不是不知晓,可偏偏陛下对此乐见其成,母亲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李氏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对朝政一事实在是一知半解。

    齐衡玉便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道:“玄鹰司司正便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快刀,先斩富庶的辽恩公府,下一回便要轮到其他世家大族。我注定是要与世家大族对立的人,名声越臭越能毫无退路地为陛下做事,所以不论闹出什么笑话来,陛下都只会乐见其成。”

    话说的这般明白,即便是李氏也听明白了齐衡玉的言外之意,只是她一个为母者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思来想去仍是觉得和离一事不妥当。

    “衡玉。”李氏缓缓抬头,脸上露出了一分难言的窘迫,只说:“娘受些委屈也要紧,谁家过日子不是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呢?你爹爹……你爹爹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实在不必闹到和离的这一步。”

    齐衡玉却是冷笑着出口道:“母亲这话骗的了自己,可骗不了儿子。有哪家正经的夫君会动手打自己的正妻?即便我狠毒了杜氏,却也不屑做这样懦弱到只能打女人的废物。”

    这一席话里藏着对齐正的蔑视与厌恶,李氏也将这一番话明明白白地听进了耳中,她无力抗辩,只能无声地落下两行清泪。

    齐衡玉凝望着她,不舍得再刺激自己的母亲,便只能说:“母亲多想一想其中的危害。到底是这虚无缥缈的名声重要,还是你后半辈子的幸福安康重要。和离了后您若觉得孤独,儿子便亲自掌眼替您挑选一个夫郎,总是不必在齐正这个烂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朱嬷嬷自始至终皆瞪大了嘴巴,她设想过齐衡玉会为自己的母亲做主,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为李氏“抱不平”。

    待齐衡玉离去后,李氏更是浑浑噩噩地落泪,心内思绪万千,可她却不是个果敢狠决的人。

    哪有儿活到她这般年岁的妇人与夫君和离的道理,虽则衡玉说不必在乎他的名声,可她自己的名声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氏忍不住伏在榻边又哭了一场,朱嬷嬷却是把齐衡玉的这一番话放在心口揣摩了一阵,忽而觉得闭塞的心口豁然开朗,“太太,奴才觉得世子爷说的话没有错,您这委屈都受了半辈子,难道下半辈子还要受着国公爷的冷脸吗?”

    李氏抬眸望向朱嬷嬷,再没想到自己的这位心腹忠仆会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语来,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时又寻不到朱嬷嬷话里的漏洞,只能徒然地说:“可……京城里哪儿有这样的先例在?说出去得被别人笑话到死,我这样的年纪的人,再去和离,又能嫁给谁呢?”

    “凭那些人怎么说呢,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且谁说和离之后便要再嫁,您若是不想回镇国公府,便去租赁个宅院,将来也能颐养天年。”朱嬷嬷越说越激动,脸颊处甚至染上了一抹潮.红。

    李氏默然不语,只是一味地摇头,却是寻不出朱嬷嬷这番话里半点的错处来。

    *

    一月过后。

    李氏渐渐地心绪开朗了几分,便也重整旗鼓、开始管家理事。

    九月底。

    一日闲暇午后,婉竹饮了一杯牛乳羹,听关嬷嬷说起双菱的境遇,便恹恹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让府医去瞧一瞧她吧,若是缺了银子便从我账上走。”

    容碧也蹙了眉道:“正是说呢,明明前两日她还来向姨娘请安问好,那时她还脸色红润,瞧不出半点病容来。”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人爱贪凉,染了风寒也是常有的事。”张嬷嬷在一旁笑道。

    晚间用完午膳后,婉竹照例去莲心院内的庭院里散步消食,前几日鲁太医上门时说婉竹这一胎养的太大了些,临盆前要多往外头走一走。

    婉竹走在前头赏花赏景,芦秀和碧珠两个小丫鬟却在争奇斗艳地比较着自己头上的珠花,笑声如银铃般飘入婉竹的耳畔。

    她回身瞥向了自己这两个最鲜活富有生气的丫鬟,笑盈盈地问:“在笑什么呢?”

    芦秀率先撅着嘴巴道:“回姨娘的话,双菱上一回送了几根她编的绺子来,围在珠花外头一圈,瞧着倒有几分别致的味道。”

    婉竹也来了兴致,便让芦秀将珠花递了过来,她把这围着一层细细绺子的珠花放在手心摆弄了一番,见这珠花果真别致小巧,且每一层的绺子上还点缀着不同的纹样,交相掩映在一块儿显得尤为出彩。

    她恍惚间记得服侍如清的那几个丫鬟头上也戴着这等样式的珠花,便笑着说:“双菱的手艺也是精巧,早先便听说她双面绣的手艺冠绝京城,如今一瞧果真是这样,改日让她也给我打几个绺子。”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之后,婉竹便被关嬷嬷等人扶回了正屋,正逢齐衡玉回莲心院安寝,婉竹本是想亲自上前迎一迎他。

    可才走了两步,她却觉得下腹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且隐隐有一股温流之感向足尖涌去,她顿觉不好,便攥紧了容碧的手,喘着气说:“快……快去传稳婆,我许是要生了。”

    之后,莲心院便乱成了一锅粥,齐衡玉亲自骑了马去请鲁太医,齐老太太与李氏一前一后赶来莲心院坐镇,连月姨娘听闻了消息后也赶了过来。

    稳婆们不住地安抚着婉竹,丫鬟们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往屋外走去,一时屋内遍布着浓重的血腥味,连齐老太太见了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这时那接生惯了的稳婆却忽而从内寝里跑了出来,走到齐老太太跟前,慌乱无比地说道:“回老太太的话,瞧姨娘的状况,这一胎怕是……要难产了。”

    作者有话说:

    在古代难产基本上宣判死刑了。

    第89章 难产 婉竹生死未卜

    此刻的婉竹被凝汇在小腹部的痛意折磨的喘不过气来,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仿佛是一把银刃把婉竹一刀劈成了两半,关嬷嬷和容碧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不住地为她加油鼓气。

    如清被唐嬷嬷抱着在厢房里静坐着, 因怕她一个人闷着无趣, 唐嬷嬷将齐衡玉备下的那些新奇玩意儿都拿到了如清跟前, 却见如清恹恹地不肯伸手去拿来玩, 只是嘟囔着嘴问唐嬷嬷:“娘呢?”

    一墙之隔的正屋里时不时地传出些婉竹的嘶吼声,如清分明听了个清楚,立时丢开了手里的九连环,下了榻要往正屋里跑去。

    唐嬷嬷和两个照顾如清的丫鬟慌忙要去拦, 慌乱之中又撞到了一块儿, 没有拦住如清,反而是两个大人跌坐在了地上。

    好在正屋外间坐着的李氏瞧见了狂奔而来的如清,她怕孙女摔跤,忙让朱嬷嬷上前把如清抱了起来, 齐老太太也坐在李氏身旁,觑了眼小脸泛白、尽是泪花的如清, 便蹙着眉问:“伺候小姐的丫鬟和奶娘们呢?都是死人不成?让小姐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若是摔了一跤,你们有几条命可以赔?”

    齐老太太并非是有多么关心如清, 而是因婉竹的难产, 心中的愤懑难以疏解, 这才责罚起了唐嬷嬷等人。

    唐嬷嬷姗姗来迟, 觑见齐老太太怒意凛凛的面容, 已是吓得跪倒在地, 并不敢为自己争辩半句。

    李氏生怕齐老太太会在这当口惩治莲心院的奴仆们, 便意欲出口为唐嬷嬷等人说句好话, 谁知齐衡玉却是背着鲁太医火急火燎地冲进了莲心院,截断了李氏喉咙间的话语。

    鲁太医虽被齐衡玉健步如飞的态势颠得头重脚轻,浑身上下也恶心的厉害,可耳畔传来婉竹声嘶力竭的哭吼声,如炸开在天际的惊雷一般,让他没有余力再去思辨自己的身子。

    齐衡玉率先红了眼,与鲁太医相携着走进了正屋,明堂里坐着的李氏和齐老太太慌忙拦住了齐衡玉,劝道:“男子不能进产房,小心沾染了血污之气。”

    齐衡玉却视若罔闻,瞪了眼拦在他身前的秦嬷嬷,冷厉的眸风扫了过来,秦嬷嬷已战战兢兢地往后退却了一步,给齐衡玉让出了朝前的空道。

    稳婆们一边给婉竹接生,一边还要出声劝慰婉竹,好不容易等来了太医,方才想松懈一番,却见那位名动京城的齐小公爷已悄然立在了他身后。

    他一声未吭,那双薄冷似冰的眸一半担忧一半隐忍,仿佛锋芒毕露的银刃,让人瞧上一眼就觉得心里发寒发冷。

    鲁太医一边让容碧和关嬷嬷等人给婉竹惯参汤,一边拉过稳婆瞧了眼婉竹身子的状况,方才还凝结着的眉宇愈发搭在了一块儿。

    他脚不沾地地写药方,又从药箱里拿出了金针,与稳婆们商议了几句后便开始给婉竹施诊。

    喝下参汤后的婉竹恢复了些气力,人也不再似方才那般轻飘飘地只一味地被疼痛主宰,而是多了几分钻入骨髓的刺灼感,烧的她连呕带哭,再没了往日里的体面。

    齐衡玉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婉竹,亲眼目睹了她痛到极致后无法喘息的模样,霎那间腿间仿佛没了气力,站在那儿的身躯也只剩下了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李氏也一头扎进了产房,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呆愣着的儿子,便吩咐百蝶和百灵多点上几盏烛火,方便鲁太医施针。

    一刻钟之后,婉竹的气力渐渐衰弱下来,稳婆的面色愈发冷凝,抵不过内寝里阴冷如冰的氛围,便颤抖着语调道:“这……这似是要血崩的前兆。”

    难产二字如一道高山压在齐衡玉的心口,这血崩二字便是连绵不断的鹅毛大雪,将这高山覆灭了个干净。

    鲁太医继续施针,直到婉竹又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他才起身走到齐衡玉身前,叹气连连道:“姨娘生产前是否碰过麝香、甲木等阴散之物?否则这好好的胎像怎么会闹到难产的这一步?”

    这话一出,丢了大半神魂的齐衡玉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没空去揣摩鲁太医的言外之意,只能以尖利失控的音调告诉鲁太医:“保住她的命,孩子不要紧。”

    一旁的李氏猛地望向了齐衡玉,惊讶之下,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止血的药只煎了三成便端进了内寝,关嬷嬷亲自拿了两个药碗,不停地冲兑苦药,待滚烫的热意退却之后,便把药塞进了婉竹嘴里。

    被灌下小半碗参汤和小半碗止血的汤药,婉竹仿佛粘板上任人摆弄的鱼肉,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能体悟到下半.身传来的层层叠叠、永无息止的痛。

    在婉竹嘶吼着声音沙哑的时候,在稳婆无数次地“吸气、换气”之中,齐衡玉仿若受尽酷刑的囚犯,几乎能感同身受婉竹的所有痛哭。

    鲁太医施针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多久,稳婆的脸色也愈发阴沉不安。

    “国公夫人和世子爷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鲁太医虽医术了得,可对妇人生产一事却也只能尽力而来。

    生孩子便如同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他要和阎王爷抢人,总要付出些代价来。

    鲁太医侧目望向李氏,迟疑着开口道:“这孩子久久生不下来,若再僵持下去,说不准会……”

    母子俱亡这四个字鲁太医却是不敢说出口。

    齐衡玉早已走到了婉竹榻边,不讲章法、不顾体面地哀求着婉竹不要离开他,堂堂一个杀伐果决的世子爷,却落着泪恳求着自己的妾室。

    外间的齐老太太听到这动静,到底是忍不住心内的气愤,让秦嬷嬷扶着她走进了里间。

    这时被唐嬷嬷抱在怀里的如清也机灵地扭出了嬷嬷的怀抱,扯开腿跑进了里间。

    内寝里的烛火影影绰绰,罗汉榻上的婉竹垂着黑黝黝的发丝,额间、颈间的水渍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她狼狈的躺在一张小小的床榻中央,眼眸早已失去了生气。

    哀哀戚戚的仿佛一株蔫了的花儿。

    如清虽小,却不曾见过明艳动人、温柔和蔼的娘亲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

    娘亲应该永远光芒四射,笑时如春风拂面,遍身绫罗、满头朱钗,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再夺目几分才是。

    如清下意识地害怕,便不顾李氏的阻拦扑到了婉竹的榻前,声声哀切、扯着嗓子大哭道:“娘亲~娘亲~”

    她的哭声嘹亮又伤切,一时给婉竹接生的稳婆们也被这等女娃娃洪亮的嗓音唬了一跳,垂下头时见孩子稀疏的毛发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

    “血止住了。”稳婆欣喜道。

    作者有话说:

    特别卡文,时速200

    明天起来再改一改。

    第90章 一更 婉竹生了个儿子。

    在听到如清的痛呼声前, 婉竹已被痛意折磨的神魂皆荡,一方面她能清晰地听到齐衡玉悲切的挽留声,一方面又无力抵抗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

    痛到极致, 只催生了几分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癫狂念头, 她无力左右自己的躯体, 只能被迫承受这一波波的痛意。

    齐衡玉仿佛也被人夺去了心魄, 再顾不得往日里的体面,只能一遍遍地呼喊着婉竹的名字,放声祈求她不要离开。

    而齐老太太也被这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心思繁重不已,她抬眸望向罗汉榻渐渐失去生气的婉竹, 压低了声音对鲁太医说:“若是剖开肚子, 孩子能否活下来?”

    话音一落,鲁太医便抑不住心内的胆寒,沉吟半晌之后叹息般地说道:“若是要剖腹,孩子有五分可活, 大人就没有半分活头了。”

    他有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让沉浸在悲伤里的齐衡玉听清。

    齐老太太与李氏面露一刻不忍, 尚在沉思着该如何处置婉竹的时候,如清便偷偷溜进了正屋,以她格外矮小的身躯去直面大人们的世界。

    她不懂身份地位的差别, 也不知晓在世家大族里的血脉有多重要, 她只是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娘亲, 只是想依偎自己的娘亲怀里。

    如清趴在罗汉榻旁放声大哭, 凄厉的哭喊声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婉竹唤了回来。

    纵然她已被痛意折磨的视线模糊, 几乎看不清女儿的面容, 可她还是尽力去试图伸手触摸女儿, 想要给孤苦无依的女儿一点慰藉。

    内寝之中, 所有人都在担忧着婉竹或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她难产而死,齐衡玉或许为了她伤心一段时日,可日久天长地自然也能慢慢将她忘却。

    李氏与齐老太太自不必说。

    只有她的如清,若是她一朝难产死去,如清便是没了生母的孤女,将来只能一人在这偌大的宅院里挣扎求生。

    纵然是为了如清,她也不能就这样悲惨地死去。

    绝境之中,婉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些气力,便生生地忍住了这股痛意,循着稳婆们教她的运气舒气,咬着牙继续往下使劲。

    稳婆们也惊喜地唤来了鲁太医,道:“姨娘的血止住了。”

    鲁太医立时把剖腹一说抛之脑后,让关嬷嬷再给婉竹灌下半杯参汤,而后便施针为婉竹摧力。

    从灭顶的痛意里抽身而出的齐衡玉总算是寻回了两分理智,他怕自己的存在会阻碍鲁太医和稳婆们为婉竹接生,便自觉退到了一边。

    李氏与齐老太太也住了嘴,只一心等候着鲁太医的消息。

    外间的月姨娘一边抿着茶,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这富丽堂皇的莲心院,美眸里的笑意却是不达眼底,身旁的采珠怕她露出些讽笑的面容来,便在旁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婉姨娘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秀嬷嬷正在专心服侍着月姨娘,听得此话后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上都不免露出几分心虚的模样,幸而外间只留了几个有头有脸的婆子们。

    月姨娘端坐着饮茶,眉眼间尽是悠然自得之意,她没有半分的不安与担忧,只有那幸灾乐祸的笑意。

    说到底,她还是嫉恨婉竹的,嫉恨她比自己貌美,比自己清醒,比自己更得爷们的欢心。

    婉竹头一胎便生下了自己的女儿,这第二胎若是再生下个儿子,齐衡玉的心还能放到何处去?

    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凭什么在齐国公府的后院里顺风顺水?月姨娘待盟友向来掏心掏肺,可她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盟友之中一旦产生了裂缝,她便要那人血债血偿。

    片刻后,李氏搀扶着齐老太太走出了内寝,两人脸上凝重的神色都荡然无存,相反还洋溢着些许的喜悦。

    这等突发的状况让月姨娘颇为惊讶,她望向了李氏,在与她视线交汇的时候李氏率先沉下了脸子。

    方才她为了婉竹难产一事而悬心,所以没有功夫去搭理月姨娘,如今婉竹熬过了此劫,李氏便横眉竖目地对月姨娘说:“你回院子里去吧,不必再这碍事了。”

    齐老太太在时,月姨娘从不敢嚣张跋扈,且如今齐国公府的权利慢慢转移到了齐衡玉身上,她这个齐国公的宠妾身份地位再不如从前。

    这也是她与婉竹水火不容的最根本原因。

    月姨娘含笑应下了李氏的话,便带着自己的仆妇们离开了莲心院。

    夜色沉沉,整座齐国公府皆遮隐在无边的暮色之中,月姨娘娉娉婷婷地穿梭在各房各院之中,在即将临近月华阁的回廊上,悄然对采珠说:“你说,这偌大的齐国公府里,会不会有一日再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声音悠然缥缈,且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胆怯。

    采珠一听便慌了神,忙出声抚慰月姨娘道:“姨娘在说什么胡话呢?国公爷将您视若珍宝,您怎么可能在齐国公府里没有立足之地?”

    月姨娘轻笑一声,嘴角勾着的笑意里有片刻的怔愣。

    她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双菱虽为她所用,可借的却是杜丹萝的名义,无论婉竹能不能保下这条命来,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月姨娘一径走进了月华阁,知晓齐国公宿在了友人的家中,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国公爷近段时日做事愈发没了章法,说不准便要给我添个妹妹了。”

    秀嬷嬷见她脸上染着些许笑意,可坐在软榻上的身影却显得格外瘦弱,嘴角挂着笑,可那笑里却隐隐透着几分悲哀。

    她明白,月姨娘纵然再心机深沉,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会渴望夫君的独宠,渴望着名分上的尊耀。

    特别是在眼睁睁地瞧见了世子爷对婉姨娘格外珍视的独宠之后,她心里难免会伤心。

    *

    一个时辰之后,在鲁太医和稳婆们的多番努力之下,再加上婉竹不曾放弃生的希望,挣扎了许久后,总算是把孩子生了出来。

    齐衡玉紧绷久了神经,在稳婆抱着孩子走到他身前,含笑着与他说:“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姨娘给您添了个大胖小子呢。”

    他却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襁褓中的孩童,大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了无力气的婉竹身上。

    此刻她半阖着眼,整个人显得格外虚弱,清渺的仿佛一缕即将要随风逝去的薄烟。

    齐衡玉只能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柔荑,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确保婉竹的存在。

    鲁太医也瘫坐在地上,侧眼瞥见浑身打着颤的齐衡玉,心里感念他对孩子母亲的在意,便道:“世子爷别担心,姨娘没有性命之忧,往后若是仔细将养着,必能再为世子爷添些香火。”

    谁知齐衡玉却是肃着容与他说:“不必了,往后都不必早有孩子了。”

    今日婉竹差点离开他的时候,齐衡玉只觉得自己的天都榻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势地位,什么玄鹰司司正一位,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只想让婉竹平平安安地活着,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这样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的险事,他不愿再让婉竹承受一次。

    齐衡玉坐在婉竹榻边,一边绞了帕子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轻声诉诸他的爱意。

    如清也哭累了,躺在唐嬷嬷怀里沉沉睡去,内寝里一阵兵荒马乱的景象,齐衡玉不顾丫鬟们的劝阻,只潦草地坐在床榻边,静静守着沉睡过去的婉竹。

    而外间的李氏与齐老太太却是爱不释手地抱着婉竹方才生下来的儿子。

    齐老太太高兴不已,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李氏也是喜极而泣道:“咱们衡玉总算是有后了。”

    作者有话说:

    如净宝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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