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往事一
恍惚间, 眼前只剩一片片的红。
不是火苗舔舐的红,也不是鲜血淋漓的红。
那是一件明艳的赤红袄裙,被风吹得纷飞起舞, 如同赤色火焰般明媚张扬。
“醒醒, 你醒一醒啊……”
“你可不能睡在这里啊,快醒醒!”
半晌,又传来一声小姑娘的叹息:“算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小姑娘的声音再次传来, 似乎十分费力:“大高个,你可得坚持住, 不然,我就白背你回去了……”
耳边呼啸着风声而过,眼前的视线瞬间暗了下来。
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那抹红依旧没有消失。
视线逐渐聚焦起来,窗外阳光洒在床帐上, 深红的帐帘仿佛如同置身幻境一般。
耳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动静,下一刻,床帐忽然被人掀起来。
“你醒了?”
柔软稚嫩的声音入耳, 阳光明媚刺目,眼前出现了一张白嫩小巧的脸。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脸上稚气未脱, 杏眼细眉, 一双琉璃般的眼眸熠熠生辉, 正笑着看向自己。
她穿着艳红色的袄裙, 青丝随意地束在身后, 耳边用红绳扎着两个小辫子。
“你都睡三日了,饿不饿呀?”
小姑娘趴在床榻边, 狡黠明亮的眼睛眨了又眨。
“你是谁……”
小姑娘一听见,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水,递给榻上的人,扶着他坐起来。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呐!见你倒在路边,不省人事的,我就把你捡回家了。”
茶水刚入口,听见这话顿时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小姑娘连忙帮他抚着后背:“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屋内的摆设,架子上各式的古董花瓶,门口屏风上精妙绝伦的刺绣,手中的金盏茶香四溢。
“大夫说了,你腿断了,怎么也得修养上一阵子,才能康复。”
听见这话,左腿才后知后觉地传来疼痛。
见他没说话,小姑娘又继续问:“你家在哪里呀?离得远吗?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
手里的茶杯被逐渐攥紧,他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半晌才开口。
“我没有家。”
小姑娘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没有父母兄弟吗?”
“家人因为饥馑,都亡故了。”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小姑娘坐在榻边,半天也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道:“抱歉,提到你伤心事。”
他没说话,听见小姑娘又问道:“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搞的?”
“我给一户人家当马倌,马病死了,当家的将我撵出来,打断了腿。”
小姑娘立即忿忿不平道:“那马病死,他打你做什么?这人也忒不讲道理了!”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似乎很是生气,站起身来回踱着步。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他摇了摇头:“本就是随遇而安。”
见小姑娘没说话,他抬手抱拳,认真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还请受在下一拜。”
说完,他挣扎着要下床,小姑娘连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哎呀,你腿还没好,不要乱动嘛。不过……”
小姑娘眨着眼睛,笑盈盈地看向他:“若是你真想报答我的恩情,不如,你就留下来!你给我打工,我给你发工钱,如何?”
他愣了,看见小姑娘站在榻前,抱着手臂,眼里像是燃着一团灿烂的火焰,炙热得让他下意识退缩。
他低下头,呢喃道:“我、在下怕是难以胜任……”
“放心啦,我不会再叫你当马倌的!”
小姑娘托着下巴,左思右想了半天:“你还会做些什么?厨子?花匠?”
他摇摇头:“这些……我都不会。”
小姑娘有些犯愁,用力抓了抓脑袋:“那可怎么办?”
“不过,在下有些功夫傍身,不知,府上是否缺小厮?”
“啊,你还会武功呀!”
小姑娘的眼眸瞬间亮起来,立即扑到榻前:“那你会用剑吗?身法如何?”
“剑术……我并不太懂,但是,我自学过刀法,看过几本书,略懂一些招式。”
小姑娘立即笑开了:“够了!会用刀就可以!到时候,自有人来教你!”
小姑娘笑得开怀,伸手推开了榻边的窗户,外面的阳光瞬间洒了满身。
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侍卫!就算是报答我的恩情了!”
阳光洒在小姑娘朝气蓬勃的脸上,仿佛蓬勃生长的花骨朵一般,叫他移不开目光。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道:“阿、阿幺……”
“阿尧吗?”
他连忙摇头:“不是,我没有名字,在家中排行老幺,父母就一直这么唤着。”
小姑娘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姓什么?”
“禾子季。”
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认真思考起来:“如今,你做了我的侍卫,怎么也得有个像样的名字。”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转头看向他,笑得眼角都弯了:“这样吧,以后你就叫季、尧,尧天舜日的尧!这样一来,你也还叫阿幺!”
“好不好,阿尧?”
那道完全不逊色于阳光的明媚笑容,瞬间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窗外的光影落在地上,阳光洒在小姑娘的脸庞上,泛着健康红润的光泽,映出那道灿烂甜美的笑容,如同一团炙热的火焰,无声地熨帖着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几乎要将他烫伤。
他愣了许久,才移开目光,抱拳行礼道:“是,多谢姑娘。”
“……在下冒昧,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小姑娘“呀”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
“刚才忘记说了,我姓李,名骄,字沉璧,他们都叫我骄阳!”
他的身影瞬间一顿,榻边的茶杯被失手碰翻,茶杯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半晌,他才找回了声音:“姑娘是……骄阳郡主?”
小姑娘捡起地上的茶杯,随意擦了几下:“是呀,你听过我的名字?”
他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被他紧紧地攥住:“郡主之名,塞北百姓无人不知。所以,府上就是……”
“没错,这里就是塞北王府!”
陡然间,眼前的场景瞬间坍塌了。
日头升起又落下,挂在山边的天际,映出一片火红的余晖。
余晖洒进房间,映出面前一面铜镜,镜中的人穿着玄色云纹侍卫服,金线勾勒出少年精瘦的腰身,腰间玉带上挂着一把佩刀。
少年青丝束于发顶,眉眼如同刀刻,下颌轮廓棱角分明,薄唇紧抿着,端的是一副坚毅硬朗的模样。
忽然,耳边传来笑声,他转过头,看见坐在榻边的小人儿托着下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里满是笑意。
“郡主笑什么?是、这般打扮不好看吗?”
李骄站起身,朝他走过来:“好看啊!谁说不好的,特别好看!”
说着,李骄绕着他走了一圈:“之前,光看你模样不错,没想到,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衣服,气场不一样了,人也变得帅了!”
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多,得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李骄抱着手臂,忽然摇了摇头:“不过,唯一一个缺点,就是看起来太凶了!穿着一身黑,还板着脸,凶巴巴的。”
她伸手进怀里,摸了半天,不知摸出了个什么,上前抓住少年的腰带,三五下就系了上去。
他低头一看,腰间蓦然多了枚白玉的玉佩,玉佩花纹繁杂,成色上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玉能挡灾,保平安,以后你带着它,就不会再受伤了!”
李骄后退两步,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多了,你再笑一笑嘛!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璀璨的琉璃眸子,努力想扯出个笑容,却又觉得过于奇怪。
忽然,两只小手扯住他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弯起了弧度,李骄笑着看他:“果然,笑起来更好看了,以后多笑笑吧。”
他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小脸,伸手摸了下脸颊,似乎被触到的地方有些发烫,热意一直蔓延到耳后去。
下一刻,手腕蓦然被人拉住:“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
李骄拉着他,一路跑出去,穿过庭院的廊下,身边来往的侍女小厮,纷纷低头行礼,无人敢直视。
陡然间,转过廊下,一处静谧的小院子出现在眼前。
李骄松开他,朝着院子中间跑去,站在廊下笑着喊道:“阿战!你快过来!”
院子中,一道人影正在空中翻飞,闻声顿时停了下来,脚尖三两步轻点,转眼就到了二人面前。
一个半人高的小白玉团子,手里正扛着一把长剑,目光好奇地看着后面的少年。
“阿姐,这就是你说的,长得很好看的侍卫?”
李骄上前捂住小白玉团子的嘴巴,哈哈干笑了两声,看向身后的人:“你别听他瞎说,小孩子童言无忌,哈哈哈……”
他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上前朝小男孩行礼:“属下见过小世子。”
小白玉团子的眼睛立刻瞪圆了,一把扯下李骄的手:“你认得我?”
“塞北王府的小世子,得到温氏剑法真传,是天下少有的剑术天才,塞北无人恐怕不知。”
小白玉团子听完,一边扛着剑,一边得意地朝李骄笑着,李骄有些无奈道:“你别夸他了,再夸几句,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小白玉团子迈着小短腿,跑到少年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笑着道:“我喜欢你,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道:“回世子,属下……阿尧。”
听见这话,李骄的眼睛微微瞪圆了,见少年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小白玉团子扯着他的腿,将他拉到了院子中间。
“大哥哥,我阿姐说你会用刀,你陪我玩一会儿吧,一个人好生没意思。”
说着,小白玉团子主动帮他拔出刀,递到他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骄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抱着双臂,朝院中的两个人喊道:“阿战,你阿尧哥哥伤还没好呢,你小心着点!”
“知道啦,阿姐!”
转眼之间,院中两道人影瞬间纠缠在一起,刀剑相击的脆响声随风乍起,落进了潇潇烟尘之中。
风沙卷起金黄的落叶,喧嚣着在空中翩翩起舞,洒满了偌大的庭院,又藏身于角落之中。
第42章 往事二
黄沙漫天, 风声渐息,一面赤字玄底的旌旗出现在天际之上。
旌旗迎风飘扬,矗立在高耸威严的城墙之上, 旗身书着血红的一个“玉”字, 正随着大漠的风沙缓缓飘动着,仿佛镇守广袤土地的雄狮假寐着。
城墙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漠上,飞扬着白灰色的沙尘, 白草黄云,不见一抹绿。
远处三三两两的百姓成群结队, 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从城外相互搀扶着,走到巍峨的城门前。
城门前支起了几个摊子,摊前的士兵们正在给遭难的百姓们,分发白粥和干粮。
“大家慢一点, 每个人都有的,不要着急。”
一身红衣烈焰的小姑娘站在摊前,手里拿着白粥和馒头, 递给排队领取的难民们。
“婆婆,您拿好啦, 有点烫噢!”
老奶奶点头接过, 忙不迭地道:“多谢、多谢, 谢谢你们……”
小姑娘笑着道“不用谢”, 刚拿起笼屉上的馒头, 一只修长的手端着碗盛好的白粥, 放在了小姑娘手边。
小姑娘端起白粥,并着手里的馒头递给下一位难民, 笑意盈盈的脸上泛着红,额头上也都是细汗。
粥桶很快空了,小士兵端着空桶跑去后方,难民们也都四下散开,坐在街边,等着摊子重新支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端起摊上一碗水,朝着街边走去。
小姑娘正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吹上几下。
他坐在小姑娘身边,把碗递过去,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手指上:“手受伤了?”
听见声音,李骄抬起头来,看见阿尧坐在自己身边,她接过他手里的碗,咕咚咚喝上几口,随意用袖子擦了下巴。
“没事,刚才烫了一下而已。”
一听见这话,他马上伸手到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一会儿还是属下来吧,您在旁边歇着就好。”
说着,李骄的手碗就被攥住了。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捏着药瓶里的布,仔仔细细给她指尖抹上冰凉的药。
李骄也没躲,目光不自觉落在身边的少年身上,见他紧蹙着眉头,神情认真得很,薄唇也紧抿着。
她磕磕绊绊道:“我没事,不、不抹药也行。”
他瞥了李骄一眼,手下动作没停:“抹上好得快些。”
李骄不说话了,他专心给她手指抹着药,直到全部抹好了,他收起药瓶,一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眼前的琉璃眸子。
明亮清澈的眼眸正盯着他,静静的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碰上他的目光,琉璃眸子忽然眨了几下,连忙转头移开了,视线里,就只剩下一只泛红的小耳朵。
“我、我去那边看看,你不用跟着我啦!”
说完,李骄站起身,一溜烟跑到了街道对面。
他坐着没动,看着小人儿跑到对面的屋檐下,有几个难民孩子坐在那里,她过去坐在旁边,也不知道与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她弯腰捡起几枚地上的落叶,手指一转,落叶飞旋打在旁边的墙壁上。
小孩子们顿时惊呼一声,纷纷欢呼着叫好,跑到她身边围着,叽叽喳喳和她一起玩。
他拿起身边的空碗,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对面的人儿笑得开怀,白嫩的小脸变得红扑扑,好看的杏眼都笑弯了。
许久,他才站起身,走回摊子前面,放下手里的碗。
陡然间,身后街道上倏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都闪开啊!马受惊了——!”
他一转过头,正好看见远处街道上奔来一辆马车,车上的马夫正拼命拉着缰绳,马儿依旧横冲乱撞,发了疯一般狂奔着,直奔着城门前的街边而来。
街边坐着的都是难民,大多数都是老人家,腿脚不方便,眼看着马车过来,大家纷纷四散着跑开,城门前的士兵也立即上前疏散人群。
混乱之中,一位老人忽然摔倒在地,手里的白粥洒在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眼看着马车已经驶到近处,就要从老人身上轧过。
“阿尧!”
佩刀瞬间出鞘,寒光闪过,城门旁边的士兵们拿过长枪,正要上前,面前马车的车辕瞬间断裂开来,马匹瞬间被人牵制住,嘶鸣着在原地打转。
而后面的马车也没有倒下,被一只纤细的手稳稳扶住了。
车夫坐在上面,看着扶住马车的小姑娘,身上红衣被风吹得翩然纷飞,小手紧紧抓着断裂的车辕,她的目光却望向街道中间的一人一骑。
少年坐在马上,手中大刀未收,奇迹般地将马儿渐渐安抚住,骑到街道一侧停下来。
士兵们纷纷上前查看情况,帮着李骄扶住马车,马夫安然无恙走下马车,不住地朝李骄道谢。
李骄道了句没事,目光始终落在街边,直到瞧见阿尧从马上下来,马匹被士兵接过,他却四处找寻着什么,直到对上她的视线,他才停住不动了。
看着少年遥遥朝她点下头,李骄这才放下心来。
转过头,李骄看着街边被扶起的老人,上前问道:“您还好吗?可受伤了?”
老人家瞧上去五十多岁,满头青丝已成华发,胡须乱糟糟的,身上也衣衫褴褛,沾了不少灰尘和洒在地上的白粥。
老人面色有些痛苦,揉着膝盖摆摆手,看着面前的红衣小姑娘,和正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年,抬手行礼道:“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老朽拜谢二位。”
说着,老人就要跪下来,李骄和阿尧连忙上前把人扶住了。
李骄微笑着道:“您不必客气,没事就好。”
她看见白粥撒了一地,想去给老人再盛上一碗,脚步刚动,就被老人抓住了手腕。
阿尧看见,脸色一沉就要上前去,被李骄按住了。
“怎么了,老人家?”
老人的目光落在李骄脸上,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姑娘体内虚寒,寒气颇盛,日后要注意调养,切勿不可贪凉。”
李骄顿时瞪大了眼睛:“您、您是大夫?”
老人点点头:“老朽只是略通医术,身上又无分文,只能以此报答一二。”
蓦然间,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和少年,神情严肃起来。
“日后若有机会,老朽定会报答二位今日的恩情,永生不忘。”
忽然间,远处街道上传来人声和马蹄声,扬起了一片风沙。
城门外驶来几匹马,马上的人都身穿军服,腰间系着佩刀佩剑,脚下穿着军靴,在城门前翻身下马,周围士兵们纷纷上前行礼。
李骄看见了,和老人道了声歉,让身边士兵好生照顾着,反手拉住身边的少年。
“阿尧,跟我一起过去!”
他点点头,见李骄快步朝着城门走去,他默默跟在李骄身后。
刚到近处,李骄就朝着最前面的人喊道:“父王!你巡查回来啦!”
为首的男子正和身边的士兵说话,听见声音转过身,看见李骄跑过来,男子立即笑开了,将手里的马鞭递给身边将士,张开手臂接住娇小的人儿。
“骄骄,怎么跑这里来玩了?”
男子穿着玄色蟒纹军服,面容刚毅威严,眼里却满是慈爱,眼角镌刻着几分岁月的沧桑痕迹。
李骄不服气地道:“女儿才不是来玩的,女儿是来帮忙布施的!”
男子笑得开怀,身边的将士也笑着道:“王爷,属下可看得一清二楚,骄阳刚才还拿着叶子,和那边的小孩子玩呢!”
“白大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欺负我!我干活的事你不说,救人的事你也不说,非要说人家休息的时候!”
李骄抱着手臂,气鼓鼓地撅着嘴,李玉珩有些意外:“刚才是你救的人?”
看着李骄点头,李玉珩也笑着道:“骄骄是真的长大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难民们,看着街边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李玉珩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塞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百姓们也流离失所,当真是流年不利。”
他看向身边的将士:“白浩,难民安置的事,你去和老姜他们商量好,尽快定下来。”
“是。”
白浩低头行礼,刚要转身离开,又退了半步,眼睛微眯起来,看向她身后的少年。
“这是谁啊?”
李骄一听,立即把身后的少年抓了过来,笑着说道:“这是阿尧,我新收的侍卫,刚才街上那匹发疯的马,就是他制服的!”
“侍卫?”
白浩看向李玉珩,果然见李玉珩负着手,眉头皱了起来。
“你不是王府的人吧?”
李骄连忙解释道:“他虽不是王府的人,但绝不是坏人,父王大可放心!”
“而且,阿尧身手很好的,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几日,阿战还天天拉着他练剑呢!”
白浩打量了一番少年:“练剑?阿战开始拿侍卫练手了?”
“哎呀不是,白大哥你别说话了……”
“胡闹!”
李玉珩低斥了声:“府里侍卫那么多,之前让你选侍卫,你一个也不要,非说不喜人跟着,怎么如今不仅要了,还找个外人来做?”
李骄急得直跺脚,看了看身边几人,干脆拉着李玉珩跑到一旁去了。
阿尧低着头,耳边隐隐传来二人的低语声,却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他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玉佩。
“你叫阿尧?”
耳边传来声音,他抬起头,见面前的年轻将士正盯着自己。
他点点头:“是。”
白浩扯起嘴角:“我叫白浩,是玉家军的将军,也是王爷的副将。”
他愣了下,抬手行礼:“见过白将军。”
“诶,别那么客气。”
白浩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看向远处的父女二人:“你不用担心,若你身份无疑,王爷绝不会赶你走的。”
看着白浩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他不禁问道:“将军……为何敢如此肯定?”
白浩看向他:“因为,我也是被骄阳捡回来的。”
“我当时年纪比你小,王爷看我可怜,找了个大户人家收养我,长大之后,我就进了军里,所以啊……”
白浩上下扫视了他一番:“我看你身手不错,好好练武,王爷一向惜才,说不定将来,你也能进玉家军呢。”
话音刚落下,远处就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你们在聊什么呢?”
白浩看见李骄走过来,脸上笑意盈盈,一想就是成了。
“没什么,王爷怎么说?”
李骄一拍胸脯:“本郡主出马,一个顶俩!”
白浩笑着搭上阿尧的肩膀,又对李骄道:“对了,阿霓托我告诉你,今晚老地方,一起聚聚。”
李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忽然,她又皱起眉头:“那个,阿霓不会带着她妹妹一起吧?”
白浩无奈地笑了:“那肯定啊!她说我许久没回来,大家也一直没聚,让我把我弟弟也叫上,大家一起吃顿饭,不然过几日,我就要去边境了。”
一听这话,李骄的目光顿时黯了下来:“你要去边境了?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白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早晚会回来的。”
白浩看着李骄失落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我们以后还有好多机会聚呢,别难过啦。”
说着,白浩又看向身边的少年:“阿尧今晚也来吧!我看你刀法不错,今晚,本将来和你切磋切磋!”
第43章 往事三
幽州城。
夜晚,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大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一起并肩走在街上。
街边琼楼玉宇灯火通明, 小贩们正在摊前叫卖着, 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吃,以及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一时间惹来不少行人驻足。
不远处,杂耍的伶人喷出一团炙热的火焰, 惹得身边行人们纷纷拍手叫好。
阿尧走在街上,一手举着个糖人, 另一手拿着包蜜饯,身边小儿人正拽着他的胳膊,兴奋地喊道:“快看快看!那个人会喷火!”
李骄指向街边的伶人,小手抓着他的胳膊晃了几下。
远处的伶人正好再次举起火把,朝着二人的方向喷来。
李骄笑着往后去躲, 蓦然间,身后撞上一道坚实的胸膛,一只大手遮在她面前, 帮她挡住了扑来的火光。
周围再次响起叫好声,李骄愣了半晌, 回头看见身后的少年正举着手, 目光落在她脸上。
火光微晃, 少年神色不明, 看得不真切, 只见他退后两步, 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蜜饯。
忽然,旁边出现一只手, 先一步捡起来。
“今天是乞巧节,街上人多得很,你们两个小心些。”
白浩将蜜饯塞到李骄怀里,李骄嘟囔了句:“知道了。”
少年也没说什么,几人刚要继续往前走,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女声:“阿浩,骄阳,你们快过来呀!”
听见声音,白浩负手朝前走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站在街边,笑着望向白浩:“阿浩,你看这个面具,好看吗?”
女子站在面具摊前,手里拿着一个朱雀面具,朝着来人摇了摇。
白浩走过去,笑着看向女子:“好看。”
女子嗔道:“胡说,你压根儿都没好好看。”
白浩依旧笑着:“我说的不是面具。”
瞬间,女子脸上浮起两抹红晕,气愤地捶了下白浩的胸口,把面具塞进了他怀里。
手落在身上,白浩却笑得更大声了,他扯下身前的小手,不动声色地攥进了手掌里。
女子不说话了,低着头站在他身边,一时没有动,也没有挣开。
这时候,李骄拉着阿尧挤过人群,看见摊子上琳琅满目的面具,不禁感叹道:“哇,好多面具呀!”
摊前的小贩热情介绍道:“小姐喜欢就买一个吧!这街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怕被旁人认出来,都愿意买一个带上呢,也算图个新鲜乐呵!”
阿尧站在李骄身后,闻言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确实不少人都带着面具。
李骄指着白浩手里的面具:“阿霓挑的这个好好看,和阿霓一样美!”
阿霓笑着骂道:“就你嘴甜。”
白浩没说话,上前递给摊主一枚银子,摊主笑着接过,立即朝几人道:“公子小姐喜欢哪个,随便选,随便挑!”
李骄大声喊着“谢白大哥”,埋头在摊前挑起来。
阿尧站在她身后,见白浩拿起朱雀面具,给阿霓戴好系上。
阿霓扶着面具,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也不知道白浩说了句什么,阿霓又伸手去打他,惹得白浩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眼前视线被遮住,一个冰凉凉的面具被覆在了阿尧的脸上。
“这个獠牙面具好适合你啊,和你一样凶巴巴的!”
阿尧低下头,透过面具上的小孔,看见眼前的小人儿正咯咯地笑着,琉璃般的眼眸笑弯了,像天上的弯月一般明亮皎洁。
下一刻,李骄踮起脚,不由分说地帮他把面具系好,满意地点头道:“果然很合适!”
说着,她又跑去摊前,拿起一张粉白的狐狸面具,转身递给他:“快帮我也戴一下,我喜欢这个狐狸的!”
阿尧愣住了,一时间没有接下,李骄奇怪地看着他,干脆把面具塞到他手里:“快点!帮我系一下嘛!”
他伸手接过,仔细给面前的小人系好,看着李骄欢天喜地跑去白浩和阿霓面前,给两个人展示了一番,紧接着又跑回来,拉着他回到摊前。
“也给阿战买一个吧,要不然回去之后,他又该吵着要了,你看他会喜欢哪个?”
他看了半天,又和李骄研究一番,最后选中一个小老虎的面具。
李骄抱着面具,正乐颠颠地拉着他要走,一回头,却蓦然站住了脚步。
街道对面,一个小姑娘正朝几人走过来,身旁还跟着个小少年。
小姑娘看着和李骄差不多大,眉目间和阿霓有几分相似,正朝着几人喊道:“你们走那么快,怎么也不等等我们?”
看见几人的面具,小姑娘皱眉道:“怪不得半天没找到你们,合着你们都戴着面具呢!”
李骄哼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白浩:“那不是还留了个没戴的,你看不见啊?”
“你!”
小姑娘气愤地伸手指着李骄,李骄摇着脑袋,也不看她。
旁边的阿霓一见,连忙上前拉过小姑娘:“好啦,是阿姐的错,你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阿姐给你买。”
阿霓拉着小姑娘走到摊前,还不忘对后面的小少年道:“阿江也来挑一个吧,姐姐也给你买。”
小少年摇摇头,站在了白浩身边,没有说话。
白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吧,买着玩,哥掏钱。”
白江依旧站在原地,固执地摇摇头:“不喜欢。”
白浩也没再勉强,朝阿霓使了个眼色,阿霓只好带妹妹挑着。
李骄正拉过阿尧的手,去咬着他手里的糖人,忽然听见小姑娘说:“这个好看!阿姐,我要这个!”
一回头,见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狐狸面具,李骄顿时翻了个白眼。
“好嘛,那么多面具,你非得选个和我一样的?”
小姑娘回头瞪她:“怎么了,我喜欢,不行吗?”
阿霓连忙哄着她,让她再挑一挑,李骄气得转过头,拉起阿尧就走。
“跟她待在一起,今天晚上我就不用吃饭了,气都气饱了。”
阿尧被李骄拉着走入人群,回头看见四人还站在原地。
他看向李骄:“郡主和她有过节?”
李骄义正严辞道:“纠正一下,不是有过节,是她单方面挑衅。”
“她是阿霓的亲妹妹,可是那个臭脾气,一点都不像阿霓,从小她什么都和我抢,无论我喜欢什么、买什么,她都要一模一样的,要不然就又哭又闹。”
阿尧没说话,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把李骄拉到身边,手伸到她背后,无声无息地护着她。
“那我们这么走了,一会儿找不到他们怎么办?”
李骄拿过他手里的糖人:“没事,我们去前面那个酒楼汇合,白大哥说他今晚请客!到时候你也多吃点,不用和他客气。”
“哦,对了!”
李骄抬头看向他,兴奋地道:“你看见了吗?刚才白大哥和阿霓,他们偷偷拉手了欸!”
阿尧忍不住笑了:“原来郡主也看见了。”
“我又不瞎!告诉你个小秘密,白大哥喜欢阿霓好多年了!明明之前,阿霓都是和我一起玩的,结果白大哥总是跟着我们,我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还悄悄给阿霓买好吃的,后来就把阿霓拐跑了。”
李骄看着手里的糖人,气呼呼地咬了一口:“阿霓那么温柔,那么好,真是便宜他了。”
阿尧笑着道:“郡主和叶大小姐,真是情同姐妹……”
话没说完,李骄忽然朝他比着噤声的手势:“在外面,别喊我郡主,叫我名字就好。”
阿尧愣住了:“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规矩了!”
李骄指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你看这夜市多热闹、多好玩啊!结果就因为这些破规矩,每次只到节日才有……”
李骄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每个月都有就好了。”
阿尧默默听着,也没有说话,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小人儿身上。
忽然间,天空中传来声巨响,李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阿尧的胳膊。
下一刻,天空中蓦然出现一片灿烂的烟火,几乎照亮了整片天空,顿时亮如白昼。
眼前升起璀璨夺目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在空中,身边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一同仰头欣赏着美景,和身边的人说笑着。
李骄摇着阿尧的胳膊,呢喃道:“阿尧,这烟花好漂亮啊。”
没听见回声,她回头看过去,瞬间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面具之下,那双眼睛沉寂不见波澜,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天空中的烟花再次升起时,眼眸中也出现一个小小的倒影。
那是一张稚嫩小巧的脸,正仰头看着身后的少年,烟花再璀璨夺目,也不如这双琉璃眸子明亮。
身边的人群挤过来,阿尧下意识伸出手,环住面前的小人儿,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脸上。
耳边的烟花一声接着一声,李骄听见一道剧烈的心跳声响起,几乎震耳欲聋,也不知道究竟是她的,还是面前少年的。
烟花与人群喧嚣之间,一道深沉的声音也随之传入耳中,如同错觉般转瞬即逝,只有短短两个字,可她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郡主,也不是骄阳。
声音随着天边的烟花落下,一起刻进她的心里。
第44章 往事四
月色渐沉, 酒楼里丝竹声袅袅,灯火璀璨通明。
李骄和阿尧走到酒楼前的时候,阿霓和白浩正站在酒楼门口, 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见他们二人走过来, 阿霓立即笑着上前,拉着李骄往酒楼里走。
“等你们半天了,跑哪儿玩去了?”
李骄低着头,安安静静跟在她身边, 难得没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白浩感觉出不对,他看着走上台阶的阿尧, 和他一起并肩走进去。
“阿尧,出什么事了吗?”
阿尧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两个面具,低声道了句:“无事。”
抬起头时,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走在前面的人儿,眼前又浮现出那只泛红的小耳朵。
白浩顺着阿尧的目光望过去, 在看见前面的李骄时,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
白浩轻笑了声,揽过阿尧的肩膀:“对了, 之前说好要和我切磋,今晚可不许临阵脱逃, 走!”
说着, 白浩拉着他大步走上前, 经过了李骄和阿霓身边。
李骄看见二人走远, 视线落在那道精瘦的身影上, 半晌也没移开。
酒楼一楼大厅之中, 伶人正捧着酒水,在大厅中间翩翩起舞, 周围不时传来客人的鼓掌叫好声。
几人走到一楼的最里面,穿过狭窄的走廊,推开一扇大门,眼前蓦然出现一间精致的小院落。
院落周围满是绿植,白杨树立在院落中间,树下放了张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好酒好菜。
白江和先前的小姑娘坐在桌前,二人隔得很远,谁也没说话。
看见白浩和阿尧走进来,小姑娘刚站起身,还没开口,白浩却拿起了桌旁的佩刀,拉着阿尧走到院子另一侧。
利刃出鞘,刀锋直指着阿尧,白浩收起笑容,严肃道:“阿尧,可不许放水!”
李骄一进门就看见二人执刀,相对而立,她刚要上前,却被阿霓拉住了。
“放心,阿浩心里有数。”
李骄蹙着眉头,最终还是没有过去,被阿霓拉过去坐下。
眼看着院中两道人影纷飞而起,大刀相击的瞬间,发出一声脆响。
白浩从小练刀,刀法成熟,潇洒自如,一招一式都具章法。
而阿尧却完全不同,出招几乎毫无章法可言,招式狠辣简单,完全以放倒敌人为目的,没有半分花拳绣腿。
白浩本来没有拿出十成的功力,看见阿尧的打法不按常理之后,心知不能轻敌,也渐渐认真起来,不敢随意应对了。
李骄坐在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阿霓往她手里塞着筷子,扫了一眼远处道:“别看了,等他两个比完,天都要亮了。你们两个也吃吧。”
白江闻声拿起筷子,旁边的小姑娘却还盯着远处二人,一时也没动。
李骄拿起筷子,随意问了句:“阿霓,你和白大哥的婚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呀?”
一提到此事,阿霓的脸颊瞬间红了:“提这个做什么,八字没一撇的事。”
李骄一愣:“怎么了?他白家和你叶家是世交,两家的老太爷如今要缔结姻缘,这一代儿孙里,除了你和白大哥,难道还有别的适龄儿女吗?”
叶霓也清楚这个道理,但还是道:“这种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李骄扯起嘴角:“你和白大哥是青梅竹马,白大哥对你又那么上心,两家人都看在眼里,依我看,这就是早晚的事。”
叶霓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手里的手帕却越攥越紧。
“但愿,能如你所言。”
忽然,旁边的小姑娘扯了扯叶霓的袖子,轻声问道:“阿姐,那个人是谁啊?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叶霓看向院中的人影:“那是骄阳的侍卫。”
“侍卫?”
小姑娘眨了几下眼睛,忽然道了句:“原来只是个侍卫,我还以为是谁,这样身份的人,竟然也能和白大哥比试……”
“嘭”地一声响,筷子被砸在桌上,把阿霓吓了一跳。
李骄站起身,指着对面的小姑娘,声音冷冰冰的:“叶霜,你再说一遍。”
叶霜也站起身,不服气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李骄认真道:“你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他不就是个侍卫?我哪里说错了?”
手边的碗筷被李骄扫落在地,叶霓见两个人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拦住。
“骄阳!阿霜!”
远处的白浩和阿尧听见声音,也都发觉到不对,连忙跑了过来。
李骄刚要上前和叶霜理论,手腕蓦然被一只大手拉住,一回头,阿尧正攥着她的手腕,拉住了他。
阿尧脸色沉了下来,他把李骄扯到身后,扫了眼对面不服气的叶霜,又侧头看向李骄,沉声道:“怎么了?”
李骄盯了叶霜半晌,眉头紧紧皱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叶霓把叶霜拽到身后,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旁边的白江也站起身,默默看着几人。
白浩走上前,笑着劝阿尧:“没事没事,她们两个经常这样打闹,你别紧张。”
阿尧依旧盯着李骄,见她不愿开口,干脆道:“若是经常争吵,定是有问题存在,为何不问清楚?”
白浩愣住了,听见阿尧又对李骄道:“该说就说,你怕什么?”
李骄抬起头,见阿尧脸色肃穆,目光异常坚定,她心里蓦然一暖,看向叶霜道:“阿尧不只是侍卫,他更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我不许任何人侮辱他。”
此话一出,阿尧愣住了,对面的叶霜冷笑一声,还想要反驳,却被阿霓扯住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见氛围变得古怪起来,白浩似乎忍了又忍,还是道:“今日把大家叫来,是为了好好吃顿饭,大家一起见面聊聊天,毕竟下次再聚,又不知会是何时……”
“再过几日,我就领兵去边境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叶霜挣开阿霓的手,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
李骄因为早就知道,于是也没有说话,默默低头站在旁边,却没有发现身边的少年一直在看着她。
叶霓愣了半晌,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已然红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又要走吗?”
白浩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故作轻松道:“是,但我很快就回来。”
“要多久?”
白浩顿了顿:“差不多,半年吧。”
叶霓没再说话,脸色隐隐发着白,朱红的唇被咬紧了。
她坐下来,袖中的手指蜷缩在一起。
白浩摸了下额头,深吸几口气,忽然拿起桌上的酒杯:“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们的,但是没办法。”
他看着大家道:“我只求各位,帮我照顾好阿霓,还有我弟弟阿江,等我回来之后……”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忽然大声喊道——
“我就娶阿霓!”
阿霓抬起头,白浩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里带笑地望着她,却又像是十分愧疚。
酒杯被放在桌上,骨碌碌滚了几下,摔落在地上。
“啪嗒”一声,四分五裂。
夜色彻底暗了。
空酒壶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桌上的残羹也已经冷却了。
而这些酒壶,大部分都是叶霓拉着李骄喝的,两个人先是笑,后是哭,一人捧着一个酒壶,任谁也拦不住。
直到叶霓彻底喝醉,靠在白浩怀里睡着了,李骄这才放下手里的酒壶,跑到酒楼门外吐得昏天黑地。
阿尧站在她身边,帮她抚着后背,眉头紧紧皱着。
一转头,他看见白浩抱着叶霓走出来,身后的叶霜和白江默默跟着他,帮他拿着买的吃食和佩刀。
白浩看着正抱着柱子、吐得昏天黑的李骄,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尧,辛苦你照顾了。”
阿尧道了句“无事”,看着几人一起离开,这边李骄听见声音,又摇摇晃晃站直身子,闭着眼睛喊道:“阿霓呢?她说还陪我喝的,怎么没看见人……”
见李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阿尧连忙将人拦住,看着她双腿发软、都快躺到地上去了,无奈之下,阿尧只好将她背了起来。
娇小的人儿小小一只,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二人一同穿过无人寂静的街道。
风声萧瑟,耳边蓦然传来一声低语:“好累啊……”
阿尧听见,不禁笑着了:“属下背着郡主,怎么郡主还喊累?”
背上的人儿用力捶了下他的肩膀:“是我背的!明明是我!”
阿尧一头雾水:“郡主在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都快把我累死了,那么沉,好不容易才到家,还好他没死……”
听到这里,阿尧才反应过来,李骄说的到底是什么。
“郡主是……将我背回去的?”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着肩上的小脑袋:“那么远的路,你怎么………”
他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他所在的地方离幽州城有好几里路远,这么小的人儿,是怎么硬生生将他背回家的?
背上的人儿靠在他肩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要是我会骑马,早、早就带你回去了。”
忽然,她搂紧了少年的脖子,声音略带鼻音,异常好听:“你教我骑马,好不好?阿尧……”
他站住脚步,许久才问道:“郡主为什么想学骑马?”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因为,我想上阵杀敌!和白大哥一起,保护我们塞北,把西域蛮子们都赶跑!”
“这样的话,大家就不用再走了,谁也不用去边境,我们……”
“就能永远不分开了。”
第45章 往事五
秋风萧瑟。
山路两侧金黄遍野、落英缤纷, 风卷起落叶飞扬漫天,与山中静寂共舞。
上山的小路上,正行驶着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 前后被士兵守着, 一路朝着山顶而去。
忽然间,马车的轿帘被掀起一角,李骄探了个头出来,看向策马在旁的少年。
“阿尧,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阿尧望着远处的山顶,余光里, 又忽然出现一个小脑袋。
“阿姐,你问阿尧哥哥没用的,阿尧哥哥又没去过寺庙。”
蓦然见,前面传来李玉珩的声音:“急什么,回去坐好!”
李玉珩策马走在前面, 头也没回地喊着,马车里的两个小脑袋对视一眼,阿战撅起嘴巴, 拉着李骄坐了回去。
李骄看着策马走在旁边的少年:“阿尧,你为何不到前面去?”
阿尧坐在马上, 似乎嘴角弯了下:“属下在这里, 护着郡主。”
李骄眼神瞬间亮起来, 却又匆忙移开目光, 身影消失在帘子后面。
不一会儿, 声音就从车里传出来:“阿姐, 马上就能见到母妃了,你开心吗?”
“自然开心呀, 母妃肯定又在寺庙门口等着我们,要是马儿能跑快些就好了!”
树叶沙沙落下,阿尧看向不远处,漫天的金黄色覆盖了整片树林,日头落在树梢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
寺庙的钟声缓慢而又沉重,犹如迟暮的老人,一声又一声,宣告着落日的到来。
禅房外面,庭院中的海棠树矗立着。
阿尧站在廊下,衣衫被风吹得翩然,房里不时传出的说话声。
他默默伸出手,刚好一片金色树叶落进掌中,微风拂过,如同雪花一般悠然落下。
“阿战又长高了,这些时日,剑术练得如何了?”
“母妃放心!孩儿可没有偷懒,每日都在练习,阿姐还让阿尧哥哥陪我一起!如今孩儿进步可大啦!”
“阿尧哥哥?”
“是啊,阿尧哥哥是阿姐的侍卫,刀法可好啦!连上次白大哥回来,都夸阿尧哥哥身手好呢!”
“骄骄,你何时收了侍卫?”
熟悉的清脆声音传来:“好多个月前的事啦,母妃一直没见到他吧……阿尧,你进来一下!”
脚步悄然挪动,他推开禅房的门,默默走了进去。
禅房内摆设朴素,窗下一桌一椅,李玉珩负手站在窗前,榻前坐着几道人影,一名女子坐在中间,身边拥着李骄和阿战。
阿尧没敢多看,低下头行礼:“见过王妃。”
江怀梦看着眼前的少年,身材精瘦挺拔,几乎和李玉珩差不多高,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时,她蓦然顿了下。
“起来吧。”
阿尧站起身,见江怀梦微微蹙起眉,纵然年华不再,可女人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端庄又大气,眉目间还带着几分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尽管用了脂粉遮盖,依旧遮不住脸色发白。
江怀梦淡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回王妃,属下季尧。”
江怀梦问道:“多大了?”
“十六岁。”
江怀梦的眼眸晃动了下,目光落在他的佩刀上:“既然郡主留下你,日后,你就要守着府里的规矩,护好郡主和世子。”
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身为侍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无需本妃提醒你吧。”
心间蓦地一沉,他愣了半晌,才抬起头来。
江怀梦的目光清冷又淡漠,落在他身上时,仿佛一瞬间,这道锐利的目光已经将他开膛剖腹,将他心中所思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他单膝跪下,头低得很深,袖中的手指收紧,指甲陷入肉中,传来阵阵钝痛。
“属下明白。”
江怀梦盯了他半晌,才淡淡道:“退下吧。”
他没敢抬头,也没敢再去看那道娇小的人影,起身离开了。
站在门外,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四周好像变得安静下来,屋内的几人对话声,一句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母妃,你放心吧,阿尧的身手很好的,人也很好!会保护好我们的!”
“……”
“母妃,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谈不上喜不喜欢,一个侍卫而已,他的任务是让谁喜欢吗?”
“母妃……”
“骄骄,他只是一个侍卫,就算模样不错,但他只是个侍卫,也只能是侍卫,你可明白母妃的意思?”
“……”
“母妃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成亲那天……等再过一阵子,母妃帮你寻个好人家,先把婚事定下来,到时候,哪怕母妃看不到了,也能放心了。”
屋内一时没有声音了,许久,李玉珩的声音才响起,却不如往日那般低沉,变得十分沙哑。
“好端端的,你提这些做什么?”
几声压抑的抽泣声入耳,阿尧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攥住腰间的玉佩。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间,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阿尧回过头,见李玉珩走出来,身后却没有跟着旁人。
李玉珩关上房门,朝着阿尧比了个手势,阿尧立即心领神会,抬脚跟了上去。
二人离开庭院,穿过山间小路,走到寺庙的正殿前面。
殿中梵香袅袅,庄严肃穆,僧人的诵经声萦绕不断,殿中央的佛像面容慈祥,仿佛正注视着佛前的人们。
阿尧站在大殿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李玉珩走过去,手持三炷香,跪在佛前,不知在祈祷什么。
男人宽厚的肩膀,在那一刻却显得有些颓然,许久,他才俯下身叩拜。
站在殿外时,李玉珩望着山下萧条的树林,对阿尧说道:“不进去上柱香?”
“属下并不信奉。”
李玉珩轻笑一声:“年轻人呐,都是这般的。”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也不信这些,什么牛鬼神蛇,命不命的,只信老子自己。”
阿尧转过头,看着身边高大威严的男人,这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人物,骁勇善战的塞北王,此时就站在他身边,离得近了,连他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里忽然有些激动,他听见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我记得有一年,西域派了十万大军压境,我们就只有三万兵力。三万人呐,去对人家十万,朝廷非说派不出兵来了,只有这些,你说这仗怎么打?”
李玉珩看向他:“你说我去求佛祖,他能给我兵吗?那时候除了自己,我还能靠谁?”
见李玉珩叹息着摇头,阿尧问道:“所以,王爷是怎么赢的?”
“赢?谁说赢了?”
李玉珩笑了:“输得可惨了!那时候年纪小,一战打下来,死了很多兄弟啊,很多熟人都不在了。我一路上都忍着,直到回家,一看见阿梦,忽然就忍不住了,抱着她那个哭啊……”
李玉珩说完,径自摇了摇头:“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年纪小啊,脾气倔,也不肯认输啊,心想不能让这些人白死啊!于是我整日都在想,怎么才能赢?怎么才能打得过西域蛮子,把边境的城池抢回来呢?”
他看向身边的少年:“你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见李玉珩目光认真严肃,阿尧却摇摇头,直接道:“属下想不出办法。”
李玉珩刚要叹气,少年却忽然道:“不过,属下知道王爷的办法。”
“在那之后,王爷就创立了塞北玉家军,练出了一支优秀的骑兵队伍。几年后塞北大战,王爷只用五万骑兵,就灭了西域十五万大军,玉家军自此名声大噪,守护边境至今,从未败过。”
听见这话,李玉珩也有些惊讶,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竟然知道!在哪里听说的?”
“之前,听郡主提过几次。”
见李玉珩笑着,他忽然问道:“所以,为何如今,您还是信佛了?”
李玉珩收敛起笑容,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烧成一片的余晖落日,衣衫在风中翻飞着,头上青丝被镀了层金色,掩住其中的缕缕银丝。
他缓缓说道:“因为人生不只有一场战役,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受你控制,我们能做的往往是少部分,能努力改变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大部分,则是天命。”
“阿尧,你可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最不受人操控的是什么?”
阿尧没说话,李玉珩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生老病死,爱憎离别。”
他望着远处的火烧云,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人的寿命是天注定的,若是要走,谁也留不住。”
“同样,爱一个人也是。”
阿尧愣住了,李玉珩继续说道:“那些所谓的心动啊,喜欢啊,根本不受你控制,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爱上了,是不是,我说的可对?”
眼前顿时浮现出少女的泛红脸庞,阿尧抛开念头,低下头道:“回王爷,属下不敢僭越。”
李玉珩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自然不敢。”
“一个小小的侍卫,要是敢说出那些话,在我这里,你可就是死罪了。”
听见此话,阿尧立即跪了下来,诚恳说道:“王爷,属下自知身份卑贱,一直恪守言行,始终铭记郡主的救命之恩,属下知道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心尽力,守护好郡主,才能略微报答一二。”
空气安静了片刻,阿尧的拳头握紧,心像被人揪起来,胸口一阵阵疼着。
忽然,眼前的军靴挪动了下,一只大手出现在面前,将他拉了起来。
“行了,你的那些心思啊,你自己最清楚,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你把头抬起来。”
闻言,阿尧抬起头,却不敢直视着面前的男人。
“看着我。”
李玉珩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并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娇娇的想法。”
少年的眼眸微微一颤,李玉珩继续道:“我就她一个女儿,今日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看在她的份上,这一点,你要记住了。”
阿尧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见他道:“季尧,若是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想要吗?”
阿尧的心脏忽然怦怦跳起来,嗓子有些发紧:“什么机会?”
“一个让你不再做侍卫,不再低人一等,或许将来……你就可以僭越的机会,想不想要?”
话语如同美好的陷阱一般勾引着他,他的所有理智与清醒,在听见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全部荡然无存。
李玉珩盯着阿尧,见他微微一怔,眼睫毛快速眨了几下,沉声问道:
“要我做什么?”
第46章 往事六
深秋已至, 山间一处空地上,金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苍茫大地间只剩下满眼的灿烂。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坡上, 躺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旁边拴着两匹骏马,马背上挂着弓箭,马儿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秋风拂过,一片落叶落在脸上, 李骄慢悠悠拿起来,透过天上的阳光看过去, 叶上的脉络清晰明显,仿佛流动的山川河流。
她支起脑袋,举起落叶,将它和不远处的身影重合起来。
铺满金黄落叶的空地上,玄衣少年手握大刀, 身影矫健自如,犹如落叶般缤纷翻飞,一招一式皆潇洒肆意。
李骄支着脑袋看他,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阿姐, 你为什么总看着阿尧哥哥啊?”
李骄一愣, 拿着落叶去敲身边小人的脑袋:“胡说什么呢, 臭小子。”
阿战捂着脑袋, 委屈巴巴道:“明明就是, 我都看见好多次了!……”
李骄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不许和别人说, 要是让我听见,以后你就再也别想吃糖人了!”
阿战站起身, 哇哇大叫道:“不要!阿姐欺负人!阿姐欺负人!……”
阿战一边喊着,一边朝远处跑远了,吓得李骄急忙起身,到处去抓他,好不容易才堵住小白玉团子的嘴巴,给了他一记爆栗,小白玉团子终于抱着脑袋,瘪着嘴安静下来。
李骄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远处的少年已经停下,手中大刀已然归鞘,他正看向二人的方向,
下一步,他蓦然迈开步伐,朝她走过来。
少年面色如水,沉寂不见波澜,他额前的碎发被打湿,汗顺着下颌滴落,从脖颈流到了衣襟下面,胸前的衣襟紧绷着,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复当初瘦弱,逐渐变得精壮挺拔。
心脏蓦然漏跳了两拍,李骄慌乱地移开目光,脸上却烧了起来,热意一路烧到耳后,热烘烘地燥热着。
她装作无意地用手扇风,一道温和的声音蓦然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阿战立即蹦起来,刚说了个“阿姐”,就被李骄又捂住嘴巴。
见阿战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李骄干笑了两声:“哈哈哈,没什么,我和阿战在说、那个……上次你教我骑马的事呢!”
李骄笑得眉眼弯弯:“上次多亏你教我,我现在骑马,已经很好了!”
少年神色温和淡然,不经意间扯起嘴角,俊朗明媚的脸庞染上笑意,眼眸里闪着微光。
“郡主一向聪慧,学东西很快。”
李骄看着面前的少年,微微怔了半晌,忽然又移开目光:“对啦!上次说好了,这次我来教你射箭,我今日特意将弓拿来了!”
说着,李骄转身朝马儿跑去,转过身的时候,她那双泛红的小耳朵,蓦然落在了阿尧视线里。
他愣了下,衣角忽然被人抓住,轻摇了两下。
“阿尧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少年低下头,见小白玉团子抱着他的腿,正仰头认真看着他。
他俯下身来,见小白玉团子遮着嘴巴,小声在他耳边道:“这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记得保密哦!”
“什么秘密?”
小白玉团子踮起脚,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阿姐,总是在看你呢。”
少年的身影瞬间顿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小白玉团子又道:“你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特别是我阿姐!不然,我就吃不到糖人了。”
话音落下半晌,阿尧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小白玉团子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揉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目光却不自觉移开,落在了远处的娇小身影上。
不远处,那道骄阳似红的身影,仿佛是天地间最明艳的一抹色彩,忽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喧闹地照亮他心底无光的角落。
那一瞬间,如同拨云见日,过往十几年的贫瘠困苦,仿佛都化作一缕尘烟,在眼前这片灿烂的阳光下,尽数消逝退散。
哪怕这道阳光如此炙热,炙热到会将他自己点燃,逐渐燃烧殆尽,他亦愿如飞蛾,甘之若饴。
陡然间,他又想起那日在寺庙里,李玉珩对他说过的话。
“我听骄骄说,你会说西域话?”
“……是,小时候学过。”
“很好。白浩驻守的西域关隘口,最近出现了问题,在西域的暗探全部断了,我准备重新组织一批暗探,从边境关隘潜入西域,打探清楚情况,再汇报给边境。”
“像你这种懂西域语、又不在边境生活的人,是最适合的人选。不过,此事十分凶险,一旦被西域发现,必死无疑,西域蛮子向来凶残,怕是尸首都无法保全。”
李玉珩说完,看着面前脸色微变的少年:“若你怕了,可以选择不去,毕竟,我也无法和你保证,你能活着回来,所以……”
“若我回来了呢?”
少年突然开口,打断了李玉珩的话。
李玉珩愣了下:“小子,你不再好好想想?”
“王爷只需告诉我,若我回来了呢?”
少年的目光认真又炙热,李玉珩沉声道:“若你能活着回来,我就给你机会,让你进入玉家军。至于能走多远,能不能挣到功名,就看你自己了。”
“或许到时候,你也不算是僭越了。”
“阿尧!——”
少年回过神,恍惚间抬起头,远处一团赤色的明艳烈火,正朝着他扑来。
那道笑容是如此的灿烂明媚,仿佛蕴含着无限蓬勃生机,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再也无法自拔。
那是他从未窥见过的,一缕彩色的光芒。
亦如他的一生,在寂静的灰白中出现花火,为了抓住这缕光,他可以抛却一切——
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李骄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举起弓和箭,笑着对他道:“阿尧,今日我教你射箭!来吧!”
说着,李骄拉着他,和他走到空地中间,指着远处的树木道:“父王说过,想要一击即中,必须要找准备目标,看准机会。”
沉甸甸的大弓被塞进他手里,李骄站在他身前,扶着他的手臂,认真教他搭箭挽弓。
可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李骄的脸庞上,小姑娘的脸颊红扑扑的,小巧的朱唇圆润饱满,一开一合,清脆好听的声音就落进耳中。
“好啦,就像这样用力,看准目标,然后……松手!”
弓上的箭羽飞驰而出,弓弦猛地一震,将他震得脚下不稳,朝后退了几步。
忽然,一只小巧的手伸到他的腰后,用力一按。
他站住了脚跟,李骄却没来得及松手,身子蓦地靠近他,琉璃般的杏眼瞬间睁大了。
她撞在他的胸前,“咚”地一声,手里的大弓落在地上了。
秋风乍起,身边的落叶瞬间翩然起舞。
她靠在自己胸前,小手搂着他的腰,明亮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后的青丝随风而起,轻柔地抚过他的手背,鼻息间满是她身上的甜美气味。
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几乎没有任何缝隙,两颗心紧紧靠在一起。
她仰着头,半晌也没有动作,小巧的耳朵却逐渐变得通红。
心跳早已乱了节奏,她回过神,想要抽身离开,刚一动,手臂就被抓住了。
思绪忽然转不动了,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深邃明亮的眼睛里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他逐渐俯下身来,手伸到她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耳边充斥着剧烈的心跳声,她的身子都在颤抖,腰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耳畔传来少年低沉的声音。
“沉璧。”
心尖一颤,李骄抓紧他的衣衫,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少年却再次先一步开口。
他说:“我要走了。”
李骄瞬间愣住了,半晌,她才回过神。
腰间的手臂早已松开,她看着少年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她急忙抓住少年胸前的衣襟:“你要去哪儿啊?”
嗓子有些发紧,他沉声道:“去边境。”
“去白大哥的军队。”
李骄眨了眨眼睛,拉着他问道:“是父王让的吗?他让你进军队啦!真的吗!”
他看着小姑娘激动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实话,沉默地看着她。
李骄却跳起来,拉着他的衣袖,笑着对他道:“太好啦!你进了军队,说不定以后就像白大哥一样,也可以做大将军!做我们塞北的英雄!”
“不过,边境也很危险的,你要注意安全啊。”
李骄认真思考起来,眉目间有几分担忧:“我会给白大哥写信,让他多照顾你,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受伤了。”
说着,她俯下身,捡起地上的大弓:“射箭你也要好好学,上了战场都能用上的,我会好好教你。”
她抚摸着手里的大弓,声音低落下来:“我也想去边境,可是父王不让我去……真羡慕你们。”
她把弓塞进少年的手中,抬起头,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尧,我再教你一次,这次一定要射准哦!”
箭呼啸飞出,惊起远处山间一片飞鸟,陡然间,又变成了街上喧闹的人声。
“阿尧,你快来帮我挑一挑,哪根簪子好看呀?”
街上人群熙攘,街边的首饰摊子并不大,小白玉团子凑到近处来,扒着桌子看了一番,最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配阿姐,阿姐要戴顶好的才是!”
李骄摸摸他的脑袋,看向身边的少年,笑着问道:“你觉得呢?”
阿尧看着摊上琳琅满目的首饰,想起刚才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旁边镌刻着梅花的头面上,不声不响地看了许久。
他指向那副头面,问小贩:“这头面多少钱?”
小贩笑得喜逐颜开:“这副一百两。”
小白玉团子顿时惊叫道:“一百两?”
李骄摇头道:“太贵了,我都没带那么多银子出来,算了算了。”
他脚步没动,忽然道:“我给你买。”
李骄和小白玉团子齐刷刷来看他,李骄问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啊?”
见阿尧真的去怀里摸银子,吓得李骄连忙去制止他:“不用不用!我有钱的!你这都是辛苦钱,怎能随意乱花?”
他坚持道:“只要你喜欢,就不是乱花。”
听了这话,李骄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可她还是按住了阿尧的手。
“这样吧,等你将来成了大将军,有很多很多银子之后,再给我买头面吧!说好了哦!”
她笑得眼睛弯弯:“到时候可不许赖账!我们拉钩!”
她伸出小拇指,在少年面前晃了晃。
见他不动,小白玉团子喊道:“阿尧哥哥,你也得伸手才行!像这样!”
说着,小白玉团子干脆拉起他的手,和李骄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二人对视一眼,笑着对阿尧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47章 往事七
天地苍茫间, 鹅毛般的大雪正纷纷落下。
幽州城门外,玉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整齐列队,不少百姓前往城门相送, 城外的大漠白茫茫一片, 从远处望去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城内,塞北王府前,一匹骏马在门口停下, 门口的小厮上前牵住缰绳,看着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
小厮笑着道:“大人可是忘了东西, 回来取的?”
这人一副士兵模样,身上穿着银色甲胄,腰间系着佩刀佩剑,脚下军靴裹着精瘦的小腿,手里拿着银色头盔。
他点头道:“是, 忘了件事。”
头盔被抱在怀里,他三两步走上台阶,进入威严的府邸大门。
府内, 侍女和小厮们正在院中扫雪,屋檐与庭院都覆满雪, 偌大的庭院也换上洁白的素衣。
他来到李骄的庭院外, 望着里面空荡荡的院子, 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 心头莫名有些失落。
他抱紧怀里的头盔, 刚要转身离开, 一抬起头,脚步蓦然停下了。
不远处, 那道明艳的赤红色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嗓子有些发紧,脚步怎么也挪不动,他看见李骄一步步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回来了?早上不是道过别了。”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还泛着薄红,似乎不久前刚刚哭过。
胸口传来钝痛,目光却不敢移开,他低声道:“属下想回来,再看郡主一眼。”
他很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见不到她张扬肆意的笑容,不能护在她身边了。
他看见李骄仰起头,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反正就几个月嘛,很快就过去啦!边境好多年没有战事,一直都很太平,白大哥也会照顾你的,你跟着他好好学本事,早日成为大将军!”
她努力扬起微笑,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眶却隐隐发红。
他身侧的拳头被攥紧,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心像被人揪起来,一阵阵地疼着。
他看着面前的人儿,仿佛要将这张明媚灿烂的笑脸,永远刻在自己脑海里。
许久,他才低声说:“好。”
他看见小姑娘垂下眼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前手指缠绕在一起,脸颊也渐渐染上红晕。
她忽然道:“阿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他愣了一下:“郡主为什么想长大?”
李骄抬起眼眸,看着面前挺拔坚毅的少年,他身上甲胄泛着金属的光泽,映得眉眼更加俊朗英气。
胸膛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她屏住呼吸,鼓足勇气说道:
“长大了,我就可以嫁给你了呀!”
风雪瞬间席卷而过,少年的身影矗立在雪地中,半晌也没动。
手忽然被人牵起,李骄拉着他,一路朝远处跑去。
二人走过覆满薄雪的小路,经过沉寂肃静的庭院,来到了府邸中花园的大门前。
花园里一片白雪皑皑,光秃秃的梅树上堆满积雪,整片梅林都化作苍茫的白色。
李骄指着远处的梅树,声音清脆悦耳:“看到那些梅树了吗?等那些梅花开了,我就要过生辰啦!”
她转过头,对少年认真说道——
“到时候,我就去找父王,许我嫁你!”
声音落入耳中的那一刻,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咬住牙关,攥住颤抖的手,闭上了眼睛。
耳边又传来小姑娘的声音:“阿尧,你怎么不说话?”
银牙几乎被咬碎,胸膛里的心像被人揪起来,狠狠地用力□□着。
终究,他还是没有开口。
耳边传来隐忍的抽噎声,却又戛然而止。
最终,那个声音说道:“我会等你的。”
话音落下,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从他身边逐渐远去,直到彻底听不见的那一刻,一行眼泪才悄然从眼角滑落。
他转过身,望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门口,仿佛看到那道明媚的身影,就站在门前覆满积雪的小路上,正笑着朝着他招手。
他不敢再看了,紧握的拳头被松开,掌心赫然布满了指甲的血痕。
手心里,正静静躺着一枚白玉的玉佩。
前路未知,生死未卜。
他都不敢告诉她实情,又怎敢轻易许下承诺?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也不知道在将来,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讲给她听。
玉佩再次被攥紧,花园中风雪呼啸而过,渐渐隐没了其中的身影。
风雪交加。
……
时光飞逝,眼前只剩下一片片的红,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在眼前一一闪过。
一会儿是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一会儿又是风沙漫天的黄土,奇怪纷杂的场景流转之间,蓦然出现一抹红色。
那抹红染透了天际,逐渐蔓延到整片天空,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残骸,以及炙热明艳的火焰。
陡然间,一场瓢泼大雨悄然而至,天边响起滚滚惊雷,偃旗息鼓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硝烟。
一片灰黄的落叶,从树梢缓缓坠下。
温和的风抚过脸庞,身后的旌旗随风舞动着,浩荡的军队如同长龙般,从远处行至城门前。
城门之上,“幽州”二字逐渐出现,百姓们围在城门前,默默注视着从大漠中出现的骑兵队伍。
蓦然间,从天而降的纸钱落了满地,城内传出了阵阵哭声。
军队的最前方,士兵们抬着一具棺椁,缓缓步入城门。
道路中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拄着拐杖,正望着那具漆黑的棺椁。
老爷爷身边的人全部穿着素缟,都在低声哭着,就连不少高门贵族的亲眷,也都来到城门前迎接,脸色沉重肃穆。
纸钱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哭声逐渐响起,老爷爷忽然走上前去,任凭家人如何阻拦,他还是拄着拐杖一步步,蹒跚着来到棺椁前。
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按在棺椁之上,颤抖着不停。
家人都站在他身后,几位女眷低头呜咽着,家族中的男子也红了眼圈。
一位少年站在最前面,身穿素缟、披麻戴孝,他盯着眼前的棺椁,眼神空洞,脸色煞白。
老爷爷摸着棺椁,手里的拐杖被扔在地上,他双手按着棺椁,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干裂的嘴唇缓缓翕动道:
“我们白家,也有忠骨了……”
老人家涕泪横流,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就要跪倒在棺椁前面。
一只大手从旁伸出,将老人家稳稳扶住了。
李玉珩也穿着素衣,脸色沉重又憔悴,稳稳地将老人家扶到一旁。
白家的家眷纷纷涌上前来,将老人家扶住了,李玉珩沉声道:“您保重身体,节哀。”
“白家虽是医药世家,但能有如此忠骨,本王定会向朝廷禀明,为白家争取抚恤。”
老爷爷用力握住李玉珩的手,声音嘶哑颤抖:“老朽多谢王爷,只是,再多的抚恤,也换不回老朽的孙儿了……”
看着老人家饮泣吞声,李玉珩也红了眼眶,脑海里也浮现出那道年轻的身影。
他似乎再也看不下去,转身走到街道旁,肩膀无声地抖动着。
漫天的纸钱再次扬起,棺椁被士兵抬起,沿着街道朝前走去。
陡然间,站在最前面的少年,蓦然开口喊道:
“阿霓姐姐……”
听见这个名字,白家众人纷纷抬起头,朝着街道中间看去。
只见军队前方的人群中,缓缓走出一道素白的人影。
那道身影同样穿着素稿,如同行尸走肉般,缓缓走到棺椁前面。
队伍再次停下,士兵们无措地看向李玉珩,李玉珩皱起眉头,在看清来人后,默默朝着士兵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上前。
叶霓走到棺椁前面,看着面前漆黑的棺椁,她脸色惨白一片,双眼哭得红肿,不知道已经流了多少眼泪。
她伸出双手,在触碰到棺椁的一瞬间,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双腿一软,她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身后一道身影匆忙走上前,俯身将她扶住,哭着说道:
“阿姐,你别这样……先起来好不好?”
叶霜也红着眼睛,边哭边说着,叶霓却似听不见一般,双眼无神地望着棺椁,手紧紧攥着棺椁边缘。
被叶霜扶起身的那一刻,军队继续朝前行进,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响起:
“阿浩!——”
风猛地卷起沙尘,呼啸而过,凄厉悲凉的声音,被寒风无情地吹散了。
白家老爷爷看见来人,立即挣扎着要过去,白家的人连忙拦住他,女眷们则纷纷走上前,帮着扶住棺椁前的人。
一时间,城门前悲恸痛哭不断,街边的屋檐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蓦然跑开了。
这人同样穿着白色素衣,她跑到一处街角里,抱着双腿蹲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她抬起头,发现面前同样蹲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手帕,正递到她面前。
温和淡雅的声音响起:“骄骄,别哭了。”
李骄拿过手帕,胡乱抹了两把脸。
她看着面前清俊的青年:“你怎么来了?”
青年眼眸温和,见李骄哭得眼睛红肿,他伸手抚上小脸,帮她擦掉泪痕,低声道:“府里的小厮说你来城门了,我一猜,你就是来看军队回城的。”
提到此事,李骄眼眶又红了,泪水再次涌出来,她颤抖着说道:“白大哥出征前,说半年就回来,他还告诉我,下次回来请我吃糖人。”
“他、他说,我们还有好多机会聚的,说等他回来,他就娶阿霓,他骗人……”
李骄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青年起身抱住小人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声声安慰道:“好了,不哭了……”
许久,街边的人声再次响起,城门前的军队继续朝前移动,似乎人群也跟着离开了。
青年将李骄拉起来,刚一站起身,李骄忽然愣了下。
“我忘了件事。”
青年疑惑地看着她:“什么事?”
李骄也顾不上解释,有些慌乱地走出街角,准备回到远处的街道上。
然而,刚一迈出狭小的街角,李骄的脚步就停下了。
青年见李骄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街道对面,一动也不动。
他感觉奇怪,走上前,顺着李骄的目光望过去。
不远处,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正站在街角的对面。
那人穿着军服甲胄,身后披着一件血红明艳的披风,腰间系着佩刀和佩剑,青丝整齐地束于发顶,面容俊朗如初,却变得有些黝黑。
他看着街角对面的二人,眼神低沉冷冽,半晌也没有动。
李骄回过神来,立即挪动脚步,朝他走了过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一直跑到他的面前,李骄才停下来,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忽然感觉有几分不真实。
喉咙有些发紧,鼻尖也在发酸,她努力克制着发抖的声音,喊出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
“阿尧。”
季尧站在原地,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目光落在李骄的脸上,眼神多了几分深沉,似乎在描摹着少女的容貌。
半晌,他才移开目光,抬头望向对面的青年,开口时,声音清冷淡漠。
“他是谁?”
李骄回过头,见青年信步走来,她调整好情绪,对青年介绍道:“哥哥,这是阿尧,你们认识一下吧。”
季尧看着来人,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又想起刚才这只手落在她脸上的模样,手下的佩刀有些按耐不住了。
脸颊逐渐绷紧,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无,抬手冷声道:“季尧。”
青年站在李骄身边,看着身披铠甲、浑身戾气的男人,他缓缓扯起嘴角,温声回道:
“在下,景成。”
第48章 往事八
城内的酒楼里, 楼内丝竹声不断,灯火通明。
二楼一处包间,几个军里的汉子正踩着椅子、抱着酒坛, 一边划拳一边喝着酒, 屋子里吵吵嚷嚷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扯着嗓子叫嚷着。
季尧坐在窗边的角落,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酒杯, 默默看着酒杯里的酒水。
忽然,一只粗壮的胳膊揽住他的肩膀, 扯着嗓子道:“老季,我敬你一杯!当初在西域,要不是你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我们肯定早就没命了!来!”
这将士已然喝得烂醉,举着酒杯大声说着, 旁边的几个将士听见,也都走上前举起酒杯:“就是!来来来,喝一个!”
几人说着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季尧刚放下酒杯, 又立即被倒满酒水。
“西域这帮孙子, 是真他娘的狠啊, 说打就打啊!这才安稳几年, 边境又开始乱了。”
“我听说, 金陵那边还派来个三皇子, 说是什么巡查……是不是就是来监视我们的?”
“你别小瞧人家,这三皇子朝中势头猛得很!自从大皇子去世, 就他和二皇子争国本,你说这个时候,三皇子跑来咱们这里,是不是想拉拢咱们王爷啊?”
“诶,这话可不能胡说,掉脑袋的事!”
“管他来做什么,这西域老子是打定了!去他娘的!老子就想不明白了,那天出兵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一出去就能遇上埋伏呢?而且还专挑老白一个人的时候……”
“而且,白将军年纪那么轻,家里还有个未婚妻,你说老天爷要收人,也该是收我这样没家的啊!怎么就……”
这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旁边几个汉子也都红了眼圈。
“哎,别提了,一提就难受……老余!过来一起喝酒!”
被唤作老余的男子看着能有三十多岁,怀里正抱着一只酒坛子,摇摇晃晃走上前:“诶,这是干什么!都喝哭啦!”
老余哈哈笑着,看见几人手里的酒杯,立即喊道:“用酒杯喝算什么!来来来,拿几坛酒过来!”
几坛酒被放在桌上,老余亲自捧起一坛,塞进了季尧手里。
“咱们哥俩喝一个!我余乔,多谢季校尉的救命之恩!”
旁边几个汉子都笑起来,季尧却沉着眼眸,一言不发地拿起来酒坛,仰头喝了下去。
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身边的将士们纷纷起哄喊着,酒水逐渐见底。
老余很快就放下酒坛,朝几人摆着手,表示喝不下去了,大家揽着他嘲笑,季尧却举起已经空了的酒坛,“啪嚓”一声摔碎在地上,惹得众人纷纷叫好!
“再来一坛!再来一坛……”
季尧靠在窗边,也不说话,眼神越来越深沉,看着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的酒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酒坛再次被拿起,身边的叫好声不断,一坛又一坛酒水下肚。
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一会儿是白浩的笑脸,笑着告诉他“不用怕,以后哥护你”。
一会儿又是阴翳诡谲的西域城池,无数奇异的人影晃过眼前。
一会儿又变成刀山火海的战场,冰冷黏腻的血沾了满身。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侵袭笼罩之前,一束温暖的光,蓦然照在他身上。
那是一张白嫩明媚的小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声朝他喊道:“阿尧!——”
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想抓住那道人影,可刚一伸出手,眼前景象又变成了白日里,那两道蹲在街角、默默相拥着的身影。
“啪嚓”一声,酒坛再次被摔碎。
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他好像在笑着,胸口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塞北王府门前。
他身上的玄色常服上满是酒渍,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他望着里面漆黑的庭院,此时自己的这番狼狈模样,并不适合出现在这里,他想要转身离开,可是,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最后,他还是放弃抵抗,顺从着自己的心意,抬脚走了进去。
李骄的庭院里寂静一片,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他在主屋的门前站了半晌,最后,干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曾经他做侍卫的时候,晚上守夜时,他都会站在这道门前,静静地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手又不自觉地拿起了腰间的玉佩,已经成为习惯的动作。
那枚玉佩一如当初温润,似乎被抚摸过太多遍,上面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上面的花纹,最后,被攥在了手心里。
抬起头,天上的明月挂在天边,皎洁而明亮,月光温和淡雅,一如当初。
他静静地看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
“季尧。”
他身影一顿,心脏漏跳了两拍,猛地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屋内依旧漆黑一片,大门紧闭。
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心头涌上一阵失落,说不出来的郁闷与难受。
他多么希望那人能打开门,像当初将他捡回家一样,将他拉起来,再也别松开手。
然而,终究是妄想。
日头逐渐升起来,驱散了夜里的寒气。
塞北王府门前,正停着几匹骏马,李玉珩坐在最前方的马上,拿过季尧递来的马鞭。
季尧换上了玄色军服,手里握着佩刀,让后面的士兵们整队后,也跟着翻身上马。
“你们要去哪儿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尧一回过头,看见站在府邸大门前的身影时,眼眸轻颤了下。
李骄穿着一身月白色素衣,睁大杏眼望着几人:“不是才回来,怎么又要走?”
李玉珩皱起眉头:“巡查。再躲个人。”
李骄看向季尧,二人目光一碰上,季尧就转开头,移开了目光。
心里漫上失落,李骄看着前面的李玉珩,问道:“躲谁啊?”
“还能有谁?”
李玉珩指了指府邸,对李骄道:“金陵来的,没安什么好心思,别与他走太近,小心点。”
李骄点头道:“是,女儿明白。”
李玉珩微微颔首,拉起缰绳,转头喊道:“走吧,阿尧。”
季尧答了声“是”,策马领着士兵上前,马儿跑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了府邸门口。
没成想,二人的目光刚好在空中碰上。
四目相对时,季尧见李骄愣了一下,急忙上前几步,朝着几人喊道:“你们早点回来!”
看着娇小的人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里似乎又燃起一丝希望。
忽然,前面的李玉珩开口道:“怎么,舍不得了?”
李玉珩的声音不如往日那般肃穆,似乎带了几分打趣的意味。
季尧转过头,见李玉珩扯着嘴角,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低声道:“属下不敢。”
李玉珩笑了笑:“你这才刚回来,就又把你叫走了,你们俩都没说上几句话吧。”
季尧道:“军务重要,属下不敢耽搁。”
李玉珩的笑容没变,却越发有些苦涩。
蓦然间,他叹了口气:“你呀,和白浩真是不一样。”
一提起这个名字,心就像被人揪起来,二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大漠风沙渐起,几人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沙漠之中,消失不见。
霎时间,一道白光闪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绝,瓢泼大雨转眼落下。
山顶之上的寺庙里,丧钟之音正缓缓敲响。
两匹骏马从山脚下飞奔而来,朝着山上的寺庙跑去。
丧钟之声沉重肃穆,大雨倾盆间,冲刷着山路泥泞不堪,却丝毫没有阻挡二人的速度。
骏马一路飞奔,终于来到了寺庙的大门,下马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人险些摔倒在地,身上的蟒袍沾满泥水,凌乱不堪。
季尧连忙下马,上前将人扶住了。
李玉珩也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朝着寺庙里跑去,季尧紧随其后。
刚一迈进庭院,看到那颗金黄的海棠树时,房间里的哭声已经断断续续地传出。
“母妃,母妃……”
“阿梦!——”
空中闪过一道闪电,雷声再次落下,秋日的雨水如同倾盆,霎时间,弥漫起一片寒凉的薄雾。
塞北王府的庭院里,房檐雨水如同玉珠般落下。
庭院之中,布满白色的丧幡,树木枝叶随风飘摇着,惊雷声蓦然响起。
“母妃!——”
守在门口的身影一顿,立即转身推开房门。
屋内灯火未燃,漆黑一片。
外面电闪雷鸣不断,一道闪电落下,瞬间屋内亮如白昼,屏风上映出一道娇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季尧握紧佩刀,大步走进屋内,单膝跪在榻前:“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榻上的人一动没动,声如蚊呐:“……我害怕。”
“什么?”
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刚要再问,外面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榻上的人“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他身边,哭着往他怀里钻。
娇小的身躯撞进他的怀里,他手里的刀“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过神时,脖子已经被紧紧搂住,肩颈处晕开一片温热,耳边的声音支离破碎。
“我害怕,母妃,我怕……”
怀里的小人儿浑身颤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外面白光乍现,雷声再次落下,怀里的人也跟着狠狠一抖,用手紧紧堵住耳朵,趴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心头颤动,他叹了口气,手伸到她身后,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轻声哄道:
“没事了,沉璧,我在这里……不怕了。”
漆黑的夜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像是寒冷深夜中的一束温暖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着。
很快,外面的风雨渐息,雷声没有再次响起,她堵着耳朵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他把小人儿重新放好,躺在床榻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看着他沾满泪痕的小脸,红肿的双眼紧闭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带着无限柔情,在她耳边说道:
“听话,睡吧。”
第49章 往事九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 驱散了雨后的凛然寒气。
屋内,李骄身穿素缟,坐在妆奁前, 面前立着一张铜镜, 镜中倒映着的小脸憔悴惨白,杏眼红肿得不像话。
身后披散着的青丝,正被人轻柔地挽起,梳成落落大方的发髻。
修长的手指轻绕着发丝, 声音低沉温和:
“小时候,我母亲常年卧病, 却一向注重仪容,不肯散发。所以她的发髻,向来都是我挽的。”
李骄看着面前的镜子,目光却一直注视着身后的人。
那人也穿着素缟,身无配饰, 长身玉立,身量已经不似少年,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
“多年没挽过了, 手艺有些生疏。”
季尧看着挽好的发髻,一抬起头, 正好对上镜中的那道目光。
他轻轻扯动嘴角:“郡主别嫌弃。”
李骄看着头上的发髻, 眼眶又一阵发热:“我的发髻都是母妃挽的, 母妃的手艺很好, 比侍女挽的还好看。可是, 自从母妃生病, 搬到寺庙静养之后,就再没给我挽过发髻了。”
话音落下, 座位上的小人忽然转过身。
她蓦地伸出手,环住了季尧的腰,小脑袋埋在他胸前。
她的声音闷闷响起:“阿尧,我母妃走了,以后她再也不能给我挽发髻了。”
声音一开口,就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季尧心里也跟着揪痛,犹豫了半晌,还是抬起手,轻拍着她的背,试图转移话题道:
“那我今日给你挽的,好看吗?”
小姑娘缓缓抬起头,抹了把眼泪:“嗯,你挽的也很好看。”
她眼里泛着泪光,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忽然问道:
“以后,你还会为我挽发髻吗?”
眼前的身影瞬间一僵,半晌也没有开口。
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心里涌上一阵失落,她刚要垂下头,下一刻,耳边却传来低沉的声音:
“若是你想,以后,我为你挽。”
蓦然间,李骄立即抬起头,见季尧低头看着自己,漆黑深沉的眼里泛着微光。
眼眶一热,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随即被粗糙的手指抹去。
“别哭。”
话音落下,她眼前涌起一层水雾,瞬间模糊了视线。
脸颊覆上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掌心的温热无声地熨帖着,暖意一路蔓延到心口。
泪水被拭去,她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阿尧,你……”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郡主,季校尉,灵堂出事了!王爷请二位马上过去!”
秋风凛冽,落叶扑簌簌落了满地。
王府之中,白色的丧幡正在随风飘扬,周围寂静如斯,偶尔能听见压抑着的哭声。
李骄和季尧来到灵堂门前,看见高门贵族的家眷都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门口的小厮见到二人,立即上前推开了大殿的门。
大殿之中,漆黑的棺椁停在灵堂里,殿内寂静肃穆,玉家军的将军们几乎都在场,却皆沉默不语。
李玉珩站在大殿最前方,背对着大门负手而立,发上缕缕银丝,衬着身上纯白的素缟,一时显得格外沧桑。
棺椁之前,小白玉团子正跪在地上,旁边的李景成静默而立,神情淡然自若。
听见门口声音,李景成回过头,看见李骄和季尧一起进来,不禁挑起眉。
他不做声地移开目光,淡声道:“既然郡主已到,王叔,小侄便斗胆开口了。”
李玉珩转过头,看着故弄玄虚的李景成,厉声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景成不急不缓地说着:“如今西域起兵,玉家军折损了一名大将,伤亡损失惨重,父皇一直心系塞北,特来派小侄前来慰问,只不过……”
李景成的目光缓缓移动着,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了棺椁前的阿战身上。
“王叔率领玉家军骑兵,驻守边境多年,如今一朝兵败西域,父皇也在商议援兵之事,只是临行前,让小侄给王叔带一句话。”
李玉珩皱起眉头,听见李景成淡声道:“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刚落下,玉家军的将士们立即炸开了锅,不忿地大声喊道:“我们玉家军忠心耿耿,何时不遵过君命?”
“难道我们仗打输了,就是臣子有了二心不成?”
“白浩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未寒!这话未免太叫人心寒了!”
李玉珩默默听着,一直没开口阻拦,似乎是有意让几人说出来。
李景成听着也不恼怒,依旧温声道:“几位不必激动,既是莫须有的事,引以为戒便好。只是,这人言可畏,如今朝堂上下,关于王叔的言论可是不少。”
他看向李玉珩,认真道:“自从王叔带领玉家军骑兵、驻守边境之后,朝中关于王叔意图谋反的言论,便始终沸沸扬扬,未曾停歇。”
“特别在此战之后,不少大臣上书父皇,说王叔拥兵自重,有投敌之嫌。”
殿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玉家军的将士们纷纷叫骂着上前,架势就要与李景成打起来一般。
李景成站在原地,也不躲闪,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看着众人就要上前,李玉珩厉声道:“余乔,把人看住!”
余乔本是里面喊得最大声的,听见这话,只好讪讪地退回去,使给了众人一个眼神。
玉家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好站定,眼神凶狠地盯着大殿中间的人。
李景成没有再开口,看见李玉珩走上前来,沉声说道:“这些莫须有的事,本就是空穴来风,本王并不在乎,也没必要在此谈论。”
“今日,这里是亡妻的灵堂,能否请殿下,给亡妻一个安宁?”
李景成道:“王叔啊,小侄也是为王叔着想,今日来此祭奠王嫂,就是想给王叔提个醒,怕王叔还没有意识到,此事已经有多严重。”
李玉珩皱紧眉头,心里却涌上不详的预感。
李景成径自道:“塞北动荡不安,朝中人心惶惶,父皇也十分担忧。之前朝中便有人提议,既然玉家军连连退败,不如命王叔交出玉家军虎符,另派大将出征……”
话没说完,李玉珩眼里瞬间涌起戾气,身边的玉家军将士也立即叫骂道:“放什么狗屁!这是塞北玉家军,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做我们的主帅?”
“就是!我们追随王爷数十年,一向只听王爷号令!岂有让外人来坐镇的道理?!”
“塞北玉家军绝不能换主帅!我们只听塞北王号令!”
李景成耸耸肩,摊手道:“王叔您瞧瞧,如今您还觉得,小侄刚才说的话,都是空穴来风吗?”
他看向几名大将,声音沉了下来:“你们真正该听令的,不是你们的主帅,而是大楚的君主!”
“只听令主帅的军队,就是叛军!”
此话一出,将士们全都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李景成目光阴沉,扫过眼前的将士们:“另派主帅之事,小侄已在朝堂上驳斥了。毕竟,王叔才是最熟悉玉家军之人,也是最善于征战边境之人,此事并不妥当。”
“只是,父皇对塞北的疑心,并没有那么容易打消。若想保全塞北、保全玉家军,为今之计,唯有王叔忍痛割爱。”
李玉珩目光狠戾,盯着李景成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景成用余光扫过棺椁前的小人,转头俯下身,朝李玉珩行礼道:“还请王叔,将小世子交付于小侄。”
“小侄不日就要回到金陵,届时,若小世子随小侄一同入宫,父皇定会放心王叔,也会早日派出援兵。待王叔凯旋之日,便是小世子归家之时。”
一旁的小白玉团子听见此话,立即看了过来,就连玉家军的将士们也都是目瞪口呆。
李景成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似乎态度极其诚恳。
李玉珩心里也十分清楚,若不将小世子送往金陵,朝中的声讨始终不会轻易停止,皇帝对他的疑心也不会打消,更不会心甘情愿派出援兵。
今日李景成的这番话,便是用援兵和主帅之位,逼他送出阿战,作为质子。
李玉珩脸颊紧绷,攥紧拳头,还没开口,跪在地上的阿战忽然站起来,跑到他面前,仰头脆声道:
“父王,孩儿愿意去!请父王恩准!”
说着,阿战跪下磕着头,小小的身影俯在地上,认真又执着。
李玉珩眼圈都红了,他盯着李景成,咬着牙说道:“你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你的计谋,还是陛下的意思?”
李景成抬起头:“这不是小侄的计谋,是朝中众臣的心愿。”
他对上李玉珩的目光,淡声道:“朝臣们的心愿,也就是父皇的意思啊。”
玉家军的将士们听完,纷纷上前对李玉珩说“不可”“三思”,唯有一直跪在地上的阿战,小手抓住李玉珩的蟒袍,红着眼睛一遍遍地说道:
“父王,孩儿愿意……”
李玉珩闭上眼睛,身侧的拳头越握越紧,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忽然,殿前传来一道清脆声音,瞬间了响彻大殿:
“父王!女儿愿意代替阿战,前往金陵!”
第50章 往事十
季尧闻言一愣, 刚要伸手去拦她,李骄已经大步走上前,直接跪在李玉珩的面前。
旁边的阿战愣住了, 呢喃着:“阿姐……”
李骄挺直了腰背, 抬手行礼,对李玉珩说道:“女儿愿前去金陵,还请父王恩准!”
李玉珩看着面前的人,身侧拳头攥紧, 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一片。
蓦然间, 李景成走上前,淡声道:“郡主护弟心切,小侄也可以理解,只是,小世子才是王府的袭爵之人, 唯有世子进宫,才能让朝堂安心。”
听见这话,李骄看向李景成, 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想要的,难道不是塞北的血脉吗?”
她盯着李景成:“世子, 并非是最佳人选。”
小白玉团子扯住李骄的衣角, 低声唤着:“阿姐……”
李骄强忍着泪意, 不去看身边的小白玉团子, 缓缓说道:“阿战他……并非是我母妃所生, 而是军中将士的遗腹子。”
“塞北王府的血脉, 唯我一人。”
霎时间,灵堂之内鸦雀无声。
庭院中, 蓦然卷起狂风,丧幡四处飞扬着,沙尘席卷起庭院中的落叶,瞬间沙沙作响。
季尧站在后面,视线里,只剩下那道跪在灵堂中间的娇小身影,始终挺直着腰背,没有半分退缩。
就连一直镇定自若的李景成,也皱起眉头,似乎并没有预料到此事。
小白玉团子早已经呆在原地,小手还抓着李骄的衣角,一直没有松开。
李骄泪眼朦胧地抚上他的小脸,低声道:“抱歉,阿战。”
“阿姐,你……你在说什么?”
李骄看着小白玉团子,眼泪流了下来,颤抖着说道:“你的亲生父亲,是温氏剑法的传人,温氏已经没落多年,难以寻及后人,你所练的剑法和金剑谱,都是你父亲传下来的,几乎已成孤本。”
李骄说完,看向沉默的李玉珩,轻声唤道:“父王,告诉阿战吧……”
李玉珩紧绷着脸颊,半晌,终于开了口。
“温齐,与我年少相识,他是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
“那一年边境动乱,西域十万大军压境,他和我一起上了战场。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家中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
听见这话,站在后面的季尧身影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似乎想到了那日寺庙前,李玉珩提到过的那场战役。
“结果,那场战役我们输了,他战死在沙场上,他妻子得知噩耗,生产后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李玉珩忽然深吸口气,眼泪蓦然掉了下来:“阿齐他、甚至都能没能、没能见你一面。”
李玉珩泣不成声,宽厚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却落在了棺椁里那张清丽的面容上。
然而这一次,那人却不能走过来,抱住年少的他,抚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他道:
“好了好了,都是当爹的人,别哭啦……”
“阿齐呀,他在天上,都看着你呢,别让他担心了,好不好?”
看着李玉珩抽噎的背影,玉家军的将士们也都低下头,不少人都红了眼圈。
许久,李玉珩才找回声音,回头看向愣在原地的小白玉团子:“我将你抱回来,取名阿战,也是为了纪念你父亲,还有战死沙场的兄弟们。”
“你记着,你叫温战,永远别忘了。”
看着李玉珩通红的眼睛,李骄的眼眶也一阵阵发酸。
她回过头,看着一脸错愕的阿战,她张开手臂,抱住了小小的白玉团子。
“此事,除了父王和母妃,玉家军的将军们也都知晓。但是,你年纪太小,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李骄强忍着泪意,对李景成道:“我愿意同你回金陵,只是,塞北王府已经无后,所以臣女斗胆,还请陛下许肯,让阿战成年后,继承塞北王府世袭。”
说完,李骄松开了阿战,俯身叩首在地。
娇小的身影在不停颤抖着,清脆的声音却无比坚定——
“塞北王府李沉璧,叩谢陛下!”
霎时间,殿外秋风四起,猛地吹开了灵堂的大门。
灵堂中的烛火摇摇欲坠,将她身上月白色的素缟衣袍,吹得翩然起舞。
天际之上,炙热明艳的火烧云逐渐沉落,被月白的天际一点点吞噬,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
直到那抹明艳的红,消失在广袤的大地之上,无影无踪。
蓦然间,眼前浮起一片白雾。
白雾之中,仿佛隐隐绰绰露出一抹阳光。
那抹阳光映照在大地之上,白雾散开时,蓦然出现一片梅林。
一个娇小的小姑娘正坐在梅树前,笑着对画布前的人喊道:“父王,这梅花都还没开呢,当真能画吗?”
李玉珩手持毛笔,眯起眼睛:“我画的是人,又不是梅花,好好坐着。”
忽然,一只小白玉团子跑上前,抱住了小姑娘的大腿,朝李玉珩喊道:“父王!也带孩儿一个!”
李玉珩笑了:“给你阿姐作画,你跑过去做甚?”
“带阿战一个嘛!父王……”
忽然,他的肩膀被轻拍了下。
江怀梦站在他身边,嗔道:“带阿战一个嘛,小气得很。”
李玉珩转过头,拉住了肩膀上的手,微笑着看她:“那你也过去,我给你们一起画。”
“算了,我这张老脸,可不得看了。”
“谁说的……”
“父王,到底画不画啊!孩儿都坐累啦!”
听见小姑娘扯着嗓子喊话,李玉珩只得重新拿起毛笔,无奈摇着头:“画着呢!这丫头,真是个急性子,也不知像谁……”
“自然是像你。”
“好好,夫人说得都对……”
半天过去,梅林中的人影说笑不断。
听见李玉珩一说“好了”,小白玉团子立即跑下来,蹦蹦跳跳地来到画布前。
在看到上面的画时,小白玉团子顿时嘟起嘴巴,不高兴地道:“父王,孩儿好歹坐了半天,怎么连孩儿的半片衣角都没有?”
画卷之上,一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穿着赤红色的袄裙,手指轻捻着朵梅花,笑容仿若骄阳一般灿烂又炙热。
小姑娘走过来,见到画卷上的自己,笑着安慰小白玉团子道:“阿战,父王是把你画成梅花啦!”
李玉珩听了,立即哈哈大笑:“早就说了,这是给你阿姐画的!你们都过去吧,我给你们一起画一张!”
小白玉团子还在嘟着嘴,被江怀梦俯身抱起来,笑着轻声安慰他,没一会儿,小白玉团子又眉开眼笑了。
几人在梅林前坐下,江怀梦把小白玉团子抱在怀里,小姑娘坐在她身边,撒娇道:“母妃,孩儿坐了一上午了,都要累死了……”
“难得你父王高兴,今日就让他画吧……是不是阿战?”
“是!都听母妃的!”
“别动了啊,要开始画啦!”
“父王,你快着些!我腿都坐麻啦!”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
……
“阿尧,这幅画好看吗?”
季尧回过神,看见面前的石桌上,正放着一幅画。
上面的小姑娘轻拈梅花、笑靥如花,明媚灿烂得有几分不真实。
他点头道:“好看。”
李骄坐在花园中的石凳上,身后是成片的梅林,她轻抚着身边的位置。
“当初,母妃、阿战还有我,就是坐在这里,父王给我们作画的。”
她一边笑着,眼里却泛起了泪光:“我们三个人的那幅画,被父王放进了母妃的棺椁里。父王说,母妃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
她转过头,望着身边的梅树,不禁感慨道:“只是这些梅花,总赶不上好时候。”
忽然,她看向季尧,扯起嘴角道:“阿尧,你是不是没看过这里的梅花?”
季尧站在原地,缓缓走上前,在她面前站定。
他认真道:“会见到的。”
李骄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是啊,会见到的,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何年何月了。”
霎时间,花园中秋风抚过,梅林摇摆着沙沙作响。
她拿起身侧的宝剑,递给了季尧:“这把宝剑,本来打算在阿战袭爵那日,再送给他的。”
“这是母妃之前派人订制的,母妃说,她看不到那日了,让我交给他。可是,我怕到时候……连我也、不在他身边。”
她努力保持着笑容,嘴角却在微微颤抖:“所以,这个任务交给你啦!请你一定要交给他,你就说……”
“就说,母妃和阿姐,都希望他能好好练剑,把温氏剑法传承下来,千万不能忘了。”
李骄说着,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手中的宝剑悬在空中,一直也没有被接过。
季尧站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眸里深沉无光,许久,他才开口道:
“我不会给他的。”
李骄愣了下,看见季尧走上前,将剑在她手中攥紧。
“要给,你自己回来给,我不会帮你。”
说完,季尧垂下眼眸,不肯再看她。
李骄放下宝剑,站起身来,苦笑着道:“阿尧,我要走了。”
季尧的身影瞬间一顿,李骄看在眼里,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强忍着哭腔道:“在我回来之前,你帮我好好照顾父王和阿战,好不好?”
季尧依旧没说话,忽然间,一滴眼泪蓦然滴落下来,恰好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看见季尧低着头,脸颊紧绷着,薄唇颤抖不止。
李骄抚上他的脸,轻声道:“你别哭啊,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塞北,一定会的。”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她故作轻松道:
“就是,你娶媳妇得晚一些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
话音还没落下,季尧蓦然抬起了头,双眼通红地看向她,眼底仿佛燃起了光芒。
李骄哭得泣不成声,小声问道:“你会等我吗?”
她手中的衣袖瞬间溜走了,眼看着季尧走上前,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男人的手臂紧紧搂着她,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定格在此刻。
许久,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悄然在她耳畔响起:
“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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