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相见

    天子一怒, 浮尸万里。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有人为隐素捏了一把汗,有人则是幸灾乐祸。死气沉沉的寂静中, 她的声音显得分外的清脆。

    “回陛下的话, 臣女很敬重十殿下。佛说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臣女看得出来,十殿下最在意的人是十一殿下。如果成亲意味着不能再陪着十一殿下, 那么臣女相信十殿下断然不会娶妻。臣女的师父曾经说过天涯有知己, 山高水长不觉远,他有视之为一生灵魂相伴的挚友, 可慰余生之漫漫寂寥。臣女相信十殿下和十一殿下之间除去兄弟之情, 更兼有朋友之谊。臣女不想分开他们,也不想他们被别人分开。”

    当然,除了生死。

    原书中,姬觞正是这么做的。

    云秀震惊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竟有几分动容。世人都以为十皇兄之于他而言等同一个仆从,其实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然将十皇兄当成自己的亲人。

    这位傅姑娘, 果然与众不同。

    这样一个人,若能真正成为朋友应该很不错,他很庆幸刚才自己没有一念之差。

    云妃已是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身为一个母亲, 她多希望自己能一直陪在儿子身边。但这些年来,真正陪在儿子身边的是老十。老十是个老实忠厚的孩子,她很放心。

    她的儿子注定不是长寿之相, 短暂的一生中能有一个知心体贴的兄长陪伴左右,她比谁都感到欣慰。

    就连方才疑心试探的皇帝, 此时也有些感慨。曾相国的挚友,不正是他的皇祖父,皇祖父和曾相国的君臣之情着实让人羡慕。

    是他小人之心了。

    多宝妹妹的女儿,他应该信的。

    这时只听到姬觞闷声道:“父皇,儿臣不想娶妻,儿臣不想和十一皇弟分开…”

    “你…你到了年纪,娶妻生子才是正理。”云秀红着眼眶说。

    “我若是娶了妻,是不是就不能再陪着你。若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可能是天家亲情淡,这样的感情越发显得珍贵。

    皇帝见他们兄弟感情好,难免有些触动,他一摆手,“好了,此事以后再议。”

    这一句话将今日之事划上句号,也让顾兮琼的愿望如海市蜃楼一般转瞬即逝。

    明明就差一步……

    为什么?

    如果傅隐素今日没有出风头,是不是就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如果十皇子能经得住事一些,接住她的示爱,是不是事情就成了?

    她豁出女子的矜持与不顾,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男子公然表白,换来就是这样不了了之的结果。

    她好不甘。

    “陛下,娘娘,臣女恳求你们不要怪罪傅姑娘,她也是没有办法才那么说的。”

    隐素:“……”

    幸好她抢先了一步。

    若不然女主这么能作妖,她还真没有办法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皇帝“哦”了一声,明显对顾兮琼的话有些感兴趣。

    顾兮琼知道皇帝已经说出此事日后再议的话,今日是断然不会有赐婚一事。迟则生变,夜长则梦多,谁知道陛下这一推后,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何况眼下魏明如不在京中,正是她的大好时机。一旦魏明如回来,她怕是……

    她必须尽快成为十皇子妃的第一人选,在皇帝和云妃娘娘心中占下最有利的位置,所以她此时要做的就是先将傅隐素踩下去。

    众人齐齐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傅姑娘实在是心有所属,这事我们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隐素就知道她会说这个,原主先前痴缠戚堂的事在雍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倒也不怕。

    皇帝和云妃一听这话,对视了一眼。他们自持身份,这种事情哪怕是早已听说也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云妃皱了皱眉,问云秀:“还有这事?”

    云秀道:“具体内情如何儿臣不知,好似谢世子最近和傅姑娘走得有些近。”

    顾兮琼想反驳,她想说的不是谢世子,而是戚堂。

    不等她开口,又听到姬觞说:“上回傅姑娘落了水,还是谢世子救的。谢世子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力救傅姑娘,为此又犯了心疾。”

    这样听起来就更可信了。

    皇帝突然笑起来,道:“朕瞧着益之平日里一心向佛,最是清心寡欲的模样,为此穆国公没少担心,没想到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这一笑,云妃也舒展了眉头。

    “臣妾倒是很能理解谢世子,毕竟人生在世,自然是缺什么就想得到什么。越是身子骨弱的人,越是喜欢身体康健之人。”

    这是人之常情。

    宫中多尔虞我诈,所以皇帝才会喜欢微服出京结识民间女子,只因那些女子不知他的身份,也没有太多的算计。

    “爱妃言之有理。”

    顾兮琼气极,她明明是想成全戚堂和傅隐素,怎么反倒把谢世子给搭了进去。傅隐素算什么东西,哪里能配得上谢世子!

    她思念了一辈子的男人,岂能被一个乡野村姑给攀扯了去。若真是如此,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陛下,娘娘,傅姑娘心有所属之人并非谢世子,而是戚二公子。傅姑娘对戚二公子一片痴情,这事在崇学院人人皆知。”

    她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至始至终隐素都半低着头,一脸的懵懂。

    云妃心中已然不喜,她是女子,还是后宫妃嫔,她岂能看不出顾兮琼的那点小心思。

    “听这话,你和傅姑娘交情极好,竟能事事都代她出头,也能代她说话。”

    隐素适时抬头,茫然地看了一眼顾兮琼,对云妃道:“娘娘,顾姑娘是个好人,她最喜欢做好人好事,但她总是好心办坏事。这次她也没说对,臣女并非爱慕戚二公子,而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臣女此前之所以追着戚二公子,是因为幼年曾见过戚二公子。那时戚二公子和他姨娘进京,曾向臣女问过路,臣女给他们指路之后,戚二公子为了答谢臣女,给了臣女一块桂花糕。臣女一直记得这事,想着多在他面前露个脸,他兴许就能记起臣女。”

    桂花糕!

    原来那块被戚堂一直藏在暗格里的桂花糕,是他和傅隐素第一次见面时的信物。

    前世的一幕幕在顾兮琼的脑海中划过,如果不是那块桂花糕,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丈夫的唯一。如果不是那块桂花糕,她上辈子又岂会有恨。

    傅隐素破坏了她上辈子的一切,这一世还要坏她的事。她真是小看这个乡野村姑了,没想到心思如此之深。

    云妃听了隐素的解释,竟起了一丝怜惜。

    “原来如此,只怪世人不知情由,不仅误会于你,还生出诸多传言。”

    隐素闻得这话,眼眶莫地一红。

    “娘娘,是臣女不知事。臣女从陲城来到京中,以为京中和陲城一样。那时臣女只想着和戚二公子相认,确实是闹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事。”

    “陲城民风纯朴,许多作坊里都是男女共事。便是一男一女走在街上,行人也当是寻常,毫无怪异之感。”

    说到各地风俗,在场中人以早年最喜微服私访的皇帝知之甚多。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包括他和傅丝丝的邂逅,还有他和其他女子们的相遇。

    那些女人有的被他带进了宫,有的就那么断了情丝,再也没有见过。他想起曾经和她们有过的美好,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你情我愿,才是情爱。

    他一指隐素,问:“照你这么说,你对戚二无意,那你对益之呢?”

    隐素就知道这皇帝老儿的脑仁里装的全是男女那点事的废料,这人随口一句八卦,可把她给害惨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心好苦。她不仅要担心回答不好给皇帝老儿留下坏印象,还要担心回答得太好没能如那个疯子的意。

    无论她回答是与不是,都不能两全其美。

    她似是不敢看人,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服不说话。这般小女儿的娇态,可不就是被人说中心事之后的害羞。

    皇帝一脸了然。

    云妃抿嘴一笑。

    之前还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众女心下皆是一松。此时大多数人已顾不上嘲笑隐素痴心妄想,只恨不得这百花宴快些结束。

    唯有顾兮琼,满心的不甘都快溢出来。她不仅没能自己如愿,反倒还让傅隐素攀扯上了谢世子。

    这怎么可以!

    “陛下,娘娘…”

    她才刚开口,皇帝就沉了脸,然后突然起身,不悦地一拂袖子离开。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怒气。

    云妃看着面色煞白的顾兮琼,没什么表情地说:“本宫知道你喜欢做好人,但过犹不及。这是傅姑娘自己的事,你当知何时适可而止。”

    顾兮琼脸色越发难看,低声诺诺。她掐着掌心,知道自己今日太过急切,已经引得陛下和云妃娘娘不满。

    她有心想挽回一二,遂对隐素道歉,说自己是想成全隐素的一片痴心,一时情急所以才会言语过多。

    隐素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我知道顾姑娘是好人,只是我自己喜欢谁,顾姑娘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蚘虫变的不成?”

    在世家大户眼里,蚘虫是下等人腹中才会长的玩意。不少人露出嫌弃的目光,还有人被恶心到直搓手臂。

    顾兮琼气极,又不好发作。

    “我以为我和傅姑娘是朋友,没想到傅姑娘…”

    话不说话,只让别人去领会。

    果然是活了两世的女主,确实是有几分手段。

    隐素越发神情茫然,“我和顾姑娘几时是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原来顾姑娘想让我退出崇学院,劝我去刑部大牢见宋姑娘是因为把我当朋友。可惜我太笨了,没有看出顾姑娘的一片真心。”

    众人闻言,一个比一个表情微妙。这些事德院的人尽皆知,如果这样就是把对方当朋友,那如此别有居心的朋友谁敢结交。

    顾兮琼神色间有些许的哀伤,“傅姑娘,我不能预料后事,那些事非我所愿,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我师父说,世间有人有心,有人无心。有心之人行事但凭良心,不问结果。无心之人只循本心,心如何人亦如何,所言所行皆是为一己之无心。”

    云妃若有所思,道:“你这孩子是个不计较的,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

    她转而又看向顾兮琼,语气淡了好几分。“你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你既能问心无愧,想来也自有自己的道理。”

    随后她说了一句自己乏了,扶着嬷嬷的手离开。

    至此,百花宴结束。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姑娘们都已走完。姬觞望着那一群姹紫嫣红的远去,憨憨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好险!

    出了宫门的隐素也是心有余悸,暗道一声幸好。

    今日真是天上地下的起起落落,小心脏差点开裂。幸好她还得了一百两金子,足够慰藉这惊险刺激的一天。

    她抱着金子回府,对于差点被赐婚的事几句话带过,没说如今众人都以为她喜欢谢弗的事,她怕她娘听风就是雨。她着重讲了自己击鼓得赏的事,还说了自己见过傅丝丝的事。

    傅氏夫妇进过宫面过圣,还和世家权贵们打过交道,也算是长了见识的人。再者因为最近四皇子被杀一事,他们尚且还在心有余悸中。

    秦氏拍着心口,直说不嫁皇子好。

    她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一个个金锭,表情虔诚。

    近日铺子里的生意极好,不说是日进斗金,那也是一日所赚的银子比他们在陲城干上数月还多。但是乍一看这些金灿灿的金元宝,他们还是被惊得好半天没回过神。

    “当家的,你说咱们家祖坟是不是着火了?”

    冒烟都没有这么大的福气,肯定是着火了。

    傅荣一脸认真。“若不然我们捎个信回去问问?”

    “我看可以。”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这信要怎么写,隐素适时退了出来。

    刚到后院就看到傅小鱼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糖人。

    傅小鱼看到她,下意识就将糖人藏到身后。可能是终于想起自己的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再和自己抢东西吃,又抠抠缩缩地把糖人拿出来。

    她当然不会要,摆了摆手。

    “姐,你现在可真是太好了。”

    最近伯府上下不得闲,最闲的就是傅小鱼。因着没人管,这条小鱼简直是入了海一般浪到没边。

    隐素见他一身的泥,嫌弃地让他赶紧去换衣服。

    他嘿嘿一笑,盯着自己的满是泥浆的鞋子。

    突然他跳了起来,捂住自己手里的糖人,“这天太热了,我的糖人要化了,要化了!”

    一边说,他一边往厨房跑去拿碗接着。

    隐素朝地上看去,果真看到有暗红色的印渍。

    那是血迹!

    她心“咚咚”狂跳起来,很快又在不远处看到另一点血迹。血迹一路延伸,最后停在她的屋前。

    所以有人进了她屋子!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刚想去喊人,便看到窗户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她隐约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个疯子!

    大白天的又搞什么名堂?

    进了屋,一眼就看到那润玉流光的男子,正鸠占鹊巢地坐在她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骇得她心头又是一阵狂跳。

    “你又杀人了?”

    这次杀的是什么人,不会又是皇子吧。

    “你怕了?”

    看这话问的,谁能不怕!谁喜欢和一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男人有瓜葛,谁喜欢这种头顶悬刀胆战心惊的感觉。

    如果她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她身后还有父母弟弟。

    “我是担心你,你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死不了,你不用担心会当寡妇。”

    谁担心当寡妇了?

    隐素突然想起傅丝丝说的话,鬼使神差地往他的鼻梁处看去,却见果然是山根丰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龙精虎猛。

    呸!

    这疯子龙不龙精,虎不虎猛关她屁事!

    她说起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从她击鼓得赏到后来差点被赐婚,除了她和傅丝丝之间的默契配合外,她几乎是无话不说。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地分享秘密,那也只有眼前的男人。

    谢弗认真听着,当听到她在皇帝面前上眼药时,那好看的眉心忽地拧了一下。当听到皇帝问她是否心悦姬觞时,眼底幽光如火。最后听到她默认喜欢自己之后,如火的幽光越发浓烈。

    “你不想当皇后?”

    “不想。”

    谢弗舔了舔发干的唇,示意她过来。

    她倒是乖巧,听话上前。

    还未走近已落入男人的怀抱,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极尽亲密。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

    “你如果想当皇后,我可以满足你。”

    隐素心下大骇。

    怪不得这疯子连皇子都敢杀,原来早有不臣之心。

    “夫君,我不想当皇后,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后。你千万别做傻事,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想想你的亲人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人要知足。佛祖不是告诉我们,贪欲则火焚心,最难得善终。”

    “你不信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隐素急了,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她这一世的父母家人也是普通人。对于他们而言,平平淡淡才是真。

    什么王权富贵,她不想。

    “我信夫君,但我不想当皇后。”

    “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到时世间女子见你无不仰视跪拜,你想杀谁就杀谁,谁也不敢欺负你,为何你不愿意?”

    “我不想杀人,我只想好好活着。再说皇后有什么好的,一辈子被困在宫里也就算了,还要和一群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十天半个月都轮不到一回。”

    “若我独宠于你,你也不愿吗?”

    独宠她?

    隐素的心乱跳了一下。

    一个疯子的独宠,她应该期待吗?

    “别说是皇后了,就是皇帝我都不想当。”

    谢弗眼中幽光一沉,“为何?”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成天被一群人追着批奏折,白天累死累活处理政务应付一堆男人。处理好了,世人就夸他陛下圣明。处理不好,自有人在背地底骂他昏君。可怜他晚上还要沐浴更衣打起精神来应付一堆女人,一个个寂寞难耐如狼似虎的女人等着睡他,他还不能表现得力不从心,哪怕是猛喝补药也要让那些女人满意,你说他可不可怜?”

    谢弗低低地笑,他的娘子果然是最与众不同之人。

    “人人都想当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睡多少女人就睡多少女人,他怎么会可怜?”

    “也不见得吧,除非他想当昏君,否则哪里能想杀谁就杀谁。还有睡女人那事,他以为是自己睡尽天下美人,反过来想他和花楼里的头牌一样,不知被多少女人睡过。花楼里的头牌被人睡还得能银子,他还要倒贴。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长寿的,早早就被前朝的一堆的男人和后宫的一堆女人给掏空了身体。怎么就不可怜了?”

    这么说来,似乎不无道理。

    谢弗压着嘴角,“娘子说话,总是甚得我心。”

    他微微侧了一下身体,露出自己的后背。他着的是一身黑衣,那后背上方有一大片暗色的印渍,正中颜色最深的地方豁出一个口子,看样子应是利器所伤。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道:“我自己上了不药。”

    隐素想说,你自己上不了药,为什么不让自己身边的人帮忙?她就不信这人没有自己的心腹。她忽然想起对方说过要和她自己一起下地狱的话,莫名脚底窜起一股寒气。

    这男人难道是死也要拉着她一起?

    见她不动,谢弗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她就怂了。

    她冷着脸上前,先是小心翼翼地扒了男人的外衣,然后又扒了男人的里衣,直到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再次尽收眼底。

    果然是这样。

    他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子爷吗?

    那他说的故事,难道都是真的?

    “你…”

    “娘子,你看光了为夫的身体,你说为夫哪天上门提亲比较合适?

    第52章 别乱摸

    隐素脑子里一片空白, 顿时有种落入别人圈套的感觉。所以这男人故意让自己上药,是为了赖上她?

    谁要嫁给一个疯子!

    “我…还小。”

    她垂着脑袋,正对上自己的胸, 莫名心虚又燥热。

    真不小了。

    单看这胸前的壮观, 足以傲视大多数的同龄姑娘。深绿色的衣衫,宛如径叶。而她此时染着烟霞的娇憨小脸,堪比叶中娇花。

    气氛一时诡异, 如同梦中的阴森又暧昧。就在她感觉自己快在呼吸困难时, 听到男人冰玉相击的声音。

    “娘子,你还不快给为夫上药, 是想当寡妇吗?”

    她突然想到这男人在书中的结局, 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滋味。若是她真嫁了,很大可能真的会当寡妇。

    只是这男人真的是因为心疾而亡吗?

    “娘子,你是不是真的想当寡妇?”

    这男人是有读心术吗?

    “不…”

    “我记得你说过,我会早死。”

    “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四皇子也没这么早死,书中也没有我这么一个人。所以书中写的那些事,怕是已经不能作数。”

    女主都重生了, 书里的主线完全发生改变,又怎么可以事事还会按照原来的剧情发展。

    谢弗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真是爱极娘子这张嘴,说的每一个字都深得我心。”

    伤是箭伤, 血还未止。

    隐素先是清理了伤口,然后上了药。

    至始至终男人的眉眼间未有一丝变化,仿佛对疼痛一无所觉。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比之梦里的更为狰狞可怕。

    上完药,她好心替对方拢好衣服。

    谢弗握着她的手, 借势站了起来。颀长的身体居高临下,俯睨的目光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幽深。玉骨般的手捏了捏她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

    “外面那些血迹不用管,明早就没了。”

    “哦。”

    “乖乖等我上门提亲,切莫和别的男人有所牵扯,否则你知道为夫的手段。”

    这疯子,怎么三句不离杀人。

    隐素仰起小脸,娇憨之中尽显乖巧。

    “夫君,你放心,我一定会很乖的。”

    小骗子。

    谢弗也不戳穿她,穿好衣服离开。

    此时天色已暗,她心下一动快速趴到窗前一看,只见似有什么黑影一晃而过,然后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她惊愕,却不意外。

    若不是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手,又怎么能戒备森严的皇子府直取一个皇子的性命。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心疾的人。

    一夜无梦,晨起时果然地上已无任何的血迹,不免觉得有些后背发凉。伯府上下一切如故,坊间亦是风平浪静,未曾听到京中有任何的不平静之事。

    难道那男人没有杀人?

    那他是怎么受的伤?

    到了崇学院,倒是听到一桩八卦。

    原来昨晚顾大学士被陛下急召入宫,听说陛下不知何故对其大发雷霆,下旨其在家静思三个月不许上朝。

    众人猜测纷纷之时,顾兮琼照旧来上学。

    女子当众对男子表白,若是成了那就是佳话,若是没成有可能就是笑话。

    很显然,她已经成了笑话。

    但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悦十皇子,她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和她相争。这些人如今笑她讥她,待将来她得偿所愿成为人上人时,自有她们悔不当初时。

    “她怎么还有脸来上学?”

    “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为了不让傅姑娘和自己相争,居然死活要把傅姑娘和戚二公子扯在一起。”

    “她这样的人,哪里还配位列我们德院四美,没得丢了我们德院的脸。”

    “就是,依我看我们德院四美也该重新评选了。”

    四美之中的刘雅香已经嫁人,顾兮琼经此一事名声变差,不少跃跃欲试想上位的姑娘们群起而议论,重新评选的呼声越发高涨。

    所有人热烈讨论该重新推举谁时,上官荑正拉着隐素说话。

    上官荑说昨日她抱着那御赐的瑶琴回家后,她爹娘别提有多高兴。她娘更是一个欢喜,直接给了她两千两银子的私房钱。

    安远侯夫妇当祖父母的年纪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对唯一的女儿可谓是千娇万宠。那把御赐的琴被安远侯供了起来,恨不得逢人就起这件事。

    “我娘说了,你这人不错,让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隐素哭笑不得。

    听起来怎么像混社会似的,她又不是女大佬。

    突然教室里静了下来,不少人都朝她们看过来。准确的说,她们是看在隐素,那种审视的目光的让人很不舒服。

    “傅姑娘,可以吗?”

    “不太可以吧,傅姑娘以前名声那么差,若她当选德院四美,不知情的还当我们德院有多差,连四美的评定门槛都变得如此之低。”

    原来是这些人讨论重新推举四美人选时,有人居然提到了隐素。隐素越发哭笑不得,木着一张脸不知该做什么情。

    上官荑冷哼一声,道:“你们少在这里恶心人,我和傅姑娘可是得了陛下赏赐的人,放眼德院那也是翘楚。什么德院四美的傅姑娘才不稀罕,我和她从今往后就是德院双雄!”

    众人哗然。

    什么德院双雄,哪有自己给自己封的,这不是胡闹吗?

    上官荑方才确实是一时之意,眼下话说了出去,越想越觉得可以。

    “傅姑娘,你说行不行?”

    别人好心给自己搭的台子,哪怕隐素不愿意登台唱大戏,却也感激对方的心意,自是要顺着这话同心同德。

    “我看可以,卧龙凤雏嘛。”

    上官萋眼睛一亮,大声道,“这名字好,卧龙凤雏,听起来就十分霸气,你是卧龙我是凤雏。我决定了,以后我们就是德院双杰卧龙凤雏!”

    热闹喧哗之中,突地出现一道珠圆玉润的声音。

    “这么热闹啊?”

    “魏姑娘,你回来了!”

    教室门口处,倚着一位明艳少女。那一身如烈火的红衣,束腰窄袖的利索款式中又有几分随意,额间贴着的宝石花钿将张扬的五官衬得越发耀如春华。

    此女正是魏明如,德院四美之人。

    隐素下意识朝顾兮琼看去,不意外看到对方瞳仁中的那抹嫉妒与不甘。

    在书中,魏明如才是那个人上人。顾兮琼想成为人上人,抢的就是魏明如的机缘。而今魏明如回来了,怕是又有好戏要上场。

    不少人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

    “傅姑娘,你还是第一次见魏姑娘吧。我跟你说,魏姑娘是我在德院最欣赏的人。她不仅长得好才情高,为人也最是不摆架子,且她还会武功。”

    上官荑说着,也跟着围了上去,挤到最前面和魏明如说话,十足一个小迷妹。

    魏明如始终面带明艳的笑,看任何人的目光都有笑意。

    “上官姑娘,方才我听你说什么德院双雄,不知是哪双雄?”

    “是我和傅姑娘。”

    顺着上官荑的话,魏明如朝隐素看了过来。

    隐素礼貌性地点头问好。

    魏明如打量着她,道:“原来你就是傅姑娘,我在京外都听说你了不少事。你昨日在百花宴上击鼓,用的还是我曾姑祖母的绿腰,也算是和我们魏家有缘。”

    魏皇后出身盛国公府,按辈分正是魏明如的曾姑祖母。论血缘关系魏明如该叫陛下一声表舅,和众皇子也是表亲。

    所以在书中,她会成为新的魏皇后也是理所当然。

    她身后的一个丫头狠狠瞪了隐素一眼,隐素似是没有察觉到。那丫头见隐素不理自己,又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个姓傅的破落户,居然赶在她家姑娘准备在太后娘娘的生辰宴献艺之前出了风头,害得她家姑娘白白苦练了好几个月的击鼓。

    谁不知道魏皇后是他们盛国公府出去的姑奶奶,那绿腰真是要给人用,也是她家姑娘最有资格。没想到诸事都被一个破落户抢了先,她身为下人都替自家姑娘气愤。

    魏明如也朝隐素点头,笑意始终不减。

    “可能是有缘,我虽是第一次见到傅姑娘,却有种相识已久之感。”

    这话实实在在是示好。

    “承蒙魏姑娘看得起。”隐素说。

    “听说傅姑娘还是曾相国的弟子,改日我定要好好和你切磋一番。”

    若是别人一上来就说这样的话,多少有挑战之意。可是这话从魏明如的口中说出来,谁也不会觉得失礼。

    这时有人捧着一堆东西进来,是魏明如带给众人的礼物。

    每个人都有,包括隐素。

    “我不知傅姑娘入了德院,原本没有准备的。说来也巧,宋姑娘居然因故离开了德院,这份礼正好给傅姑娘。听说傅姑娘如今是宋夫人的义女,同为梁国公府的姑娘,倒是合适。傅姑娘,不会介意吧?”

    隐素没有接东西,道:“我介意。”

    上官荑有些着急,小声道:“魏姑娘没有别的意思,她是一番好意。傅姑娘,你千万不要多想。”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隐素还是一脸娇憨。

    一时气氛微妙,顾兮琼的眼神也越发微妙。

    重生之后,她打定主意要抢走魏明如的一切,心里对魏明如自然是又忌讳又想踩下去,但如今她更讨厌的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父亲暂时失势,她此时也不需要忍气吞声。

    她目光隐动,决定先坐山观虎斗。

    半晌,魏明如歉意道:“是我思虑不周,这礼确实不合适,稍晚我让人重新给傅姑娘补上一份。”

    “不用了。”

    “傅姑娘不用客气,你我已是同窗,莫要见外。”

    “我正因为不见外,才会如此。魏姑娘若是再给我备礼,倒显得我不知礼数不懂人情世故。”

    刚才瞪隐素的丫头不干了,道:“我家姑娘好心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你说谁阴阳怪气?”上官荑也不干了,她是欣赏魏姑娘,但不代表她会爱屋及乌到欣赏魏姑娘的丫头。一个下人没有尊卑,主子们说话几时轮到丫头多嘴。

    魏明如眯着眼,就那么看了上官荑一眼,上官荑当下就没了声,脸色不太好地退到一边。

    到底还是偶像的力量大。

    “魏姑娘,你我本来就不认识,实在没有必要如此。”

    “是我欠考虑了。”

    魏明如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去,道:“看来我不在德院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听出她话里的暗示,主动说起德院最近的事。一人开了口,便有人跟着接话补充,很快她又被众人围在中间。

    隐素没有上前。

    上官荑迟疑了一下,慢腾腾地过去。

    “人不可貌相。”吕婉忽然在隐素耳边来了这么一句。

    “我从不以貌取人。”隐素说。

    两人相视一眼,再没说什么。

    吕婉知道傅姑娘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人人都夸魏姑娘能文能武待人亲和性情开朗,她以前也是这么以为。

    她喜欢破案,尤其擅长验尸之术。因着多有忌讳,又有父亲代为遮掩,知道此事的人极少。那一次她碰巧经过盛国公府,瞧见那裹着草席抬出去的尸体。国公府的下人说那人是暴病而亡,她却从那尸体露出的部分一眼看出是死是鞭杀,而魏姑娘恰好最喜使长鞭。

    世家多龌龊,这种事她自然不会说出去。

    但如果是傅姑娘,她不想隐瞒。

    若不是傅姑娘的提醒,只怕她已经同意和王大人的亲事。正是因为傅姑娘那天的话,让她多了一个心眼。

    她暗中派人去王家附近打听,不想撞上王大人的母亲和一户人家相骂,言语间尽是对那户人家的轻视和看不起,说那户人家不过是个街头卖吃食的贱业人,讽刺那家的姑娘缠着王大人。还说自家是书香门第,他们王家将来要娶的媳妇必须是知书达理相夫教子不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

    且不说王大人是否假努力给别人看,就冲王大人的母亲这般品性,她也是不敢嫁过去的。她喜欢验尸破案,想来在王大人的母亲眼中怕是连贱业人都不如。

    她将此事告之父母,父亲大感震惊之余也认同她的选择。

    知人知面不知心,父亲和她都常年在刑部行走,最是知道世间之险恶唯有人心二字,也最是知道世间之贵重也是这两个字。

    众人争先恐后地和魏明如说起近段时间京中和学院的发生的事,到了最后又有人重提评选四美一事。

    魏明如敛了笑意,认真听取她们的意见。等到所有人发表完自己的看法,她用手势示意自己有话说。

    “四皇子妃正值丧夫之痛,顾姑娘也身在自责之中,若是此时重选四美,难免不近人情,我以为不妥。傅姑娘,你觉得呢?”

    她竟是没问顾兮琼和吕婉,也没问其他人,而是直接问隐素。

    所有人都朝隐素看来,隐素一时成了焦点所在。

    “这些事我不懂,魏姑娘问错人了。”

    上官荑有些不解隐素的反应,魏姑娘这么明显的抬举和示好,为什么傅姑娘不领情?她最是欣赏魏明如,又和隐素玩得来,私心里希望她们二人同样交好,至少不应存有误会。

    “魏姑娘,傅姑娘对于京中许多事情确实一知半解。她才进学院没多久,对于我们德院的一些规矩还不清楚。”

    “我知道这些,是我太想和傅姑娘亲近一些,有心想多听听傅姑娘的见解。”魏明如对隐素道:“还请傅姑娘见谅。”

    如果是其他人听到魏明如这番话,不说受宠若惊,至少也会有所触动。

    “日久见人心,魏姑娘不必急于一时。”

    “傅姑娘说的是,你我已是同窗,日后有的是交好的机会。”

    不少人向隐素投来复杂的目光,暗道这位傅姑娘真是好运,不仅能遇事有惊无险,还出尽了风头。如今连魏姑娘都有心示好,实在是让人羡慕嫉妒。

    隐素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众人又开始议论,围绕的还是德院四美一事。不得不说魏明如很有领导风范,三言两语就安抚了人心,还得到了众人的一至支持。相比顾兮琼的故作端庄大方和装腔作势,魏明如的平易近人更容易让人有好感。

    不愧是将来的贤后,此时已有一国之母的风采。

    顾兮琼此时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她主动和魏明如说话,说自己愿意退出德院四美,将位置让给隐素。

    一时之间,隐素又成了焦点。

    隐素木着脸,没有情绪地说:“刚才你们没听到吗?我是德院双雄之一,你们要选什么德院四美,莫要找我。”

    “傅姑娘,没听说这种称号还能自封的,你…”

    “那你们现在听说了。”

    上官荑心内挣扎了一会,最终还是往后退,“我和傅姑娘就是德院双雄,你们选你们的,我们不掺和。”

    魏明如看着她,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匆匆跑进德院,看衣着是顾家的下人。来人在顾兮琼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顾兮琼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大惊失色。

    京中若有大事发生,瞒也瞒不住。

    不到半天的工夫,雍京已是满城的风雨。

    户部的银库失窃了!

    消息传开时,隐素正在柳府吃饭。

    柳府地处世家贵胄聚居之地,却显得分外的冷清。自打柳夫子卸去官职之后,太傅府门庭日渐清静。

    邀请她的人是柳夫人,除了她之外,谢弗也在受邀之列。

    柳夫人说一直想见见她,今日可算是有了机会,还不停夸她长得好看又模样乖巧,言语间全是对她的喜爱。

    许是听说她饭量大,准备的饭菜十分丰盛且雅致。

    荤菜如花,花入菜,菜亦如景,每一道菜都能说上来历或是典故,当真是吃一席饭菜长一肚子见识。

    “户部银库建于开国初期,当时太宁帝和三位初代国公都曾参与建造,里面机关重重暗箭密布。一旦有人闯入万箭齐发,闯入者插翅难逃。”柳夫子皱眉抚须道。

    所以这事一传开,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怀疑是户部官员监守自盗,这才有了方大人的突然被捉拿审问。

    隐素垂了垂眼皮,心颤得厉害。她猜谢弗背上的箭伤,应该就是被乱箭射中的。所以她不敢再看对面的男子,她怕她的眼神会泄露端倪。

    白衣重雪,人如玉。

    明明是一个白云出岫不入凡尘的贵公子,奈何却是一个疯子。

    “景帝在位时,又布置了几道机关。莫说是人进去,就是鸟儿飞进去恐怕都有去无回。不管方大人知不知情,一个渎职的罪名跑不掉。”

    这般严肃认真的语气,清泉击石的声音,谁能想到他才是罪魁祸首。

    论演技之好,谢益之此人当称翘楚。

    隐素继续不说话,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突然一筷子菜放入她碗中,她愣了一愣。

    柳夫人抿着嘴,眼中全是笑意。她和柳夫子对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同样的猜测与欢喜。

    益之还知道给人夹菜,看来确实是动心了。

    隐素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脑子抽抽地想着谢弗故意给她夹菜,不就是想堵住她的嘴,让她别乱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会说出去。一根绳上的蚂蚱,扯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谁也别想好。

    “皇子们都长大了,京城怕是很难再有平静之时。”柳夫子一声轻叹,感慨道。

    谢弗劝道:“皇权更迭,无可避免,先生不必挂怀。”

    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柳夫人佯装生气对柳夫子道:“你如今都退出朝堂了,何必再操心这些事。还累得益之为你忧心,小师妹也跟着担惊受怕。”

    柳夫子连道是自己的不是,说是要自罚三杯。

    他喝酒,谢弗喝茶,师生二人一直喝到日上树梢。

    隐素此行已和家里人知会过,伯府的车夫也极习惯地早早走了,送她回府的事自然而然落到谢弗身上。

    明月当空,夜虫鸣叫。

    清辉的月光之下,杳霭流玉的男子一如这白月光般美好。

    只有她知道,眼前所见全是假相。

    将将坐上马车,她突然一个不稳往旁边倒去。

    很快,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托住。

    她抱住男人的同时手顺着对方的胸口往下,又要腰间处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到。她记得那次谢弗在小竹林晕倒时,身上明明带了药。

    难道那次是为了骗她?

    一个患有心疾之人不随人带上救命的药,无异于找死。同样的一个自小有心疾的人根本承受不住扛不住那一身狰狞的伤疤,更不可能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如果他不是谢弗……

    那么他是谁?

    谢弗岂能感觉不到她在自己身体上的游走,镜湖般的眸中已经一片幽光暗影,无数黑沉沉的旋涡在湖底汇聚。

    “娘子,别乱摸。”

    “夫君,我是担心你的伤。”

    “为夫伤得不重,若是娘子想圆房,今日倒是良辰美景。”

    隐素心下一个哆嗦,立马老实。

    “夫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说完她一把将人推开,低着头缩着身体把自己当成一只鹌鹑。好半天没感觉到对方有什么动静,她又大着胆子掀开眼缝看去,一看之下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哪里还有什么镜湖明月的润玉公子,眼前之人赤眉红目阴气森森,已然精分成梦中的那个疯子。

    疯子森然如鬼魅,气息如烈焰。

    突然对方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第53章 心动

    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服, 掌心之下是鲜活的跳动。

    一下一下。

    这么有力的心跳,真的有心疾吗?

    “娘子,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是有一点怕…”

    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的秘密, 像是一个被她不经意打开的魔盒。她既害怕里面魔盒里跑出来的疯子, 又害怕这疯子背后的东西。

    男人眉目越发阴森,幽光泛红。

    “你说过你不怕我了,你说过我们要好好的, 你还说你会乖乖等我, 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怕我!你怎么能怕我!”

    “夫君…”

    玉骨般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她听到更加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娘子, 别怕。纵然是下了地狱, 为夫也会保护你。你不要怕我,你要是敢逃,我就杀了你!”

    这个疯子。

    “我不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能逃到哪里去。

    “真的?”

    “真的。”

    “这可是你说的,你若是敢骗我,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再把我的心挖出来, 让它们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杀了我就好,挖我的心行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隐素不能理解这样的思维, 吓唬别人威胁别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我害怕一个人,我想和娘子一起。我会听你的话, 我会保护你。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替你杀了他!娘子, 你不要怕我,不要嫌弃我,不要躲我。好不好?”

    隐素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虐恋情深的人,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和一个疯子谈情说爱,但是她的不受控制的因为这番话而悸动不已。

    她不承认自己因为一个疯子的偏执爱意而感动,可她…

    很久很久,她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男人的眼色渐渐清明,不多时又是一片澄清。恢复成如玉公子的男人还拿着她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微微蹙眉之时又现出病弱之态,哪里还有刚才的疯魔之状。

    “娘子,我心有点难受,你帮我揉揉。”

    这个精分!

    刚刚才发完疯,这会又撒起娇来。

    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摆脱不掉这个人。与其自寻烦恼,还不如听天由命。反正她上了这条贼船,只怕再也靠不了岸。

    她手动了动,象征性地揉了几下。如果说她注定要栽在这男人手上,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谁让她既不够疯也不够骚。

    “娘子,你真好。”

    “那你以后别吓我了。”

    动不动就精分,她怕时间一长自己也会得心疾。

    当马车停在伯府门口时,她感觉到的不止是手酸,身体也是因为一直保持僵硬的姿势而腿脚发麻。

    可算是到了。

    “夫君,我走了。”

    她刚一动,衣袖被拉住。

    眼前的男子如易碎的美玉,有着明月照白霜的清冷,又有高山遗积雪的孤寂,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脆弱与孤独像是无着无落的雪花,不知该飘往何方。

    “娘子,你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

    “娘子,你不要这样把我丢下。”

    要命。

    这男人疯起来要人命,撒起娇来也不顾别人的死活。她的心一时纠结一时酸杂,万般复杂交织在一起。

    半晌,她凑过去在男人的唇角啄了一下。

    男人松了手,给了她逃走的机会。她下了马车之后没有回头,自然是看不见男人眼中大炽的幽火。

    夜色已浓,黎明还早。

    谢弗掀着车帘,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被温暖过的唇,望着伯府紧闭的大门。伯府门口的灯笼难得的亮着,晕染了无边的黑暗。

    他已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太久,以为终此一生都是永夜难明。却不想有人踏破虚空而来,闯入这孤寂的暗夜中与他同行。

    如此,他岂会放手。

    隐素一口气跑回家,像是有鬼在后面追。

    秦氏得知是谢弗亲自送她回来后问她为何不请人进屋坐一坐,歇一歇喝口茶,对她的不懂事颇有几分嗔怪。

    她“嗯嗯”地着训,也不还嘴。

    家里的气氛不是很好,傅荣面沉如水。

    平头百姓所思所想不过自己的小日子,天下太平生活安稳。可眼下京城因为户部银主库失窃一事又是风声鹤唳,他们自然也跟着提心吊胆。

    秦氏感慨雍京确实繁华,银子也比陲城不知好赚多少,但这一天天不是杀人就是盗窃的,实在是不太平。

    “也不知是什么人,胆子那么大,连官家的银子都敢偷。还有之前那个杀了四皇子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抓到。我这心一天到晚‘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怕哪天被无故牵连。那些人怎么如此之嚣张,我们当土匪的和他们一比简直是毛虫见长虫。”

    隐素垂着眸,若是她娘知道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干的,作案之人还是他们伯府奉为上宾的世子爷,不知道会不会吓晕过去。

    杀皇子,盗银库。

    那疯子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如果那人没有心疾,最后又是怎么死的?他的死没有连累到穆国公夫妇,说明他行事极为小心慎密,未让任何起过疑心,那么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们傅家会被连累。

    只是若他真的死了…

    隐素努力想忽视那种难以言喻的揪心,深深一个呼吸。

    “素素,素素,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赶紧回去睡觉。”

    在秦氏的催促下,隐素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关上门,她就脱力地靠在门后。

    她该拿那个疯子怎么办?

    甩不掉,摆不脱,她还该死的有点心动。如今的她好比是站是在悬崖边,明知底下是万丈深渊,她居然还想闭眼跳下去。

    可能她也疯了。

    被那个男人传染的。

    ……

    银库失窃一事在京中传得是沸沸扬扬,有人说失窃的官银足有几百万两之多。这么庞大的一笔巨银若是运出京必有痕迹,所以众人都猜测银子还在城内。

    城内大街小巷满是官兵和衙役,又是一番挨家挨户的搜查。进出城的盘查细之又细,但凡是行迹可疑之人皆要被抓起来审问,比起上次捉拿杀害四皇子凶手时还要森严。

    所有人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被人怀疑。

    前有四皇子之死,后又这银库失窃案,上至世家高门下至普通百姓,几乎人人自危,更不敢大吃大喝。

    家家户户都吃得清淡行事低调,大部分的酒楼铺子生意也十分惨淡。傅家的豆腐生意竟是继续红红火火,伯爷豆腐的名气已经响彻半边城。

    那句伯爷豆腐名不虚传,千磨万点始出来,只留清白在人间的话也传了出去。铺子里装钱的匣子天天都是满的,秦氏再是心中欢喜也不敢流于表面,只敢关起门数钱时咧着嘴偷笑。

    银库失窃的第四天,银子找到了。

    正如众人猜测的那般,银子全在城中,还是在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所谓灯下黑,官兵和衙役差点将城内翻了一个底朝天,万没想到东西居然还在户部,被改头换面后藏在农令司太仓库的库房中。

    这桩案子人人喊冤,可事情实实在在发生了,且银子从失窃到找到都在户部,以皇帝之疑心自然是断定户部有人意欲动摇国本。

    江山社稷为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整个户部。

    这一查犹如捅了马蜂窝,诸位皇子安插在户部的亲信一个个被揪了出来,贪污吃空饷的旧事也一桩桩被翻出来。

    户部是整个王朝油水最多的部门,进出的不是金银就是米粮。上至户部尚书,下至各库的主事,清白身正的没几个,逃过此劫的也没几个。

    胡主事是户部农令司太仓库的主事,虽说案发之日并非他当职,但他被查出来和方大人过往甚密,平日里也没少捞没水。随着方大人因贪污数额巨大而被定了罪,他自然也跟着落了马。

    自从找到库银以来,衙役们都快跑断了腿。抄了东家抄西家,封了张府封李府。走到哪都是兵荒马乱的一通翻抄,处处都是哭喊声一片。

    一群衙役从伯府经过,直奔胡家。

    行人纷纷避之,唯恐沾了晦气。

    “胡家怕是要完了。”

    “前段日子还传伯府要和胡家结亲,好在伯府没同意,否则眼下也要被连累。”

    “可惜胡家大郎,怕是前程也断了。”

    不出半个时辰,那些衙役押着胡主事又从伯府门口经过。

    胡夫人和胡志安母子二人跟在后面,胡夫人哭喊着冤枉,胡志安的脸上全是灰败,双眼无神目光呆滞。

    那呆滞的目光突然朝隐素看来,竟是有些许的怨恨。

    如果不是方大人想算计伯府,又怎会突然对他父亲另眼相看。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又岂会受此牵连。

    隐素看到他朝自己走,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傅姑娘,我爹出事了,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到这样的质问,隐素觉得更可笑了。最开始时她居然觉得嫁一个这样的男人也未尝不可,至少老实有上进心,普通又经济适用,不过眼下看来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她冷冷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胡志安经逢大变,心志已至承受的极限,此时见她连话都不愿和自己说,故作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你们傅家为什么要进京?你为什么要到处招惹事端?”

    迁怒之辞,自有理由。

    隐素不想再和这人说一句话,转身便要回府。

    胡志安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拉她,她一个大力甩过去,直把对方甩出好几米远,重重地摔落在地。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胡公子,你给我听好了,你父亲有今日之祸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他在官场多年,岂会不知天下没有白落馅饼的好事。他以为富贵险中求,不惜牵扯无辜之人。到如今他受方大人牵连,皆是他自作自受。枉你也读圣贤书,枉你也知礼义廉耻,没想到居然如此之欺软怕硬怯懦可笑。但凡你还有点骨气,但凡你还有读书人明理,你当知该怨恨的是谁!”

    胡志安满脸羞愧,失声痛哭。

    巷子里围观的人本来就多,早已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少人围了上来,纷纷指责他的不是。

    他心中悲愤,痛苦而绝望,却不知应该恨谁。

    傅荣和秦氏从铺子赶回来,见自家门口围了这么多人,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看胡志安倒在地上,又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和话,秦氏是气不打一处出。

    她抄起大门后的扫帚一挥,指着胡志安道:“你个丧良心的东西,亏我以前还当你是个读书人,最是一个明白道理的好后生,没想到你这么糊涂!你给我滚,你再不滚的小心我用扫帚将你扫走!”

    枉她还以为胡家这门亲事不错,差点就同意了。果然是大祸临头才能看清人心,没想到这胡大郎如此不知所谓。

    胡志安忍着羞愤,爬起来跪在秦氏面前。

    “伯爷,伯夫人,求你们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救救我父亲。”

    秦氏气得想骂人,这人是什么玩意儿!

    他们傅家有没有门路另说,就凭两家差不多撕破的脸的那点子交情,胡大郎也好意思求他们帮忙。

    傅荣到底稳重一些,忙拉开快要跳脚的秦氏,对胡志安道:“胡大郎,我们家就是做豆腐的,没什么门路,也帮不上忙,你还是另求高明。”

    “你们怎么没有门路,傅姑娘不是柳太傅的小师妹吗?她不是梁国公府的义女吗?你们可以去找柳太傅,可以去梁国公府。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我父亲吧!”

    隐素简直是无语死了。

    “胡公子,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我们好歹议过亲。如今顾家失了圣意,方大人也犯了罪,他们再也不能害你。你…你若是愿意,我们…”

    秦氏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抄起扫帚一挥。

    如果不是隐素抱住了她,她手里的大扫帚就扫到了胡志安。

    “娘,你冷静一点。你如果现在把他打了,他正好可以赖上我们。”隐素小声道。

    她一听,眼睛都瞪圆了。重重往地上一啐,转身拉着隐素就进了府。随后伯府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阻绝了那些探头探脑的目光。

    大门外,胡志安还在恳求。

    秦氏那叫一个悔,直骂自己当初瞎了眼,还当胡大郎是个好的。

    隐素问他们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傅荣说因为生意特别好,铺子里的东西全卖空了,他们只好回来。

    说到家里的生意,秦氏又开心起来。她抱着钱匣子回屋数了好几遍,生出了再买宅子铺子的念头。

    “我打听过了,举凡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嫁姑娘都要陪宅子铺子。我和你爹以前没本事,如今我们家不同往日,你以后的嫁妆可不能寒酸。若真是高嫁…那就更不能少了。”

    反正再怎么找,那也比胡家强。

    隐素想说自己不嫁人,却听自家老娘又开始夸谢弗,还不停拿胡志安当反面教材,恨不得把谢弗夸出花来。

    傅荣话少,但也跟着附和赞同。夫妻俩唱双簧似的把谢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就差没点明说他们想要一个这样的姑爷。

    两人说得正热乎,被隐素一瓢冷水浇灭。

    隐素只说了一句话:“盛国公府的大姑娘回京了。”

    夫妻俩便像哑火的炉膛,瞬间没了声。

    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要结亲的事,在雍京城不是秘密。傅荣之前打听过,后来无意间也听别人说过。好像是双方先辈在时就定下的亲事,因着上一辈两家都没有嫡女,便顺延到了这一代。

    夫妇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的可惜。

    傍晚时分,巷子里突然喧哗起来。

    隔着围墙,隐素似乎听到有人说在杀害四皇子的凶手找到了。她心下一个突突,贴着墙根听那些人说话。

    说话的好像是附近的几个妇人,其中一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自家有什么亲戚在刑部当差,亲眼看到那凶手被押进了刑部只进不出的大牢。

    刑部有三重牢,一重为轻犯,当初关押宋华浓的地方就是一重牢。二重牢关押多半是要判流放之刑的重犯,而三重牢则只关死刑犯。

    进了第三重牢的人,再也不可能得见天日。

    隐素迫切想知道那人是不是谢弗,派人出去打听了许久,竟是半点消息也无。眼见着天都黑透了,她告诉父母自己要出门一趟。

    傅荣和秦氏面面相觑,问她这么晚出去做什么。

    她隐瞒了一半,说上回谢弗送自己回来时落了一个东西在她这里,她刚刚想起来怕对方急用,着急送过去。

    秦氏刚想说派人送回去就成,转念一想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等她出了门,夫妻俩又是好一阵嘀咕。

    她直奔穆国公府,从外面看穆国公府一切如故。那门房认得她,听她来找自家世子爷,便告诉她谢弗不在府中。

    听到这个结果,她的心急速往下沉。

    一口气又赶到刑部,说自己要找吕大人。因着她还来过刑部两次,且还极受吕大人的重视,那守在外面的衙役不敢怠慢即刻进去禀报。

    不多时,吕大人出来。较之上回见时的愁眉不展,这一次吕大人的神色好了许多,显然应是案子破了的缘故。

    她开门见山,问吕大人是不是抓到了杀害四皇子的凶手。

    “自上回之后我一直记挂此事,满脑子都是那女子所说的鬼怪模样。听说凶手已经落网,我想看一看是否如那女子所说,日后在画像上也能有所进益。”

    吕大人抚着短须,对她于画像一途这么上门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和赞赏。

    第三重牢的刑犯一旦进去,外人无法探视。

    “大人若是为难,便当我没说。”

    吕大人想着她也算是此案的相关人员,以后怕是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略一思索之后便同意了。

    她跟在吕大人身后,穿过重重门禁,走过狭小幽暗的地下甬道,终于来到传说中的第三重地牢。

    阴冷的泥腐气息,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足以让人闻之却步。途中吕大人几次问她可受得住,她都点头说自己可以。

    终于到了地底下,没有哭声和嘶吼声,只有一片死寂。

    泥腐和血腥气越来越重,闻之令人作呕。那一间间的牢房里有的关着人,有的空着。无论有人还是无人,皆和无人一般。

    铁绣森森的刑具,斑驳着血迹,琵琶钩上还吊着一个人。

    那人垂着头,被血结成绺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黑色的衣服染上着大片的血渍,从身量上看和谢弗很相似。

    隐素的心仿佛瞬间也被琵琶钩吊起,痛到无法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人救下。

    她听到吕大人示意狱卒将人放下来,在她颤抖的瞳仁中,那人的头被人提起,然后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谢弗!

    顿时所有的揪痛烟消云散,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神松懈的同时,她想哭想笑还想大喊出声。

    真是太好了。

    那人在狱卒的一盆冷水下醒来,瞪着眼白多过眼仁的牛眼,张嘴时露出一颗堪比獠牙的畸形鬼牙。

    她的颤抖和不安,在吕大人的眼中全是正常。

    吕大人陪她出去时还夸她胆子大,说京中像她这么胆大的姑娘不多,自家的吕婉算一个。吕婉会验尸,胆子肯定比她大。如果她不是迫切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谢弗,这样的地方打死她也不会来。

    出了地牢,她的后背一片冰凉。

    风轻轻一吹,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吕大人忙将她请到屋内,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驱驱地牢里的湿寒。她满眼感激,抖手捧着茶慢慢地喝完。

    “婉儿和我说了,得亏是你提醒,若不然连我都被骗了。”

    她忙说自己是无心之举,值不当感谢。

    吕大人摆手,说这份情他们父女都会记着。

    因着吕婉,吕大人对她很和蔼。不仅亲自送她出去,还担心她被吓着了给她折了一枝桃树枝,让她拿在手里压惊辟邪。

    她确实心有余悸,直到睡前都拿着桃枝。

    这一夜她又做梦了。

    梦中是一处她从没去过的地方,像是一座荒芜的宅子。宅子多年前可能遭过大火,残垣断壁间还可以看见大火之后的痕迹。杂草丛中遗落着瓦石木梁,还有一块漆黑的匾额,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元字。

    她正惊讶这是哪里时,便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走近。

    那张脸是她熟悉的五官,却有着完全陌生的表情,不喜不悲无波无澜,满眼的索寥和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空的行尸走肉。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男人一步步朝残破的宅子走去,直到站在那断壁之中。突然他不知做了什么,宅子猛地窜起火光。

    那火瞬间漫天,熊熊燃烧。

    不要!

    “元不追!”

    她哭喊着,醒了过来。

    寂静的黑夜中,她的呜咽显得那么的清晰。

    那不是谢弗,那是元不追。

    她不知道这个梦是她胡乱做的,还是又预示着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心好难受,她想那人再是一个疯子,对她而言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娘子,你哭什么?”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兀地响起。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直接扑了上去。

    “夫君,我不要你死!”

    第54章 扑上去

    死这个字对谢弗而言, 仿佛是如影随形的归宿。他在痛苦中挣扎多年,最是清楚唯死才是解脱之法。

    他活着,亦同已经死去。

    所以这女人是梦到他死了?

    他以为小骗子去刑部第三重牢见那个被捉拿归案的人, 是希望那人是他。他以为即使他死了, 除了母亲之外不会再有人伤心。

    “为什么哭?”

    不应该欢喜吗?

    像他这样的人死了,世间岂不是少了一个祸害。

    “我…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让你死。”

    “如果我死了, 就再也没有人缠着你。”

    话说这么说, 男人的手却是慢慢伸向了怀中的少女。玉骨般的手泛着凉意,掐住了少女纤细的脖子, 却未用力。

    黑暗中, 他眼中的戾气在翻腾。

    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他若是死了,这女人也不可独活。

    隐素抽抽答答,将自己今日的心历过程一一坦露。她说着自己的担心害怕以及恐惧忐忑,说着自己在见到地牢那人时的庆幸与欢喜,努力忽视那掐着自己脖子的手。

    娇软的哭腔在夜色中继续继续,一如谢弗此时的心情。

    “如果那个人是我, 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会替你收尸。”

    收尸?

    谢弗低低地笑起来,似乎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若他真的要死,必定会是灰飞烟灭消失得干干净净,又何需别人替他收尸。

    这笑声阴森又苍凉, 隐素却不再觉得害怕。

    她又说起自己刚才做的梦,梦中男人的眼神和表情历历在目。那种索然的厌世感,全是对世间的毫不留恋。

    “人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娘子是盼着为夫去死吗?”

    隐素拼命摇头, “夫君,不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做梦一向灵验,你想想看我们是怎么相识的?”

    傅家人说原主做梦灵,能梦到傅丝丝的将来。她做梦也灵,梦中的疯子都跑到现实中与她相认。

    如果她做的梦皆灵验,那么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那人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是谢弗也是元不追,但应该不是她认识的谢弗和元不追。所以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是原书中谢弗的结局。

    不是突发心疾而亡,而是自焚了断。

    她呼吸一乱,谢弗立马感觉到了。

    “所以你是说,我会如你梦中所预示的那般死去?”

    自焚而亡,倒是像他的作风。

    他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消失在那场大火之中,可他也被困在那漫天的火海之中,这些年始终无法解脱。

    如果有一天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想他或许真的会在大火中将自己埋葬,烧尽一切的痛苦与不堪。

    “听起来倒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他说得漫不经心,隐素却听得胆战心惊。

    所以这男人……

    “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那杂草丛中匾额上的元字,让她知道所谓故事中的元不追或许是真的,因为谢弗身上的伤也是真的。

    既然这些都是真,那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不是真正的谢弗。

    他是谁?

    或许也没那么重要了。

    “元不追,你不要死!”隐素哽咽着,那个惨烈的故事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这人想做什么,又曾经做过什么,她只希望这人活下去。

    男人修长的手指拭着她脸上的泪,然后放在口中舔尝。

    她一时忘了哭。

    这个疯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撩她。

    “夫君,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秘密,我也知道你有大事要做,这些我都不怕。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你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涉及自己的亲人和我们傅家。所以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死。你是我夫君,我是你娘子,我不要当寡妇!”

    这女人是在骗他吗?

    谢弗的手紧了紧,感受着掌下的细弱。如此之细的脖子,几乎不需要使力就能掐断。如此想着,他的手竟是慢慢松了。

    他不死,小骗子就不能死。

    “我答应你,若是你敢骗我…”

    “我就和你一起下地狱。”隐素下意识接了他的话。

    这男人不就是爱用下地狱来威胁她吗?

    她不怕了!

    屋内的烛火突然亮起,她下意识遮住自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从眼缝中看去,立马骇得险些惊叫出声。

    是那个傩面具!

    男人一身的黑衣,周身散发着阴森的丧气。一半是青面獠牙,一半是温润如玉,恰如神子化了魔,半是修罗半是佛。

    “娘子,为夫这个样子,你喜欢吗?”

    这个疯子,怎么又吓她?

    她眼睛一闭扑了上去,一把将人抱住。

    “夫君,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最是销魂美人计,直叫疯魔欲癫狂。

    以前两人唇齿接触,不是人工呼吸就是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而这一次才是实实在在相濡以沫的亲吻。

    一面是青面獠牙的疯魔,一面是娇姿弱态的美人,相拥在一起的男女浑然忘我,诡异之中尽是极致的缠绵。

    ……

    夜深人静,偌大的雍京城内不时传来哭声。

    户部上下官员不知多少,牵连进银库失窃一案者十之有七。大到斩首示众,小到革职查办,一时多少腥风血雨。

    天微亮时,很多人哭哭啼啼黯然准备出城,胡家人也在这些人之列。一家人经过伯府门口时,恰见伯府门开。

    胡志安下意识望过去,正巧看到隐素牵着傅小鱼出来。

    他望着那娇妍可人钟灵毓秀的少女,神情越发失魂落魄。羞愧与悲愤差点将他击倒,他痛恨自己的昨日的失态,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曾经他以为他们之前他为上,隐素为下。而今他们胡家败落至此,傅姑娘已然成了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如今的他,已经让傅姑娘看不起。若是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恐怕只会惹来对方更深的厌恶。

    胡夫人一直在哭,哭老天不长眼,哭丈夫是被冤枉的,又哭自己命苦。胡三被自己的兄长牵着,听着母亲的骂声,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家中生变,小孩子怕是还不知其严重性与后果。

    “傅小鱼,我要回老家了,以后你想打架也没人陪你了。”

    “欠揍的胡三,你赶紧滚,谁要和你打架。小爷我要读书,以后要当大官。”

    大官二字刺激了胡志安脆弱的神经,他越发的神情黯然。

    胡主事被革了职,判流放三年。出了这样的事,胡志安的科举之路几乎无望,京中也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

    一片沉重的默然中,胡家人继续往巷子口走去。他们打算回祖籍,日后若无意外应该都不会再回京。

    直到他们走远,傅小鱼终于没忍住追了上去。追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眼眶发着红,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姐,我明明很讨厌胡三,为什么他走了我会难过?”

    隐素摸着他的头,道:“或许你并不是真的讨厌他。”

    “记得我们刚来京城,别人都看不起我,不和我玩。是胡三先和我说的话,虽然他说的话不好听,我也打了他。可若不是他,别人都不知道我厉害…”

    很多人和事都有双面性,就像谢弗。

    那么一个疯子,若是正常人都知道避之不及,可她倒好,居然跟着一起发疯,还说要陪着对方下地狱。

    时辰还早,天也未热,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燥。

    看来美人计确实很管用,以后那疯子再想吓她,她就祭出这一招。若是还不行,她还可以放大招。

    小孩子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听到姐姐要给自己买糖吃时,傅小鱼立马破涕为笑。姐弟俩拉钩为誓,隐素答应他接他放学时一定给他买。

    京中风云万变,胡家不过是风雨中被裹挟的一粒尘埃。

    天大亮时,街上的铺子陆续开门。

    伯爷豆腐的铺子后面早已是豆香四溢,随着一板板散发着热气的白豆腐被摆出来,买豆腐的人也渐渐增多。

    “这伯爷豆腐果然是名不虚传,吃着就是又嫩又好吃。”

    “以前我在别人那里买的豆腐,总有一股子味。还是伯爷豆腐好,吃了还能清清白白做人。”

    角落里,戴着纱的姑娘听着这些议论声,掐着掌心的手紧了紧。

    那双不甘怨恨的目光透过面纱,看着那铺子里忙碌的中年夫妻。过了一会儿,衣着简单的少女从后面出来,不知和那中年男子说了什么,一家人齐齐笑起来。

    有意欲讨好者不停夸赞,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夸得少女面有羞色。

    “伯爷和伯夫人有这样的女儿,可真是有福气。”

    “傅姑娘长得这么好,又是德院的学生,以后定会嫁个好人家。”

    秦氏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女儿,但凡是说了自家闺女好话的人,她称豆腐时那秤杆都翘得比别人要高。

    今日一早她见女儿与往常不同,不仅气色极好且面带红云宛如思春之态,一问之下才知女儿夜里做了一个得嫁如意郎君的好梦。

    眼下又听到这样的吉祥话,只觉得心里满是欢喜。她笑看着一旁的隐素,越看越觉得自家闺女有福气。

    隐素心下无奈,她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她娘当了真,一个劲地问那梦里的郎君长得什么模样。她可不敢说那人是谢弗,含糊说自己没看清楚,但看衣着气度应是不凡。

    全家都觉得她做梦灵,傅荣和秦氏对此深信不疑。夫妻二人喜得一个忙又去算家里的钱,另一个则撸着袖子就开始磨豆腐,皆是摩拳擦掌要给她置办体面的嫁妆。她也不矫情,跟着一起到铺子干活给自己赚嫁妆。

    铺子前买豆腐的人大多是普通百姓,也是一些官户人家的管事婆子。猛不丁多了一个衣着华美戴着面纱的姑娘,人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隐素听到动静,一眼就认出了顾兮琼。

    秦氏也认了出来,当下横眉冷对。

    “你来做什么?我们家的豆腐不卖给黑心肝的人。”

    顾兮琼苦笑一声,“伯夫人,你对我实在是误会太深。我今日是来找傅姑娘有话说的,还请伯夫人行个方便。”

    开门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

    秦氏脾气再是火爆,这个道理却是懂的,所以她没有动手,而是用眼神询问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办。

    人都找上门了,隐素倒是觉得无所谓。

    她当然不会把人请进铺子,干脆和对方就站在铺子不远的地方,这样秦氏和傅荣夫妇也能看得见。

    “傅姑娘有没有觉得我眼下的处境很熟悉?我如今方才体会你当时的心情,原来这就是被人嫌弃被人轻视的感觉。”

    “顾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顾兮琼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上辈子和这一世有那么多的不同?

    表姨父出事之后,顾家明面上虽未受方家牵连,但私底下不少人看衰他们。何况父亲此前才被皇帝训斥并勒令三月不上朝,如今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全府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她想不明白,先有姬宣早死后方家又出事,到底是因为什么。思来想去,她得出一个结论,所有和前世不同的一切,全是从傅隐素进到德院之后才发生的。

    前世里傅隐素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时候的傅家也没有开什么豆腐铺子。

    “傅姑娘现在名声渐好,怕是已忘了以前的种种。只是傅姑娘别忘了,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哪怕是过去了也不会被遗忘。你我都曾当众对男子示过好,也都因此被人耻笑,时至今日你依然未能如愿,我也没有。我们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彼此互帮互助呢?”

    谁说她没如愿的?

    隐素回想昨晚的缠绵,心神荡漾。

    见她不语,顾兮琼又道:“如今人人都知我心悦十殿下,也知傅姑娘你中意谢世子。十殿下因为十一殿下的身体暂时不考虑亲事,我愿意等他,相信总有一日他会知道我的好。相比我的事,傅姑娘似乎更不容易。穆国公府地位显赫,穆国公更是国之柱石,且外面都传谢家有意和魏家结亲一事。你们伯府根基太浅,你若想如愿绝非易事。如果你我联手,我必帮你成事。”

    不少好事者朝她们看过来,有人认出了顾兮琼后开始指指点点。

    顾兮琼上辈子是侯夫人,因着戚堂简在帝心,她所到之处都被人捧着奉着,几时有过这般难堪之时,更没有如此低三下四过。她以为自己足够放低姿态,也足够有诚心,此行必定有所收获。

    她见隐素一时望着那些人,一时又抬头看天,以为隐素是在考虑。

    半刻钟后,隐素道:“顾姑娘,你看那些人,还有天上的日月,你觉得他们是因何而存在?”

    “傅姑娘何意?”

    “万物皆有序而生,万事皆有法而依,你于众生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于天地而言不过是一粒微尘,切莫将自己看得太重。”

    顾兮琼闻言,瞳仁猛缩。

    “傅姑娘不是我,又怎么我不重要与否?”

    她是重生之人,她的机缘无人能及。万物天地皆在她脚下,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我确实不知道你重要与否,所以顾姑娘找错了人。”

    顾兮琼听出这话的意思,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一时之困而已,她不信就凭自己活了两世不能化解。

    “既然傅姑娘不愿意,那权当我今日没有来过。”

    “顾姑娘走好。”

    隐素毫不迟疑地转身,很快又被对方叫住。

    “傅姑娘,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后悔么?

    这个女主真是想多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顾兮琼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秦氏一直密切关注这边,等到女儿进了铺子才放下手边的棍子。

    “黑心肝的东西,算她识相!”

    又拉着女儿细问,问顾兮琼说了什么。

    母女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去到后宅。

    后宅因为有甜水井,已然成了一个豆腐坊。井边摆着两口大石磨,磨盘旁边还有一排排的木桶,木桶里全是正泡着的豆子。左边是一行行的晾竿,上面晒着白色的布。厨房里热气升腾,几个下人正忙着煮浆点卤压豆腐。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母女俩进了屋子。

    屋子里家具简单,唯有桌椅而已。

    秦氏不太讲究,因着忙了一阵有些燥热,又是挽袖子又是提裤腿,坐姿极为随意和不雅,瞧就是一个粗俗的乡野妇人。

    隐素方才在外面晒了一会儿,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也是热得厉害。她虽然没有挽袖子,却是提了裙摆和衬裤。

    这一提,脚踝上戴着的金锁链便露了出来。

    “素素,你脚上戴了什么东西?”

    隐素一惊,懊恼自己光顾着谈情说爱,竟然把这茬事给忘了。

    秦氏已经摸上她的脚踝,“这是个什么饰物,娘怎么瞧着像个锁?”

    她连忙解释说自己见学院里的同学有人戴,便也买了一个。上次皇帝赏她的一百两金,秦氏给她留了十两,买个金饰的钱她确实能拿出来。

    秦氏不疑有他,对女儿的话深信不疑,只疑惑京中的姑娘喜好怪异,竟是喜欢在脚上戴一条这么粗的链子。

    “穿金戴银的不戴在外面,这不是白瞎了吗?”

    在她的认知中,穿金戴银都是给别人看的,藏在衣服里就是浪费。

    恰在这时厨房里出一批刚压好的豆腐,有下人准备开始往各府去送,隐素便揽下了给穆国公府送豆腐的活。

    她刚出门,秦氏就和傅荣好一通嘀咕。

    “当家的,你说素素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我竟是搞不懂她想做什么,你说她糊涂吧,她比谁都清楚谢世子和魏家姑娘要定亲的事。你说她灵醒吧,她怎么又好像放不下谢世子,老想往穆国公府跑。”

    傅荣也愁,女大不中留,他一个当爹的更不好多问。

    “或许她就是想多看两眼,别没的意思。当年你不就是这样的?”

    说到当年,秦氏老脸一红。

    她那时瞧上了傅荣,也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太好,怕傅荣看不上她。她故意和傅荣偶遇,被傅荣说破之后便是这般说法。

    “我这不怕她多看两眼之后,越陷越深嘛。”

    “也是。”

    傅荣可是记得自家婆娘当年缠着他的那会,确实是越陷越深,到后来已经赌咒发誓说非他不嫁。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个好法子出来。

    那边隐素已经到了穆国公府,从后门送了豆腐进去,再向府里的下人询问谢弗在不在家,说自己有事相问。

    国公府的下人都是人精,自是知道自家夫人和世子爷对这位傅姑娘都不一般,忙有人去谢弗的院子请示。

    不多时,那边传来回话,让隐素直接过去。

    隐素向传话的人道了谢,去到谢弗的院子。

    谢弗不在,但院子里有下人。

    那下人告诉她,他们家世子爷稍晚回来,让她进屋略等一会。可能是因为心境的变化,她再看这孤寂清冷的院子,莫名有种查看对象家底的错觉。

    门口的石佛依旧睁着一眼闭着一眼,一只眼仿佛不忍看这世间龌龊,另一只眼却又像是穿过尘世中的不堪。

    进到屋内,一室灯火。

    黑色的帘子遮住所有妄想透进来的光,内室更是幽静。青铜马面的灯台上烛火如故,满墙的佛经沉默以对,唯不见那面巨大的镜子。

    她取下床头悬着的剑把玩了一会儿,又抽出一本佛经翻看起来。不知等了多久,该来的人还没有来。

    索性无事,她铺纸作画。

    将将一提笔,不经意看见卷筒里的画轴似乎有些眼熟。

    她心下微动,将那画轴拿出展开。

    竟然是被自己卖掉的那幅《竹林美人图》!

    画中的竹林美人相得益彰,上面还刻着谢弗自己的私印。确实是那幅画,却又不是那幅画,因为画中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蹲在美人的脚边,手中握着一条链子。链子的另一端,则系在美人的脚上。

    小乞丐乱发遮面,唯露出一双眼睛。

    仅一眼,她就认了出来。

    这小乞丐是谢弗!

    第55章 金钥匙

    脚步声自外面响起, 她没有回头。

    来人走到她身后,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她垂着眸,还在看那画中的小乞丐。小乞丐的眼睛仿佛穿越了十多年的岁月, 也在看着她。

    须臾间, 她已猜出大概的可能。

    穆国公府那位从娘胎起就患有心疾的世子,应该是不在了。身后的这位世子爷,应该是谢夫人收养的孩子。

    如此说来, 一切就全能解释得通。怪不得又是谢弗又是元不追, 怪不得堂堂国公府的世子会是一个疯子,还有那个惨烈的故事。

    原来真有元不追这么一个人。

    只是如今这世间恐怕唯有谢弗, 而没有元不追。

    一室的寂静, 满墙的佛经亦是无言。那青铜马面的烛台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在火苗的燃烧中呈现出无法言喻的幽冷。

    这一方天地清冷矛盾,往前一步是佛法无边,退后一步则是万丈深渊。日日夜夜陷在此般割裂的中间,该是何等的煎熬。

    男人玉骨般的手轻轻放在她后背,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颤抖。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谢弗。

    四目相对, 一个清澈温润,一个幽深平静。黑色的帘子阻隔着外界的一切,没有光影流动,没有尘世纷杂, 似天堂也似地狱。

    苍茫天地间,仿若唯有他们二人。

    少女娇脆的声音划破了寂静,一时之间像是光影和尘世齐齐交错而来, 打破了凝固的空间,连空气都鲜活起来。

    “你快把我脚上的锁开了, 我娘都看见了,害我好一通编瞎话。”

    这男人莫不是有某种癖好,画中的小乞丐拿条链子栓着她,她脚上也被戴了一个锁链,什么恶趣味。

    谢弗眸中的幽深缓缓散开,渐渐清亮。

    小骗子应是猜到了。

    为何不问?

    隐素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不忍心。

    那些过往是刻骨的伤痕,不仅存在于眼前这人的意识中,也深深印在身体上。如果他不说,那自己就不问。他若是愿意说,那自己就认真听。

    何况她已经猜到了大概,且已不再执着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是谢弗也好,是元不追也罢,都是她此生注定的宿命之人。

    谢弗突然蹲下去,修长的手碰到少女的脚踝。

    隐素的心忽地上上下下,似被什么拨动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男人的手指无可避免接触她的肌肤,让她不由得战栗四起。

    金锁开了,但又很快被戴上。

    不是戴在她身上,而是被谢弗戴在自己脚上。那被红绳系着的金钥匙在她眼前晃动,然后谢弗将其给了她。

    她紧紧攥着,心生悸动。

    “我来了有一会儿,想来你母亲已经知道,我得去给她请个安。”

    “我母亲最是明理。”

    “再明理的母亲,也怕自己的儿子被小妖精给勾了魂。”

    谢弗低低笑起来。

    皎如明月,幽昙花开,动人心魄的美,堪比男妖精。一时让人流连着不舍离去,恨不得眼睛都长在他身上。

    真是太好看了。

    声音更好听。

    “不是小仙女吗?”

    隐素眼波流转,啄了一下男人的唇。

    “夫君,相信我,你以后会更喜欢小妖精的。”

    男人的眸色骤变,幽焰乍现。

    ……

    一刻钟后,隐素已经出了林子。她在林子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思及自己这撩了就跑的渣女行为,不免有些汗颜。

    那把金钥匙被她戴在脖子上,正垂挂在心口处。之前她瞧得分明,谢弗亦是从心口处将这钥匙取出。

    她摸着自己心口的位置,跳得厉害。

    从谢弗的住处到谢夫人的院子路程不近,打老远就看到那一缸缸的荷花开得正好,映着阳光碧波芙蕖连成一片,荷香满鼻令人心旷神怡。

    许是谢夫人知道她会来,早早就在外面等着。

    她快走几步上前请安,解释了自己先去看谢弗和原因,说是因着想不起一名佛经出自哪里,这才去向谢弗讨教。

    谢夫人不仅相信她的说辞,还说若她日后有什么不懂之处尽可以来国公府找谢弗。她心下感动又羞愧,羞愧自己这一天尽编瞎话糊弄人。先是糊弄自己的老娘,眼下又糊弄谢夫人,谁谈个恋爱像她这么费心费力。

    两人站在外面说了一会儿,眼见着日头渐大,谢夫人邀她进屋坐。

    一进屋内檀香袅袅,瞬间让人心静。

    谢夫人亲自沏茶,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素衣素面的清瘦妇人,若是在别处相见,谁也不会知道如此简单寡欲之人,竟然会是显赫高门的当家主母。

    她突然感恩,感恩谢夫人收养了当年的小乞丐。如果不是谢夫人的善心,世间或许只有乞儿元不追,不会有世子爷谢弗。

    一口茶入喉,唇齿清香。

    两人盘膝对面而坐,隔着氤氲的茶气。

    她面上瞧着一团孩子气,眼神却是清澈镇定,谢夫人是越看越喜欢,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慈爱之色。

    这孩子真是宜静又宜动。

    石娘端着点心进来,一看自家夫人眸中的笑意,便知自家夫人有多喜欢这位傅姑娘。莫说是夫人,便是她看到傅姑娘也是打心眼底开心。

    隐素也没矫情,谢夫人让她喝茶她就喝茶,谢夫人让她吃点心她就吃点心。她越是不做作,谢夫人就越看她顺眼。

    她吃了点心喝了茶,起身告辞。

    谢夫人欲留她一起用饭,正挽留之时门房来报,说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来访。

    谢老国公还在世时,魏谢两家极为交好,来往也很频繁。到了这一代,因着早年谢夫人带着儿子住在京外,穆国公又一直远在边关镇守,彼此的走动便少了许多。但两府的交情还在,该有的节礼都还互通有无。

    魏明如是来送土仪的,红衣明丽,行动举止间满是活力又恰到好处。

    她乍一见隐素也在,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很快恢复如常。不等谢夫人介绍,她落落大方地和隐素打招呼。

    隐素也和她见了礼,说自己是来谢家送豆腐的。

    “听说京中有一家伯爷豆腐,人人都说名不虚传,吃了伯爷做的豆腐便能清清白白做人,想来应是极为不错。我府上也离不了这道菜,以后也从你们铺子里定货。”

    生意上门,万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隐素便问她所要几何,何时送去,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家的营生低贱而生出屈于人下的自卑。

    她想了想,笑说自己要回去和母亲商议再拟单子。

    二人言语来往,听着既像是同窗之间的寒暄,又像是生意人的往来。瞧着双方不显别扭,却也不算熟稔。

    谢夫人始终含着笑,看着她们。

    隐素说了一会话,再次告辞。

    石娘送她出去,路上同她说起魏谢两家的渊源。

    外面都传两府有联姻之事,此事倒也不假。虽说是老国公们定下的口头约定,但穆国公府也是认的。然而这联姻是嫡系之约,同庶支没有干系。

    隐素听到这里,心下微微一动。因为尽管魏明如的父亲魏二爷是盛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却是一个庶子。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盛国公府的旧事。

    盛国公年轻时痴迷武术,曾为寻访世外武功离京游历,因而结识了一名江湖女子,并带回京中执意娶为妻。

    后来那江湖女子夫唱妇随随他远赴沙场,为他出生入死换来累累战功。他得胜还朝之后,其母不顾那江湖女子身怀六甲,百般算计逼迫他纳了一房贵妾。

    那贵妾就是魏二爷的生母,如今盛国公府的兰夫人。

    兰夫人很快怀了身孕,而那位江湖女子则在产下嫡子未出月子之时,留下一纸和离书后携子离开,此后再无音讯。

    听说这些年盛国公一直派人四处寻常,皆是无果。

    “夫人喜欢姑娘,姑娘可莫信了外面的传言有所忌讳,若是得闲时多来看看夫人。”

    隐素不傻,岂能听不出石娘话里的意思,所以她算是提前得到了未来婆婆的认可。自古婆媳多冤家,谢夫人喜欢她,她当然高兴。

    可是穆国公呢?

    谢夫人喜欢她,不代表穆国公也喜欢她。谢穆两家上一代有口头之约,若盛国公将庶子记成嫡子,嫡庶有别的隔阂便不复存在。

    算了。

    这些事情多思无益。

    是谢弗想娶她,该操心的是谢弗。

    她回到伯府不到半个时辰,盛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她家门前。听到门房来报时,她着实有些意外。

    “我有心和傅姑娘相交,今日来认个门,傅姑娘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吧?”魏明如落落大方地开着玩笑,确实很难让人拒绝。

    隐素都很意外,何况是秦氏。

    秦氏一脸不自在,拘谨而警惕,生怕魏明如是来找麻烦的。

    魏明如笑道:“傅夫人不必吃惊,我与傅姑娘是同窗。同窗之间相互走动而已,傅夫人不必拘礼。”

    如今傅家也算是小有富余,茶水和点心也都还算是拿得出手。只是秦氏以为的好东西,落在魏明如眼底简直是粗鄙不堪。

    魏明如没有喝茶,也没有吃点心。

    “我早就听说傅姑娘的很多事,有心结交而不得其法。我今日上门,其实还有一事请教傅姑娘。”

    “魏姑娘请讲。”

    “谢世子是信佛之人我正想着为他抄写一份平安经,又恐太过寻常难显真诚之心。听闻傅姑娘写得一手花符体,所以便厚着脸皮上门请教。”

    秦氏心里一个“咯噔”,莫名心虚。

    她下意识看向隐素,暗道闺女听着这话必定不舒服。人家两大国公府一直有意结亲,倒是显得他们伯府像暗中觊觎的小人。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时,只听到隐素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傅姑娘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脑子进了水,怎么可能帮别人追自己的老公。

    “正是,因为我也打算用花符体抄经书送给谢世子,以答谢他上回的救命之恩。”

    魏明如半点不恼,依旧面带笑意。“傅姑娘,我们用心不同,所愿也不同,应是不碍事的。你送你的答恩经,我送我的平安经。你且放心教我,我心中并无芥蒂。”

    秦氏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位魏姑娘倒是好说话。

    她以为隐素听了这样的话,怎么着也会同意。没想到隐素还是拒绝,说自己天资不高不宜为人师,恐怕教不了人。

    魏明如再三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隐素一直不松口。

    两人你来我往的倒也客气,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事,然而气氛却颇有几分古怪。最后还是魏明如退了一步,说自己不应强人所难,让隐素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秦氏再次感叹魏明如的大气不计较,为自家闺女的不懂圆滑而汗颜。偏偏魏明如告辞之时还提了要从伯爷豆腐铺子订货的事,越发让秦氏觉得她为人大气。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人家魏姑娘都说了不介意,你怎么还咬死不肯教。若是换成其他人,怕是要和你当场翻脸,亏得人家魏姑娘不计较。”

    隐素不说话。

    魏明如大不大气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是小气之人。她可不管什么圆滑世故,别人想抢她老公,她是一万个不答应。

    秦氏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你再是放不下谢世子,当着魏姑娘的面也不好表现出来。若是被她瞧出不对,日后你们还要一起上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要怎么面对她?”

    隐素还是不说话。

    见就见呗,谁怕谁。

    魏明如都好意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公是她的,且只是她的,她不偷不抢的有什么不好面对的。

    秦氏见她还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重了话,语气不由得轻了几分。“素素啊,娘不是说你,娘都是为你好。你如今清明了,什么道理都懂,比我和你爹强得多。娘是怕你一头想去钻了牛角尖,自己为难自己。”

    这下隐素终于说话了。

    “娘,若我不喜欢魏姑娘,你还会喜欢她吗?”

    秦氏瞪圆了眼,猛地一拍大腿。“我闺女不喜欢的人,娘当然不能喜欢。那魏姑娘再好再懂事,她若是讨我闺女的嫌,那我看着也必定心烦。”

    隐素笑了。

    这就够了。

    当天傍晚,盛国公府果然有管事来傅家下单子。约好了隔两天送一次,还定了每次送的分量多少。

    那管事瞧着还算和善,同傅荣说话也很客气,一再说他家姑娘和隐素是同窗,是他家姑娘看重同窗之情。

    秦氏的惭愧又被勾了起来,笑容都带了几分讨好。

    一想到自己女儿的放不下,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涩难受。如果她家素素也生在好人家,是不是就不会低别人一等?

    如此想着,越发打定主意要给女儿攒下一份丰厚的嫁妆,盼着女儿嫁到别人家里也能挺直腰杆。

    转头一看教儿子写字的女儿,她心中又充满了欢喜。

    “看看我闺女写的字,这一笔一划真好看。”

    “……”

    隐素就写了两字个,一个是天字,一个是人字。

    秦氏盯着这两个字,实在是不能夸出更多的好听话。别过眼看到像猴子一样坐不住的儿子,那叫一个怎么看怎么嫌弃。

    “傅小鱼,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学什么不像什么。你看看你姐,在庙里住几年都学了一身的本事。你要是再写不好,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傅小鱼不满地嘀咕,“娘就是偏心,什么好事都不想着我,做新衣服也没有我的份。”

    他说的做新衣服,是秦氏为了太后娘娘生辰宴所做的准备。

    因着这件事,户部银库的案子才会处理得如此之迅速。眼下整个雍京城,所有的世家夫人们都在为这件事而动。

    若不是前有姬宣之死,后又有银库失窃一案,以皇帝爱张扬的性子必是要大操大办的。前殿宴请群臣,后宫命妇们齐聚贺寿,而不是突然削减规格,仅在后宫热闹。

    隐素上回进宫时同行的都是京中贵女,这一次还有各府的夫人们。马车集聚宫门外,拥堵自是不用说,阶级尊卑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前面全是大郦的老世家勋贵们,三公四侯出身的夫人小姐们皆在列。宋夫人身边跟着衣着华丽打扮一新的小葱,旁边是宋二夫人和自己的女儿。魏明如站在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旁,那夫人应该是她的母亲魏二夫人。魏二夫人正在同谢夫人说话,谢夫人身边空夫一人。

    再往后看,四侯诸府的夫人小姐们也是一人个衣着光鲜亮丽,满头珠翠晃动人心,上官荑站在其中,频频朝后面看。

    队伍很长,从前面看不到尾,她自然也看不到隐素。

    众人小声交谈者有,没有人敢大声喧哗。

    承恩伯府品阶低,秦氏和隐素排在较后面的位置。

    宫门一开,夫人姑娘们依次往里走。母女俩随着队伍一步步挪动,到了跟前时却被老太监给拦了下来。

    秦氏这才知道进宫还能带那烫金的寿帖,那寿帖已被她供起,眼下哪里拿得出来。她自报身份也无用,老太监要看到帖子才放行。

    若是此时回去拿,必会误了时辰。

    好话说尽,那老太监还是不肯通融。

    她脸色胀得通红,愧疚而又可怜地看着隐素。隐素也没起到这一茬,只能握着她的手,用目光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大不了她们不进宫,挨训就挨训。

    后面有人道:“真是什么人都有,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简直是丢人现眼。”

    听到这样的话,秦氏越发羞愧。她本是泼辣的性子,又是山寨里长大的,她是不在意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就是觉得因为自己的缘故,别人可能会看不起她的女儿。

    她恶狠狠地朝那说话的夫人看去,如果不是在宫门外,如果不是怕再给女儿丢脸,她必是上前撕了这人的嘴。

    “傅夫人,你…你还想打人不成?”那人被吓到,连连后退。

    因着秦氏打宋华浓一事,早已是恶名远扬。

    有人假意相劝,有人只顾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秦氏突然往怀里一摸,然后摸出一块令牌。她将令牌往那老太监面前一举,问:“我有这个,能进去吗?”

    第56章 献画

    令牌通体为金, 龙纹盘刻,正中一个后字。

    那老太监一看这令牌,神色立马是一变。

    进出宫门有三种令牌, 一为合符, 领取时要证明正身,出行时还要与守门侍卫们对符为证,乃是宫女太监们进出宫门最常用的令牌。二为御牌, 执此符者可随时进宫面圣陈情, 多为朝中重臣或是皇帝的心腹所有。三为后令,是历任皇后太后赐给亲近命妇们以示恩宠的特权。

    三种令牌中, 合符最为末等, 也最为常见。御牌和后令则不一样,御牌是朝臣们是否得皇帝看重的标志,而后令就是夫人们是否被太后或是皇后青睐的象征。

    三公四侯的当家主母都有后令,但许多人却是难得一见。众人乍一见末等伯府的夫人都能拿出一块后令来,惊讶可想而知。

    有人脱口而出,“这是假的?还是她捡的?”

    假的当然不可能,这种令牌皆有定数, 没有人敢以假乱真。至于捡的更是玩笑话,哪家夫人若是有此令牌在手,那还不得藏得又严实又私密,又怎么可能弄丢。退一万步说, 即使是丢了,又有谁敢说出来。

    老太监验了令牌,就要给她们放行。

    “慢着!”

    先前已经进去的人中有人喊到, 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走了过来。

    “敢问这位夫人,这后令你是从何得来?”

    听到这位夫人的质问,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傅家根基浅,家底薄,哪怕是傅丝丝再得圣宠,伯府也不可能会被赏赐后令。更何况宫中都传太后娘娘不喜欢皇帝带回去的那些民间女子,尤其是最得宠的思妃娘娘。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秦氏手中的令牌来路不正。

    “魏二夫人,傅夫人既然敢将令牌拿出来,自然不可能是捡来的。至于伯府为何会有这令牌,相信自有其机缘。”宋夫人闻声过来,当下就为秦氏圆场。

    那位质问的夫人,正是魏明如的母亲魏二夫人常氏。常氏见宋夫人过来,眉宇间隐约可见不赞同的神色。

    “宋夫人,我知你与傅夫人是干亲,但你这么做实在是不成体统。若是太后娘娘问罪下来,恐怕会连累所有持有后令之人。”

    常氏的话一出,不少人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除非是宋夫人将后令借给了傅夫人,否则傅夫人手中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令牌。

    宋夫人有没有借,她比谁都清楚。说实话她很也意外秦氏手中会有后令,只是这般情形之下她不好问。她也担心秦氏的令牌来历不明,所以才想着赶紧将此事囫囵过去,过后细问之下再作打算。

    眼下被常氏问到,她是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小葱不知何时到了隐素身边,隐素心下一动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立马心领神会,悄悄回到自己母亲那里,轻轻朝宋夫人点了点头。

    宋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伯府是如何得到的后令,但既然并非来路不明之物,她也就放心了。

    “魏二夫人莫非是怀疑我将后令借给了傅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

    常氏不回答,其意思不言而喻。

    宋夫人道:“令牌并非我借给傅夫人的,既然傅夫人手中的令牌是真,那万没有拦着不让人进去的道理。”

    “宋夫人,你和傅夫人是干亲,你女儿是傅夫人的义女,你也认了傅夫人的女儿为义女。你帮着傅夫人确实无可厚非,我也并非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既然你执意为傅夫人作保,到时太后娘娘问罪下来也请你一力承担。”

    被人将到这个地步,宋夫人已无退路。她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最终只能是硬着头皮说自己会一力担下此事。

    这时魏明如过来,对常氏道:“母亲你就是太重规矩了。你怕傅夫人因此惹上是非,用心是好的,可你性子太直总容易得罪人。”

    “我是怕她们不知轻重,因而闯下大祸,并不在意她们是否领情。”

    “我知母亲心意,旁人未必知道。”魏明如说着,对又隐素母女道:“我母亲就是这般性子,望你们见谅。”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唱了一出红白脸。言语间尽显魏明如的懂事,也让人唏嘘常氏不讨人喜欢的脾气。

    常氏出身抚平将军府,是常老将军的嫡幼女,自小十分受宠,因此性子也极为娇纵。当年议亲时并不顺,别人挑她性子不好又非嫡长,她挑别人要么是门第不如将军府,要么是儿郎不如意。高不成低不就的挑了个遍,最终嫁给了魏二爷。

    魏二爷虽然非嫡非长,却是盛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所有人都说如果盛国公夫人母子找不回来,爵位就一定是魏二爷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由,常家才会同意亲事。

    这些年盛国公府的那对母子一直无音讯,不少人暗地底都说或许是常家和魏二爷在从中阻挠。

    眼看着几十年过去,谁知道人还在不在?

    所以哪怕是年迈的盛国公一直不放弃寻找,也不肯松口立魏二爷为世子,但在世人眼中盛国公府的爵位已是魏二爷的囊中之物。

    有人说常氏命好,在娘时备受宠爱,嫁人后上无婆母下无妯娌,偌大的国公府由着她一个庶子媳妇当家作主。还生了一个好懂事明理的好女儿,不仅才名远扬,更是深得盛国公的喜爱。

    常氏最为得意的也是自己的长女,她育有一女两子,长女自小喜欢习武,比自己的两个弟弟更得公爹的偏爱。

    她自知自己脾气不讨人喜欢,事事也愿意听从女儿的意见,在外面也由着女儿作主。

    眼下魏明如替自己的母亲道歉,在旁人眼中越发觉得这位盛国公府的大姑娘行事有度大方得体,一时不少夸赞声。

    “魏二夫人确实生了一个好女儿,亏得有这么个体贴懂事的女儿,若不然这些年她不知得罪多少人。”

    “魏家这大姑娘不仅才情不俗,武艺也是出色,倒是不像自己的亲祖母兰夫人,更像那位盛国公夫人。听说盛国公夫人闺名红衣,也最喜着红衣,难怪盛国公最是疼爱这个长孙女。”

    魏明如今日正是一身的红衣,明丽端庄。

    说到那位盛国公夫人,在场的夫人们很多人都没有见过。

    有人感慨道:“我曾听我母亲说过,当年盛国公得胜还朝时,与其夫人相伴骑马入城。那位盛国公夫人一身红衣飒爽英姿,让人见之难忘。”

    “也是她不惜福,一个江湖女子能嫁入高门,竟然因为丈夫纳了一房妾室而自请和离,当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诶,谁知道呢。”

    平日里和宋夫人交好的夫人们摇头叹息,说她意气用事。

    还有人窃窃私语,对着小葱指指点点。

    “宋夫人也是命苦,好好的女儿被别人当奴才使唤。找回来之后也不得安生,还得替别人兜着这些破事。”

    “可不是,也不知道宋夫人是怎么想的,还和这样的人家认干亲,没得贬低自己女儿身份,日后怕是说亲都难。哪个世家高门愿意娶一个当过奴才的女子,更别说这女子还有一门上不了台面的干亲。”

    “这傅家倒是走运,什么好事都被他们碰上了,还真是命好。”

    小葱听到这些议论,面色胀得通红。

    “你们胡说什么!我的命都是我姐姐救的,我想认谁当干娘就认谁当干娘,用不着你们操心!”

    众人一惊,接着又是纷纷议论。

    宋夫人变了脸色,赶紧拉住自己的女儿。

    小葱满脸委屈,“母亲,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干娘待我如亲生女儿,姐姐也未把我当过下人看待…她们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嫁不嫁得出去与她们何干。便是我嫁不出去了,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宋夫人又气又心疼,早在女儿被找回来之时,她就料想得到世人的口舌是非。她目光凌厉地看着那些人,似是要记住她们的样子。

    进宫贺寿的吉时不能耽搁,已有人开始小声抱怨。

    那老太监是个人精,早在常氏质问秦氏时就退到一边。那老太监是个人精,早在常氏质问秦氏时就退到一边。他们这样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其实明面上最忌捧高踩低。反正左右都不干他的事,他是愿意处处卖好。

    如今宋夫人明确做了保,对他而言倒是好事,因为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能摘清干系。在听到抱怨声后他适时冒了出来,对着秦氏和隐素也是恭恭敬敬,弯着腰将人往里面请。

    一行人刚到太后娘娘的朝华宫,刘太后身边最有脸面的嬷嬷迎了出来。那嬷嬷越过前面的贵夫人们,直直朝秦氏走来。

    “傅夫人可算是来了,近些日子太后娘娘可没少念叨您。”

    众人皆惊,全是一头雾水。

    这承恩伯夫人几时入了太后娘娘的眼?

    等到到殿中,秦氏被刘太后召上前去说话,所有人又是一惊。

    秦氏紧张到不行,手心里全是汗。她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上前,连请安的话都说得磕磕巴巴。

    “你这孩子,哀家不是给了你后令,你竟是一次也不来看哀家。”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承恩伯夫人的后令是太后娘娘赐的。

    宋二夫人忽然想起一事,上次因着大房那个庶女被打,她进宫来诉过苦。后来她先走了,承恩伯夫人则被留下。再后来宫中音讯全无,也没有传出承恩伯夫人被太后娘娘训斥的消息。

    那时她就觉得不对,还以为是太后娘娘不知何故恼了他们梁国公府,借着机会不给他们脸面,却不想根源在承恩伯夫人身上。

    怪不得。

    她心生后悔,早知傅夫人的后令是太后娘娘赐的,方才宫门外起争执时她就不应该躲得老远,也不用担心回去后会被大嫂一通训斥。

    宋夫人确实不喜欢这个弟媳妇,此时却是顾不上计较,而是又惊又喜地看着秦氏,惊喜于太后娘娘对秦氏的态度。

    这时秦氏结巴回着刘太后的话,“哪…哪能呢,臣妇是怕打扰太后娘娘。”

    “行了,哀家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快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看看你瘦了还是胖了?”

    众人更是惊愕。

    承恩伯夫人和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看太后娘娘对承恩伯夫人如此之亲近,只怕关系远不了。殿中之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知晓两人的渊源。

    秦氏坐到了前面,隐素也跟着沾了光,得以和小葱上官荑坐到一处。

    相比上回所见,太后娘娘似乎清减了一些,隐素想着应该是因为姬宣之死。姬宣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皇孙,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后娘娘必是心里还没过去。

    一殿的云鬓花簪,瞧着倒是繁华热闹。

    四皇子妃没来,顾兮琼也没进宫。

    后妃倒是来了不少,云妃自然是在的。一堆的环肥燕瘦花红柳绿之中,一抹最为清淡的浅绿色却最是艳逸夺目。

    隐素没想到,傅丝丝居然也在。

    其他人见到傅丝丝,也是一脸的意外。外面都传刘太后最不喜思妃娘娘,今日思妃娘娘不仅来了,且还坐在靠前的位置。

    前有太后娘娘对秦氏的亲近,后又有傅丝丝的被抬举,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着,猜测傅家和太后娘娘究竟有什么关系。

    刘太后将秦氏左看右看,上上下下一打量,说了一句,“怎么瞧着瘦了些。”

    然后又问身边的嬷嬷,“你看看,哀家的多宝是不是瘦了?”

    这声哀家的多宝一出,殿中众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宋夫人心中的惊喜又上了一层,满心的欢喜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会觉得高兴,尤其是常氏。常氏皱了皱眉,眼神不虞地看了秦氏一眼,埋怨这人好不知事。明明是太后娘娘赏的后令却不明说,害得别人胡乱猜测。

    秦氏红着脸,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刘太后感慨万千,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曾经的女童都成了妇人,却依然还是如此的纯真质朴,越发让她觉得难能可贵。

    可能是她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虚情假意,也可能是她在这深宫之中被困了太多年,便更是怀念那段时光,念着那时候的人。

    宫门口发生的事,她是即刻就得了消息。

    当年的事不宜宣扬,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

    秦氏一直没有递牌子进宫,她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可正是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秦氏的难能可贵。

    所以趁着今日之机,她愿意给秦氏抬举和恩宠。

    她看秦氏的目光温和而慈爱,是殿中所有夫人们不曾见过的真情流露。众人震惊之余,皆是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万不可再小瞧承恩伯夫人以及承恩伯府。

    时辰一到,众人开始依次献上寿礼。

    若是生辰宴大办,还会有姑娘们献艺的环节。如今仅是简单操办,也就省了这一步。但各家夫人都有意让自己的女儿露脸,所以派上前献礼的全是各家最为优秀出色的姑娘。

    三公为首,最先出列的是谢夫人。

    谢夫人没有女儿,自己亲自献上金绣佛经。她本就是礼佛之人,此佛经又是她自己亲自所绣,自是得到了刘太后的夸赞。

    轮到小葱献礼时,刘太后多看了几眼。

    “这是你义女?”她问秦氏。

    秦氏连忙应声。

    “瞧着是个喜气的,和你小时候有点像。”

    小葱最近又圆润了一些,看上去十分喜庆,和秦氏小时候胖乎乎的样子确实有点像,让刘太后备觉亲切。

    刘太后问了她一些话,无非是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之类的事,末了夸她是个有福气的。

    宋夫人听到太后娘娘抬举自己的女儿,自知或有他们梁国公府的体面在,但也有秦氏的原因。她心中惊喜更甚,对秦氏和隐素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她的蛮儿流落在外性命堪忧之时,能得遇这样的善心之人相救,本已是千恩万谢不足以言表的恩情。谁能想到女儿义母和太后娘娘是旧交,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惊喜之余,也觉得脸上有光。

    太后娘娘说的倒是没错,她的蛮儿确实是个有福气的。

    小葱落座之后,魏明如上前。

    那一身的红衣,明丽耀眼,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盛国公府献上的是一幅山物风景画,重峦叠翠的群山连绵起伏,开满杜鹃花的山峦之中,隐约藏着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太监将此画展开,刘太后看了好几眼。

    “你们有心了。”

    众人一听这话,即知她喜欢穆国公府献上的画。

    常氏面有喜色,心道还是女儿有办法。不枉他们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果然讨了太后娘娘的欢心。

    有人恍然记起去年中秋宴上,太后娘娘似乎说了一嘴自己做的梦。说是梦到了九重山外开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山花深处还有人家。记起这事的人暗自懊悔,后悔自己错失了一个讨好太后娘娘的好机会。

    献礼原本应是从高到低,世家高门在前,门第低些的靠后。承恩伯府最不显,本应是排在最后面。可如今秦氏就坐在刘太后旁边,明眼人都知道刘太后对她的抬举。

    等到四侯献完礼,上官荑回到座位上之后,刘太后身后的嬷嬷似是不经意朝她们这边看过来,抿着嘴笑了一下,道:“宋姑娘和上官姑娘都献完了礼,奴婢瞧着傅姑娘都有些坐不住了。”

    刘太后闻言,也跟着笑。

    上位者一个眼神变化或是只言片语,便是风向。

    隐素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上前献礼,众人见她献的也是画,原本羡慕的眼神一个个变得无比微妙。

    世家大户献寿礼之前或多或少都会打听一下,最忌讳的就是和别人重礼。既不想被别人抢了风头,又不愿意被别人压一头。

    盛国公府献的画已经入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眼,除非再有稀世的名画,否则必将沦为盛国公府的陪衬。

    太监从隐素手中接过画,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所有人一见之下,眼神越发微妙。

    承恩伯府竟然和盛国公府撞画了!

    第57章 受封

    两幅画皆是山物风景, 重山、杜鹃、小山村。

    盛国公府的那幅画以山为主,杜鹃为辅,小山村为点缀, 突出的是重山之飘逸浩渺, 似仙山悬世。

    而承恩伯府的这幅画则是以山为背景,看似隐隐约约,四周环绕着密林翠色与红黄白相间的杜鹃花, 突出的是正中间的小山村。

    几乎是在这幅画展开的那一瞬间, 常氏的目光徒然凌厉起来,十分不悦地看着献画的隐素。气恼乡下来的不知趣, 献礼之前也不打听一二。

    之前还因为盛国公府占了先机, 得了太后娘娘赞赏而懊悔的人,此时见了承恩伯府献上的这幅画,一个个在心下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好在没想到这茬,否则便会落得和承恩伯府一般尴尬的境地。

    有人打着眉眼官司,看看秦氏,又看看隐素。

    宋夫人欲言又止,为免打听不够详实而撞礼, 他们这样的世家都会有备用之物。若是她早知承恩伯府和盛国公府的礼会撞上,她会把自己备用的寿礼给伯府。

    眼下礼都献了上去,再无办法补救。

    “哀家看不太清,拿近一些。”刘太后示意举画的太监上前。

    太监遵命, 将画举得更高。

    重山叠翠之间,那团团杜鹃开得繁盛,栩栩如生仿佛还能闻得到花香。离得近了些, 小山村好似一下子近在眼前。

    山林间散落着青瓦白墙,还有几间小草屋, 一群白羽黑脚鸡在村子里觅食,其中一只嘴上还叼着虫子,神气活现好不得意。

    嬉闹的孩童们天真烂漫,有的爬树有的逗鸡,还有几个垂髫孩童围在一起斗蛐蛐,正中间是一个略显瘦弱的男童,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女童,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男童像是和对面的女童在说些什么,女童双手叉腰开怀大笑。

    刘太后认真看着,眼神渐有怀念向往之色。

    不少人都在猜测,承恩伯府必是得了思妃娘娘的提点才会献上此画。两幅画如此之相似,不知太后娘娘更喜欢哪一幅。

    常氏越发气恼,暗恼乡下来的不懂事,撞画撞成这样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为了此次献寿,他们可是花大价钱请了雍京城最好的画师。小小的末等伯府也配和他们盛国公府相比,简直是自不量力。

    这时皇帝领着一群皇子过来贺寿,很快将殿中挤得站不下脚。

    众皇子齐齐贺寿,声势不小。

    一眼望去有成年男子也有两三岁的幼童,长相也是各不相同。姬言云秀和姬觞也在其中,站在靠前的位置。

    皇帝对于自己多子之事颇为骄傲,他一身明黄英武不凡,多情而霸气的目光在瞥见画中之景时,明显有一瞬间的愣神。

    刘太后道:“陛下且看这画如何?”

    “极好。”

    一声极好,殿中众人心思各异。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只有他们几人知道,那画中正在斗着蛐蛐的男童女童,正是当年的壮壮哥哥和多宝妹妹。

    而今壮壮哥哥成了天子,多宝妹妹成嫁为人妇。记忆中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已远去,又随着这幅画的出现而栩栩如生。

    众人虽不知两幅画哪一幅更贴近太后娘娘做过的梦,此时却已然知道太后娘娘更喜欢谁献上的画。

    一时之间,无数目光朝隐素看来。

    粉衣少女正值妙龄,瞧着最是娇憨不知事的模样,却有着宠辱不惊的淡然。那般般入画的桃李之姿,那映湖遗光的初晓韶华,仿佛岁月洗净一身的风尘,只余清素与静好。

    有人惊艳,有人赞叹。

    不愧是思妃娘娘的侄女,原来竟是这般的好颜色。

    傅丝丝端庄而坐,哪怕是皇帝进来之后也未有半分媚色流露。旁边的妃嫔见她娘家嫂子侄女露了脸,一个个是羡慕又嫉妒。

    众妃嫔之中不见身份最高的端妃,六皇子的生母淑妃便占了头位。

    淑妃气色也不太好,自姬宣被刺身亡,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姬言下的黑手。陛下不仅训斥了姬言,也把淑妃叫去骂了一通。

    近些日子以来,但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嫔都心思暗动。若不是傅丝丝膝下无子,只怕此时早已成了后宫众人的眼中钉。

    有人想借机出头,频频朝自己的儿子使眼色。

    谁知刘太后原本还算欢喜的脸色,在看到众皇子上前之后突然黯淡。她在熟悉的面孔之中再也不见自己最疼爱的孙儿,不由得悲从中来。

    皇帝与她母子情深,自是知道她心中悲伤。看来母后还伤心老四的死,竟是连一众皇孙都不想看到了。

    他挥了挥手,令着一群皇子们退下,殿内瞬间又空了许多。

    宫人正要将那画收起来,忽然听到他问道:“朕瞧着此画下笔流畅,景物似破画而来,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回陛下的话,此画是臣女的母亲口述,臣女代笔。”

    在此之前几乎无人知隐素擅长丹青,她话音才一落,便有议论声传开。

    “不可能吧,这画怎么会是傅姑娘自己画的,她不是不擅丹青吗?”

    “对啊,上回顾姑娘分明说过傅姑娘不擅丹青之法,所以不知作画有多费神。当时我记得傅姑娘并未反驳,应是不会作画之人。”

    “她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承认,或许会也说不定。”

    议论的人全是德院学生,声音渐大。

    皇帝方才故意相问,正是不愿见自己母后沉浸在悲痛之中,有意转变话题。眼下听到这些议论声,心中立马有了主意。

    “这话真是出自你之手?”他问隐素,半信半疑。

    “回陛下的话,正是。”

    皇帝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魏明如突然站了起来,道:“臣女在京外之时就耳闻过不少傅姑娘的事,听说傅姑娘不仅琴弹得好,还击得一手好鼓,没想到作画之功亦是如此厉害。臣女一直未曾亲眼得见,深以为遗憾。臣女有个提议,不如请傅姑娘当殿作画一幅,也好让我等一睹曾相国弟子的风采。”

    殿中瞬间静了下来。

    话说得再漂亮,其实还是怀疑隐素。

    刘太后皱了皱眉,下意识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已经挂了脸,乍红乍青的,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猛不丁感觉刘太后朝自己看过来,她一时忘了对方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只当是自己幼年时的芳姨。一时间像是受了委屈找长辈告状的孩子,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太后娘娘,那画真是臣妇的女儿画的。”

    刘太后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骂,这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藏不住心思,都是当娘的人了,还不如自己的女儿沉得住气。

    “既然是她画的,让旁人长长见识也好。”

    事到如今,隐素不得不表态。

    她行礼道:“臣女愿当场作画。”

    很快有太监们搬来桌子,宫女们呈上笔墨颜料。

    调了色润了笔,她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铺纸动笔,且不说纸上画的是什么,单看她作画的姿态以及淡然挥笔的动作足以震惊所有人。

    那一身中规中矩的粉色衣裙,同不少人撞了色。然而哪怕是一片的粉色之中,她这一抹都尤为娇嫩鲜活。

    刘太后眯着眼,恍惚中觉得那作画的像很久以前记忆的某个人。

    像谁呢?

    她怎么又想不起来了呢。

    可能她是真的老了。

    诶。

    皇帝老神在在,一副饶有兴致之态。他最喜风雅之事,又自诩风流,平生一爱谈情说爱,二爱舞文弄墨。

    以前微服私访时,他没少凑文人圈的热闹。若非身份所限,他是恨不得见天的去参加那些个文人墨客比诗斗画的诗会雅集。

    半个时辰后,隐素搁了笔。

    侍候在一旁的太监将画呈上,一时殿中鸦雀无声。

    画中观音法相庄严地坐于莲花座台之上,手持净瓶柳枝垂眸静思,身后佛光普照光相神圣,让人一见之下双膝发软欲跪拜磕头。

    观音像不少见,但如此宝相佛光的不多。其一可见作画之人的笔法功力,其二又昭示了作画之人的虔诚佛心。

    更令人惊叹的是,画中观音的面相有四五分似刘太后。

    刘太后见之,颇为满意。

    皇帝看向隐素的目光赞许有加,也很满意。

    这时殿外有太监匆匆而来,传话传到刘太后身后的嬷嬷耳中。那嬷嬷俯身在刘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刘太后眉宇间淡淡的哀伤瞬间散尽。

    所有人不明所以,猜测不已。

    刘太后小声和皇帝耳语几句,皇帝也跟着面上渐有喜色。母子二人再看那观音画像,皆是越发满意。

    多宝生了一个玲珑佛心的好女儿。

    这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

    刘太后示意隐素上前,连连夸赞之后,对秦氏道:“一晃多年过去,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哀家近些日子常想起你父亲,他是哀家最为敬重的兄长,可惜哀家却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兄长?

    众人惊疑,更是猜测刘太后和秦氏的关系。

    皇帝安慰道:“母后莫要难过,如今多宝妹妹到了京中与我们团聚,想来舅父在天之灵也瞑目了。”

    秦氏眼眶越红,她感动太后和皇帝说的话,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若不是怕殿前失仪,她怕是要哭上一场。

    早有心思活泛的人听出了刘太后和皇帝话语中的深意,又是兄长又是舅父的,分明是将秦氏视为骨肉至亲。所以听到皇帝突然册封秦氏为县主之时,有人心道果然。

    秦氏傻眼,红红的眼中一片茫然。

    县主?

    她吗?

    她成县主了!

    直到出了宫,她还久久回不过神。

    宋夫人等人给她道喜时,她只会咧着嘴笑,欢喜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以前她只在戏文里听过什么县主郡主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是县主了。

    因着她被册封县主一事,后面的献礼便无人在意。那些夫人小姐们进宫之前完全想不到,今日出尽风头的居然是险些被拦在宫门的傅家母女。

    常氏见秦氏被人围着恭维,面色有些难看。同样是献画,献的还是差不多的画,为什么得了赏赐和好处的只有承恩伯府?

    “母亲,你也过去给傅夫人道个喜。”魏明如小声说。

    “我不去。”

    让她一个堂堂将军府的嫡女去给乡野村妇道喜,她不愿意。

    魏明如脸上明艳依旧,眸中划过一丝阴鸷。“母亲,我早就和你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是不去,旁人还当我们和傅家有什么龃龉。”

    常氏最听女儿的话,哪怕是心里再不愿意,此时也服了软,挤着并不好看的笑,干巴巴地和秦氏道了喜。

    秦氏多少也学精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该做的样子还得做。她学不来那些夫人们大方端庄的做派,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说的话也怪里怪气。

    若是此前,怕是不少人已经笑出了声。可如今她在太后娘娘和皇帝跟前的得脸人尽皆知,又有了县主的封号,哪里还有人敢当面嘲笑她。

    她还以为自己学得有模有样,隐约有几分得色。

    常氏更是气苦,懊恨小人得了志,不忿自己居然要讨好一个乡野村妇。但是一接触到女儿的目光,她又不能发作。

    魏明如大大方方地向隐素道喜,对隐素的画功是夸了又夸。

    有人小声嘀咕,“傅姑娘明明会画,为何那日不反驳顾姑娘?”

    上官荑轻哼一声,道:“傅姑娘是怕了有些人,不是让她当场写字,就是逼她当场弹琴。如果那日傅姑娘说自己会画,恐怕又要被人逼着作画。”

    话一说完,她好似察觉到有些不妥,忙对魏明如致歉,“魏姑娘,我没有说你。”

    魏明如面有惭愧之色,“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方才一是有心想帮傅姑娘堵住那些质疑之声,二也是诚心想见识傅姑娘的风采。若有得罪和不当之处,还请傅姑娘包涵见谅。”

    上官荑眼巴巴地看着隐素,她喜欢隐素,也崇拜魏明如,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和偶像之间有误会。

    “魏姑娘多礼,我还应该感谢魏姑娘那一言,否则我也没有机会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画功。”

    魏明如闻言,说了一声“傅姑娘客气”。

    上官荑以为她们言归于好,自是心中欢喜。

    她低声问了隐素什么,在看到隐素点头之后目光中多了几分热烈。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猜错,清书阁的那幅《群猴闹山图》,正是出自傅姑娘之手。

    “傅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彼此彼此,我们可是德院双雄。”

    “没错,我们是德院双雄,我们一样厉害。”上官荑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是卧龙我是凤雏,专治各种不服。”

    隐素好笑又尴尬,脚趾恨不得抠地。

    是她自己造的孽,自作自受,再尴尬也得忍着,怨不得旁人。

    随着各家马车渐渐远去,宫门口的热闹也慢慢散了。

    谢夫人向还没走的人告辞,刚走了几步突然身体一晃,然后一左一右被两人扶住。左边的是魏明如,右边的是隐素。

    “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今日出来久了些,便有些熬不住。”

    魏明如道:“我正好顺路,不如我送夫人回去。”

    又对隐素道:“伯府住得远,又不顺路,傅姑娘先走吧。”

    隐素正要撒手,只听到谢夫人说:“还是有劳傅姑娘送我吧,正好路上我们还可以讲一讲佛理。”

    这时秦氏过来了,闻言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魏明如只好松了自己的手,含笑目送她们上了马车。

    常氏今日憋一肚子的气,此时更是气到不行。她凌厉地望着穆国公的马车,狠狠骂了句“乡野贱民就是贱”。

    “母亲,慎言。”

    “我说错了吗?她们就是乡野贱民,你看看那个当娘的,一个村妇竟然成了什么县主,瞧她那个得意的样,分明是小人得志就猖狂。还有她那个女儿,早前听说痴缠武仁侯府的老二,眼下倒是眼光高了,竟敢妄想国公府的世子爷。也不知谢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和那样一个贱丫头谈论佛理,真是气死我了。”

    “万事不到最后无定数,母亲可不能乱了阵脚。”

    常氏缓了缓心气,恨道:“你祖父也是的,都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不肯放弃。可怜你父亲等了这么多年,世子之位迟迟未能到手。”

    魏明如闻言,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一见女儿这般,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讪然地上了马车。

    最后一辆马车驶离,宫门口又恢复以往的庄穆。

    穆国公府的马车一路未停,车厢内传来少女清脆舒缓的诵经声,穿过熙熙攘攘和繁华,也安抚谢夫人的疲惫。谢夫人不知何时睡着,瞧着分外香甜。

    石娘难得见自家夫人睡得如此之沉,感激地轻声向隐素道谢。自从小主子去世之后,夫人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心觉。不是夜不能寐,就是夜里哭醒。若不是有世子爷陪在身边,恐怕夫人早就随小主子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穆国公府门前,谢夫人也没有醒来。

    石娘正准备叫醒自家夫人时,被隐素制止。

    “别叫醒她,我抱她下去。”

    “这…这可以吗?”

    石娘刚一问完,立马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傅姑娘的力气有多大,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亲眼所见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起,方便隐素抱着人下去。隐素抱着谢夫人,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然后径直进了穆国公府。

    若是此时旁人见了,必是要吓一大跳。只见那娇美灵动的少女抱着一个女人稳步如飞,形动之轻盈让人瞠目结舌。

    石娘小跑着跟在后面,又是感激又是惊叹。

    一行人刚至白虎石雕处,谢弗恰好从右侧小道过来。

    隐素:“……”

    这也太巧了吧。

    第58章 以曲示爱

    隐素怕他出声相问吵醒了谢夫人, 忙用口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默默地过来,脚步都更轻了几分。

    石娘看到隐素的动作,当下还暗自有些担心。怕世子爷见到傅姑娘力气如此之大, 可能会心生不喜?

    后来见自家世子爷不仅不惊讶意外, 且还十分听傅姑娘的话。这下她算是更加确认,世子爷对傅姑娘果然不一般。

    一行人前行无言,到了谢夫人的院子后, 谢弗顶了石娘的活在前面打着帘子, 隐素则抱着谢夫人直接进到内室。

    内室檀香更重,布置简单干净, 除了佛经还是佛经。桌案上还有未抄完的经卷, 床头柜上摆放着翻到卷边的经书。

    隐素小心翼翼地将谢夫人放置在床上,再轻轻为其搭盖薄被。

    谢夫人一直未醒,清瘦的脸色略显苍白倦色。哪怕熟睡之中,眉宇间依旧可见多年积存而不散的忧伤。

    石娘守着自家夫人,谢弗和隐素则无声退出去。

    院子里的荷花开得越发清丽脱俗,宽大的碧叶连成一片,期间点缀着不蔓不枝的花苞花朵。微风起时, 荷香阵阵沁人心脾。

    佛花指引轮回路,莫叫生魂无所归。荷亦被称之为莲,莲乃佛家最为推崇的佛花,也是信佛之人最喜欢的花。

    “花开见佛性, 佛许生魂不灭,这些花应是种了许多年。”隐素忽然感慨道。

    “十一年。”谢弗回道。

    两人四目相,隐素心下了然。

    所以谢夫人的亲生儿子死了十一年, 也就是说真正的谢弗死在八岁那年,而眼前的谢弗是十一年前成为了穆国公府的世子爷。

    十一年了, 谁都没有放下。

    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遗忘。谢夫人没有放下丧子之痛,这男人也没有放下幼年时遭遇的虐待。

    隐素没再问,而是她慢慢说起今日进宫之事。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喜事,太后娘娘和陛下竟是没有公开?”

    原本她就是随口一问,料想谢弗也不会知道,没想到谢弗却回答了她,“四皇子妃有喜了。”

    这就难怪了。

    四皇子已死,按说他这一脉便断了。没想到四皇子妃有了身孕,岂能不让最是疼爱四皇子的刘太后喜出望外。但因四皇子死后恶名被揭发,民愤好不容易被压下去,此时并不适宜公开四皇子有身孕的消息。

    皇帝儿子众多,排在前十的皇子除了十皇子没有正妃侧妃之外,其余的皇子都已成家建府。说来也是奇怪,不管是成亲几年的皇子,皆是子嗣不丰,没有一位如他一般多子。他自己生了一堆的儿子,便如今却只有一位皇孙,且这唯一的皇孙还是一个庶皇孙。

    若是四皇子妃一举得男,则是皇帝的嫡长皇孙。前朝有过越皇子而立皇孙为储的先例,端妃一派枯木逢春,估计又会因为有了可以争储的筹码而再次崛起。

    如此一来,依然是四皇子一党和六皇子一堂继续相争。

    若非深入皇权相争的核心,又岂会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内情和消息。

    “你可记得我曾和你说过,这天下将来谁主沉浮。”

    谢弗垂眸。

    “记得。”

    “那就好。”

    两人就站在莲花旁说着话,白衣的男子和粉衣的少女仿佛也是接连莲叶中的两朵莲花,一白一粉相得益彰。

    石娘从半开的窗户望去,目光中隐隐带出淡淡的笑意。

    突然她面色一变,看着那粉衣的少女突然抱起白衣的男子,险些惊呼出声。唯恐惊动了那并蒂双色莲一般的男女,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紧接着是老脸一红,想看又不太好意思。

    “你看他多开心。”

    她听到这个声音惊喜回头,低呼,“夫人,你醒了。”

    谢夫人看着外面的那一对璧人,眼眶濡湿。

    “刚刚我梦到长生了,长生说他积满了功德,要去投胎了。”

    石娘也跟着红了眼眶,“小主子必定能投一个好人家。”

    谢夫人眼中的泪滚了下来,“我盼着他投个好胎,来生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我知道他是来我告别的,以后怕是不会再入我的梦。”

    “夫人,你应该为小主子感到高兴。”

    “我心中自是欢喜的,却又舍不得。我的长生…他对我笑了。他还说有益之陪着我,他很放心。”

    “世子爷是个好的,傅姑娘也是个好的。”

    “益之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心思重,却最是孝顺我。这些年若是没有他,我又如何能熬得过来。以前我怕他心思太重性子又淡,难有喜欢的姑娘,如今也算是放心了。”

    “夫人且放宽心,日后你有世子爷夫妻俩承欢膝下,再给你添几个孙子孙女,保管你成天乐呵呵的。”

    谢夫人终于止了眼泪,用帕子擦了擦,目光中尽是欣慰。

    谢魏两家的长辈是有口头之约不假,这些年他们穆国公府并未对外面透露过此事,不想却是传得人尽皆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她先前对魏家大姑娘确实有几分喜欢,但对魏二爷和魏二夫人并无太多的好感,今日瞧着魏二人的行事做派,她心中更是不喜。心里算着日子,想来过不了几日丈夫就能收到她的信,应该也会明白她的意思。

    只待丈夫那边同意,她立马派人去伯府提亲。

    莲花旁边的男女依然缠在一起,隐素还抱着谢弗不放。

    少女清灵的声音又娇又脆,却是不大。“这总行了吧。没见过和自己母亲吃醋的,非要让我抱你。”

    “以后都抱我。”

    “好,抱你,抱你,以后都抱你。”

    这么大个男人,怎么像个小孩子。

    隐素眼有笑意,怀中的男人身长腿长,如果不是她力气足够大,还真扛不住。恍惚之间她好像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夫君,若是我还有去往另一个时空的机缘,我希望去到你小时候。”

    谢弗闻言,长腿那么一点地,便从她怀中站了起来。那双原本清明如洗的眼睛,在听到她的话之后幽光如焰。

    “娘子,若真有此等机缘,还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我将来的娘子,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好。”

    ……

    暗夜幽巷,唯有一家门前还亮着灯笼,如同风中冥灯。

    姬觞轻叩着门环,很快瘦小的老仆前来开门,低声唤了一声十爷,说是世子爷已经在等,闪身将他请了进去。

    “大哥。”

    谢弗眉眼未抬,吹着茶气。

    姬觞下意识后背一寒,老实憨厚的脸顿时变得无比严肃。他站得笔直,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一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大嫂的母亲如今成了县主,又极得太后和老头的看重,我听着不少人都动了心思。老八的后宅不是还空着一个侧妃的位置,老六那里留着的是正妃之位。还有老二的正妃,好像快要不行了。大哥你若真喜欢大嫂,还是早些打算,免得被人抢了先,你是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也配!”

    “他们当然不配,就怕有人动歪心思。你可是不知道,大嫂那一手的丹青妙笔,画出来的观音像活的一样。太后娘娘怕是都有了想法,怕是想让她为姬家儿媳妇。”

    姬觞说到这,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道:“现在老四有了后,又可以和老六拼上一拼,老头子应该也不会再盯着我了。”

    谢弗放下茶杯,玉骨般的手指轻敲着桌面。

    “二虎相争之局已久,是时候三足鼎立了。”

    姬觞愣了一下,心道大哥这是何意?

    不等他相问,谢弗已经起身离开。

    翌日,他就知道谢弗这话的意思。

    当时他正陪着云秀到昭院,向来明面上与他毫无交集的大哥居然主动过来找他说话。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寒暄之语,却让不少人感到意外。

    他心知肚明,大哥这是不想再暗中徐徐图之。

    难道是因为大嫂?

    戏文里说的果然没有错,英雄最是难过美人关,他大哥这样冷情绝爱的性子,没想有朝一日也会为了一个女人着急。

    他听到有人低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谢世子变了?”

    “像是神子下了凡。”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大哥可不就是下了凡,还动了凡心。

    姬觞不无戏谑地想着,面上依然是老实憨厚的模样。

    云秀突然看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又什么也没有说。

    林清桥和谢弗最熟,听到众人的议论之后朝他挤眉弄眼,低声调侃,“神子下了凡,可不就是动了凡心。敢问谢世子,究竟对哪家姑娘动了凡心?”

    谢弗不答反问,问他今日是否要找张夫子去德院教琴。

    林清桥桃花眼中全是揶揄,“正是。我迫不及待想去看傅姑娘,不知她如今成了县主之女,会不会有所变化?你可是不知道,咱们院里好些人近来总是私下议论她。听说她一顿能好几碗饭,还听说她和云秀李茂等人走得近。云秀那个病秧子一天吃不了几粒米,想来最是喜欢能吃之人。李茂那个书呆子,最近春风满面,也不知是不是走了桃花运。”

    云秀和李茂突然感觉一股寒气袭来,齐齐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

    林清桥方才就是故意刺激谢弗的,他离谢弗最近,自然是比谁都更清楚感觉到谢弗气压的变化。

    他硬着头皮不看对方,自顾感慨。“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一个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念佛的人,想来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俗人的喜好。”

    “今日德院教琴,我替你去。”

    “啊?这不好吧。”

    林清桥忍着笑,装模作样地推三推四一番后,目送谢弗背着瑶琴往德院而去。

    “今日是谢世子去德院教琴吗?”有人问。

    “不是吧,我明明听到张夫子安排的人是林公子。”

    “…咦?这么说来是谢世子抢了林公子的活,难道是为了魏姑娘?”

    戚堂看似在埋头看书,其中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傅姑娘的母亲如今已是县主,他和傅姑娘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哪怕是他拼尽全力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他目光渐渐黯然,望着那白衣重雪一身清举的背影,整个人越发阴郁。

    所有人都以为谢世子是为了魏姑娘,他却是知道对方是为了谁。如今傅姑娘身份渐高才名突显,已然能配得上谢世子。

    而他,或许再无可能。

    那芝兰玉树的身影已经出了昭院,过了诗风桥之后,不多时消失在竹林,也消失在昭院众人的视线中。

    德院就在竹林之后,但凡有人过了竹林,教室里的众人皆能看到。

    “是谢世子!”

    “难道今日来教琴的是谢世子?”

    有人下意识看向魏明如,压着声音,“谢世子可能是为了魏姑娘而来。”

    魏明如也朝外面看去,明艳的脸上光彩动人。

    皎如明月的男子背着瑶琴渐渐走近,仿佛神子自林间走来,刹那间凡尘涌动,似有万千流光齐齐在他周身汇聚。

    神子下了凡尘,来到德院众女面前。

    他先是解下背上的琴置于桌上,然后坐在琴前。

    “今日我教诸位一首最近所得的新曲子。”

    他被称为崇学院之光,常有诗作曲作画作问世。学院众人对他的曲风并不陌生,无一不是佛法禅意深厚,让人闻之宁神静气之作。

    随着那玉骨般的手指拨动琴弦,不同于以往的曲子从他指间倾泄而出。初时曲折婉转,后来渐有缠绵情愫。

    琴声如诉,众人如痴。

    一曲终了,所有人如梦初醒,却也大感震惊。

    “谢世子,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有人问。

    “此曲名为梦。”

    隐素在听到这个梦字之后,脸颊忽地一热。这男人居然为他们的相识作了一首曲子,她可真没想到。

    谁能想到一个疯子不仅纯情,而且还懂浪漫。

    “不知谢世子为何作了这么一首曲子?”又有人问。

    谢弗玉骨般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发出悦耳的声音。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眸缓缓抬起,似有无数星光往那明净之中飞扑而去。

    “只因一梦。”

    众人窃窃私语,猜测着他做了什么梦。

    只有隐素知道,这个梦其实并不美好。

    她望着那静若佛子的男子,已经将其与梦中的疯子重叠在一起。流光如玉的惊艳中,那佛子般的如玉公子仿佛戴着半边傩面具,半是疯魔半是佛。

    这时又有人问,“此曲与世子以前所作曲子大相径庭,不知世子最近是否为什么事情所困扰?”

    困扰?

    不应该是爱情的甜蜜吗?这些人是从哪里听出困扰的?

    若真有困扰,那也是为爱所困。

    她倒要听听,这男人怎么回答。

    温润的目光似是环顾了所有人,但其中只看得见一人。隔着教室最远的距离,谢弗的眸中仅映出一人的身影。

    仅是一个极淡的眼神,莫名让隐素的心为之战栗。

    “我最近确实有困扰,常忧人生之无常,再也无法如以往那般漠然生死,竟是生出贪念妄想,一求长命百岁,二求得偿所愿。”

    冰玉相击的声音,清冷中又有淡淡的忧郁,令不少人痴迷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惜,险些不顾身份过去将他好好安慰。

    “世子定能长命百岁!”有人说。

    一人如此说,紧接着再一人说,不多会教室里全是世子定能长命百岁的祈愿之声。一声响过一声,恨不得一语成谶。

    隐素听得是目瞪口呆,心下直呼这些人好疯狂。

    她忽然记起一开始时,昭院那些人像防贼一样的防着她,生怕她靠近这男人的阵势,不得不承认在拿捏人心这一块,谢弗堪称翘楚。

    这人是崇学院的骄傲,如高岭神光一般受人景仰。没有人知道画皮之下的疯魔,也没有看见白雪掩盖住的不堪。

    只有她。

    她喜欢的是身份尊贵杳玉流光的世子爷谢弗,也是出身低贱衣衫褴褛的元不追。那清泉击石的声音越过所有人,穿进她的耳中。

    “多谢诸位,我会努力长命百岁,不负心中所悦之人,免她将来成为孀寡之苦。”

    什么?

    谢世子居然有心悦之人!

    教室瞬间一片寂静,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时不知惹得多少人心碎。

    隐素的面颊已如火烧。

    这男人是在暗戳戳表白吗?

    好会啊!

    半个刻钟,寂静声被一片窃窃私语所覆盖,所有人相互低声询问,最终确定了她们只敢仰望的谢世子方才确实说了自己有心悦之人的话。

    不少人朝魏明如看去,皆是以为谢弗说的人是她。一时之间多少羡慕嫉妒,齐齐汇聚在魏明如身上。

    魏明如微低着头,似是在害羞。

    “一定是魏姑娘。”

    “魏姑娘一回来,谢世子就教这首曲子,他说的那人肯定是魏姑娘。”

    “好羡慕魏姑娘!”

    “……”

    一片议论声中,上官荑茫然地问隐素,“傅姑娘,你觉得谢世子说的人是谁?”

    隐素双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她先是一愣,然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

    第59章 纯情又害羞

    这时有人小声问了一句, “不知谢世子心悦之人是谁?”

    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大郦民风虽然开放,男倾女,女慕男之事也并忌讳。但世家贵女公子们未定亲之前, 大抵是不会把这种事摆到明面上, 纵然是心知肚明也不会有人点破,所以这句问话实在是有些逾越和唐突。

    一片寂静中,冰玉相击的声音直击人心。

    “我心悦之人, 乃是仙女。”

    仙女二字一出, 教室里又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说谢弗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心悦之人,因为仙女只应天上有。也有人说谢弗这是把心爱的姑娘比成仙女, 听着让人又酸又羡慕。

    上官荑只觉自己晕乎乎的, 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刚才她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怎么感觉云里雾里像做梦一样。

    难道谢世子今日教的曲子为《梦》,她也跟着做了一个梦?

    琴声再起,众人的心思已不在学琴上。

    此起彼伏的练习声中,隐素还是连滥竽充数都不够格。

    她眼角的余光瞄到谢弗朝自己走来,心中窃喜又甜蜜。当那温其如玉的男子到了跟前时, 将她当得严严实实。

    所有人看似在练习之中,实则无数的目光朝他们这边看来。无奈谢弗身量极高,又背对着人,是以旁人既看不到隐素, 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脸色。

    “傅姑娘,你为何不练习?”

    “我手疼。”

    隐素揉着自己的手指,她是真的手疼。

    她给谢弗传递眼色, 祈求中带着几分撒娇:夫君,求放过。千万别让我练习, 更别让我留堂。

    谢弗眸中含笑,如同映着风光的湖面突然起了细微的波光,荡漾着粼粼璀璨。那修长玉竹般的大掌包住女子纤细的手,捏了几下。

    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们的动作,除了离得最近的上官荑。上官荑还晕乎着,猛丁看到两人握在一起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所以谢世子心悦之人,真的是傅姑娘!

    这也太让人震惊了。

    “傅姑娘琴艺毫无进益,放学后到昭院找我。”

    隐素心下一声哀嚎,合着她刚才白抛媚眼了。

    居然还要留堂。

    无数双眼睛朝她看来,在看到她沮丧的脸色之后,有人刚升起的几分怀疑又消了下去。同时又有几分嫉妒,嫉妒她总能得到谢世子的亲自教导。

    一下课,随着谢弗那身长玉立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那边,整个德院像炸窝一样。

    “魏谢两家本就有口头之约,应是魏姑娘无疑。”

    “不一定吧,你们没看到谢世子对傅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吗?”

    这话得了不少人的反驳,在德院大部分学生心中,哪怕隐素如今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那也不能和崇学院之光的谢弗沾上干系。纵然是魏明如,亦有不少人不愿意,她们宁愿相信谢弗一心向佛,喜欢的是天上的仙女,而不是凡间的姑娘。

    “怎么可能是傅姑娘?傅姑娘可是在陛下面前承认自己喜欢谢世子的,若谢世子的心悦之人真是她,那就是两情相悦。如果是两情相悦,谢世子又何必隐瞒。”

    “正是这个理,肯定不是傅姑娘。或许是魏姑娘,或许也不一定,说不定还真是天上的仙女。”

    上官荑按捺着自己知道秘密的欢喜与激动,小声问隐素,“傅姑娘,你怎么不告诉她们,那个人就是你。”

    “我怕麻烦。”

    这倒也是。

    傅姑娘最是怕烦恼,若不然也不会连当初顾姑娘说她不会丹青之时也不反驳。若是此时傅姑娘自己承认了,恐怕又会惹来一通的质疑。

    “你不生气吗?”

    隐素压着声音,“我怎么会生气,我可是仙女。”

    “……”

    好吧。

    傅姑娘就是仙女,这可是谢世子亲口说的。

    上官荑难掩目光中的八卦之光,因为要保守秘密而显得整个人十分兴奋。她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声,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傅姑娘不说,为什么魏姑娘也不说话?

    她狐疑地看去,只见魏明如无视众人的声音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姑娘,魏姑娘你怎么了?”有人相问。

    魏明如仿佛是如梦初醒一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如此看着我?”

    “魏姑娘方才没听到谢世子说的话吗?”

    “抱歉,我今日上课走神了。”她神色一黯。“我祖父近日身子抱恙,我心中很是牵挂担心,方才没怎么认真听课。”

    原来是这样。

    上官荑心道,怪不得魏姑娘一直没说话,原来是根本没听到谢世子说了什么。

    有人开始安慰魏明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宫中的那些太医。以盛国公府的地位,自然是能请的太医都请过。

    魏明如苦笑,“多谢你们的关心,只是我祖父年事已高…”

    她红了眼眶,没有继续往下说。

    世人皆知盛国公最是疼爱她,事事都将她带在身边。她同盛国公祖孙情深,盛国公若有什么事,她必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如此一来,旁人自然不好问她什么。

    谢弗有心上人的宛如一块巨石投进德院这片湖中,激起的不仅是千层浪,且后浪无穷无尽波及到整个崇学院。

    隐素去学院食堂吃饭时,听到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事。

    昭院的学子们对谢弗有种盲目的景仰与崇拜,他们谈论的重点不在谢弗有没有心上人,而在谢弗喜欢的是仙女。

    “谢世子不愧是我院翘楚,心悦之人居然是仙女。”

    “谢世子一心向佛,喜好岂能同于我等凡夫俗子。”

    “记得以前有位姑娘为了谢世子,那叫一个如痴如狂,无奈谢世子毫无所动,说自己此生愿与佛相伴,婉拒了那姑娘的一片真心。”

    有人想起那姑娘是谁,皆是闭口不提。

    隐素一边扒着饭,一边吃着八卦下饭。

    她的对面坐着是云秀的姬觞兄弟俩,兄弟俩依旧是一个看上去病蔫蔫的,一个看着老实巴交不爱说话。

    云秀几翻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没忍住,问:“傅姑娘,你以为谢世子口中的仙女是谁?”

    隐素将口中的饭菜咽下去,望天想了想,回道:“佛法无边,人欲成仙,信佛男女皆是如此。在我看来,我就是仙女。”

    “……”

    姬觞看似木讷的眼睛一亮,立马耷下眼皮。

    大嫂果然是大嫂。

    他原本还想着大哥也不知怎么想的,既然要告之众人自己有心悦之人,为何非要扯上什么仙女,听着都让人糊涂。

    现在他算是知道了,大哥大嫂才是绝配。

    昭院还有人猜是魏明如,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如果真是魏明如,同窗几载他大哥怎么可能一直忍着不说。

    他微一侧目,心下一惊。

    十一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十一皇弟,你…你怎么了?”

    云秀苍白的面色黯淡了一分,轻轻说了一句没什么。

    隐素若有所思,看来这对皇家兄弟可能是有了间隙。

    放学之后,她是德院最早走的一个。所有人看到她火急火燎般直奔昭院的样子,有人心下鄙夷,有人暗生羡慕。

    “先前傅姑娘还装着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瞧着这般心急,怕是等不及要见到谢世子。”

    “她对谢世子的心思人尽皆知,何必装给我们看。”

    上官荑忍得辛苦,恨不得去捂住那些人的嘴。傅姑娘自己都不说,她一个外人还真不好越俎代庖。

    听着这些话,真是快气死她了。

    她望向窗外,隐素已上了诗风桥。哪怕是步伐急切,瞧着竟是飘逸又灵动。心道难怪谢世子会将傅姑娘比作仙女,这般看着还真有几分像。

    诗风桥不长,穿过之后就是昭院的地界。

    隐素到达昭院教室门口时,戚堂刚从里面出来。

    迎面碰上,相顾无言。

    错身而过时,戚堂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一地,像极那日掉在地上的桂花屑子,再也无法拢成形,只能随风消散。

    他知道,傅姑娘是来找谢世子的。

    他们两情相悦,而他最终成了外人。

    如果当初从一开始他接受了傅姑娘的示好,那么今时今日傅姑娘来找人的就是自己。而他也可以大声告诉别人,他有一心悦之人,堪比仙女。

    隐素脚步未停,直接进了教室。

    教室里除了谢弗之外,再无其他人。

    那一身胜雪的白衣,宛若惊鸿现人间。那温润如玉的容颜,恰似佛光照凡尘。哪怕再是熟悉他的五官长相,乍见之下依然惊艳到让人回不了神。

    “快点教,快点教,教完了我还要赶回家赚嫁妆银子呢。”

    隐素一边朝他走去,一边瞄着外面,嘴里说着让他快点教,人却是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他寒玉般的脸,瞬间红透。

    哦豁。

    这男人还真是纯情又容易害羞。

    教室四面通透,光影折射又反转,在他脸上形成瑰丽的色泽。他半垂着眸,竟是不敢看怀中的少女。

    “你不用准备什么嫁妆,我不在意这些。”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们身在这个世间,一言一行都应尽量尊着此间的法则与规矩,方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自在与舒心。若不然,夫君也不会一直等着穆国公的回信。”

    谢弗蓦地抬眸。

    小骗子居然能猜到!

    隐素眼中含笑,这并不难猜。

    谢夫人也看中了她,他们母子俩为何一直迟迟不派人上门说亲,究其原因定然是没过穆国公那一关。

    这男人看似最寡情冷漠,其实并非无情,只不过他的情很少,让他用情相待的人也很少。谢夫人是一个,穆国公沾了谢夫人的光,也是他愿意尊重之人。

    “夫君,我会尽可能多攒一些嫁妆银子,静等你来提亲。”

    谢弗看着她,笑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如此的与众不同。无惧他的残破不堪,愿与他尘世为伴,也愿与他暗夜同行。

    而他何其有幸,竟然在将要坠入永夜地狱之时,有这么一个人跨越时空而来,带他走出无尽的深渊。许他光明未来,慰他心中孤寂,让他对这世间生出浓浓的眷恋。

    他缓缓低头,压下。

    眼看着两人的唇就要碰到一起,乍然响起一道戏谑揶揄的声音。

    “哎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什么也没看到。”

    门口处站着用扇子当着半边脸的林清桥,那半边脸为下半边,露出的是上半边灼灼的一双桃花眼,大大方方地直视。

    隐素面上一热,下意识要起,不想腰被男人的大掌箍住。

    谢弗神色不变,淡淡地看向林清桥。

    “既知无礼,为何不避?”

    林清桥忙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含笑退也去,走到无人处脸上的笑容渐淡。益之都有了两情相悦之人,还能拥着心上人诉说衷肠,而他呢?

    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此时恐怕也在别人的怀中吧。

    ……

    隐素离开时,外面早已没有林清桥的身影。

    她没让谢弗送,自己回家。

    还没到伯府,远远看到伯府门外停着好几辆眼生的马车,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正打算避开从后而回家时,秦氏恰好送几位夫人出来。

    那几位夫人皆是满脸堆笑,不知和秦氏说着什么。

    其中一位夫人看到隐素,又惊又喜地道:“这位必然是县主的千金了,当真是端庄大方,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

    另一位夫人也堆着笑,道:“傅姑娘好相貌,此相貌便是放眼雍京城那也是不多见的。听说傅姑娘还极有才情,擅琴擅画造诣极好。县主真是好福气,得此一女,必然是万事满足。”

    “二位夫人说的极是,看傅姑娘这面相,最是大富大贵的有福之人。听说傅姑娘自小在寺中长大,沾了一身的佛气,怪不得瞧着就让人心情舒畅。”还有一人也跟着说吉祥话,生怕落于人后。

    秦氏听着这几人的言语,脸上的笑容都快堆不下了。

    隐素:“……”

    这是什么情况?

    等到秦氏送走那几人,拉着她进家门之后细说一番,她这才知道原来那几人不是什么来和她娘交好的夫人,而是上门来给她说亲的官媒。

    秦氏拿着几幅画像,一一摆在她面前。

    “以前常听人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素素啊,你来看看这几位公子。刚才我脑袋都听大了,好像这个是什么翰林大人家的公子,这个是侍郎府的公子。还有这个,我记得是将军府的公子。你快瞧瞧,哪位公子最合心意?”

    从画像上几位公子长相都不错,虽然算不上俊美,但模样都很周正。隐素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倒是秦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嘴都合不拢。

    不是秦氏眼皮子浅,而是他们傅家在陲城就是普通百姓,她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女儿有朝一日居然和这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大官家的公子议亲。

    光是想想,她都心花怒放。

    “翰林家的公子好像是老三,侍郎府的公子是老二,将军府的这位公子,我记得好像是排第四。”

    都不是嫡长。

    还极有可能不是正房公子。

    隐素无所谓,反正她又不嫁。

    秦氏喜滋滋地将三幅画像摆在一起,左看右看之后对隐素道:“素素啊,娘瞧着这位将军府的公子最精神。那将军府叫什么来着,好像和我的封号有一个字是一样的。”

    昨天夜里流水的赏赐送到伯府,除了太后娘娘和皇帝的赏赐之外,秦氏还获得了太后娘娘亲赐的封号。

    平山县主。

    平山县是陲城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傅家原本就生活在平山县所属的其中一个镇子。

    隐素若有所思,突然灵光一现。

    “娘,可是抚平将军府?”

    秦氏一拍大腿,“可不是,就是这个名字。还是我闺女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京里的贵人太多了,我是记也记不住。听那夫人说,这抚平将军府可了得,反正就是很厉害。”

    “娘,这些你都推了。”

    “为什么?”

    隐素把那将军府公子的画像抽出来,眼神微冷。

    “先前我们在宫里遇到的那位魏二夫人,就是抚平将军府常老将军的小女儿。这位四公子,若是我猜得没错,是将军府二房的公子。将军府共四房人,二房是唯一的庶出。”

    秦氏一愣,然后脸色一青。

    那位魏二夫人她实在是印象深刻,哪怕她对魏大姑娘有好感,但并不妨碍她讨厌魏大姑娘的亲娘。

    “那这两位公子呢?”

    “底细不知,不过你也不用去打听,定然不会是正房嫡长。再有人上门说亲,你直接就拒了吧。”

    “也不能直接拒了,总要打听一下,若真有好的…”

    “再好,能好得过谢世子?”

    那肯定比不了谢世子!

    别说是这些公子比不上,雍京城内所有的公子都比不上。

    秦氏心道,自家闺女果然还惦记着谢世子,这可如何是好?

    “素素啊,那谢世子不是和魏大姑娘要议亲吗?你…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谁说他们议亲了?谢世子是嫡子,还是国公府的独子,若真要议亲,他要议的也是魏家的嫡系姑娘。那魏大姑娘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庶子,穆国公府不可能和一个庶子当亲家。”

    秦氏被隐素说得一愣一愣的,京城世家的这些个弯弯绕绕的,她一个小地方来的妇人怎么可能会知道。

    她的见识不多,对她而言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是金贵的,哪怕是庶出,也是她高攀不上的人。

    “素素,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传他们两家会定亲,可到如今穆国公府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秦氏一拍大腿,顿时来了精神。

    “可不是。外面都那么传,人家谢夫人瞧着也不像是对魏二夫人多亲近的样子,指不定也不愿意和那样的人当亲家。可是穆国公府就算是不和魏家议亲,那他们也不太可能会看得上咱们家。”

    隐素心说,人家都看上你闺女了。

    “这可说不准,反正我是非谢世子不嫁。”

    她这话说得看似随意,却听得秦氏心里一个“咯噔”。

    完了。

    自家闺女的相思病原来一直就没好。

    当天夜里,秦氏和傅荣夫妻俩关上门嘀嘀咕咕。

    “当家的,她说非谢世子不嫁,这可如何是好?”

    “实在不行,我们多攒些嫁妆,到时候厚着脸皮去穆国公府提亲。”

    秦氏“咦”了一声,黑暗中传了她拍大腿的声音。“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对哦。你是伯爷,我是县主,咱们的女儿身份上也是不差的。我们再多攒些嫁妆,日后主动去穆国公府提亲,说不定还真能成!”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然后径直去到隐素的屋子。

    屋子里一片黑,黑影长驱直入。

    昏暗的光线中,纱帐中的人睡得香甜。

    他俯视着那露在锦被之外的娇憨容颜,幽沉的眸色中全是欢喜。

    第60章 画像

    一夜无梦。

    隐素伸着懒腰起床, 惺忪的目光不经意那么一扫,她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桌上平铺着一幅画,画是一副山水风光图, 且已全部完成。昨日她手酸又困倦, 明明记得这画只画了一半,心里还想着难道自己夜里梦游将画给画完了吗?

    近到跟前一细看,她心下恍然。

    眼波四下一顾, 自然是不可能看到某人的身影。暗恼自己夜里睡得死, 居然连那人何时进来何时离来都毫无察觉。

    那人默默的来,默默的离开, 却是替她将画给完成了。

    她心中欢喜, 喜形于色。

    秦氏和傅荣夫妇夜里商议到大半夜,俩人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早起时一个比一个眼下发青,尤其是秦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风火火的样子,竟然一边走路一边打哈欠。

    夫妻俩看到她之后,立马敛起愁色。

    吃早饭时, 秦氏不断偷瞄她。

    一家人心思各异,用完饭之后秦氏将她拉进房里,反复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非谢弗不可,她的回答没变。

    哪怕是她想变, 也变不了。

    秦氏似下了某种决定般,道:“既然如此,那往后再有人上门提亲, 娘可全都拒了。只是这么一来,怕是有人会传难听的闲话。”

    她没说的是, 若是和穆国公府的亲事不成,以后想嫁人恐怕都难。

    一时忧色又起。

    “娘,我想好了。如果真和谢世子无缘,那我就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竟是相思到了如此地步。

    秦氏无法,把心一横应了下来。

    她实在是怕极了,怕万一不依着女儿,女儿像以前村子里老李家那个姑娘一样为了一个男人相思成病,最后熬干了自己的身体。

    目送女儿上了马车后,她是长长一声叹息。

    伯府的马车照旧是远远停着,隐素和往常一样下马车步行去学院。她还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自己。

    盛国公府的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靠在了她前面。很快魏明如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看样子是要和她同行。

    魏明如先是寒暄了几句,说是同她一见如故有心结交,又夸她今日气色十分不错,最后似是不经意提起昨日回家后才知自己的四表哥已遣官媒去伯府说亲之事。

    “傅姑娘有所不知,我那四表哥最是厉害,他年纪轻轻如今已入了御林卫,我外祖父夸他是这一辈中最有将军府风骨之人。”

    常家最早是魏家的家将,后来其先祖以自己的军功得了主上的赏识,得以自立门户,这才有了抚平将军府。

    若说风骨,抚平将军府的风骨应该为忠。

    隐素面露茫然之色,道:“我母亲同我说了好几家,我竟一家也没记住,却不知还有魏姑娘的表哥。可惜我母亲说他们要么不是正房嫡子,要么是庶子之子,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说是全要拒了。”

    庶子之子四个字,让魏明如面上有瞬间的微变。

    “傅姑娘,我四表哥真的很出色。他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他却是嫡子。你若是亲眼见过他,必会相信我说的话。”

    “婚姻大事,我听父母的。”

    “虽说婚姻大事听父母的没错,可我们身为德院的学子,见识本就比一般的女子更多。若真有自己心仪之人,理应想办法说服父母才是。”

    隐素“咦”了一声,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

    “难怪魏姑娘不知道,上回我等去宫中参加云妃娘娘设的百花宴,连陛下都知道我心悦之人是谢世子。听魏姑娘一席话,倒是点拨了我,我必是要和父母好好说一说。”

    魏明如突然变了脸色,严肃地看着隐素。

    “傅姑娘,恕我直言,谢世子并非你可以高攀之人。虽然有些话由我来说实在是伤人,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盛国公府和穆国公府早有联姻之意。”

    “这事我听谢夫人提过,谢夫人说外面传言不实。他们穆国公府和你们盛国公府确有口头之约,但约定提正房嫡出的联姻。据我所知,你们盛国公府如今根本没有正房嫡系,不知还有谁能和谢世子议亲?”

    魏明如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袖子里的手动了动,俨然是将要挥鞭的动作。若是她手中有鞭,只怕是早就挥了出来。

    嫡出!

    又是嫡出!

    为了这两个字,他们一房人受了多少年的白眼。

    “傅姑娘,此事不劳外人操心,我们魏家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

    不就是变庶为嫡。

    隐素一转头,看到不时何时跟在后面的上官荑。

    上官荑神情复杂,脸色古怪。

    刚才她一直跟着,自是把魏明如和隐素的话都听了去。以前在整个德院之中,她最为喜欢和崇拜的人就是魏明如。

    然而此时此刻,像是有一座高山在她面前崩塌。她像受到莫大的冲击,看起来有些傻怔,连魏明如何时先走,吕婉又何时过来的都不知道。

    隐素和吕婉一对视,吕婉轻轻摇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点就透,有些人必是要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才能真正认清某件事或许是某个人。

    “傅姑娘,你心中有数就好。”吕婉小声道。

    承恩伯府最近才冒了头,不知多少人盯着。那几家上门说亲一事,早在昨晚就已在各个府邸之中传开。

    世家骨子里看不上伯府,但并不妨碍他们有意拉拢。是以去伯府提亲一定不会是各家的正房嫡长,能出一个嫡子都是不错。

    傅姑娘是通透之人,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我知道该怎么做。”隐素说。

    吕婉点头,没再说什么。

    伯府没有直接拒绝提亲之人,而是伯府门前突然多了一盘石磨。那石磨大且重,较之寻常的磨盘足有三四倍,让人见之惊叹。

    傅荣放了话,说他们傅家以磨豆腐为业,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这份家业不能丢。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们傅家的女婿虽不用承继这份家业,但一定要推得动磨子做得了豆腐。

    所以想上门求娶说亲之人,第一关就是要用此磨磨出一百斤豆子,并亲手将磨出来的豆浆做成豆腐。

    且不说豆腐不是谁都会做的,单说这磨一百斤豆子对世家公子而言已是艰难。一是很难放低身段,二是很难吃了得这样的苦,更何况还要推动这么沉的磨盘。

    顿时,阖京上下一片哗然。

    不少好事者聚在伯府门前,对着伯府的大门和那磨盘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着胆子上前推那磨盘,却发现竟是纹丝不动。

    如此一来,傅家择婿要磨豆子做豆腐的事越发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傅家此举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必是要吓退不少的说亲者。还有人说傅家是存心为难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一时之间,看热闹的有,说闲话的也有。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只见这位公子一身武将打扮,瞧着就是一位身手不错之人。

    此人报了家门姓名,人群立马沸腾。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常尚青。

    抚平将军府正是欲同伯府结亲的几家之一,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早就在市井坊间传来。常尚青一露面,自然是激起所有人的八卦之心。

    “这位就是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听说年纪轻轻就已是天子近卫。伯爷和伯夫人是怎么想的,如此前程大好的儿郎为何还要为难,若是换成我,必是欢欢喜喜换了庚帖,早些将女儿嫁过去。”

    “就是,抚平将军府和盛国公府还是姻亲。虽说常四公子是父亲的是庶子,可傅家是什么出身,能结上这么一门亲那都是高攀。”

    议论声中,常尚青挽了袖子,露出精壮的胳膊。他先是试了试手,然后做足架势开始推磨。磨盘微微移了一下,却没有更多的变化。

    众人惊呼声不断,好些人围了上前。

    都说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武艺不凡,却不想竟是连磨盘都没推动。如此一来莫说是磨一百斤豆子,便是想将磨盘转上一圈都不容易。

    常尚青认了输,对着伯府的大门道:“在下无能,献丑了。敢问伯爷,这磨盘真有人能推动吗?”

    他话音一落,伯府的大门即开。

    一身红衣的少女从里面出来,妙龄韶颜又带着几分娇憨之色,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眼神却是镇定平静。

    常尚青心知,这位必是傅姑娘。

    他一见之下,莫名生出好感。

    “你可是傅姑娘?”

    隐素说是。

    这位常四公子眼神清正,瞧着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她暗自汗颜,先前因为魏明如的缘故,自己在心里将此人丑化了不止一星半点,果然偏见要不得。

    “这位公子方才有疑,我可以解惑。”

    常尚青还想着她怎么解惑,没想到她却是径直走到那磨盘跟着。那双纤细的玉手放在磨柄之上,面上仍旧是一派娇憨之色。

    “天啊!傅姑娘推动了。”

    “你们看,她哪里是能推动,分明是可以用磨盘磨豆腐。”

    “这位傅姑娘,莫非是天生神力之人?”

    隐素推了三圈,便停了下来,对常尚青道:“公子可还有什么疑问?”

    常尚青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也不信如此娇俏的少女居然能推动这个磨盘。

    难道这磨盘有什么机关不成?

    “公子若还有疑惑,尽可上前研究。”

    常尚青被说中心思,脸上一红。

    他喃喃道:“是在下不如姑娘,姑娘之神力,在下佩服。”

    原来真有天生神力不可及之人,枉他还以为自己自小在武学一途上天资过人,万没想到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先前家中派人上伯府说亲,这事他是不知道的,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婚姻之事家中长辈作主即可,他并没有异议,也没有过多的期待。

    若不是伯府弄这么一出,他被相熟的同僚激了几句,也不会来伯府一趟。如今看来真是人外有人,这一趟下来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他再看那貌美娇憨的少女,眼神中多了几分尊敬。

    拱手行礼之后,他大步离去。

    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众说纷纭,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傅家有女百家求,求者皆要问磨盘。

    有人说放眼整个雍京城怕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用那磨盘磨出豆子的世家公子,傅家此举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姑娘怕是要砸手里了。

    伯府门外的磨盘俨然成了京中最为稀罕之物,不少人绕着道来看。

    天色渐晚,那些人才散去。

    入夜后,傅家门前终于恢复往日的平静。

    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四下一片寂静之时,一道黑影缓缓现身。那黑影先是左右四下看了一遍,然后再慢慢朝磨盘走去。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磨柄之下,使尽全身力气一推。

    磨盘一动未动!

    他又试了一遍,磨盘还是纹丝不动。

    原来他真的不行。

    他心中一片苦涩,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可笑。曾经的他那么不懂得珍惜,视那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如麻烦,躲着避着厌烦不已。

    而如今他多希望那双眼睛能重新看着他,哪怕是一次也好。

    他垂下双手,无比沮丧。

    突然一股寒气袭来,他惊愕望去。

    夜色中,伯府的台阶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哪怕光线幽暗,哪怕看不真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谁。

    谢世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

    谢世子必然也是想来试一试这磨盘。

    “戚二公子好雅兴。”

    清泉入耳的声音,在这夜里听来竟带着说不出来阴沉。

    “彼此彼此。”

    “戚二公子如今可死心了?”

    死心吗?

    戚堂问自己,得到的回答是满心的不甘。

    “此磨非常人能推动,谢世子倘若对傅姑娘真有意,还是担心自己能否过伯爷的这一关才是。”

    “修正己身,不渡他人,戚二公子无需操心太多。”

    戚堂心头一凛,背后忽然生出凉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哪怕他知道那人是谁,此时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之感,莫名让他心惊肉跳。

    他退后两步,依礼告辞。

    等到走远了,那种古怪的感觉还未散去,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阴影在追随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中,谢弗慢慢收起周身的杀气。

    垂眸之际,宛如神子临世。

    他低低轻叹,似在细喃,又似在像什么人撒娇。

    “他说的倒是没错,我若是也推不动,该如何是好?”

    伯府的门后,传来一道娇脆的声音。

    “无妨的,规矩是我定的,最终解释权也归我,到时候我可以帮夫君哪。”

    “如此,那就有劳娘子了。”

    隐素靠在门后,眼中笑意点点。

    怎么办?

    她竟然有种恨嫁的感觉。

    看来她要尽快多攒嫁妆银子,早点嫁入谢家才是。爹娘忙着磨豆腐赚钱,她也找了一条赚钱的路子,那就是卖画。

    生意往来一回生二回熟,书墨轩的王掌柜看到她上门,笑着将人迎了进去。等到她将带来的画展开平铺时,王掌柜的脸上尽是惊叹之色。

    王掌柜仔仔细细将画看了好几遍,末了,指着画末的落款问:“敢问姑娘,这白衣客可有来历?”

    上回隐素卖了一幅画,正是谢弗画的那幅《竹林美人图》,画上有谢弗的私章,来历出处自是不用问。

    “实不相瞒,白衣客正是我的笔名。”

    王掌柜一听,满脸惊讶。

    半晌,他道了一声可惜。

    “以姑娘之才,这画本可以卖个更高的价格。但姑娘无名,哪怕是画得再好,恐怕也卖不出高价。”

    隐素想着作画算得上是没什么本钱的买卖,卖不上高价可以以量取胜。若她真要卖高价,完全可以用一用某人的私章。反正她若真用了,也不算是欺世盗名,而是这画也有某人的一半功劳。

    王掌柜沉吟一会,道:“姑娘若想扬名,为何不在雅集之上与人斗画?”

    斗画和赛诗殊途同归,都是文人墨客借以扬名的最佳途径。诗会雅集之上,大多会以斗画赛诗为噱头,吸引众多读书人参加。

    这确实是一条路子,隐素觉得若有机会也可一试。她将画留给了王掌柜,定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价格,和上回一样只是寄卖。

    书墨轩往来进出以年轻的读书人居多,鲜少有年长者,自然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那老者正看着墙上的《竹林美人图》,他的眼神十分专注,目光紧盯着画上的红衣美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人。

    此人衣着低调,但看气度不是一般人。

    他嘴唇嚅动几下,好像说了什么。

    隐素原本已快走到门口,不经意间瞄到老者眼中的湿润以及那满目的怀念哀伤,她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这幅《竹林美人图》的原型是自己,应是那日昭院同一批画中的其中一幅。只是这一幅画比之谢弗画的那一幅差了许多,既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也没有画出她当时的空灵自在。

    “老人家,这画中的女子是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老者闻言看了过来,见问自己话的是一个妙龄少女,那双深沉精明的眼似乎有些失望。哪怕是年事已高,他身上那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势依旧赫赫。

    隐素暗道这位老人家年轻时肯定是一位武将,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应该上过战场。他朝自己看过来时,瞬间让人想到萧萧马鸣的寂寥。

    “我会画像,老人家若是愿意的话,可将自己思念之人的相貌说与我听,或许我能画出来。”

    老者一听,目光微动。

    他沉思良久,最终同意。

    王掌柜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老者身份的不一般,他将两人请到隔间。隔间是一间书房,应是王掌柜自己的休息室。

    王掌柜请他们进去之后,识趣地退下。

    房间内仅余他们二人,隐素将纸缓缓铺平,压上纸镇静等老者的描述。

    一刻钟后,老者沉重而怀念的声音慢慢响起。

    隐素随着他的讲述先是画了一份初稿,然后又仔细问了一些细节之后再作改动,最后又画了一张。

    红衣墨发的女子跃然纸上,杏眼蛾眉飒爽干练,透着一股洒脱的江湖之气。尤其是那眉间的一点红痣分外显眼,宛如飒爽之中带着一丝妩媚。

    竟然有些眼熟。

    隐素身体往后仰,试着离远一些以完全的第三视角来看画中的女子。

    突然她眼神惊变。

    这女子…

    分明是年轻时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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