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里,守夜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从隔壁厢房叫醒了大太监王德贵,哭道:“王爷今日睡过了,小的不知道该不该唤醒他,一迟疑,便耽误了他往日起床的时辰。”
王德贵守了半个月的夜,好不容易轮换着睡一晚,谁知道出了这般的差错。他狠狠瞪了一眼小太监,再轻手轻脚的走到王爷的寝屋前,小声喊了一句:“王爷——”
该去上朝了。
但里头没有声息。王德贵等了等,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一点儿也不敢迟疑,连忙打开门进去,只见王爷还在床上躺着,分明是睡熟的。
王德贵松口气,却也犯了愁。
他家王爷自小虽然贪玩,但懂事之后就是个勤勉的性子,每日天不亮就醒了,雷打不动起来温书,练武,而后从京都到了曲陵,又小小年岁被陛下唤到朝堂上站着,便添了晨间去上朝的事情。
这些年寒冬酷暑,从来如此,不曾有过一日停歇。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竟然睡过了头。
他便站在那里犯难,不知是叫醒他还是任由他继续睡。
好在没等他纠结完,王爷已经睁开了眼睛。王德贵赶紧过去伺候他起床,道:“王爷,已经卯时末了。”
今日温书练武已然来不及,但来得及上朝。
齐观南坐在床上恍惚了一瞬,这才沉着脸嗯了一句。王德贵瞧见了,倒是不害怕。王爷是个十足的好性子,从未对下人打骂,即便是在外头受了气,也不会迁怒府里的奴才,为人极为宽和——所以王爷今日睡过头又低沉沉的脸才稀奇得很。
可他不敢问。即便做主子的宽和,做奴才的也要谨守本分。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揣测应当是王爷昨晚梦见了什么不好的梦。
什么梦值得他这般呢?王德贵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
另一边,齐观南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头疼得很,脑海里一直是昨晚的梦。
梦里的太监他不认识,这是小事,可以画出来去找,至于杀了谁需要埋起来,也不是那般的让他费神。
他虽然还未曾杀过人,但他将来定然是要上阵杀敌的,并不畏惧杀人和鲜血,也不畏惧死人,更不畏惧自己会死。
他只是有些惶恐。惶恐自己不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用长刀砍杀敌军,而是跟一个看起来就沾染了阴暗地狱里的太监一块杀人埋尸。
还埋在了牡丹花下。
所以……将来的他,十几年后的他,是那般的人吗?
非但胸口插着一把刀而亡,抱着一只老猫孤寂看景,还埋尸杀人?
杀的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埋起来?
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齐观南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看向了自己的手。手上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还有常年握刀留下来的痕迹,这般的手,绝不是为了坐在阴诡地狱里去杀人。
他叹息一声,不知道将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成为那样的人。
上朝的时候,他摒弃这些杂念,心无旁骛的站在第一个位置,听着朝堂上老生常谈那些如今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又开始发愁。
等下了朝,皇兄又把他叫去光世殿,跟他道:“今日李相写了折子来见朕,说要将女儿嫁与你。”
齐观南摇了摇头,“不可,我已经在佛祖前发誓今生不娶了,此生之愿,不能违背。”
皇帝就气急败坏的用鸡毛掸子打了他一下,“你敢!母后当年说的话,我早告诉你不用听,你还偏跟我倔上了。”
想起此事他就后悔,更恨上了母后。当年,母后不仅提着一把刀逼着观南去死,还要他跪在祖宗牌位和诸位神佛面前发誓此生不得娶妻生子。
这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都知晓,她就是怕观南夺权。她还怕自己死了之后,怀瑾一个人势弱,观南做了摄政王,便要将怀瑾拉下马。
所以,她打的好算盘,想叫观南断子绝孙,没有妻族,这般才能宽慰宽慰她的疑心。
虽说后来他斥责了母后,也跟观南解释了,但这些年来,观南依旧记得此事,如今到了成婚的年岁,竟真的不愿再成婚了。
皇帝大为头疼又心痛,拉着他的手道:“你如今还听阿兄的话吗?”
齐观南点头,但笑着道:“皇兄,此事不急,等以后再说吧。”
皇帝叹息,却也不愿意逼他,只能宽慰:“观南,你还小呢,之前的事情看开点才好。”
如此一为弟弟焦虑,还没有到正午,皇帝就开始咳嗽,又咳出了血来。
一宫的人都乱了起来。齐观南本是要去折家找阿萝试探试探她会不会知晓梦里的太监是什么人,结果腿还没迈出宫门,又被找了回来,小太子哭唧唧抱着他,就连皇太后也匆匆赶了来。
齐观南坐在角落里,看着病榻上虚弱的皇兄,一颗心沉了又沉。
他当时就在想一个念头:也对,生于乱世,生于皇家,只要皇兄去世,他和怀瑾都弱小得很,所以当世家与皇权相争时,当贼寇与江山相轧时,他变成那样也是必然的。
他想,若是如此,也是值得的。
只要怀瑾坐稳了皇位,只要大黎江山永固,那样也算不得坏。
……
折思之忙了一天回家,便听闻皇帝又吐了血。他当时就往宫里面跑,但太监说陛下睡了过去,他只好又回了府。
此时天都已经黑了。刚进门,管事的就站在门口迎他,焦灼的道:“将军,老夫人和夫人今日又吵了起来——”
折思之就想溜之大吉。
说起来,母亲对他恩重如山,妻子对他情深义重,他帮了母亲也不好,帮了妻子也不好,两不相帮更不好,于是只好一个个的去哄,这里哄那里哄,这才能相安无事多年,结果生了寰玉后,母亲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非说寰玉是克星,折思之这才动了狠念头辖制住老母亲,可依旧治根不治本。
他就愁啊,愁到今日还没有想出个办法来。
他叹口气,问管家,“今日又为了什么?”
管家小声道:“老夫人非要将二姑娘也养在寿安堂,夫人不愿意,便吵了起来。”
折思之就拧了眉,道:“你去跟夫人说,我先去母亲那边坐坐。”
然后就去了寿安堂见老母亲。
他去的时候,折老夫人正在一个人抹眼泪。她委实是伤心透顶了,眼睛哭得肿肿的,见了儿子来,第一句话就是:“你那个好媳妇!她竟然把琬玉直接抱走了!你是没瞧见,琬玉哭的那个伤心哦!”
折思之这些年跟自家老母亲打交道还是有些经验的,道:“可儿子听说,是您要抢阿萝啊。”
折老夫人一听,顿时也不哭了,大怒骂人,“你听她胡说八道,小贱人,两眼像只黧鸡似的盯着,我敢从她手底下抢人?”
折思之喝了一口茶,将杯子直接放下,只问,“阿娘,你就说,你有没有想养阿萝吧。”
折老夫人就低了头,手在衣裳上磨蹭,“我老人家了,多大的年岁,膝下寂寞,就想多养一个孩子怎么了?”
折思之就深吸一口气,“阿娘,你儿子我也不是傻子,要是太蠢,我能走到现在?你如今说这话,才是胡说八道,才是把我当傻子看。你想养阿萝,是想把她要过来之后管教着听你的话,以后想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折老夫人一听,眼皮子耷拉下去,眼见是躲不过去了,又理直气壮起来,“那你们也不要太偏心,寰玉和皦玉是你们的女儿,那琬玉呢?琬玉更可怜,自小就没跟阿娘在一块,只有我这个没用的老祖母疼。”
说到这里,又开始掉眼泪,“你们就只知道疼皦玉,可怜我琬玉啊,是什么也没有,将来可怎么办哦。”
一唱一和的,哭得折思之脑袋又疼起来,他无奈的问,“到底是哪里又让你有这种想法了?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
折老夫人便立马道:“安王带着太子来,是不是想从咱们家的女儿里选个做太子妃?”
折思之眉眼一跳,“没有的事。”
——当然,不可否认,他其实也很期待。
能做太子妃的娘家人,那就证明折家又可以上一层楼了。折思之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所以安王对阿萝好,太子欢喜阿萝,他也是乐意的。
只是这事情即便被人看出来了也不能承认,尤其是老母亲这般的人。
不然事情没成还坏了事,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就冷了脸,吓唬老母亲,“哪里就有这种事情!国之储君,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够得上?咱们能跟世家大族的女儿比?曲陵多少世族!”
折老夫人将信将疑,“可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只要陛下愿意呢?
她虽然没有见识,但活了这么多年,好歹也能分辨些东西。比如陛下要是不愿意要个世族女,只想要新贵的女儿,那他们家就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个念头还没有深思,便听儿子道:“阿娘,儿被陛下赏识已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咱们家步步高升,你为什么总是龟缩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跟世家老夫人交际?”
“那王家李家,跟咱们家住的可不远。”
只这一个问题,就将折老夫人问的满脸通红。这是她的丑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缘由,说到底就是世家瞧不起她,不愿意跟她打交道。
折思之就笑了,“世家瞧你不起,就是瞧我不起。阿娘也是懂大道理的人,怎么就不想想,咱们这般的家世跟人家可比吗?陛下在世家和咱们家之间,会选谁?”
老夫人被套进去了,不敢接话。折思之就叹气,“话又说回来,阿娘总说我们偏心寰玉和阿萝而忽视了琬玉,可阿娘摸摸自己的良心,都是你的孙女,你又做什么总是去磋磨寰玉和阿萝呢?”
他站起来,“阿娘下回可千万别这样了,阿萝性子敏感,本就不易近人,您要是吓着她,儿子也会生气的。”
折老夫人就气得要死,站起来就往他身上撞,“你个没良心的孽畜,撞死你得了!”
结果折思之不偏不倚,就给她撞,他一身硬骨头硬肉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折老夫人没把他撞倒,反而把自己的头撞晕了,便痛哭出声,哭音绕梁三日不绝。
冯氏在另一个屋子里都听见了声音,闻言倒是没有痛快,只叹息道:“她必定还要出幺蛾子,我得想个办法治治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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