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 窗边的烛火依旧燃着。
沉璧悄悄推开窗户,潜进屋子,又连忙关上。
窗边, 融冰正倚着窗柩, 似是睡得熟了,桌上的棋盘一动未动。
她算了算时间,感觉融冰快醒过来,于是快速将周围整理了一番, 目光扫视着四周,寻找有疏漏的地方。
陡然间, 桌上灯火摇曳。
下一刻,眼前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沉璧心里一惊,刚要站起来,嘴巴却被人捂住了。
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动,不要说话。”
声音入耳, 沉璧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
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忽然抓住她的衣襟, 一把将她从旁边的窗户丢了出去。
脚刚着地,沉璧还没站稳, 胳膊就又被抓住, 转眼间飞上了屋檐。
耳边寒风凛冽, 沉璧回头看去, 见这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 身形纤细消瘦, 脚下生风。
此时,这人带着她飞檐走壁, 几乎毫不费力,可见轻功上乘。
沉璧看着前面的方向,隐约能瞧见高耸的宫门,感觉这人像是要带自己出宫,沉璧迎着风喊道:“你是北境的人?”
黑衣人看向她,露出的双眼里波澜不惊,对她道:“北境确实需要你。”
声音落在耳中,沉璧越发觉得熟悉。
她抓住这人的胳膊,劝道:“没用的,宫门前都是守卫,你这样带我硬闯,是出不去的。”
黑衣人坚持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沉璧有些着急,用力挣脱了几下,却挣脱不开,只能朝这人喊道:“你为何非要带我出去?”
黑衣人也不看她,径自说道:“我说了,北境需要你。”
“而且,东宫已经不宜久留了。”
沉璧一愣,看着这人露出的眼睛,越发觉得熟悉。
“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低声道:“李景成要娶你为妃,你难道想继续留下来?”
瞬间,沉璧脸色变得煞白:“你说什么?”
黑衣人继续对她道:“李景成对你的心思,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今晚再不走,之后就走不掉了。”
看着远处逐渐出现的宫门,沉璧转过头,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是北境的奸细。”
一听见“北境”这三个字,沉璧如同置于冰窖之中,心里顿时涌上悲切。
她声音沙哑道:“季尧他、真的死了吗?”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清楚,自从你回来之后,宫内防守越加森严,我和宫外的联系也被迫中断了。不然,今晚也不会冒险带你出来。”
黑衣人转头看向沉璧:“若大都督真的死了,北境群龙无首,迟早会被他国吞灭。”
面具之下,沉璧感觉那人似乎正在笑着,看向她的眼睛:
“所以,你一定要回去。不管怎样,保住北境,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话音落下,二人已经来到宫门前。
黑衣人紧紧拉着她,朝着巍峨的宫门跑去,还没到门前,耳边先一步传来风声。
沉璧一惊,下意识拉着身边的人躲开,却听见那人闷哼一声。
黑衣人踉跄了几步,站稳回头时,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站在黑暗里,手里握着一把大弓,身上的衣袍吹得猎猎纷飞,游走的金线蟒纹在黑夜里异常显眼。
黑衣人望着远处,抬手护住沉璧,低声对她道:“一会儿听我口令,往宫门外跑,不要回头。”
看着黑衣人肩膀上插着的箭羽,沉璧扶住她:“这可是宫门,怎么可能闯得出去?”
黑衣人拔出腰间的剑,反手斩下了自己肩膀上的箭尾,箭在里面一颤,沉璧看着都觉得痛,黑衣人却始终一声不吭,
看着远处从黑夜里走出来的禁军,黑衣人低声道:“我会帮你拖延时间,你只要一直跑,别回头就好。”
说着,黑衣人拉过沉璧,反手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做出挟持的模样。
黑衣人朝着不远处为首的人,大声喊道:“打开城门!”
不远处,黑压压的禁军已将二人包围,士兵门正举起弓箭,对准着宫门之下的黑衣人。
然而,为首的人却走出几步,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禁军士兵们见到,只好纷纷放下弓箭,站在原地不动。
身后,巍峨高耸的宫门间,逐渐打开一条缝隙。
黑衣人拉着沉璧,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低声对她道:“把你送出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接下来,我也要去做自己的事了。”
黑衣人看向沉璧,目光似乎柔和了下来,眼眸里似乎泛着泪光。
“骄阳,为了塞北,为了北境,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下,沉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经飞身上前,奋力喊道:
“跑!——”
那一瞬间,沉璧下意识伸手想要去阻拦,手指触碰到了那人的衣袖。
然而,衣袖在手中瞬间溜走,终究还是没能抓住。
看着眼前的人影飞身上前,沉璧咬紧牙关,只有转过身,奋力朝着宫门外跑去。
每跑一步,她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我知道你,阿浩和我提过!”
“我叫叶霓,你呢?”
“骄阳,我爹说,不让我上战场,怕我会受伤……你可是郡主呀,王爷不让你去,更是怕你受伤啦!”
“骄阳,你还不敢骑马?那我来载你吧!”
“骄阳,我妹妹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别生气啦……这样吧!我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西街果子吃!如何?”
“骄阳,我、有心上人了。”
“他嘛……我也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骄阳,他今天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首饰头面!我觉得,也许他也……”
“骄阳,我定亲了!我们要成亲了!他说,他这辈子只我一个!”
“骄阳,为什么会打仗呢……他又要走了……”
“骄阳,我昨天……还是答应他了。他说,等他回来,我们就成亲。”
“骄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说好了……回来就娶我……”
猛然间,身后沉重的宫门被关上,沉璧站在宫门外,脚步蓦然停了下来。
黑夜里,无数泛着冷光的长枪对准了自己,禁军士兵们从黑暗里走出来,已经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身后的宫门里,顿时传来了冲天的呐喊声,沉璧反应过来,转身跑回宫门前,用力推着沉重的宫门,却始终未能推动丝毫。
听着里面厮杀声不断,沉璧浑身气血倒流,拼尽全力嘶喊道:
“阿霓!——”
门内的厮杀声没有停歇,一滩又一滩鲜血从宫门下涌出,刀入血肉的声音不断。
许久,一切才逐渐归于平静。
士兵们放下手中弓箭,默默看着黑衣人站在门前,身影一晃,倒在了地上。
她的脚下和身前的地上,满是鲜红的血,身上插了数十枚箭羽。
李景成握着一把宝剑,剑尖还在滴血,左胳膊上也洇着一片深色。
他走上前,将黑衣人脸上的布巾扯掉,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李景成攥紧手里的剑,眼底蓦然划过一抹痛色。
他蹲下身,捏住那人白净的脸,沉声道:“演了这么久,够了吗?”
叶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景成脸色铁青:“我一直清楚,东宫里有北境奸细,只是不曾想过,这人是你。”
叶霓轻声道:“所以,你是故意告诉我,你要娶她的?”
李景成沉着眼眸:“本就是试探,是你自投罗网。”
叶霓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李景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低声道:“快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你在床上喊别人的名字,演得真够辛苦的。”
他强压着怒意,手捏紧她的脸:“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话一问出口,李景成就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眼前的人没有看他,叶霓望着漆黑的夜空,呢喃道:“你不配知道。”
看着她的眼神逐渐涣散,李景成忽然掐住她的脖子,咬着他道:“你可以不说,等你死后,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叶霓蹙起眉头,很是可笑地看向他:“李景成,你早就把他杀了。”
“十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捏着她的手一颤,李景成盯着她半晌,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她。
他站起身,一把将剑扔在了地上。
他移开目光,淡漠道:“你自己了断吧。”
叶霜看着那把剑,眼泪混着鲜血流下,她伸手握住剑柄,低声道了句:“好。”
话音刚落,她猛然拼尽全力站起身,一把刺向了面前的人。
李景成躲也没躲,身边的士兵立即要上前,终究还是没来得及,眼睁睁看见那把剑,刺入了李景成的腹部。
他闭上眼睛,脸颊紧绷着,一把搂住了身前的人,紧贴着他自己。
许久,他才松开手,看着身前的人缓缓滑落了下去。
倒在地上时,她的胸口里插着一把匕首。
李景成看着地上的人,忽然浑身颤抖不止,他伸手捂着腹部,跪在了地上。
身边的士兵们涌上前,却被他一声怒吼斥退:
“滚!”
他手上都是血,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那人的脸。
感觉到有冰冷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时,叶霓忽然笑了。
李景成双目通红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眸亮得惊人,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
她低声呢喃道:“阿浩……”
脸颊上的手冰凉彻骨,眼前的人看向自己,笑着说道:
“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那双眼眸失去了全部色彩,缓缓阖上双眼。
她嘴角的笑意,最终也没有消散。
……
殿内,盛常站在大殿门口,看着太医站在榻前,正给榻边的人处理伤口。
旁边一名禁军将士,正在汇报情况:
“宫内已经戒严,除了昨晚的奸细之外,暂时没有发现别的行踪可疑人物。”
李景成坐在榻边,不知是不是流血过多的缘故,脸色煞白,唇上血色褪尽。
太医处理好伤口,站在原地没敢动,小心翼翼看着太子爷的脸色。
李景成垂下眼眸,扯起衣服,旁边的盛常走上前,帮他系好衣带。
“封锁消息,宫门加派人手,严查出入。”
李景成的声音有些沙哑,抬头看向禁军将士:“特别是东宫。”
“是。”
见李景成摆摆手,禁军将士行礼退下,旁边的太医也跟着行礼,不做声地退下去。
盛常看着二人退下,低声道:“殿下,陛下那边,说是情况不太好。”
李景成站起身,手压着伤口,走到书案后坐下,皱起眉头道:“这么快?”
盛常点点头:“是,礼部那边传话,问要不要先准备着?”
李景成看着桌上的奏折,声音低沉:“准备吧,免得夜长梦多。”
忽然,他看向盛常:“选个好日子,让他走得安心些。”
盛常垂下眼眸:“是,老奴明白。”
言罢,看着盛常转身离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大门被关上的声响。
一时之间,屋内竟然安静得可怕。
李景成看着桌上成堆的奏折,一时之间,忽然觉得很是烦躁。
他站起身,将奏折整理到一起。
忽然,“吧嗒”一声脆响,一个赤红的朱雀面具,从桌边掉落在地上。
李景成站在原地没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
面具已然变得陈旧,不知是不是被抚摸了太多次的缘故。
他仔细回想了下,自己送给她的东西并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喜欢这个面具,每每总在手里拿着。
他盯着手里的面具,指尖用力到发白。
蓦然间,一把狠狠摔落在地。
瞬间,面具顿时四分五裂,再也凑不起来了。
腹部的伤口被撕裂开,李景成捂着伤口,双眼发红,鲜血逐渐洇湿了衣衫,他喘着粗气,盯着地上的碎片。
仿佛看见那人,又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轻声说道:“殿下息怒。”
又仿佛那人倒在血泊里,赤红着眼睛,嗓音沙哑道:“十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李景成闭上眼睛,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也没能平息下来。
门外,陡然响起了通报声:“殿下,尉迟大人到了。”
李景成睁开眼睛,沙哑着嗓子道:“进来。”
殿门被人推开,尉迟淮笑眯眯地走进来,在看见地上四分五裂地面具时,眉头微微挑起,却知趣地没有说话。
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到了窗边坐下,李景成沉着眼眸,盯着他道:“你还不回边境,来这里做什么?”
尉迟淮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着说道:“我是来给殿下报喜的。”
说着,他慢悠悠喝了口茶,完全不顾及脸色极差的李景成。
李景成紧绷着脸,看着尉迟淮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这才抬眼看过来,不急不缓地说道:“边境捷报,北境十一州已失过半,只差最后一击,便可彻底拿下。”
“你十三年的噩梦,就要结束了。”
尉迟淮扯起嘴角,本就阴柔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邪魅。
李景成听见这话,目光落在桌上的奏折:“本宫还没有得到线报,你倒是消息灵通。”
“那是自然。”
尉迟淮笑着站起身:“太子殿下若无别的事,我也要回边境,看看战况如何了。”
说着,他转身朝着李景成,俯身微微一拜,隐在阴影里的面容看不真切,声音却还带着笑意:
“望殿下保重身体,所愿之事,指日可待。”
李景成看了他一眼,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沉声道:“去吧。”
大殿外,盛常守在门口,看见殿门被打开,尉迟淮一个人走了出来。
见到盛常,尉迟淮立即笑着道:“公公,又见面了。”
盛常行礼道:“尉迟大人辛苦了,老奴领您出宫吧。”
“不必。”
尉迟淮刚要走下台阶,脚一迈出去,却又停了下来。
他忽然回过头,看向盛常:“对了,上次问公公的事,公公还没告诉我呢。”
盛常一头雾水:“大人指的是?”
尉迟淮忽然一笑,眼底闪过几分邪气:“自然是……我带来的那位娘娘了。”
……
小院里,门前的禁军手握长枪,站在门口看守。
院落之中,石桌上正摆着一副棋盘,其中黑子被围困之中,白子已然成了吞并之势,将黑子团团围住。
沉璧坐在桌前,望着棋盘发呆,双目无神。
融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药碗,放在了沉璧面前。
她蹙着眉头,盯着漆黑的汤药,最终,还是说道:“殿下,该喝药了。”
沉璧看了眼药碗,伸手拿起来,一饮而尽。
看着空荡荡的药碗被放下,融冰暗自叹了口气,将一旁的披风给沉璧系好,这才拿起药碗,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院内风起,沉璧看着桌上的棋局,一动不动。
蓦然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棋盘上。
她闭上眼睛,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重演。
她要救的人,想要保住的人,一一在她眼前离去。
的确是入了死局。
走不出去了。
手里的黑子掉落在地,“吧嗒”一声脆响,欢快地滚了出去。
忽然,黑子撞到一人的脚下,停了下来。
那人俯身捡起来,朝着石桌走过去,站在桌前看着上面的棋局。
半晌,他忽然说道:“为何不走这里呢?”
声音传来,沉璧被惊动,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尉迟淮站在桌边,正俯身看着棋盘。
他依旧一身赤红色的骑装,耳边红绳缠着两个小辫子,银饰在腰间叮当作响。
尉迟淮转过头,笑着看向沉璧:“你果真不善棋局,明明还有这么多路,何必非要往死路里钻?”
沉璧睁大了眼睛,本就红肿的双眼中,瞬间涌上了戾气。
“是你。”
尉迟淮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黑子,忽然伸出手,在棋盘一角落下。
他扯起嘴角,笑着看向沉璧:“我帮你走一步,或许,会有转机。”
沉璧看着他落下的棋子,似乎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却又不明显,几乎察觉不出来。
她抬起眼眸,看向尉迟淮:“执黑子棋,行白子事。”
“你究竟是哪边的人?”
尉迟淮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这天下棋局,怎会只有黑白两方?”
“不过,若棋局失衡,被一方独吞,才是天下大乱了。”
他盯着沉璧,目光扫过她灰白的脸色,叹气道:“还没到最后,你可不能轻易倒下。”
说着,沉璧看见他伸出手,在胸前的衣襟里掏了半天,拿出个小物件,按在了桌上。
他松开手,一枚上好的白玉玉佩,蓦然出现在桌上。
“上次落在我这里的,一直没还给你。”
沉璧的眼眸瞬间一抖。
她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了吵嚷声。
尉迟淮似乎还有话说,听见外面的声音,只好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有人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句话……”
他压低声音,缓缓道:“主院的那片梅林,就要开了。”
话音落下,尉迟淮也没再看沉璧是什么表情,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喊什么啊,我不是就在这里!”
门外,盛常正擦着冷汗,见到他连忙道:“大人啊,这里您可来不得,被殿下知道了,可是要……”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出宫了……”
尉迟淮不耐烦地打断他,朝宫道的远处走去。
盛常探头望向院内,正好看见沉璧坐在桌前,四目相对,盛常连忙行了一礼,默默退下来,去追已经走远的尉迟淮。
沉璧回过神,看向桌子上的玉佩。
玉佩的花纹繁杂,上好的白玉质地,上面的系绳却已经陈旧,似乎历经了不少沧桑的岁月。
一瞬间,脑海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玉能挡灾,保平安,以后你带着它,就不会再受伤了!”
“李沉璧,我只想你一世长安。”
她浑身颤抖不停,手紧紧捂住了嘴,眼泪瞬间落下。
十年大梦。
她一直不敢去想,那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一直守在原地,等她回家的。
后来,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种下院里的那片梅林,告诉她,自己会一直陪着她。
在上一世出征之时,又是怎样悲切绝望到极致,才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如今,又是怎么在逆境里,杀出一条血路……
守着他们的家。
手刚要触碰到玉佩时,胸口里蓦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疼痛如此熟悉,沉璧的身子瞬间不受控住,伸手扶住了桌沿,才堪堪没有倒下。
下一刻,喉头猛地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玉佩上。
她看着眼前桌上的点点血迹,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明明已经解了毒,为何还会出现犯病的迹象?
头脑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意识消失前,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最终,眼前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
……
夜深,雪花从天空中飘落。
小院里,李景成站在屋门前,望着阴沉的天色,周身寒气弥漫。
这时,房门被打开,一名老大夫从里面走出来,朝着他行礼道:
“殿下,情况已经稳定,没有问题了。”
李景成没有看他,淡声问道:“会危及性命吗?”
“只要不毒发,就不会危及性命,但是……会如从前一般,失去所有的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声音落下,李景成却轻笑了声。
看着眼前呼出的白气消散,他叹息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好。”
他对太医道:“下去吧,做得不错。若你师父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老大夫连声道不敢,李景成垂下眼眸,不再开口,旁边的盛常见到了,立即走上前,引着老大夫离开。
大雪纷纷落下,没一会儿,就落了廊下的人满身。
盛常回来的时候,走到廊下,朝着李景成行礼道:“殿下,已经安排好了,等出宫之后,会送他上路。”
李景成点点头:“动作利落点。”
“是。”
李景成说着,轻叹了口气:“你做的也很好,家里面的事,不用担心。”
“奴婢不敢。”
声音从门前传出,融冰正跪在地上,低着头道:“殿下救我弟弟性命,奴婢感激不尽。”
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衣袍,头也不敢抬,跪伏在地上。
李景成扫了眼她,缓声道:“你弟弟的病,也快痊愈了,等再过一阵子,就让你们见面团聚。”
一听见这话,融冰立即抬起头,红着双眼磕头行礼,不住声地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李景成没有看她,转身走进了屋子。
门外,雪花翩然落下。
夜色渐沉,月牙高高悬挂在夜空之中。
沉重的丧钟之音,在寂静的夜晚蓦然响起。
一声一声,回荡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东宫的角落里,无遮无拦的空地上,坐在墙角里的人听见声音,颤抖着站起来。
他披散着长发,脚腕上带着铁镣,抬头看向宫中的方向。
听见钟声一声声敲响,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仿佛癫狂一般,不能自已。
转眼间,一行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滴落在地上。
他忽然朝前走去,却被脚下的铁镣绊倒,猛地跪在地上。
满是冻疮的手指,紧紧抓着地上的残雪,双眼猩红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他站在父皇的大殿门口,亲耳听见里面的人说道:
“二哥有治国之才,朝中臣子口口相传,儿臣自愧不如,不敢担太子之位。”
“呵,盛儿再有才华,终究也是纸上谈兵,只会拉拢那些老臣,说那些治国的空话,又怎有你这份魄力,能助朕收回塞北呢?”
“父皇,二哥并非故意……”
“好了,你能为朕分忧,朕很高兴,这太子之位,朕意已决。”
丧钟之音肃穆沉重,李景盛看着自己满是脏污的手指,一时间不再动了。
天空中,大雪纷纷落下,一点点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躺在地上,始终没有动,任由大雪落了满身。
忽然,远处亮起灯火,似乎有人闯入宫闱,呐喊声从远处不断传来。
下一刻,身边的墙壁外面,也传来了一道人声:
“殿下!”
李景盛回过头,看见身边的大门轰然倒下,几名身穿甲胄的将士们走进来。
见到李景盛时,几人都愣了一下,其中一名将士红着眼眶,用大刀斩断了他脚腕上的镣铐,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殿下,是臣来晚了。”
李景盛有些茫然,木讷地问道:“你们……是沉璧给你们传的消息?”
将士点头道:“是,臣收到消息后,立即通知了小邱王爷,兵马已经守在宫门外了,随时接应您出宫!”
李景盛朝门外望去:“沉璧呢?她没和你们一起来?”
将士疑惑道:“公主殿下只告诉臣,让臣在听到丧钟后,立即带兵进宫,带您离开,并没有说与臣一起来。”
将士看着李景盛迷茫的表情,认真说道:“殿下,机会只有一次,我们都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平反,您可不能再犹豫了!”
说完,将士将他扶起来,披上了厚重的大氅。
李景盛被众人簇拥着,走到大门前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回过头,他看向墙壁上的大门,似乎也看到了那晚的人影:
“我会帮你,联系你的亲信,让他们在皇帝驾崩那晚,带兵进宫接你离开。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事成之后,若你登上了帝位,我希望你能和北境西域两国,签订停战协议。”
“没有为什么……我在北境这三年,认识了一个人,他告诉我的治国之道,并不是如李景成一般,侵略扩张,玩弄权谋。”
“他曾经告诉我,所谓的战争,绝不是攻占他国,而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让百姓们安居乐业。”
“是为了天下太平,再无战争。”
“二哥,你要相信,大楚依然有很多忠直的臣子,他们相信你的治国之道,明白你为国为民的苦心,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你回到朝堂上。”
“他们相信你,也相信这江山社稷,定会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
皇帝的寝殿之内,烛光昏暗。
李景成坐在榻边,看着榻上已经阂上双眼、没有气息的老人。
榻下,太监宫女跪了满地,都在低声哭泣着。
窗外的大雪悄然落下,李景成缓缓站起身,将手里的圣旨递给盛常,朝着门外走去。
外面大雪纷飞,隐约能见到黑烟滚滚,从东宫的一角升起。
李景成皱起眉头,远处一名禁军将士跑过来,在台阶尽头跪下,朝他禀报道:
“启禀殿下,东宫有变!小邱王爷率领边境军,已经到了东宫门外,二皇子的亲信带兵闯入东宫,已经将二皇子救出去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半晌,李景成缓步走下台阶,声音淡漠沉稳,听不出半点情绪:
“去追,不用留活口。”
“是。”
禁军将士转身离开,李景成也走到了台阶之下。
外面的大雪越下越大,堆积在廊下院内,到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李景成站了半晌,忽然迈开步子,朝着门外走去。
宫道上,太监和宫女见到他走来,纷纷跪下磕头,无人敢直视。
李景成穿过一道道宫门,一步步朝着东宫走去。
最后,脚步停下时,他站在了那道多年未开启过的门前。
门内,院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条断裂的镣铐,和被雪重新覆盖过的脚印。
李景成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低声呢喃道:“你说,他是不是疯了?以为从这里跑出去,就能赢了我?”
身边十分寂静,又似乎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殿下,妾身觉得,您应当收手了。”
脚步一顿,李景成回过头,仿佛看到那道纤细的人影,正低头站在他身边。
“你说什么?”
那人抬起眼眸,精致的面容一如既往,双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声音温柔恬静。
“殿下,收手吧,大势已去了。”
李景成看着她,蓦然笑了起来:“大势已去?良娣,明日,本宫就要登基了。”
她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有些担忧。
李景成继续朝前走去,几步之后,耳边也没有再传来声音。
他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风雪中,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大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半晌,他忽然问了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耳边没有声音传来,李景成等了一会儿,似是再也不耐烦了,皱眉看了过去:
“本宫在问你话……”
寒风凛冽,吹拂起地上的积雪,卷起一片白色的尘沙。
身后,早已空空如也,没有本分那人的影子。
李景成望着身后,一时间,不知为何,心里怅然若失。
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朝着宫门走去。
仿佛过往的岁月,从他眼前纷纷闪过。
很多人,很多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从他身边消失逝去,无一能抓得住、留得下。
一会儿,是他小时候和母妃被困在冷宫里,啃着冰冷坚硬的馒头,受着他母妃的谩骂与殴打。
一会儿,又是他母妃那张煞白恐怖的脸,被人从井水里捞出来,他嘴上说着不知道,身后的双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一会儿,是他在太后温暖的宫殿里,拼命往嘴里塞着饭菜,听着太后温声告诉他,以后每天都会有好吃的。
一会儿,又是他站在大殿之中,看着二皇子在朝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受到满朝大臣的称赞。
一会儿,是他听见朝中说塞北王有不臣之心,他主动请缨前往塞北,第一次得到了他父皇的注意。
一会儿,是他在去塞北的路上遭遇土匪,险些丢掉了性命。
他仿佛又看见那道明媚的身影,骑在马上,手中握着一把宝剑,正转身看向他,笑着问他:
“你受伤了吗?”
眼前的院门被一把推开,风雪瞬间扑了满身。
李景成跌跌撞撞跑进去,穿过廊下,一把推开房间的门。
视线里,窗户被人打开,风雪卷进了屋内。
那道娇小的身影正站在窗边,寒风吹拂着她耳边的碎发,她一脸茫然地望向外面的大雪纷飞,面容上却毫无血色,煞白一片。
李景成喘着粗气,大步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怀里的人儿微微颤了下,不知所措地挣扎起来,却被他用力按在胸前。
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能听了。
“娇娇,还好,你还在……”
他搂着怀里的人,眼眸微微颤动着:“父皇他……他去找祖母和母妃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告诉他们,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
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李景成的肩膀不停颤抖着,声音嘶哑道:“我没有办法,娇娇,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错了吗?我只是不想和母妃一样,活得那般不堪,疯疯癫癫,我是逼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我不是想杀他们,只是,我要活下去,不能再让他们踩在我头上,我难道错了吗?”
身后,一只小手抚上他的后背,似乎在安慰他,小手轻轻拍着他。
李景成愣了一瞬,把身前的人抱得更紧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闷闷道:“娇娇,你能不能陪着我?别再离开我了……”
“我说过,三年之内,一定带你回家的。”
他抚着沉璧身后的青丝,轻声道:“以后,你做我的皇后,我们重新开始,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身后的手轻拍着他,许久,一道轻柔的声音响在耳侧:
“你是皇帝吗?”
李景成瞬间愣住了,他缓缓松开手,看向眼前的人,在对上面前那双茫然的双眼时,才想起来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时间,他忽然崩溃地哭起来,原来,他将自己最后的亲人,也弄丢了。
他哭出了声来,掩面哭泣着,面前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安慰着他:
“你别哭,我做你的皇后就是,你别哭了……”
李景成红着眼睛,伸手抚上她的脸,摩挲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薄唇颤抖着不停。
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忽然,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做皇后呢?”
泪水涌出眼眶,眼前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又仿佛是另一个人站在他面前,精致的面容如出一辙,正无措地望着他。
他几乎分不清,到底眼前的人是谁。
于是,他只是笑着,低声开口道:
“因为,我心悦你。”
他抚上面前人的脸庞,颤抖着道:“我心悦你。”
眼前的人没有反应,李景成哭到浑身颤抖,在看清眼前的那张脸时,顿时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转过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出了房间。
屋外漫天大雪,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浑身被雪水浸湿,双腿不听使唤一般,一步步迈下了台阶。
来到院子中间时,他蓦然停了下来。
石桌上,正摆着一盘棋局。
棋局之中,黑白相互缠绕厮杀,是极其眼熟的局势。
一如山间竹林里,那盘已成死局的局势,半分未差。
只是,黑子已经杀出了白子的重围,抓住一线生机,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不知不觉中,将白子逐渐缠绕其中。
再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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