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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双人房

    寒商悠悠道:“我以前一直以为, 画画是你的业余爱好,你不会这么一直画下去。”

    “怎么会。”许知意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秒钟想过放弃画画。”

    寒商安静了片刻,才继续说话。

    这次语气是调侃:“就不怕以后AI画得越来越好, 害你失业?”

    许知意答:“我最近也在学用AI画画。”

    寒商:“打不过就加入?”

    “其实是个好用的工具, ”许知意想了想, “画和文字一样,是内在思想和情绪的一种表达, AI的画没有灵魂, 是因为它只是在堆砌,没有什么要表达的。我总觉得, 我做得越好,越有个人风格和灵魂,就越不容易被AI取代。”

    寒商偏偏头,语气戏谑:“要是有一天, 我们真的做出有思想和感情的AI呢?”

    他的VirtuaSpace一直都在和AI方面的技术专家密切合作。

    许知意瞥他一眼, “那要操心的就不是我失业的问题了,人类估计就差不多完蛋了——寒商,你在这里没关系, 能不能不说话?”

    寒商闷,闭上嘴。

    窗外阳光炽烈,百叶窗合着,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来又落下去, 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许知意望着屏幕, 余光里全是寒商。

    自从当初他突然不告而别后, 许知意从没想到过, 有一天, 两人还会像当年一样,这样同坐在一个房间里。

    一点之前,许知意准时准点地画完了,两人一起吃过饭,换好衣服准备出发。

    寒商建议:“最好穿得方便运动一点。”

    他该不会真的打算去负重越野。

    他回房去拿包,许知意换好衣服,溜达出来,走到寒商房间的门口。

    他房间的门没有关彻底,半开着,寒商正在书桌前理包。

    许知意站在门口,“寒商,是要到晚上吗?我要不要带一件外套……”

    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她正在张望。

    向别人房间里。

    按合租条例,未经允许往别人房间里乱看是要罚钱的,十刀。

    但是紧接着,许知意就把这件事忘了,因为她忽然注意到,寒商的那张单人床不在上次看到的位置。

    它挪位置了,现在摆在与她房间相邻的那堵墙前面。

    许知意:?

    他什么时候挪过去的?

    寒商听到声音,转过头,顿了一秒,立刻意识到许知意看见了什么。

    “你现在欠我十刀。”寒商先发制人。

    “哦。”许知意说,“可是……”

    她的目光还定在他那张床上。

    “可是……”

    “你说床么?”寒商仿佛若无其事地扫一眼自己的床铺,“天热了,经常开窗,我不想风直接吹我的头,就把床挪到这边来了。”

    许知意:“可是墙对面……”

    “好像是你的床?”寒商说,“你晚上不要踢墙,会被你吵醒。”

    他看着那么坦荡荡,反而显得许知意很不坦荡荡。

    许知意眼神发飘,满脑子全是床的事,寒商把她的思路拉回来。

    “你要问我什么?带不带外套?最好带上,现在热,晚上冷。”

    许知意回到房间,拿了件运动外套,顺手从门口的小盒子里摸出寒商刚才投进去的一张十刀。

    “你的张望费。”许知意把他的钱还给他,“我能问问我们要去哪吗?”

    寒商雇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乱打听。

    “这个可以告诉你。维涅尔湖。”寒商说,“是附近的一个小镇。”

    许知意尴尬:寒商雇她,是因为不熟悉悉市,让她帮忙做向导,可是她根本连听都没听过这地方。

    寒商立刻看出来了,“没关系,我们可以查导航。”

    维涅尔湖离悉市很远,不通火车,开车过去要几个小时,两个人上车出发。

    开了一阵后,离开市区,建筑渐渐少了,路两边都是树林和绿毯般的草场。

    车窗半开着,春天暖洋洋的风吹进来,仿佛两人要去郊游。

    寒商自己调好导航,自己开车,这一百刀的时薪也未免过于好赚。

    许知意现在觉得,他雇她这么个假女朋友,大概是为了给他当啦啦队。

    啦啦队尽职尽责地鼓励选手。

    “寒商,你车开得真稳,起步,刹车,转弯,全都没什么感觉。”

    寒商悠闲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慢悠悠说:“因为有人晕车。”

    许知意忽然想起来,上次看到他自己倒车从车库里出来,动作干脆利落,和现在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这人体贴的时候,是真的体贴。

    他车开得非常稳,许知意倒是不晕车,只是没多久,就开始在暖风里昏昏欲睡。

    “困就睡吧。”寒商说。

    啦啦队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还在挣扎,“没事我还行,跟你聊聊天,开车不容易犯困。”

    寒商默了默。

    “你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睡你的吧。闭眼。”

    许知意是真的坚持不住了,闭了下眼睛,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寒商转头看了眼她的睡颜,升起车窗玻璃,打开空调。

    前面的路向远方延伸,寒商盯着路思索,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

    兜兜转转,许知意最后还是决定去美国,去找裴长律。

    除了现实的各种考虑,也许她就是真的喜欢裴长律那一款。

    其实喜欢裴长律的女孩子很多。

    寒商一直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会喜欢裴长律那种做派,说好听点是风流倜傥,不好听一点,就是没边界感的轻佻和冒犯。

    不过存在的,一定是有道理的。

    许知意和裴长律一起长大,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那套招数没用在她身上,她也应该心里有数。

    会选他,一定是因为她吃他那一套。

    寒商仔细思忖,裴长律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来着?

    许知意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维涅尔湖小镇。

    车开了几个小时,太阳偏西,许知意坐直,活动了一下腰背,有点担心。

    “开这么远,晚上会不会来不及回去?”

    寒商看她一眼,“你说过,下午一点之后的时间都可以,包括晚上。晚上的时间也归我。”

    许知意:“……”

    她说的包括晚上的意思,和他理解的包括晚上的意思,好像不是一个意思。

    这小镇不大,要是幼儿园小朋友画图的话,横竖画两三条杠杠充当街道,上面再点缀几间小房子,差不多就已经如实画出小镇的全貌。

    路上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冷清萧条。

    街道旁满是荒草,傍晚的冷风卷过草叶,活脱脱是澳洲公路恐怖片的开场。

    寒商把车停在镇子一头的停车场,一家旅馆外。

    旅馆非常小,是一座扁平的两层小楼,估计最多也就十几个房间。

    寒商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塞得胀鼓鼓的单肩旅行包,回来帮许知意开了车门。

    许知意下了车,问他:“我们现在要去哪?”

    寒商把包背在肩上,简洁地说:“开房。”

    许知意:啊?

    “很晚了,先搞定今晚住的地方。”

    寒商压低声音,“糊里糊涂就跟人到这种地方来了,现在知道怕了?刺激吗?”

    他锁好车,背着包,大步流星地当先往旅馆里走。

    许知意只好跟上。

    旅馆前台坐着个起码两百斤的金发小伙,正在吃他的生菜青瓜三明治,大概是减肥餐,吃得很不开心,看见他俩进来,懒洋洋打了个招呼,问:“有预定吗?”

    寒商答:“没有。我和我女朋友路过这边,还有没有空房间?”

    青瓜三明治小伙腾出一只手,点了几下鼠标,“有。二楼还有一间双人房,一张queen size床,可以么?”

    两个人同时出声:

    寒商:“可以。”

    许知意:“不可以。”

    许知意问:“有没有分开的两间房?”

    答应寒商,要假扮他的女朋友,许知意往回找补,对寒商虚情假意地笑笑,用英文说:“开了这么久的车,我有点累,今晚想自己睡。”

    寒商也用英文回答,声音温柔得滴了蜜水:

    “累了?那更要在一起了,我晚上帮你按摩。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人家青瓜三文治小伙在吃素,听到这种大荤,脸皮都涨红了。

    许知意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寒商刚才说那句话的语气,怎么那么像裴长律?

    那种调笑的不太正经的调调,和裴长律开玩笑时竟然一模一样。

    许知意悄悄地惊恐地看一眼寒商。

    他该不会是被他哥们夺舍了吧?

    小伙不太好意思看他俩,闷头用鼠标一通点,最后满脸遗憾,“没有其他房间了,已经全都客满了。”

    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也能客满。

    感觉更像公路恐怖片了,主角万般无奈,被前台安排,一定得住进某个特定房间什么的。

    一住进去,杀人狂马上就要到了,锁门锁窗,主角被关在房间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刀剁斧砍大卸八块,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明明感觉到旅馆不对劲,就是不肯在车里凑合一夜。

    “那就这间吧。”寒商刷了卡。

    两人离开前台,许知意怏怏地跟着寒商,寒商转头问她,“你脑补什么呢?”

    许知意如实回答:“凶杀恐怖片。”

    这倒是出乎寒商的意料。

    门卡在他手指间转了转,他说:“放心,有坏人来我替你挡着。”

    房间在二楼,比许知意想象中要干净很多,地板整洁,家具简单,被子雪白,不过床确实只有一张。

    许知意站在门口,看到床,才觉得有点紧张。

    这次跟寒商一起出来,并不知道会在外面过夜,而且竟然还要在一张床上。

    他带了个旅行包,一副早就打算过夜的样子,许知意却毫无思想准备。

    两个人共处一室不只一次两次,当初许知意生病的时候,寒商还在她家呆了整整一天一夜,但是隔了这么多年,总觉得现在和十九岁的时候不太一样。

    她不太一样,他也不太一样。

    寒商倒是镇定自若。

    许知意看着床,他看着许知意。

    他说:“我觉得你现在脑补的好像不是恐怖片。”

    许知意脸上隐隐发烧,嘴却很硬,“我正在想这种地板,沾了血一擦就没了,分尸特别合适。”

    寒商没再说什么,放下包,先去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了看,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他评论:“条件还行,比我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好一点。”

    许知意:“……”

    寒商这明显就是蓄谋已久。

    他不止知道这小镇太远,来不及开车回去,竟然连住的地方都已经提前看过了。

    第32章 把握分寸

    “你慢慢研究分尸, 我出去看看环境,一会儿就回来。”

    寒商拉开门。

    “要是有杀人狂来找你,就给我打电话。”

    许知意:有没有常识,恐怖片里电话要是能打出去, 那就不是恐怖片了。

    等他走了, 许知意在那张唯一的床上坐下, 脑子又从恐怖片滑到了情.色片,然后是色.情片, 尺度万马奔腾一样越跑越远。

    许知意把脑子收回来。

    寒商是蓄意的。

    他没有表白, 没打任何招呼,只顶着雇个临时“女朋友”的幌子, 付了每小时一百刀的时薪,就直接把人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不太像是她了解的那个寒商能干出来的事。

    然而他确实这么做了。

    也许隔了这些年,他在德国待了那么久,早就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寒商了。

    他会说荤话, 会调情, 会把人按在墙上亲,亲完还不认,说什么“春天了, 你懂的”,所以忽然把人带来开房,也没什么奇怪。

    可他上次明明说过,他也是第一次那样和人接吻。

    也许是在说谎。

    许知意心里复杂地七上八下时, 虚掩的门被推开, 是寒商终于回来了。

    他打开门, 站在门口, 目光落在坐在床边的许知意脸上。

    许知意脑中的念头纷纭复杂, 理都理不顺,寒商也站在那里,凝视着她,没有出声。

    好像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一般,他快步向她走过来。

    许知意脑中两个小人儿在疯狂吵架:

    一个小人说:现在站起来,跟他说不要,你要回家。

    另一个小人喊:可是那是寒商!寒商啊!

    寒商人高步子大,片刻间已经走过来了,他来到床边,毫不迟疑地向她俯下身——

    他的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倾身下来,呼吸拂过她的面颊。

    许知意脑子里两个吵架的小人儿骤然闭嘴。

    扭绞在一起的杂念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逼近的寒商。

    他的睫毛,他的嘴唇,他的喉结。

    许知意又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那种好闻的味道。

    两个吵架的小人儿齐刷刷躺平,许知意挣扎着想:算了,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就在这时,许知意分明看见,和当年在出租房里喂他吃寿司时一样,一抹红晕飞快地染上他的耳沿,向上蔓延。

    许知意惊奇得忘了他在逼近这回事。

    这个人自己靠过来,竟然还会害羞?

    寒商这个虚虚的抱着的姿势只维持了一两秒——

    他已经探身拎起她身后床上的旅行包。

    他拎着包,直起身,“走吧,我们去退房。”

    许知意:?

    许知意:??

    许知意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下楼回到前台,寒商说明来意。

    青瓜三文治小伙也愣住了,“你要现在退房?是对房间不满意吗?如果有不干净的地方,我可以上去重新帮你们打扫。”

    旅馆太小,原来前台清洁都是他一个人包办,够忙的。

    寒商答:“不是,我们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要走。你照常扣一天房钱就行了,没关系。”

    寒商这么大方,等于白给一天的钱,小伙顿时松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系统里扣款打单子。

    走出门,回到车上,许知意才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回家吗?”

    “不回家,”寒商说,“我查到,这里再往前开,镇上还有另外一家旅馆。”

    他淡定地发动车子,“你不是不喜欢和我一起睡么?我们过去找找,说不定那家还有两间空房。”

    这才比较像是寒商会说的话。

    许知意悄悄瞄一眼寒商的侧脸。

    这张脸和当年一样,线条漂亮,甚至因为眼神更凌厉,鼻梁更挺直,比大学时更有男人味。

    是多看一眼,就会让人心跳加速的模样。

    他耳朵上的红晕褪了,恢复了正常。

    刚刚的那点红晕,让许知意的心安定多了,她点头,“好。”

    寒商面无表情地开车,心还在狂跳着。

    裴长律的那种做派,看着容易,原来真的是有点技术含量的。

    他撑不住。

    刚刚在房间里,无限靠近她的那一瞬,他满脑子都是:干脆就这么吻下去算了。

    把她按在床上,亲下去,然后许知意就会以为他真的要做什么,被吓死。

    记得有一次一起吃饭,裴长律喝得有点多,大家起哄让他传授追女孩的经验时,他真的说了。

    他说,越是对那种特别矜持,特别漂亮,你非常喜欢的女孩子,越是不能心急。一定要克制住,把握分寸,把速度尽可能放缓。

    就像玩悠悠球,甩出去后,要借着弹力收回来,收到手中,只能轻轻一碰,又一定要再脱手。

    要诀就是制造暧昧气氛,似是而非,收放自如。

    可寒商一靠近许知意,就根本不想放手。

    裴长律当时说,你对她的每一点喜欢,现在都是你的敌人,让你不理智,不冷静,忘掉战术,行为鲁莽,把她推得距离你更远一点。

    照这样说的话,许知意只怕早就远到太平洋里。

    寒商攥了攥方向盘,心想,还得克制自己,继续努力。

    小镇主路的尽头就是另一家旅馆,规模比刚刚那家还小,是落地的一小片,全是同样制式的半旧的木板平房。

    这么袖珍的镇子上,竟然有两家旅馆,还都能做得下去生意,也是神奇。

    寒商如法炮制,一进门就问有没有房间,特别指明要两间。

    这家的前台是个印度裔的老太太,灰白色的发髻盘在脑后,手指上套着金戒指,耳垂坠着宽大的金耳环。

    她在系统里查了一会儿,“没有两间,实际上,连一间都没有了,全部订掉了。”

    她抬起头,对两人解释:“最近这条路上过路的货车很多,房间比较紧张。我很抱歉。”

    “等等,”她忽然想起来,“有个客人今天应该退房,我去问问。”

    她站起来出去,过了几分钟,拎着钥匙回来了,“你们很幸运,有了一个空房间。”

    还是只有一间而已。

    老太太问:“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可以吗?”

    寒商毫不犹豫:“可以。”

    他刷卡领了钥匙。

    旅馆像个小院,房间就在其中一座木板房里。

    这回分尸不太方便,房间里铺着一层蓝灰色的地毯。正中间并排摆着两张单人床,床与床之间相距不足半米,伸出胳膊就能碰到,也没比一张床好多少。

    许知意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情侣开房时应该订双床房,因为一张弄得一塌糊涂之后,两个人还有另一张床可以睡。

    寒商偏头看她,“你在脸红什么?”

    许知意被他抓包,慌到手忙脚乱,“有吗?被风吹过敏了吧?我看一下。”直奔洗手间。

    寒商在外面说:“我出去看看。”

    他开门走了。

    许知意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镇定多了。

    她仔细想了想,开门出来,先去拎了拎寒商那只装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拉开拉链看了眼里面,然后走到窗前,悄悄向外窥视。

    寒商正在旅馆的院子里。

    他在这片不大的旅馆区域里东张西望,里里外外到处逛了一大圈,最后才进到大门口前台的小房间里。

    前台那间房是落地玻璃门,斜对着这边,许知意能看见,寒商靠在柜台前,悠闲自在地跟前台的印度老太太聊天。

    这人长得太好看,从八到八十岁的女性都很难对他冷脸,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的,跟他聊得十分热络。

    聊了一阵,寒商才离开前台,没多久,就传来扭转门把手的声音。

    他开门回来了。

    许知意已经站起来,“去退房?”

    寒商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扬了扬眉。

    他的眼神中多了点戏谑的笑意,“这间房你也不满意?那好,都听你的,我们去退房。”

    明明是他自己打算退房,非要扣在她身上。

    许知意看出来了。

    他大老远到这个镇子来,开房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旅馆里到处瞎转悠,找人聊天,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的旅行包看着装得很满,但是仔细观察他拎起来的动作,仿佛并不重,于是许知意刚才试着拎了一下,发现这包轻到异样。

    她拉开拉链,里面竟然塞着一个蓬松的大枕头。

    寒商也没带过夜的行李,他是在装腔作势。

    寒商照例大方地白付了一天的房钱,回到车上,重新调整导航。

    “前面还有个小镇,叫百合谷,离得不远,时间来得及,我们开过去看看。”

    这次许知意留心注意,看见他在导航上标出来的目的地,又是一家小旅馆。

    只开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百合谷徒有其名,并不长百合,路两边桉树成林,树叶在傍晚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

    寒商驾车直奔地图上的旅馆,可是明明到了旅馆门前,却突然加了一脚油门,开过去了。

    他行为反常,许知意马上趴在车窗上,使劲回头看。

    旅馆的玻璃门里,前台没有人,台面上摆着好大一盆水培的富贵竹,店里还供着红木雕花的财神龛位,亮着电子蜡烛。

    寒商把车开到几个路口外,才找地方停下来。

    他这次没带旅行包,而是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双肩背包,背在背上,对许知意说:“我们走。”

    寒商兜了一个大圈子,几乎绕着小镇边沿转了一圈。

    小镇坐落在起伏的山丘里,四周全是坡地和野树林,寒商挑挑拣拣的,最后来到一片陡坡前。

    “我们上去,小心一点。”

    当他的“向导”,不能乱打听,他没有解释,许知意就不问,跟着他往陡坡上爬。

    这两天刚下过雨,林子里晒不到太阳,地还没干透,树叶混着泥泞,坑坑洼洼的,根本没有人能好好走的路。

    许知意现在明白寒商以前回家时为什么登山靴上都是泥了,大概这种事他常干。

    越往上越难爬,寒商的登山靴抓地牢靠多了。

    他停了一下,把胳膊递到许知意面前,“你要不要拉着我?太难走,小心摔跤。”

    许知意在心中怒吼:这么滑的地方,你牵我手不就行了?亲都亲过了,牵个手很为难吗??

    这次出来,他的举止行为奇奇怪怪的,很不像他平时直截了当的作风。

    许知意不客气地伸手拽住他的肘弯,牢牢攥住他的衣服。

    两个人一路找着落脚点,沿着陡坡向上。

    许知意的运动鞋对付不了这种地面,几步一滑,每当她危险地一歪时,寒商就搭她的胳膊一下。

    一触即离,好像她是烧得火红的炭块一样,碰了烫手。

    寒商也在痛苦。

    按裴长律的理论,现在应该牵手么?会不会进度太快,太着急?

    她的鞋滑,寒商不敢大意,死死地盯着她脚下。

    一路盯上来,许知意脚下忽然不太对劲。

    是一大堆树叶,踩上去却像是虚的,下面掩着一个大坑。

    踩上树叶的,还是她那只崴伤过的右脚。

    寒商的头嗡地一下,完全忘了要“保持不远不近”的事,眼疾手快,借给她拉的那条胳膊已经穿过她腋下,一把将她捞离了地面。

    他把她小心地放下,紧张,“脚没事吧?”

    “没事,没崴到。”许知意说。

    他拎得相当及时。

    寒商吁了口气,“那就好。”

    他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抱着她。

    他的胳膊环着她,没有松开,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着,就像上次在老房子的走廊里,他把她压在墙上的时候。

    寒商抱着她,冷静地想:要是裴长律的话,在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

    亲下去还是松开?

    显然还没到能自然地亲下去的时候,大半是松开,说不定还要再补一句调情的话。

    调情的话就算了。刚刚在旅馆前台随便说了一句,许知意一脸惊恐。估计是他火候还差得远,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寒商松开胳膊,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这回把一只手递到许知意面前,掌心向上。

    “要不要牵着我?牵着稳当一点。”又补充,仿佛是在解释,“我可不太想再背你爬一次山。”

    许知意没说什么,大方地把手交到他手里,主动反手攥住他的手。

    两个人手牵着手,继续往上。

    这回稳当多了。

    寒商的手和他的人一样,温度都比许知意稍高一点。

    这是许知意画过无数次的手,闭着眼都记得它的样子,只是触感却多少有点陌生。

    许知意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认识他这么久,上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两人牵手,还是大一去看瀑布,她在大巴上晕车的时候。

    当时他一把拉起她,叫停了大巴,带她去车下狂吐。

    这么多年,终于牵了第二次手,进度惊人,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寒商:裴长律,借我翻下攻略。看看怎么追你老婆。

    第33章 清白

    两个人手牵着手, 最终爬到一片高高的斜坡上。

    许知意明白寒商为什么要上来了。

    这片陡坡地势高,往下俯视,刚好能看见那家小旅馆的后院,只是距离稍远。

    正想着, 寒商就松开她的手, 从背包里拿出一副造型专业的望远镜。

    他竟然带着这种设备, 可见是有备而来。

    寒商对着下面的小院调整望远镜的旋钮。

    “你猜我在干什么?”他说。

    许知意立刻指出:“你明明说过,想当你的向导, 第一条就是不乱问你要干什么。”

    寒商:“你没有问, 这是我在问。”

    他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既然他问了, 许知意就回答:“你好像在找什么,可能是东西,也可能是个人。”

    许知意扫视旅馆那边,补充, “你要找的, 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都应该和华人有关。”

    寒商刚才开车路过旅馆门口时突然一脚油门,加速开过去, 应该是看见了前台特殊的陈设,没有停下,怕打草惊蛇。

    他每到一家旅馆,都跟前台狂聊一通, 许知意原本以为他在找某个住进旅馆的客人, 现在却觉得, 应该是和旅馆工作人员相关, 否则不会那么在意前台摆着的富贵竹和供的财神。

    寒商撂下望远镜, 瞥一眼许知意,“我忽然难得地感受到你号称一百四的智商了。”

    许知意回怼:“那你的感受能力有待加强。”

    她伸手捅捅寒商的胳膊,“快看,有人出来了。”

    旅馆小院中,两个男人从一间平房里出来,都穿着货车司机蓝色的工作服,应该是住宿的客人。

    他们身后跟着个华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拖着个小推车,上面堆满要换洗的床单被罩。

    寒商立刻重新举起望远镜。

    他认真看了半天,许知意观察他的表情,觉得他仿佛是有点失望。

    寒商终于下结论:“不是他。”

    许知意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寒商跑这么远,一家旅馆接一家旅馆地逛,是在找一个男人,华人,看样子还是旅馆的工作人员。

    没过多久,又有个华人模样的女人出现,接过小推车,把要换洗的东西塞进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里。

    寒商放下望远镜。

    “澳洲这种小镇的旅馆,一般都是夫妻店,一家人买一个生意,从管理到清洁全都自己动手。”他说,“看样子希望不大,我们下去问问吧。”

    折腾到现在,已经是黄昏,夕阳落得很低,黯淡的阳光顺着桉树叶子的缝隙钻进来,树林中卷过的风透着凉意。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过雨没干的斜坡地尤其难走。

    寒商这次没有再问许知意的意见,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起往下。

    有他拉着,许知意的运动鞋还是一走一滑。

    下到最陡的一块地方,寒商停下来。

    许知意也知道这段不好走,突发奇想,“要是我什么都不管,干脆放开了,一路冲下去,会怎样?说不定反而下得更快。”

    搞不好还比这样一步一滑好一点。

    寒商满脸无语,“你会摔趴在地上,像滑翔机一样贴着地飞下去,确实更快。”

    他松开许知意的手,张开一条胳膊,“过来,抓好我。”

    这要求听着很暧昧,不过他的语气很淡定随意,一点都不暧昧。

    他在等着,许知意在他身上迟疑地上下选择了一遍,最后搂在他腰上,攥住他的衣服。

    寒商没说什么,用胳膊把她揽紧。

    他单手这么牢牢地搂着她,另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树,小心地往下走。

    他的步子很稳,许知意自觉安全多了,放下心来,开始聊天,“如果现在我们两个再摔的话,就一起坐滑翔机,双倍,比我一个人飞得还快。”

    寒商认真地低头看路,“谁跟你一起。我要是要摔了,就把你一个人扔下去。”

    话虽这么说,手上却抱得很牢。

    走过这段最滑的陡坡,他才把许知意松开,手又自然地找到她的手,重新握住。

    两个人顺利地下来了。

    一回到正路,寒商就立刻放开她的手,以示清白。

    他说:“我们去那家旅馆问问。”

    许知意“嗯”了一声,却没跟上他,而是回头看了眼刚才那片陡坡。

    想观察旅馆的后院,爬高一点,合情合理,可是,真的有必要爬到那么高吗?

    明明稍微往上走几步就能看到旅馆后院。

    寒商的清白,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清白。

    小旅馆的前台依然没人,寒商拍下叫人的铃铛。

    “叮”的一声响。

    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出来了,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个,见有客人上门,热情洋溢地跟寒商和许知意打招呼,眼角细密的皱纹堆叠在一起。

    寒商说:“我们两个路过,想要两个房间。”

    老板满脸歉意,“最近路过的货车很多,都快住满了,我看看还有没有空房。”

    结果这里也只剩一间大床房。

    寒商没再说什么,照例刷了信用卡,一边跟老板闲聊:“你是华人吧?”

    老板改口用中文回答,中文说得磕磕绊绊:“是华人,不过我们是很多年前从越南过来的。”

    寒商跟老板聊了一会儿,已经弄清楚了。

    老板家里是七十年代越南排华时逃出来的那批华侨。

    那时候,华人在越南比较富有,可是排华的风雨一来,几辈子积累的财富一夜化为乌有。一百五十万华人,每人都要给越南政府交十二两黄金买命,交不起就会直接当街枪毙,或者关进劳改营。

    一家人的财产在抢劫中被洗劫殆尽,还是想办法筹到了黄金,死里逃生。

    交了钱也不能留下,他们被扔上一条破旧的小渔船,赶出越南,放逐到公海上。

    船上人挤人,食物匮乏,严重缺水,一拨又一拨的海盗知道华人都被赶到船上,拦住渔船打劫,

    无数条小船经不住风浪,在海上翻了,多数人都葬身海底,他们这艘很幸运,成功停靠到了香港,作为难民,辗转到了澳洲。

    勤快的人流落到哪都有饭吃。

    一家人在这片土地上重整旗鼓,白手起家,这家旅馆就是前些年用积蓄盘下来的。

    这不是寒商要找的人。

    寒商继续打听:“附近的镇子还有我们华人开的旅馆么?”

    老板对附近很熟悉,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条路往前,一直到卡拉罗山都没有,再往南就不知道了。”

    他俩在说话,许知意的肚子忽然咕噜噜一声长鸣。

    许知意有点尴尬,按住肚子。

    寒商马上问老板:“镇子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吃晚饭?”

    老板笑了,“再往前一个路口,有家河粉店,是我女儿开的,你们跟她说是这里的客人,能打八折。”

    这倒挺好,小镇的食宿全都在老板自家的连锁企业搞定。

    河粉店玻璃窗上贴着大字的“Pho”,店里摆着小小的木头桌子,袖珍但干净。

    老板娘和他爸一样热情,听见许知意跟寒商说中文,也递过菜单,用中文问:

    “吃河粉?牛肉要生的?熟的?”

    到她这一代,已经基本不太会说中文了,每个词的发音都荒腔凉调,奇怪到不行。

    许知意点了牛筋牛肉粉,寒商要了纯牛肉的,又点了米纸卷和虾饼。

    老板娘很快就端上来两份热腾腾的牛肉粉,还送上两只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簇生豆芽,九层塔的嫩叶,配上切开的柠檬,外加红通通的辣椒碎。

    河粉汤水清淡可口,牛筋炖到软烂,生牛肉切得极薄,被热汤烫熟,细嫩鲜甜。

    外面天色已晚,太阳落下去了,只留最后一抹粉紫色的霞光,透过河粉店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寒商脸上。

    他没有抬头,“看我干什么?”

    又被他捉到了。每次偷看都能被他发现,这人额头上怕是长着第三只眼。

    许知意跟他抬杠,“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寒商抬起眼帘,眼眸被霞光染了一抹紫色,看进她的眼睛里。

    “我真的没看。可是我真的知道。”

    这种眼神许知意撑不住,低头喝汤。

    两人从河粉店里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推开旅馆的门,寒商从口袋里掏出门卡,顺手拍了召人的铃铛。

    “叮——”

    铃声的清脆的余音中,许知意犹犹豫豫地开口,“寒商……”

    就算他只是为了找人,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许知意也并不想今晚和他住在一起。

    老板出来了。

    寒商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许知意一眼,转头对老板说:“我们要退房。”

    退房,上车,一气呵成,坐在车上,许知意才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老板说过,附近没有华人开的旅馆,再往前,要一直开到卡拉罗山,离这里相当远。

    “当然是回家。”寒商说。

    许知意有点讶异:“天都黑了,连夜往回开吗?”

    寒商偏过头来看她,“你是觉得,我们两个在这儿住一晚上比较好?”他作势要把车子熄火,“要是你真的那么想留下,我们就下车。”

    “我没有。下车什么下车。”

    许知意赶紧扣好安全带。

    寒商仿佛笑了一下,打了几圈方向盘,把车子掉头开回路上,

    夜晚开车和白天感觉截然不同。

    周围都是野地和树,影子黑黝黝的,路不宽,路灯也不太亮,隔很远才有一盏,路上也没有其他车,静得出奇。

    越野车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路上滑行。

    寒商说:“想睡就睡吧,我保证天亮前把你送到家。”

    “我不困。”

    许知意下午睡过了,索性放下车窗玻璃,专心看外面。

    今晚没有月亮,这地方又是荒野,没有光污染,满天密密麻麻的繁星。

    许知意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任何熟悉的星座。

    许知意问:“所以我们在南半球,就看不见北极星了?”

    “那当然,否则你猜它为什么会叫北极星?”

    许知意继续东张西望:“也没看见北斗七星。”

    寒商:“北斗七星就算有,也是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不容易看见。”

    许知意努力地顺着视野局限的车窗满天乱找,“总不能一个认识的星座都没有。起码能看见猎户座吧?”

    寒商提醒她:“许知意,你看南边,十字形最亮的那四颗星星……”

    许知意已经明白了,“南十字星。”

    它是南半球最醒目的星座,十字的尾巴延长四倍的地方,指向的就是南天极。

    反正路上没车,许知意索性探头出去,往车尾那边张望。

    她含糊的声音传进来,带着兴奋:“寒商!南十字星那里就是银河吗?好像真的是银河!”

    寒商默默地往前又开了一段,找到路边,把车停下来。

    许知意缩回脑袋,纳闷:“怎么停了?”

    寒商把车子熄了火,拉开车门,“你不是想看银河么?车里不方便。”

    路旁是大片开阔的草场,只有路灯亮着,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寒商绕过车子,帮许知意打开车门,让她下来,伸手自然地牵住许知意的手,指了指草场,“我们去那边,没有灯,能看得更清楚。”

    牵手是必要的,两个人从公路边下去,在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昼夜温差太大,在车里时还不觉得,出来了,许知意才发觉有多冷,一边走一边哆哆嗦嗦地蹦跶。

    寒商紧紧攥着她的手,“别蹦了,当心你的脚。”

    离路灯越远,天上的星星就越清楚。

    两人走到大片黑暗的草场上,许知意真的看见了银河。

    它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桥一般,壮观地横跨天顶,由亿万颗星星聚在一起,绚烂而闪耀。

    寒商说:“在南半球,可以看到银河系最亮的中心。”

    许知意被这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她挣开寒商的手,掏出手机,可是拍了半天,根本拍不出肉眼看到的壮观景象,只得遗憾地把手机重新收回口袋里。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见银河。”

    银河很美,但是很冷,许知意的尾音都在哆嗦,只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走,仰着头,站在原地。

    寒商默默地拉开外套拉链。

    他穿的是件有夹层的防风冲锋衣,比许知意的衣服暖和多了。

    许知意听见拉链的声音,回过头,“不用脱给我,你里面只有一件T恤,脱了冻死你。”

    寒商答:“谁说我要脱?”

    他近前一步,拉开冲锋衣的拉链,打开衣襟,包住许知意。

    在抱上来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用衣襟裹住她,不过还是坚定地收拢胳膊,把她压进怀里。

    按裴长律的进度,这样估计是太快了。寒商心想。

    可是管他呢。

    她那么冷,他又那么想抱她。

    让裴长律和他那一套悠悠球的玩意滚他的吧。

    许知意完全没料到他矜持了一路,现在会这样直接抱上来,震惊得全身僵硬。

    寒商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有什么问题?一小时前我不是刚抱过你?”

    他是说下山的时候。

    许知意:“刚才那是因为路不太好走……”

    寒商答:“现在是因为冷。你想看银河,而我不想脱衣服,我觉得理由比刚才还要正当。”

    第34章 色相

    这样确实不冷了。

    寒商本人就像个火炉, 里面衣服穿得又少,许知意被他包在怀里,几乎能感觉到他每一寸肌肉的轮廓,腾腾地散发着热度。

    也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 这回大概是因为他上午刚洗过澡, 和沐浴露略苦的琥珀味混在一起, 和以前有微妙的不同。

    还有他的心跳。

    许知意觉得,他的心跳并不比自己的慢。

    许知意努力镇静了片刻, 冷静地问他:“寒商, 该不会是你的春天又到了吧?”

    “冷成这样,”寒商说, “你觉得像春天么?我不想你感冒而已。看你的星星吧。”

    他的胳膊环着她,头微微偏开,好让她方便地抬头看银河。

    许知意仰起头。

    一仰头,就靠着他的胸, 不止看到了银河, 也能看见黑暗中他下颌的轮廓。

    偌大的草场上,没有人,连虫鸣都没有, 大地沉寂在静谧的黑暗里,天上银河亘古不变,仿佛全世界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他一副理所当然,仿佛这样抱着没什么不妥的姿态, 许知意也尽量努力忽略他的身体。

    “你以前看过银河吗?”许知意试图用闲聊分散注意力。

    “看过。”寒商在身后环着她, “前两年去南极, 不止看到了银河, 还看到了极光, 彩色的光在空中浮动,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空。”

    许知意好奇:“你去南极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说,“就是想随便走走。”

    许知意犹豫了一下,假装看向别处的天空,不再那么仰着头,鼓起勇气试探,尽量把话说得像是随口一问。

    “你一个人吗?”

    寒商没回答,低下头看她,下巴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头顶。

    他轻声,几乎是呢喃:“对。我一个人。”

    他紧了紧胳膊,把她更深地压进自己怀里。

    他今晚很温暖——物理意义上的温暖,人也很好说话的样子,耐心地等着,仿佛只要她想,就可以陪着她在这里站一晚上。

    许知意也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道银河下待一辈子。

    然而并没有一辈子可以停留,连一个小时都没有。

    前面还有好几小时的车程,回去后,明天中午她有画稿要交,漫画也必须更新了,整个周末都有作业要做,时间已经排得滴水不漏。

    “我们回去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寒商就已经松开她,“好。”

    他松开得这么干脆,让许知意都有点疑惑:难道他今天种种亲近的行为,真的都没什么别的想法么?

    寒商一回到车上,就把热空调开大,看来是真怕两人感冒。

    寒商找机会看了许知意一眼。

    虽然他行为莽撞,但是她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气。

    他发动车子,脑中回想跟她在一起的桩桩件件,总结出一个规律——

    凡是和他的身体相关的,那些亲近,有些在他自己的标准里,甚至是冒犯,她都受之泰然。

    她对他的皮相的喜欢,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多。

    车里热风开得很大。

    寒商开了一会儿车,就腾出一只手,重新拉开身上冲锋衣的拉链。

    他剥了一下冲锋衣,露出里面穿的短袖白T。

    这件T恤许知意看见他在家里穿过,很薄,皮肤般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和不穿区别不大。

    今天晚上又不太一样。

    她还知道了触感。那层绵软的布料下,是他热度灼人的身体。

    他在脱衣服,许知意偏过头,眼神定在车窗外,不太好意思直视。

    “许知意。”

    寒商叫她,许知意只得转过头。

    他的冲锋衣只脱了半边肩膀,还是对着她的这边,露出里面白色T恤包裹下的肩和上臂。

    线条流畅得像许知意随手画的纸片人走进了现实。

    寒商的眼睛还在看着前面的路,“帮个忙?帮我脱一下,我没有手。”

    他得扶着方向盘,单手确实没法脱衣服。

    许知意应了一声,探身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帮他把一边的袖子脱下来,又去够另一边。

    寒商非常配合,腾出一只手,再换另一只手,向前微微欠身,让她把冲锋衣彻底剥下来。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手臂,寒商不动声色,“谢谢。”

    许知意把衣服抛到后座,“不客气。”

    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树影。

    空调开得太热了,脸上发烫。

    再心浮气躁,许知意后半程还是睡着了,寒商和他保证过的一样,一路飞驰,没到天亮,夜里两点多的时候就把车开到了家。

    乐燃已经睡了,两人蹑手蹑脚地进门,各自回房。

    许知意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往旁边转了下头,忽然意识到,今晚寒商就在墙的另外一边。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床挪过来的,也不知道两人已经这样睡了多久。

    更不知道他挪床的时候,有没有仔细想过,她就在对面。

    许知意对着那堵墙出神时,手机一声轻响。

    是短信,寒商转钱到她的账户。

    一千三百五十刀,有整有零。

    寒商又发来一条:【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两点十分,不足半小时按半小时计,你觉得可以么?】

    他各种色.诱了一晚上,现在又给她发工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有帅哥看,又有钱拿,世界上竟然有这等好事。

    许知意回了他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

    第二天上午,许知意正在画画,夏苡安打电话过来。

    “知意,你们那边还有空房间吗?”

    楼上两个ndy搬走后,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许知意说:“有啊,你是打算搬过来吗?”

    “不是我。”夏苡安说,“是我爸妈带着我弟,说想来澳洲玩几天,让我给他们找住的地方。就是短租,只待两天,可以吗?”

    许知意并不知道,“我去问问寒商。”

    寒商已经起来了,正在外面厨房做早饭。

    他换了件黑色的T恤,仍然一层皮肤一样贴在身上,勾勒出腰线。

    他瞥到许知意,跟她打了个招呼:“早。”

    “早。”美色当前,许知意顾不上仔细看,问他,“寒商,我有个朋友的爸妈带着弟弟,要过来玩,能短租两天楼上的房间吗?”

    寒商翻了一下煎锅里的培根,随口答:“当然可以。”

    他这么爽快,许知意赶紧问:“那房租是多少?”

    寒商答:“我不知道。”

    许知意:“……”

    他果然不知道房租,可见上次的一周一百八也是随口胡说的。

    寒商头也不抬地把培根盛进盘子里:“应该是多少?你定吧。”

    许知意:?

    许知意:我定?

    一边是寒商,一边是好朋友,责任重大,

    她上网仔细查了一遍外面这种老房子的空房间短租的价格,问:“两大人一小孩,七十一天可以吗?”

    公道,又略偏便宜。

    寒商没有意见,“好啊。”

    许知意发消息给夏苡安,夏苡安立刻同意了。

    【知意,谢谢你,这么难租的时候,我爸妈非逼着我找便宜的短租房,我都快疯了。】

    许知意回她:【不用谢我,又不是我租给你的。】

    夏苡安回:【当然要谢你,那是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知道。】

    许知意转移话题:【你爸妈现在过来玩,是学期中,又不是假期,你要带着他们到处玩吗?那上课怎么办?】

    夏苡安也很发愁。

    【我也让他们等学校假期再过来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现在来。咱们上课堂堂都要签到,没法逃,我只能看看能不能跟老师说一下,旷几节课。】

    会影响成绩,估计她的心都在淌血。

    周一傍晚,夏苡安就把刚下飞机的爸妈和弟弟送过来了。

    夏苡安比许知意的年龄还要大一点,她弟弟年纪竟然很小。

    许知意悄悄问她:“你弟弟有七八岁吧?”

    “叫夏子尧,尧尧,长得高,其实才六岁半,”夏苡安说,“是我妈前几年费了好大的劲才怀上的。”

    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大得离谱。

    一家人拖着大行李箱,风尘仆仆地上了二楼。

    寒商人不在。

    许知意今天有课,没法当他的啦啦队,估计他自己又开车出去找人去了。

    夏苡安自己带过来了被褥,给他爸妈和弟弟把床铺好,又出去买了几大份薯条和两只烤鸡,安排爸妈和弟弟下楼来吃饭,也拉乐燃和许知意一起吃东西。

    苡安的妈妈看着精明爽利,很能聊,她爸就不太出声,凡事都看她妈妈的眼色,闷葫芦一样缩在后面。

    尧尧倒是上蹿下跳。

    就没有好好坐在餐椅上的时候,尧尧一会站到椅子上,一会儿又窜到沙发上,玩蹦床一样不停地在沙发垫子上蹦,他妈妈想喂他一口鸡肉,都得到处追着。

    夏苡安吼他:“尧尧,不许在沙发上乱蹦!”

    尧尧看一眼他妈,根本不理姐姐,继续蹦个没完。

    有的小孩软软糯糯的很可爱,让人看了就想rua一把,尧尧明显不是这种。

    尧尧三心二意地吃了几口,又拉开后院的门出去看鹦鹉。

    没一会儿,后院就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和鸟叫。

    许知意火速出去,看见尧尧正在追鸟,一物降一物,霸道的大白鹦鹉吓得满院子疯狂扑腾。

    他爸妈都没跟出来,许知意说:“尧尧,这里的鸟不能追,要罚你爸妈钱!”

    小男孩追在鸟屁股后面疯跑,抬腿就踢鸟,不理许知意,也一点都不在乎他爸妈的钞票。

    乐燃也跟着出来了,低声说:“这孩子该不会有超雄综合症吧。”

    他走过去用手一拎,就把小男孩拎离了地面,手上不松,脸上却笑眯眯。

    “鹦鹉有什么好玩的,快回去吃鸡,哥哥看见你爸妈在吃鸡腿呢,再不回去他们可就把鸡腿都吃光了。”

    他眼尖,刚才就看见尧尧只吃喂过来的鸡腿肉,对其他一律拒绝。

    两个人,拎着一个小孩,从后院回来。

    许知意有点纳闷,夏苡安竟然没跟出来管弟弟,不太像是她向来的风格,一回来,就看见苡安坐在餐桌前,铁青着脸。

    她妈妈没注意到许知意他们回来了,还在继续说话。

    “你自己出国了,也得帮帮你弟弟。国内压力那么大,升学那么难,所以我和你爸爸商量着,这次过来先找几个学校打听一下情况,明年就送你弟弟到这边来上小学。”

    他爸闷了半天,也开口说话了。

    “到时候你妈妈也会经常过来,就是让你稍微帮忙照应着你弟弟,多做一个人的饭——他一个小孩,能吃多少?钱我们出一半,你当姐姐的出一半……”

    许知意在旁边听得发怔。

    带个小孩生活不是小事,根本不是多做一个人的饭的事,衣食住行全都要照顾,基本等同于养了个儿子。

    夏苡安声音哑涩,“妈,你是不知道这边国际学生的学费有多高,我连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

    她妈说:“咱家不是还有两套房子吗,我和你爸商量着,一套留着以后给尧尧结婚用,一套现在卖了,给尧尧当这几年的学费,钱肯定不够,还得你再添点。”

    “你马上就要毕业,都找到实习的公司了,”她爸接茬说,“等你留下来了,再工作了,这都不是事。我听说这边工资高,刷个盘子一小时都能有一百多块钱,上班挣工资更多吧?”

    他妈冷着脸:“你前两年上班,干销售,赚了那么多钱,就过年过节给个仨瓜俩枣的,一点多的钱都不愿意往家里拿,全攒着自己留学用,现在让你帮帮你弟弟,不是份内的事吗?”

    许知意和乐燃对视一眼。

    许知意心中默想:苡安,说不,说不啊。

    夏苡安开口:“妈,我觉得不行。你们刚到,先休息,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

    第35章 大恶人

    乐燃把尧尧放下, 小声怂恿:“你爸要吃光了,快去抢鸡腿!”

    尧尧炮弹一样嗖地冲过去,一把抢过他爸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

    夏苡安爸妈看见许知意他们从后院回来了,不再继续话题, 不过还是总结陈词:“你想想, 这可是你亲弟弟。”

    许知意:是她亲弟弟没错, 可不是她亲儿子。

    一家三口吃完晚饭,上楼休息去了, 只留夏苡安一个人在楼下收拾餐桌。

    许知意和乐燃看不下去, 也一起动手帮忙。

    许知意低声说:“苡安,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们。”

    夏苡安把吃剩的鸡骨头扔进垃圾桶, 动手擦餐桌,叹了口气,“就算我真想答应,也没那个能力。”

    她自己又是打工, 又是上课, 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法再带一个那么小的弟弟。

    那家人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楼上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

    “嗷——”

    许知意被一个激灵吓醒, 披上衣服,开门探头出去。

    寒商也从隔壁出来了,不知他是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一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只穿着短袖和长睡裤, 头发有点乱, 眼睛没睡醒一样半眯着。

    许知意忍不住盯着他瞧。

    寒商随便她看, 靠在门口, 懒洋洋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乐燃从楼上下来, 也睡眼朦胧的,低声抱怨:“哥,你为什么不给夜里保持安静那条加上罚款?罚他个几百刀。”

    寒商答:“因为我有时候夜里要开会,不能保证没有声音。”

    他和欧洲的公司那边开会,因为有时差,时间都很奇葩,通常是傍晚到半夜。

    不过他从来不开外放,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许知意住在隔壁,也只是有些时候才能隐约听见一点半点。

    尧尧妈妈从楼梯上下来了。

    她对大家笑道:“没事,尧尧做噩梦了,不好意思啊,把你们都吵醒了。”

    许知意却觉得不是什么做噩梦。因为尧尧正在楼上咚咚咚地蹦,蹦得一楼的天花板都在打颤。

    他一边蹦一边哭喊:

    “我要烤鸡!我要吃烤鸡!!我就要吃烤鸡!!”

    昨天晚上不好好吃,现在又闹着要吃,心思十分难琢磨。可是现在才早晨六点,这里的烤鸡店起码要十点才开门。

    闹成这样,许知意有点心虚——

    这是她朋友的弟弟,也是她主张弄进来的租客。

    寒商倒是没说什么,去了次洗手间,就晃回他的房间。

    楼上一直吵个没完,没法继续睡觉。

    许知意索性起来画画,画到七点多,出来吃饭的时候,乐燃也下楼来了。

    乐燃笑嘻嘻,从耳朵上拿下一对耳塞,给许知意看:“这是上次那对小夫妻在的时候买的,超级隔音防噪,我现在全身都是神装……”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夏苡安来了。

    她挂着黑眼圈,端着几盒冷冻披萨,拎着奶酪丝和意大利红肠,打算加在披萨上,烤一烤给全家当早饭,然后带他们出去玩。

    满厨房披萨的香味,夏苡安爸妈和尧尧都下楼来了。

    尧尧还没闹完,不过不嚎也不跺脚了,板着脸,谁也不理。

    夏苡安爸妈对着夏苡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鉴于许知意他们都在,不好说什么。

    夏苡安把烤好的披萨拿出来,先分给许知意和乐燃。

    许知意:“我不用,我消化不好,早晨吃不了这么重的东西。”

    乐燃也拒绝:“我也不要。我摄入的热量精打细算,今天的要给晚上的油焖虾留着。”

    夏苡安把披萨端上桌,对她爸妈说:“今天我带你们去海港那边,要是有时间,就再去一个有名的沙滩……”

    夏苡安爸妈明显不是想来玩的,一眼一眼地看许知意和乐燃。

    这是觉得他们在旁边,说话不方便。

    许知意站在厨房里,吃着吐司,假装看不懂他们的意思,就是不走。

    夏苡安也很坚决,继续安排行程,“明天就去动物园和水族馆,尧尧肯定喜欢。”

    夏苡安妈妈没办法,只得勉强答应,给尧尧喂披萨。

    尧尧原本一动不动,沉着脸坐在椅子上,看见他妈把披萨送过来,突然劈手夺过那片披萨,对准他姐甩过去。

    “我不吃披萨,我要吃烤鸡!!”

    夏苡安下意识的一闪,披萨掠过她,拍在地上,软黏的奶酪和酱汁四溅。

    许知意忍不住:“你干什么?!”

    尧尧没想到有人敢吼他,顺手摸起另一片披萨,对准许知意丢了过去。

    不知道这孩子的技能点是怎么加的,攻击速度奇快,毫无征兆,许知意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眼看着一块披萨朝自己拍过来。

    有人从背后把她一拉,险险躲过攻击。

    许知意回过头,是寒商。

    寒商冷着脸,脸色阴沉得吓人,盯着尧尧。

    他人长得高,身材结实,一看就是打架的好手,一脸杀人放火的表情时,谁都害怕。

    不止尧尧傻了,连他爸妈都愣住了。

    寒商冷冷开口:“捡起来。”

    满屋子瞬间低气压。

    尧尧吓得缩在椅子里,不扔东西了,也不叫唤了。

    他妈妈愣了半天,想起来打圆场,假装呵斥尧尧,“怎么能乱扔东西呢?”起身打算去捡。

    寒商说:“让他自己捡。”

    神鬼怕恶人。尧尧妈凝固在原地,尧尧爸爸张了张嘴,可是没敢说话。

    尧尧没有爸妈撑腰,没办法,只得磨磨蹭蹭地从椅子上下来,磨磨蹭蹭地走到厨房,捡起地上的披萨。

    寒商看了眼许知意。

    许知意却在看夏苡安。夏苡安满脸无地自容的尴尬。

    寒商没再说什么,只对尧尧说“扔进垃圾桶”,就转身回房。

    一会又回来了,把一张纸撂在餐桌上。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小孩不认字,大人总认识吧。”他走了。

    是打印出来的熟悉的合租条例。

    尧尧妈看了一遍,和尧尧爸对视一眼,他们也知道房子难找,两个人都没说话。

    尧尧妈这回站起来,帮忙用纸巾把厨房地板擦干净,对许知意说:“孩子不懂事,对不起啊。”

    许知意心想:你还知道啊。

    许知意说:“没关系。”

    夏苡安也把另一块披萨也扔进垃圾桶,收拾干净,过来挽住许知意的胳膊。

    许知意回握住她的手。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她用不着内疚。

    这房子里有寒商这个“大恶人”在,尧尧没再闹腾,吃了半片披萨,他们全家就出去玩了。

    等许知意下午下课回来的时候,尧尧他们也回来了。

    “你们今天去海滩了?”许知意问夏苡安。

    夏苡安等他爸妈上楼了,才低声说:

    “没去成。最后还是找了几个公立小学问了问,学校说,每年学费要一万三千刀上下,中学学费更多,小学中学学费加起来就要一百多万,这还没算生活费,我妈英文不好,怕我蒙她,让人家学校的人把钱数写下来。她算了算,嫌贵。”

    这倒是好事,许知意问:“那他们不来了?”

    夏苡安苦笑:“不是,他们让我想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尧尧爸妈跑了一天,先回房间休息,把夏苡安也叫上去了。

    没多久,就听见楼上声音大了起来。

    这回却是夏苡安的声音。

    “聊什么聊?我为什么要跟那种不认识的人聊?”

    她妈妈的声音小一点,声线更柔和,像两方打仗,在对着对面敌人的战壕劝降。

    “聊聊吧,聊一下总没坏处,多认识个朋友不好吗?”

    夏苡安:“用不着。”

    她爸说:“人家虽然长相一般了点,但是男人嘛,在乎什么长相。小赵人不坏,家里条件特别好,你都快奔三的人了,再不结婚都生不出小孩了,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还未必能看得上你呢。”

    夏苡安气得声音都抖了,“我用得着他看上吗?”

    她妈妈说:“听说出来留学的女孩都嫁老外,咱们可不能。爸妈给你找个家里条件好的,多好。他们家里说了,结婚以后,你要是不愿意回国,他也可以跟着你一起到澳洲来,人家愿意。”

    夏苡安的声音反而镇定下来了。

    “我懂了,这是看见我要留在澳洲了,他想跟着过来。你们知道外面商婚移民的价格么?一百万,有价无市,他家愿意给你们多少钱?可别卖亏了。”

    他爸妈突然同时不出声了。

    他爸半天才嗫嚅着说:“爸妈又不会害你,是真的看你这么大岁数了都没男朋友,给你介绍一个。”

    夏苡安说:“我忙着读书,马上又要上班了,哪有那个闲工夫?你们替我决定这个那个,结婚是我结,生孩子是我生,以后离婚也是我离,为什么都没有人听我说话?你们听清楚,我说了,我不要!”

    这一天天的,像唱戏一样。

    许知意端着杯子从房间里出来,迎面碰上寒商。

    他也出来倒水,指指热水壶,“刚烧好的,要么?”

    他知道她要泡茶。

    楼梯上有人噔噔噔地跑下来,是尧尧。

    大概他觉得他姐和爸妈在楼上吵架,很无聊,跑下来玩。

    他冲下楼梯,第一眼就看见寒商,瑟缩了一瞬,紧接着鼓起勇气,恶狠狠瞪了寒商一眼。

    寒商不跟小孩计较,瞥他一眼,没理他。

    尧尧看见这个昨晚凶巴巴的大恶人竟然没什么反应,立刻得寸进尺。

    他扫视一圈,抓起厨房台面上放着的一把叉子,嗖地朝许知意和寒商扔过来,扔完转身就跑。

    他人小,力气却不小,钢制的叉子暗器一样斜飞过来,寒商一把抄住。

    寒商放下叉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竟然没有追上去。

    许知意略感奇怪。

    这也未免太不像他的作风。

    尧尧大概累了,夜里平安无事,第二天一大早,夏苡安就过来带他们出门。

    他们玩了一天,又是晚上才回来,这次倒是真的去了动物园和水族馆,尧尧拎着一只毛绒海豚,不停地用脚踢它。

    夏苡安冷着脸,很沉默,估计还在跟他爸妈吵尧尧过来读书的事,要么就是相亲的事,不过转眼就被支使出去了——晚饭少年皇子又不想吃烤鸡了,要吃麦当劳。

    尧尧爸妈在楼上收拾行李,准备坐晚一点的飞机飞凯市,接下来两天玩大堡礁。

    难得清静,许知意坐在外面餐桌旁吃外卖,寒商也出来了,靠在厨房台面前慢慢喝水。

    家里多了这么个混世魔王,连后院的大白鹦鹉们都消停了不少,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呱呱了,远远地躲着房子,不敢过来。

    没一会儿,就看见尧尧悄悄溜下楼。

    他昨晚成功地甩出一把叉子,胆儿明显肥了不少,看寒商的眼神都嚣张多了。

    寒商瞥一眼楼梯,安静地站起来。

    他无声无息地往前走了两步,尧尧立刻警惕地退后几步,一副随时打算尖叫逃跑的样子。

    奈何小孩的步子远没寒商大,速度也没寒商快,寒商已经到了他面前。

    可寒商的表情并不像昨晚那么可怕,甚至有点半笑不笑的。

    尧尧毕竟人太小,还没脑子摸清寒商的路数,不知道笑面虎其实更可怕,仰头疑惑地盯着他“和蔼”的表情,在跑与不跑之间迟疑不决。

    寒商弯下腰。

    他说了几句什么。

    尧尧的眼睛马上大了一圈,满脸都是被吓到的惊恐。

    许知意坐在餐桌旁,离得远,听不清,有这种热闹看,不再嚼东西,立时三刻努力竖起耳朵。

    寒商还在低声跟尧尧说话。

    “……想告诉你爸妈?就你爸妈那怂样,打得过我么?”

    他爸妈人都不高,比寒商至少矮一头,一看就不是寒商对手。

    寒商继续说:“这是国外,可没有警察叔叔。你敢跟你爸妈告状,我就连你爸妈一块宰了。”

    他从牙缝里出声,慢悠悠,冷森森:“切掉你们三个的脑袋,身上的肉剁成馅,看见外面那个红盖子的大垃圾桶没有,装进垃圾袋,扔到里面,谁都找不着。”

    寒商说完,直起身。

    全程连碰都没碰小皇子一下。

    尧尧足足站了好几秒,没出声,也没动,瞪着眼睛盯着寒商,最后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

    寒商回身抄起许知意的饭盒,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溜。

    许知意的房间离得最近,两人火速躲进去,轻轻掩上房门。

    隔着门板,能听见楼上的动静。

    是尧尧妈的声音:

    “怎么了?尧尧?这是怎么了?”

    尧尧不尖叫了,放声哭嚎:“我要回家!我不在这儿待了!我要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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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背水一战

    寒商的恐吓很有效。无论他妈怎么问, 他都不肯说是为什么。

    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有人下来看,没看出所以然来,又回去了。

    乐燃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跟你们说, 这边房子特别老, 就咱们这房子, 得有上百年了,里面不知道死过多少人, 我们住着有时候也觉得瘆得慌, 闹鬼。前两天我一个人在家,在楼下厨房做饭, 站在那儿,就觉得身后呼的一下,有个人影闪过去,去后院了。”

    乐燃补充:“我回头的时候瞄到一眼, 好像是个挺矮的老太太, 穿着白衣服。小孩眼睛干净,看见的肯定比我们还要多。”

    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愣是让尧尧妈半天都没出声。

    只有尧尧还在狂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啊!!”

    许知意忍不住想笑。

    乐燃坏,寒商也坏。就知道他不会让小鬼头昨天白扔那一叉子。

    寒商却没有笑,他走到桌前,放下许知意的外卖, 眉宇间神色阴郁。

    许知意知道为什么。他刚才兴之所至, 吓唬小孩, 无意中说出来的话, 在国外随便杀人什么的, 犯的是他自己的忌讳。

    想都知道,他现在大概觉得自己和他爸没什么区别。

    许知意也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自己的外卖盒。

    “你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要杀人。”

    “随口一说。”寒商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太像是在笑。

    许知意认真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寒商,你就是你,不是别人。我全世界就只认识一个寒商,你和谁都不像。”

    寒商也望着她,看进她的眼睛里,看着她清澈眼眸里倒映着的那个自己。

    半晌,他才抿了一下嘴唇,问:“我能坐下么?”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想坐只能坐她的床。

    和很多年前一样,许知意点头,“没问题,你坐。”

    许知意把她的饭盒挪过来,安静地继续吃她的外卖。

    寒商的目光扫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是她正在做的作业,动画短片的一帧。

    “一个人在沙丘上?”

    许知意有心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索性拿起鼠标,一帧一帧地拉给他看。

    “一个小人儿,正在努力爬过沙丘。”

    一个造型奇特圆滚滚的小人儿,Q弹软糯,却在曝晒的烈日下,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荒凉沙漠上,努力地想翻过沙丘。

    “下面有很多骨头?”寒商问。

    “对,都是它的白骨。每滑下去一次,它就会死在那里,变成骨头,然后重生,然后继续向上爬。”

    小人儿在滚烫又松散的沙子上挣扎着,沙丘下白骨累累,那是它一次又一次失败的见证,可它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尝试。

    寒商望着屏幕上的小人儿:“很不容易。”

    许知意:“是啊。”

    这是她期末要交的动画短片,离做完还很遥远。

    “这是我以前自己做着玩的,其实比这个片段长,也更好玩一点。可惜现在没什么时间做长,这两天又有画稿急着要交。”

    寒商说:“自由职业,可是完全不自由。”

    “是。”许知意说,“自由职业,就是自由地加班,想加班到多晚就能加班到多晚。”

    外面有开门声,夏苡安回来了,打点全家人吃饭。

    尧尧还在闹腾,这回是吵着要回国,连大堡礁都不肯去了,她妈只能温言软语地哄着。

    “咱们先不回国啊,你姐把机票都买好了,去玩玩多好啊,可好玩了,为什么非得回国呢?”

    这个许知意知道:回国才有能保护他的警察叔叔。

    他们吃好饭,夏苡安订好的车到了,一家人拎着行李要离开去机场了,许知意和寒商也从房间里出来,把人送到门口。

    尧尧缩在他妈身后,连直接看寒商都不敢,一眼一眼地偷瞄,一直到上车。

    估计这孩子在未来的几年内,都对这个“没有警察叔叔”的地方有阴影。

    等他们走了,乐燃才说:“诶,你们发现没有,楼上那个空房间真的有诅咒,谁住谁吵架。”

    到现在为止,住进来两拨房客,都闹得一塌糊涂。

    乐燃兴味盎然,问寒商:“哥,你还打算招人对吧。下次要招什么样的房客?”

    寒商看了许知意一眼。

    他问:“裴长律说,过两个月要来澳洲,这房间要不要给他留着?”

    许知意:嗯???

    乐燃一脸乐子人的欢快,“裴长律?谁啊?哥,谁啊??”

    许知意怔在原地,脑子飞转。

    寒商说,裴长律要来澳洲,过两个月,差不多就是年底。

    这和妈妈上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的一样。

    妈妈当时说,“我和你罗姨裴叔说好了,让长律年底来一次澳洲,差不多的话,你俩就订婚吧。”

    她后来打电话的时候,又提过好几次订婚的事,每次都被许知意坚决拒绝了。

    妈妈没办法,说:“你和长律好久没见了,让他去看看你,总行吧?长律已经答应了。”

    裴长律已经答应了?

    许知意当时吓了一跳,马上第一时间打了裴长律的电话。

    她有话直说:“我爸妈和你爸妈商量我们两个订婚的事,你知道吗?他们说你已经答应了,什么意思??”

    裴长律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们就那样,你知道的。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找时间去看看你。我走一次,就算交差了,然后跟他们说不行。我在美国,你在澳洲,他们离得那么远,总不能把我们两个绑回去注册结婚,对不对?”

    他那一段不太正常的沉默,让许知意也沉默了片刻。

    许知意意识到,裴长律的想法,和她原本以为的,似乎不太一样。

    这位好像并不是她一个战壕的战友。

    许知意顿了顿,才回答:“是。”

    裴长律继续说:“我还没去过澳洲呢。说好了,到时候一定要空出时间陪我玩啊。”

    许知意答应:“好。”

    问题是,寒商居然知道这件事。

    而且他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非常奇怪。

    许知意深深地怀疑,他不止知道裴长律年底要到澳洲来,说不定也听说了双方爸妈催订婚的事。

    许知意试探:“裴长律跟你说的?”

    寒商只嗯了一声,补充:“还有订婚。”

    许知意:!!!

    果然。

    许知意这些天一直在困惑的一件事,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寒商最近几天很不正常,他本来不太理人,这两天却弄出一个“假女朋友”的借口,各种举止动作都暧昧得过分。

    他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过,这辈子都不打算交女朋友。

    以前的他也确实是那么做的。

    许知意一直知道,他对她肯定是有好感的,问题是,这种好感究竟有多少。

    每一次,无论许知意觉得两人的关系变得有多亲近,他都是说走就走,毫不留恋,然后人就彻底蒸发,就像抽风一样。

    仔细想想认识寒商的这些年,他也确实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特别亲密的事,就算只有两个人共处一室,也十分避嫌。

    最近却大不相同。

    他又是牵手又是抱,怎么看都是蓄意的。

    许知意一直没太摸清他想干什么,对他突如其来的亲近持不太敢相信的保留态度。

    直到现在。

    他该不会误以为她和裴长律要订婚了吧?

    和一个快要订婚的人暧昧,无论有多暧昧,都不用负责。

    许知意被这种想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推理太合理了。

    怎么想怎么合理。

    许知意的心里乱成一团,抬眼望向寒商,发现他也正在看她,眼神同样很复杂。

    两个人都没说话,各想各的。

    乐燃左看看,右看看,“谁要订婚?跟谁?”

    许知意没心思回答,只说:“我得赶紧去画画,马上要交稿了。”就回到房间。

    她拿起笔,继续画画,却不停地走神。

    归根结底,寒商就是不想负责。

    而她是别人的未婚妻的这件事,变成了他不用负责的最好的理由。

    许知意转着手里的笔,盯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个疯狂的念头渐渐在脑中成形。

    有人敲门。

    许知意:“进。”

    寒商扭开门,先在门口行李箱上的小盒里放了两张二十刀的纸币。

    “刚才的和现在的。”他说。

    十刀张望费加十刀进门费,两次一共四十刀。

    许知意深深怀疑,他是特地去取了一沓二十刀的钞票,专门付她房间的门票,否则现金哪那么正好,说有就有。

    寒商付了门票钱,却没进来,倚在门口。

    “所以你们……你跟裴长律,真的要订婚了?”他问。

    许知意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是。”

    这就是她疯狂的计划。

    寒商这个人,是有心结的,起源于他父母悲剧式的婚姻。

    许知意时不时就能感觉到,他对亲密关系的畏惧。

    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忽近忽远,每次都在两个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明明应该有下一步进展的时候,突然不告而别。

    他最近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愿意主动和她亲近。

    原来是因为误以为她是别人的未婚妻。

    如果这种误会能让他去除顾虑,慢慢打开心结,向她靠近,那就让他继续这样误会下去好了。

    这是绝佳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许知意下定决心。

    她决定背水一战。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7章 被诅咒的房间

    许知意说:“我父母和他父母已经商量好了, 订婚,就在年底。”

    许知意的回答仿佛在寒商的预料当中,他没有太大的反应,脸色沉静如水, 仍然凝视着她, 只微微地点了下头。

    “恭喜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的语气随随便便。

    许知意不动声色地回答:“谢谢。”

    两个人一个在房间这头, 一个在房间那头,遥遥地隔着几米, 像决斗中的枪手一样, 一动不动,牢牢盯着对方, 心中都在估量对方的底牌。

    寒商接着说:“不过最近,在他过来之前,你还是要当我的‘临时女朋友’。”

    看吧。许知意心中想,和她猜测得一样。

    他索性连装都不装了, 既不提“雇来的”, 也不提“假装的”,直截了当,用了这个词, “临时女朋友”。

    还真是他的“临时女朋友”,就两个月。

    许知意声音平静,安然答:“好啊。”

    寒商适应了这么多天许知意要订婚的事,可今天从她口中亲耳听到, 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

    他死命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可呼吸的节奏怎么调整都不对。

    他扬起一点下巴, 好让呼吸能更通畅一点, 眼神向下, 遥遥地看着她。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很遥远。

    “那这周六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再一起出去?”

    许知意:“没问题。最近比较空一点,周六从早晨起,全天我都可以。”

    寒商颔首,“那好。我刚好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许知意:“什么事?”

    “到时候再说吧。”

    寒商退出去,帮她关好房门。

    乐燃就坐在外面餐桌旁,优哉游哉地晃着长腿,正在啃一只苹果,声音清脆。

    他看见寒商出来,马上站起来八卦:“哥,谁要订婚啊?许知意吗?和谁啊?”

    寒商淡淡答:“和她未婚夫。”

    这是句废话。

    乐燃的眼睛转了转,锲而不舍地追问:“她未婚夫?叫什么常绿的那个?哥你打算把他安排在楼上那间房里啊?会不会不太好?”

    乐燃咬了口苹果,用手里剩下的半个苹果指指楼上。

    “楼上那间房绝对有诅咒,先是住进去一对,闹到动刀子,差点离婚,再住进去一家人,全家几口吵成那样。那个什么绿今天住进去,明天说不定就订不成婚了。”

    寒商也看了楼上一眼。

    “迷信。”他说。

    寒商撂下这两个字,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一边走,一边低头给裴长律发消息。

    【年底过来的时候,不用订酒店。我这边有房间给你住】——

    六年前。

    自从上次在出租房看到藏在圆扣中的那颗手绘的心,连咖啡店的同事都看出来了,寒商最近心情超好。

    这个人懒懒散散的,平时不太爱搭理人,也没什么笑模样,最近却时不时地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嘴角微微上弯。

    “是有什么好事吗?”店长实在忍不住,过来碰碰寒商胳膊,偏头问。

    寒商继续低头洗杯子,没回答。

    店长搭讪:“对了,好久都没看见你女朋友了。”

    寒商的手顿了顿,这次回答了。

    “她最近很忙。快要期末了,又要画画。”

    难得他肯开口,说的还是他女朋友的事,所有人的耳朵都立起来了。

    店主赶紧追问:“她会画画啊?”

    “嗯。”寒商说。

    又补充:“她很会。画得非常好。”

    旁人一起起哄:“呦——自己夸自己女朋友——”

    “是真的好,”寒商想了想,“她什么都好。”

    他不再出声,继续洗自己的杯子,帮客人点单,做咖啡。

    手上忙着各种事,脑子却完全被同一个人占据着。

    收银台的抽屉格子里,放着不知谁的数据线,寒商望着它出神,忽然伸手拉过来,在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两圈。

    黑色的数据线衬着手腕偏浅的肤色,颜色鲜明。

    寒商对着它认真端详。

    旁边的同事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害怕,“寒商,你在……干嘛?”

    寒商抽掉数据线,把它重新塞回格子里,“没什么。”

    期末快到了,许知意的手绳,和她的那颗心,迟迟都没有来。

    寒商安静地等着。

    只要。

    只要她把那颗心交在他手里,他就完全是她的了。

    穿在身上,挂在她的衣橱里,随便怎样都行。

    她每天那么忙,忙到魂不守舍,顾不上吃饭,连水都常常忘了喝,说不定把手绳的事忘了。

    寒商有时候想,要不要干脆去她寝室楼下制造几次偶遇,或者直接约她出来,提醒她,还有他这么个人存在。

    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十有八九是她还没练好。

    她画画那么好,编东西却不太在行,看她上次编的那个样子,离练好距离还很遥远。

    其实他不挑,编成什么样都可以。不过许知意是个那么认真又追求完美的人,一定会练好了才肯送人。

    而且就快期末考试了,她应该真的没时间。

    考试周临近,这天寒商路过裴长律的寝室,顺便拐了进去。

    裴长律正在整理他的双肩包。

    双肩包装得满满当当,寒商随手拎了一下。

    “什么东西这么重?”寒商问他,“你杀人分尸了?”

    “给知意带的东西。”裴长律说,“我中午要到她那边找她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裴长律知道,寒商虽然在稳定打工,花钱仍然精打细算,对自己十分苛刻,所以只要去外面吃饭,一定会尽量带上他。

    寒商刚要回答,忽然发现,裴长律的双肩包上挂着一样东西。

    寒商的心像被什么重物砸到一样,人都有点发蒙。

    是条小而短,不太起眼的包链。

    黑色皮绳编成的,编法复杂,缀着两颗表面镀黑的哑光金属珠,上面还有个熟悉的黑色哑光圆扣。

    从颜色到风格,都跟裴长律铁灰配黑色的双肩包非常搭。

    寒商全身血液停住不动了一样,手脚冰冷,盯着那条包链。

    包链上皮绳编起来的那截非常整齐。

    原来她早就练好了。

    裴长律并没察觉,拉开书包拉链,一样样往外掏东西,全都是书,一本比一本厚。

    他嘀咕:“我忘了我有没有把笔记放进去了,我看看哦。”

    寒商调整呼吸,定了定神。

    许知意跟裴长律那么熟,学会了编东西,送他一根包链算是很正常,也许就当是编着练手。

    包链上的扣子,就是当时小塑料盒子里唯一的那颗圆扣,不过可能许知意还有,放在了其他地方。

    寒商努力说服自己,伸出手,拉了拉那根包链,“挺不错。”

    裴长律还在忙着一本一本地往外掏书,乱七八糟地摊了一桌子,他随口答,“啊,那个啊,是知意前两天送我的。颜色和包还挺配的,对吧?”

    寒商不动声色地握着那条包链,手指微动,三两下,已经旋开了黑色圆钮的外盖。

    里面放着张熟悉的小纸片。

    纸片上画着一颗心。

    就是那天看到的那颗心。

    那颗心,寒商已经在脑海中回忆了无数次。

    纸片上,从颜色过渡的笔触,到高光部分微弯的形状,都和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裴长律仿佛在说话,声音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寒商完全听不见。

    “对吧,寒商?”

    寒商抬眼看他,“嗯”了一声,喉咙像涩住一样。

    冰凉的金属扣还攥在寒商手里,他手指微动,把那张小纸片藏在手心。

    “裴长律,你这个扣子好像是可以打开的。”

    裴长律转过头,“啊?”

    他满眼讶异,拉过包链,研究上面的黑色金属扣,“这还能拧开?”

    他并不知道。

    裴长律转了转扣子,试着开合了几次,“这种东西,也就你能发现得了,我估计知意自己都未必知道。这么小能装什么,随身带点蒙汗药鹤顶红吗?”

    他没当回事,松开包链,继续翻他的书。

    寒商手里还攥着那颗纸片的心。

    包链是编给裴长律的,心也是送给裴长律的,他自作多情这么久,其实从头到尾,都和他完全无关。

    桌上摊满了书,全是考GRE和sub的资料,裴长律说,是要给许知意带过去的。

    寒商声音涩哑,“我看到……你上次把托福资料带过去了,许知意是真的打算考这个?”

    裴长律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我们上次聊了聊,她也想毕业以后去美国继续读研。”

    裴长律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笔记,松一口气,随手翻了一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这都是我总结出来的,我写的时候就知道,知意以后肯定用得上。”

    寒商半晌才再问:“她以后要去美国?她真的不打算继续画画了?”

    裴长律重新把书一本本往回装,随口答:“画画,就是个业余爱好,她大学这么多年的专业白读了?总不能画一辈子吧。”

    寒商的心一下一下地钝痛。

    是。画画是她的业余爱好。他也是她的业余爱好。

    她面前有一条规划完备的平平整整的康庄大道,就算再喜欢的业余爱好,也就只是业余爱好一下而已。

    他就像条流浪狗,一直站在路边,耐心地摇着尾巴,等着她来带他回家,却不知道,她其实早就到家很久了,已经洗好手换过了衣服,关上了门。

    寒商强作镇定,只说中午还有事,离开了裴长律的寝室。

    像是以前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验证。

    他们当然应该在一起。

    这是当然的。

    他们两个那么般配,所有意义上的般配。

    寒商一路下楼,茫然地往前走,那颗偷来的心还攥在手里,虽然只是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纸,却存在感强烈,在手心里沉甸甸地硌着。

    路上有人经过,低声议论。

    “那男生怎么了?”

    “是在哭吗?不会吧。”

    有人在惊奇地盯着他瞧。

    寒商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眼前糊成一片,人影和树影的绿色混在一起,像缭乱的色块。

    他加快脚步往前,在一片模糊中,尽量朝人影少的地方走。

    一直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什么地方,只知道,不能停下来。

    要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明大的考试周在即。

    图书馆一座难求,通宵自习室里挤满了人,不少玩了一学期的人开始临时抱佛脚。

    许知意也是一样。

    她的编绳大业没有继续,也不太去出租房画画,每天都在没日没夜地突击复习。

    这天回到寝室,已经熄灯上床很久了,沈晚和谢雨青才双双回来。

    两人一边收拾上床,一边轻声说话。

    “知意今天在吗?”

    “好像在,已经睡着了吧。”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寒商的事。”

    许知意原本已经闭上眼睛了,又重新睁开。

    寒商的事?

    沈晚也在问:“寒商的事?什么事?”

    “听说他走了,”谢雨青答,“就今天走的,好像去德国了。”

    许知意睡意全无,心脏都停跳了。

    去德国?

    沈晚也奇怪:“去德国?为什么突然去德国了?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连试都不考了?再说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

    谢雨青说:“听说他和他爸恢复关系了,是他爸送他走的。说是他爸本来打算送他去英国,他自己选的德国,要去慕尼黑。”

    “德国的大学有比明大国际排名高的吗?再说都大二了,重读一遍不亏啊?”

    “估计有些学分能转换吧。人家有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这两天没听知意说过,知意知道吗?”

    许知意僵硬地躺在床上,完全出不了声。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就好像两个人是陌生人,并不认识一样,就好像这些年,那些事,那些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全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要走,也确实没必要跟她说什么。

    而且他最后还是和他爸和解了。

    他那么刚硬,那么坚持,看透了一切,最后还是向他爸低了头。

    谢雨青也在说:“人家前一段时间就是流落民间,微服私访,现在少爷玩够了,要回家了。”

    下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沈晚和谢雨青在换衣服。

    许知意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稍一动作,床铺就会发出轻响。

    不能让她们知道她还醒着,许知意现在的心乱成一团,根本没法应付她们的问题。

    她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样,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床帐顶。

    胸腔里异常憋闷,却不敢透气,唯恐呼吸得太大声。

    床帐的遮光帘严实,不透光,黑暗铺天盖地,把她淹没在水底。

    许知意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了失恋的感觉。可是两个人根本没有恋过,失什么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许知意保持着姿势,久久地不动,腰背和腿都在酸痛,一边的胳膊和肩膀好像压麻了。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翻了下身,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按亮,从列表里找到寒商。

    没有任何消息,一个字都没有。

    倒是收到一条短信,她的银行账户收到一笔八十万的转账,附言只有两个字,“还款”。

    她帮他负担了一段时间的生活费,又借给他八万,他原本说要双倍还她,现在和他爸和好,有钱了,还了她十倍。

    他这是用钱买断两人的关系,做个了结的意思么?

    许知意点开寒商的头像,打了字又删掉,再打几个字再删掉,最后写了一句话:【不用还我这么多。】

    发送。

    感叹号弹出来,对方拒收。

    他把她拉黑了。

    第38章 除了未婚夫

    许知意给裴长律发消息:【寒商去德国了?】

    这么晚了, 裴长律还没睡,回得很快,【是啊,这人疯了, 莫名其妙的, 说走就走, 也吓了我一跳,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许知意:【他把我拉黑了。】

    裴长律仿佛有点尴尬, 发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包过来。

    【他说他要删档重来, 把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拉黑了。不生气啊,以后我让他把你加回来。】

    许知意盯着手机屏幕发怔。

    原来她在他心里, 甚至还不如裴长律,只不过是那些可以随手拉黑的“所有人”中的一个。

    寒商走后,杳无音信。

    手机打不通,许知意试过几次, 给他发消息。

    【寒商?】

    【寒商, 你在哪?】

    一直都是被拉黑的状态,他再也没有把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暑假很快就来了,许知意没有回家, 在出租房里专心画画。

    有时候会走神,三两笔就勾出一个男生,黑色的短发,牛仔裤膝盖上有几个破洞, 手抄在裤子口袋里。

    她给他起了个名字, 叫西秋。

    西秋渐渐地有了他的故事。

    他是一只鬼, 附身在女主夏彩左边肩膀的纹身上, 所以永远不会走, 每天都跟在夏彩身边,没事的时候就隐在她肩窝的纹身里睡觉。

    夏彩开了一家专门承接奇怪事务委托的工作室,叫无底线事务所。

    无底线事务所的漫画开始在网上连载。

    许知意随手有一搭没一搭画出来的漫画,竟然比她兢兢业业画的人设图还受欢迎。

    那个夏天,许知意的粉丝疯涨。

    要接稿,又要更新漫画,许知意更忙了。

    她的皮绳手链始终保持着只编了一半,停工的状态,反正已经没有人可以送了。

    装材料的小塑料盒在桌面上摆了很久,无人问津,盒盖上开始积灰。

    许知意每次画画前都会看它一眼,有一天,终于下定决心,打算把它扔进垃圾桶。

    她忍不住掀开盒盖,忽然想起那颗画好的心。

    她从盒子里拣出一颗黑色哑光的金属圆扣,扭开,里面竟然是空的。

    许知意仔细想了想,吓了一跳,火速换上衣服,抓起钥匙就走。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有一次裴长律来出租房这边,看见桌上的小塑料盒和里面的皮绳,非要她编点东西送给他。

    许知意没办法,答应给他编一个简单的包挂,裴长律却一眼看中了盒子里的金属圆扣。

    圆扣就只有一个,那是寒商的,许知意并不想给他。

    许知意跟他商量,“我明天再下单买点配件,编好了给你?”

    裴长律并没有意见。

    结果下单的时候,许知意忽然发现,那家手工材料店又进了不少新配件。

    其中就有小圆扣的升级版。

    形状更小巧圆润,做工更加精致,许知意立刻看上了,马上下单。

    第二天,新的配件和皮绳就送到了,许知意打算把升级版的圆扣给寒商,原来的圆扣反正没用了,她简单地用它编了个包挂,送给裴长律。

    然后用那颗新扣子,继续编寒商那条工艺复杂的手链。

    问题是,扣子里的心居然不翼而飞。

    许知意明明记得,当时要把旧扣子里的小纸片挖出来,装进寒商的新扣子里。

    可是是真的拿出来了么?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突然想起来,那时候刚好甲方爸爸发来消息,说画稿有个地方不过关,要改。

    她好像扔下扣子,赶紧回复消息。

    所以到底是拿出来了,还是没有?

    要是真的没拿出来,被裴长律发现里面藏着的那颗心,要尴尬到疯。

    许知意风驰电掣般骑车回到明大,直接去寝室找裴长律。

    裴长律暑假也没回家,在忙着申请学校的事,看见许知意来了,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发现一家新开的韩式烤肉店特别好吃,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他的双肩包就挂在桌子旁边,许知意一边跟他闲聊,一边趁他不注意,伸手悄悄扭开圆扣。

    许知意怔了怔,扣子里竟然也是空的。

    她愣神时,裴长律已经看见了,笑道:“原来你知道这个能打开啊?”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第一,说明他已经知道这东西有机关。第二,他仿佛认为她并不知道这东西有机关,如果他没说谎,就说明他并没有在扣子里面发现东西。

    许知意试探,假装随意:“你看见里面的小纸片了吗?”

    裴长律不懂,“纸片?什么纸片?”

    许知意很熟悉裴长律,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他是真没看见。

    许知意:“我本来打算画一个猪头塞进去,后来忘了塞了没有。”

    裴长律默了默,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你才猪头。走,小猪,吃饭去了。”

    许知意放心了。

    那张画了心的小纸片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看来是收到甲方爸爸的消息,手忙脚乱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哪里了,没有注意。

    和裴长律一起往外走,许知意忍不住问:“寒商最近怎么样?”

    “他啊,”裴长律说,“他德语没有英文那么好,最近正在疯狂补语言,说和英文太像,在脑子里混得乱七八糟。”

    寒商已经继续往前走,开始他的新生活了,许知意也要过好自己的。

    喜欢也罢,爱也罢,是人生的赠品,不是人生的支点——

    周末转眼到了。

    悉市的温度快马加鞭,只在春天稍微意思了几天,就朝着夏天狂奔而去。太阳底下热得走一圈就是一身汗,只能穿短袖。

    周六清早,许知意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动静,有人在隔壁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寒商已经起来了。

    他应该是在准备出发。许知意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

    寒商正从车库那边过来,看见许知意出来,怔了怔。

    “我们要走了吗?”许知意问。

    估计他又要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没那么着急。”寒商说,“难得周末,你多睡一会儿,十点起床就来得及。”

    许知意放心了,回去调了个闹钟,倒回床上一口气睡到十点,才爬起来洗漱。

    有人过来送外卖,寒商拎进来,放在餐桌上,“许知意,过来吃早饭。”

    许知意懂了,和他一起出去的时候,就像出差一样,食宿全部由他报销。

    外卖是她喜欢的寿司,各式各样,装了满满一盒。

    以前的那些事,他都还记得。

    “时间有点早,有些好一点的寿司店不开门,”寒商说,“这家的寿司可能比较一般。”

    许知意尝了尝,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寒商自己没吃寿司,他点的是一份饭,许知意探头往他的盒子里张望了一下。

    寒商侧了一下盒身给她看,“是鳗鱼丼。”

    隔了几秒,又补充:“不是和牛丼。”

    两个人脑中都是往事,忍不住对视着,一起弯了弯嘴角。

    寒商吃完一块鳗鱼,才慢悠悠地说:“这次路比较远,要跑好几个地方,今晚未必能赶得回来,估计我们要在外面过夜,我明天早晨一定把你送回来,可以么?”

    许知意拿寿司的手停在空中。

    寒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说的‘过夜’的意思,和你理解的‘过夜’的意思,可能有区别。”

    许知意磨了磨牙,“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就知道我是怎么理解的了?”

    寒商:“不管你是怎么理解,放心,就只是普通的过夜而已。”

    既然要过夜,许知意就收拾了一大包东西,牙刷牙膏护肤品等等,想了想,又放了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再想想,又把箱子打开,到处翻找睡衣。

    白色的棉布长裙太学生气了,许知意翻出一条丝质吊带,又扔回去。

    不行。太露了,显得居心不良。

    最舒服的是平时穿的宽松T恤加运动短裤,上面印着小猫,可是已经洗得褪色,猫尾巴都淡得看不出来了,而且也不够漂亮。

    万一被寒商看见她穿睡衣的样子呢?还是穿漂亮点比较好。

    等许知意纠结完,带着一个无比沉重的大包上车时,才发现车后座放平了,满满地塞着不少大袋子小袋子,看来寒商今早进进出出的,就是在忙着运这个。

    许知意自己带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没想到他带得更多。

    许知意纳闷:“寒商,你这阵仗,是要搬家吗?”

    寒商答:“不是搬家,是露营。”

    他这次在导航上设定的目的地,不再是旅馆,而是一个几小时车程以外的露营地。

    寒商解释:“我在找一个人,以前有传言,说他在附近的小镇开旅馆,不过最近我又收到新的消息,说他买了个露营地的生意。”

    他不说为什么要找那个人,按照约定,许知意就也不多问。

    这次是离开悉市向北。

    天空极蓝,树林更密,河流在阳光下波光闪耀,寒商外放着摇滚,许知意把车窗开到最大,温暖的风吹得头发跳舞一样乱飞。

    这么好的天气,喜欢的人就在身边,所有的纠结烦恼,都可以暂时放下,以后再说。

    露营点终于到了。

    草地宽阔,停着不少车,一座座帐篷像地里新长出来的蘑菇,小孩子们和小狗一起撒着欢地跑来跑去。

    这露营点通水通电,有浴室和洗手间,除了可以搭帐篷的地方,还有能直接住的小木屋。

    许知意和寒商停好车,先去找管理员。

    两个人在营地里外兜了一大圈,才找到管理员老大爷。

    大爷看着总有六七十岁了,头发全白,身上套着有营地标志的亮黄色的马甲,手里拎着个袋子,皱着眉头,急匆匆要去哪,好像很忙的样子。

    “来露营?你们可以先去搭帐篷,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大爷说。

    寒商这回直接问:“我们不是来露营,是来找人。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

    “很抱歉这里没有。”老大爷答得很快,拎着袋子就准备走,“我现在有事……”

    许知意忽然出声:“你的袋子里,装的是蛇吗?”

    老大爷的脚步顿住了,回过头。

    “没错,是蛇。”

    果然,许知意看着袋子活泼妖娆的扭动姿态,就猜里面装着一条蛇。

    老大爷忽然问她:“你想看看吗?”

    许知意往前一步,“好啊。”

    这辈子除了在动物园爬行馆的玻璃橱窗里,许知意还没见过活的蛇。

    大爷松开袋口,只见袋子底,一条一两尺长的淡褐色的蛇正在疯狂扭动,忽然扬起小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许知意。

    许知意想了想,“褐蛇?”

    老大爷立刻笑了,“对,东部褐蛇。很漂亮的小东西,对不对?”

    这“很漂亮的小东西”,号称世界第二毒,毒液里的神经毒素三十分钟就能让被咬的人凝血功能异常,心脏骤停。

    露营地管理员的日常工作,除了收费、清洁、割草和修理水电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杀虫和捉蛇。

    许知意又好奇地瞄了袋子里一眼。

    “很漂亮。”

    这话不算太违心,作为一条蛇,这小家伙身材匀称,表皮有光泽,看着应该算是漂亮的。

    老大爷不急着走了,拎着袋子跟许知意唠嗑。

    “我一会儿走远一点,到那边林子里把它放了,它还是个宝宝呢,长大以后还能再长不少。我年轻的时候,徒手捉过一条特别特别长的东部褐蛇,比我的身高还要长很多。”

    许知意吓了一跳,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徒手吗?”

    老大爷满眼得意:“徒手。在我大概二十多岁的时候。现在不行了,动作慢了。”

    许知意恭维,“可是你还是能捉到蛇。”

    “是啊,这就是我刚从营地里捉的,两分钟搞定。”

    老大爷笑得脸上的纹路像朵绽开的花,想起来,“你们要找人?为什么要找人?”

    许知意看向寒商,寒商立刻回答:“是一个朋友,我们断联很久了,听说他在附近经营露营点,所以想过来找找。”

    “那你们可能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我前不久刚从一个土耳其人手里买下来的。”

    老大爷说:“我买之前,特地去考察过周围所有的露营点,想看看他们的设施,并没有看到哪里有你们说的那样的男人。”

    他想了想,“也许你们可以再往北试试运气。”

    老大爷回到办公室里,拿了一张地图出来,热心地帮许知意他们画出有可能的露营点。

    告别大爷和他漂亮的小蛇,寒商才问:“你竟然认识蛇。”

    许知意诚实答:“我当初来澳洲之前,把这边能遇到的所有毒蛇和毒蜘蛛的图谱全都看了一遍,主要是怕不小心被它们咬死。再说万一被咬一口,看清楚种类,还能告诉医生要帮我打哪种血清。”

    寒商赞道:“谨慎。”

    许知意点头:“那是。”

    许知意和寒商不再跑附近的露营地,开车继续向北。

    又连着跑了两个露营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

    “时间不早了,”寒商说,“我们再去前面最后一个点。”

    最后一个点比其他露营点都漂亮,在海边的一片高坡上。

    高坡上绿草如茵,一侧往下,是开阔的沙滩和大海。

    寒商一停好车,就去找管理员。

    这里的管理员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看着只有二十岁上下,褐色的卷头发,红红的脸颊上满是雀斑,不太喜欢说话。

    寒商问了半天才弄清楚,这营地是男孩父母经营的,他今天过来帮手,全家都是南非人,是南非九十年代非国大执政以后来澳洲的白人移民,和华人并无关系。

    还是没有找到线索,两个人只好出来。

    往回开车肯定来不及了,今晚要住在这里。

    两人回到越野车旁,把后座上的露营装备往下搬。

    寒商从车上拎下来一个长形的大袋子,上面印着帐篷的字样。

    许知意实话实说:“我没露营过,完全不会搭帐篷,你要是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就告诉我。”

    寒商点头,“好。我要你退后一点。”

    许知意乖乖往后退了几步。

    寒商把袋子里叠好的帐篷拉出来,在地上摊开,提着顶,向上一拉。

    一秒钟,一个比人还高的帐篷就蓬勃舒展地站在地上了。

    许知意:?

    寒商慢悠悠道:“这帐篷确实是非常难搭,没关系,多学几次就会了。”

    许知意:“……”

    寒商又从车里拿出两个卷起来的充气床垫,并排摆进帐篷里,充好气,又去取睡袋。

    他把一个塞成短圆筒的睡袋袋子扔在左边的床垫上,睡袋在床垫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你怕冷,用这个厚的,这个比较暖和。”

    接着又拎出另一袋睡袋,“我用这个薄一点的就行了。”

    许知意有点尴尬。

    帐篷的内部空间虽然不算狭窄,但是这样并排放两个床垫,实在过于刺激。

    寒商随口问:“怎么了?”

    “寒商啊,”许知意欲言又止地跟他商量,“……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车里?”

    反正车上的座椅可以放平。

    寒商挑了下眉,“哦。”

    他回身,又从车里拎出一袋一模一样的帐篷,“那我另外这顶帐篷算是白买了?”

    许知意气得牙根痒痒。

    他明明准备了两顶帐篷,却假模假式地在一顶帐篷里并排摆上两张床垫,故意误导她往别处想。

    上星期出来时他就这样,开了一间房,害她胡思乱想,同样的招数,他竟然前前后后用了两回。

    许知意:“寒商,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幼稚?”

    寒商拉开袋子的拉链,抽出帐篷,悠然答:“等你不再上我这种当的时候。”

    许知意磨了磨牙,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说:

    “你给我住手,别动!”

    寒商没懂,不过还是乖乖地定住了,一动不动,看着她,“嗯?”

    许知意把他手里的帐篷抢过来,“让我玩一下。”

    铺在地上,抓对了位置向上一提一拉,噗地一下,一座帐篷就挺拔地站起来了,像变魔术一样,还挺好玩。

    寒商把两顶帐篷钉死在地上,盖好罩布,才把其中一个充好气的床垫往外拖。

    帐篷门太小,床垫太大,有点费劲。

    “许知意,能不能帮我掀一下门帘?我没有手。”

    “不能。”许知意说,“你自己非要把床垫放进去骗人,连气都充好了,那你自己再弄出来呗。”

    寒商忍住笑,用背顶开帐篷的门帘,把充气床垫拖出来,放进另一顶帐篷里,又去打开折叠桌椅,摆在帐篷门外支起来的凉棚下,挂起灯。

    两个人今晚住的地方像模像样。

    寒商在忙着,许知意观察着他需要什么,时不时帮忙搭把手,可是眼睛一直在往旁边瞄。

    太阳快落下去了,悬在西边望不到边的密匝匝的树冠上,大海在东边,落日对面,海面上方,满天深深浅浅橙红色油彩般的晚霞。

    正在出神,有人附在她耳边说:“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许知意回过神,问他:“去哪?”

    “你不是想去海边?人站在这里,心早就飞了,对不对?”

    沿着营地旁边的石头台阶往下走,一路下到底,就是海边一条长长的沙滩。

    松软的细沙毫不客气地往鞋里灌,两人索性脱了鞋,放在台阶旁,赤脚沿着沙滩往前走。

    沙子晒了一整天,余温仍在,温热而细腻,和悉市热门的沙滩不同,这里因为没什么人来,细沙里混杂着湿漉漉的海藻和树枝,也没有推平,高高低低的。

    寒商伸出手,牵住许知意。

    “小心扭到脚。”

    他现在手牵得越来越熟练了。

    海浪翻着雪白细腻的浪花,卷上沙滩又退去,越靠近海水,沙子越湿,小螃蟹从细窄的洞穴里探出头,吐着泡泡,许知意从寒商手上借了点力,跳过水坑。

    寒商本能地帮她撑了一下,反手扣住她的手指。

    两人忽然就变成了十指交握。

    许知意怔了怔,忍不住抬头看他。

    沙滩和大海都变成和晚霞一样的橙红色,他也镀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侧影宛如雕像。

    这根本就是约会吧?许知意想。

    以前的那些年,两个人要么是和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要么就是忙着各自赚钱和做功课,并没有单独这样约会过,更没有这样牵过手。

    手指与手指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两个人慢慢地沿着沙滩往前走,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好像可以这样一直走到天长地久。

    太阳渐渐落下去,旁边崖壁的阴影浮上来。

    寒商的脚步慢了一点。

    “许知意。”

    许知意也停下来,“嗯?”

    他说这次出来,有件事要跟她说,大概现在准备说了,许知意安静地等着。

    寒商停顿片刻,才说:“我知道你快订婚了。”

    他又提起这件事,许知意不动声色,点头,“嗯。”

    所以?

    寒商依旧攥着她的手,低头凝视着她,睫毛被最后一缕阳光染成毛茸茸的金色。

    “许知意……”

    金色的睫毛微动,他抿了一下唇。

    “除了未婚夫……你还想不想要一个,情人?”

    最后两个字落字很轻,许知意的心跳和呼吸却随着它一起停了。

    她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真的是这么说了吗?

    虽然早就猜想到,寒商好像是在打类似的这种主意,听到他直接说出来,震撼感还是让许知意有点发懵。

    没想到,他竟然不打算暗搓搓的,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

    他说,“除了未婚夫,你还想不想要一个情人”。

    不是“许知意,你不要订婚了”,也不是“要不要先试着和我交往看看,再重新考虑订婚的事”。

    他并不打算抢别人的未婚妻,只想做别人未婚妻的情人。

    他就是非常直白的不想负责的意思。

    寒商还在等着许知意回答,见她久久不出声,又开口。

    “就像临时的男朋友,我们很短暂地交往一段时间,就这两个月,在你订婚前,怎么样?”

    交往两个月。

    寒商继续说:“你是不是在顾忌裴长律?”

    他在最后一缕阳光下眯起眼睛,“裴长律这些年交过无数女朋友。你在订婚前,只有我一个,也不算太对不起他吧?”

    许知意想了想:如果客观地就事论事的话,他说的竟然很有道理。

    寒商偏头问:“可以么?如果你现在不能决定的话,等你想好了告诉我也……”

    许知意不动声色地回答:“好。”

    寒商:“嗯,明天,后天,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许知意平静地说:“不是。我现在就在告诉你,好。我答应你。”

    寒商这提议很出格,很疯,很寒商。

    但是许知意喜欢。

    第39章 两毫米

    寒商攥着许知意的手站在那里, 心中五味杂陈。

    许知意答应得比他预料的要快得多。

    她几乎连想都没想。

    没有任何纠结,没有挣扎,几秒钟就做好了决定。

    不过她本来就是这样。

    寒商认识她这么多年,深知她外表看起来安静随和, 其实不太受世俗标准的捆绑, 自由自在, 而且很有主见,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她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有一点喜欢他, 但也没那么喜欢。

    寒商心里很清楚, 她一直都在受他诱惑,却没有跟他长期的打算。

    她就是非常直白的不想对他负责的意思。

    他今天的提议, 刚好合她的心意,所以才会答应得那么快。

    寒商微微点了下头,“那我们就说定了。”

    好像给两人的关系打下了一个新的印记。

    许知意好奇:“所以你打算怎么当我的……情人?”

    太阳落下去了,沙滩笼罩在石崖的阴影里, 寒商没什么表情, 收了一下攥着她的手的那条胳膊。

    许知意被他带得向前靠近了一步,寒商已经俯下身。

    “这样。”

    他的嘴唇贴上来,在她的唇上压了一下, 又分开,偏过头,重新吻住她。

    和上次在老宅的走廊里时不同,他这次要冷静自持得多。

    他一点点地, 缓慢而坚定地进犯着她的领地。

    海浪冲上沙滩, 冰凉的海水抽走脚趾间的细沙, 许知意仰着头, 用空着的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袖。

    寒商觉察到了, 松开她的手,一手环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把她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更深地吻下去。

    许知意又察觉到了他唇齿间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那味道很特殊,让人迷醉,拨挑着她的神经。

    这次没有别人打扰,从容得多,寒商也更有耐心。

    他不再毫无保留地由着性子放纵自己的欲.望,更像是在有意勾引。

    你进我退,你退我又进。

    在她迟疑的时候缠绵挽留,等她勾住他的脖子,贴上来的当下,又略微矜持,退后一点,星星点点地浅吻她。

    直到两个人都被这种距离折磨得受不了,重新热烈如火地纠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仿佛黑下来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海浪声阵阵,寒商仍然抱着她,两个人贴在一起,呼吸和心跳一样,都乱着。

    寒商调整了片刻,哑声说:“我不太会,亲得可能不好。”

    虽然声线不太对劲,但是态度很有礼貌,语气中带着歉意。

    许知意不想丢脸,也压稳呼吸,回答:“没有。上次很好,这次也很好。”

    两个人都相当客气。

    就像在菜市场,鱼贩子跟老主顾客气:不好意思,今天的带鱼好像没有很新鲜。

    老主顾摆摆手:没有没有,昨天的很新鲜,今天的也很新鲜。

    寒商搂着她,抿了一下唇。

    “嗯。我会进步的。”

    他说要做别人的情人,这是打算抓紧时间提升业务能力的样子。

    海风开始变凉了,许知意打了个寒颤,寒商换了个姿势,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半抱在怀里,往回走。

    “我们回去吧。”他说。

    话说开了,他的动作做得愈发自然而然,就像已经在脑中演练过一辈子了一样。

    脚被海水打湿了,两人去拎上鞋子,光着脚爬上台阶。

    露营地的灯光斜照在石头台阶上,粗糙的表面硌着脚底,许知意下意识地蜷缩脚趾,不想实打实踩在上面,才迈出两步,人就腾空了。

    寒商把她打横抱起来,这动作也熟极而流。

    许知意吓了一跳,用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哑然失笑,“台阶而已,不至于。我又不是豌豆公主。”

    寒商答:“你觉得不至于,我觉得很至于,不然你抱着我?”

    一边说,一边已经上去了。

    到了上面的草地上,他仍然没把人放下来,大约觉得这是野外的草地,光脚走不安全。

    这样抱着,一路走到露营的帐篷那边。

    露营的人们都在忙着做饭,炊烟四起,烧烤炉香气飘散,野营小锅里咕噜噜地炖煮着。看见他们两个这样抱着回来,营地里人人都对他们露出笑容。

    走到帐篷前,寒商才把许知意放下,两人擦干净脚,重新穿好鞋。

    天已经黑到需要开灯,寒商按亮帐篷外挂着的灯,又拿出一罐防蚊喷雾,把许知意和自己上上下下喷了一圈。

    许知意被防蚊喷雾浓重的味道呛得直咳嗽,“差不多了吧?”

    寒商点了下头,目光落在她头顶上,“嗯。你头上那只蚊子也觉得差不多了。”

    许知意赶紧接过防蚊喷雾,再喷几下,把自己用喷雾腌入味。

    “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味道最小的防蚊喷雾了。”寒商说,然后问,“晚上吃烧烤?”

    “好啊。”

    许知意咨询:“你打算怎么烧烤?”

    没看见附近有公用烧烤台。

    寒商去车里搬出一个小电烧烤炉,又拿出好几盒半成品的烧烤串。

    他竟然准备得这么周全。

    两个人把各种烤串摊了一桌子,有预制的,也有的明显是自己串的,牛羊肉鱿鱼三文鱼虾仁青椒香菇一应俱全,看样子,是他在外面厨房忙了一早晨的结果。

    寒商接好电线,开火烤起来。

    许知意插不上手:“要我做什么?”

    寒商翻了翻串串,“等着吃?”

    烤串的香味渐渐飘出来,寒商垂眸检视它们熟的程度。

    许知意琢磨:这大概也属于他做别人未婚妻的临时情人业务范围的一部分。

    他这认真的态度,让许知意看出了点竞争上岗的意思。

    许知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跑回车上,从包里拿出平板。

    寒商奇怪:“你在干什么?”

    许知意说:“我忽然有灵感了,得记下来。”

    她重新坐下,在平板上勾出草图。

    无底线事务所里,西秋忽然迷上了烧烤,然而他是一只鬼,动手烤了自己却不能吃,于是夏彩天天吃烤串,吃到疯。

    夏彩家现在到处都是烤串,厨房里,书桌上,冰箱里,微波炉里,最可怕的是打开卫生间的橱柜,里面也摆着一大盘。

    夏彩:“啊——”

    西秋鬼一样从她身后冒出来,幽幽问:“你不喜欢么?”

    “你在画什么?”

    寒商也像鬼一样从身后冒出来。

    “一个连载的漫画。”

    许知意不太好意思给他看,把图迅速拉大,大到看不出来在画什么。

    虽然西秋是三次元人物,那露出膝盖的破洞牛仔裤没法不让人联想到点什么,许知意遮遮掩掩的,“你别吵,我的灵感要没了。”

    一串烤到滋滋冒油,撒满孜然辣椒粉的羊肉串递到嘴边。

    寒商:“尝一下。”

    许知意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味道相当到位,难得的是熟的程度也刚刚好。

    德国真是个好地方,把这位万事不动手的少爷送过去,过几年还回来,竟然还会烤串了。

    她没画完,寒商也不催她,时不时把烤好的烧烤串递过来。

    许知意这样东一口西一口地吃着,竟然快被喂饱了。

    寒商烤好,也坐下来,许知意收起平板,和他一起吃东西,等吃完收拾的时候,还在想着漫画的情节走神。

    寒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还琢磨你的灵感呢?你这灵感的尾巴好长,前面的都回悉市的家了,尾巴还留在你这儿没出发。”

    许知意不再想漫画的事,抬头看他。

    有小虫子扑到灯泡上,撞得晕晕乎乎,却重整旗鼓,坚定地绕着滚烫的亮光一圈一圈地飞,完全不怕死,锲而不舍。

    许知意认真地咨询寒商:“所以这两个月,我们两个要做什么?”

    她这问题让寒商足足沉默了起码五秒。

    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说:“我不知道。”

    许知意点头,“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旁边扎营的一家人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睡觉了,寒商似乎有点尴尬,转头跟那家人中的爸爸打了个招呼,“这么早睡?”

    那家爸爸说:“早点睡,我们打算明早起来看日出,去年我们就在这里看过,很美。”

    那家妈妈插口:“明天早晨五点三十五分日出,我们已经查过了。”

    许知意建议:“那我们也早睡吧?明天早晨看日出。”

    寒商没有意见。

    许知意进自己的帐篷前,突发奇想,“寒商,能不能帮我把我的帐篷挪一挪?”

    寒商没懂,“怎么挪?”

    许知意指挥,“把我们两个的帐篷紧挨在一起,说不定暖和一点。”

    两顶帐篷现在相隔大概半米的距离。

    寒商默了默。

    “那你还不如……”

    许知意问:“不如什么?”

    寒商:“……算了,没什么。”

    他过去拔起固定帐篷的地钉,把一顶帐篷拖过来,紧挨着另一顶帐篷,又重新找地方固定好。

    现在两顶帐篷不再遥遥地隔着一米的距离,一条边紧紧挨着。

    寒商偏头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

    “许知意,你想离我近一点,该不会是因为怕鬼吧?”

    营地内虽然有灯,周围却除了大海,就是密林,四周黑漆漆的。

    许知意假装淡定,“我才不怕鬼。”

    “那就是怕蛇?”

    许知意嘴硬,“白天你看见了,我当然也不怕蛇。”

    “好,”寒商嘴角微挑,“进去后把帐篷拉链拉好,那些鬼啊,蛇啊,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就不会钻进帐篷找你。”

    许知意爬进帐篷,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拉链的地方。

    带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睡衣纯属想得太多,一点用都没有,不止寒商不会看见,最关键的是——冷。海边夜里温度很低,得穿着全身衣服钻进睡袋里才足够暖和。

    等许知意躺在床垫上,才发现两人真的离得很近。

    这款帐篷的侧壁几乎是垂直的,两人的床垫又都紧靠帐篷边沿,中间其实只隔了两层布。

    比在老宅的时候,中间隔着一堵二十公分的砖墙时,还要近得多。

    许知意打量帐篷布:这厚度,两层布加起来,估计就只有一两毫米。

    一两毫米,还是把两人分隔在两边。

    布是遮光的,许知意看不到他那边手机和电筒的亮光,但是能看到他在动,有时候胳膊或者腿划过,帐篷布就会凸起来一点。

    她安心多了。

    即使她不承认怕鬼,在这么黑的地方,一个人关在帐篷里,还是多少有点吓人。

    听着他那边悉悉索索的动静,许知意试探着叫:“寒商?”

    寒商立刻回答:“嗯?怎么了?”

    “嗯”的一声,带着轻微的鼻音。

    这两层布根本不隔音,声音近得就像他就在她旁边,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他那边动了一下,帐篷布微微鼓起来,他把睡袋挪得更靠近了一点,和许知意的睡袋紧挨着。

    许知意的脑子迅速跑偏,脸上发烧,幸而他在隔壁,看不见。

    许知意:“我发现我们可以这样聊天。”

    “是啊,很方便。”

    他那边整理睡袋的声音停了,传来拉上拉链的声音,他大概也躺好了。

    许知意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两人之间的帐篷布,手指忽然被人隔着那两层布捉住了。

    寒商平静的声音传来:“这是什么东西?”

    他牢牢地捉住她的那根手指头不放。

    “许知意,我捉到一只小动物,小爪子很长,会乱动,很不老实,不知道是不是有袋类。”

    许知意:你才有袋类。

    “什么有袋类,说不定是外星人,特别聪明的那种,把你拉走关进笼子里。”

    寒商:“来啊。请关我。”

    许知意用力拽了拽,还是没能把手指头拽回来。

    寒商:“哪有这么菜的外星人。”

    许知意不跟他较劲了,等着他自动放开。

    他却没有那个意思,隔着帐篷布,仍然把她的手指紧攥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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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上瘾

    营地里渐渐安静了, 偶尔有小狗叫一两声,不过很快被主人低声喝住。

    “许知意,你以前住过这种帐篷么?”

    “没有。”许知意答。晚上睡在帐篷里,这是生平第一次。

    “你呢?”许知意问。

    “我睡过很多次, 不过最特别的一次, 是小时候, 在一家水族馆里。”寒商说,“那家水族馆有过夜的活动, 可以打地铺, 看穹顶的鱼游来游去,要是怕光线太亮, 看够了,也可以进到帐篷里睡觉。”

    许知意:“这么好玩?”

    “是。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我妈妈经常带着我全世界到处跑,这都是她找出来的好玩的地方。”

    他提到他妈妈, 许知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顺着他往下聊。

    “你妈妈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啊。”他说,“我妈妈叫秦唐,好朋友都叫她唐唐, 她结婚前很喜欢各种运动,速降,滑板,冲浪, 后来有了我, 就不太做太危险的事了。”

    寒商安静了一会儿。

    就在许知意觉得他不会再说话时, 寒商又出声。

    “那时候, 我爸和我妈妈的关系还是好的, 每次回国,无论我爸有多忙,都会亲自来机场接我们两个,永远带着我妈最喜欢的花。”

    他顿了顿,仿佛笑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我爸那时候,能力还不够自立门户吧。”

    许知意没出声。

    寒商继续说:“等他自己的生意真的做大以后,就不太回家了。有事找我妈妈,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们倒是不太吵架,就是冷冰冰的。”

    “两个人就算闹离婚,也是让律师对殴。”

    许知意忍不住问:“你爸现在呢?还和寒翎妈妈在一起?”

    “没有。哪有那么长情。”寒商说,“现在好像在养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小明星。倒是寒翎,还在他公司里。”

    听起来像是要代替寒商继承家业的意思。

    寒商道:“反正和我无关。我已经和他彻底断绝关系了。”

    他连姓都改了,自己的公司也前途无量,看着并不想再和他爸扯上任何关系。

    许知意问他:“我早就想问你,我以后是不是也应该叫你‘秦商’?”

    “没关系,”他说,“寒商这个名字其实也是我妈妈起的,她很喜欢。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都可以。”

    既然他说都可以……

    许知意:“那就叫你,奥斯卡秦都都?”

    隔着帐篷布,许知意都能感觉到他磨了磨牙。

    他忽然松脱她的手指,不过紧接着,就把她的整只手都攥住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哦,杰瑞告诉你的。”

    他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这小外星人也太不乖了。”

    许知意挣不出来,“寒商,帐篷要被我们两个弄倒了。”

    帐篷壁随着两个人的动作,在危险地摇晃,外面的人要是看见了,一定浮想联翩。

    寒商不在乎:“帐篷倒了怕什么,那我们两个今晚就去睡沙滩。我还没睡过沙滩呢。”

    他忽然想:“许知意,我们现在要不要真的去睡沙滩?”

    不过自己又否定:“不行,太冷了,你会感冒的。下次带足装备再说。”

    这个人脑洞很大的样子,许知意忍不住好奇:“你睡过的最奇怪的地方是哪?”

    “雨林的树顶上吧。”寒商似乎想了想,“还有冰屋,全是冰,几年前刚到欧洲的时候。”

    他提到这个,许知意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寒商,你那时候为什么突然去德国?”

    帐篷布那边忽然沉默了。

    寒商半晌才说:“我只是想走,走得远远的,重新开始。”

    这像是他的脾气会干出来的事,可是许知意直觉地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至少不全是实话。

    他还是不肯说。

    许知意攥了攥他的手,“那为什么要选德国?”

    “因为相对比较便宜。”寒商说,“我那时候知道,肯定还会再和我爸翻脸,我算过,如果靠我自己努力兼职的话,应该也能读得下来。”

    “后来呢?你在疯狂学德语吧?”

    “是,我德语不算特别烂,可是开始的时候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话题转移,寒商放松多了,仍然握着她的手,跟她聊那时候的事。

    许知意让他握着,侧身躺在那里听。

    今天下午,两人在海边时,虽然在接吻,身体贴得那么紧,却生疏而遥远,现在隔着帐篷,许知意却第一次觉得,和他那么接近。

    黑暗中,许知意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寒商的帐篷那边了,人斜躺着,抱着充气床垫的边沿,睡得乱七八糟。

    隔壁的寒商正在低声叫她:“许知意,醒醒,快日出了。”

    五点三十四分。

    许知意火速抓挠了两下头发,从睡袋里钻出来,拉开遮光的帐篷门。

    一道明亮的光直射进来。

    并不需要去别的地方,坐在帐篷门口,就正对着大海和正在缓缓跃出海面的太阳。

    初升的太阳映在海面上,如同一条金色的路,笔直地通向许知意所在的地方。

    这条路的尽头,寒商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走过来,在许知意身边坐下。

    不过马上又起身,从帐篷里拉出许知意的睡袋,打开拉链,披在身上,伸出胳膊搂住许知意的肩膀,把两个人裹在一起。

    大约是觉得她冷。

    然后倾身贴了一下她的嘴唇。这肯定不是因为觉得她冷。

    他亲完,才说:“早。”

    声音温柔低哑,撩拨着她的神经。

    许知意仰头对他一笑,“早。”

    话的尾音未落,寒商已经又低头吻了她一下。

    也是轻轻的,浅尝辄止。

    早饭时,寒商用电磁炉煎了蛋和培根,两个人抓紧时间吃完,一起动手收拾起帐篷桌椅,准备回家。

    这次出来仍然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但是许知意还有功课要做,得赶回去。

    上车准备出发时,寒商先倾身过来。

    他扶着许知意的座椅,欠身帮她拉起安全带。

    许知意纳闷:“不用,我自己会系。”

    他离得那么近,几乎和她贴在一起。

    “让我来。”寒商说,“回程我还要开几个小时的车。”

    许知意正在想,这和开车有什么关系,寒商就偏过头,压住她的嘴唇。

    许知意懂了:他一开车,就没法亲了。

    许知意以前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恋爱中的人会像接吻鱼一样天天黏在一起,现在完全懂了。

    接吻这件事,真的会上瘾。

    寒商吻得很克制,像是在轻轻描画一只鸟的羽毛,怕稍微重一点,小鸟就受到惊吓,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吻得浅,许知意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你可以……”

    她把后面的话吞掉了,没有说完,寒商却已经懂了。

    停车。

    停下车接吻。

    他说:“好啊。”

    寒商松开许知意,准备坐好开车,许知意却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前襟,“等等。”

    寒商莫名其妙,定住不动。

    许知意凑近,把他往下拉低一点偏过头,认真地嗅了嗅他的脖子。

    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细微而温暖,就在他身上,只要足够贴近皮肤,就能闻得到。

    她的呼吸拂过寒商的喉结,寒商一动都不敢动,哑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忽然发现,我好像能分辨出人身上的味道。”

    她对气味向来敏感,寒商立刻紧张了,“昨晚这里洗澡不太方便,我回去就洗。”

    “不用,”许知意松开他,“是种很好闻的味道。”

    她又抬起手,凑近自己的手腕闻了闻,“你身上有,我身上也有,我觉得我自己和你的不一样,不过也挺好闻的。”

    寒商摸一把她的头,“你是小狗么?”

    “真的,不信你闻。”许知意把手送到他鼻子下面。

    竟然有这种自动自觉送上门的人。

    寒商掀起眼帘看她一眼,低下头,直接吻上她的手腕。

    他不止亲了,许知意还觉得有舌尖划过她的手腕内侧,痒痒的。

    许知意往回抽手,抽不回来,忽然用余光看见车窗外有人。

    是这里的管理员。

    小男生一脸腼腆,看见他们正在亲热,脸颊立刻烧起来了,一粒粒雀斑像扔进火里的芝麻。

    寒商松开许知意的手,放下车窗。

    “有事?”

    男生说:“你们昨天问的那个人,我忽然想起来了,在不久前,有一个中国男人曾经到这里来过,问我们这个营地的生意要不要转让,我们告诉他不太想,他就走了。”

    他在自己下巴处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有点胖,也许有四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他留下一个手机号码,说如果我们想卖的话,就给他打电话。”

    纸条上一串手写的数字,字体相当工整漂亮。

    寒商马上把电话号码记下来,谢过男生。

    男生红着脸走了。

    竟然真的找到了条线索,不知道有没有用。

    许知意问:“要打这个号码吗?”

    寒商摇头,“现在还不能打,不要打草惊蛇。等我们回去再说。”

    他心事重重地发动车子。

    许知意不吵他,一个人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景。

    车子开了大概一小时,快上高速了,寒商找到一条小路,开过去停在路边。

    他一停车,许知意立刻抿了一下嘴唇。

    寒商一边解安全带,一边看着她。

    他慢悠悠地说:“我停车是为了——”

    他探身拿起后座的运动水壶,仰头喝了一口,“——喝水。”

    许知意:“……”

    许知意端庄地坐着,“否则呢?你喝完了没有?”

    “喝完了。”

    寒商把水壶插在旁边的杯托架里,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这和许知意预计的不太一样,她继续端庄地坐着,目视前方。

    寒商打着方向盘,把越野车掉了个头,一脚刹车重新停住,然后探身过来,托住许知意的下巴,吻住她。

    他轻轻啮咬她的上唇,呢喃:

    “喝水,还有接吻。”

    阳光炽烈,路边的草叶在曝晒下低伏着,他的嘴唇因为刚喝过水,有一点清凉的湿意。

    车子上了高速,速度比昨天到处找露营地的时候快多了,不到九点就回到了悉市。

    林荫路33号在望。

    驶进老宅的车库前,许知意忽然想起来。

    “寒商,不要让乐燃看见你亲我。”

    车库门缓缓上升。

    寒商问:“为什么?你不想付那两千刀?”

    合租条例第六条,室友严禁恋爱,违者罚款两千。

    寒商弯弯嘴角,“不用担心,我帮你付好了。”

    许知意答:“那倒不是。毕竟我们也不算是真的在恋爱。”

    乐燃知道她有个远在美国的未婚夫,如果又看到她和寒商接吻,不知道会怎么想。

    寒商安静地把车驶进车库,停好。

    他把车熄了火,才语调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情人关系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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