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叶红衣

    老者一直没看她, 而是望向窗外。

    那面窗向着书墨轩的内院,院子里种着一株石榴树,盛开着满树红似火的石榴花, 仿若一个个盛装打扮的红衣女, 仰着艳阳尽情绽放。

    岁月更迭,时光如梭,最终这满树的艳丽会在冬日的萧瑟中消失殆尽, 空余凋零的枝条, 再无曾经的风华。

    她看着画中的女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位妇人的模样。妇人的眉眼已染上时光的风尘, 容颜印着岁月的痕迹。没有红衣胜火, 只有荆布粗裙,褪去飒爽的英气,只留看透繁华之后的淡然。

    寺庙旁边的茅草小木屋中,进进出出都能看到妇人忙碌的身影。年幼的小女童跟在妇人身边,软软地唤着,“阿奶,阿奶。”

    画面一转, 妇人似是病了躺在床上,小女童拧着热巾子替妇人擦身。妇人心口稍偏的位置,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小女童对着那疤吹着气, 软软地说着:“痛痛飞了,痛痛飞了,阿奶好了。”

    妇人看着小女童, 爱怜慈悲。

    “阿奶的素素可要记得,以后可别像阿奶这么傻, 千万别给男人挡剑。”

    “挡剑?”小女童歪着脑袋,“为什么要挡剑?”

    “因为喜欢。”

    “不疼吗?”

    “当时不觉得疼,如今想来也无后悔,只有不值。”

    小女童似懂非懂,一直盯着那块疤看。

    许多年以后,小女童长成了大姑娘。她那么喜欢一个男人,为了那男人受尽耻笑与白眼,最后她没有记住阿奶的告诫,为了给那男人挡剑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不值啊。

    阿奶不是说了吗?

    不值的。

    可是那个傻姑娘啊,没有听阿奶的话。

    隐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那是原主的人生,是原主的经历,可是无论是师父也好,还是阿奶也好,那些过往仿佛真实在她身上发生一般。

    “敢问老人家,这女子是你什么么人?”

    “她是我的妻子,已经失踪快四十年了。”

    妻子?

    “她为何失踪?你没找吗?”

    “她…因为误会离开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老者的声音低沉沮丧。

    隐素握紧了手中的笔,半晌之后缓缓放下。

    听到她说画好了,老者这才回过神来。

    那双久经岁月洗礼的眼睛在看到画像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发生了改变,他不敢置信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画,苍老的眼中已有泪光。

    他看着画中的女子,嘴唇嚅动。

    “红衣,红衣。”

    红衣?

    叶红衣!

    盛国公府那位和离消失的夫人。

    这时外面似有嘈杂声,有人好像在找什么人,声音听着有些熟悉。然后王掌柜领着人过来,那人直接奔向老者。

    “祖父,你出门怎么不告诉我?”

    来人是魏明如。

    红衣艳丽,耀眼夺目,眼神更是锐利。

    两人在学院门口那番对话已然对立,四面相对之时,自有火光四溅。

    隐素已猜到老者的身份,并无意外之色。

    魏明如满眼担心,焦急地问自己的祖父身体可有哪里不适,连连自责自己的疏忽,言语间全是对长辈的孝顺关切。

    看向的隐素时,目光越发锐利。

    “傅姑娘,你和我祖父说了什么?”

    盛国公忙摆手,“明儿,不关这姑娘的事,今日还得多谢这位姑娘。若非这位姑娘,我如何能再一睹你祖母的容颜。”

    魏明如闻言,朝那画看去,一看之下惊喜道:“祖父,这真是祖母吗?”

    “正是你祖母的样子。”

    “原来祖母长得这般模样,当真是飒爽英姿无人能及,和明儿想得一样。若是祖母还在,该有多好。明儿就能承欢在她膝下,孝顺她照顾她。”

    隐素闻心,手握成了拳。

    她忍着恶心,朝盛国公行礼道:“恕晚辈冒昧,敢问前辈可是魏国公?”

    盛国公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必多礼,我刚听明儿唤你为傅姑娘,你们认识?”

    “祖父,这位傅姑娘是承恩伯之女,我们是德院的同窗。”

    “承恩伯?”盛国公皱起眉头,“我竟是不知道,京中何时有这么一户人家。”

    魏明如小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听着听着眉心不自觉皱在一起。原来是因家中有女入宫得宠而受封的末等伯府,难怪他不知道。

    他们大郦开中三公四侯,哪个不是以军功起家。便是后来晋封的勋爵,无一不是有战功在身,再不济也是有政绩之人。

    曾几何时,天子恩典居然如此之随意,单凭一个得宠的女子就能让家人蒙受皇恩,当真是可笑至极。

    皇帝这些年真是越发荒唐了,竟然这般胡闹。

    他再看隐素时,目光中多了一丝惋惜。

    家风不正,卖女求荣的人家,能教出什么好姑娘来。可惜这姑娘一手丹青妙笔生花,委实是生错了人家。

    “今日有劳傅姑娘,我们定当酬谢。”

    他将那画慢慢吹干,妥当地卷起收好,然后在魏明如的搀扶下离开了书墨轩。祖孙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很快驶远。

    隐素站在原地,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许久之后,她才渐渐平复心情。

    这一间书房明明就在书轩之中,却仿佛与世隔开。满墙的书柜墨香四溢,一应布置简单而厚重。

    紫檀木的书桌,雕花的椅子,还有那画着山川景物的四扇屏风,无一不彰显着书香之地的雅致。

    可能是她盯着那书柜看得久了,居然看出了花来。

    没错。

    确实是花。

    书柜中间书籍的摆放形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她心下微动之时,王掌柜进来。到底是别人的书房,她一个外人确实不便久留。她向王掌柜道了谢,满腹心事地离开。

    书柜后面的暗室之中,芝兰玉树的男人眸色清明,眼神微动之时,仿若映出天光云影美不胜收。

    良久,他垂眸一笑。

    谁让他有一个聪明的娘子,看来用不了多久,他所有的秘密都会无所遁形。

    ……

    隐素回到伯府后没多久,盛国公府的谢礼和作画的资费就送到了。谢礼十分丰厚,作画的资费则是一百两银子。

    秦氏忙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等了解事情的经过之后连连感慨。一是感慨盛国公府礼数多且重,二是感慨自家闺女有出息,随便作个画都得能这老些银子。

    她喜滋滋地收着东西,笑得合不拢嘴。

    猛不丁听到女儿问,“娘,你还记得不记得阿奶叫什么名字?”

    “你阿奶叫…”

    秦氏答不上来,邻居们都称婆婆为傅家的,婆婆的墓碑上也只刻着叶氏二字,至于婆婆叫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她转头去问傅荣,傅荣茫然摇头。

    “你阿奶不是陲城人,听你阿爷说阿奶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当时你阿爷不愿继承家业磨豆腐,学着人外出闯荡,因而结识了你阿奶,这才把她带到了陲城。”

    父亲带母亲回陲城时,他已经出生。

    小时候有人都说他不是傅家的孩子,父亲便去找那说闲话的人理论,把那人打得半月下不了床,此后再没人敢乱嚼舌根。

    他记得父亲对母亲有为敬重,母亲说什么是什么,父亲不曾有过一句反驳之辞。唯有一事上父亲同母亲争执过,那就是父亲想教他习武,母亲一直不愿。

    父亲客死他乡的那一年,母亲不远千里去收尸,不仅带回了父亲的遗骸,还抱回了丝娘。长兄如父,后来听到有人说丝娘不是傅家的孩子时,他和父亲的做法一样,逮着那嚼舌根的人一顿猛揍,直到无人敢再乱说。

    秦氏最是记着婆婆的好,因为婆婆明知她出身见不得光,却从来不多问一句。哪怕她初嫁人时手忙脚乱,笨手笨脚,婆婆也从未露出过嫌弃之色。

    “你阿奶是极好的人,行事干脆有见识。人人都说你缺了魂,就算是养大了也是个傻的。她不信,带着你在寺中一住就是那么多年。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总觉得她不是一般人。”

    隐素心头一涩,眼眶跟着一红。

    没有人知道阿奶叫什么名字,哪怕是至亲。

    原来世间再无叶红衣,有的只有叶氏。

    阿奶不希望别人找到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是谁。她就那样隐入尘世平淡,至死身边都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素素,你怎么了?”秦氏问。

    “没什么。”隐素低头,“我只是…突然想阿奶了。”

    阿奶瞒了一辈子的秘密,她该说出来吗?

    如若不知道也还罢了,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么令人如鲠在喉的所谓深情,那么让人欲吐之而后快的恶心孝顺。

    如果阿奶知道这些,又该如何?

    一夜辗转,思量未果。

    秦氏见她情绪低落,低声安慰。

    “你祖母在世之时最是疼爱你,你如今不仅清明了,还这么聪明,行事作风也有几分像她,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瞑目不瞑目的都已经看不到了。

    怪不得祖母说不值。

    确实不值啊。

    所以当年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至死都不愿回来。哪怕是抛弃荣华富贵,华服换成荆裙依然不后悔。

    她没想到会很快和盛国公再见,当她的马车被盛国公府的下人拦停,拦车之人说自家主子要见她时,她只得无比讽刺。

    盛国公约她见面的地方还是书墨轩,但是这一次还有魏明如陪同。魏明如还是一身的红衣,艳丽如火。

    若不知情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知道真相,再看魏明如这身打扮,如何不让她更多了几分厌恶。

    王掌柜将她领进来之后,又命人送了茶水点心进来,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若有事就高声呼喊的话,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盛国公坐着,依旧看着窗外盛开的石榴花,周身都围绕着哀伤忧思的气息,面色越发的疲惫苍老。

    曾经的伉俪情深,如今全是唏嘘。

    四十载春秋恰似繁华落寞之间的一场梦,几多爱恨几多惆怅。如果祖母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魏明如上前,以几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傅姑娘,我祖父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是很好。等会他如果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一应资费都不会少。”

    “好说。”

    两人再无言语,一室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盛国公终于开口。

    “昨日得了姑娘的画,我心中十分欢喜。一别四十载,我那夫人算起来也已垂暮之人。我多年寻她未果,若有她现在的画像为依据,应该能事半功倍。不知姑娘可能画出她如今的样子?”

    隐素看着他,他的目光确实很真诚,他眼底的怀念亦是真切。这么一个深情的老人,本应令人十分尊重。

    可现在,全剩膈应了。

    “国公爷,恕我冒昧。听说当年国公夫人之所以一去不回,正是因为你背信弃义。你当时正与妾室蜜里调油,她伤心难过,又不想你为难,所以才会自请和离默默离开。你多年寻她未果,不正是因为她不想被你找到吗?”

    盛国公闻言,老脸一变。

    到底是沙场征战多年的将帅,一沉眉一怒目散发出来的杀气如同无形的箭,直直往人身上射来。

    隐素却是不惧,她连疯子都不怕,还怕一个迟暮的老人吗?

    魏明如忙替盛国公顺气,生怕他气晕过去。

    “傅姑娘此言差矣,祖母当年一走了之,却不知祖父有多伤心。这些年来祖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始终郁郁寡欢。倘若祖母心中以祖父为重,万不会做出那等任性之举。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皆是寻常,如果祖母真不愿祖父为难,为何容不下一个妾室?”

    隐素不看魏明如,而看着盛国公。

    “国公爷也是这么想的吗?”

    盛国公不语,面色不虞,显然也是心有怨怼。

    自古忠孝为重,当年母亲以死相逼让他纳兰表妹为妾,他也是逼不得已。红衣若真爱重他,又怎么会因此与他离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何况他再三承诺哪怕是贵妾,也万万不可能越过正室。他心中的最为爱重的始终是红衣,红衣却不体恤他的为难。

    这么多年来,他谨记自己的承诺,哪怕是母亲临终之时苦求他扶正兰表妹,他都没有答应。还有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他也一直为他和红衣的儿子留着。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质问我!”

    若是一般人,早在盛国公骇人的气场之下软了腿。

    隐素丝毫不惧,眼神不避。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个老渣男而已,她不生气,她不生气。

    然而她做不到!

    胸腔中的愤怒像要喷涌而出的岩浆,烧得她心口又恨又痛,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指着老渣男的鼻子痛骂。

    “是佛祖给我的胆子,国公爷难道没听说我自小在寺庙长大的事吗?佛说正心敬之,不有他情,方才是夫妻善缘。若有违则业有亏,必有所应。国公夫人当年随国公爷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难道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夫妻感情,还敌不过世俗孝道之下的三妻四妾吗?”

    “咳,咳…”盛国公猛烈咳嗽起来。

    他一出生就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周岁被请立为世子,自小天资过人备受称赞,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身处高位多年说一不二,从未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过话。

    魏明如脸色不太好看,不悦地朝隐素看来。

    “傅姑娘,这是我盛国公府的家事。我祖父对祖母的痴情世人皆知,你一个外人不知内情,妄加评论是否不妥。”

    “魏姑娘,恕我直言,你若是不知道国公夫人当年因何离开国公府还罢了,你明明知道她是因为介意你的姨娘祖母而走的,你怎么有脸称她为祖母。莫说是她,我一个外人听着你这一口一个祖母都觉得无比刺耳。”

    这下,盛国公咳得更厉害了。

    魏明如已经变了脸。“傅姑娘,我一直对你礼让有加,没想到你居然对我恶言相向。我知道你是因为心悦谢世子,又因自己身份配不上而对我怀恨在心。但我祖父是堂堂国公,岂是你一个伯府之女敢指责的。你这般言语无状,实在是太狂妄了!”

    “我实话实说,你都听不过耳。可想而之,如果国公夫人听到你叫她祖母,该有多么的恶心。”

    “傅姑娘,你太过分了!”

    盛国公剧烈地咳嗽起来,因为喘不上气而胀得老脸通红。他指着隐素,眼神像战场之上所向披靡的刀。

    “你……”

    “盛国公,我劝你还是别找她了。她若是知道这些年你和你那妾室恩恩爱爱儿孙满堂,一定会后悔这辈子认识你,更后悔当年为你出生入死不顾一切。”

    盛国公凌厉的目光一黯,他想到了当年的种种。若非红衣,他早已命丧黄泉,若非红衣,何来他的战功累累。

    不。

    红衣怎么会后悔认识他?

    红衣不是说过此生有幸得魏郎,三生不入轮回路。

    “你一个小儿,你知道什么…红衣她,她最是不后悔认识我的。”

    “事到如今,国公爷何必自欺欺人。我一个外人都替国公夫人不值,或许当年她也觉得自己一片真心错付,为自己曾经的付出不值,所以才会伤心离去,此生不愿再见国公爷。”

    魏明如气极,“傅姑娘,我祖父是何等人物,他不过是纳了一个妾室而已,怎么就不值了……”

    “明儿,别说了。”

    盛国公神色越发黯然,旁人不知红衣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红衣最是热情洒脱,飒爽豪情让人为之着迷。红衣也最是无情干脆,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一旦失望之后绝不原谅。

    这位傅姑娘说的没错,红衣定然是不想被他找到,所以这些年一直躲着他。

    他身体颓然一垮,如被抽走所有的精气神。

    半晌,他示意魏明如过来扶自己。

    魏明如扶着他,祖孙二人看上去关系十分亲近。

    他似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脚步都有些虚浮。临出书房之前,那黯然又复杂的目光朝隐素看来,带着几分惊疑。

    隐素依旧不回避,神情坦荡。

    他们祖孙二人出了书墨轩好一会儿,王掌柜也没有进来。

    她低着头,双手撑在桌子上。

    阿奶,阿奶。

    记忆中那慈爱妇人仿佛就在眼前,用悲悯目光看着她。

    书柜忽然移动,现出一道门。

    门内有人出来,皎若明月,仿若神光普照。

    那人走到她身后,她没有抬头,却是转身将对方抱住。

    “夫君,我好难过。”

    第62章 欢喜

    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 她埋首在这熟悉的气息中,感受到的完全不同于初识时的惊惧害怕,而是信任与安心。

    这男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再多, 令人意外的事情再多, 她也不会有太多的震惊,毕竟没有哪个秘密比得过这男人本质是疯子的真相,也没有哪一件事能比得过暗杀皇子的事实。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越发如火如荼, 有风拂过时, 叶间的红花恰似一个个翩然起舞的女子,热情如火为爱不顾一切。

    似曾经的叶红衣, 也似原来的傅隐素。

    “我明明不是她, 我好像又是她。她可能只记得阿奶也给别人挡过剑,而忘了阿奶说过的话。为了给一个不爱她的挡剑,自己却死了。”

    若是旁人,必定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但谢弗知道,她说的是真正的傅隐素。

    “阿奶走了之后没再回来,我知道她应该早就放下了。哪怕是临终之前,她也没有将此事告之父亲, 我知道她不仅放下当年的过往,也不想我们和她的过往有任何瓜葛。”

    若非放下,又岂会再婚有女。

    “但是谁能想到我们竟然会遇上,而我又知道了这一切。若是他们两相忘记彼此不再挂念也就罢了, 我反倒跟着释怀。偏偏那人已经与他人儿孙满堂,却还对我阿奶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我实在是受不了。”

    她真正介意的不是祖母的真情错付渣男的不值, 而是那让人如鲠在喉的所谓念念不忘。还有那一声声令人作呕的祖母,直叫人想吐之而后快。

    怎么能这么恶心人呢。

    “夫君, 我心里闷得很难受,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也会一走了之吗?

    戾气突然从心底聚起,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一样堆积在原本清如镜的眸子中,不断地翻涌变化着阴森恐怖的形态。

    这戾气来势汹汹,盘踞不散。

    男人玉骨般的大掌收紧,指关节泛白。

    隐素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男人气息的变化,忽地来了精神般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狠声道:“如果是我,当年我就不可能默默离去。凭什么我要主动让位,就算是一片真心喂了狗,我也让狗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我不好过,狗男人也别想好过!”

    戾气顿散,镜湖重现。

    这女人如此的合乎他的心意,他如何能放手。

    “那你记住自己说的话,若我以后惹你生气,你千万不要一走了之,要么杀了我,要么和我不死不休,一定不要轻易放过我。”

    隐素莞尔,眉眼弯弯。

    还有这么求人的?

    果然还是那个疯子。

    只是她不仅不害怕了,甚至还心生欢喜。

    两人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谢弗唤了王掌柜进来。王掌柜进到书房之后低着眉眼没有乱看,十分恭敬规矩。

    当听到谢弗说让他以后见隐素如见自己时,他这才抬头朝隐素行礼。

    隐素微笑着承了他的礼,大方而坦然。

    京中的铺子酒楼,几乎都是各大世家或是王公贵族们所有。明面上都有掌柜管着,幕后的东家几乎不露面。或许是不愿张扬,也或许是另有打算,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这些铺子酒楼背后的东家是谁。

    书墨轩在京中一众书肆中并不显眼,当初隐素之所以将画放在这家书轩中寄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以为能以中庸之姿立足雍京的书铺,必定有其过人之处又不显山露水,最是符合她的要求,却没想到居然是谢弗的资产。

    倒是巧了。

    如此一来,她以后作画赚嫁妆银子也算是有了固定的途径。

    等王掌柜退下之后,她郑重严肃地对谢弗说:“以后我的画能卖则卖,你可不许自己掏钱买。”

    她可是记得那幅《竹林美人图》,正是被这男人自己给消化了。

    谢弗但笑不语。

    眉目如山水,俊美而奇秀。

    一时之间,隐素都看痴了。

    ……

    将近午时,隐素回到伯府豆腐铺子。

    马车还未停稳,见铺子后院里一个打杂的下人从外面跑回来,直跑得气喘如牛,嘴里说着什么盛国公府说今天送去的豆腐是坏的。

    一听豆腐是坏的,傅荣忙丢下手中的活计,亲自套了马车直奔盛国公府。他赶到穆国公府时,只见自家其中一个送豆腐的下人正和盛国公府厨房的下人正在争执着什么。

    “都说了豆腐是馊的,你自己闻不到吗?”魏家的下人一脸的不耐烦,像赶苍蝇似的赶着伯府的人。

    “怎么可能是坏的,分明是我们早上才做出来的豆腐。我闻着都是好的,我吃着味道也好,你再仔细看看,真的不是坏的。”伯府的下人满面焦急,扯着魏家的下人想让对方再好好看一下。

    那被扯着人瞧着应是厨房管事的模样,神情越发不耐烦,使劲那么一推,便将好几框板的豆腐给推倒在地。白玉般的豆腐散落在尘土中,白花花的碎了一地。

    傅荣既悲愤又心疼,这些人好不讲理,嫌他豆腐不新鲜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将好好的豆腐打翻在地。

    父亲告诉他,做人和做生意一样,最重要的是良心。自他接手家里磨豆腐的家业,从不曾卖给别人过夜的豆腐。

    他蹲在地上,拣了一块豆腐放进口中。

    “下贱人就是下贱人,几块豆腐而已,撒了就撒了,这人居然拣起来吃。”

    “天哪,我怎么瞧着这人像是傅伯爷,好歹也是一个伯爷,怎么如此不讲究?”

    “什么伯爷,不就是一个磨豆腐的贱业人。看他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连我们当下人的都不如。”

    盛国公府的下人们围着,小声议论。

    傅荣吃了好几口,确定豆腐是好的。

    他站起来对着那管事模样的人挤笑道:“许管事,豆腐是好的,我尝过了,没有坏也没有馊。”

    那被称为许管事的人连说不可能,说自己亲自闻过也尝过,豆腐明明就是坏的馊的。“我家的主子们最是精贵,哪怕是一丁点的味不对都能尝出来。别说是过了夜的东西,就是误了一会时辰的东西,那都能尝出来。傅伯爷没在大宅门里生活过,自然是不懂贵人主子们的精细。这豆腐确实是不太新鲜,如今也撒了,傅伯爷若不然再送一些新鲜的过来?”

    许管事说着,也不等傅荣回答,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告退。

    他一进门,那几个下人也跟着退回去,然后将门“哐当”一声关上。

    这声音极响,如同一记重击,砸在傅荣心上,仿佛被践踏不是豆腐,而是他自己。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蹲下去用手掰着豆腐上沾的脏东西,小心翼翼地将还可以吃的放起来。

    明明是早上才刚做出来的东西,他吃着又嫩又新鲜,盛国公府的人为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难怪人都说贵人不仅讲究,喜欢糟蹋粮食,还没有丝毫体恤之情。

    “傅伯爷,你这是做什么?”

    一声惊呼传来,又出来一个长脸的婆子。

    婆子捏着帕子,嫌弃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拣豆腐的傅荣。“这些豆腐都坏了,伯爷做什么要拣起来。我家夫人说了,就当是误会一场。你们偏说豆腐是好的,那就算是好的。银子不会少你们的,拿去吧。”

    她像是施舍般送上银钱,见傅荣不接,便将钱袋子放在傅荣身边。说是放,其实跟扔也差不多。

    “傅伯爷,你说你也是的,何必呢。东西是坏的也不打紧,银子我们也没少给。这豆腐实在是不能要,你赶紧倒了,可千万别拿回去吃。”

    她几步上前,手还没有碰到傅荣拣好的那些豆腐,即被人挡下。

    她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妙龄貌美的少女。

    少女娇憨幼美,却神情严肃。

    她眼珠子转了几下,夸张地喊起来。“哎哟,这不会是傅府的姑娘吧,怎么一上来就要打人哪。”

    隐素冷笑,“闭嘴,你再嚷嚷,信不信我真打你!”

    长脸婆子面色一变,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天老爷啊,还有没有天理啊,伯府的小姐打人了。好好的姑娘家,不要脸想抢别人的未婚夫,还赶上门来撒泼,这是想逼死人哪。”

    还别说,这番做派真有几分像秦氏。

    隐素望着盛国公府的大门,以及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好事者,似笑非笑。

    不少人朝她指指点点,有人翻出她以前痴缠戚堂的事,极尽夸张渲染,直把她说成一个不知廉耻痴心妄想的下贱之人。

    “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傅姑娘以前缠着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后来进了崇学院又瞧上谢世子,还在圣上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喜欢谢世子。”

    “你说她怎么这么不要脸,谁都知道穆国公府是要和盛国公府结亲的,谢世子将来的议亲之人只能是魏大姑娘。”

    “谁说不是呢,也就是魏大姑娘心善,还想着同窗之谊照顾他们伯府的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丧了天良,送来的豆腐都是馊的。”

    傅荣听着这些人的议论,面色青红一片。

    他双拳紧握,死死忍着。

    若是这些人只说他,他觉得不打紧。要是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说他的女儿,如何不让他心中难受。

    “你们…你们胡说!”

    “哎哟,傅伯爷,你不会也要打人吧。”那婆子怪声怪气地喊起来。

    傅荣确实想打人。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那婆子。

    那婆子装作害怕的样子,实则眼睛里全是挑衅。

    门外闹成这样,魏家的主子一个都没露面。先是厨房的管事,后是这婆子,明知傅家上门的是主家,他们却让下人们与之周旋,轻贱不屑可见一斑。

    隐素神色更冷,木着脸就要上前。

    傅荣心下一惊,连忙拉着她。

    “素素,咱们犯不着和他们计较,不生气,你不生气,爹也不生气。银子他们都付过了,豆腐撒了就撒了。”

    “就是啊,还是傅伯爷明理。银子都到手了,你们还想怎么样,莫不是想借此讹上我们国公府。”那婆子又阴阳怪气地道。

    傅荣忍着气,死活挡着隐素。

    隐素问他,“爹,你不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

    傅荣气得都快冒烟了,若是以他年轻时的脾气,若这里不是京城而是陲城,他万不会忍下这口气。

    “爹不气,你也不气,咱们走。”

    那婆子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发髻衣襟。

    “奴婢就知道傅伯爷是个能忍的,比起傅夫人来,奴婢这样的已经算好的。若是依着傅夫人的脾气,只怕是早拿了大扫帚往你们身上招呼。”

    她故意拿自己和秦氏比,意在激怒傅荣和隐素。

    隐素突然笑了。

    “我娘的脾气是不好,她的大扫帚打的都是张狂的庶出之辈。听说你家二爷就是庶出,你家的姑娘公子也全是庶子所出。这不就巧了嘛。”

    那婆子面色大变,眼皮子像抽筋似的想往后看,又不敢往后看。

    “傅姑娘,你…休要对我家主子们无礼。”

    “我无礼了吗?”隐素娇憨的脸上全是不解。“我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你家二爷不是庶出,你家大姑娘小公子的不是庶子所出?”

    那婆子面色更加难看,又不好在这个问题和人掰扯,只能赶人。

    “傅伯爷,傅姑娘,你们银子也拿了,奴婢就不远送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给你们盛国公府送豆腐。”隐素说。

    那婆子心说谁稀罕你们家的豆腐,扭着腰就进了门。

    傅荣和隐素父女二人一走,那些围着的人也很快散去。

    一上马车,傅荣是满脸的沮丧。

    别看他现在是伯爷,婆娘还是县主,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京里真正的世家大户其实都看不上他们。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痛恨自己的势微。如果他地位权势更高一些,那些人哪里敢欺负他的女儿,又凭什么嘲笑他女儿。

    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普通百姓哪里敢和贵人们相争。

    “爹,我不难过。”

    “爹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但是他难过。

    他难过自己的无能,难怪自己的低人一等,更难过自己不仅要忍着,还要赔着笑脸。

    隐素心中翻江倒海,那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若是祖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会做如何感想?

    “听说盛国公府的夫人当年带着嫡子和离走了,也不知道那嫡子现在如何?若是他过得好还罢了,若是他过得不如意,你说他会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如果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个庶子占着,他会不会想回来争上一争?”

    傅荣刚才听女儿讽刺魏家的二爷是庶出时,他想的却盛国公府的下人趾高气昂不把人放在眼里,便是庶出的主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金贵。

    既然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想来那嫡子也是找不回来的。

    “儿不嫌母,那嫡子定然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

    隐素闻言,倒是不觉意外。

    她理解祖母当年为何要带走父亲,若是将尚在襁褓中的父亲留在盛国公府,或许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

    为人父母者,大多数都想着替子女铺平将来的路。父亲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该是何等为难。一头是母亲生前的执着,一头是儿女的前程,牵扯的两头都是骨肉至亲,他夹在中间又该如何抉择。

    “爹,倘若你是那个嫡子,多年以后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会如何?”

    傅荣下意识皱眉,只觉女儿这话问得古怪。

    好半天,他才喃喃道:“爹也不知道该如何。我想着他如果已为人父,哪怕不是为了他自己,也应该回来争上一争。”

    隐素心里的翻江倒海,瞬间又汹涌了几分。

    秦氏焦急地等在伯府外,一看到父女二人回来,立马上前。见他们衣衫齐整,没有狼狈之相,紧张的神色顿时缓了不少。

    没打架没吃亏就好。

    听到傅荣说豆腐全撒了,她是狠声怒骂,“天杀的败家玩意儿,糟蹋粮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好好的豆腐都倒了,他们也不怕遭报应!”

    后又听到该给的银子没少,她心里好受了一些之余,又生出忿忿不平。“钱多了作祸,有几个银子了不起。白白糟蹋粮食和别人的血汗,迟早有一天叫他们尝尝没钱没吃的苦头。”

    发了几句牢骚后,她狠声说着以后不做魏家的生意。

    “娘,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给他们送豆腐。他们是金贵,但我们不侍候了。”

    “对,不侍候了。什么玩意儿!”

    这时门房来报,说是有人送帖子。

    帖子是一位眼生的中年男子送来的,男子说他家主子设诗画雅集,闻傅家有女师出曾相国,琴画皆是不凡,诚邀出席雅集,共商雅事。

    此帖为梅竹帖,文人墨客最为追捧的一等名帖,纸浆混入梅竹香,成型时再印上梅竹图案,闻之有淡淡的梅竹香。

    帖子右下角标有下帖之人的名讳或是出处,只见那几字飘逸洒脱,乃是仙隐阁三字。

    仙隐阁?

    隐素若有所思,收下帖子。

    第63章 合奏

    送帖之人告辞之后, 秦氏喜上眉梢。

    她的闺女真是有出息了!

    记得上次为了弄到仲春雅集诗会的帖子,他们求了多少人。最后还是丝娘出面,才得了一张帖子。而今雅集的主子亲自派人送帖子, 可见她家素素的才名已经在外。

    “当家的, 你看看咱家素素,可真是不一样了。”

    模样瞧着还是以前的模样,这人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喜滋滋地拿着那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即使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也不妨碍她与有荣焉一脸荣光。

    傅荣神情复杂,既为女儿感到欣慰, 又对之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他默默地到了后院, 独自一人搬个小凳挑着豆子。

    母亲说,若心不静时就挑豆子。坏的全去了,留下的都是好的。过日子亦是如此,不好的事丢了便是,多思最是无益。

    筐子里多了一双手,有人坐到了他对面。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挑着豆子。

    那些挑出来的豆子有的发黑, 有的干瘪,分别放在不同的大碗里。最后发黑的会被倒掉,干瘪的会留下来炒干后磨成豆粉。

    普通百姓过日子,吃穿都要算计。

    他在陲城时, 认识最体面的人就是镇上的举人老爷。那时候他以为像举人老爷那样三不五时就能吃肉做新衣的人家已是最为富贵,等到了京中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像盛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恐怕一个下人都比镇上的举人老爷体面。

    天渐渐发灰, 眼看着夜幕将至。

    一袋子的黄豆已经挑完,隐素刚要解开第二袋, 被傅荣制止。

    傅荣一声叹气,道:“爹惭愧,不如你,也不如你姑姑。”

    丝娘在宫里举目无亲,定然会被那些位妃更高的妃子为难,却从未对他们抱怨过半句。还有素素之前被同窗们看不起,不是被逼着写字就是被逼着弹琴,在他们面前几乎不曾诉过苦。

    他身为兄长和父亲,竟然不如她们。

    不就是被国公府的人为难了,人家又不是没付银子,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在这里伤天怨地的,还让女儿跟着担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天黑了,蚊虫都出来了,你快些进屋。”

    他一边收着东西,一边催着隐素。

    隐素之前见他一人坐着挑豆子,因他身形太过高大,而那小凳子又太小,他窝着身体的样子显得十分委屈。

    不过是挑了一袋豆子的工夫,他竟然自己想通了。

    傅小鱼嚷嚷着肚子快饿瘪的声音从前院传来,随后又传来秦氏怪嗔的骂人声,骂儿子太埋汰,上个学回来都像个泥猴子。

    不多会儿,秦氏的大嗓门到了后院,叫父女二人回屋吃饭。

    灯烛一点点亮起,从纸糊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炊烟与饭菜香中,日子在平淡忙碌中又过去一天。

    ……

    雍京城最负盛名的是颂风阁,颂风阁自从了抽签舞弊一事后名声一落千丈。后又有清书阁想取而代之,却不想因为四皇子之死而遭到封阁。

    这仙隐阁是后起之秀,应该也是最近才出头。

    隐素和上官荑约好一同前往,到了地方之后上官荑望着门匾上的仙隐阁几个字忽然变得极其兴奋。

    “傅姑娘,这仙隐二字,我瞧着和你有缘。”

    仙女,隐素。

    可不就是和她有缘。

    隐素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听到上官荑的咬耳朵之后与其会心一笑。二人衣着一深绿一浅粉,深绿的是隐素,浅粉的是上官荑,瞧着花红柳绿极为赏心悦目。

    此等雅事,最是令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有人对着仙隐阁几字不吝溢美之词,赞此字风骨极佳又飞扬洒脱。还有人对着门匾吟诗一首,摇头晃脑好不陶醉。

    “傅姑娘。”有人叫隐素。

    是魏明如。

    还是一身的红,明丽如火。

    隐素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傅姑娘且慢行,我有话说。”魏明如到了跟前,一脸歉意道:“上次你和你父亲去国公府送豆腐一事,我那时并不知晓。府中下人无状,怠慢了伯爷,实在是对不住。”

    她声音不小,听到的人也不少。

    世家大户都有耳报神,哪家门前发生个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进各府各宅。傅家因送了坏豆腐而和盛国公府起争执的事,许多人都已听说。

    眼下听她这么一说,不少人已停下来。

    “魏姑娘如果说的是你们盛国公府诬蔑我家豆腐是坏的,还故意把豆腐给打翻事吗?如果是这件事,那就不必说了。”

    诬蔑,故意?

    有人捕捉到这样的字眼,一个个兴奋起来。

    外面一直有传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姻亲之约,而傅姑娘心悦谢世子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两女之争,波及各自的家族也是情理之中。

    魏明如适时皱起眉头,“豆腐明明是坏的,银钱我们也已照付,傅姑娘还有什么不满吗?”

    “豆腐是好的,也是你们故意打翻的,付银钱合情合理。银货已经两讫,你们是把豆腐打翻也好,踩成泥也好,随你们处置,在这桩生意上我没有什么不满。但魏姑娘当知粒米胜须弥的道理,万不能助长府中下人这般轻贱五谷的不正之风。佛祖说若遇非理所用者,说所求阙绝报,望谨记。”

    “傅姑娘,豆腐就是坏的…”

    “魏姑娘,你说坏的,只是你们盛国公府下人的一面之辞。而我说豆腐是好的,不仅我们全家人吃了拣回去的豆腐,还送了一些给他人,那些人都说豆腐是好的。”

    一人说好,一人说坏。

    坏是一方之言,而好则有人作证。

    掉在地上的东西拣起来吃,搁在这些姑娘公子们的眼中,那都是难以置信的行为。不少人看隐素的眼神微妙,暗想着傅家果然是乡野出身,行事如此之不讲究。但看魏明如的眼神也不遑多让,若傅家的豆腐真是好的,盛国公府就是有意刁难。

    上官荑眉心都拧成了一个川字,傅家的豆腐她最近常吃。连父亲和母亲都说,吃了这么多年的豆腐,就数伯爷豆腐最嫩最新鲜。

    她不想怀疑魏明如的为人,但她更不可能质疑隐素的品性。

    “是不是很难相信?”

    她惊讶回头,见是吕婉。

    吕婉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有些人不能用眼睛看,要用心看。”

    吕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之时,吕婉已到了隐素身边。

    “既然各执一词,要不要报官?”

    众人震惊地看着她,心道这位吕姑娘不愧是刑部尚书之女,若不然怎么会丁点大的小事都想着要报官。

    她就站在隐素身边,其立场不言而喻。

    今日众人共赴雅集,行的是风雅之事,自是不喜沾上俗事,更不愿沾上官司。因停下来而聚拢的人连忙散开,要么是匆匆往里走,要么是装作一边看风景一边谈论着高雅诗词。

    人都散了,戏就不好唱下去。

    魏明如道:“此事待我回去之后再问清楚,今日我们只谈诗琴,不讲家事。傅姑娘,我们进去吧。”

    她姿态坦然,倒是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上官荑拧着眉,一脸苦恼。

    魏姑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傅姑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有些人家的下人仗着主人家的势,最是喜欢在外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或许吧。”隐素说:“只是闹得那么大的动静,盛国公府都没有一个主子露面,想来要么是瞧不上我们伯府,要么是他们府中实在是乱得紧。”

    这个乱得紧,说得极妙。

    自古小妾庶子都是祸家之源,恰好盛国公府当家的就是庶子媳妇。

    有人听到隐素这话,一个个眼神微妙。

    上官荑又不是傻子,她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她垂头丧气地跟在隐素身后,不时看一眼走在更前面的魏明如。

    吕婉和隐素并排而行,一路说的是王大人的事。

    自从那位王大人的真面目后,吕大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对王大人另眼相看,更不可能再让他出入吕府。

    前几日那卖吃食的姑娘突然找到吕婉,哭着求吕婉把王大人让给她。吕婉大惊,说自己和大大人并无关系,何来让与不让?

    一问之下才知,原来王大人未出仕前读书所有的花销,都是那姑娘家所供。虽然两家明面上没有声张,但私下已结了口头之亲。

    谁知王大人出人头地之后,王大人的母亲不肯认这门亲事,屡次借故和他们家闹翻,就是想赖掉亲事。

    为了王大人的名声,他们家一直没说出真相。何况王大人私底下和她依旧亲近,只是前段时间常愁眉不展,说自己被上司看中,怕是要娶上司的女儿。

    她相信自己的情郎,眼见着王大人最近越发郁郁寡欢,甚至时不时脾气暴躁,她这才鼓足勇气找上吕婉。

    吕婉听完她说的话,当真是又膈应又庆幸。膈应王大人的人品,庆幸自己被人提醒之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既然王大人品性卑劣,吕婉当然不会替他遮掩。

    那姑娘初时不肯信,吕婉直说自己是刑部尚书之女,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家境贫寒的七品小官。后来那姑娘应是信了,走的时候失魂落魄。

    “世间总有薄情郎,知人知面不知心。昨日我听说那姑娘的父母去王家大闹,可能她多年的等待终将是一场空。”

    “及早认清,及早抽身,未必是坏事。”

    “也是。”

    吕婉说着,对隐素露出感激一笑。

    入到仙隐阁里面,先是穿过一片竹林,然后视野豁然开朗。但见莲湖碧叶连天,朵朵清荷芙蓉出水。

    两位双髻书童等到莲池旁,提点众人以此莲池作诗之后放才能进到更里面。雅集诗会最喜设此等关卡,众人皆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早有等不及展现自己才情的书生们引莲为诗,你方唱罢我登场。

    说是即兴作诗,其实大部分人提前已有准备,毕竟这种关卡设立的目的并不是真正为了拦下什么人,而是为了增加风雅趣味。

    等到所有人一一作诗进到里面,真正的雅集才算开始。

    九转峰回景不同,从外面看时还道是与莲池一般的园林景致,却不想过了一道雕花月洞门之后,入目的居然是一片开阔之地。

    芳草茵茵,蝴蝶飞舞。

    草地尽头是一座小山。

    山上种满梅子树,郁郁葱葱绿叶成荫,青绿色的梅子隐藏在叶间。这处满是梅子树的土坡名为梅山,此次雅集之名便是借用梅山二字,称为梅山雅集。

    梅山之顶,露出亭子的飞角,有琴声从山中传出。

    有人已拾阶而上欲一探究竟,不多时传来惊呼声,“燕月先生?”

    众人齐齐震惊,难道此次梅山雅集的发起人正是燕月先生?

    说到燕月先生,就不得不提他和皇帝年轻时的一段往事。那时皇帝微服,在一次雅集中与燕月先生相识,两人从斗诗斗画到斗曲斗棋,皇帝虽一路惨败,却十分赞赏他的才情,极力推荐他科举入仕。

    他志在闲云野鹤,婉拒了皇帝的好意。皇帝无法只好表明身份,一番君王礼贤下士的邀请之后,他还是没有同意。

    皇帝深感遗憾,曾在朝堂之上感慨错失一位良臣。

    琴声已止,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被人拥簇着从台阶而下。

    “当真是燕月先生!”

    “难道此次雅集举办者正是燕月先生?”

    燕月先生看向众人,眼神悠远,“年年岁岁花常开,岁岁年年人不同。看来我真是久不闻世事,竟是有许多人都不相识。听闻曾相国隐世之后有一小弟子,不知是哪位?”

    隐素上前,行礼。

    绿衣细腰,肤如堆雪,恰如梅山之上的青梅,幼嫩中显出几分娇憨。

    “你就是曾相国的小弟子?”

    “正是。”

    “我与曾相国神交已久,他之琴画造诣出神入化,早年我曾临摹过他的画作,也仿过他的琴风,大感受益匪浅。后来我也曾与柳太傅赵山长切磋过,你那两位师兄常有要务在身,自然是总难尽兴。听闻你琴艺高超,画技更是一绝,我今日倒是有幸了。”

    隐素连忙谦虚,却也知对方此番抬举她皆是客气,最终还是要看她的本事。

    今日来赴雅集之人,有不少人都曾在颂风阁听过隐素弹奚琴,对隐素当日所弹的那首《人生得意须尽欢》印象极深。

    有人记起那日的情景,颇有几分感慨。

    那时世人皆以为欺世盗名的是这位傅姑娘,哪成想她居然会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自那以后,他们再听到这位傅姑娘的传言,再也不是什么痴缠男子丢人现眼之类的丑事,而是她得了陛下赏识,或是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当场画了一幅观音像之类的佳话。

    很快有下人将琴送过来,不是奚琴,而是瑶琴。

    上官荑道:“燕月先生,傅姑娘不擅瑶琴,这事我们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燕月先生似有惊讶之色,“若我记得不错,曾相国最擅长的便是瑶琴。”

    曾凡和景帝的君臣之谊称为高山流水情,正是因为极擅音律之故。而所有的乐器之中,他最擅长的是瑶琴。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

    隐素微微一笑,“我以前确实不擅长瑶琴,近日练了几回,若是先生不嫌弃,那我就献丑了。”

    练了几回?

    众人心想,练了几回能什么进益,怕是连曲子都弹不成调。

    上官荑一脸担心,她最是清楚傅姑娘的瑶琴之技还不如她。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还有燕月先生在场,还真是献丑。

    “傅姑娘,要不你还是换成奚琴?”

    隐素笑笑,坐在琴前。

    她弹的是谢弗写的那首《梦》,悠扬婉转的琴声一出来,有人沉醉有人惊讶。沉醉的是不知情的外人,惊讶的是德院及昭院众人。

    傅姑娘居然会瑶琴!

    上官荑惊讶之余,和吕婉对视一眼。

    “吕姑娘,你可知傅姑娘会瑶琴一事?”

    “不知。”吕婉摇头,“但傅姑娘名声渐显,背地底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不会瑶琴一事终是隐患,想来她心中已有计较,所以才会暗中私下练习。”

    上官荑一想也是。

    顾家是出了点事,顾姑娘也有些时日没来上学,但德院之中还是有很多人不服傅姑娘,傅姑娘确实该练好瑶琴。

    练了几回就有此等琴技,她只能说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非常人所能及。不像她,这么多年也没少练,就是不见有长进。

    曲子渐入缠绵之境时,梅山之上传来相合的琴声。琴声交汇在一起,明明两人曲风迥异,合在一起却是相得益彰,似高山流水终相逢,又似长河明月尽相映。

    一曲终了,燕月先生最先惊叹。

    众人望向梅山之上,纷纷猜测和隐素合琴之人是谁。

    早在那琴声响起时,崇学院的人已是一个个面露震惊之色。因为作为同窗,他们很多人都能听出那人是谁。

    梅山之上,一身重雪的男子缓缓而下。

    青梅绿叶间,那一抹白宛如从天上来。如玉山积雪,光彩照人,行动之间似玉树临风,湛然若神。

    “果真是谢世子!”

    第64章 如梦

    谢弗到了近前, 仿佛神子临世,淡然而立。

    燕月先生抚须笑道:“想不到谢小友和傅姑娘竟能如此默契。”

    他称谢弗为谢小友,一听便知他们是忘年之交。

    众人又是惊奇又是意外, 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 近些年隐世而居不见外客的燕月先生,居然和谢世子是知己之交。

    惊讶意外过后,不少人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以谢世子之才, 能和燕月先生成为朋友才是顺理成章。

    谢弗眉目如画, 温润似玉,那双镜湖映月般的眸子朝隐素望来, 映月之旁又倒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姿。

    艳阳的天, 一如隐素此时的心情。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仅是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欢喜。她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让她心生欢喜的人会是一个疯子。

    然而这疯子长实在是好看,所以她也就不管不顾了。

    有人小声道:“这曲子是谢世子所作,又在德院教习过,傅姑娘身为德院学子,同代课夫子合奏曲子自然有默契。”

    说这话的当然是德院学生, 意思是无论换成德院的哪一个学生和谢弗合奏此曲,自然都会有师生默契。

    燕月先生似是没听到这话,看向隐素的目光满是赞赏。

    “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琴技果然了得。与谢小友合奏之时不落下乘, 可谓是半江浮绿半江红,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评价之高,令所有人侧目。

    雅集对于文人墨客和世家姑娘公子而言, 是最易扬名的场合。人人都是满腹才情踌躇满志,恨不得一出手就艳惊四座。

    眼下隐素得了风头, 自然是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戚堂站在人群之中,面容抑郁。

    他望着那如绿柳细腰灵动婀娜的少女,心中满是苦涩。如今他也只敢这么远远地看着,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谢世子那个人…

    明明以前看着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仿佛与世无争,没想到竟是如此的霸道。如同守着珍宝的孤龙,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我记得傅姑娘以前追着戚二公子,没少给戚二公子送东西。你们还记不记得上回的仲春雅集,傅姑娘正是要给戚二公子送糖人,却不想摔了一跤,那糖人恰好砸中了谢世子。你们说,傅姑娘是不是那一次就移情别恋,看中了谢世子?”有人小声说。

    此话引得那人的同伴极为赞同,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的。照这么说,戚二公子还是他们的牵线之人。”

    牵线之人?

    这四个字让戚堂心头巨震,难道是因为他那时躲着傅姑娘,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才让傅姑娘认识了谢世子。

    为什么会这样?

    他震惊之时,又听到人:“傅姑娘以前是送戚二公子一些小玩意儿,而今居然学到了些许风雅手段,倒是越发的高明了。”

    有风似从梅山之上而来,压顶凌寒,仿佛艳阳瞬间都蒙上了冷意,

    隐素不由自主抖了抖,那些人说的话她都听到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旧事被重提,她那疯子夫君怕是打翻了醋缸子,又要发疯了。

    有人些只顾自己过嘴瘾,差点要害死她。

    幸好她有准备。

    她几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物。

    “佛花配佛心,这花赠予世子。”

    那是一朵花苞未开的莲花,上面还沾着水气,正是她方才趁人不备时在莲池摘的。

    所有人皆惊,齐齐看着她。有人暗道这位傅姑娘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勇猛,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男人送东西。

    没有知道她心里的苦,这样的风头她是真的不想出。

    明明给戚堂送东西的人不是她,她却是知道疯子生起气来可不管这些。今日她若不是不能让疯子满意,最后吃苦的还是她。

    “天哪,傅姑娘真是太敢了!”

    “她果然心悦谢世子!”

    “不要脸!”

    隐素低着头,手举着莲花。好一会儿,面前的男人都没有接花,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还夫君呢。

    这点面子都不给。

    她装作害羞的样子缓缓抬头,又嗔又怒地瞪了谢弗一眼。

    谢弗眼底的阴戾之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世人熟悉的澄明湿润。他微垂着眸子,眸中全是眼前的少女。

    这一抹绿仿佛是天边飘来的凉意,安抚了他暴躁狂乱的心。

    “不会吧,谢世子居然收了花!”

    “他…他这是何意?”

    渐粉渐白的含苞莲花,在那玉骨般的手中尤为圣洁。

    “多谢傅姑娘的佛花,我甚是喜欢。”

    冰玉相击的声音,隐隐夹杂着说话之人藏不住的欢喜。这欢喜不知惊了多少人的心,又不知碎了多少人的心。

    “谢世子他怎么能这样?”

    “或许是…莲花是佛花之故,谢世子是信佛之人,最喜莲花。傅姑娘这是讨了巧,谢世子定然没有别的意思。”

    “一定是这样的,傅姑娘好深的心机。”

    上官荑摸着自己通红的脸,看了一眼这说话的人。这些人哪里知道,根本不是傅姑娘有心机,而是谢世子心悦之人就是傅姑娘。

    可惜她不能说,只能生生憋着。

    “傅姑娘此举极为大胆,免不了会被人说三道四。”

    “魏…魏姑娘,傅姑娘她…”

    “傅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必也知道后果。倒是你,一段时日不见,自我回京之后你都与我生分了。”

    上官荑面色讪讪,以前整个德院之中她最欣赏的人就是魏明如,而今她却是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最为崇拜的女子。

    魏明如看出她的不自在,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有些日子没去我家玩,忍冬怕是都快把你忘了。你若得闲到国公府找我,我再教你骑马。”

    忍冬是魏明如的马,她曾经去盛国公府找过魏明如玩,还帮魏明如喂过马。

    若是从前,听到魏明如邀她过府玩,她必是兴高采烈地应下。但是这一次她却犹豫了,下意识朝隐素那边看去。

    “怎么?傅姑娘不许你同和来往吗?”

    “不…傅姑娘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我只是答应了她,有空要去找她玩,怕是没空去盛国公府…”

    “原来是这样。”魏明如笑起来,明艳动人。“不妨事的,若是你们愿意,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玩。想必傅姑娘也骑过马,我可以教你们一起骑马。”

    上官荑心里那叫一个纠结,心里崩塌的东西一时又完好如初,一时又碎成渣石,她都开始怀疑自己。

    吕姑娘说知人知面不知人,看人要用心。

    魏姑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这事,以后再说。”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她快速往前挤,几步挤到吕婉身边。

    吕婉只往她过来的地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有些事必须要自己领悟,旁人道一千说一万都没有用。

    芳草的尽头,才是此次雅集的待客之地。屏风雅座,琴台棋桌,还有各桌之上的笔墨纸砚,处处都是透着风雅之韵。

    隐素面红心跳,双颊发烫,热气久久不散,且还越来越浓烈。暗道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不就是给男人送朵花,竟然会害臊到这个地步。

    那男人说什么甚是欢喜,当时她听了就是心头一热,瞬间血气翻涌。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位置,竟然将他们安排在对面。她只稍轻轻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出尘绝艳的一张脸。

    如极寒之玉,又似天边明月,清辉润泽汇聚万千星光。

    那修长的手指中,还是那朵未开的莲花。莲花被珍而重之地举起,靠近男人完美的鼻梁与唇畔,像是情人间的亲昵。

    恍惚之间,她将那莲花代入了自己。

    好欲好撩啊。

    真是要命。

    她感觉双颊越发的燥热,不敢再看。微微侧过身体,以手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心想着一定是天气太热了。

    幸好这时斗画开始了。

    当燕月先生邀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作画,意在择选挂在仙隐阁流传后世时,不少人都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弗没有参与,而是和燕月先生对弈。

    作画之时,唯闻得笔墨花香,只听得下笔的“沙”声。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陆续交画。有人画的是莲池,有人画的是梅山,还有人画的是仙隐阁的全景。

    隐素画的是雅集上的作画的众人,她的画一经展示,四下一片寂静。只见此画构图精妙,似是有人俯空而视,将所有人纳入眼底定住。

    无论是景物还是人,皆是栩栩如生。

    有人离近了看,越发惊叹。

    “你们看我头上的簪子都画得一般无二!”

    “还有我,我脸上的花钿都画得一清二楚!”

    “这画技…当真是无人能及!”

    围过来看人的越来越多,议论声渐大。

    有些人没动,一是挤不进去,二是有别的原因。

    戚堂神色黯然地坐着,他没有动。哪怕仅是方才远远看了一眼,那画卷之上的景物已是让他惊叹无比。

    听人说傅姑娘在太皇娘娘生辰宴上献了一幅画,极得太后娘娘的喜欢。还听说傅姑娘当殿画了一幅观音像,让人见之心生虔诚。

    傅姑娘琴技了得,又精通作画,经过今日必定才名更响,也会传得更远,远到他再也够不着靠不近。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

    他是难过自己配不上现在的傅姑娘,还是难过以前那个傅姑娘再也不会有。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后悔了。

    一群人还围着隐素的画,从人物点评到景致,无论是运笔还是线条,抑或是色彩,竟是没人说半句不好。

    “好画,好画。”燕月先生连说好几声,问谢弗,“谢世子觉得此画如何?”

    谢弗道:“此画布局大气,细微之处更显功底,堪称上乘之作。”

    燕月先生抚须点头,对这话深以为然。

    “我欲将此画记为魁首,不知你等可有异议?”

    所有人都入了画,自然是无一人有异议。何况单论画技,此画也称得上是上上之作,是以在场的文人墨客们皆是迭声称赞,还有人说改日要向隐素请教。

    隐素先前一曲艳惊四座,现在又摘了画作的魁首,一时不知多少目光朝她看来。她年纪不大,面相也是细嫩娇憨,此时因为热气泛着嫣粉,恰似缓缓绽开的莲花。一片潋滟的春光中,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如水。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交头接耳。

    “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琴技和画功都十分了得,实在是让人羡慕。”

    “听说她是在寺庙长大的,怪不得一身的气度如此平和,确实是难得。”

    “说到寺庙长大的,谢世子也是。方才谢世子与她合奏一曲,听说那曲子为《梦》,是谢世子为心悦之人所作。你们说谢世子对傅姑娘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不是说谢世子喜欢的不是凡人,而是仙女吗?何况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姻亲之约,他心悦的女子应该是魏姑娘吧?”

    魏明如坐在德院女生之中,面容不展似有心事,神情瞧着有些焦虑之色,且还有一些心不在焉。

    有人问她怎么了,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反问别人怎么了。等听到那人说隐素的画作得了魁首,她连声说着恭喜,然后向隐素道喜,表情真挚毫无芥蒂。

    她道完喜,神情间的愁色不减。

    自有好事之人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闻言一声长叹,眉宇间全是担忧。说是自己的祖父年事已高,最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有人安慰她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有人夸她孝顺。还有人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神色,暗道只待盛国公一死,魏二爷这一房人也算是熬到了头。

    当然有那别有用心之人意欲挑事,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傅姑娘今日出了头风,所以魏姑娘才不开心。”

    “怎会?”魏明如似是很吃惊,对那人道:“傅姑娘是曾相国的弟子,她精于琴画都是应该,我岂会因此而不开心。同为德院学生,我只会为她感到高兴。我盛国公府的先祖皆是以武立世,我亦是从小习武,在我看来若非武学输给旁人,其余的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大郦三公四侯的先祖当年随太宁帝征战南北,全是武将出身。盛国公年轻时是一代名将,若非他退出沙场又后继无人,如今三公之中陛下最为倚重的定然不会是穆国公。

    有人恍然想起以前好像听说盛国公曾感慨魏明如不是男儿身,对魏明如说的这番话自然是深信不疑。

    如今盛世繁华,世家子弟中习武之人渐少。因着当今圣上本是风流才子,近些年越发的重文轻武。便是那自开国之初就有的三年一届武举,也渐渐为人所不知。

    说到这武举,乃是太宁帝定下的选拔武将人才的科举。

    武举不论出身,只凭本事,凡是习武之人皆可以报名参加,在大郦建国之初的那些年可谓是朝中第一盛事。

    后国运昌隆,后代皇帝渐渐偏向重文,虽说武举一事并未搁置,但是办一次停一次的,没什么定数。

    有人“咦”了一声,道:“也不知三年一次的武举今年会不会办?若是办的话,穆国公肯定会回京。”

    穆国公身为朝中武将之首,这等为军中选拔武将的事自来都不会缺席。若是今年举办武举,他应该会回京。

    又有人道:“是了,若是穆国公回京,说不定魏姑娘和谢世子的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这些话听在魏明如耳中,像是最动听的乐曲。

    自小祖父就说她像祖母,她也处处模仿祖母的样子讨祖父的欢心。祖父说了,如果她在武举上有所斩获,到时候会直接将她记在祖母所出的那位嫡子名下,以此让她和穆国公府名正言顺地议亲。

    三公之祖全是重武之人,穆国公又是当朝武将之首,最是看重习武之人。她要名正言顺地站在谢世子的身边,成为穆国公府的下一代主母。

    斗画结束,有下人挨桌送来酒水点心。

    点心是梅花糕,茶是梅子茶,酒是梅酒。

    梅酒果香扑鼻,闻之有淡淡的梅香,入口不烈且甘甜。隐素正好饿了渴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喝着果酒。

    接下来的是赛诗,她今日出够了风头,也该给别人留条活路。所以她没打算参加,索性吃吃喝喝看比赛。

    她左边是吕婉,右边是上官荑,倒是自在。

    众人赛诗之时,还有人抚琴助兴。

    琴声混着吟诗声,像是极好的催眠曲。梅酒的后劲不小,她因着酒气上来一时飘飘然,一时晕乎乎,最后眼神迷离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时,她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还感觉温凉的大掌覆在自己的额头上。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细缝,视线之中是皎若明月的男人。

    如梦似幻。

    “夫君,我好困。”她嘟哝着,低似呓语。

    虽然她声音极小,无奈谢弗太过受人瞩目。

    那芝兰玉树的身影所到之处,就是众人的目光所在。当谢弗朝她这边走来时,无数人也看过来。当谢弗站在她桌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是交谈。

    所以哪怕她声音再小,还是有人听了去。

    方才傅姑娘叫谢世子什么?

    夫君?

    是这两个字吗?

    吕婉和上官荑离得最近,听得那叫一个真切。

    上官荑是刹那间羞红了脸,脸红心跳恨不得找个地方钻下去。吕婉要好一点,却也是眼神飘忽,不敢去看谢弗的脸色。

    所有人都望着这边,几乎是屏气凝神。

    谢弗绕到隐素身后,在无数双惊愕的目光中将那醉到迷糊的少女抱起来。

    众人:“!”

    第65章 发酒疯

    “啊!谢世子在做什么?”

    “他…他把傅姑娘抱起来了!”

    “他们…”

    白衣重雪面如冠玉的男子, 怀里抱绿衣柳腰脸若桃花的少女。那白、那绿、那粉,交揉在一起,竟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无数惊疑的目光看着他们, 哪怕是眼神再不好的人, 也能看中谢弗对怀中少女那如珠如宝的珍视模样。

    隐素窝在谢弗怀中,似已安心入梦。

    燕月先生抚着短须,眼含笑意。

    他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 恰好两只鸟儿一前一后地扑棱着朝梅山飞去。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年轻恣意过, 那时候流年如风纵情高歌好不快活。

    果然人不风流枉少年,想不到谢小友也会有这般痴情不顾的模样。

    谢弗过来向他辞别, 他问:“听说谢小友有一心悦之人, 可是这位傅姑娘?”

    “正是。”

    四下一片哗然,一个个开始交头接耳。早有德院的学生反应过来,原来上回谢世子所说的心悦之人就是傅姑娘。

    这怎么可能!

    “谢世子一直就对傅姑娘不一般,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上官荑可算是能说出来了,通红的面上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些天来可把她憋得难受,尤其是听到有人议论谢魏两家要结亲时,她更是忍得辛苦。

    有人立马想到她和隐素平日里走得近, 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抬着下颌,一脸骄傲。

    “谢世子说的那个仙女,就是傅姑娘。”

    德院的人又记起这茬,她们有些人还以为谢弗一心向佛, 心悦的是九天之上佛祖身边的仙女,没想到居然是傅隐素。

    有人眼神微妙,有人羡慕嫉妒, 还有人下意识看向魏明如。

    魏明如皱眉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我们都应听从家中长辈的安排。若是早早传了私相授受的名声出去,对谁都不好。”

    这话一是摘出了自己,二是暗指谢弗此举的不妥当,三是隐晦地点出隐素原本就不好的名声。

    上官荑闻言,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

    吕婉轻声道:“这话听着是不是很有道理,却又觉得很不舒服?”

    她猛点头。

    “你可知为何?”

    她又摇头。

    吕婉压了压声音,说:“那是因为你用心了。”

    “我用心了?”

    “对。”吕婉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因为你用心了,所以你心里知道这话说得再是有道理,说这话的人本意却并非是好意。”

    甚至是恶意。

    上官荑似懂非懂,她或许从小就不怎么聪明,在德院里也没有几个交好的人。以前她去盛国公府找魏明如玩时,母亲总是欲言又止。后来她和傅姑娘走得近,母亲却是很乐意,还让她以后多找傅姑娘一起玩,原来母亲早就看出来谁才是值得她相交的那个人。

    眼看着谢弗抱着隐素将要过那月洞门,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无数双目光相送。突然一片惊呼声中,戚堂居然站了起来。

    “谢世子,且慢!”

    有人捂嘴,有人惊叫。

    戚二公子竟是要和谢世子对上了?

    是因为傅姑娘吗?

    不是说戚二公子对傅姑娘不屑一顾,当初极其厌烦傅姑娘的痴缠吗?而今傅姑娘成了谢世子的心悦之人,戚二公子是后悔了吗?

    “敢问谢世子,你意欲对傅姑娘如何?”

    谢弗未转身,道:“我心悦傅姑娘,自然是要登门求娶。”

    众人又是哗然。

    谢世子竟然说会登门求娶!

    那谢魏两家的联姻之约怎么办?

    一时之间,无数双眼睛又朝魏明如看去。魏明如明丽的脸上一派坦然,倒叫人看不出她愤怒与否。

    戚堂看着谢弗,眼神越发忧郁。方才在听到谢弗说会登门求娶时,他就知道自己和傅姑娘之间已全无可能。

    他抿着唇,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外面都传你们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联姻之约,谢世子如此这般,将盛国公府置于何地,又将魏姑娘置于何地?”

    谢弗终于转身,在看到戚堂的那一刹那,戾气杀意隐现。

    哪怕是在迷糊的梦中,隐素还是感觉到了这股寒气。她下意识抱紧了谢弗,轻软软地呓语出声。

    “夫君,不要杀人。”

    众人自然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却在忽然之间一个个被谢弗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温柔与那惊鸿一瞥的笑意所震惊。

    那爱若珍宝的怜惜之态,那似是在安抚怀中少女的小心翼翼。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也不会怀疑谢弗对隐素的爱意。

    不少人彻底信了,能用仙女二字来形容自己心爱的姑娘,可见谢世子对傅姑娘有多喜欢有多满意。

    戚堂也信了。

    但他的心中全是苦涩。

    “谢世子,你还没回答我,你待如何处理谢魏两家的联姻之约?”自那一夜之后,他就知道这位谢世子远不是外表看上去的温和无争。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对方想杀了自己。

    只是那又如何!

    他还是要问出来,就算…就算是为了傅姑娘。

    所有人都看着谢弗,等待着谢弗的回答。

    谢弗淡睨着众人,道:“我祖父在世时确实和盛国公有过口头联姻之约,因我父亲这一辈没有合适之人,此约便已作罢。也不知是谁将此事传了出来,竟是变成了我和魏姑娘要议亲的谣传。纵然我父母有意与盛国公府结亲,那议亲的也应该是魏家的嫡系嫡女,而不是一个庶子之女。”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原来竟是这样,既然婚约已经作罢,那又是谁传出来的?”

    “我等被谣言所惑,竟是忘了魏姑娘是庶子之女。”

    庶子之女四个字传进魏明如的耳中,她依旧面色不变。

    因为很快她就不是了!

    等她成了嫡系嫡女,她倒要看看穆国公府还能以什么理由拒婚。谢世子今日欺她辱她太甚,哪怕她再心悦对方,日后也必定要让对方吃些苦头。

    还有那傅隐素。

    有了这么一出,将来谁还敢求娶。到时候她再替谢世子将人纳进府中,人人都会赞她贤良淑德。从此以后傅隐素的生死都捏在她的手心里,谢世子又能拿她如何,她倒要看看所谓的两情相悦又能到几时。

    她低着头,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戚堂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悄然退了回去,紧紧握着的拳头的艰难地松开,仿佛松开的不止是他的掌心,还有他的执念。

    或许这是他仅能为傅姑娘做的事了。

    忽然他感觉到强烈视线朝自己看来,虽然仅是一瞬间,他却是知道看他的人是谁,以及对方的目光是何含意。

    他心中越发苦涩。

    他不需要那位世子爷的感激!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姑娘,为了那个不顾流言蜚语耻笑谩骂也要靠近他的少女,为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那个姑娘。

    谢弗的身影渐远,等他抱着隐素过了月洞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时,整个雅集都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气氛十分热烈。

    “梅山雅集出佳话,白衣青罗最相宜。谢世子风姿卓然,傅姑娘亦是貌美如花,二人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实在是让人羡慕。”

    “我等见证了一对神仙男女的佳话,当真是一大幸事。他日若谢世子和傅姑娘能喜结连理,我等必是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喝。”

    “是极,是极,到时候咱们一起。”

    就在众人都忘了斗诗还未结束之时,燕月先生以主家之姿站了起来,提议正好以此为题继续斗诗。

    此议得到大多数人的响应,却更是在戚堂苦涩的心口上洒了一把盐。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间释然一笑。

    最后是一位文人的诗作摘了魁首,此诗后两句是:月中谢郎思仙女,千里佛缘一线牵。

    ……

    穆国公府宽敞的马车内,谢弗眼神幽暗地凝视着怀中的少女。嫣粉的小脸,挺翘的鼻子,娇憨之中带着几许媚色。

    那樱红的嘴,不时发出几声呓语。

    “夫君…”

    “好热…”

    血气方刚的男子,哪里敌得过心上人如此娇态痴语。

    谢弗像是受到蛊惑般,含住那樱红的小嘴。

    隐素睡得晕晕乎乎,只觉得又热又喘不上气,她想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下意识将舌头伸了出去。谁料这下竟像是羊入虎口,不仅亲自送上了门,还激起了越发凶狠的狼性。

    这一吻如晚来疾风,又急又狂。她迷迷糊糊地被弄醒了,意识稍稍清明一点时,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才是真正的接吻,以前疯男人光顾着又咬又啃的。

    “夫君,我还要…”

    她急切拱着,像寻食的小兽。

    烈火已被烧起,好容易压下去一些,因为她这一拱火,火苗又重新窜了起来,火光直冲天灵盖,似是要将所有的理智清醒都给烧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越来越热,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时又灵魂出了窍似的飘飘然,仿佛被人哺了仙气一般欲成仙而去。

    意识很快迷离,之前的梦境断断续续地涌现。那个赤眉红目的男人又跑了出来,吓得她呜呜地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谢弗停下动作,心道自己难道是太粗鲁,把她弄疼了?

    “你这个坏人!你以前还要杀我…”

    “我…”

    “你拿剑捅我这里。”少女的小手拉过男子的大掌,按在自己的胸口处。“夫君,我好疼,你摸摸。”

    绵软就在掌下,让人心生邪念。

    谢弗的掌心似着了火,眼眸中的幽光也像是翻腾起来。

    少女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作,当下摸上他的胸口。

    “夫君,你的心好硬。”

    谢弗垂眸,视线中是少女纤细的柔荑,正中他心口之处。

    “夫君,不要怕,心硬也不要紧,我把它捂软好不好?”

    少女的小手乱动,一时揉揉按按,一时又嫌衣服碍事。眼看着那小手像水蛇一样要往衣襟里钻,谢弗连忙将其握住。

    “夫君,你的手好暖和。”

    少女的声音又娇又软,听在耳朵如羽毛拂心。更让人心猿意马的事,少女柔软的小手拉着他的手,又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夫君,你再摸摸我的心,是不是很软?”

    谢弗觉得自己是真的要疯了!

    少女娇软的身子在他怀中越来越不安分,不断扭来扭去,无意识地嘤嘤呓语。他邪念疯长,不停默念佛经都没有用。

    好容易马车到了伯府门前,他像是经历了无数场夺人神智的劫难,整个人宛如从妖精洞里逃出来一样,幽深的眸底全是压不住的邪火。

    秦氏和傅小鱼在家,听到门房来报后,母子二人齐齐出去。一眼就看到停在门外的穆国公府马车。

    近到马车时,一只透骨寒玉般的手掀开了车帘。

    秦氏只觉得眼前一亮,整个人都被这光给晃呆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这位世子爷,她都会觉得惊艳。

    “世子爷,我家素素呢?”

    隐素抱着谢弗不放,闭着眼睛不知在梦呓着什么,听到秦氏的声音不满地嘟哝着。“夫君,好吵啊,是谁啊?”

    夫君?

    秦氏瞬间红了脸,这孩子是怎么了?

    “伯夫人,傅姑娘喝了一点梅酒。”

    所以是喝了酒,在耍酒疯?

    秦氏脸一红,急得想上前去把女儿给拽下来,猛一看到自家闺女像小妖精似的缠在人家世子爷身上,她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素素,我是娘,你赶紧下来。”

    “娘?什么娘?”隐素缠在谢弗身上,“我是夫君的娘子。”

    秦氏都没眼看了,更是又急又臊。什么夫君娘子的,她这么大年纪都叫不出口。自家闺女酒疯发成这样,世子爷会怎么想?

    “世子爷,她就是喝多了,她平日里最是规矩,绝对不会这样的。肯定是前段日子听了什么戏文,说的都是戏文里的话。”

    这瞎话编的,秦氏自己都不信。

    哪家规矩的姑娘家会因为听了戏文,就抱着男子夫君娘子地乱叫一通,听着都不像是什么正经女子。

    纤细的小手不知何时爬上谢弗的脸,一时摸着他的鼻子,一时又玩着他的唇。“夫君,你怎么不看我?”

    谢弗羞赧地对秦氏道:“伯夫人,你且让一让,我抱她下去。”

    秦氏实在是臊得无地自容,下意识退到一边。等看到谢弗抱着隐素下来之后,她一张老脸已经没地方搁了。

    偏偏隐素还在酒劲中,咂巴着嘴闹着要亲亲。

    “夫君,你亲亲我,我还要亲亲。”

    “娘,我姐这是怎么了?”傅小鱼小声问。“什么是亲亲?”

    秦氏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用眼神示意他什么也不要问。

    已经够丢脸的了!

    谢弗抱着隐素,在秦氏的引路下径直去到后院。期间秦氏几次想接手,隐素都不肯,搂着谢弗的脖子不放,一声声地唤着夫君。

    她每叫一句夫君,秦氏就跟着脸红心跳一次。

    这孩子喝了点酒,怎么豪放成这样!

    想当年又是假装受伤,日是故意偶遇,不停地出现在自家男人身边。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大胆,没想到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的女儿比她还在大胆。

    谢弗将人放在床上,还未起身又被抱住。少女两条腿像无骨的水蛇,缠在他的腰身上,险些让他当场失态。

    秦氏已经麻了。

    自家闺女这模样,她真是没眼看。

    她不敢看谢弗的脸,就要去扯缠在人家身上的闺女。谁知她刚把闺女的一条腿扒拉下来,自家闺女的手又紧紧搂住了谢弗的脖子。

    “我不要和夫君分开!”少女将头埋在男人的脖颈间,嘟哝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谢世子,你看这…她真是喝醉了。”秦氏尬笑。

    “我没有醉!”少女半眯着眼,娇憨的小脸上全是迷离。“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怎么可能会醉呢,我可是仙女!”

    “什么仙女,你就是我女儿。”秦氏想再把她拉开,无奈她死死缠在谢弗身上,越发的不好下手。

    她突然一个“叭唧”,重重亲在谢弗脸上。

    “夫君,你不要走。”

    秦氏彻底懵了。

    自家闺女这酒疯也太疯了!

    她更是不敢看谢弗,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恨不得当场消失。正当她觉得没脸见人时,她听到谢弗温和清润的声音。

    谢弗说:“我不走,你看着你睡。”

    隐素听了这话,满意地噘嘴。

    “夫君,你真好。”

    秦氏的心忽上忽下,忽喜忽热。

    谢世子对她家素素…好像不一般。她也算是过来人,谢世子这又是抱又是哄的耐心模样,不是看上了她家素素又是什么?

    思及此,她看谢弗的目光变得无比热烈。

    隐素酒气浓郁,困意也是说来就来。她抱着谢弗的胳膊,不多会的工夫就沉沉睡了过去。又过了一会,谢弗才试着慢慢抽出自己的胳膊。

    出了屋子,关了门。

    秦氏越发觉得难为情和尴尬,她想道谢,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她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最后还是谢弗先开口,“伯夫人,此前外面传言不实,我和魏姑娘并无婚约。”

    “世子…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我心悦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啥?

    秦氏呆了。

    谢世子在说什么?

    第66章 磨豆腐闯关

    晴光正好, 照得一身白衣的矜贵公子更是如玉如圭,似是最为绚烂的云霞,让人仰望之时, 不由生出惊艳与赞叹。

    秦氏觉得自己定然是听错了, 若不然她怎么会听到心里最想听到的话。

    这可是雍京城最为尊贵的世家子,且不说穆国公府是何等的高门大户,只说眼前这位谢世子的容貌才华, 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边明月。

    “世子爷, 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冰玉相击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心悦傅姑娘,今生非她不娶。”

    这一次秦氏听得真真切切, 但她还当自己是幻听, 好半天都没有反应。

    傅小鱼一直在旁边猫着,见自己的娘一直盯着世子爷看不说话,他赶紧过来,轻轻扯着秦氏的衣服。

    “娘,世子爷说他要娶我姐。”

    “啊?”秦氏终于回过神来,一时喃喃,“那个…世子爷, 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娶我家素素吗?”

    话一说话,她就恨不得掌自己一嘴巴子。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像是劝人家世子爷打消念头似的。

    天可怜见的,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她此时满心欢喜到语无伦次,恨不得敲锣打鼓。

    谢弗还是那般的温润如玉,眉眼柔和似春风, “我想好了,明日就登门闯关。”

    闯什么关?

    等到谢弗告辞离开后, 秦氏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闯什么关。当下一拍大腿,让傅小鱼赶紧去铺子一趟把傅荣喊回来。

    多好的姑爷啊,可不能跑了!

    傅小鱼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踪影。

    秦氏的心哪,那叫一个又欢喜又忐忑。她不停在家中走来走去,又苦于无人和自己分享,几次走到隐素的门前又退了出来。

    闺女醉成那个样子,想来叫醒了也问不出什么。如是早知谢世子想娶自家闺女,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设什么关卡。

    那关卡是拦住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堵了一些人的嘴,眼下却是弄巧成拙,怕是要把她心里最为满意的后生给挡在伯府门外。

    她一时在后院走来走去,一时又去大门口张望。等到儿子把丈夫叫回来之后,她是立马迎了上去。

    “孩子他娘,小鱼说谢世子他要娶咱们家素素…”傅荣显然赶得很急,一路上虽然从儿子嘴里听到消息,但他还是半信半疑。

    “真的,是真的,他亲口说的。”秦氏嘴比动作快,话出口之时,人已将他拉进了门。

    伯府的大门一关,阻绝了路人的窥探。

    傅荣听到自家婆娘也这么说,约摸是信了。

    “但是…外面不是说他要和盛国公府的姑娘议亲?”

    “我管他什么姑娘!人家谢世子都说没有的事。”秦氏两手叉腰,杏眼一瞪。“他还说非咱们家素素不娶,我两只耳朵都听得真真的,不信你问小鱼。”

    傅小鱼猛点头,“我也听到了,我还听到我姐叫他夫君。”

    秦氏脸色一变,忙捂住儿子的嘴。“你姐是喝醉了说胡话。”

    她对着皱眉的傅荣嘿嘿一笑,“人家世子爷都没有生气,我瞧着他还挺受用的。”

    傅荣皱眉,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能说闺女大胆豪放是随了自家婆娘吗?

    想当年这婆娘为了嫁给他,不是装受伤扮柔弱就是假意和他偶遇,还羞答答的说什么他们有缘分。

    后来成了亲,他才知道自己娶的婆娘到底是什么性子。

    他微妙的目光一过来,秦氏就怕他当着儿子的面翻旧账。“谁说世子爷天生有疾身子弱的,我看他力气倒是不小,不像个休弱有病的。”

    从门口的把人抱到后宅,脸不红气不喘的,怎么看也不像个身子弱的。怪不得说明天要登门过关,或许真有一把子力气。

    想到这,她心急起来。

    “人家世子爷说了,明天来闯关。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傅荣被她一催,赶紧往后院去。

    她发了话,豆子要傅荣亲自一颗颗的挑。因为她对未来的姑爷满意到不能再满意,所以豆子必须挑最好的。

    傅小鱼想凑过去帮忙,都被她给提溜走了。

    老丈人要考验未来女婿,有小舅子什么事。

    “你姐啊,还就是有福气。”她感慨道。

    “你以前不是说她人傻,长得又招人眼,最怕被男人骗。还让我快些长大,好护着她不被男人欺负了去。”傅小鱼小声道,这些话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秦氏没好看地白了自家儿子一眼,“那是以前。以前你姐不太聪明,现在你姐可清明了,哪里用得着你护着她。”

    傅小鱼有些不服气,“我看你就是偏心。”

    “我偏什么心了,你也不看看你姐,又能弹琴又能作画,那可是太后娘娘和陛下都夸了的。出了这么一个才女,你们老傅家的祖坟肯定是着大火了。你身为老傅家的男丁,以后不也能跟着沾光。”

    “娘,祖坟要是着大火了,我们要不要回去救火…”

    “你个傻儿子…”

    “我又不是我姐,我可不傻。”

    母子俩伴着嘴,听得傅荣是哭笑不得。

    倒是有一句话让他婆娘说对了,他们老傅家的祖坟怕是真的冒烟了。

    这一夜对傅家人而言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对京中很多人而也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夜晚。那些参加完梅山雅集的人,皆是听到谢弗说的话,也亲眼所见他对隐素的珍视与爱意。

    文人墨客大多恣意随性,自是将此事传为佳话。但那些世家公子姑娘们则有更多的思量和看法,回去之后自是会告之家中长辈,以此来揣测京中风向。

    自有好事之人,密切关注着穆国公府、盛国公府和承恩伯府的动静,意在第一时间知道最新的八卦。

    穆国公府门外一切风平浪静,盛国公府大门紧闭内里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承恩伯府倒是有些动静,但旁人却打听不出来。

    隐素沉睡不知,一夜香甜。

    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自家老娘放大的脸。

    圆润富态,瞧着比前些日子似乎又饱满了一些。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看着都快怼到她脸上。

    “娘,你可吓死我了。”

    “你这个丫头,你才是把你老娘给吓死了。”秦氏嗔道:“你说你这孩子去和人比琴比画的,怎么能喝醉了呢?”

    隐素一脸迷茫,“我怎么回家了?”

    “是不是想不起来了?”秦氏一点她脑门。“你瞧瞧外面的天色,这都过了一天了。”

    微光从窗户透出来,确实是清晨的模样。

    隐素满眼惺忪,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那是谁送我回来的?”

    秦氏抿嘴笑,“还能有谁?当然是人家谢世子!你说你这丫头喝醉也就算了,还发酒疯,抱着人家谢世子不放,一直喊人家夫君。你可是不知道,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老脸都没地方搁。”

    “我抱着他喊夫君?”隐素惊呼出声。

    “没错,你就是这么喊人家世子爷的。你这色胆包天的丫头,你说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张口就叫人家世子爷夫君。哪怕是你再喜欢他,也不能这样。没羞没臊的,幸亏人家世子爷喜欢你,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他说他喜欢我了?”

    “说了。”一说到这个,秦氏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尤其是那句‘此生非她不娶’的话,每每想来都让人欢喜又满意。“他说啊,他非你不娶,你高兴了吧?”

    隐素捂脸,点头。

    然后又忙问昨日的情形,在自家老娘时而飞扬时而揶揄的描述中,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喝醉了,面红耳赤心脏狂跳。

    秦氏满脸笑意,怜爱地看着她。“人说傻人有傻福,我看说的就是你。搁在从前我哪里敢想,你这个傻丫头居然能有这样的福气。”

    “我也没想到。”

    想当初那疯子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时,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这时傅小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娘,娘…世子爷来了!”

    秦氏一听,忙叮嘱隐素赶紧起床梳妆打扮,然后火急火燎地走人。

    她走得急,有些话都没说明白,弄得隐素一头雾水,还是从傅小鱼口中知道今早谢弗要来闯关磨豆腐的事。

    傅小鱼纠结了一晚上,趁着他娘不在,连忙问他姐,“姐,什么是亲亲?”

    正在找衣服的隐素手一顿,看了过来。“你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去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了?我可告诉你,这样的话小孩子不能听,也不能学,知道吗?”

    “姐,这话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的?”

    “对啊。”傅小鱼撇嘴,“你昨天抱着世子爷不放,一直闹着要和他亲亲。”

    隐素的脸,瞬间像绽开的三月桃花,粉的粉,红的红,那叫一个粉面红腮。

    ……

    伯府的门外,不知何时已围了不少人。

    一贯常以白衣示人的矜贵公子,此时正一身深色简装站在那巨大的磨盘前,磨盘的旁边已摆放着泡好的豆子。

    天未亮时,傅荣就亲自打了水开始擦磨盘,早有心明眼亮的人察觉到异样,三三两两地围了上前。

    平日里和伯府还算有些交情的人故意打趣相问,问他好端端的为何要擦磨盘,可是今日有人要用。他只笑却不否认,越发肯定了旁人的猜测。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到天亮时整个五味巷的人都在传,传和有鼻子有眼,说是今日有人要去伯府闯关磨豆腐。

    伯府设的择婿关卡,最近没少被人拿出来说事。不少人都说傅家那磨盘之重,怕是要将伯府自家的姑娘砸在手里。

    一听有人来去闯关,且傅伯爷还亲自擦磨盘,不知勾起多少人的好奇。

    穆国公府的马车出现时,围观之人齐齐惊讶。

    等他们看到那金相玉质的国公府世子爷下马车时,那叫一个震惊,几乎是一片诧异,伴随着倒吸凉气的议论声。

    “居然是谢世子!”

    “这么说今日来伯府闯关提亲的人,难道就是谢世子?”

    “不可能吗?谢世子许是路过…”

    一看到谢弗来了,傅荣别提有多激动。

    昨晚他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一时觉得此事真得不能再真,一时又觉得自己恐怕是在做梦。恍恍惚惚之中,又有一种老父亲终要嫁女的难受。到底是极合心意的未来女婿,他在谢弗出现的那一刹那,复杂的心情全变成了欢喜。

    谢弗在围观之人的议论声惊讶声中,上前向傅荣行了礼,说明来意与意图。

    人群再次哗然。

    “谢世子真的是来闯关提亲的?”

    “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联姻之意吗?”

    这时一个汉子道:“你们恐怕没听说吧?人家谢世子可是说了,联姻之事确有,不过是穆国公那一代的事,因为那时两家都没有合适的联姻之人,这事其实已经作罢。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居然说人家谢世子堂堂国公府的嫡子要和一个庶子之女议亲,实在是不像话。”

    “可不是嘛,魏姑娘的父亲魏二爷只是一个庶子。也就是盛国公府的嫡子没找到,若嫡子找到了,真要议亲那也和嫡子所出的姑娘,哪里轮得到一个庶子之女。”

    “正是这个理。”

    “就算是谢魏两家不议亲,谢世子也犯不着降低身段求娶傅姑娘…”

    “傅姑娘怎么了?她可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柳太傅都亲口承认的小师妹。她弹的曲子广为流传,作的画连太后娘娘和陛下都赞赏有加。她爹是伯爷,她娘是县主,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差。何况人家谢世子亲口说的,说是心悦她。就凭这一点,这门亲事就极为合适。”

    众人议论之时,谢弗此时双手已放在磨盘之上。那透骨寒玉般完美修长的一双手,看得傅荣心都提了起来。

    世子爷瞧着不像是常干活的,真的能行吗?

    人群亦是不由自主全都闭了嘴,所有人都眼也不眨地看着。几乎全部人都和傅荣一样的想法,对谢弗能否推得动磨盘一事表示深深的怀疑。

    这位金尊玉贵的国公府世子爷,听说自小体弱又有心疾,真的能过伯府这一关吗?

    “你们说伯爷这是图啥,好好的设个什么关,没得把这么好的姑爷都能拦在外面了…”

    “可不是,真不知道伯爷是怎么想的。”

    傅荣也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昨天晚上不应该挑豆子,而是应该把这磨盘给挪走。如今骑虎难下,万一谢世子推不动磨盘,该如何是好?

    正懊悔时,只听到一声惊呼。

    “啊?动了!谢世子推动磨盘了!”

    他连忙回神,却见那位世子爷瞧着还是那么温其如玉的模样,甚至看上去都没费什么力,但是磨盘真的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不少人眼神微妙地看着他,暗想着这位伯爷倒是不傻,哪里可能放着这么金贵的女婿不要,必是在磨盘上动了什么手脚。

    只有他知道,磨盘还是之前的那一个,所以他是既心惊又开心。心惊谢弗的力气之大,开心这个女婿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

    隐素出来时,谢弗正准备开始往磨盘中间放泡好的豆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是很难想象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爷真的能纡尊降贵做到这一步。

    她眉眼弯弯,上前接过谢弗手中的木瓢。

    人群再次议论纷纷,嘈杂而鼎沸。

    再看那推着磨子的世子爷,还有那跟在旁边放豆子的伯爷县主之女,两人一人推着磨一人放豆子,恍若市井中最为常见的寻常小夫妻,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宛如一幅静好的画卷。

    傅荣满眼欣慰,颇有几分老丈人看到自家姑爷能干的自豪感。秦氏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眼睛里全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欢喜。

    日头渐高时,一百斤豆子终于磨完了。

    人群不仅没人离开,反而是越聚越多。

    磨完最后一瓢豆子,隐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旁若无人地走到谢弗身边,替他擦着额头上的细汗。

    傅荣轻“咳”一声,示意自家闺女收敛一些,却不想收到自家夫人的白眼。

    谢弗对着他们夫妇二人行礼,道:“豆子已经磨完,还请伯爷出下一关考题。”

    “那个…”傅荣脑子里一团麻,哪有什么下一关,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下一关嘛…”

    “没有了。”秦氏急忙出声,走到前面。“就这一关,哪里有什么下一关。你闯过这一关就可以了,快些进屋歇一歇。”

    急切的模样,像是生怕眼看着就要到手的乘龙怪婿飞了。

    人群又是一阵喧腾,大多数都觉得秦氏做得对。这么好的姑爷还有什么好挑的,若是他们遇上了,别说是设什么关卡,怕是恨不得连夜就将自家女儿嫁过去。

    傅荣也反应过来,连说没有考验了。

    一家人进了府,然后关门。

    不一会儿,伯府有个年老的下人出来,说等会谢世子会把磨好的豆浆做成豆腐,分给众人品尝。

    所有人自然没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

    “这事怕是成了吧?”

    “穆国公府真的要和伯府结亲,我怎么听着都觉得不太可能。”

    “谢世子都来闯关了,那还能假?”

    “说不定,谢世子愿意,未必谢夫人和国公爷愿意。”

    不少人摇头叹息,感慨伯府的门第低了些。还有人猜测谢弗今日之举,根本就是瞒着谢夫人的个人行为。

    谢夫人从昨晚就知道自家儿子今早要去伯府闯关的事,她自是不担心谢弗的能力,一面派人跟着关注,一面和石娘欢欢喜喜地商量着聘礼一事。

    正拟着单子时,忽然传来前院下人惊喜的声音。

    “夫人,夫人,国公爷回京了!”

    第67章 疯子的浪漫

    边关守将回京, 这可是大事。

    穆国公此行事虽先并未声张,但自他进了城门,回京的消息便像风一样吹遍京中的各处角落。他此行共十余人, 简装骑马进城之后不顾一身风尘仆仆, 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身为大郦武将之首,皇帝同他自是有好些话要说。君臣二人如话家常,从边关防守到朝中大局一一商论。从日不过午到华灯初上, 皇帝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回到穆国公府时, 天已黑透。

    谢夫人早早等在府门外,打眼看到那如记忆中一般依旧高大威武, 却不知何时已染上风霜的丈夫, 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唯有默默无言。

    多年夫妻,真正相处的时日可谓极短。

    穆国公亦是默然,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瞬间泪崩。

    所有独守空房的孤寂,和一人支撑着偌大府邸的坚持,全在这一句“夫人辛苦了”的话中,变成奔涌而出的委屈。

    夫妻二人这才双手交握, 彼此化解了隔阂。

    进了府,穆国公那张棱角分明英武坚毅的脸才慢慢缓和,像是忽然卸去所有的疲惫整个人也跟着松懈,昏黄的灯光之下瞧着竟有了丝丝老态。

    边关艰苦, 黄沙漫天,与京中富贵安逸天壤之别。

    谢夫人掩去心疼与心酸,忙迭声吩咐下人们备水备饭菜。等到穆国公府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常服出来时, 谢弗已过来向他请安。

    这些年穆国公每次回京皆是匆匆,此次归家离上次也有三年之久。三年时光斗转星移, 略显稚气的少年已经长成。

    面对唯一的儿子,穆国公难得露出些许笑意。一番问话考校之后,他眼底的笑意渐深,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满意。

    再次向谢夫人道谢:“这些年,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心头一酸,垂眸道:“儿子懂事,我倒也没怎么操心。”

    穆国公欣慰地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目光越发的欣慰。有子如此,允文允武,他们穆国公府后继有人。哪怕他仅此一子,也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只是…

    他想起回京途中刚好截收的两封信,不由皱了皱眉。那位承恩伯府的姑娘,不知是多么的出色,才能让他的夫人和儿子都赞不绝口。

    先前他面见皇帝之后,皇帝亲自送他出殿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此次回京正好,朕少不了要去你府上讨一杯喜酒喝。”

    他不明所以,掩去心中惊讶,出宫之后便留了心,立马派人去打听,是以在回府之前他已知道最近儿子都做了什么。

    还真是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雅集之后对承恩伯府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情,还当众抱着人家姑娘离开。今日一早去傅家门口闯关,听说在那傅家姑娘的帮助之下顺利过关。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们穆国公府要和承恩伯府结亲。

    这么大的事,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听说你在外面说我们两家联姻之事在上一代已作罢,还说魏二爷是个庶子,他的女儿不配和你议亲。你怎么能…怎么能这般不顾两家的交情?你让盛国公听到这话之后作何想?”

    “儿子说的是事实,若儿子真要与盛国公府的姑娘议亲,那也是嫡系嫡女。”

    穆国公一时没了话,若非魏二爷是庶子,盛国公又一直不放弃寻常嫡子,两家的联姻之事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

    “那傅家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儿子心悦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胡闹!”

    穆国公大怒,婚姻之事岂是儿戏,两家结亲更是交好。他们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早有联姻之约,如何能出尔反尔。若是盛国公府的嫡子找不到,那么盛国公自有安排,到时候这门亲事依然作数。

    再者,亲事真要作罢,也不应由他们提出来。

    如此一来,倒显得他们理亏。

    他指着谢弗,老半天骂不出一个字。到底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独子,哪怕是他常年不在家,儿子都是他最为看重的。

    最后他狠了狠心,道:“你去祖宗牌位前跪着!”

    穆国府的先祖们皆是武将,一排排灵位上刻着他们死后被追封的谥号。忠武公、武成公、武定公等,无一不是英名赫赫,每一个谥号都记载着谢家的累世功勋。

    这些曾经征战四方的先烈们,早已长眠地下,换来是的百年国公府的尊荣与富贵。尊荣与富贵之下,又有几人知道百年世族的苦苦支撑。

    夜深人静,寂静的祠堂显得有几分阴森。

    脚步声传来,谢弗没有回头。

    他望着眼前这些记刻着谢氏一族英烈们的灵牌,久久凝视。

    “你父亲正在气头上,你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恼你,而是怕你被世人诟病。你是穆国公府的希望,你父亲最是盼着你能顶天立地,不负先辈们的荣光。”

    来人是谢夫人。

    “母亲,我知道的,你和父亲都是为我好。”

    谢夫人眼眶一热,泪水滴落。

    她不敢去看那些灵牌,内心是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如果不是这孩子,她是不是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若是丈夫和先祖们知道这孩子并非谢家的血脉,会不会怪她?

    “母亲,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谢夫人擦着眼泪。“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因为儿女的幸福而为难。母亲盼着你好,又怎么会觉得为难。”

    谢弗看着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脸,婉丽柔美,用最为轻声细语的声音,说着世间最扎人心的刀剑之语。

    “是你拖累了娘,你要听你父亲的话。娘已经够为难的了,你若是再不懂事一些,娘真的会后悔生下你。”

    那个女人说因为他,所以为难。

    而母亲却说,只要是为他好,就一点也不为难。

    为什么?

    对于母亲而言,他只是一个替身而已。母亲能为了一个替身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视他为累赘,恨不得他去死。

    谢夫人望着谢家的祖宗灵位,也跟着跪了下来。

    “谢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们必定以有你这样的子孙为骄傲。若真有罪,那也是我一人之罪,是我对不起谢家。”

    “母亲。”

    “母亲生平最为庆幸之事,就是有你这个儿子。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母亲或许撑不到现在。我知你心思重,这些年你看似事事淡淡,其实最是重情重义。你文武皆不凡,懂事又孝顺,没有人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我以你为荣,你父亲亦是,我想谢家的先祖们也是如此。”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或许是以前吃了太多的苦,才养成这样诸事埋在心底的性子。

    谢夫人目光怜爱,当年那个瘦小寡言的孩子,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抛弃了。

    若是她的长生还在,哪怕是不如这孩子容貌出众,也一定是一个清俊的好儿郎。若她的膝下有两个儿子,该有多好。

    “在母亲心中,你和长生都是我的骨肉。母亲日日祈福,盼着长生能投个好胎,盼着你此生平安顺遂。那傅家姑娘很好,母亲也很喜欢。你父亲也是一时之气,他最是疼你,此时怕是已经在想法子替你周全了。”

    谢弗心起波澜,缓缓垂眸。

    原来这就是父母。

    父母可以为了子女做任何事,哪怕很为难。

    曾经他是何等的厌倦自己,任由自己被不堪的过往拉入地狱。他几乎放弃了挣扎,只想着了却心中之事后湮灭消失。

    他想哪怕是他不在了,应该也不会有人难过。他只是一个替身,而母亲又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就算是没有他,母亲也能过得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母亲心中他是如此的重要。

    夜风如诉,谢夫人刚出祠堂没多远,远远看到黑暗中那道高大孤单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她几步上前,轻声道:“你一路劳累,怎么不好好歇着?”

    “睡不着。”穆国公背着手,“在边关时我经常巡夜,倒是习惯了。”

    “你…要保重身体。”

    “那是当然,我还没看到儿子成亲生子,如何能倒下。”

    一阵沉默。

    谢夫人又道:“盛国公府委实有些不太像话,咱们儿子这般优秀,若真是娶了一个庶子之女,我心中也不是很情愿。”

    早年她的长生还在时,盛国公府从不提什么联姻之事,不就是怕她的长生不能活着成人。后来弗儿渐渐崭露头角,人品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出色,盛国公府那边慢慢存了心思,所以外面才会有传传他们两家有婚约之事。

    这事她无法对旁人说,心中始终觉得是个疙瘩。若是弗儿中意魏家大姑娘还罢了,她也不是那等计较之人,毕竟她再是不喜魏二夫人的为人,对魏大姑娘却还是很有好感。但如今弗儿已有心上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强迫那孩子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并非我瞧不上庶出,庶出之人也有人才。只是那魏二爷是个庸碌无为的,魏二夫人又太过狭隘,我实在是不愿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穆国公望着黑夜,叹了一口气。

    就算他不知道盛国公府的内宅如何,单是冲着魏二爷那个人,他也是不愿意。不过那魏姑娘一直跟在盛国公身边,不仅在学院才名不俗,在习武之事上也颇有天分。

    “你当我为何忽然回京?”

    “不是为了武举?”

    “是为了武举,但也是为了儿子的亲事。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盛国公的信,他说此次武举会让自己的孙女下场,且在武举之后会越过儿子将孙女记为嫡出。”

    谢夫人心下一惊。

    还有这样的事?

    越过儿子将孙女记为嫡出?

    蓦地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面色有些复杂。“盛国公的意思,莫不是想将孙女记在盛国公夫人所出的嫡子一脉?”

    穆国公不语,默认了她的猜测。

    她皱了皱眉,“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当年盛国公夫人不正是因为容不下妾室而和离,倘若盛国公真把妾室的孙女记在她的嫡子名下,她若是还在,知道此事怕是要气死。”

    谁都知道当年盛国公夫人为什么要和离,盛国公这么做,若是盛国公夫人知道了,只怕更不愿意回来。

    只是如此一来,魏家大姑娘就成了真正的嫡系嫡出,身份上确实是挑不出什么不好。到时候盛国公府再提联姻一事,他们还真不好拒绝。

    夫妻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快到正院时,穆国公望了一眼祠堂的方位,道:“待会你派个人去传话,让他回到自己屋子好好反省。”

    谢夫人一听这话,哪里不知道丈夫这是心疼儿子了。

    她招来一个下人,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穆国公回京的消息已经传开,哪怕傅家再是耳目闭塞,到了这个时候也听到了风声。这消息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兜脑地泼在傅荣和秦氏夫妻俩的头上。

    夫妻俩相对坐着,皆是一筹莫展。

    “你说穆国公能同意亲事吗?”秦氏问隐素。

    隐素倒是很平静,道:“亲事是谢世子自己提的,成不成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话是这么说…”秦氏犹豫几下,拍着大腿道:“谢世子来闯关的事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这门亲事他们老谢家想赖,也要看我答不答应。那些个人吃了他亲手磨的豆腐,都是能替我们做证的。他们要是敢赖,我就去宫里求太后娘娘做主!”

    “娘,你急什么。”隐素哭笑不得,“你不是说谢世子说了非我不娶,他虽然不是金口玉言,但应该也不会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傅荣皱着眉,沉着声音开口。

    “素素说的没错,我看谢世子就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话虽这么说,但该担的心不会少。

    又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夜,夜黑风高之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的隐素的屋子里。隐素闭着眼睛,屏着神听着那人靠近的脚步声。

    熟悉的气息袭来,她像一条无骨蛇一样缠了上去。

    就知道这男人今晚会来。

    只是这么低的气压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然后男人的头埋在她的颈间。

    “你说的对,这世上大部分的父母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

    所以是被感动了吗?

    穆国公夫妇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让这男人如此感慨。

    隐素默默地由着他,感受着他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替身,她对我好,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我努力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还报她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两清,可是她却对我说,在她心里我也是她的儿子。

    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可以得到这些?我想告诉她,我不值得。她若是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难过。”

    隐素的双手环在男人的背上,安抚在轻拍着。此时此刻,仿佛她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当年的那个小乞儿。

    她不知道小乞儿的过去,也没有经历过小乞儿的人生。但是她知道那些过往是随时会让人坠落的深渊,那样的人生是一人踽踽独行的黑暗。

    “不会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我喜欢你,所以我不害怕你真实的样子,也无惧你将来会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我想你母亲也是如此。”

    “真的吗?”

    “真的。”

    男人的头慢慢抬起,面若冠玉眸若星辰。

    “娘子,你刚才说你喜欢我,你可不要骗我。”

    又来。

    若是她回答得不好,这男人不会又给她表现当场发疯吧?一想到那个赤眉红目的疯子,她还是觉得眼前皎若明月的美男更养眼。

    她嗔怒,“知道了,若是骗了你,我就和你一起下……”

    男人的大掌捂住了她的嘴。

    “若是骗了我,还请娘子一直骗下去。”

    她的心,顿时就软了。

    这样一个男人,哪怕明知是一个疯子,她还是不管不顾地陷进去。

    “娘子,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隐素,我就叫隐素。”

    “隐素。”

    夜如水,情人间的呢喃如歌。

    黑暗在寂静中退去,朝阳在黎明时登场,日月轮回流转之中,天地还是那个天地,却又像是生换了一个人间。

    隐素在晨光熹微时醒来,闻着裤子枕头上残留的清冽气息,重新闭起眼睛床里床外的滚了几圈。

    好像这床两个人睡好像刚好,一个人睡是不是有点大了?

    她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不经意看到桌案上的画。

    画的背景是谢弗院子里的那一片树林,他们皆是一身白衣相对而坐,一人面前是瑶琴,一人抱着奚琴。哪怕只是在画中,二人眉眼间的宁静详和与情愫跃然纸上。

    这不是她作的画。

    至于是谁画的,答案不言而喻。

    男人脚踝之间,隐约可见金色的锁链。而女子的脖子上,金色的钥匙若隐若现。疯子的浪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汹涌如剑直抵人心。

    旁边有一行小字:弗损益之,不追过往。隐入尘世,素手成双。

    第68章 姐妹?

    伯府门外的磨盘已经挪走, 探头探脑的人却是不少。

    昨日的热闹景象几乎是阖京皆知,多少人盯着伯府和穆国公府的动静,不就是想知道穆国公回京之后会如何处理此事。

    眼看着日头渐高, 两府都没什么异样, 不由让人猜测不断。

    “穆国公定然是不同意亲事的,谢世子再是心悦傅姑娘又如何,婚姻大事到底还是要父母做主。”

    “伯府的磨盘都撤了, 伯爷和县主想来已是认定了这门亲事。若是最后没成, 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要是穆国公晚回来几日就好了,到时候亲事已定, 他再是不满意也不好退亲。”

    “可怜傅姑娘经此一事, 名声怕是没了。”

    议论声中,伯府的大门开了。

    众人看着那桃红柳绿般貌美的少女和一个机灵古怪的小公子出来,然后姐弟俩有说有笑地往巷子西头走,半点也瞧不出忧心烦恼的模样。

    “瞧傅姑娘笑得那么开心,竟是一点也不伤心。”

    “我的乖乖,刚才我眼睛都花了,怎么看着傅姑娘比前些日子更好看了, 难怪谢世子会亲自上门求娶。依我看你们也别想着看笑话,就凭傅姑娘的才名长相,哪怕是不嫁谢世子,自有大好的姻缘等着她。”

    “什么大好姻缘, 难道咱们雍京城还有比谢世子再显贵的世家公子?”

    那确实是没有。

    人群又议论开了,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隐素和傅小鱼走得远了,还能听到不时飘过来的只言片语。什么名声不好了, 什么嫁不出去了,什么成了笑话之类的。

    傅小鱼老气横秋地道:“姐, 老话说得好,好事多磨,你一定能嫁出去的。”

    “那就借傅公子的吉言了。”

    隐素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从昨晚谢弗的表现来看,穆国公应该没有极力反对。如果说真要担心,她唯一担心是万一穆国公咬死不答应亲事,谢弗会不会发疯?

    送了弟弟去学堂,她慢慢地往回走。

    远远看到一棵柳树下,站着一位气质忧郁的美男子。忧郁美男望着随风摇摆的柳枝,清俊的脸上全是落寞。

    男主这长相自然是没得说,俊美而又忧郁。从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柳树下的惨绿少年十分的赏心悦目。

    武仁侯府不在这附近,隐素当然不会认为戚堂是路过。

    果然,她刚一走近,戚堂就看了过来。

    钟灵毓秀的少女朱唇粉面眉目如画,一双清眸似水透澈,韶颜稚齿又兼具隐隐的瑰色,堪称得上仙姿佚貌。

    难怪谢世子将她视为仙女,不掩心悦之情。

    二人遇上,一时无言。

    隐素知道戚堂是来找自己,只待对方开口。

    戚堂在她清澈的目光中,鼓足了勇气。

    “傅姑娘,如今京中传言纷纷,恐怕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我知你和谢世子两情相悦,哪怕是穆国公反对,谢世子必定也要争上一争。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最后谢世子没有争过。你实在没有退路,我…我可以…”

    我可以娶你。

    最后几个字在他的喉咙里打着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隐素已经听明白了。

    戚堂想当她的备胎。

    她在书中就是一个早死的炮灰,实在是担不起男主如此的厚爱。

    “多谢戚二公子的好意,不必了。”

    原来这样也不可以吗?

    来之前,戚堂其实已经想过会有这个可能,但他还是心存希望。所以哪怕是有朝一日傅姑娘走投无路,还是不会选择他。

    良久,他似低喃,“后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明明前一天还追着他痴缠的姑娘,为什么一转眼就弃他而去?

    他想不明白。

    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是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发生改变的吗?

    原主和自己有多不同,隐素比谁都知道。旁人会当她以前是藏拙,也会以为她是故意装痴卖傻。而戚堂是原主在京中接触最多的人,一个人前后的变化有多大,戚堂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她知道戚堂一定会发现这一点,所以对方的质问并不意外。

    “戚二公子难道没发现我和以前不一样吗?”

    戚堂眼中郁色更重,他怎么可能没发现。

    以前的傅姑娘总是画着乱七八糟的妆容,他几乎没认真看过那张脸原本的样子,唯一能记清的就是那双仿佛只能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痴迷而懵懂,像是蒙着一层雾。而现在的傅姑娘眼神清澈,似是能看透人心。有时候他会恍惚有错觉,觉得眼前的傅姑娘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我想戚二公子应该能感觉得到,我和从前有多不一样。我自小不太聪明,算命的说我命里少了魂魄,必须依靠佛气调养才能好,所以我才会住在寺庙多年。”

    原来是这样。

    戚堂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

    所以喜欢他的那个傅姑娘是没好的傅姑娘,后来傅姑娘好了,就不再喜欢他,而是喜欢上谢世子。

    隐素想到那个为爱付出生命的傻姑娘,心口闷得难受。

    原主那么喜欢戚堂,想必最是不愿戚堂忘了自己。那个痴情的姑娘在这个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她都没有权利抹去。

    “以前那个我,是真心喜欢戚二公子你。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但是那样的我,戚二公子却毫不在意。”

    “我…”戚堂语塞,神情黯然。

    是他那时不懂珍惜。

    “现在的我,心里只有谢世子。为了谢世子,我可以不在意世间的流言蜚语和不耻嘲笑,当然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所以无论是以前的那个我,还是现在的我,我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无关出身和地位,也无关你们是谁。哪怕谢世子是一个乞丐,我的心意也不会变。”

    戚堂嘴唇动了动,他想问什么,又不知该问什么。

    路边的角落里,恰好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看到了乞丐,隐素也看到了。他以为隐素是因为这个乞丐才会说出刚才的话,却不知谢弗以前真的是一个小乞丐。

    他低头苦笑。

    不是明明都放手了吗?

    为什么还会不甘?

    如今他听了这些话,再也无法继续生出痴心妄想。那个喜欢他的傅姑娘,应该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远,仿佛笼罩在阴郁之中。

    隐素下意识抬头望天,压下眼中的酸涩。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又有什么用。就算是用尽后半生去怀念,对于死去的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自以为深情的男人,守得了心,守不住身,才会滋生出那么多的欲壑难填和怨恨不甘。

    日头升高,人影拉长。

    华美贵气又宽敞的马车,停靠在巷子边,几乎堵住一半的路。前面是壮实的车夫和两个年轻的家丁,另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立于车厢两旁,一个比一个神情严肃。

    马车上的徽记很显眼,隐素想不注意都难。

    她未停,目不斜视。

    “傅姑娘。”

    有人叫住她。

    随后马车旁的婆子掀开华丽的车帘,露出一张明艳的脸。

    是魏明如。

    魏明如还是一身红衣,美得张扬。那一颦一笑间全是世家锦绣里堆出来的骄傲,便是笑意都带了几分高高在上。

    “傅姑娘请留步,我有话说。”

    偶尔有人经过,诧异地看着她们。魏明如身边的婆子目光凶狠,一个瞪眼过去,经过的路人无一人敢停下来看热闹。

    隐素独自一人,在魏明如主仆几人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单薄。

    “傅姑娘不要怕,我家的下人都是极规矩的,万不会随意动手。”

    这话听着倒像是威胁。

    “我与你一见如故,虽不知你为何对我有敌意,但我却对你颇有好感。我实在是喜欢你,想着若能和你做姐妹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姐妹?

    隐素眼神不避,似笑非笑。

    一个后宅里的姐妹吗?

    无论是同一族的姐妹,还是共用一个男人的姐妹,她都不愿意。

    “承蒙魏姑娘看得起,可惜我这人不喜欢和不怎么相熟的人来往,更别提是做姐妹。”

    魏明如唇角微抬,笑得骄傲而飞扬。她在笑隐素的不识抬举,也在笑隐素的自不量力,眼神渐冷了几分。

    从小她就知道世家主母最为紧要的就是能容人,妾室姨娘再是厉害也越不过当家夫人,一个合格的当家夫人最忌讳的就是和小妾们计较。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谢世子对你颇有几分喜欢,恰好我也喜欢你。谢家人丁单薄,我巴不得多几个人为谢家开枝散叶。我这人最是大度,绝不是那等不容人的主母。他日你入了谢家门,我必待你亲如姐妹。”

    隐素只觉恶心至极。

    谁稀罕这样的大度!

    “魏姑娘想多了,我出身虽不高,我们傅家门第也不显,但我从未有过给人当妾的打算。我与世子爷两情相悦,他许我白首不相离,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这人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面大方,却绝不可能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所以我和谢世子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姐姐妹妹。”

    魏明如还在笑,但眼神已变。

    白首不相离,一生一世一双人?

    男人的话,岂能相信!

    她身边的丫头出声道:“自古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国公已经回京,既未去伯府拜访,也没有任何提亲的动静。也就是我家姑娘好心,生怕你沦为世人的笑柄,还想着给你一个前程,没想到你如此不知好歹,居然还口出狂言。这般善妒不容人,世家高门由不得你胡闹。”

    “住口!怎么能这么对傅姑娘说话?”

    那丫头立马低头,退到一边。

    “下人不懂事,傅姑娘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隐素不说话,看着她。

    她眼神已淡,但笑容还在。

    日头越过两边民居的屋顶,竟是半点也没有照进巷子中。若是盛国公府的下人们见到她此时的笑容,必是一个个提心吊胆魂不附体。

    因为那些人知道,这位大姑娘越是笑得平淡,折辱人的手段就越狠辣。

    “傅姑娘,我是真心想和你做姐妹。”

    “据我所知,魏姑娘的妹妹可不少。”

    魏二爷屋子里的妾室姨娘不少,庶子庶女的也有好几个。因着常氏泼辣,那些庶子庶女们不常出来见人。

    魏明如连自己两个嫡亲的弟弟都不怎么看中,又怎么可能把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放在眼里。听到隐素说她妹妹多,她自是心生恼怒。

    “傅姑娘不愿和我姐妹,我也不强求。只是你既然喜欢谢世子,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他为了你和自己的父亲闹僵,更不愿意见他陷入两难之中。”

    所以识趣的还是自动放手。

    “这是我和世子之间的事,不劳魏姑娘一个外人操心。”

    “我可不是外人。”

    隐素突然也笑了。

    “魏姑娘的脸真大,一个庶子之女心比天高,既想当盛国公府的嫡女,还想当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就算这位魏姑娘是将来的皇后娘娘,她也不怕得罪。

    什么东西!

    魏明如听到庶子之女四个字后脸色大变,明丽的面容似是急速笼罩了一层暗霾。她右手动了动刚想扬起,又生生忍了下去。

    “看来傅姑娘是不领情了,如此也好。那就请傅姑娘好好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是如何成为盛国公府的嫡女,又是如何成为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到时候傅姑娘可千万别傻眼,记得来向我道喜。”

    “魏姑娘多虑了。”

    只要她在,就不可能会有那一天!

    这时一辆拉满东西的牛车过来,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一手挥着鞭子赶牛,一手连忙调转牛头往左边走。

    盛国公府的马车实在是太过宽大,只听得一声惊呼,然后就看到那牛车的半边轱辘陷在散水沟中。

    那中年汉子跳下牛车,壮实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着,满脸的尘灰与黑印。他试着让牛在前面拉,自己在后面抬,想把牛车弄出来。

    牛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的黑炭,有些滚了下来。他弄了半天也没有把车轱辘抬起,急得是满头大汗,焦急的目光想向旁人求助,却不想被魏明如身边的丫头给狠狠瞪了回去。

    他低着头,看上去老实巴交,无助而可怜。

    这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少女说:“这位大伯,你要不要帮忙?”

    他抬头时一脸惊喜,在看到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妙龄少女之后,眼中的希冀中似乎流露出一丝精光,很快又变成黯然。

    隐素也不多话,示意他在前面把握牛头,自己在后面抬起牛车。他将信将疑地照做,等到牛车从沟里抬出来之后是满眼的不敢置信。

    他再三道谢,还说要送隐素一些炭。

    隐素自是拒绝,无视魏明如身边丫头婆子的嗤笑声。

    中年汉子赶着牛车往前,正巧和她同路。她看了一眼牛车上的炭,心想这么热的天,卖炭的营生怕是不好做。

    再看中年汉子那满面的尘灰与黑印,以及沧桑的脸色,她生出恻隐之心。借故问对方车上炭是什么用的,对方回答他是城外的村民,今日进城来卖炭。

    “我只会烧炭这个手艺,也不会别的。家里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活,不出来卖炭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是这大热的天,别说是卖出去,就是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哎…”

    他叹着气,神情很是沮丧。

    隐素想也未想,说是这些炭她全要了。豆腐铺子那边住的下人不少,到时候冬天都需要炭火取暖,提前准备一些也无妨。

    中年汉子一听,一脸欣喜,赶着牛车跟着她去豆腐铺子。

    天气渐热,他的脸上因为糊了汗水而显得越发的狼狈滑稽。他似是想用巾子擦汗,犹豫了几下又没用。

    那巾子洁白干净,隐素以为他是舍不得用。

    到了豆腐铺子,隐素让他进去会着洗把脸休息一会,他非不肯。

    隐素也不再三,见他牛车前挂了一个水袋,就说是帮他把水袋灌满,他迟疑了一下,然后道着谢把水袋递给隐素。

    他眼巴巴地等在外面,颇有几分局促不安。

    傅荣正在压豆腐,听到女儿说的事之后是满口同意,立马出来帮忙搬炭。

    两个男人的身形身高都差不多,只是中年汉子的身体要佝偻一些。卸完炭之后两人都是一身的黑,傅荣给他结了银钱,还包了几块豆腐给他。

    他拿着豆腐,自然是不停地道谢。

    傅荣又说若是他以后还烧了炭,都可以送来卖给豆腐坊,他更是千恩万谢。接过隐素还回来的水袋时,又是一番感激之辞。

    那双手掌很大,指长而关节粗,表皮粗糙虎口有厚茧。虽然是一双劳动的手,却没有寻常百姓长年劳作之后的变形与干裂,更像是一个山中猎户或是习武之人的手。

    隐素望着远去的牛车,若有所思。

    牛车走了一会,拐过了豆腐铺子前面的路,然后慢慢停下来。

    中年汉子取下水袋的塞子,闻到淡淡的茶香。小小抿了一口,清洌冰凉的茶水让他瞬间凉快了不少。

    茶应该不是什么好茶,应是冲泡时放了糖,回甘之中还有丝丝的甜。他一口气喝了大半袋子水,解乏又解热。

    又经过方才那条巷子时,那辆华贵的马车还在。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牛头,眼看着牛车将要从马车身边经过时,一根精实的鞭子挥向牛头,他下意识想要抓住鞭子,又连忙将手缩了回去,任凭那鞭子甩在他胳膊上,顿时被鞭子扫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一个丫头怒叱道:“下贱的东西,也敢挡我家姑娘的路,还不快滚!”

    他低头作诺诺状,驶出去好远才回头。

    原本普通老实的一双眼晴变得无比凌厉,深深看了一眼红衣少女手中的鞭子。

    第69章 求见

    牛车七转八弯, 停在一处民宅前。

    中年汉子进了民宅之后,有人出来将那牛车给牵走。一刻钟后,一位身着锦衣富贵老爷模样的中年人从后门出来, 上了停在那里马车。

    马车低调普通, 除了宽大之外没有再无显眼之处,但若是懂行的人见了,必定一眼认出这辆马车的不凡, 因为这一辆外表包裹着普通材质的玄铁马车。

    玄铁马车穿过巷子与街道, 最后停在穆国公府的门前。中年人下了马车,抬头望着穆国公府门外那护国神府四字时, 面色沉重而严肃。

    谢夫人见到他, 即刻迎上前来。

    “公爷,你这一早是去了哪里,脸上这是什么?”

    原来这人正是穆国公谢江。

    他的脸上还有一小块没有擦干净的黑印,等到谢夫人替他弄干净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下,脸色越发凝重。

    手臂上火辣辣的痛还在,然而他皱眉并不是因为挨了一鞭,而是那挥鞭之人的品性。一个仗着出身地位随意欺辱无辜之人的女子, 如何能成为他们穆国公府的下一代主母。

    以前他还以盛国公府亲自教养出来的孙女应该不会差,却没想到如此之令人失望。眼下哪怕两家是真有婚姻,他也不能同意。

    谢夫人见他脸色难看,识趣地没再问。

    他们夫妻多年, 实在是聚少离多,不似别人的夫妻那般亲近。

    夫妻二人静坐一会后,他吩咐下人去请谢弗。

    “公爷, 不管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等会都要听弗儿解释。弗儿向来性子淡, 这些年从来无所求,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姑娘,你可不能硬生生地拆散,到头来闹得父子离心。”谢夫人以为他是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将儿子叫来是要训斥一番。

    “夫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不明事理的父亲吗?他自小有心疾,纵然这些年调养得当,但终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是怕他憋在屋子里久了,身体又有不适,让人请他过来陪我下盘棋。”

    原来是这样。

    公爷到底还是心疼儿子。

    谢夫人欢喜起来,忙命人摆好棋盘。

    她亲自沏茶时,只听到穆国公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若非弗儿的身体不妥当,以他一身的才情武艺,我必是要让他从军的。”

    茶水的热气顿时氤氲了她的眼睛,一片濡湿。身体不妥当的是她的长生,不是她的弗儿,可是她不能说。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瞒天过海独自承受。

    穆国公看过来,歉意道:“夫妻多年,你我聚少离多,我欠你实在是良多。罢了,以后就让儿子在京中当个文臣也好,还能常伴在你身边。”

    谢夫人眼中的水气化成了眼泪,从脸颊滑过。

    当母亲的都有私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边关更是荒凉。她不愿她的儿子后半生都要固守在那里,她的儿媳和她一样年年月月独守着偌大的国公府。

    如此,也好。

    她侧身擦拭,又重新沏茶。

    茶水渐湿时,谢弗来了。

    白衣飘飘,温其如玉,恰似神子刚下了琼台仙阁。他经过那一片莲花时,仿佛有风拂过,直叫那不蔓不枝的佛花都低了头。

    走得近了,越发俊美无双。哪怕容色淡淡,眸中却是一片璀璨光华。像是原本平静的镜湖中洒落了无数星辰,一夜之间星河浩瀚。

    谢夫人眼神微动,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到底是有了心悦的姑娘,瞧着没有以前那么无欲无求了。

    谢弗进来,先是向父母问安。

    穆国公一指棋盘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下棋无言,观棋无语,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相互落子的声音,很快棋盘上的黑盘两色厮杀成一片,交织成错综复杂的阵型。

    不到半个时辰后,穆国公认输。他虽是输了,神情却十分愉悦。谢夫人也很欢喜,夫妻俩看向儿子的眼神都带着欣慰与骄傲。

    有子如足,如何不让人欢喜。

    穆国公起身,示意儿子跟上。

    父子二人出门,一前一后。

    谢夫人倚在门口,目光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父亲的身型高大威严,步伐间都透着武将的霸气与凌厉。儿子修长如竹芝兰玉树,行仪如玉山倾倒。

    有夫有子如此,是她之幸。

    “你有没有觉得弗儿好像变了?”她问石娘。

    石娘想了想,道:“老奴瞧着,世子爷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淡淡,但好似和国公爷更亲近了些。”

    正在这时,刚出院子的穆国公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旁边的谢弗立马伸手将他扶住,且并没有立即松开。

    仅是那须臾间的亲近,却让谢夫人红了眼眶。

    这十一年来,她看着儿子变成全雍京城最出色的世家公子,但是她知道哪怕自己再多的关心和爱护,也从未真正走进过儿子的心。

    所有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全是因为不在意。若非世间没有在意之事在意之人,又怎么会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她担心儿子心思太重,此生都难敞开心扉。

    天可怜见,儿子的心门终于开了。

    父子二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走到白虎石雕处。虎形威武,面朝西方神态凛然,经多年风雨而不减其威赫。

    大郦开国三公,并太宁帝自己同为镇守国基的四大武将。西之白虎,东之青龙,南之朱雀,北之玄武,何等荣耀尊贵。

    穆国公府历代的家主承担着护国之责,代代相传从不敢忘。这尊白虎不仅是穆国公府的象征,也是谢氏一族的族徽。

    峥嵘岁月,戎马一生,这是无数谢氏儿郎的使命。

    “武举之后,为父又要走了。”

    穆国公此次回京,明面上就是为了武举。

    一个又字,是道不尽的离别愁绪。

    武举三年一次,他上一次回来就是在三年之前。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千个日夜斗转星移。三年又三年,他就是这样往返在边关和京城之间,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成了两鬓风霜的中年人。

    他望着比自己还略高一些的儿子,眼神期许而欣慰。

    “你比三前年长高了更多,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些年有你陪在你母亲身边,为父很是放心。你自小有心疾,武将一途与你无缘,此乃为父最为遗憾之事。但你要记住你姓谢,你是我谢家的第八代嫡出,也会是我谢家的第八代穆国公。哪怕是文臣出仕,为父也相信你会将谢家先祖们的遗志传承下去。我穆国公府的子孙,不能有负护国神府四个字。”

    说罢,他拍着谢弗的肩,语重心长,“儿子,你记住了吗?”

    谢弗直视着他的眼睛,点头,“我记住了。”

    ……

    大郦武举乃是太宁帝时实施的制度,因太宁帝自己本身是武将,在位时极其重武,是以本朝武举选拔秉承的是‘先之以武艺,次之以谋略’的规则。

    武举流程和文武类似,各地设有乡试省试,有武举人功名者方才可以进京参加最后的会试。因习武和读书不同,武举较之文举又有许多破格之处,比方说文举无女子,而武举则不限男女。又比方说文举选拔严苛,非举人功名者不能进入会试。而武举则更不拘一格,时常会有一些突然冒出来的天选武者,这些武者若么是武艺超凡,若么是谋略过人,只要有人举荐就可以破格参试。

    而举荐之人,必须是朝中武将。

    武举的消息一传开,阖京上下一片沸腾。哪怕是路边的三岁小儿,也会拣起木枝比划两下应一应景。

    晚饭之后无事,傅家一家人围在一起挑豆子。

    豆腐铺子的生意较之前段时日有些许的淡,但比之他们在陲城时不知好了多少倍。秦氏和傅荣夫妻俩有意不提亲事,只说武举的事。

    秦氏不停感慨,还是京城繁华热闹,以前他们在陲城时,最热闹的事莫过于举人老爷家娶媳妇办的宴席,当时县里的县令老爷还有附近的乡绅都去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没想到他们一家人还能进京,不仅进宫见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还能见识到武举这样的盛事。

    她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家身材体壮的男人,对隐素道:“可惜你祖母没教你爹习武,若不然倒是可以去碰个运气。”

    隐素没说话,低头拣豆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以为她是因为亲事受阻而郁郁寡欢。

    穆国公府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谢世子也没有出现。傅荣之前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谢世子被穆国公给禁了足。

    照这般看,穆国公必定是不同意亲事。两府原就地位悬殊,这门亲事是他们傅家高攀,穆国公不同意也在夫妻俩的意料之中。

    千般忧心,万般愁恼,又苦无一丝半点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听到女儿说要去给穆国公府送豆腐时,夫妻俩同是一惊。

    秦氏一脸愁色,苦口婆心,“素素啊,你听娘的话,这亲事万没有姑娘家上赶着的。你都说了谢世子是言而有信的人,咱们只等他的好消息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心里也是没底。一个孝字压下来,也不知道谢世子顶不顶得住。万一亲事黄了……

    隐素轻轻笑了一下,道:“娘,我就只是去送个豆腐而已。”

    穆国公府的主子们喜欢吃素,下人们也跟着如此。别的府上几天送一次的豆腐,谢家这边却是天天要送。

    秦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同意了。

    隐素一出门,她立马和傅荣嘀嘀咕咕。

    “我说万一亲事真不成…素素会不会变傻?”

    “你这婆娘,就不能盼着点好。”傅荣没好气,转头去忙。

    “那可是我亲闺女,我还能不盼着她好。”秦氏嗓门一大,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像蹦豆子似的往外冒。“我这不是担心嘛,她一门心思想嫁给谢世子,万一谢世子不娶她,她心里的坎过不去,到时候我看你急不急?”

    怎么能不急?

    傅荣叹了一口气。

    再急也没有办法。

    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就跟磨豆腐似的。哪怕是再心急出豆腐,那也不能省去挑豆子的活。越是心急越是吃不了热豆腐,这可是老古话传下来的道理。

    母亲说过,越是着急的时候越不能乱。如果心乱了,那就挑豆子磨豆腐,身体累了就不会多想。

    如果母亲还在…

    他望了望陲城的方位,又叹了一口气。

    穆国公府的门房认识隐素,一见是她亲自送豆腐来,忙颠颠地跑去厨房叫人。

    豆腐送到了,她也不急着走。门房问她要不要进去时,她轻轻摇头。背着手站在穆国公府的门外,闲眼仰望着那护国神府四个大字,目光幽远而平静。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嘴角弯了弯。

    一夜不见,这男人似乎变了。

    人还是那个人,五官俊美,面如冠玉。只是以前这玉是冰冷的,带着寒气的,而今这玉却是温暖的,透着鲜活之气。

    一个人的心理变化,会不知不觉从眉梢眼角的细微之中流露。像陷在深渊中的疯魔终于走了黑暗,褪去一身的戾气,开始有了人的气息。

    她双手一合,行了一个揖礼。

    行姿如柳,却不弱。那不堪一握的细腰,软而不虚,仿佛有着无限的韧劲,可经得起任何的狂风暴雨。

    “晚辈求见穆国公,还请谢世子代为通传。”

    “可想好了?”

    冰玉相击的声音,有着不容忽视的温柔。

    隐素点头,“想好了。”

    门房偷掀着眼皮,惊叹于那一对壁人的郎才女貌。心道合该是这样容貌才情皆出色,又亲和待人的姑娘家,才能配得上他们的世子爷。等到一对壁人一起进府,然后相携着往里走,他恭敬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欢喜。

    穆国公听到下人的通传,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谢夫人眼神微变,和石娘对视一眼。

    主仆二人以为隐素此时上门,必是为了亲事。亲事成与不成,万万没有姑娘家自己相问的道理,如此一来国公爷岂不是更加不喜?

    石娘才一动,便听到穆国公重重一声咳。她当下收回了脚,无奈地看着自家夫人轻轻摇头,用眼神说着不行。夫人想让自己去给傅姑娘通风报信,劝上一劝拦上一拦,眼下看来是不成了。

    谢夫人无法,只好作罢。

    哪成想隐素见到穆国公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晚辈承恩伯府傅隐素,欲参加此次武举,恳请国公爷举荐!”

    谢夫人先是惊讶地险些站起,尔后又重新坐下。

    这孩子力气之大,她是见识过的。哪怕是不会武,仅凭那一身的力气与人对上也吃不了大亏。只是兵法多变,武艺亦是如此,蛮力终归单一。

    “擂台之上刀剑无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夫人放心,我知道武举绝非儿戏,还请国公爷考校我。”

    谢夫人一听这话,心思动了动。

    “公爷,若不然你考一考这孩子?”

    穆国公皱着眉,凌厉地看向隐素。

    “你几时认出来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隐素却是听明白了。

    原来那卖炭的大伯,真的是穆国公。

    “递水给您的时候,我看见您手掌虎口处的老茧。”

    穆国公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手,他的这双手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他还以为最是能骗得了人,没想到竟是最大的破绽。

    “就算我是习武之人,那你如何能猜得到我和身份?”

    “气势,国公爷的气势无人能及。”

    好一个气势。

    穆国公无话可说,心下却是惊叹隐素的观察力与精准判断,这两点又恰好是一个边关将士最应该具备的能力。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跟我来”。

    隐素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出了院子。

    谢夫人一脸茫然,感觉自己听了一个大哑谜。哑谜的谜面她每个字都知道,可她却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问儿子,“弗儿,你知道吗?”

    谢弗眉眼柔和,轻声道来。

    她恍然大悟,笑着朝穆国公的背影嗔道:“亏你父亲想得出。”

    虽是嗔怪,心里却是高兴。

    公爷上了心,说明还是想成全弗儿。幸好傅姑娘是个好的,真金不怕火炼,想必公爷心里此时已经有了计较。

    谢弗的眼中也隐有笑意。

    他的小娘可不是一般的聪明,还真没几人能骗得了那小骗子。

    穆国公带隐素去的地方是谢家的兵器库。

    屋子很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刀枪剑戟、弓驽盾矛、鞭锏斧叉应有尽有,有的年代久远,有的寒光锃亮。

    “你试试看,可拿得动那个?”

    他指的是角落里的一对八棱银锤。

    那银锤静静地摆着,除了看上去极大极重之外,外面瞧着并不显眼,像是有人用完之后随手那么一放。

    隐素上前,一手一个提了起来。

    穆国公眼睛一亮,依旧不动声色。他已见识过这孩子的力气,能掀得动那一车的炭,可见力气在是不小。

    这对银锤每只重逾两百斤,却并不是他们谢家先祖们的兵器,而是盛国公的父亲赠与他祖父的礼物。

    魏家第一代国公天生神力,盛国公的父亲老盛国公遗传了先祖的神力,乃是景帝在位时的朝中第一武将。

    父亲在世时曾说,魏家的神力传承虽然不继,但他们谢家的儿郎若是娶了魏家的姑娘,或许也能生出天生神力的子孙,这也是父亲之所以一直对未能与盛国公府联姻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

    他心念一动,抄起手边的长戟挥了过去。

    隐素听到风声,身形一动躲过攻击,然后一个快速转身,在他第二次挥动长戟过来,直面以双锤迎击。

    “铛!”

    长戟和银锤遇上,发出铮鸣的声音。

    穆国公不敌这股力,生生被震退好几步,被赶过来的儿子一把扶住。

    他不怒反笑,赞叹道:“好身手!”

    第70章 幸福

    隐素收了银锤, 道了一句“国公爷承让。”

    穆国公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了,我可没有让你。”

    说完他让谢弗和谢夫人走开一些, 提着长戟又冲了上去。隐素也没有避让, 举着双锤迎战。二人你来我往,看得谢夫人胆战心惊。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方才是有意试探, 故意露了破绽, 如今才算是真正的较量与切磋,招式多变而诡, 招法精准而老练。

    二十多年回合后, 他再一次被隐素手中的银锤逼退。

    “好力气,好身手!”

    一连两个好字,足见他的欣赏之情。

    他有很多年没有和人打得如此痛快,父亲说的没错,再精妙的招式在真正的神力之下往往不值得一提。

    举重若轻扫千军,一拳即出击万马。力拔千钧为先锋,骁勇盖世无人挡。这是太宁帝对魏家第一代盛国公的圣誉之言。

    他记得父亲在世时, 时常说起老盛国公。景帝夸老盛国公有先祖遗风,赞其能以一人之力抵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且无往不胜。

    曾经他无比遗憾自己此生未能遇见天生神力者,不能见识父亲念念不忘的那种令人望尘莫及的强大。

    而今, 他见到了。

    他震惊,又兴奋。

    虎目灼灼,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孩子有此神力, 还会武,若是男儿身…

    “挑你最应手的兵器, 咱们去习武场再比试。”

    隐素半点不扭捏,直接取了一把长枪。她提着长枪转身时,看到穆国公手里的也是一把长枪。穆国公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眼神越发精亮。

    长枪最适宜两军对阵,是边关将士中最常见的兵器。

    穆国公府的习武场极大,百年世家以武立世的原则在习武场不知被翻新多少次的场地中得到最好的体现。

    二人分立两边,谢夫人和谢弗观战。

    长枪对峙,风声中仿佛响起萧萧的战鼓鸣,似是又回到边关无尽的沙场岁月。穆国公心潮澎湃,险些热泪盈眶。

    这是一场双方都没有遗余力的较量与切磋,你来我往招招都是又狠又利直中要害,躲闪迎击间险象环生。

    谢夫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两人伤着了对方。

    半个时辰后,只听到穆国公大声说了一句“痛快!”

    他把长枪一举,示意儿子过来。

    谢弗接过他手中的长枪,站在了隐素的对面。二人相互行了礼,然后又展开另一场较量与切磋。

    谢夫人忙给穆国公擦泪,夫妻俩眼神交汇。

    穆国公感慨道:“江山代有英杰出,我很是欣慰。”

    习武场内,那一对璧人缠斗在一起,白衣如雪飘落人间,红衣墨发飞扬灵动,竟是分外的赏心悦目。

    长枪如电又如蛇,在他们手中变化着无穷的招式。走位攻击错身闪躲时,惊险之处令人拍案叫绝。

    相比谢夫人的紧张,穆国公可谓是十分的放松与骄傲。

    “弗儿是文才也是将才,他的习武天赋在我之上,若为将才,应会胜我许多。”

    “公爷,可觉得遗憾?”

    “文臣武将都好,只要能为大郦尽忠职守,便是我谢家的好儿郎。”

    谢夫人酸涩的心,顿时得到了抚慰。

    透过那交斗在一起的金童玉女,她像是看到了多年后。孙儿们若么是如其父,若么是如其母,定当都有着过人的资质。到时候这习武场上童声稚嫩欢声笑语,该是何等的让人欢喜。

    又约摸近一个时辰后,场中的一对璧人终于停下来。二人额头皆是汗水,目光隔着温暖的空气缠在一起,情愫在无声无息地滋长。

    竟是没有分出胜负!

    穆国公拍掌叫好,问隐素,“你师父是谁?”

    曾相国是文弱书生,不可能是这孩子的武学师父。

    隐素回道:“我祖母。”

    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如同一幅画卷,缓缓地打开。

    寺庙后山的竹林中,妇人以竹为枪,在竹风中如舞游蛇。稚嫩的小女童跟在后面,手中也握着长竹,学着妇人的样子比划着一招一式。

    画面一转,妇人替小女童擦着脸上的细汗,声音轻柔却严肃。“素素,你要记得阿奶说的话。在你没好之前,不要将阿奶教与你的枪法和你师父教给你的东西示于人前。若有人欺负你,你用祖母教你的那些拳脚功夫对付即可。”

    小女童眼神懵懂,乖巧点头。

    她不明白祖母的苦心,但至死都记得祖母说过的话,哪怕是在父母面前都瞒着这些事。直到替戚堂挡剑而亡时,世间也无人知晓她的秘密。

    天生神力而会武,心如稚儿又擅琴作画,若被有心之人知晓,恐怕此生都难再安稳。要么成为他人的手中刀,要么成为他人手中谋利的工具,抑或者是玩物。

    妇人看着小女童的目光是那么的复杂,满是担忧与遗憾。

    直至死,妇人依然没能等来孙女的清明。那担忧与遗憾的目光仿佛穿透记忆,清晰地出现在隐素面前。

    有时候隐素似乎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原主那失缺的魂魄。

    因果不可考,机缘不可究,不管是什么样的缘分和际遇,她穿越到了原主身上,成为父母眼中已经清明的傅家女。

    穆国公眼有精光,道:“高手在民间,你祖母必定是个不出世的高人。”

    江湖之事,他也会略有耳闻。

    那些成名的江湖人士,他也认得几个。这孩子方才使出来的枪法与江湖中人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招招灵动又步步杀机,更像是战场厮杀中历练出来的招式。

    谢夫人不是习武之人,但她是武将的妻子,自然也能看出一些门道。有些话穆国公身为男子不便问,她是女子更容易开口。

    “女子习武的不多,敢问你祖母名讳是什么?”

    隐素缓缓垂下眼皮,道:“我祖母姓叶。”

    叶?

    上过战场且使枪的叶姓女子…

    穆国公和谢夫人下意识对视一眼,皆是惊疑。

    难道是他们知道的那个叶字?

    夫妻俩齐齐朝隐素看来,但见少女面色潮红却眼神平静。那平静似是轻舟过尽千帆,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成。

    红衣墨发,光华动人。

    穆国公恍然记得幼年时,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盛国公府做客。那一年他不到四岁,只觉得盛国公身边的红衣女子实在是太过好看。

    稚儿时的记忆大多忘却,他能记起的是那一抹红衣带给自己幼小年纪时的惊叹,惊叹对方人如其名的风采。

    时隔多年,女子的面容也已模糊,但那记刻在幼年中最为深刻的一抹红却是一直都在,此时竟与眼前的少女仿佛重合在一起。

    “你知道?”他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但是这一次,谢夫人听懂了。她呼吸微微一紧,忽然朝儿子看去,却见儿子温柔地看着人家姑娘,亦是同样的平静。

    “你也知道?”

    谢弗点头。

    他娘子所有的秘密,他当然全都知道。再世为人,借尸还魂,是人非人,是鬼非鬼,自诩小仙女。

    这下谢夫人又惊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穆国公再问隐素。

    隐素也不隐瞒,将自己在书墨轩偶遇盛国公,然后给盛国公画了一幅盛国公夫人画像的事一一道来。

    谢氏夫妇同是震惊,所以这孩子是因为画了一张自己祖母年轻时候的画像,才猜出了自己一家人的身世。

    谢夫人不停惊呼,感慨天下之大,当真是缘分玄之又玄,血缘关系最是奇妙,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穆国公则是再惊讶隐素的才能,依据他人叙述而画像,这种异于常人的才能极其罕见,他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难怪儿子动了心。

    他震惊过后,又是一喜。只是欢喜不过一瞬。

    “你不想认亲?”

    明明已经知晓真相,却没有任何的举动,分明是不想和盛国公府相认。

    隐素摇头,又点头。

    认不认亲不是她个人的事,她接收原主的一切,包括亲人包括过往,但她没有权利替祖母原谅盛国公,更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利和虚荣心而和盛国公相认。

    “我祖母生前从未提过只言片语,想来是已经放下,并不愿意我们一家再和盛国公府有任何的牵扯。”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还能做到不为所动,足见心性之坚定。

    穆国公的眼中已全是赞赏,对隐素道:“你且放心准备武举,举荐一事我自会替你安排。”

    谢夫人已命下人备了茶饮,让几人回屋歇上一歇。

    一室的茶香,混着檀香,四角摆放着冰盆,泛着丝丝的凉意。将将喝了半杯茶,便有下人来报,说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来访。

    魏明如此次登门,目的竟是和隐素一致。

    隐素早在她进来之前,已经回避。

    穆国公府听到她的请求,下意识摸了摸此前被她鞭子扫过的手臂。

    “常老将军是你外祖父,你为何舍近求远?”

    “正是因为他是我外祖父,我才想着要避嫌。”

    魏明如之所以来找穆国公府举荐,当然不是为了避嫌。她想得到穆国公的认可,还有什么比穆国公举荐她才参加武举更有说服力的事。

    她相信自己的实力,如果有了穆国公的肯定,日后她才能更加稳坐穆国公府下一代主母的位置。

    “晚辈并非想走捷径,也没想过投机取巧,国公爷尽管考校晚辈。”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穆国公少不了要做个样子。

    与她过招的是穆国公的一个心腹,身手自然也是了得。过招之地当然也是习武场,谢夫人再一次观战。

    她使的是银鞭,宛如曲舞的银蛇。

    那一身的红衣,衬得她越发的明艳。

    若是以往,谢夫人最是愿意看到姑娘家穿得鲜亮又开朗的模样,纵然猜到魏明如喜欢着红衣的原因,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而今两相一对比,这一抹红便刺眼了许多。

    一个时辰多过后,魏明如险胜。

    这般身手,已是难得。

    若没有隐素的珠玉在前,穆国公在不知道魏明如本性的情况下,定然会大为欣赏,顺理成章地为其举荐。

    魏明如收了银鞭,到了穆国公夫妇面前。

    她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穆国公肯定不会推迟举荐一事。没想到对方却告诉她,已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让她另寻他人。

    穆国公挑明了话,她不能纠缠。

    纵然心中猜疑四起,又非常恼怒,她还是十分有礼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诚恳地说日后一定会再勤加练习。

    谢夫人从谢弗口中得知是那日穆国公扮成卖炭翁的事,并不知魏明如和穆国公的过节,所以她心中难免有些愧意。

    当下让人备了一些礼,命石娘送一送魏明如。魏明如大方表示不用,她认得穆国公府的路,自己出去即可。

    谢夫人还想坚持,瞧见穆国公脸色不太好,便没有再三。

    魏明如离开后,穆国公才说起那日挨了魏明如一鞭子的事,听得谢夫人是连连惊呼,急切地想要察看他的胳膊。

    他说自己无事,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战场刀枪无眼,小小鞭伤他怎么会放在心上,他上心的是魏明如的人品。

    “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以往瞧着那孩子还算知礼懂事,没想到居然是那等狠辣的性子。”

    如此一来,谢夫人的心中再无对魏明如的愧意,只有浓浓的不喜,还有深深的庆幸。

    魏明如一出谢夫人的院子,脸色立马变得阴沉至极。

    眼看着快要出国公府,四下并无外人,她右手一挥,长蛇般的鞭子就甩了出去,重重甩在身边丫头的身上。那丫头吃痛,又不敢喊出声,缩着身体抱着自己拼命求饶。

    “魏姑娘想教训自己的下人,为何要在别人的府中动手?”

    冰玉相击的声音,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魏明如心下一惊,很快神色如常。

    那丫头已经爬起来,不停说自己走路没看清摔了一跤,和自家姑娘无关。

    “世子爷,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走路不小心。我家姑娘最是心善之人,她方才是想扶奴婢,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衣重雪的男子立在假山边,容色淡淡。艳阳生出无数的光影,在他寒玉般的脸上照映出如画的润泽。

    魏明如目光定在男子的脸上,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堂堂正正的身份,荣耀尊贵的地位,以及令人羡慕的亲事。为此她从不与兰夫人亲近,哪怕兰夫人是她真正血亲上的祖母。

    她知道祖父才是盛国公府真正的主子,所以她自小就喜欢跟着祖父。祖父喜欢习武之人,她就刻苦习武。祖父对嫡祖母念念不忘,她就投其所好。

    父亲无用,母亲无能,她只能靠自己。这些年来,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练了一身的好武艺,还得到祖父的偏爱。

    武举过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如愿,包括眼前容貌绝色的男人。

    谢世子身子弱,是娘胎里带出的心疾。这些年虽然调养得当,但却不能继承穆国公的衣钵。他们大郦三公皆是以武起家,祖父说穆国公骨子里最是重武。眼看着唯一的独子无法延续谢家的风骨,她相信穆国公比谁都希望有一个习武的儿媳,将来诞下健康且有习武天资的孙辈。

    放眼京中,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何况两家渊源如此之深,还有联姻之约。

    “这么热的天,世子爷怎么不在屋中歇息?你身子最是要紧,平日里应该更加注意才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当然会注意,不劳魏姑娘费心。魏姑娘想教训自己的丫头,还请回到自己府上再动手,莫要脏了我谢家的地。”

    “在世子眼里,难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魏明如比谁都知道自己这些年苦心营造的名声有多好。

    “我眼里没有魏姑娘。”

    魏明如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谢弗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是她还不够出色吗?眼前这位被崇学院所有人称之为最有佛心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绝情的伤人之言?

    “谢世子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所以才对我心生误解?”

    这话就差没指名道姓说隐素的名字。

    “魏姑娘,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吗?”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假山后响起,很快出现在谢弗的身边。

    一白一红,白衣出尘,红衣惊艳,站在一起的男女俨然是最为出尘惊艳的存在。

    “原来是傅姑娘。”魏明如瞳孔一缩,很快神色如常。“几日不见,傅姑娘气色更好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她这般真挚的言语,还当自己误会了她。

    “魏姑娘还没回答我,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魏明如心下恼怒,恨不得一鞭子过去。如果不是姓傅的突然冒出来,他们盛国公府和穆国公府结亲的事又怎么会横生枝节。

    “傅姑娘说过吗?”

    隐素笑了。

    这位在书中能当上皇后的魏姑娘,果然比女主更难对付。

    “魏姑娘不提醒,我还忘了说。”她望着谢弗,语气轻快。“你是不知道,魏姑娘想和我做姐妹,说她大度能容人,日后嫁进谢家之后再替你纳了我。”

    魏明如愕然。

    女子之间的龌龊,岂能摆到男人的面前。

    她正想着要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然后她就看到隐素抱住了谢弗,对她说:“你还不快走!”

    未及细思,她下意识赶紧离开。

    等出了穆国公府后,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才慢慢消散。心下惊疑不定,又恼又气,一个挥手又给了身边的丫头一鞭子。

    “该死的贱人!”

    她这话骂的可不是自己的丫头,而是隐素。

    隐素只时正拉着谢弗玉骨般的手,轻轻地摩挲。

    “夫君,你的手真好看。这么好看的手,可以作画可以弹琴,可以在纸上尽情挥洒,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杀人,好不好?”

    谢弗周身的戾气已散,眸色却是依然幽深。

    这女人,是怕他暴露本性了吗?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不惧你的不堪,不怕你的残缺,还会处处包容你维护你,不愿你被世人所不耻。

    他从不知两情相悦是如此幸福之事,尝过这样的滋味后,他如何能放手,更不允许任何人企图破坏这一切。

    大掌反将少女的柔荑包裹,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良久,他眼中越发幽光如火。

    “我听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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