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良娣
军营里热闹半天, 许久才恢复平静。
东楚的李景成一行人被季尧请到军帐里,商议两国之间的政事,沉璧和太子良娣则被安排在旁边的一处军帐中。
沉璧接过融冰倒好的茶杯, 转而递给身边的太子良娣:“军中简陋, 还望良娣不要嫌弃。”
良娣笑着接过,捧着茶杯没动:“早就听闻北境玉家军治军严明,百战不殆,今日妾身得以一见, 乃三生有幸。”
沉璧听完笑了下,没有说话, 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位太子良娣,沉璧在宫中时就没少打过照面,每次她去东宫见李景成,这位良娣都会在一旁坐着,安静地给李景成倒茶磨墨。
李景成也很中意这位良娣, 去哪里都会带着她,一次太后知晓此事,特意把李景成叫到宫里训责。
毕竟李景成还没娶太子妃, 如今身边日日跟着一个良娣,宠溺疼爱得没边, 难免被大臣们非议国本不正。
然而, 李景成面上低眉顺眼的, 回去之后, 依旧将良娣带在身边, 毫不避讳。
除了进宫看沉璧, 其他时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最后太后也没有办法,只能放任他去了。
唯独,太后在临终前留下一道遗旨,其中有一条特意提到,要李景成此生不得将良娣扶为正妃。
沉璧还记得,当时她守在太后榻前,太后气若游丝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跪在榻前的李景成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盯着太后,许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当初也是这般,孙儿已经错过一次了,为何您明知道孙儿求的是什么,就是不肯让孙儿如愿?!”
当时,太后眼睛瞪得老大,猛地吐出一口血,抖着手指着李景成,含糊不清地嘟囔几句话,最后也咽了气。
沉璧当时并不懂,后来想了想,觉得良娣出身宫女,身份地位不高,太后看不上她也属正常,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李景成那句话的意思……
“殿下来北境两年有余,可还顺遂?”
思绪回笼,沉璧放下手中茶杯,看着对面良娣温和的眉眼,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眸里,倒是真切的关心之意。
“劳良娣挂念,大都督待本宫很好。”
听完这话,良娣似乎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蓦然弯起嘴角,垂下眼眸道:“那就好。”
沉璧见她垂着头,看不见神情,身前的手指却攥在一起,似乎十分用力,指尖都有些发白。
开口时,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殿下能觅回良人,当真是上天眷顾。”
觉出良娣情绪不对,沉璧也没仔细去听她的话,反问道:“皇兄对良娣可还如旧?最近,可有何事发生吗?”
良娣摇头道:“劳殿下挂心,于太子殿下而言,妾身不过是画中人、水中月罢了,自然一切如故。”
沉璧顿时一愣:“良娣此话何意?”
她盯着对面的人,见良娣抬起眼眸,淡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忧愁。
“是妾身失言了。”
说着,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沉璧:“这是太子殿下亲笔,命妾身务必交给您。”
沉璧犹豫着接过,良娣却蓦地站起身,朝她行礼道:“妾身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良娣不和皇兄一起回去?”
良娣摇了摇头,沉璧只好跟着站起身,陪着她一起走出军帐。
军营门口停着东楚的马车,良娣朝沉璧最后行了一礼,被侍女搀扶着坐上马车。
转眼间,远处烟尘四起,隐没了马车高大的影子。
沉璧总觉得良娣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回到军帐之后,她立即拆开了李景成的信。
融冰支走了军帐里的适从,站在军帐门口守着,见沉璧看着手里的信,眉头紧锁。
很快,沉璧看完了信,立即把信点燃,扔进了香炉里。
“殿下,太子殿下有什么事吗?”
沉璧盯着眼前跳跃的火光,逐渐湮灭在香炉里,她重新盖好香炉盖子,转头看向融冰:“你去准备两匹马,不要声张,晚上陪我出去一趟。”
融冰立即问道:“您要去见太子殿下?”
沉璧犹豫了下,才缓缓点头。
“殿下,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万一太子殿下他……”
“我不得不去。”
李景成贸然出使北境,本就意图不明,沉璧一直也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心里到底在谋划什么。
既然得了如此机会,她必须得去。
日头渐渐西沉,季尧的军帐里始终没有人走出来,倒是宗桓出来传话,说是让沉璧先回府,不必等他了。
沉璧挂念着晚上的事,于是决定先走,让融冰去将马车驶来。
她站在军营门口,望着远处空无一人的校场,和旁边驻扎着的众多军帐,不自觉有些出神。
之前,她一直觉得玉家军中有东楚奸细,如今李景成亲自前来,奸细会不会借机与他见面,传递情报呢?
忽然间,不远处一间军帐的帐帘被风掀起,沉璧下意识看过去,发现里面闪过一个娇小的人影,似乎急忙将被风吹起的帐帘按下了。
人影一闪而过,沉璧瞧见了个影子,顿时发觉出不对。
那道人影有些眼熟,在李景成入城那日,沉璧坐在轿子里,好像就看到此人站在街边,身影体形如出一辙。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沉璧立即朝着军帐跑去,胸膛里心脏猛烈跳着,她摸出怀里的匕首,一时间竟也忘记喊人过来。
到了军帐门口,沉璧屏住气息,猛地掀开帐帘,看见帐帘后闪过一道慌张的人影,她攥紧匕首,几乎下意识飞身上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出招,三两下就将人擒住,按在了地上,动作迅速得不像话。
眼看着匕首就要刺下,那人尖声喊道:“李沉璧——你疯了!!”
在看清楚眼前惊慌失措的面容后,沉璧顿时一愣,把匕首抵在此人脖子上。
“叶霜!你为何在此?!”
叶霜看着身前近在咫尺的刀刃,冷汗都流了下来,死命地按住沉璧的手臂。
“你、你先别激动,我不是坏人,我也没干坏事!”
沉璧单膝跪在地上,匕首抵着叶霜的脖子,几乎就要刺破皮肤:“我凭什么信你?”
听见这话,叶霜连忙伸进怀里,像是在摸什么东西,沉璧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穿的是士兵军服,但显然这衣服对她而言过大了。
叶霜摸了半天,最后却摸出几张信纸,一股脑都塞进了沉璧怀里。
“我、我是奉大都督命令,来交换情报的。”
“情报?什么情报?和谁交换?”
叶霜急得满头是汗,压低声音道:“自然是与安插在东楚的奸细呀!你自己看,这上面都是关于东楚的情报,我就是来送这个的!”
沉璧看着怀里的信纸,拿过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全部关于东楚,其中还涉及到不少政事,的确像是从东楚来的情报。
抵在脖子上的匕首松了些,沉璧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她:“此事如此机密,为何要你来做?”
看着刀刃离自己总算远了些,叶霜松了半口气,咽了咽口水道:“这件事一直是我在做的,那个东楚的奸细是我……我认识的人,平时都是我来传递消息,一拿到情报就送到军营来。”
“所以,你那天出现在城门口,也是为了拿东楚情报?”
叶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你在城门口看到我了?”
见沉璧紧皱着眉,叶霜连忙解释道:“那天,是我自己擅自过去的……今日才是为了交换情报,你瞧我这身军服,若不是大都督授意,我怎么可能搞来这种东西,还能躲藏在这军营里?你当外面的士兵都是摆设啊?”
沉璧没再说话,心里也知道她说得有理,她看了看手里的信纸,站起身放开叶霜,收起了手里的匕首。
“你传递消息的事,做了多久?”
叶霜彻底松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头也不抬地道:“很久了,有七八年吧。”
她看着沉璧,眼神沉了下来:“你不要和别人说,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事关北境机密……”
“我自然清楚。”
沉璧将手里的信纸递还给她:“为北境好的事,我不会阻你。”
叶霜盯着那摞有些发皱的纸,伸手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将它们一一展平,声音却有些发哑。
“清楚?呵……你根本不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
叶霜举起手里皱褶的信纸,蓦然抬起头,眼眶却有些发红:“在你眼里,这不过是几张纸、几个字,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你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
话说到一半,叶霜却停了下来,她忽然仰起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却死死咬着牙关,没让眼泪落下来一滴,也不肯再开口了。
沉璧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更觉得奇怪,刚要再问,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殿下?您在军帐里吗?”
军帐外面,融冰看着紧闭的帐帘,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刚才她驾着马车过来,却没瞧见沉璧的人影,听门口的将士说,她跑到这边来了,可是过来一看,也没瞧见沉璧的身影。
她正要转身再去找,忽然,帐帘被人从里面掀起,又很快被放下。
沉璧垂着眼眸,从里面走出来,淡声说着:“落了些东西,我们走吧。”
融冰怔了下,道了句“是”,上前扶住沉璧,朝着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融冰还是没能忍住,回头望向军帐,隐约瞧见帐帘露了个很小的缝隙,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
转眼间,帐帘再次被合紧,没有一丝缝隙。
她挠了挠头,沉璧刚才也没有来过这件军帐,怎么会落下东西呢?
不远处的军帐里,叶霜站在门口,紧紧拽着帐帘,手指都用力到发白。
眼眶依旧一阵阵地发酸,陡然间,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
一个纤细的人影走出屏风,来到叶霜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叶霜身子一抖,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蓦地哭了出来,肩膀颤抖着不停。
这人抚着叶霜的后背,轻声说道:“大都督说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如今这番情形,就算她记起来,也是徒增痛苦罢了。”
叶霜泣不成声,满脸都是泪水,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声音颤抖着:“她怎么能忘了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有忘记过,阿霜,她只是想不起来了。”
“终有一日,这些前尘往事,她会记起的。”
第32章 夜叙
李景成离开军营的时候, 天色已经临近黄昏。
走出军帐时,李景成还在和季尧说:“北境的玉家军果真名不虚传,大都督有如此实力, 如若能与东楚联合, 就不愁对付西域贼子了。”
季尧浅浅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殿下说笑了,我们北境与东楚不是早已联合?”
李景成神色一顿,继而又恢复如常, 哈哈大笑道:“是啊,是本宫糊涂了!”
二人行至军营门口, 李景成和季尧道过别,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起来,离开军营门口,一路朝着无人的沙漠之中驶去,渐渐隐没在被风卷起的沙尘中。
李景成坐在马车上, 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靠着身后的座背,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渐渐停下来。
外面传来人声,随后, 马车微微晃动了下。
车帘从外面被掀开, 沙漠中的寒风登时吹了进来, 将帘子吹得四处摇摆, 很快又恢复平静。
马车再次启程, 而这次的马车里, 却多了一个人。
“东西可找到了?”
李景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车内立即传来回应。
“是, 已经找到了。”
良娣坐在李景成身边,正抬头望向他。
听见这话,李景成睁开了眼睛:“在哪儿?”
良娣低声道:“探子说,那东西就在季尧的军帐里,是宗桓副将亲自拿去的。”
“军帐?”
李景成皱起眉头,似乎想了想,又点头道:“也是,这种东西,他一定会放在身边。”
他靠在座位上,眉目渐渐松开,目光落在身边乖巧垂眸的良娣身上。
“今日表现得不错。”
良娣被拉到他身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脖颈,轻抚上白嫩的脸庞。
女人的脖颈细嫩,似玉一般光滑透亮,仿佛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碎掉。
和那人如此相似。
忽然,李景成俯身亲了上去,薄唇流连过女人的脖颈和下巴,最后,咬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良娣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轻声唤道:“殿下……”
李景成反手捏住美人的脸,堵住她的嘴,将人按在马车上,吻着瓷白的脖颈和锁骨,一路朝下,扯开了碍事的领口。
良娣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着,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夜色降临。
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温润的月色洒满街道与屋檐,无声无息地铺上一层薄纱。
云州城内的街道上已无行人,四处静谧如斯。
两侧的商铺都已经关门打烊,一时间,偌大的街道空旷无比,略显萧条。
蓦然间,梆子声在街道上突兀地响起。
城门口的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城内街道上驶来两匹快马,眨眼间从城门口奔出。
沙尘四溢,士兵们转头望去,瞧见远处蔓延起一片烟尘,似是朝着城南飞去。
城南有一处荒山,白日里人烟稀少,夜里更是看不见人影。
两匹马驶到山脚下,纷纷停了下来。
沉璧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融冰。
“你在这等我。”
“殿下!”
融冰急忙下马,拦住了沉璧:“殿下,您一个人去奴婢不放心,不如奴婢陪您吧。”
沉璧摇头:“无事,你不要乱走,别让他看见你。”
说完,也顾不上融冰是什么神情,沉璧径自转身朝山顶走去,留下融冰一人在原地。
上山的路都是台阶,并不险峻,很快就到了尽头。
台阶尽头是一处沙地,放眼望去,四周空旷无垠,中间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再无其他摆设,看上去略为萧条。
石桌前,一男子正手持白子,面前桌上摆放着一副棋盘。
听见声音,他侧头看向身后,声音温和淡雅。
“娇娇,过来,陪哥哥下盘棋。”
看着李景成单薄的背影,沉璧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李景成将黑子递给她,嘴角噙着笑:“老规矩,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沉璧接过棋子,没有说话,率先落下一枚。
她的棋术,是李景成亲自教的。
那时候她刚进宫,整日被困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十分不适应。
太后老人家虽然照顾她,但与她交流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或者捧着书本,或者望着天空发呆。
后来,李景成每日都会找她,或陪她散步,或教她下棋。
沉璧虽然学东西快,但偏偏在棋道上不通,用李景成的话说,她天生不善谋算,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赢过李景成。
这次亦然。
看着棋盘上的死局,李景成放下手中的棋子,淡笑着道:“娇娇,你输了。”
沉璧正凝眉思考,闻声抬起头:“棋局尚未结束,怎就输了?”
“黑子已入死局,你如何能赢?”
看着棋局上焦灼的黑白子,沉璧依旧攥着棋子:“但凡有一丝生机,就不该放弃,皇兄怎就断言为死局?”
李景成逐渐收敛起笑容,眉心微蹙着:“娇娇,哥哥不会害你,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手中的黑子被攥紧,沉璧垂下眼眸:“皇兄想让我信什么?”
“并非是我让你相信!而是事实如此,你为何就是看不清呢?!”
李景成放下棋子,走到沉璧面前蹲下,目光定定盯着她:“娇娇,哥哥这些年做了很多事,也算计了很多人,可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东楚的江山社稷,所以,我从不曾悔过。”
“唯独于你,我心中有愧。”
李景成攥着沉璧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自带你回宫,我做了两桩错事。第一桩事,就是不该让父皇将你封为公主。”
他眸光黯了黯:“若你不是东楚的公主,这天下的大江大河、绿水青山,都会是你的归处,而不是被困在深宫之中,身陷桎梏。”
他盯着沉璧的眼睛,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眼:“第二桩事,就是不该让你来北境。”
“娇娇,你和哥哥回去吧,哥哥给你换个身份,让你不再受束缚,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
“好不好?”
沉璧坐在原地,看着李景成的眼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她蓦然扯起嘴角。
“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皇兄都会给我?”
见李景成点头,沉璧的笑容却越发苦涩:“我要你永不向北境起兵,你能做到吗?”
瞬间,李景成眼里的光芒消失了。
沉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永不伤害季尧,你能做到吗?”
她指向远处的群山,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要你东楚,向后撤兵百里!你可否能做到!!”
眼泪霎时流下,声音落入风中,顿时被吹得支离破碎。
沉璧看着面前愣住的李景成:“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所谓的承诺,从来都是一纸空文,没有一件真正做到过。”
“在你东楚的江山面前,我什么都不是。”
李景成猛然拽住她的手腕:“不是的娇娇,不是这样的……”
沉璧蓦地笑了出来:“是吗?那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认真回答我——”
“李景成,你是不是要起兵北境了?”
霎时间,李景成神色一凛,脸上血色褪尽。
沉璧看在眼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果然,你谋划起兵一事,担心我会成为把柄,所以你才出使北境,想将我带走,对吗?”
沉璧忽然笑了,泪水却扑簌簌留下:“可是哥哥,当初是你亲手将我送来北境,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我怎么还可能回得去呢?”
李景成看着面前泪眼朦胧的人儿,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头笑了笑:“是了,我忘了,我的娇娇一向聪慧,瞒不过你的……”
他缓缓站起身,抚去身上的尘土:“不管怎样,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哥哥答应过你,会护你周全,又怎能真的舍弃你?”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是你先舍弃了哥哥。”
李景成苦笑着,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你把身边的东楚侍从遣散,断了几个月的消息,如今字字句句都在替北境谋划,你是不是忘了,你骨子里流的是东楚皇室的血!你是东楚皇室的公主,你和我才是亲人!不是他季尧!”
李景成脸色涨红,低吼道:“你当真以为他心悦你?在这江山面前,就算他是东楚的太子,当年兵临城下时,他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如今也是一样!!你当真以为在大局面前,他会保全你吗?他会不在乎北境的江山吗?!!”
沉璧也站了起来:“就算他不在乎我,就算在他眼里江山重于我,我也不可能离开北境,我必须要保下他!”
“为什么啊娇娇,为什么啊?!”
“因为我欠了他一条命!!!”
声音回荡在空中,伴随着身后落叶的飘落声,一起落在风中。
历经两世,万般种种,她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回和上一世相同的结局。
沉璧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下,声音沙哑颤抖:“哥哥,你知道我的,我若是欠了别人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给他的。若你执意要起兵,执意搅乱这天下,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和你离开。”
“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舍弃了我吧。”
蓦然风起,二人的衣袍在风中飞舞凌乱,仿佛吹散了过往的种种,皆化作尘埃落进红尘中。
李景成扶着身后的石桌,指尖用力到发白,目光落在沉璧毫无血色的唇上。
半晌,他忽然扯出一抹笑:“哪怕这两年里,季尧一直在透过你,看着别人?”
脑中瞬间响起嗡鸣声,沉璧愣怔了下,抬头望向他:“什么?”
李景成盯着她,眼底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彩。
“之前你不信我,这次你自己去看,可好?”
融冰在山下站了许久,秋日山中风寒,她的双脚都冻得麻木了,终于瞧见山尖上出现一道人影,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融冰心中一喜,牵着马走上前:“殿下,太子殿下怎么说……”
话音未落,沉璧拿过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只道了句:“你先回去。”
融冰刚喊了句“殿下”,沉璧却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策马朝着远处奔去。
月亮躲在云层之中,天深沉得可怕,仿佛万物之间都沉寂了下来。
风沙吹打过来,瞬间打透了单薄的衣衫,漫上丝丝寒意。
夜里沙漠的路难以辨认,沉璧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城外的军营。
时辰已晚,白日里热闹非凡的校场,此时已是漆黑一片,万分沉寂。
军营门口的小将士正在巡逻,看见她骑着马前来,一时间也愣住了,连忙上前行礼。
“夫人!您怎么来了?”
见沉璧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小将士接过缰绳,忽然听见她问道:“宗桓在军营吗?”
沉璧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小将士也没多想,点头道:“是,宗大人在大都督的军帐里,大都督刚才出门了……”
话音未落,沉璧立即朝着军帐走去,剩下牵着马的小将士站在门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背影隐没入黑暗中。
帐帘被人掀起,外面的寒风陡然间吹进来,险些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
宗桓连忙起身护住,一回头,发现走进来的人竟然是沉璧。
“夫人?这么晚了,是有何事吗?”
帐内灯火昏暗,看不清沉璧的神色,只听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大都督与我说,命我来取一样东西,说是交由你收起来了。”
她抬眸看向宗桓:“是一幅画像。”
第33章 画像
宗桓一拍脑门:“噢, 您说画像啊!我这就去给您取,大都督上次还让我藏起来,怎么又要找出来……”
宗桓一边嘟囔着, 一边去了屏风后面, 半分没有起疑。
沉璧看着宗桓的身影,心渐渐沉到谷底。
李景成和她提起画像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上一世季尧在书房里,手中拿着的那幅画像。
那时候季尧神情低落, 攥着画像不松手,沉璧感觉出来不对劲, 但是也不好开口问。
她本以为这一世,这幅画像还会和前世一样,被季尧从外面带回来,她说不定也能找机会问问看。
没想到,这一世季尧根本没带回画像, 就连他的态度也和上一世有所出入,沉璧本以为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可是, 这幅画像还是出现了。
难道,这一切真的无从更改吗?
这时, 宗桓捧着一个匣子, 从后间走出来, 递给了沉璧。
“大都督一向宝贝这幅画像, 当初去幽州取来的时候, 可是费了好大力气……”
接过画像的手一顿, 沉璧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宗桓。
“幽州?这画像是在幽州取来的?”
“对啊!”
宗桓点头, 忽然“啊”了一声:“属下有个差事忘办了!夫人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这外面天黑了,一会儿我送您回府!您等我啊!”
一边说着,宗桓急匆匆跑出了军帐。
沉璧看着手里的匣子,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了。
难道这幅画像,就是当初季尧出门巡查回来时,在书房里拿着的那幅?
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沉璧将匣子放在书案上,小心翼翼打开了匣子。
书案上烛光微弱,匣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柄画卷,以及一枚白玉玉佩。
玉佩花纹繁杂,沉璧虽不懂玉,但也能看出玉佩的成色上佳。
画卷的纸张有些发黄,似乎年头长了,看上去有些陈旧,似乎还有些损坏的痕迹。
沉璧抖着手,拿出了画卷。
在握住画卷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打开了。
画卷被一点点展开,跃然纸上的,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
少女的笑容像春花般灿烂,手指间捻着朵梅花,玫红的锦缎小袄上缝制了一圈雪白的绒毛,头上银饰繁杂,额间坠着一枚宝石,却抵不过杏眼中夺目的光彩。
此时,少女正笑得眉眼弯弯,耳边顿时传来一道明媚的声音——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侍卫!就算是报答我的恩情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尧吗?”
……
“阿尧,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来教我骑马,我教你射箭,怎么样?”
“别小看我,我的箭术,可是我父王亲自教的!”
……
“阿尧,你快来帮我挑一挑,哪根簪子好看呀?”
“这头面太贵了,算了算了,我都没带那么多银子出来。”
“这样吧,等你将来成了大将军,有很多很多银子之后,再给我买头面吧!说好了哦!”
……
“阿尧,父王他不让我去边境。”
“看到那些梅树了吗?等那些梅花开了,我就要过生辰啦!”
“到时候,我就去找父王,许我嫁你!!”
……
“阿尧,我母妃走了,以后她再也不能给我挽发髻了。”
“嗯,你挽的也很好看。”
“以后,你还会为我挽发髻吗?”
……
“阿尧,我要走了。”
“你别哭啊,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塞北的,一定会的。”
“就是,你娶媳妇得晚一些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
“你会等我吗?”
……
……
……
“会的。”
……
“咣当”一声,手中的画像掉在地上,胸口瞬间传来钝痛,冷汗顺着脸庞流下。
沉璧跪在地上,手攥紧了胸口的衣襟,一瞬间,头好似有万斤重。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仿佛心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回塞北吧,一定要回去!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回塞北啊!
不是为了一睹“大漠孤烟直”的风景,也不是为了山峦叠嶂间的自由,是因为……
有人还在等着她。
一直都在塞北,等她回家。
……
“丫头,你要睡到何时?还不起来吗?”
沉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
面前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暗色蟒袍,却看不清面容。
她坐起身,呢喃了句:“父王?”
男子似乎笑了,伸手指向门外:“阿战他们都等你许久了,你怎么还不去找他们?”
她神色恍惚,站起身的时候,腿上忽然被一双小手臂缠住了。
“阿姐阿姐!你怎么才醒啊!我们都等你许久了!”
低下头,一个小白玉团子正抱着她,男孩的面容同样模糊不清,声音却清脆如银铃。
男孩抬起头,疑惑地问道:“阿姐,你怎么哭了?”
沉璧蹲下身,看着男孩模糊的面容,她抬手抚上他的小脸,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你是阿战吗?”
男孩“咦”了一声:“阿姐,你睡糊涂了?”
话还没说完,男孩拽着她的胳膊,一路往外走去。
“别不开心啦!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日先给阿尧过生辰嘛!”
沉璧被他拽出门,路过廊下时,身边经过许多丫鬟小厮,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却似乎都在看着她。
她跟着男孩一路穿过厅堂,来到府中的花园门前。
眼前的园中白雪皑皑,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几分猩红,入目皆是一簇簇的梅花,迎着寒冷傲然绽放着。
男孩松开沉璧的手,朝着里面大声喊道:“阿尧!你快看谁来啦?!”
沉璧的心不受控制地一抖,抬头望去,梅园深处正站着一人,长身玉立,背对着她。
那人腰上挂着佩刀,身上朴素玄衣,玉冠束发。
声音响起时,清瘦的背影瞬间一顿,半晌,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而这一次,这人的面容是清晰的。
这是一张青年的脸,面容清秀俊朗,黑眸明亮清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漆黑的眼底霎时燃起光芒。
他穿过万丛梅花,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陡然间,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沉璧看见他伸出手,对自己说道——
“……”
声音消失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再瞧不见任何光影。
只剩下无尽的寒冷。
……
赵济坐在床边,不作声地把着脉,看着榻上的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忽然间,榻上的人嘴唇翕动着,似乎呢喃着什么,紧接着,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坠入了鬓间。
赵济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似乎不忍再看下去。
半晌,他才收回手,起身朝着窗下的人行礼。
“回大都督,夫人身体无碍,只是……需要休息。”
季尧望着窗外,背对着床榻,没有回头,沉声问道:
“毒已解了几分?”
声音无波无澜,赵济听了,转头看向榻上的人,有些纠结要不要说。
眼风里,见季尧侧头看向自己,赵济知晓再瞒不下去了,只得道:“已解了七分。”
身后的手指一颤,季尧收回目光,望向院中的梅树。
“解开之后,她会记起所有的事吗?”
赵济叹了口气:“这毒的作用,本是吞噬人的记忆,就算解了毒,也很难再恢复记忆了。除非,是极度难忘的事,靠着本身的意志力,才有可能在解毒之后,还保留一二。”
声音落下,窗前的人再没有开口。
赵济看着窗前寂寥的背影,蓦然心中生疑:“大都督莫不是……不想让夫人记起?”
季尧依旧没动,身后的手却渐渐攥成拳。
他希望她记起,却也盼着她忘了。
往事种种,终究如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有累累伤痕,回忆反倒成了枷锁,圈住了他们这些旧人。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挣扎在悔恨与仇恨中,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出往日的半分影子。
直到,他的那抹光,重新照进他的世界里,将他从人间地狱中救了出来。
可是偏偏,那抹光离他太远了,远到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够不到一丝一毫。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太多,哪怕他竭尽全力,还是没能留住那抹光,让她多停留一会儿。
陡然间,门外响起宗桓的声音:“都督,前方战报到了!”
赵济望向季尧,见他脚步没动,却转头看向榻上脸色苍白的人儿。
那道目光深邃又沉重,落在沉璧身上的时候,仿佛要将她穿透一般。
很快,外面又传来宗桓的声音——
“都督,边境情况紧急!将军们都在前往军营,我们得出发了!!”
房门外面,宗桓急得不行,却一直没得到回应,他看向身边的融冰:“大都督果真在里面?”
融冰点头:“是啊,自你把夫人送回来,大都督都没离开过房间。”
宗桓挠了挠头,颇感郁闷,刚要再开口,房门蓦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宗桓一愣,看着季尧走出来,军服穿戴整齐,手里还拿着佩刀和马鞭。
他眼眸深沉无光,沉声道——
“点兵。”
第34章 出兵
沉璧醒过来的时候, 看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夕阳,一时间不知何时何月。
屋内药香袅袅,赵济坐在榻边号脉, 见沉璧一直望着窗外, 忍不住问道:“夫人在看什么?”
沉璧眼珠缓缓转动,看向面前的赵济,忽然问道:“今日初几了?”
赵济听完一愣:“今日?今日是初十啊,夫人有事吗?”
听见这话, 沉璧顿了一下,蓦然间站起身, 也没穿外衣,匆匆忙忙跑出屋子。
门外,融冰正和姜妈妈说话,看见沉璧跑出来,被吓了一跳。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沉璧看见姜妈妈, 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季尧呢?”
姜妈妈神色一顿,眼神躲闪着:“大都督……他有些事要处理,在军营呢。”
沉璧转头望向天边未散的余晖, 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还没到晚上……”
说完,沉璧又朝着外面走去, 姜妈妈和融冰急忙跟上, 给她披上外衣。
“殿下,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沉璧头也不回, 步履匆匆走出院子, 一路朝着小厨房跑去。
厨房里, 厨娘们正在准备晚膳,看见沉璧进来, 都纷纷低头行礼。
融冰赶过来,拦住沉璧道:“殿下,您身子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
沉璧看着桌上的蔬果鱼肉,走到案板前。
“都出去。”
厨娘们面面相觑,姜妈妈上前扶住沉璧,转头对厨娘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见厨娘们纷纷退下,姜妈妈温声问道:“夫人要做什么?老奴帮您好不好?”
沉璧没有说话,径自摆弄着厨房里的食材。
姜妈妈瞧见,给融冰使了一个眼色,融冰瞧见,悄悄退出了厨房,朝着外面跑去。
眨眼间,夜色降临,府邸各处掌上灯,廊下灯火通明。
主院里,沉璧盯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
晚风寒凉,桌上佳肴的热气被吹散,一点点消失殆尽,最后,变得冰凉僵硬。
站在廊下的融冰看不下去了,刚要走过去,却被姜妈妈拦下。
“别去,大都督说了,此事先不要告诉夫人。”
融冰急道:“那怎么办,难道看着殿下坐一晚上吗?”
姜妈妈看向树下的人影,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是去过军营了?大都督……肯定会回来的。”
夜里寒风四起,深秋凉意刺骨,沉璧攥住冰凉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今日是季尧的生辰,为什么他还没回来?
是军中有事,被耽误了?
还是,又出了什么事,他脱不开身?
可是,自己嘱咐过他,他不会忘记的。
忽然间,沉璧想起没有将做好的军服拿出来,于是她又跑回屋子,取出衣柜最下面的那件军服。
蟒黑的军服上金线泛着微光,肆意张扬的龙纹栩栩如生。
沉璧抚过上面的祥云图案,手指轻轻描摹着龙纹,仿佛看到那人穿上后的样子。
她回到树下,抱着怀里的军服,满怀期待地望着天边。
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玉盘高高挂起,映得星星都黯然无光。
她默默坐在石凳上,听着耳边的风声不断,心像是被人揪紧了一般。
很快,月亮升到半空中,三更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一声,又一声。
沉璧闭上眼睛,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个生辰,终究没能陪他一起过。
眼眶一阵阵地发酸,军服被她扔在石凳上,神思恍惚地站起身。
夜风吹乱鬓边的发丝,阻碍了视线,她伸手抚去时,发现眼风里有一道人影。
她的手瞬间顿住了。
转头望去,院子门口的阴影里,正站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那人穿着繁复的银色甲胄,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冰冷光泽,脚下军靴紧紧裹着精瘦的小腿,腰间挂着佩刀佩剑,银色的头盔被他抱在怀里。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目光沉沉落在树下的人影身上,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一见到他这般装束,沉璧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霎时间,院中夜风渐起,她看见季尧踏着沙尘,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如此坚定,却也沉重。
等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沉璧已经泣不成声。
季尧扫过桌上已经冰凉的菜肴,最后,目光落在那件蟒黑军服上。
军服的花纹繁杂,绣得十分精细,她女红那么差,想来花了不少心血精力。
心里霎时传来一阵绞痛,他移开视线,一抬起头,看见小女人脸上满是泪水,盯着他身上的甲胄,声音颤抖道——
“你要去哪儿?”
季尧顿了下,沉声道:“西域起兵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在听见的那一刻,沉璧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她强忍着哭腔:“这才十一月,连半年都不到……”
她忽然抓住季尧的手,朝他摇着头:“季尧,你不能去。”
男人的目光紧紧攫着她,眼底似乎翻涌着万般情愫。
他问:“为什么不能去?”
沉璧闭上眼睛,忍不住哭出了声,脑海中又出现了她最不愿记起的画面——那个她永远唤不醒的人。
过了许久,沉璧才找回声音,一字一句道:
“若你去了……你会死的。”
话音落下,周围安静如斯,蓦然间传来一声轻笑。
季尧微微仰起头,下一刻,沉璧竟然看见一行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无声地笑了,眼眶隐隐发红。
“果然,你不是这一世的李沉璧啊。”
夜风阵阵,吹得廊下灯火摇晃不停。
季尧的声音落在风里,支离破碎:“所以,你知道州府宴席那晚,会有刺客出现。”
“你也知道,我在十一月初巡查回来后,会带你去写合婚庚帖。”
“还有这次。”
季尧低下头,看着沉璧哭得红肿的眼睛,嗓音沙哑:“你知道我回不来了,是吗?”
沉璧哭得浑身颤抖,听见这话,急忙抱住面前的男人。
身前的甲胄冰凉彻骨,就像上一世的他那般,再无任何温度,坚硬冰冷。
“别去,季尧,我求你了……”
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声声泣血:“就算、你真的要去,我陪你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别再扔下我了,季尧……”
季尧双眼泛红,看着小女人颤抖的肩膀,手刚一动,又被他忍住了。
他闭上眼睛,按住心底万般情绪,知道自己在沉璧面前,一向没有多少自控力。
怕是这一抱,就真的走不掉了。
他攥紧发抖的手,尽量缓声说道:“十三年前,西域灭了塞北十万军队,屠城十一座,事到如今,北境不能再踏上塞北的后尘了。”
“边境五十万玉家军铁骑,境内上百万平民百姓,天下江山万民,皆在身后。”
“我绝不能退。”
怀里的小女人身子一抖,抬起头看向他,季尧盯着她的眼眸:“而且,重活一世的人,不止你一个。”
他眼里闪着微光:“天无绝人之路,你能改变的事,我也可以。”
沉璧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她看见季尧后退几步,从怀里摸出一枚白玉玉佩。
玉佩上花纹繁杂,颇有几分眼熟。
季尧将它系在沉璧的腰带上,看着小女人哭红的眼睛,终究,他还是没能忍住,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粗粝的手指摩挲过清秀的眉眼,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我说过,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泪水蓦然从眼角滑落,沉璧看见那双黝黑的眼眸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自己。
他说:“李沉璧,我只想你一世长安。”
天空中升起一枚彩色的烟花,顿时照亮整片天空。
寒风卷起身边的落叶,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伴随着天边的花火一同隐没在黑暗中。
最终,梅花丛前只剩下一道孤单的影子。
院中的人跪坐在地上,双眼通红地盯着门口,看着院子外面涌来大批士兵,将院子大门封锁住。
沉璧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走上了相同的轨迹。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改变了,最后还是会回到相同的结局?
难道这一切,当真无从更改吗?
融冰和姜妈妈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颓然的人影,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还是融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殿下,如今战局不稳,大都督担心您的安危,怕云州再出事端,才会让人保护您……”
眼眶又一阵发酸,沉璧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一次,季尧再不是为了防着自己了。
看着腰间多出来的白玉玉佩,她伸手握住,紧紧攥在手中。
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边境。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我不能出去了吗?”
融冰低下头,声音闷闷地:“大都督说,这一段时间不行……”
“若是我要见人呢?”
融冰看着沉璧红肿的眼睛:“大都督只说,不允许太子殿下带人进府,旁人……倒是没说。”
沉璧蓦然一愣,脑海中,又想起上次李景成说过的话。
西域起兵,看来真的和东楚脱不了干系。
李景成如此大费周章,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第二日,日头刚升起来,院子外面就传来人声。
叶霜带着侍女刚走进主院,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门口怎么这么多士兵?”
她看向坐在树下的人:“你犯了死罪啊?大都督准备要杀了你?”
沉璧坐在石凳上,垂着眼眸,抬头看向她。
叶霜一看见她的脸,顿时愣住了。
“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一晚上没睡?”
她来到沉璧身边,还没坐下,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你……”
沉璧一言不发站起身,拉着叶霜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
“你要干嘛啊!”
沉璧盯着叶霜,目光泠冽坚定:“帮我一个忙。”
叶霜一头雾水,手指着自己:“我?让我帮你忙?”
“没错。”
沉璧点了点头,满是血丝的眼里燃起点点希望。
“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35章 信使
日头渐渐升起来, 明媚的阳光铺满了院子。
叶霜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朝着里面喊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说完, 叶霜带来的几个侍女们, 也跟着一起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融冰站在院子门口的廊下,看着叶霜和侍女们走过来,身后的侍女们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面容, 一步不落地跟在叶霜身后。
融冰蹙了蹙眉,感觉有些奇怪。
刚要上前, 叶霜忽然朝她走过来,和她嘱咐道:“哎呀,那个、你家夫人昨天一晚没睡,我刚才哄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睡下, 你赶紧派人去弄点吃食,一会儿她醒了,让她吃点东西, 别把身体熬坏了。”
融冰站着没动,有些奇怪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印象中, 叶霜上次和沉璧见面的时候, 两个人还吵得不可开交、水火不容的, 怎么一转眼, 两人不仅和好了, 还变得如此要好?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融冰满腹狐疑, 当下却也不好开口,只得行礼称“是”。
起身的时候, 目光不经意扫过走出院子门口的侍女们,队伍最后有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低着头跟着队伍一起走出院子,融冰盯了半天,却没有开口。
门口的士兵们身穿甲胄,各个手持长枪,见叶霜和侍女们一行人走出院子,士兵们看了几眼,也没有阻拦。
一行人朝着府邸大门走去,叶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好有惊无险,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直到坐上门口的马车,叶霜才算松了一口气。
马车微晃,叶霜看着跟上来的侍女,埋怨道:“你可真是的,大都督说了不让你出门,你偏要跟出来,到时候,他要是回来兴师问罪,你能救我吗?”
沉璧脱掉身上的侍女服,感觉有些冷,她搓了搓手,笑着道:“我会救你,只要他能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叶霜翻了个白眼:“诶,行了行了,别说了,知道你们感情好。”
思绪一转,叶霜打量着沉璧的装束:“你,这次跑出来,是要去哪儿啊?”
只见沉璧一身利落骑装,腰间系着佩玉佩,青丝束于发顶,看上去活脱脱像一个秀气的小少年。
沉璧拿出怀里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眼眸里闪着微光。
“买匹马,去边境。”
重活一世,她也看清了很多事。
各国之间的利益错综复杂,李景成一心算计季尧,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又怎会轻易退兵?她又怎能指望着李景成相助?
既然不想再做东楚的皮影人,那她身上的牵线,就必须一根根剪除干净。
为今之计,想要救季尧的话,唯一可信的人,只有她自己。
……
北境与西域边境的关隘,紧连着北海府边城。
玉家军的骑兵从云州出发,不过五日,就已临近边境的关隘。
近在咫尺的关隘城墙上,玉家军的士兵们手握长枪,赤字玄底的“玉”字旌旗随风飘舞。
宗桓坐在马上,默默收回目光,策马走到队伍最前方。
“都督,刚刚收到探子密信,李景成已经离开云州了。”
队伍前方的人手握缰绳,挺直腰背坐在马上,目光幽幽落在前方的城墙上,银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她呢?”
宗桓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哦,您说夫人啊!夫人自然还在府中。”
见季尧没有说话,宗桓又劝道:“您就放心吧,有兄弟们在府里守着夫人,夫人不会出事的,李景成那厮肯定带不走夫人。”
“而且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李景成安插在北境的奸细,大部分也都被拔除了,他现在想下黑手,难于登天。”
季尧蹙起眉头,声音低沉:“不得大意,李景成离开北境前,一定看住他。”
“是,都督!”
季尧想了想,转头又问道:“阿战如何了?”
宗桓扯起嘴角:“阿战还在暗卫营里养伤呢,那臭小子好得差不多了,我让人看着他呢,不会让他听见消息的。”
听见这话,季尧才松开眉头,似是放下心了。
耳边风声乍起,狂风席卷着沙尘满天飞舞,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沉璧来到北海府边城时,正好看见玉家军的骑兵队伍离开。
遥望着远处的甲胄骑兵行过,卷起山谷中一片尘土,地动山摇间,黑压压的队伍渐渐隐没在远处。
沉璧攥着腰间的玉佩,终于松了口气,好在从云洲出发时,她买了匹快马,这几日不眠不休,总算追上了骑兵行军的速度。
如今,来到北境边城,几乎就回到了沉璧最熟悉的地盘。
上一世,她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对周边小镇和军队部署都十分熟悉,一时间,她也不再着急赶路了。
她掉头回到城中,找了家面馆,坐下调整休息。
她扔出几个铜板,要了碗面,小二笑着退下后,旁边桌说话的声音蓦然入了耳。
“听说啊,这边境又要打仗了!”
“可不是嘛,你没瞧见今日那阵仗,肯定是西域那边情况不乐观了。”
“唉,这破地方,原先塞北的时候,就总和西域蛮子打仗,如今变成北境了,才安稳两年又要打仗。”
“能有什么办法呢?当初塞北王在的时候,这帮西域蛮子哪儿敢过来啊!要不是这两年,大都督亲自在边境守着,我看这帮孙子早就想造反了!”
“是啊,这不是大都督一走,他们又开始闹事了!要我说这北境啊,如今全指着大都督撑着,要是没有大都督坐阵,估计也就完了……”
“汤面来咯!”
思绪回笼,沉璧一抬头,看见小二从后厨端着面过来,放在她面前。
碗中面条热气腾腾,沉璧也没急着动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瓷瓶里还有两枚药,她倒出其中一枚,就着茶水吃下。
还有最后一粒药,只要吃完,她身上的毒就彻底解开了,到时候就再也不必为此烦恼了。
她攥紧药瓶,将药重新收回怀中。
沉璧没敢再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上马出城。
只是,她站在边城的城门口时,忽然犹豫了。
望着刚才玉家军离去的方向,沉璧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最后,她还是调转了方向,没有去追赶季尧的队伍,而是朝着旁边的边境小城而去。
她非常了解季尧的心思,若是她马上去找季尧,让他知道自己来了边境,他肯定又会派人把自己绑回去,或者干脆把她关在军帐里。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不让他知道自己来了边境,等她把能做的事情做完,再过去找他。
沉璧如今要去的这座小城,地处荒凉的边境线上。
此城人口稀少,进城之后,几乎瞧不见年轻人的影子,街上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城内街道也是破败荒凉,街上很难看见商贩,路边的商铺也都十分老旧,大部分没开张。
沉璧骑着马,绕着城走了一圈之后,才找到了官府。
官府门口没人,大门同样紧闭着,像是已经废旧了一般。
沉璧翻身下马,敲了半天大门,正怀疑找错地方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爷爷探出头,颤巍巍地问道:“谁啊?”
沉璧见了,连忙笑着道:“老人家,我是大都督的信使,特来给县令大人传话的。”
老爷爷愣了下:“谁?大都督的信使?”
见沉璧点头,老爷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瞧她穿着一身骑装,腰间挂着枚白玉玉佩,青丝束于头顶,看上去十分年轻,活脱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少年。
果然,老爷爷没看出任何端倪,对她说道:“既然如此,容老朽进去通报一声,大人稍等。”
沉璧道了句“不急”,看着门缓缓合上,她在心里开始思考着对策。
没成想,她在门口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影,最后,她干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巴望天。
过去了快半个时辰,沉璧正想着再去敲门,大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沉璧暗自叹了口气,刚站起身,还没看清楚,就瞧见一个人影飞到自己面前,蓦地摔了一跤,官帽都掉在地上,这人也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朝着她行礼。
“卑、卑职参见大人!”
沉璧没想到会是如此场景,一时间有些反应过不来,她上前将人扶起来,捡起地上的官帽,递还给他。
“我不是什么大人,在下只是个信使罢了,您不必行此大礼。”
这人听完,立即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沉璧。
沉璧一看,才发现面前站着的县令大人,竟然是个笑少年,年纪看着比自己都小。
沉璧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是……县令大人?”
听见这话,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官帽抱在怀里:“是,前县令大人上个月刚去世,卑职余哲,是被上面派来接任的,刚到三天。”
沉璧心里有些无奈,没想到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被派来做县令了,也不知道这上面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但是,转念一想,这小子岁数小,怕是更好骗一些。
于是,沉璧端起公主的架子来,指着大门道:“余大人,方面说话不方便,不如我们……”
余哲连忙拍了下脑袋,引着沉璧往里走:“哎呀,瞧我这脑子,一时太高兴给忘了,您、您里面请!”
官府里面很小,前厅用来判案,后面的正厅是平时接待客人的。
然而,此时的正厅里面也没有侍女,看着余哲又是沏茶、又是倒水,忙了半天脚不沾地,沉璧把他拦住了。
“大人,我来此处是有要事与您说的,不如您坐下听听?”
余哲抱着茶壶,也没去上座,坐在沉璧身边的椅子上,笑着说道:“您说、您说……”
沉璧沉下脸色,声音清冷如冰——
“七日后,此处将被西域屠城。”
第36章 叶城
余哲抱着茶壶, 来回在屋内踱步。
“所以您是说,七日后,西域将进攻叶城, 还会在城破后, 下令屠城?”
沉璧坐在座位上,手里捧着茶杯,微微颔首。
余哲停下脚步,目光看向沉璧:“大人可有证据证明?”
沉璧挑起眉, 颇感意外,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还知道管自己要证据。
沉璧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笑着递给余哲:
“这是大都督的亲笔密信,请大人过目。”
见余哲拿过去,认真看着上面的内容,翻来覆去瞧了半天, 眉头越皱越紧,沉璧的手指蜷在一起,心里不觉有点紧张, 面上却保持着风轻云淡。
毕竟这纸上面的内容,根本就不是季尧写的。
而是沉璧自己写的。
上一世, 在季尧死后, 她来到边境主持大局, 调查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 她发现西域一直十分清楚北境的前线布防, 起兵之后, 最先攻占的城池,就是如今沉璧所处的地方——
此城名唤叶城, 处在荒凉的边关沙漠,城内多是老弱妇孺,兵力不多,地形易守难攻。
上一世,西域用了调虎离山之计,转移前线注意力后,突然发兵攻打叶城,很快就攻占下城池。
进城后,西域士兵烧杀抢掠、抢夺物资,可城中贫苦困窘,本就没有多少粮食和钱财,西域贼子为了守住城池,干脆屠城来保证粮食补给。
此举无疑激怒了玉家军的将士们,之后几场战役,将士们都急于求成,反倒操之过急,中了敌人的激将法,之后开始连连败退。
所以,叶城此战几乎奠定了后面战局的发展,若是能守住此城,不被西域攻占屠城,会非常有利于后面的战局。
甚至于,能影响北境的战局,以及……
季尧的命运。
“不对啊!”
沉璧思绪被换回,看着余哲放下手中的信,一脸疑惑地问她:“大人怎么就能证明,这是大都督的亲笔?”
沉璧眨了眨眼睛,指着他手里的书信:“那上面不是有大都督的私印吗?”
“这是大都督的?”
余哲趴在桌子上,左瞧瞧右瞧瞧,看了半天:“可是,这红印也太不清晰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啊!看上去像是沉、沉什么……”
沉璧站起身,脸不红心不跳地指着红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很清楚嘛,季、尧、之、印,没问题啊!”
余哲一脸懵,看了看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沉璧,这才恍然大悟道:“哦!我晓得大都督的名讳,那是没错了!”
见余哲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沉璧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余哲之后也没再起疑,很快在官府里面,给沉璧安排好住所。
沉璧简单休整了一下,第二日一大早,沉璧就找到余哲,让他将城门校尉召来,带着城门的城防图,一起商议如何抵御西域来犯。
结果,余哲扭捏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校尉大人前几日刚休沐,还没回来呢。”
“休沐?”
沉璧有些无奈,只得又问道:“那如今的城防是谁在管?”
“我呀!”
余哲拍着胸口,满是骄傲:“下关虽然是文官,这排兵布阵的兵法,下官可是从小就会!”
沉璧听了这话,也是颇感意外:“大人之前打过仗?”
余哲磕磕绊绊道:“那、那倒是没有,只是家父以前当过兵,下官小时候跟着学了不少。”
说着,余哲跑去后间,取出城门的城防图,拿出来铺在书案上,指给沉璧看。
“大人请看,这就是叶城的城防图,您瞧瞧。”
沉璧走上前,认认真真查看了一遍城门的布防,不得不说,虽然城内士兵不多,但这布防做得确实不错,只有一些细小的瑕疵。
上一世,沉璧在军营呆过几个月,虽然舞刀弄枪学了个半吊子,但是排兵布阵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
“有笔吗?”
余哲一听,立即取来只毛笔,递给了沉璧,沉璧拿过后,圈出了图上几处布防。
“这里,还有这里,人手太少了,要加派人轮值,特别是夜间,一更一轮换,不得掉以轻心。”
余哲刚开始还半信半疑,越听越觉得沉璧说得有几分道理,渐渐听得聚精会神,把她所有提到的地方都记了下来。
结束之后,余哲拿着重新制定好的城防图,乐得笑不拢嘴:“大人果真厉害,之前我还和校尉大人说过,总觉得这城防有些疏漏,但是也找不出来问题所在,今日大人一指点,下官豁然开朗啊!如此一来,城门防守就万无一失了!”
“非也。”
余哲一愣,看着沉璧慢悠悠倒了杯茶水,递给余哲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捧着茶杯,透过杯中雾气,看向门外阴沉的天。
“如今,叶城内只有三百防守军,西域可是整整七万大军。”
余哲刚喝口茶,听见这话,一下子将茶水喷了出来。
“多少?七万?!那怎么打得过啊?!”
见余哲吓得小脸煞白,沉璧放下茶杯,靠在书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放心,七万人马又不是都来攻打这儿,怕什么。”
余哲抖着嗓子问道:“那、那会来多少啊?”
沉璧垂下眼眸,想起自己看得滚瓜烂熟的卷宗上,曾经写过的数字。
“三千人。”
余哲掰着手指头,清楚双方巨大的差距后,绝望地看向沉璧:“就算是三千人,我们也只有三百守城兵……还是打不过啊!”
沉璧站起身,安慰般拍着余哲的肩膀:“怎么就打不过?人不够要人,东西不够要东西,肯定会有办法的!”
她脸色严肃起来:“打仗讲的是一鼓作气,首先士气上就不能输,其次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那能有什么办法啊?人差那么多,怎么守得住啊?”
沉璧看向书案上的城防图,指着城墙下的山谷:“叶城地势易守难攻,本就占上风,只要排兵布阵得当,守上几日不成问题。只是如今这兵力,确实太少了些。”
沉璧心里清楚,既然季尧也有上一世的记忆,必然会明白,此战不只涉及到西域一方,东楚一直想除掉北境,其中的东楚奸细定然也给西域泄露不少消息。
所以,季尧肯定不会放过东楚的奸细,来保证前线的布防不会泄露,只是,不知道季尧会不会注意到叶城,提前派兵支援,抵御西域。
沉璧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她所说的七日时间,是上一世自季尧出兵到屠城的时间,可是,如今发生如此多的变化,时间说不定也会变化。
当务之急,还是得有足够的兵力,若想要兵力支援,要不然从前线派兵过来,要不然,就是后方城池支援。
只是前线调兵,需要季尧亲自下令,后方支援,也需要动用季尧的虎符,才能调动驻城军兵权。
而沉璧所处的叶城,距离驻扎在关隘的前线军营,一来一回至少要四五日,她本来想的是亲自去趟军营,恐怕如今时间并不够了。
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县令大人,加急信件送到关隘的前线军营,一般需要多久?”
余哲想了一下:“加急信件嘛……我之前送过一次,三日就收到回信。”
沉璧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写信给季尧,让他尽快派兵过来,万一他忽略了此事,恐怕就难以挽回危局了。
只是这样一来,沉璧的位置也会暴露,到时候,季尧肯定又会不高兴。
但是,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要求调兵须得有文书和私印,于是,沉璧衡量了一下,干脆亲自写了一封文书,盖上她的私印,让余哲派人加急送去了前线。
本以为要再过几日,才能收到季尧的回信,没成想,信送出去的当天下午,后方城池的军队就前来支援叶城了。
余哲喜出望外,一得到消息,连忙拉着沉璧跑去城门口迎接。
城外沙尘满天,黑压压的士兵从大漠中走来,随风舞动的旌旗上书着血红的“玉”字,气势磅礴动山河。
沉璧看着城外几百人的队伍,估摸至少能有七百人,当下也算松了半口气。
军队领头的校尉大人是个青年,带兵进城之后,朝着城门前的余哲行礼道:“卑职殷实,奉大都督命令,特来支援叶城。”
余哲乐得合不拢嘴,把身边的沉璧拉了过来:“是是,下官已收到大都督的信件了!如今有殷校尉和信使大人在,本官就不愁了!”
殷实正低着头,听见这话,明显愣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见余哲身边站着的沉璧,立即瞪大了眼睛,惊呼道——
“大、大都督夫人?!”
沉璧愣了。
余哲也愣了。
苍天可鉴,沉璧跑出来这么远,都没有一个人认出她的身份,偏偏一个边城校尉,上来一眼就把她身份识破了。
也不知道是她时运不济,还是这人运气太好了。
“您怎么认得我?”
殷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单膝跪下行礼:“是,卑职有幸,今年跟着州府太守,一同去了云州的州府宴席,当时夫人来得晚,卑职……对您印象深刻。”
说完,余哲也张大了嘴巴,看向身边的沉璧,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
沉璧有些无奈,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被人一眼认出来,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上前将殷实扶起来。
“如今情况紧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知殷大人此行,带了多少人过来?”
殷实道:“回夫人,卑职带了八百守城军。”
沉璧点点头:“够了,抓紧时间让人进城,准备关城门。”
“是。”
沉璧心中衡量一番,城内有了一千多人的守军,加上占据有利地势,抵挡这三千西域兵,至少可以拖上三四日。
说不定,他们还有反击的机会。
第37章 初雪
沉璧还记得, 当初她坐阵前线,和玉家军的将军们排兵布阵,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西域的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唯一可惜的, 是她那时的身体太差了,没能亲眼目睹最后西域的结局,一觉醒来,就已经回到了一年前的云州。
而事到如今, 面对熟悉的战场,沉璧更有信心, 一定能守住这座小城。
唯一有些棘手的,就是自己的身份暴露的太快了。
沉璧只要谎称,说是大都督在前线走不开,才让她代替前来的,殷实和余哲听完点头称是, 也没起疑。
于是,沉璧和两人一起商议,如何安排城内的兵力分布, 并准备守城的物资粮草。
后来,沉璧干脆亲自上阵, 指挥士兵们要如何把守, 如何换岗轮值, 如何通知险情, 行事作风老道周全。
余哲在城墙下看得都呆住了, 转头对殷实道:“没想到, 大都督夫人也会指挥打仗,当真是洒脱大气, 不愧为巾帼!”
殷实抱着手臂,笑着看向城墙上清丽的人影:“我去州府宴席那晚,夫人也是带兵来的,比这风姿绰约得多。”
看见殷实脸上的笑,余哲用手肘碰了碰他:“诶,别想了,那可是大都督夫人,你抢不走的。”
殷实无奈地看向余哲:“大人,这话可说不得。”
余哲自然清楚,也没继续下去,转而问道:“诶,你去州府宴席那次,见到大都督了没?”
“自然。”
余哲一听,立即抓着殷实问道:“大都督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传说中的彪形大汉吗?”
殷实笑着摇摇头:“大都督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并不是粗犷之人。”
听见这话,余哲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沉璧走在城内无人的街道上,检查几道城门的防守,余哲非得跟在她后面,不停地说着:“那个那个,夫人呀,我有个问题,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沉璧见他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催促道:“你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
余哲笑嘻嘻地道:“是、是,卑职是想着,将来有机会的话,夫人能不能帮我要一幅大都督的画像啊?”
一听见画像,沉璧心里顿时一抖。
如今,她对“画像”这两个字极其敏感,听到都会产生应激反应的程度。
她当即反问道:“你要画像做什么?”
余哲连忙解释着:“卑职不是之前和您提过嘛,我父亲以前是当兵的,其实啊,他就是玉家军的骑兵,他和我说,大都督长得丰神俊美,很是英俊,我一直想见见,就是没机会。”
沉璧有些惊讶:“你父亲竟然还是玉家军的?”
余哲点点头:“是啊!当年这个城里面,好多人都是之前的玉家军士兵呢!只不过……”
说着,余哲低下头,神色恹恹的:“那年西域来犯,玉家军的将士大多都战死了,甚至连塞北王,都被西域蛮子杀了,头颅就被挂在前面西域的城墙上……”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谁?”
沉璧打断了他,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
“塞北王?”
余哲点点头:“是啊,夫人不知道吗?当年塞北和西域的那场战役,就在这里打的呀!”
“我听我父亲说,那年塞北王带着玉家军奋力抵抗,最后却全军覆没,可怜塞北王英明一世,也被西北蛮子害死了。”
余哲望着远处萧条的街道,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年那一战死伤惨重,叶城的大多数青年也都上了战场,结果都没能回来,不然如今,这城也不会如此破败,几乎瞧不见青年人的影子,再加上地处偏僻,更没有百姓愿意在此居住了。”
话音落下,许久都没人说话。
半晌,沉璧才抖着嗓子问道:“塞北王……为何会率领玉家军?”
余哲正踢着脚下的石子,听见这话,他歪着头,奇怪地看着沉璧。
“夫人竟然不知?这玉家军,本来就是塞北王创立的啊!”
霎那间,沉璧只觉全身气血倒流,耳中嗡鸣声不断,眼前霎时闪过一道白光。
视线所及之处,是千军万马的骑兵队伍,黑压压一片立在城墙之下,全军身披战甲,手握长枪。
为首的中年男人身穿银色甲胄,手握一把旌旗,坐在马上朝她喊道:“玉家军!恭送郡主!!——”
手中的旌旗被他大力挥动着,旌旗上赤字玄底,书着一个血红的“玉”字。
身后的士兵们看到旌旗挥舞,一同举起手中长枪,大声呐喊道——
“恭送郡主!!——”
这是军队中的最高礼仪,士兵的呐喊声久久未散,盘旋在沙漠的天空之中,仿佛十多年未散。
“夫人,您怎么了?”
余哲看着脸色惨白的沉璧,上前扶住了她,关切地问道。
沉璧回过神,闭上眼睛。
对于这些画面,如今她也能坦然接受了,只是这些像记忆一般的东西,始终都太过零碎,无法拼凑起来,也找不到其中的逻辑。
甚至,她都不知道这些记忆,究竟属不属于她。
忽然间,她听见余哲厉声道:“诶,那人,说你呢!你跑什么啊!”
沉璧睁眼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士兵从远处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指着身后的城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全都是西域蛮子!他们打过来了!”
……
天阴沉着,远处风沙卷起,天边不见光亮。
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风沙拂过耳畔的细微声响。
蓦然间,广袤的大地传来震动,仿佛山河崩裂,整片大地都在随之颤动着。
远处的天际出现一抹红色,逐渐铺展开来,染红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大地。
很快,马蹄声伴随着大地的震动,从四面大方汇聚而来,渐渐蔓延到整片大地之上。
为首的将士穿着甲胄,身着赤字军服,手里握着一把弯刀,青丝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衬着本就阴柔的面容,平添了两份邪魅。
身后千军万马的西域士兵,一路朝着前方黑压压的浪潮奔去,将士坐在马上,朝着天空吹了个口哨,雄鹰的嗥叫声顿时响彻整片天空。
大地的另一侧,漆黑的浪潮中闪烁着银色的甲胄光芒,玄色旌旗上的“玉”字如血一般明艳,在风中疯狂地舞动着。
士兵们紧紧盯着眼前奔来的西域士兵,手持长枪与盾蓄势待发,等待着主帅发出最后的号令。
天空中雄鹰的影子从地上划过,一把大弓迅速搭箭挽弓,箭尖在对准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时,瞬间猛地飞出。
下一刻,一声嗥叫声响彻天际,伴随着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擂鼓声,为首的主帅立即策马而出,士兵们紧随其后,纷纷大声喊道——
“杀!——”
山河变色,只在一瞬间,大地上赤色与玄色相撞,融合,散乱。
最后,玄色渐渐吞噬大半赤色,源源不断地朝着中间战场涌去。
山地间的呐喊声久久未歇,从东方吐白到夜幕降临,眼前一切渐渐被血色染红,黯沉如墨色。
直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满大地上,士兵们筋疲力竭地抬起头,蓦然发现天空飘落下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战场硝烟未尽,当一切恢复安静时,“玉”字旌旗正被插在最高的山坡上,随风热烈地舞动着。
玉家军的士兵们拖着同伴的尸体,放置在沙坑之中,周围不少伤员也被同伴搀扶着,一点一点朝着后方挪动着。
视线所及之处,一名将士忽然从后方跑进战场,一路狂奔穿行而来,路过不少打扫战场的士兵,他都会把人拉住,挨个询问道:“看见大都督了吗?”
这时候,大部分的士兵们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于是,将士继续朝着所指的方向跑去,躲着地上的尸体和残肢,四处寻找着那道高大的身影。
目之所及,皆是白骨露野,痛苦的闷哼声与抽泣声不绝于耳,终于,将士渐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坐在石头上的身影。
那人脚下放着一把大弓,石头上靠着刀和剑,银色的甲胄上血迹斑斑。
此时,那人正低着头,嘴里咬着一条白布,一点点缠在左手的小臂上,白布间隐隐渗出血迹,看得出伤口不浅。
将士一见到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跪在面前行礼:“属下见过大都督!您、您受伤了?”
听见声音,季尧抬起眼眸,看了来人一眼,又继续低头缠着白布。
“何事?”
将士也顾不上别的,连忙道:“回大都督,刚才后方收到叶城战报,宗桓大人已经带兵到了叶城附近,后方的殷实校尉也按照您的命令,于一日前带领援兵进城布防,如今,西域已经率兵到城墙下,正在攻城。”
意料之中的事,季尧也没有表现的惊讶,他慢条斯理地缠好白布,又拾起地上的佩刀,擦拭干净,收回腰间的刀鞘中。
“西域多少人马?”
看着季尧收好佩刀佩剑,站起身来,拿起地上的大弓,将士跪在地上回道:“对方只有三千兵力,和您预测的一样。”
季尧微微颔首,准备回后方军营去,见将士还跪在地上,他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将士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听见季尧问道:“既然如此,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将士一听,这才想起要事,他急忙从怀里拿出一本文书,递给了面前的主帅。
“启禀大都督,刚才后方军营中,收到了一份从叶城来的急报,属下看到上面署名的红印,并不是叶城县令的,而是……”
将士低下头,小心翼翼道:“而是夫人的。”
话音刚落,文书立即被人拿走了。
将士悄悄抬起头,看见季尧紧抿着唇,快速翻看了一遍文书。
一看到熟悉的清隽字体,和文书上殷红的“沉璧之印”,有那么一瞬间,季尧脑中嗡鸣声乍响,冷汗顿时从后背冒出。
文书被一把塞进将士怀里,季尧按着腰间佩刀,大步朝后方跑去。
“大都督……”
第38章 援兵
眼前到处都是红色。
耳边的声音已经不太清楚了, 城墙上不断涌上穿着赤色军服的西域士兵,皆被城上的守军们砍落下去。
巨石在云梯上翻滚着落下,无数惨叫声不绝于耳, 几乎让人分辨不出现实与虚幻。
沉璧手里拿着一把大刀,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将眼前的西域士兵砍倒,扔至城下。
身边的殷实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手中长枪挥舞不停, 就连余哲也拿着盾牌,用力砸向爬上城墙的士兵。
恍惚间, 沉璧看着面前硝烟漫天的空中,蓦然间,瞧见天空上飘落下几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眼前。
她以手中的刀支着地,微微喘息着, 殷实发现沉璧的异常,侧头朝她喊道:“夫人,您怎么了?!”
沉璧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手脚有些发虚,使不上力气。
“我没事!”
她用尽全力喊着, 视线一转, 看见城楼下破门的冲车, 正一遍又一遍狠狠撞击着大门, 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城要破了。
他们已经守了三日了。
还是没有援兵。
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 沉璧跑到城墙边, 放眼朝下望去,城外已经满是赤色的西域士兵, 几乎包围住整片城墙。
“我们还剩多少人?”
听见声音,殷实将一名西域士兵扔下城墙,看了看四周,朝沉璧喊道:“不到五百人了!”
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沉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能让她清醒一些。
只剩五百人了,比她预想的要快。
西域的攻势明显十分猛烈,颇有几分速战速决的意思在,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
看着下面摇摇欲坠的城门,余哲也从远处跑过来,用盾牌挡着城墙方向,对沉璧喊道:“夫人,我让人送你走吧!这城要破了!”
说完,盾牌忽然被一名西域士兵扒住,余哲大声尖叫着,殷实听见立即过来帮忙,反手将人扔下城墙。
“夫人,你们先走吧!此处不宜久留,我留下守城!”
余哲立即抬起头:“你留下做什么!我才是叶城的县令!你身手好,赶紧带夫人走!别浪费时间了!”
殷实紧绷着脸,转头吼道:“我若是走了,这城你能守住吗?!”
“就算你在,这城也早晚要破……”
话音未落,又一个西域士兵朝着殷实的背后袭来,正好被余哲看见,他刚要上千拉开殷实,士兵忽然惨叫一声,顿时倒在地上。
沉璧攥紧手中大刀,直接割断了士兵的脖子,转头对二人道——
“既然都不打算走,就一起留下守城!小心后面!”
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余哲被吓了一跳,看见殷实收回手中长枪,抓起余哲扔到沉璧身边,殷实拿着长枪将二人护在身后。
沉璧看着周围不断爬上的西域士兵,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城是迟早都会破了。
脑中正思考着对策,忽然间,她看见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一朵灿烂的烟花。
烟花缓缓在空中绽放开来,西域的士兵们一时间都愣住了,只见城外的远处,蓦然传来阵阵呐喊声。
一大片黑色的旋风从天际出现,如同浪潮般迅速席卷整片战场,骑兵的出现彻底冲乱了西域的布阵,西域士兵们顿时惊慌失措,阻挡不成,便四处逃窜着。
远处号角声响起,是玉家军总攻的信号。
沉璧走到城墙前面,隐约看见下面的黑色士兵中,为首的将士身穿甲胄,手中一把长枪虎虎生风,身材高大挺拔,呐喊声不断,面容极其眼熟。
是宗桓。
沉璧笑了,没想到,他们还是等来了援兵,如此一来,城门的压力顿时减弱不少。
余哲看见沉璧脸上出现笑容,凑过去问道:“怎么了?夫人您看什么呢?”
沉璧笑着看向余哲,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叶城得救了。”
“大都督派人来了。”
余哲一听这话,顿时也笑了起来,他转头寻找着殷实,想喊他一起过来看,忽然发现殷实正和一个西域士兵缠斗着,余哲连忙跑过去帮忙。
沉璧松了口气,一抬起头,看见还有西域士兵顺着云梯爬上来,于是又继续跑去帮忙。
霎时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呐喊,耳边风声乍起,沉璧回过头,看见一名西域士兵正举起手中大刀,猛地朝她砍来。
脑中瞬间空白一片,沉璧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耳边先传来了殷实的喊声——
“夫人!!”
眼看着大刀就要落下,沉璧还没来得及格挡,下一刻,远处蓦然飞来一枚箭羽,瞬间穿透了士兵的脖颈,血溅了她一身。
士兵手中的大刀瞬间脱了力,坠落在地。
沉璧吓得脸色煞白,看着士兵的尸体半晌,才缓过神,朝着箭羽飞来的方向望去。
城墙下的不远处,一人正坐在马上,身上银色甲胄满是血迹,他手中大弓尚未收势,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时光交错间,这一眼,仿佛穿梭数不尽的漫长时光,带着无限情愫与执着,让她沦陷在那道坚毅的眉宇间。
城墙上下,相距几十米之间,季尧看着城墙上浑身是血的人儿,一身骑装潇洒利落,手中紧握着刀,素白的脸上血色尽失,目光却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多年之前,她站在曾经执意前往的地方,完成了她许下的诺言。
以我身筑城墙,护我家国不破。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道身影,大步走到城墙边,遥遥地朝着他挥手,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惜,距离太远了,声音落在风中散了,他根本听不见。
可是,他也听见了。
多年前的那个人,站在高耸的城墙上,遥遥地朝他挥手喊道——
“阿尧!!”
山河变色。
城墙下早已血流成河,玉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
殷实伤了一条腿,百夫长将他扶坐在城边的台阶上,殷实仍旧不放心地嘱咐道:“清点一下兵数,再去看看城内百姓如何,可有伤亡。”
“是。”
百夫长正转身要走,殷实又把人喊住了。
“刚才来支援的那支军队,你可看清了,领头的将军是谁?”
百夫长立即想起来,刚才跑过来和自己说话,大力拍着自己的肩膀,笑着告诉自己说“这次可立大功了”的大汉。
好像……也没见他提及自己名字。
于是,百夫长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大人,卑职虽看到了,但是……并不识得是谁。”
殷实叹了口气,也知道地方士兵没见过上面的将军,于是没再为难他,倒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余哲,忽然从他背后探出个头,笑嘻嘻地说道:“我认得啊!殷大人怎么不问我?”
瞧见是余哲,殷实笑着回过头:“怎么,余大人问过了大都督夫人,又跑来我这里炫耀?”
余哲顿时挑起眉,拍了一下他:“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殷实和百夫长对视一眼,百夫长见了,立即微笑着行礼,转身退下了。
“大人既然知道,就再别卖关子了。”
余哲看了看周围,见没什么人,这才贴在殷实耳边:“倒真不是夫人告诉我的,是刚才在城墙上,我听见夫人喊了一个名字。”
“名字?”
见殷实一脸不相信,余哲眨了眨眼睛,俯身下来低声耳语几句。
一听见那两个字,殷实也顾不上伤腿,立即站了起来——
“什么?!是、是大都督亲自带兵来的!!”
余哲连忙去捂殷实的嘴巴,好在四周无人,他瞪着殷实:“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说了要保密。”
殷实也觉出不好意思,轻咳两声,看了看周围街道,又对余哲低声道:“那、也没在城内看见大都督啊?”
余哲抱着胳膊,吹了下额间的碎发:“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对于余哲而言,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刚才在城墙上,他顺着沉璧的目光望去,见到远处骑在马上的大都督,虽然和他想象中并不一样,没有蓄着络腮胡,也不是传闻中的彪形大汉。
但是,余哲觉得他父亲说的没错,大都督的确是丰神俊美,十分英俊。
见余哲不知在想什么,嘿嘿傻笑着,殷实拉过他的胳膊:“别笑了,夫人还在城墙上吗?”
听见这话,余哲顿时愣了一下。
“没有啊,夫人不是早就下来了?”
刚才余哲从城墙下来,就没看见沉璧的人影,还以为她跑到城里了。
见余哲愣怔着,殷实额头登时冒了汗,拉起他就要走:“坏了,赶紧派人找。”
话音刚落下,一个声音忽然从城门口传来:“两位不用担心!夫人正在城内的伤兵营里,帮忙照顾伤员呢。”
殷实转头望去,见一个大汉笑着走来,手按着腰间佩刀,身后还跟着刚才的百夫长。
百夫长走上前,给二人介绍道:“启禀大人,这位是大都督的副将,宗桓大人。”
殷实和余哲抬手行礼,宗桓笑着回了一礼:“这几日,两位大人辛苦了,此处有咱们弟兄处理,两位和将士们先去休息吧。”
余哲连忙问道:“那、那大都督什么时候回来呀?”
宗桓一听,笑着拍了拍余哲的肩膀,把余哲吓得腿一软,又不敢后退,只能强撑着挺直腰板,站在原地。
“大都督率兵追击西域残兵了,两位大人稍事休息,等大都督回城,在下自会领二位前往拜见。”
第39章 奸细
城门几十米处, 就是安置伤兵的伤兵营,不过说是营地,其实就是几个简单的军帐。
城内不少百姓看到有伤员在, 也都自发前往送来伤药和粮食, 不少妇女也都留下帮忙,营中的伤员不时传来痛苦的哼声,有年纪小的士兵,甚至直接哭了出来。
沉璧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左侧整个小腿从膝盖下消失, 露出膝盖断口处的模糊血肉和森森白骨。
男孩一直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她放轻手下动作,手中白布缠好几圈还是会被血渗透。
听着男孩几近抽泣的喘声,沉璧看着手上的血, 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道:“要是我下手重了,可以喊出来, 不用忍着。”
男孩摇了摇头,声音稚嫩青涩:“谢谢姐姐, 我没事。”
这一声“姐姐”, 直接让沉璧愣在原地了。
她的目光落在男孩的断腿上, 脑海中蓦然浮现那张熟悉的面容, 面色铁青、紧闭着双眼, 无声地躺在她面前。
那人四肢残破, 面容破碎不清,内脏里几乎流空, 唯有手中紧紧攥着的佩剑,依旧悄无声息地伴随着他。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像是在笑着喊她“阿姐”……
沉璧闭上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些幻听幻视,究竟是不是真的。
男孩见沉璧闭着眼睛,神色变幻不明,他伸手抓住了小声道:“姐姐,我、其实我不是很疼的,你不用担心。”
他以为沉璧是因为自己伤心,看见沉璧悄然睁开眼睛,收起身边的药与白布,低声对男孩道:“我再拿些药过来,等我一下。”
说完,男孩愣怔地望着沉璧单薄的背影,知道那身影消失在转角,他终于龇牙咧嘴地抱住伤腿,大口的喘息着,眼眶不自觉地发着红。
身边不断传来的哭喊声,看着一个又一个前线伤员被抬进来,沉璧眼前一阵阵地晃,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靠着墙坐在地上。
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流失,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累过,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还晃着一片又一片的红。
叶城的这道城墙,甚至说,北境的这道防线,是用无数人命堆积起来的。
所谓战事,无论胜负,最后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无数无辜的人被卷进这乱世中,浮浮沉沉,被吃人的巨浪吞没泯灭,找不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若是有一日,能再不打战争了,该有多好。
蓦然间,胸口里传来一阵钝痛,沉璧觉出喉间涌上腥甜,没来得及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来。
胸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沉璧咬紧唇,将口中的血尽数吞进肚子里,抖着手从怀里拿出小瓷瓶。
小瓷瓶里面,还有最后一粒药。
沉璧拨开药塞,将药倒在手心里,因为没有水,只好直接吞了下去。
她胡乱抹了下唇边的血,小瓷瓶被随手放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忽然,它撞到了一人脚边,停了下来。
下一刻,瓷瓶被人从地上捡起。
看着靠在墙角下的人儿,唇边残留着几分血痕,惨白的脸上满是疲惫,素净的衣裳上布满血污。
手中瓷瓶被人攥紧,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殿下……”
听见声音,沉璧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将自己紧紧抱住。
“殿下,奴婢来迟了……”
这道声音,沉璧再熟悉不过了,她连忙将人扶起来,一看见眼前满是泪水的脸,顿时惊喜道:“融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融冰红着眼睛,紧拽着沉璧的衣袖:“殿下说走就走,把奴婢抛下不算,连去哪里都不告诉奴婢!当真是心里没有奴婢了!”
沉璧无奈地拉着融冰的手,她不想让融冰搅进来,所以这些事都没和她讲过,但是,此时看着融冰突然出现,沉璧心里还是喜不自胜的。
她帮融冰拭去脸上的眼泪,温声道:“傻丫头,前线这么危险,你来这做什么?”
融冰攥紧了沉璧的手:“殿下知道危险,还一个人跑到前线!万一要是出事,奴婢怎么和大都督交代呀。”
说着,融冰扶起了沉璧:“此处不宜久留,刚才宗桓告诉奴婢,说是让您去城东的军营汇合,我们赶紧过去吧。”
见融冰拉着自己就要走,沉璧却有些犹豫,站着没动:“先等等吧,伤兵营里还有不少伤员,还没处理好……”
“那边自有大夫处理,殿下,大都督马上领兵回来了,您不想去见大都督吗? ”
一听到这话,眼前顿时浮现出城墙下的挺拔身影,沉璧顿时有些犹豫,想了半天,她决定先去军营,一会儿再回伤兵营。
心里像是有片羽毛在轻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担心季尧见到自己会生气,毕竟她是从府里偷跑出来的,说不定季尧又会让人将自己绑回府去,但是,心里的思念却如水涨船高,仅仅触及半分,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道此时去见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转眼间,沉璧和融冰穿过破败无人的街道,眼看着就要走出城门,沉璧忽然站住脚步。
“融冰,你先过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有味药还没拿去伤兵营,我先送过去再……”
“殿下!”
融冰看见沉璧要走,连忙把人拦住:“军营就在前面了,宗大人就在门口等您呢,您还回去做什么啊?”
沉璧不自觉攥住腰间的玉佩,在手里渐渐收紧。
“我……”
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慌张,也不知是为何会这样,沉璧望着眼前巍峨的城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沉璧看向身边的人。
“融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融冰一愣:“奴婢自然是去问了白夫人,白夫人说您要来边境,奴婢就赶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叶城?”
瞧见融冰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沉璧觉出不对,下一刻,耳边蓦然传来风声。
侧身躲过,眼看着一把弯刀削落了耳边几缕青丝,回过头时,一道高大的人影正站在沉璧身后。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身明艳的赤色军服,腰间挂着弯刀的刀鞘,青丝披散着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面容柔美俊俏,嘴角扯起时,平添了两份邪魅阴柔。
“身手不错。”
沉璧皱起眉,摸出怀中匕首,对准面前的男子:“你是谁?”
男子比沉璧高出一个头,纤细的腰间穿着红绳,上面挂着几个小银铃铛,微微一动便叮当作响。
他把弯刀搭在肩膀上,露出两个小虎牙,歪着头看她:“按你们东楚话说,叫做个交易。”
男子的口音有些奇怪,沉璧听着却有几分耳熟。
陡然间,她想起半个月前,她和季尧在大沙里被人追杀,那时候追杀他们的西域人,说话口音和面前的人很像。
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若有若无地蔓延开来,沉璧攥紧手里的匕首,脑中迅速思考着对策。
此时的城东大门位于叶城后方,为了抵御西域来兵,城门士兵都被调到了西门和城内,四周看不见半个人影。
没想到这里会出现西域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城,若要派人求助,须得有人赶到前面的城西去。
沉璧下意识后退几步,挡在融冰面前,她刚要开口,想让融冰先走,下一刻,脖颈上却触到一片冰凉。
一把匕首从后伸出,架在她的脖颈上,刀刃闪着寒光。
“殿下……抱歉。”
有一瞬间,沉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融冰似乎并不想伤她,见她转过身,手中的匕首没再上前,只是依旧指向面前的人。
“殿下,您随奴婢走吧,奴婢不会害您的。”
刀光冰冷凛冽,融冰却万分真挚地望着她,似乎字字句句真的在为她好,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北境输局已定,太子殿下不忍让殿下饱受折磨,让奴婢前来带殿下离开,殿下就跟奴婢回东楚吧,好不好?”
旁边的西域男子扛着刀,眯起眼睛,视线落在沉璧握着刀、却颤抖的手上,一时间没有开口。
沉璧垂下眼眸,蓦然间,她冷笑了一声。
“所以,那个潜藏在北境的东楚奸细,原来是你。”
沉璧忽然笑了,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眶一阵阵发酸。
她看向融冰,见融冰咬紧牙关,发红的眼角也滚落下泪水。
沉璧蓦然想起上辈子,他们从前线撤下来,在半路也遭到过西域的埋伏,对方围追堵截,是想要了她的命。
那时候,是融冰拼死护在她面前,生生替她受了三刀。
她在融冰的榻前守了三日,那三日里,她祈祷上苍只要融冰平安无事,她愿意拿生命去换。
可是,那个曾经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甘愿替自己挡刀的人,此时此刻,她的剑锋却对准了沉璧自己。
猛然间,胸口再度传来钝痛,沉璧腿脚瞬间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冷汗顺着鬓边流下。
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看着西域男子朝自己一走来,手中弯刀闪过凌厉的寒光,耳边突然传来融冰的喊声——
“尉迟大人!太子殿下吩咐过,不得伤害殿下!”
尉迟淮的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看着沉璧,不得已收起弯刀,有些不耐烦道:“你们太子殿下的要求真多。”
话音刚落,沉璧看见面前出现赤色军靴,手中匕首还没来得及刺出,手腕就被人轻而易举地捏住,鼻尖忽然闻到一股异香。
下一刻,匕首瞬间脱了力,坠落在地上。
身子即将倒下时,尉迟淮上前接住了,他俯身抄起沉璧的膝弯,十分轻易地把人抱在怀里,迈开长腿朝着城外走去。
“你来善后吧,小丫头。”
城内风沙渐起,夹杂着雨雪再次落下。
看着人影走出城门,踏过城门外地上守城士兵的尸骨,带着血痕一步步离开。
融冰收回目光,擦干脸上的泪痕,上前捡起了地上沉璧的匕首。
站起身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萧条破败的城内,才转身朝城外走去。
第40章 死局
“看见夫人了吗?”
宗桓冲进军帐, 扯开帘子还没看清人,就先朝着里面喊道。
余哲正负手站在屏风前,看着上面的地图, 殷实坐在下面, 手里正捧着茶杯吹气。
听见声音,二人一起看过来。
“宗大人,出什么事了?”
殷实说完,看着宗桓按着腰间大刀, 大步走上前:“找不见夫人了,你们可曾见过?”
二人对视一眼, 纷纷摇头。
余哲道:“我和殷大人自将军带人进城后,就不曾见过夫人了。”
宗桓咬紧牙关,狠狠跺了下脚:“这下坏了。”
殷实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军帐外面蓦然传来行礼的声音——
“见过大都督。”
军帐被人掀开, 余哲和殷实连忙低头行礼,宗桓也顾不上礼数,三两步走上前, 朝着来人道:“都督,出事了, 夫人不见了。”
季尧右手拿着马鞭, 左手松松搭在腰间, 手腕上的白布被鲜血浸透, 似乎是手腕上的伤口迸裂了。
他脸上还带着血痕, 听见这话脚步一顿, 皱起眉:“什么?”
“夫人本来在伤兵营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 伤兵营里的人说,看见夫人朝着城东去了,属下带人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影。”
马鞭立即被扔在桌上,余哲和殷实也没来得及和季尧说句话,就看着人再次出了军帐。
一连三五日,季尧也未曾休息片刻,接连两场硬战下来,不仅是身上的大小伤口不少,他的脸色也有些发青,下巴上冒了胡茬,左手的伤口也一直在渗血。
可是此时,他也都顾不上了。
伤兵营里,士兵们看见一排身穿甲胄的将士走来,为首的人挺拔阔步,面容肃穆,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大都督。”
季尧脚步没停,直奔着营中一角走去。
男孩身边围了不少士兵,此时一抬头,看见大都督带人朝自己走来,他想要起身行礼,却忘了自己已经没了一条腿。
这时,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的肩膀,让他坐回去,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喊了句:“大都督……”
季尧蹲在他面前,看了眼他的伤腿,眼眸深沉不见光。
“照顾你的人去哪儿了?”
男孩听完,指着营中一处,手指不自觉有些颤抖:“姐、姐姐去那边了,她说去取药,可是一直没回来。”
季尧看了眼他所指的方向,再次站起身,对身后的城中大夫道了句:“好生照顾着。”
大夫早已吓得面色惨白,连忙点着头,看着一行士兵们再次离开了伤兵营。
城中风沙渐起,雪花再次飘飘扬扬落下来。
季尧脚步很快,朝着男孩所指的方向走去,宗桓带人赶上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季尧站在一处街角,脚步停下没动。
宗桓跑过去,看见季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地上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上,满是血的左手按着街边的墙,指尖渐渐发白。
半晌,季尧才蹲下身子,手指触到地上黏腻冰冷的血时,指尖忽然不受控制地发抖,被他用力攥紧了。
“大都督,这、这是……”
宗桓心里有些慌乱,见季尧沉着眼眸,看向自己:“城东大门,有无人防守?”
宗桓一愣:“这、人应该都在城西了,城东怕是人手不多……”
“走边境,派人去追,马上。”
……
风雪渐浓,雪粒夹杂在风中,打在脸上时生硬的疼。
山路上寂静无声,几匹快马拉着一辆马车,快速奔驰在狭窄的路上,四周无所遮拦,枯死的树木随风摇摆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折断。
马夫坐在马上,用尽全力挥舞着手中的马鞭,时不时朝着后方望去,看是否有人追上来。
蓦然间,马儿传来一声嘶鸣,马夫连忙拉紧缰绳,霎时间,几枚羽箭插在其中一匹马身上,马车顿时失去控制,朝着一侧的山路倒去。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马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把大刀顿时落下,斩断了马车的横梁,受伤的马儿立即栽倒在地,连同马夫一起摔落。
马夫刚抬起头,就看见一柄大刀横在肩头,男子恶狠狠朝他骂道:“累死老子了,跑得真他娘的快!”
马车被几个骑兵稳稳扶住,一个士兵爬进马车里面,很快又探头喊道:“宗大人,夫人在里面!”
一听这话,宗桓也顾不上马夫,将刀收起来,三两步上了马车。
掀开轿帘,一道娇小的人影正靠在车壁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身上的衣裳满是血迹,犹如一朵朵娇艳夺目的血花。
宗桓心头大震,连忙走进去,准备把人抱出来。
刚伸出手,陡然间,沾满鲜血的衣袖下寒光一闪,瞬间朝着宗桓刺来。
宗桓急忙后退躲避,刚拔出腰间的大刀,一抬起头,对上了面前那双澄澈的眼睛,宗桓顿时呆在原地,浑身气血倒流,手中的刀都忘了抬起。
然而,衣袖下的匕首却没有收势,直奔着他的胸口而来。
四周安静如斯,刀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利刃隐没进深色的军服中。
一瞬间,宗桓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下意识伸出手,却不是为了拔出胸前的匕首,而是想去握住匕首上那只纤细的手。
外面寒风乍起,猛地卷起轿帘,光亮照进马车里,宗桓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熟悉的清秀面容上,那双澄澈的眼里正含着泪,嘴唇被咬紧得毫无血色,目光紧盯着面前被刺中胸口的人。
蓦然间,匕首被纤细的手猛地抽出,温热的血瞬间喷洒了那人满手满身。
高大的身影不受控地向后倒去,撞开了轿帘,几乎从马车上跌下去,身边的士兵们连忙扶住他,霎时间,耳边传来一声巨响,马车瞬间四分五裂。
一道清丽的人影从中飞出,利刃斩落拴马的横梁,身影落在其中一匹毫发无损的马儿上,缰绳被人攥紧,一声呵斥落下,转眼间,就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
风雪交加。
与此同时,另一条边境的沙漠大道上,马上二人一路奔驰着,坐在后方的人儿不时回头望去,耳边红绳系着银饰叮当作响。
他怀中的人披着披风,头上戴着兜帽,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忽然间,耳边仿佛传来一道声音:
“醒醒,你醒一醒啊……”
“你可不能睡在这里啊,快醒醒!——”
蓦然间,沉璧睁开双眼,呼出一口凉气,白雾瞬间弥漫在眼前。
她的身影晃了下,却被坐在她身后的人揽住腰身,重新扶稳了。
“别乱动,会掉下去。”
熟悉的西域口音响在耳侧,沉璧低下头,看见自己腰上缠着一只手臂,赤色袖口上绣着奇异的花纹。
风雪猛烈,吹得脸上生疼,沉璧勉强在风中开口:“融冰呢?”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声:“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旁人?”
声音落下,她看见远处山头上出现一道身影,那人穿着她的骑装,似乎胸前的衣襟又添了新的艳红血渍。
马儿行到近处,尉迟淮将马背上的人抱下来,对来人道:“走吧,北境的人就在后面。”
听见“北境”二字,沉璧脑海中清明了些,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却有些不明的沙哑。
“是,大人小心。”
融冰扶着沉璧往后走,沉璧的目光却落在山坡下的烟尘中。
不远处的烟尘之中,几道银色甲胄泛着微光,冲破万里喧嚣沙尘,犹如利刃出鞘朝山坡上袭来。
胸膛里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沉璧想要上前去,可身子却不受控制,使不上一点力气,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融冰稳稳地扶住她,见她不愿走,干脆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望着远处奔来的兵马。
“殿下,奴婢劝您,还是别看了。”
听见这话,沉璧似乎明白过来了,她看向融冰毫无血色的脸,见她眼角泛着红,目光却不敢和自己对视。
远处奔袭来的兵马逐渐停下,周围的山坡却安静得过分,沉璧的手蓦然颤抖起来。
她忽然拼尽力量,挣脱开融冰的手,朝前跑了两步,大声朝着山谷中嘶吼道——
“回去!不要往前了!!”
声音落在风里,伴随着风沙一起隐没在大漠之中,再没有半点踪影。
霎时间,山坡上无数羽箭如雨点般袭来,射向山坡下那支数十人的骑兵队伍。
羽箭的破空声此起彼伏,沉璧的眼睛变得血红,她看见骑兵朝山坡上奔来,但抵不过乱箭迅猛的攻势,漫天纷飞的风雪阻碍了视线,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从马上坠下,身影坠落在沙土中,马匹的嘶鸣惨叫声不断。
风雪犹如苏醒的猛兽般扑来,让沉璧的脚步几乎站不稳,融冰默默上前扶住她,透过空中飞舞的鹅毛大雪,沉璧仿佛看到一道身影,手中大刀挥舞不断,接连斩落无数羽箭,策马朝着山坡上奔来。
耳边传来轻笑声,眼风里瞬间闪过一抹寒光。
尉迟淮抽出腰间弯刀,脚尖轻轻一点,身影瞬间随着风雪一起,朝着山坡下那人扑去。
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山坡下那道身影却离沉璧越来越近,哪怕被飞身而下的尉迟淮阻挡,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沉璧咬紧牙关,几乎拼尽全力朝前跑去。
然而,她已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离开融冰的搀扶,瞬间就摔倒在沙地上,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喉间涌上腥甜,顿时吐出一口血,喷洒在地上。
山坡下的人正与尉迟淮缠斗着,似乎注意到坡上的动静,分心了一瞬,看到沉璧身前的那抹红色,那人立即朝她跑来,声音夹杂着风雪入耳——
“沉璧!!”
是季尧。
是她的季尧,她的夫君。
是站在梅花树下,拉着她的手,认真告诉她,会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人。
是无数站在她身后,无声地守着她,从来不曾放弃过她的那个人。
是一身冰冷甲胄、踏破沙场,却说只想她一生长安的那个人。
“季尧!——”
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刺入背心,那道挺拔的身影顿时止住了。
耳边瞬间安静下来,视线中的所有都一动不动,天地之间,她的眼前,只剩下那道被染红的人影。
下一刻,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
“阿尧!!!”
高大挺拔的身影晃了一晃,虽然相隔数米,沉璧好像看到了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眸,从始至终都在注视着她,眼底里仿佛翻涌着汹涌的深情,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着。
直到他眼里的那抹光,彻底消散开了。
刀离开血肉的声音格外清晰,那道挺拔的身影一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一望无垠的沙漠之上,早已覆盖上薄薄的雪层,半山腰的沙地上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血花,仿佛是上天引以为傲的杰作,于天地间沉默地渲染着。
弯刀上仍滴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刚坠落在地的雪花上,瞬间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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