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房玄龄

    “你打算如何处置?”刚刚跨过穿越两界的大门, 狸花猫就从林貌肩上跳了下来,开启它关心已久的话题:“五行村几百口人等着吃饭,不是靠你来回运送粮食能养得起的。”

    “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紧张啦。”林貌坦诚交代:“我想, 就算地里绝收, 各家地窖里的存粮还是保存了下来的, 只要及时补种一季春小麦,间杂着种些成熟比较快的作物,明年的日子也还好过。所以, 关键还是种子的问题。”

    他搬着指头一一细数:“以五行村的地理条件来说,小麦不需要耐旱,耐盐碱, 但一定要耐寒、耐虫、抗病、不易退化,方便后续育种。收成还要尽可能的高。”

    现在的种子公司都是商业化处理, 售卖的小麦不能留种, 否则一两年就会退化,失去优异的性状。要想拿到合心意的好种子,还得到农科院找。

    有刘丽师姐帮忙,一两天买到种子应该不为难。顺便还能请师姐下馆子搓一顿,感谢她仗义出手。

    猫猫竖耳聆听, 却不由皱了皱眉:

    “既然有这么好的种子,为什么不早用呢?”

    林貌叹了口气:

    “因为种子真的是农民的身家性命啦。贸然逼他们放弃旧的种子, 选用用没有经过验证的的新种子,那搞不好要闹出什么大事。”

    农民可以在一切条件上让步,甚至能容忍妖魔索要贡品、吞吃人祭。可土地与粮食是他们绝对的底线, 要在这个底线上动手脚, 是真可能弄到血流成河的。

    菜比的魔王敢见血吗?他不敢好吧!也就只有借着这个纯属意外的机会, 林貌才敢小心翼翼, 尝试推动一点变革。

    “归根到底,靠恐吓与威慑能做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林貌耸了耸肩:“这种万众一心上下绝对信任才能完成的大工程,在下是绝对不敢尝试的。”

    菜归菜,但总得有自知之明嘛。

    猫猫陛下眯了眯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在拐着弯劝谏朕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任何宏大的工程都必须考虑动员的能力,光辉愿景要是得不到百姓的认同,实施后可能是一地鸡毛。

    林貌挠了挠头,咧开嘴微笑:“不敢。”

    “不必扭捏。”陛下哼了一声:“但你口中所说的治蝗工程,不也是声势浩大、需要调动极大的人力吗?为何这个工程,就能切实完成,造福后世?”

    这句话大概只是纯粹的杠上一杠,或者也带着某种试探。但林貌却是真蚌埠住了。

    “陛下,您这话我是实在没法接了……”他无语道:“当年指挥这些工程的是些什么人物呢?所谓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反过来说千万百姓也是以圣人之心为心——那是真正的上下同心精诚不二,一呼万应百战百胜。所谓天下为公的至高境界,大概也不过于此。这种种的功业,您觉得我沾一点边吗?”

    他小小一个大手子,凭啥和当年开天辟地改换整个文明的究极巨佬相比?他要是有这个本事的百分之一,还用得着在五行村装神弄鬼玩下三滥吗?

    ——不客气一点,真有那个能耐,长安城太极功的宝座他也敢想一想啊!

    猫猫陛下若有所思的舔了舔胡须,不再说话了。

    ·

    在约刘丽师姐吃饭之前,林貌还得先还李哲的人情债。当天下午,作为网红狸花猫咪咪的监护人,他就带着猫咪随李哲一行坐车下乡,准时抵达预先定好的拍摄地点。

    村里已经安排好了各项准备工作,选出来的老师傅们在大院场坝里架起土灶,开始熬煮鱼头准备脱骨,香料与鲜香的气味四处飘散。李哲则忙着架设摄像头调试设备,抓紧时间向林貌复述流程。

    作为业余得不能再业余的up主,李哲能想到的剧本也是很简陋的。他构思的剧情大概分为两段,一段是拍摄大师傅腌制鱼肉的流程,然后咪咪在灶台边来回穿梭喵喵大叫,用猫的反应实时衬托鱼肉气味的鲜、香、诱人;第二段拍摄大师傅用脱去的鱼骨雕刻玩具的过程,再拍摄猫猫在旁边扑咬玩具,用动作诠释玩具的卖点——纯天然材料、手工制作、最讨猫咪喜欢。

    买好吃的鱼头肉还能附赠有趣的玩具,确定不来一个吗?

    ……怎么说呢,这剧本质量也就那样。主要还是看猫猫表演的效果,才能一鸣惊人,引爆热点。所以李哲非常重视,解释之后反复询问:

    “记住了吗?”

    林貌点头:“我记住了。”

    李哲有些无语,委婉再说了一遍,强调是要让咪咪记住,而不是你这个大活人亲身上阵表演,滑天下之大稽。

    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林貌将颠簸十几分钟、早已昏昏欲睡的猫猫陛下抱了起来,握了握它的前爪,以示提醒——虽然陛下磨砺多日,早已臻至镜花水月宠辱不惊的境界,但毕竟宾主之间的礼仪还是要恪守;在日常之中,林貌还是不大敢做拍脑袋撸肚子之类大逆不道的举止,往往只能摸摸前爪。

    就当是握一握陛下的手嘛,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陛下立刻反应了过来,抖一抖毛发从林貌腿上跳下,端庄环视一圈,稍稍做了点心理准备,立刻发出它招牌的嗲嗲夹子音,迈着小碎步哒哒哒走向灶台,而后返身一个走位,开始在大师傅腿上猛蹭皮毛,同时仰头凝望灶台上的氤氲雾气,猫眼水汪汪的盯着雪白的鱼肉。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作为一位非常有上进心与好学精神的皇帝——猫咪,陛下深谙干一行精一行的道理,就算心中不太情愿,但只要于大事有利,放下一点面子又有什么?只要把当初敷衍太上皇与怨种兄弟的功力拿出一成来,那还不迷死这些愚蠢的人类?

    正因如此,皇帝陛下特意观看过几期萌宠视频,不但总结要点,吸取精华,还花样翻新,融入了自己对舞蹈与音乐的非凡体悟——比如说吧,这嗲叫固然好听,听多了也腻了,因此一定要懂得起承转合,懂得卡点,懂得欲拒还迎,懂得音韵的美感;这溜来溜去蹭大腿或许很可爱,但蹭多了也会干扰人类工作,所以要抓住时机、灵活走位、恰到好处的凸显出猫咪的曲线与幼态美。

    这是什么?这就是专业的经验啊!其他猫配和朕相比吗?它们做不到知道吧?!

    这套精妙招数果然管用。猫猫仅仅是打几个滚小试牛刀,立刻就哄得掌勺的大师傅眉开眼笑——这位师傅有些古板,在众人眼前总是格外拘谨;但而今被蹭了几下也放开了心防,不但嘬嘬嘬出声呼唤猫咪,还蹲下身与猫猫对视,用人类特有的那种矫揉造作的音调与小猫对话,

    看到气氛很活跃,在旁控场的李哲也很高兴。他打开手机拍摄人和猫的互动,打算作为推广的后续花絮发上去,同时以各色彩虹屁盛赞林貌,夸他实在是会养猫,不是寻常可比,

    林貌的脸色高深莫测,毫无羞赧的接受赞美。反正这套操作的确也不是寻常猫咪可以比较,他自然是当之无愧。就算真有谁上门讨教,他也可以一推四五六,假称是猫的天赋问题。

    正在畅想着猫猫一炮而红的未来,林貌出神片刻,却不由眨了眨眼——被大圣驱逐体内妖气后,他感官的灵敏更甚于往昔,而今专注细听,竟然在嘈杂的环境中分辨出了几声轻微的猫叫。

    乡下有猫不算奇怪,但这几声猫叫却格外不同。虽然的确是猫的声音,但音调却格外的矫揉造作、怪腔怪调。怎么说呢,不像是正常猫叫唤的声音,倒像——倒像皇帝陛下刚刚穿越到现代,还不熟悉身体时的……怪叫?

    林貌皱起了眉。

    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其他猫的影子,倒是又听到了几声又浅又缓,几乎低不可闻的咪咪叫唤,轻得就像是幻觉。

    但这并不是幻觉。在不知名的猫叫响了五六声后,同样服下仙丹耳聪目明的猫猫陛下忽然浑身一僵,停在原地不再打滚扭动,本能竖起了尾巴。

    林貌立刻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他胡乱编了个理由:“我要上厕——啊我要带咪咪去上厕所,可能要等一会才能继续……”

    虽然不知道猫上厕所怎么还要人带,李哲还是收起手机,顺便指了指卫生间。林貌快步上前,抱起咪咪后给大师傅道了一声打扰,飞快溜出了院门。

    院门外草木茂盛,一片寂静。没有了人声的干扰,细微的猫叫也变得清晰了。他们顺着叫声左歪右拐,从院墙边的小路绕到了后面,望见了后门堆着的一垛高高的稻草,正可以眺望到场坝里的情形。

    没等林貌出手用幻术试探,顶部的稻草便缓缓挪动了。一只毛发凌乱的长毛狮子猫从枯黄的干草中探出头来,眼泪汪汪的望着下面:

    “陛下……”

    林貌双手一沉,登时感觉抱着的狸花猫僵成了一块木头。

    ……啊这。

    ·

    大概在僵硬与尴尬中对视了有两分钟的功夫。躲在稻草里的纯白长毛狮子猫慢慢从稻草中钻了出来,抖了抖毛发跳下草堆,俯首向至尊行礼。

    “见过陛下。”

    狮子猫满身都是草屑,头顶的毛还炸了一块,看着像是被谁用爪子挠过,显然也吃了点苦头。

    眼见臣下如此狼狈,皇帝的尴尬倒稍稍释怀了——好歹这十几日他还算吃饱喝足,过得养尊处优,又有什么好难堪的?

    他上下看了一眼,长长叹气:

    “玄龄,玄龄,何以至此!”

    林貌:??!!!!!

    ——不是,这是房玄龄?!

    大受震撼的他目瞪口呆,以极为惊悚的眼光盯着这对体型相差无几的君臣。

    ——您二位搁这儿搞贞观大团建呢?!

    毛发凌乱的狮子猫垂头丧气,低下头去:

    “臣不自量力,也去楼观道讨了一颗金丹……”

    大概是事已至此,隐瞒也无益,房相公一五一十交代了他近几日的遭遇。

    简而言之,服下那莫丹药后房相公立刻入睡,也顺理成章的穿越到了林貌家附近某只莫名的狮子猫身上。而在获得的猫猫躯壳的第一时间,他就无意中从院墙附近的高树上目睹了林家狸花猫撒娇撒痴的全部过程,还亲耳听到狸花猫开口说话,语气宛然,再也抵赖不得。

    ……怎么说呢,狸花猫皇帝刚听完这几句,脸色就立刻有了微妙的起伏。

    大概是见陛下神态不太对劲,接下来的过程房相公说得相当含蓄——总的来说,房公倒没有狂野到能理解穿越的地步,他一开始还真以为是仙丹起效做了个大逆不道的梦境,于是在无意中出声后仓皇逃窜,居然慌不择路的跑进了附近某几只乡下野猫的领地。而结果——结果——

    “……结果,臣就遭了一些暗算。”狮子猫小声道:“立刻从梦中惊醒了。”

    这当然是不能怪房相公。房相公自小习练弓马,身手其实不算太差,但无奈初来乍到不适应身体,外加那几只野猫丝毫不讲武德,悍然来骗,来偷袭他这位将近六十的老人家,还巧妙利用了地利设下伏击、以多欺少。房宰相四拳难敌八脚,挨了几下后四处奔逃,才在惊慌中骤然挣脱躯壳,魂魄再次回归大唐。

    只不过,他惊醒时泄漏出的强烈情绪,似乎也在无意中被夫人与下仆听到,以至于引发了家人不能解释的疑惑,破例在深夜请来了太医。

    太医当然不明所以,只是诊断为白日劳累过度,夜晚心神不定,开了一副安神药了事;而房相公也全程缄默不言,拒绝与大夫沟通——毕竟吧,堂堂上国宰相被几只发癫的狸奴联手追赶到惊恐梦魇,乃至在梦中出声喊叫,那实在不太体面了。

    说实话,先前亲眼见证陛下卖萌的刺激,都还没有这个来得猛烈呢。

    “老臣惊魂未定,还以为是药效出了差错。”房相公沮丧道:“本来想让人偷偷查一查金丹的来历,却不料服了安神汤药后昏昏欲睡,一个——一个不慎,又到了此地。老臣顺着陛下的气味,想悄悄赶来面圣,只是半路又遇到了几条散养的可恶猫狗……”

    林貌:“…………”

    怎么说呢,这几年郊外与农村的生态恢复得都不错,野猪山耗子甚至花蛇都四处可见,家家都要养几只猫狗防身。这些土养的东西野性十足,可不是城里只会卖萌的美丽废萌能比较的。有主家盯着,它们倒是不敢咬人,但私下已经把村子内外划分好了势力范围,专门揍那些不长眼的外来者。

    至少林貌几次外出,就曾在马路边亲眼目睹过动物霸凌的场面。

    ……不过说来奇怪,自己是近几个月搬到郊外,带来的狸花猫理论上也是个外来者吧?怎么猫猫陛下就能来去自如,从没有担心过霸凌呢?

    他心里微微泛起了嘀咕。

    房宰相每逢大事必有静气,遭遇一点挫伤倒也无所谓;但无奈他依附的那只长毛狮子猫却是个绝对的美丽废物,中看不中用的顶级花瓶,说着说着便控制不住躯壳本身的生理反应,居然本能的泪眼汪汪起来,看着格外像流泪猫猫头。

    林大手子不忍直视,只能礼貌的移开目光,仰头望向天上。

    当然,相公这一番激情陈述,固然是他乡遇故知情难自已,却也未必不是某种巧妙的安慰——既然宰相大人都已经惨到被野猫霸凌了,那陛下稍微出卖一点色相,又算什么呢?

    只要别人更丢脸,那自己那点尊严还是很容易找补的嘛!

    再说了,作为利益绝对的捆绑者,在经历了这一番匪夷所思的可耻经历后,难道房相公还敢泄漏任何底细吗?

    一念及此,狸花猫的脸色迅速缓和了下来。他拱一拱林貌,示意拿出先前在家里准备好的那一盒子煮虾仁,打开为房相加餐。等到奔波一路的相公埋头苦干,狸花猫才关怀询问:

    “房卿,你是在何处遇到的那犯浑的野猫?”

    至尊垂询,房玄龄立刻停下咀嚼,恭敬退后。他想了一想:

    “在村外一颗大柳树下,领头的是一只胖大的黄白猫。”

    狸花猫眯了眯眼睛,神色虽然从容平静,却隐约有摄人的威严。

    “是这样啊。”它淡淡道:“朕知道了。”——

    陛下:你猜朕为什么没有被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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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惩罚

    到底知道了什么, 陛下不肯细说,只是让林貌用毛巾擦干净房相公身上的草屑,装在背包里悄悄带回了院坝。

    总的来说, 皇帝陛下还是相当之敬业的。虽然最心腹的大臣就在背包里围观全过程, 猫猫依然以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顺利完成了操作, 没有出一点岔子。倒是背包里的狮子猫惊魂方定,偷看到院坝中的情形后浑身发颤,大概是大受震撼, 不能自已。

    这就是见识少了,以后多受一点刺激,总会习惯的。

    拍摄结束之后, 李哲驾车送林貌回去,一边开车一边还在大力夸赞狸花猫的表现(偷偷旁听的房相公一直在背包里哆嗦), 甚至下车时还主动握手, 希望以后能继续与咪咪合作。

    ——而今看来,陛下在现代的这点副业,居然还搞得颇为成功。

    走进家门打开背包,放出憋了一路的狮子猫。林貌要到楼上去查询资料联系师姐,猫猫陛下则恪尽主君的职责, 带着房相公去厨房吃点鱼干压惊,顺便收拾收拾仪表。

    林貌打完电话, 与刘丽约定时间。等他下楼准备晚饭时,李二陛下正在慷慨陈词,为他心爱的重臣介绍现代社会炫目而高明的物质生活, 做最基本的科普。

    “这是饮水机。”陛下跳上饮水机, 用尾巴啪啪敲打不锈钢外壳:“看到壳子了吗?钢的——不错就是钢的, 在此地好钢铁非常便宜, 便宜到家家都可以用上千百斤钢铁。为什么不做成刀剑?因为此处战场厮杀并不用刀剑,再说百姓享有太平也很久了,用不着随身携带利器。”

    “壳子上圆圆的就是按钮,黑色按钮是开关,按下就能开机;红色按钮是加热,按下可以出热水……是谁烧的水?没有谁烧水,都是机器用电力自己烧的——什么是电力?这个你不需要懂,只要明白,电力这玩意儿相当厉害,是这个世界的基础之一……”

    说罢,它又跳下地板,为房玄龄介绍角落的空调,并特意炫耀了当代高科技的美——空调本有专门的遥控器,但皇帝陛下却特意调整音色,用并不熟练的语音命令系统升温降温,调整各种模式:

    “俺要歇凉!”

    “给屋里换换味儿!”

    只能说还好AI足够聪明,要不然这一口方言,还真的是挺难顶的捏。

    房相公趴在地上,感受长毛被热风吹动,真是在字面意义上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惊呼连连,还以各色修辞为皇帝献上含蓄而高明的赞美——这些赞美一半是出于恭维,另一半则真是目眩神迷,情难自已,出于被震动后的诚心。

    眼见猫猫陛下兴之所至,滔滔不绝,介绍了空调介绍电视,介绍了电视介绍扫地机器人,那种意兴湍飞、神采焕发,大有当场展示文采做一篇《现代生活赋》的架势,在楼梯上围观的林貌都有些无语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屋子的电器其实是咱买的?

    您可真不见外啊!

    他咳嗽一声,缓缓走下楼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狸花猫便仰头看见了他。

    “林先生,这一次朕带了双倍的金银,聊作食宿的费用。”陛下招呼道:“区区小物,莫嫌菲薄。”

    林貌目光一转,果然看到桌上黄澄澄亮闪闪的金瓜子。

    那样珍贵而美丽的光芒,足以抹消一切短浅的疑虑。他只能立即开口,郑重表示自己的立场:

    “哎呀这真是太见外了,哪里有这个必要嘛……是了,房相公远道而来,想必也疲乏了吧?在下这里有新鲜的牛乳与鱼肉,要不要用一点?”

    ·

    吃饱喝足,陛下领着房公洗沐清洁、遛弯消食,参观各种盥洗用品(顺带收获震惊的感慨)。等到房玄龄的生理与心理都渐渐平稳,他才委婉开口,解释了自己十几日以来在此处的种种作为,所谓委曲求全,良有以也。

    房相公久历世事,政务娴熟,仅仅听了一点简介,便已察觉出陛下所称述的“扶贫”、“组织”之后,重大而精深的意义。虽然只是吉光片羽,也令他心驰神往,不能自已;由衷称颂至尊圣德巍巍、能以百姓之心为心,不惜纡尊降贵,而自甘卑下。

    自然,作为圣上绝对的心腹,他也立刻拜倒在地,表示了襄助大业的决心:

    “主劳而臣逸,必为天下之患。为解君忧,臣何敢辞其劳苦?唯陛下命之。”

    请不要对工具人心存怜惜,放心大胆的压榨臣下吧,圣上!

    怎么说呢,这君臣交心的画面倒的确是挺感人的……如果忽略走来走去拖地洗碗的林貌的话。

    也许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麻木的铲屎官冷冷的想。

    ·

    面对宰相的赤忱,猫猫陛下自然大为欣慰。他温言细语与宰相交托心意,还详细安排了分工,打算与重臣紧密配合,共襄大事。

    “而今观摩扶贫、学习技术,自然是重点。但关中水旱不均,蝗灾也时有爆发。”陛下郑重道:“朕听闻此处有极好的治蝗秘方,只是分身乏术。这些事情,恐怕便只有托付于宰相了。”

    这样的安排,出自陛下绝对的好意。观摩扶贫要随时下乡的,需要的武力值不是房相公的狮子猫躯壳可以应付的;但农科院却是在城市中心,那里的宠物同样美丽而废物,毫无威胁。

    至尊亲口嘱托,房玄龄本该当仁不让。但狮子猫犹豫片刻,却小声开口:

    “陛下决意要治蝗么?这波及恐怕不小。”

    没有办法,身为总览政务的宰相,房相公不能不瞻前顾后,通盘考虑皇帝圣谕的影响。而不巧的是,治理蝗虫恰恰就是朝野争议极大,难以决断的事情。

    自董仲舒天人交感的学说以来,蝗灾便与旱、涝、山崩等同,视为上天因人间政事失德而降下的惩戒;在这样的天谴面前,自应修德自省,而绝不可能强硬对抗。

    说白了,蝗虫等同于是上天降下灾异的使者,难道还真有人胆大包天,敢把使者痛打一顿不成?

    在这种习俗下,蝗灾本身都被有意无意的异化,乃至视为神力的一种——贸然阻止蝗虫,不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更可能会引发天怒,招致祸患。

    所以,如果强力在朝中推行治蝗的经验,那不但地方长官的抵触难以料理,言官们的弹劾也势必凌厉难当:政事堂居然敢清理蝗虫阻拦灾异,那岂非是置至尊安危于不顾,公然将天子推入至为险恶的境地?

    这样的动荡不能不防,可在房相公小心点出之后,猫猫陛下却只微微一笑,猫尾悠悠甩动,尽显从容。

    显然,如果早先的皇帝还真会被这阴阳灾异学说迷惑困扰,只能靠着意志硬顶;那现在眼界大开见前人之所未闻,自然便能分清那套狗屁不通的逻辑

    ——灭蝗招来祸患?当年牵头治蝗的专家马老高龄已九十有二,而今一口气上五楼都不费劲,请问祸患又在何处?

    莫不成是被剿灭的千万亿只蝗虫残酷迫害了马老,导致老人家原本能上七楼的体格,现在只能上五层楼了?

    ——拉倒吧!

    猫猫陛下打断了房相公委婉的陈述,直接做了决断:

    “朕意已决,卿不必说了,照这个办吧。”

    既然圣意已定,房相公俯首领命,不再多言。狸花猫思索片刻,仰头看向林貌,询问他每周到农科院的公交班次,方便安排时间。

    ——看看,现在我们陛下也是知道公共交通运行逻辑的体面现代人了!

    林貌想了一想,觉得一只猫单独乘公交还是冒险了些,于是建议搭附近熟识邻居的顺风车。正好村民每天都要往返城里,接送上不成问题。

    狸花猫点头赞同,不过却有些沉吟:

    “如此安排,那房卿就难免要自已出门了……这样的话,有些事还是要尽早料理。罢了,朕先出门一趟。”

    林貌眨了眨眼,有些迷惑不解:

    料理什么?

    ·

    当天晚上八点,正在殷切与刘师姐联络感情讨论种子方案的林貌听到了楼下咪咪喵喵连串起伏的猫叫,嘹亮清晰,杂而不乱,不像是野猫聚集发春,倒像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音效。

    他心中纳闷,从二楼窗户中探出头去,看到自家院子里人头——猫头攒动,毛茸茸软乎乎黑白橘黄各色相间,居然不知何时涌入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猫咪,抬头挺胸,尾巴直竖,一溜整齐排开。

    而在这整整齐齐的猫猫队列之前的小小石凳上,赫然端坐着宝相庄严不怒自威的狸花猫陛下,其后雪白狮子猫紧跟于身侧,亦步亦趋,恭谨低头。

    林貌:??!!

    不是,这是个啥情况?

    难道爷起猛了,又穿越到什么奇怪世界了?

    一头雾水的大手子目瞪口呆,下意识推开窗户探出脑袋,伸着脖子猛盯院坝里这一溜稀奇古怪的猫。

    仔细打量下来,院子里的猫虽然花色各异品种不同,但排列上居然很有规矩——以陛下蹲坐的石凳为中心,往左是一溜毛厚爪长膘肥体壮甚至略有伤疤的凶狠大猫,往右则是一溜身形小巧动作灵活外表呆萌的短毛小猫;而正对着陛下的中间,则恰恰——恰恰趴着一只胖大的黄白色野猫,只是两耳直竖,尾巴夹起,再也没有什么威风可言了。

    林貌……林貌揉了揉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狸花猫仰头扫视猫群,似乎是在一一点数,等到清点完毕,终于草草点头,简单喵了几句。

    猫猫队列中立刻有了骚动,一只最壮最大的乌云踏雪毛走了出来,先是抖动胡须,夹紧尾巴,恭恭敬敬朝陛下俯首喵喵问礼,声音端庄而又婉转。等他转过身来,面对趴着的黄色罪猫,那一身的黑毛立刻炸开,叫声尖利而又刺耳:

    “咪咪!喵喵!喵嗷,喵嗷!”

    林貌听不懂猫语,但从黄色犯猫哆嗦的频率来看,这只乌云踏雪恐怕骂得极为难听,而且恶毒。

    乌云猫一口气骂了足足六七分钟,大概已经穷尽猫生一切可以用于侮辱的脏话,充分表示主辱臣死毅然愤君父之慨的决绝,乃至与犯猫势不两立的义愤。如此咒骂完毕,乌云猫昂首挺胸走上前去,在左侧施施然抬起后腿,朝着黄白罪猫拱起的大腚就是一脚,瞪得黄猫嗷嗷嚎叫,尾巴猛甩。

    不过,纵使被施以蹬腚这样耻辱的惩罚,罪猫依旧趴伏在地,将屁股高高撅起,不敢动弹。显然,圣人凛然威严所及,纵使野猫也不能不胆战心惊,奉命唯谨。

    有了乌云猫做榜样,后面的壮硕猫咪有样学样,开始逐个施行惩罚——先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经典,但能不歇气的喵这么久,想必还是引用了点东西的),将犯猫咒骂得浑身颤抖、体无完肤,而后毅然上前,奋力施行蹬腚之刑。大概是为表忠心,下的手——脚——居然还颇有力度,蹬得黄猫哀声叫唤。

    圣上毕竟有不忍人之心。等到第三只肥猫蹬完,狸花猫终于抬起头来,再次喵了一声;而方才还在喵喵大叫、愤怒申讨坏猫的猫群立刻闭嘴、俯首垂耳,不敢动作。

    “想来,小惩大戒,做到这一步也够了。”陛下环视一眼,悠悠叹息:“它们得了这个教训,日后往返郊外,应该不成问题了。只是相公还是要当心,朕如今所能笼络的地盘,也不过此方圆二十余里而已……”

    房玄龄:………

    狮子猫沉默片刻,终于深深低头下去。

    “陛下圣明。”他干巴巴道——

    这是周五的更新,为了攒一攒夹子,周六的那次更新晚上11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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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脸面

    第二天早上, 林貌开车两只猫带着进城,给刘博士送新鲜的虾肉,顺便商量种子的事情。

    即使是在现代世界混了一个多月的皇帝陛下, 除了电视上浮光掠影看过几次高楼大厦之外, 眼界基本都被局限于冷清偏远的乡村——虽然这偏远乡村已经让陛下色授魂与, 难以自持,但繁华都市所带来的冲击力还要远远超出想象。

    自从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市区,两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土味君臣猫咪便从座位上迅速爬起, 将猫脸紧紧贴在车窗之上,目瞪口呆的眺望马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重卡,高耸的立交桥, 以及——

    “咦咦咦咦!”皇帝非常之不体面的发出了惊呼:“那条长龙又是什么?!”

    林貌从后视镜瞅了一眼:

    “那是高铁,时速大概在四百公里左右……用陛下可以理解的比喻, 这种高速铁路的列车从西蜀成都到中原洛阳, 只要两个时辰。”

    皇帝陛下瞬间心领神会,并以非凡的悟性察觉了这新工具的妙用。

    “这么大的车辆,竟然能有这么惊人的速度!”他大声颂赞:“要是以此物往来运兵,必可以纵横天下了!”

    只能说果然是马背上的皇帝,关注点总是如此的微妙。

    大概是被速度刺激了心境, 陛下紧贴着窗户仔细端详那连绵不断的动车长龙,毛茸茸脸上隐约有心驰神往、激动难耐的神色, 似乎已经幻想着自己横刀立马,率领千万高铁大军纵横南北,踏平蛮夷于马蹄——车轮之下。

    等到动车车组消失于天际, 陛下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又突然向林貌发问:“如果自西蜀天险到洛阳都这么容易, 那想必从此处到长安也不难吧?”

    林貌随口回答:“一个半时辰顶天了。陛下想做什么?”

    “如若得空, 朕想去自己的陵墓看看,也见一见故人。”猫猫颇有些怅惘的说:“时隔千年,也不知这个世界的昭陵,风景又是如何?”

    正努力伸长身子打量农贸市场各色货物的房玄龄脚下一滑,险些从坐垫上翻了下来。

    ·

    刘博士忙着准备项目,实在没有功夫吃饭细聊,所以只是在农科院外餐馆约了个小炒,顺便带了一小袋样品过来。

    “前几年刚通过技术检验的特优小麦种,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刘丽拉开椅子,简单介绍:“抗涝、抗病、抗虫、可育种、不易退化;就是播种上可能有些难度,操作略微复杂。如果技术不达标,产量上可能会有明显的影响。真要推广种植的话,最好对进行集中培训。”

    如果种植流程对现代农业都能算“复杂”,那么对大字都不怎么认识的中古时代农夫,操作恐怕就更加艰难了。林貌皱了皱眉:“影响大概有多大呢?”

    “每亩五百五十斤到六百斤左右。”刘丽道:“很难看的数字,所以现在种子销量不算高,还要进一步优化。”

    正在桌下埋头共享鸡胸肉的猫猫君臣虎躯一震,齐刷刷抬起头来,猫脸震惊:

    每亩五百五十斤?

    还“难看”?

    你咋不上天呢?

    面对两脸懵逼的猫猫,刚刚一眼瞥到的刘丽咦了一声,语气立刻软了下来:

    “——哎呀!好可爱的咪咪!你养的?”

    看见师姐眼神闪光,林貌自然不失时机,赶紧承认,同时向师姐提出小小的请求——虽然已经请熟悉的邻居接送房相公一周三次到农科院打卡,但毕竟一只猫孤零零听课还是不大放心;恰好刘师姐是农科院绝对的地头蛇,常常在此处办公,平时也可以看顾一二吧?

    不出所料,刘师姐欣然应允:“就是让猫猫白天在我办公室吃喝休息是吧?小事小事,一定给你料理得妥妥当当。”

    林貌正想指出,只是请师姐暂且看顾,并不必劳烦准备什么吃喝休息。却见刘博士已经推开椅子蹲了下来,挽起袖子朝猫猫招手,熟练之极的发出了一连串咪咪咪嘬嘬嘬的声音,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还真有几分猫咪呼朋引伴的架势。

    “喵——喵——嘬嘬,嘬嘬,就是这只狮子猫吧?哎呀咪咪真可爱!咪咪吃饱了没有呀~吃饱了到姨姨这里来。”

    房相公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小心挪了过去。

    等到长毛狮子猫走到半米以外,刘丽刘博士忽然俯身,右臂前伸动作微变,以极为迅猛的速度向下一探,结结实实撸了一把狮子猫毛茸茸软乎乎的肚肚与肥屁股!

    皇帝陛下:?!

    房玄龄:?!!

    林貌:?!!!

    这一招兔起鹘落翩若惊鸿,快捷之至迅雷不及掩耳。要不是林貌修道以后目力绝佳,恐怕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这迅速到能拖出残影的动作。就连——就连受害猫房相公本人,都是一脸懵逼、反应不能。

    他刚刚——他刚刚难道是被偷袭了吗?

    而作为心思老辣的始作俑者,刚刚才以无耻手段偷撸了狮子猫肚肚与屁股的刘博士却在刹那间恢复正常,笑容亲切、语气温和,继续热情的招呼咪咪。真正是浑若无事,一片坦然。

    当然,在不巧得知内情的房相公与林貌眼里,这份笑容与眼神就格外的意味深长、充满刺激了:

    ——嘻嘻嘻~你一只可怜无助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猫咪,就算被姨姨偷偷撸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你反抗不了啦!

    ——姨姨是谁?姨姨可是博~士~喔!谁会相信一个博士偷偷撸小猫咪的啦?说出去大家都不会信的好吧?所以你就是出去喵喵叫到处告状,也没有人会搭理你的啦——嘻嘻嘻嘿嘿我们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你一个控诉不了的小猫猫你还能怎么样呢?你逃来逃去还能逃出姨姨我的手掌心吗?

    ——你不能啦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像你这样这样的小~宝~贝~生来就是要被姨姨猛吸猛撸的!

    ……想来,这温厚笑容下的放荡心声,大致便是如此。

    处事镇定,从来遇乱不惊的房玄龄相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就连狸花猫陛下都微微一退,神色中露出了古怪的忌惮。

    这样无言的精神压力,真是让所有猫猫倍感胆寒。

    趁着狮子猫还在被骗、被偷袭的窘境中茫然无措。刘丽博士再次摸了摸脑袋,才起身坐回座位,立刻变得端庄沉着,彬彬有礼。

    “都是同学嘛,照顾一下宠物不是理所应当的?恰好我这里有商场积分,还可以兑换猫咪玩具的优惠券呢。”她殷切的说:“要不你把你家咪咪的忌口和喜好发我一份吧,以后我每天都可以准备喔。”

    面对热情的似乎有些过分的刘丽刘博士,林貌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话说,他是不是犯了个什么错误?

    ·

    料理完政事堂连篇累牍的琐务之后,杜如晦与长孙无忌终于抽出空闲,漏夜拜访了房府。

    他们与房玄龄相识既久,交情又好,上门也无需通报;径直穿堂入室,见到了刚刚睡醒,正在静室独坐的房相公。

    出乎意料,房玄龄散发盘坐榻上,神色从容镇定之至,并无下人传说的什么惊惶、梦魇。但长孙无忌仔细端详片刻,却不由暗暗起了嘀咕——房相公镇定倒是镇定,可平和淡然之中,又俨然是某种义无反顾、心意已定的决然,隐隐竟——竟有某种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

    ……怎么说呢?当初他们为当天天子谋划着在玄武门诛杀李建成、李元吉时,房玄龄也不过就是这么个表情了。

    所以,堂堂军国重相、皇帝心腹,又怎么会骤然露出这种视死如归的神色呢?难道还真有什么他们所未能察觉的惊天大事不成?

    两位宰相心存疑虑,但仍然与房公见礼,询问近况。

    “托圣上洪福,老臣自是一切都好。”房玄龄平静道:“本就无甚大恙,劳烦二位拨冗探视,老朽自惭不已。”

    眼见相公吐字清晰,音色朗然,杜如晦长孙无忌也放下心来,只是依旧仔细叮嘱:

    “相公还是要多多将息,为国珍摄才是。政事堂诸多要务,须臾也离不得相公呢。”

    特意点出政事堂,既表示对房玄龄宰相职权的绝对尊重;也表达同僚们拳拳的真心——您老赶紧歇息好,继续来肝吧。

    房玄龄点头感谢两位的好意,却又不觉出声感叹:

    “什么‘为国珍摄’,不过是感激圣上厚恩,不能不尽犬马驽钝之力罢了……哎,天恩浩荡莫可比拟,只要能报答至尊于万一,别说区区一点劳苦,就是舍下那无谓的脸面、矜持,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如晦、长孙无忌:…………

    虽然臣子颂圣的确是本分应当,只是怎么颂着颂着,还牵扯到什么“脸面”、“矜持”了呢?

    难道,难道还真有谁逼迫您老出卖尊严,出卖脸面,出卖矜持么?

    ——谁这么变态呐?

    两位重臣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大概穷尽他们所有的想象,也猜不出房相公意中之所指。

    如此漫无边际的又聊了聊京中的琐务,等到这番鸡同鸭讲、莫名其妙的探视终于结束,两人告辞出门之时。房相公却若有所思,忽然出身叫住了杜如晦。

    “蔡国公!”他称呼着杜如晦的爵位:“我听说国公在遣人打听楼观道,打听金丹?”

    杜如晦不明所以,只能点一点头。

    房玄龄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了。

    “杜公,千万听我一句劝!”他低声道:“不要——不要再碰这个东西了!”——

    房玄龄:先前请我当宰相的时候,也没说过还有这一份额外的要求啊!得加钱!

    这一篇文是比较短的,应该不如上一篇玄武门长,所以大家就别养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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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战备

    两天的光景过得很快, 五行村村民聚在了魔王降临的石板处。

    虽然只有区区两日,但繁重的焦虑与恐慌已经压垮了这些可怜的流民。以至于克服了对魔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即使最胆小、怯弱的人家,也不能不派出可信的亲戚, 到现场打探消息。

    所幸魔王没有欺骗他们。卯时三刻整, 熹微的晨光中清风浩荡, 狞恶的邪魔从天而降,肩头上站着一只极大的狸花妖猫,而身侧则是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重重坠落于地。

    族老们上前行礼,目光却不自觉的移到了麻袋上——麻袋敞口处露着金灿灿黄澄澄的麦穗,麦穗上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饱满而又硕大的麦种。

    显然,魔王召集他们的用意, 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可魔王会有这么好意吗?

    邪魔并不会搭理人类的疑惑。看着乌压压一地不敢出声的村民, 他只是随意扬一扬头,示意拴柱上前来。

    “村里的人头,都数清楚了?”

    有赖于魔王下发的教材,村里的孩子们在压缩能量棒“毒药”的诱惑下,居然陆陆续续都能识数计算了。而大王下令之后, 拴柱与拴花则发动了一切能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孩童,分门别类将五行村男女老少都一个个清点明白。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工作——中古时代绝无量化与精细的概念, 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精英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懵懵懂懂,终身在模糊与大概的印象中朦胧度过, 可能想都想不到要将管理做到这个地步。但无论如何, 在饥荒与邪魔双重的压力下, 村民们还是老老实实服从了指令, 第一次摸清了整个村庄的底细。

    拴柱恭恭敬敬上前,从腰间的布包里摸出一张暗黄色的草纸,小心递了上去。

    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但这张用炭笔书写的纸张依然非常潦草。不仅字迹稚拙,统计的项目也是七零八落。拴柱与拴花搞不清楚村民的年龄,只能凭外表大致将人分为老、少、不老不少三类;而村民消耗的粮食量也很难把握,充斥着什么“一碗谷”、“两碗谷”之类稀奇古怪的描述。

    这样粗糙、低劣的数据,恐怕都不能作为决策有效的依据。

    但魔王不动声色,只是折好草纸,顺手塞入衣袖。

    “你们也该知道,老爷是不养闲人的。”他慢条斯理说:“如果不是饿死了你们没有人肉吃,爷是绝对不愿意费一点精力。不过,虽然如此,你们总不能指望着爷给你们发救济吧,爷可不是做慈善的。”

    上百人乌压压站了一地,却没有一人敢出声。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魔王积威所在,更是因为村民们茫然无措,并未能领会魔王的深意——“不会救济”?为什么要强调“不会救济”呢?以他们在隋朝大业年间混了十几年的待遇,别说是定位为反派的妖魔了,就是传说中子育万民的皇帝,不也基本没有救济过天灾中流离失所的苦命人么?

    所以吧,这拒绝救济,见死不救,不也是挺……正常的?

    特意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解释吧……感觉就挺迷惑的。

    对古代与现代道德标准差异浑然不知的魔王依旧在发挥他的精彩演技。他指一指麻袋,冷冷强调:

    “所以,老子能赏赐你们的,也就是这几袋种子,每日每人再发一斤红薯。红薯、鱼肉,再加村中的存粮来看,支撑到夏日不成问题。要是自己偷懒作死,夏粮收成不佳,那便是尔等无能,活该受饿,与老爷无干。”

    说罢,他却意犹未尽,傲然瞥了众人一眼:

    “……不过说起来,尔等大字不识一个,又能明白什么农作的道理?八成都要糟蹋了好种子”

    这话听得村民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说实话,讥讽他们在其余方面的愚鲁笨拙也就算了,但上来就开大斥责他们不懂农作,那还是太莫名其妙了——在土地里刨食一辈子的农民不懂农耕,难道还是你这高来高去满口胡话不知所以的魔王更懂吗?

    这妖魔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当然,没有人敢当面回驳妖孽歪门邪道的诡异言论。最有话语权的族老想了又想,还是只敢哆哆嗦嗦的保证:

    “大王,小人……小人种了一辈子的地,绝不敢在粮食上不用心、捅娄子的……”

    与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王公贵族与神仙妖魔不同,农民可真是视土地粮米如珍宝,哪里敢怠慢一丁点呢?

    但魔王只哼了一声。

    “种了一辈子地?就是种上十辈子,没有窍门,也不过是白种而已……尔等种了几十年一大把年纪,知道什么叫麦种的春化吗?知道什么叫覆膜吗?知道什么叫精耕细作、密植深挖吗?何时施肥、何时杀虫、何时间苗,尔等可成清楚?水利、物候、天气,应该如何观测?产量下降、良莠不齐,又是何等原因?——这些都不知道,不过是茫茫然在土地上混了一世而已!”

    魔王语音朗朗如数家珍,将历年来自基建文包中积累的经验尽数倾倒而出,一时间真有滔滔不绝、如江河倾泻的雄浑气势,而顾盼之间自信非凡,更震得满地的村民不敢言语。

    这些流民生平颠沛流离,那里见过这样气势汹汹不容反驳的雄辩?而且,而且什么“春化”、“覆膜”、“深挖”——乖乖,虽然一个个压根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总感觉是好厉害的样子。

    毕竟,毕竟他们种了这几十年的地,除了按部就班挖地播种浇水之外,那可是怎么也总结不出这样不明觉厉、高深微妙的道道的呀。

    能一口说出这么多道道,那总该——总该是真有些厉害的本事吧?

    再说,再说大王先前指点他们炼盐、捕鱼,那可也是言出如响、百试百灵,从没有欺骗过他们一次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原本的那点固执的质疑与忧虑大为动摇,只留下游移不定的目光。

    当然,农民对土地永远是最固执的,即使圣人也不能靠区区一席话说服他们。因此林貌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从背包中掏出了平板,抛给恭敬侍奉在侧的两兄妹。

    “既然一窍不通,就得多学。”魔王下令道:“从明日起,村中老少分为两拨,轮流到此地看平板,学种地。不但要学,还要演练,一个个都要把平板里的东西记牢记熟,才可以领取种子,下地耕田。要是连这些都学不会,白白浪费了麦种,那就不要怪爷狠心了!”

    ·

    眼见着村民逐一离开,猫猫陛下终于从林貌的肩头跳了下来。

    “你要教给他们种地的本领?”他低声道。

    “差不多吧。”林貌咧嘴笑了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再说这确实也是很大的技术推动。”

    说来可怜。自南北朝至隋末,因为天下大乱人民流离,总体的农耕技术不但停滞不前,甚至有趋于倒退的势头。某些在《齐民要术》等农书早有记载的工具,居然也濒临失传,乃至于在唐朝时才被重新发掘出来。

    对于长期缺乏技术更新的农民而言,别说是现代科技精心打磨过的耕作流程了,就是能完整复原东晋北魏时的农耕水平,都算功德无量,增产难以计算了。

    猫猫皱了皱眉。在现代混了一个多月,他大概也知道了电器的局限:

    “就算用平板教学,也未必能有充足的电量吧?”

    “这不是问题。”林貌一挥手:“我已经下单了汽油发电机和蓄电池,用几个月都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即使脱离了所谓的“电源”,现代电器其实也是可以使用的啰?

    猫猫的眼睛闪了一闪。

    林貌又道:“再说,只要五行村的村民都能学会这耕作的流程,将来推广应用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猫猫沉吟片刻,向林貌微微俯首,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

    “那就多谢先生好意了。”他低声道:“不过,推广农耕的事情恐怕要先拖一拖了——而今海内多事,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先料理清楚,才谈得上内政。”

    林貌有些好奇:“陛下所言何事?”

    猫猫干脆利落:“朕要解决突厥。”

    说罢,他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自贞观初年突厥可汗兴兵南侵以来,皇帝卧薪尝胆秣马厉兵,无一日不是心心念念想象着能一雪大唐十余年的耻辱。原本筹措兵力还需数年,但而今恰逢其会,不但突厥连遭天灾实力大损,朝廷更能借由新推行的精盐、捕鱼大大充实税收,更能从后世的情报中窥探底细;两相抵消下来,居然已经提前数年到达了中原与漠北实力逆转的关键点。

    所谓兵贵神速攻其不备,皇帝与重臣议论数次,而今下定了决心,非要在一两年内犁庭扫穴,彻底清算突厥不可。而今郑重告知,正是出于对盟友绝对的尊重。

    “……兵锋一开,胜负难料。这五行村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是身处边陲,未免不会招来突厥的觊觎。”皇帝认真警告道:“兵者凶事也,真有战火纷飞的一日,请先生千万留意。”

    林貌微微一笑,尽显从容。

    ——开玩笑,虽然至尊口口声声“胜负难料”,但别人不清楚历史底细,他还能不清楚么?真要两军对垒打起仗来,他不相信天策上将皇帝陛下,又还能相信谁?

    天下难道有天策上将都应付不了的战局吗?退一万步说,要是事情真闹到不可收拾,连天策上将都应付不了局面,又还有谁能够依靠?——莫非他还能自己上?

    菜得心知肚明,因而也菜得心安理得的林貌一片镇定,心想老子大不了右转去找市公安局,或者直接找武装部。

    ——且看尔等突厥骑兵,百战精锐,今日是能征善战,还是能歌善舞?

    于是他矜持点头:“多谢陛下提醒。”

    陛下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铲屎官神色下的心态。他犹豫再三,终于提醒了一句:

    “突厥兵卒贵精不贵多,不会四处侵掠。但突厥久据草原,广揽贤才,在巫蛊方术上的造诣却很是不凡。”

    林貌喔了一声,立刻反应了过来——这还是个有高魔存在的神秘主义世界!既然神秘存在,那么凡人对砍之时,术士又怎么能不下场?

    他好奇道:“陛下宫中应该也有高人吧?难道还不能抵挡突厥巫术?”

    皇帝默然了片刻。

    “中原的法术,当然大大高出漠北之上。突厥的巫祝,更绝非华夏的对手。”他缓缓道:“……可是,草原牧民长年精习,却最是精通巫术邪法一类的诅咒,不是寻常可以比拟。当年汉武冠军侯壮年暴卒,便是极为可怕的例子。”

    这句话不徐不疾,语气平淡,却震得林貌眉毛一颤——昔日强汉北伐匈奴,获河套焉支山之地,匈奴被迫北逃,临行前在河水边埋下死去的牛羊诅咒汉军。这在正常世界的历史,当然只是一段小小的逸闻,但在此处神秘笼罩的世界,却就真有某些可怖的诡异了……

    要知道,冠军侯霍去病、霍嬗父子,可都是在壮年时无故暴亡,绝无征兆的步入死地;而彼时理智尚存的孝武皇帝,也是在亲眼目睹了冠军侯父子奇异的死亡后彻底脱轨,开始对巫蛊施展近乎癫狂的报复与清理,并最终波及三族,一地狼藉……

    他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所以。”猫猫轻声开口:“请千万小心,林先生。”——

    因为后天有事,所以两章一起更了,下一章周二十一点半更新。

    ps:在古代笔记传说中,霍去病还真有可能是巫蛊害的……主要是两代冠军侯都是那么个离奇的结局,霍家最后也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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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动员

    为了给村民们播放预备好的农作教学视频, 林貌特地掏钱购买了一个超大型号的平板,挂在树枝上供众人观摩。

    这样新奇的工具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民早就听有幸参与炼盐、捕鱼的青壮说过,大王又一个会自己发光且蹦出小人的法宝, 可以展示出无穷无尽的奥秘;但等真正上手体验, 才知道这法宝精微玄妙到了什么地步。

    不过, 相较于法宝本身的奇妙,法宝展示的内容才真正是大大出乎意料。村民种地也种了一辈子,但无论是屏幕什么用冷水冰镇小麦的“春化”、在田中覆盖薄膜的“覆膜”、或者是挖掘土壤的方式、种植麦种的姿势, 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复杂得超出想象。

    对于保守封闭的农民来说, 一瞬间接受如此多消息的冲击,真是令人目瞪口呆, 反应不能, 甚至难免心生疑虑——这些动作看着倒是一套一套挺有条理,但它……管用吗?

    别是白费力气吧?

    魔王显然察觉了众人的心思,早早便派遣拴柱宣布了决定:观看视频也好、学习播种也罢,统统是爱来来不来滚,实在不愿意动脑子的, 自己领三十斤种子回去种地;老爷才懒得管他们。

    这命令下达之后,村民们也起了些骚动。不是没有人动过念头想一走了之, 但想一想先前炼盐与捕鱼无可计量的巨大收获,再想一想而今的局面,还是犹豫不决, 只能留了下来。

    反正不要钱, 多少学一点嘛。再说, 就算新法子实在不行, 自己也可以悄悄留一半地按老法子来播种,横竖不会亏什么。

    抱着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绝大部分人都举手愿意留下来看视频学习,就当是看稀奇术法。

    但等真正上了手,他们才知道这所谓复杂的“学习”是怎么一回事——视频中演示的各项步骤,都绝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不管是什么“春化”中靠着肉眼反复把控时间与温度,还是播种时对土质的观察,都麻烦得超乎想象——就连,就连最简单的挖坑种地,都要用树棍一个一个的测量深度,仔细数好麦粒……

    乖乖,这是种地吗?这是伺候皇帝吧?!

    可现在后悔也没有机会了。拴柱拴花谨守大王的命令,每天监视得比防贼还紧。不但早出晚归要打卡签到,还得时时实践视频中教授的技术——现代播种流程之复杂琐碎,已经不是单一的小农经济可以应付的了,必须要村中有力气有脑子的人通力合作,反复演练,才能勉强完成耕作。

    这种演练当然很辛苦,但好歹每日还会发下来一筐又一筐红艳又甘甜的块状食物,据说便是所谓的“红薯”。用这东西混着家里的存粮、鱼干一起下肚,一天居然也能吃饱,精力充沛。

    哪怕看在这每天两斤红薯的面上,他们也不能不来吃这个苦啊。

    ·

    自然,红薯这种低热量高纤维素减肥专用的食物,是无论如何与“精力充沛”扯不上关系的。要是真一天干两斤红薯下去,用不了几天就得恶心干呕胃泛酸水,两腿发软走路打闪;现在真能一口一个顺利下肚,那全因为林貌托人在红薯中额外掺入了大量的精制面粉,以及浓稠的动物油脂。

    又油又甜又有碳水,那不好下口才叫怪事。

    不过,这未免就实在充斥着脱了裤子放屁的荒谬感了——乃至于猫猫陛下旁观数日,都忍不住出声发问。

    “既然愿意提供白面,又为何非要换为红薯?”它私下道:“再有,如果真要帮着这些人快速度过饥荒,高产的作物其实多得是吧?比如——土豆什么的?”

    没错,土豆;自从在某次资料片中见到简介,便令皇帝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土豆——高产、耐旱、不讲究地理环境,零散土地也可以种植;简直是梦想不到的珍宝。

    怎么说呢,要不是狸花猫的胸毛里实在塞不下土豆的块茎,大唐又暂时无法向五行村投放人力,否则陛下千方百计,也总得想办法搞上几斤回去,试一试成效。

    但林貌只摇了摇头: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种土豆当然很容易,可一旦依赖上土豆,将来块茎作物因为无性生殖沾染病毒,搞出来的减产恐怕比天灾还可怕。相反,先进的组织与农业技术却是真正的要害,当然应该优先掌握……”

    某种意义上,现代社会的工业化正是在高组织度所结出的果实——先进的生产力打破了一切地理与文化的区隔,将五湖四海素未蒙面的人团结了起来,建立起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庞大共同体,并最终移山倒海,展现出无可匹敌的威力。

    一盘散沙的人类不值一提,精诚合作的人类强悍无敌,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不过,组织化与工业化在成功后固然获利无穷,在起步初期却基本能得罪由上到下的所有人。也就是林貌有现代生产力加持外加妖魔固有印象的威慑,否则就凭他这套简单粗暴强行打破村民惯习而推动现代科技的做派,恐怕早就该被脱光了绑在树上晃悠了!

    改变一个人的理念有多么困难?仅仅看看李哲扶贫几年的销魂案例,便可知一二了——这还是在现代社会呢。

    猫猫陛下若有所思,俨然是想起了他在网课中见识到的种种内容。沉吟片刻后,他出声感叹:“果然是精微巧妙……朕理政的才能不及玄龄,想来,房卿在农科院浸淫已久,才真是洞若观火,举重若轻。”

    林貌的嘴微微抽了一抽。

    陛下这话说得其实不算错,毕竟当年强力灭蝗,打的与其说是技术战,不如说是组织战。当以马老为首的科学家走遍大江南北,确认洪泽湖与微山湖一带为蝗灾最初的繁衍地后,接下来便是持续数十年的兴修水利、改变生态、清绝蝗虫,动用的人力几乎无可计量。如果说繁殖地的定位还可以现抄答案,那么清理蝗虫的手段就真是抄无可抄,绝对是实打实的组织度硬拼,毫无花俏的人力碾压。

    所以,只要房玄龄认真听过几次灭蝗的讲座,那么醍醐灌顶心生妙悟,一定能深刻体会到组织度的重要性。

    不过……

    “房相公在农科院……还习惯吧?”林貌低声道。

    狸花猫的胡须忽然一抖,神色立刻多了点不自觉的僵硬。

    “这个嘛……”他含含糊糊说:“应该还习惯……吧。”

    林貌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

    到下午六点,林貌拜托的那位邻居准时将房相公从城中接了回来,寒暄两句后告辞离去。而从早到晚阔别了整整八个小时之久的狮子猫缓缓踱进房门,长毛蓬松,脚步轻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状。

    ——如果忽略它夹紧的尾巴、倒贴的耳朵,以及同手同脚的姿势的话。

    狮子猫慢慢走入了客厅,在门垫处擦干净爪子,叼起自己专用的水杯,到客厅饮水机处接一杯水,低头舔舐数口,然后就地坐下,两腿叉开,猫猫头呆呆望着前方,再无言语。

    而在凝望前方之时,那狮子猫湛蓝的眼珠动也不动,只是瞳孔扩散双眼无神,像是一对漂亮而虚假的玻璃。突出一个大受震撼后的神经过载。

    自然的,当房玄龄猫猫目视前方神色恍惚之时,无论皇帝陛下与林貌都是一律乖乖端坐在沙发上,屏息凝神,而不敢稍有打扰,生怕是扰动了这震撼之中还隐约带着点惊悚的气氛……仿佛他们真一个不小心发出声响,房相公某根已经濒临极限的神经就会骤然崩裂,瞬间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操作来。

    家人们谁懂啊,怎么回个家还跟看恐怖片一样呢?

    所以房玄龄到底在农科院遭遇了个啥啊?

    事实上从外表看也的确看不出房相公能有什么悲惨遭遇——它每一次回家都是干干净净毛发蓬松身强体健,甚至听说刘丽特意定制了一大堆的宠物玩具宠物澡盆。呵护关怀无所不至,真正是尽心尽力——喔对了,上回刘博士还特意给林貌寄了一片狮子猫的体检报告,并大肆夸赞“喵喵”(原谅大手子的起名能力,而且太花哨了似乎也会刺激到房相公)身体健康呢……

    人家能做到这一步,很不错了吧?

    好吧,林貌隐约记得,上一次狮子猫被送回家时,尾巴上还系着个忘了解下来的芭比粉荧光蝴蝶结……大概这种待遇,对房相公的震慑还是太大了一点。

    他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遏制住抽动的嘴角。

    狮子猫足足对着墙壁看了五分钟,才终于从自己数十年来未见过的魔幻经历中缓缓挣脱。它有气无力的低头再次舔水,然后瞄了一声。

    这是气氛终于恢复正常的信号。林貌与皇帝陛下一齐舒气,双双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天这么晚了,相公要吃些什么?”林貌赶紧招呼:“鸡胸肉?牛脯?鸡蛋?这里都有。吃完还可以看看电视。”

    “多谢先生好意了。”房玄龄极为礼貌的低头行礼:“在下已在城中用过晡食了,实在是吃饱喝足,惭愧惭愧。”

    怎么说呢,你可以指责刘博士撸猫的心态有点不太正常,但人家给小猫咪的待遇还是很到位的……当然,也正因为到位,反而让受害猫有一种被ptsd的痛苦。

    房玄龄转过头来:“陛下还有要事么?”

    十几年君臣默契,猫猫陛下自然秒懂:“房卿要议一议军事?”

    房玄龄颔首:“对突厥用兵,实在是国家关系至重的大事。兵法云庙算者胜,臣忝为宰相,总还是想多考虑一点。”

    眼看着狸花猫欣然点头,翻身跳上厨柜去找舆图,林貌终于忍耐不住,张大了嘴:

    不是吧,您二位这么肝?

    ·

    当然,这个肝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楼观道的金丹或许让一对君臣蒙受了想象不到的耻辱与尴尬,但其药力也真是不容置疑——房玄龄很快就发现,当依附到这只虽然美丽而废物,身体却绝对健康的狮子猫躯壳之后,他的精力体力都大幅增长,俨然被猫咪的外壳影响,渐渐恢复到了昔日最为巅峰的状态。

    在这种趋势下,相公不但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甚至理政的思路与判断力也大大增加,又恢复到了当初策杖拜谒至尊时的顶尖打工人状态。

    ——所以,既然是顶尖打工人,又怎能不尽力再肝一回?

    因此,从一个星期前开始。皇帝陛下便委托林貌打印了最为精细的关中——漠北地形地貌图。每日晚饭之后,两只猫咪都要在客厅地板上将舆图展开,走来走去,反复推敲未来战场种种可能的演变。而作为房间真正的主人,林貌却不能不退居楼上,听着两只猫高谈阔论,时不时还要夹杂几句难以掩盖的口癖,什么“喵喵”之类。

    简而言之,从实效来看,他家的客厅大致已经可以与中书省、尚书省鼎足而三,称为大唐第三个政治核心了呢。林貌毫无感情的想。

    当然,作为客厅真正的主人,林貌还是深度介入了大唐朝政,并为之做出充分贡献的——譬如在猫猫议论到高·潮时提供饮水以及作为鱼干的零食;或者是为他们开灯拉窗,体现地主之谊。即使陪到深夜,也绝不在意。

    毕竟吧,皇帝陛下给的食宿费大概可以折合三万一月。如果有人能给三万一月的房租,那别说陪着唠嗑到深夜了,就是效法突厥可汗下场跳舞助兴,也绝不能含糊啊!

    在现代浸润许久之后,天资纵横的天策上将已经学会了充分利用最先进的科技。他尝试着记住了关键战场的地形,察觉史书中对天气变化的描述,并逐渐掌握了一些现代的战法,打算在实战中稍微做些演练。

    不过,有的时候,这种效仿现代的姿态也未免过于激进,而且不明根本了……譬如吧,今日林貌拎着拖把水壶下楼时,居然看到狸花猫双腿站立,铿锵有力的挥舞前腿,气势雄浑——据说是在背诵为禁军做的演讲,以此激励士气:

    “突厥荼毒生灵,人神共愤!所言悬崖勒马,无谓——”

    “鱼干虾肉矿泉水,夜宵要哪一样?对了脚收一收,我要拖地。”

    猫猫往后蹦了一蹦,继续竖起尾巴:

    “——勿谓言之不预!”

    端着水壶的林貌腿下一个趔趄,险些将热水倒翻了出去——

    因为明后天有事,所以提前发了,下一章周二十一点半。

    ps:按林貌现在的职权,那少说也得是个御前侍奉、参与机要事务(送鱼干不算机要事务?打印地图不算机要事务?)的绝对重臣啊!

    第26章 外援

    大唐, 中书省。

    魏征拈笔在奏折上画了一个圈,随后简单批阅数句。但再翻阅数次,他眉头却不由微微一皱, 神色也略微诧异了。

    如此沉思片刻, 他终于扯一扯身侧杜如晦的衣袖, 将公文递了过去:

    “杜公,你看一看这份奏折。”

    杜如晦接过奏本,上下扫过一遍。这是国史馆递来的一份奏本, 上报说已经查阅了自北魏以来百余年间漠北所有的灾异变动,并总结成册,供圣上查阅。

    而今朝政中一切事务都围绕着与漠北的决战展开, 国史馆上这一本奏疏也属正常。但上表的官员却在奏本中无意提了一句,说这是奉左仆射房玄龄的堂帖行事, 而今正要回缴钧令。

    房相公自然有监修国史、统揽史馆的职权。可是……

    杜如晦同样皱起了眉。他分明记得, 昨日陛下召见他与魏征,在议论军务时曾无意中提到,要多多关注突厥的气候变迁。而今不过区区一日,房相公居然就连册子都整理好了?

    ——仅仅只是巧合吗?

    “房相公奉圣多年,简在帝心。”杜如晦沉默片刻, 淡淡道:“能与陛下不谋而合,也是有的。”

    魏征道:“若仅仅只是不谋而合, 自然不是我敢妄议的。只是近几日以来,房相公甚少入内当值,但似乎与陛下却颇有心意相通之处呢。”

    这一下连杜如晦都默然了。因为魏征说得丝毫不错, 房相公病愈后只是每三日到政事堂轮值, 与陛下也只不过见了一两次。可从往来公文上看, 房公却简直与圣上相知莫逆, 堪称心心相印,彼此之间那种默契无双的相互应和与共鸣,真是让旁观者瞠目结舌,反应不能。

    ……不是,这对君臣到底是怎么达成的默契呢?

    不要误会。杜相公绝非嫉贤妒能贪恋权势的人,他与魏征之所以感到忧虑,纯粹是出于重臣的责任——大唐效法北齐实行的是群相制,朝政中最为要紧的便是宰相之间的彼此制衡、相互协调;一旦君主肆无忌惮,过于相信某一位宰相而隔绝其他重臣,那么政治力量随之失衡,惊天动地的浪潮便迫在眉睫了。

    这甚至与宰相乃至君主本人的品行意愿无关,而纯粹是出于朝政的惯性——这也就是事情刚有苗头,尚未被大小臣工发觉;如果真让言官们发现君臣间这怪异的默契,那恐怕早就要扑上来撕咬,甚至干脆弹劾房相公意图谋反了。

    真谋反假谋反无所谓,反正先得把房玄龄逼下去,恢复他们熟悉的平衡。

    不过,也正因为深谙这政治规则,杜如晦才深深的感到了困惑——皇帝撇开政事堂单独密会某位宰相,那当然是不小的冲击;可问题在于,就他了解的行程来看……皇帝应该没时间见房玄龄才对啊!

    杜相公揉了揉额头,只觉茫然不知所以。说实话,杜如晦明察秋毫长袖善舞,自秉政以来对朝局洞若观火,甚少有这样不知根底的情形。要是仔细算起来的话,上一次他感受到相似的迷惑,似乎还是在……在陛下服用金丹,举止骤然异常之时?

    杜如晦微微打了个哆嗦。

    “……魏公。”他轻轻发问:“魏公还记不记得,陛下曾令长孙仆射寻访过某种——某种类似荆芥的草药?”

    魏征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话题怎么又会有这莫名其妙的展开,但想了又想,还是老实答话:

    “不错。当日圣人访求到草药后,不但将其贮存宫中,还曾以特旨赏赐给政事堂中诸位相公。这都是莫大的恩遇。”

    杜如晦道:“那么魏公,你又是如何处置这草药的?”

    “……圣上所赐,自然不敢亵渎。”魏征小心道:“在下已经将草药供奉在祠堂了。”

    这本就是臣子对待皇帝赏赐的正常态度。且不说御赐宝物不能擅动,就是这来历不明、仅仅在神农本草中提过一句的奇异药草,又有谁真敢乱用呢?

    好吧,陛下倒似乎确实对这药草表现出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兴趣。想来再如何也不会是什么毒物……但圣上越是表达热忱与喜爱,做属下的便越是要小心对待,所谓敬而远之,绝不能真僭越了圣上的尺度。

    难道普天之下的一切臣子,不都是如此料理的吗?

    作为普天之下一切臣子中极为正常的一员,杜相公当然不会对魏征的办法有什么异议。可他踌躇半晌,脸上却露出了极为怪异的表情。

    “魏公……魏公可知道。”他小声道:“我昨日途径房相公府邸,看到园中花木——无论牡丹、芙蓉,还是名贵花卉——居然被移到了院外,内室外大半的土地,都种上了陛下赏赐的草药……”

    “……啊?”

    ·

    “……所以这就是你给五行村想的办法?”大圣瞥着林貌:“送种子?”

    忙完麦种的事情后,林貌挑选农科院新出的零食(用酸奶发酵的特大馒头!红糖糍粑!),屁颠颠找上了他在此地绝对的金大腿,无名无份但贴心贴肠的亲亲师傅,殷勤的做预备良久的工作汇报。

    ——他早就想好了,那传说中居然能危及冠军侯的诅咒,当然不是寻常手腕可以应付的;但寻常手段不能应付,难道大圣还应付不了吗?

    人家可是下一趟幽冥神光能把恶鬼都超度的猛人——猛猴好吧?你在混元一气太乙天仙齐天大圣面前谈论什么诅咒,那爷听了都想笑。

    知不知道这口软饭的含金量啊?

    正因为有这样诡秘的心思,所以林貌为大圣预备得格外周到,不但买了大馒头热糍粑甜苞谷,还开动脑筋,藏好了一点绝活,就等着在关键时露他一手。

    果然,大圣啊呜两口啃掉一个大馒头,立刻便是猴心大悦、笑逐颜开,很愿意与自己这未记名的弟子聊上几句:

    “又细又软,还有股天然麦香……不错,不错!你给村民的麦种,便能磨出这样的好面粉?”

    林貌恭恭敬敬的行礼:“这要看他们的本事了。要是耕作得法,应该也有这面粉七八成的口感。”

    农科院培育的麦种,不但要考虑产量,更要考虑口味,麦粒的油脂、蛋白含量都必须仔细挑选,否则干燥粗糙如糠面,那也是没有销路的。

    大圣咂了咂嘴,意犹未尽:“……七八成的口感?要真有七八成的口感,恐怕给皇帝老子上贡,都算绰绰有余了。说句实话,咱也不是没在人间见过世面,但委实没有尝过这样好这样精细的白面——再来一个咱尝尝。”

    眼见猴子引喻失义,胡乱感慨,旁边静听的狸花猫哼了一声,忍不住竖起了尾巴:

    谁说皇帝老子吃不上的?朕吃的不比这好得多?

    它微微仰头,不再搭理这见识短浅的猴子,从石头上跳下去了。

    大圣感叹道:“咱老孙也有几百年没有去人间了。真是想不到,凡人居然能将吃喝玩乐的小事精进到这个地步。想来,就是天厨珍味,大概也不过此了……难道凡人精益求精的智慧,真的卓绝至此,竟凌驾于仙神之上么?”

    林貌:…………

    怎么说呢,凡人智慧的确是卓绝无比,但您老证明的思路是不是有点不对啊?

    凡人的智慧可不是用来贪嘴的啊大圣!

    他嘴角抽搐片刻,低声道:

    “大圣高明。”

    大圣舔了舔嘴唇,又望一望林貌身侧敞开的背包。背包里的饭盒热气腾腾,正是雪白糍粑氤氲不去的水汽;而饭盒隔间里黄澄澄油亮亮的黄豆面干香扑鼻,真是闻着都觉得馋虫乱滚……

    猴哥咽了口口水。作为三界五行之内最为直率仗义的人物之一,而今大口吃喝了这么多好处,当然不能不在弟子危难时挺身而出。他上下一瞥林貌,径直发问:

    “你小子是有什么大事吧?要说就赶紧说。”

    林貌心中大喜,立刻行礼道谢,斟酌着将自己对巫蛊的忧虑全部倒了出来,并合情合理做了点粉饰,着重强调巫蛊对五行村,对农耕,乃至对副食品生产可能的危害——要是您老不插手干预,那么一旦巫蛊泛滥,搞不好就再也没有雪白可口的馒头与糯唧唧香喷喷的糍粑吃了哟!

    抓住领导关切的利益适度夸张,正是社畜汇报必备的技巧

    孙大圣面色不动,听着林貌将巫蛊渲染的天花乱坠无可比拟恐怖之至,唯一的反应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喔,巫蛊啊。”他平静地说。

    “所以您一定能料理吧?”林貌迫不及待,喜悦发问。

    大圣痛快承认:“不能。”

    林貌的笑容僵住了:“啊?”

    渲染了这么半天,您老告诉个我不能?您老这不是搞笑呢吗?

    “在西牛贺洲时,师——倒是有人给咱老孙讲过解这巫蛊的法门。”大圣漫不经心:“但几百年来实在是用不上,咱也就从来没有练过。毕竟吧,这种邪术倒是千变万化法力无穷,但只要将始作俑者一棒子敲掉,多半也就平安无事了。”

    林貌:…………

    “这样啊。”他干巴巴道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天底下谁又敢给铜头铁臂银子心肝的齐天大圣下咒呢?或者说,就算是苦心孤诣下了诅咒,那辛辛苦苦跳大神施法的时候,就不怕十万八千斤的棒子当头呼下来吗?要真有谁能挨得起那根棍子,那还需要跳个屁的大神?!

    所以吧,一力破万法,才是自古的正道嘛。

    不过,这正道中有个小小瑕疵……林貌所拥有的暴力,似乎还是与大圣差得有那么一点点大。

    所以。他只能怀抱希望,小心探问:

    “……那敢问大圣,还有别的法门么?”

    “这也容易。”大圣道:“咱老孙于这法术不算擅长,倒知道个取巧的法子——凡人固然不能与巫蛊相抗,但老阴莫敌少阳,但凡蒙赐过天符天禄,由青天罡气锻炼出躯壳的天上仙家,都却能轻易抵消咒诅。只要与某位仙神商量妥当,将一切巫蛊咒气都移转过去,此后自然天下太平——可惜,咱这齐天大圣有品无禄,并无移转的资格,否则早便替你料理妥当了。”

    “不过也没什么——这样吧,你明日午时一刻,带着这些吃食到北面五里,寻一块纯白的石头,先将吃食放在白石之上,而后于山石后暂避。到午时二刻,自有人从天而降,享用美食——你别声张,也千万莫害怕;等到食物都被吃尽了,你再从山石后走出,祈求那吃饱喝足的呆——仙家。到时候,自然是百依百顺,莫有不从……”

    这种用食物取悦神仙的办法,大概是自三国管辂祝祷南斗北斗二位仙君以来,数千年间凡人遇仙求法的不二套路,真可谓是味道纯正、渊远流长,绝对正统的道术求仙法门,充斥着《三国》《聊斋》以及《封禅书》的美。林貌闻弦歌知雅意,自然心领神会,却依旧时虚心求教:

    “敢问这位仙家,又是何人?仅仅一点……一点吃食,是否太过不敬?”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不由嘀咕——俗话说烧香塑像好办事,如果真能靠一点馒头、糍粑和苞谷就打发了,那这位不知名的仙家,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太廉价了?。

    猴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神色高深莫测。

    “放心,放心!”他漫不经心道:“只要你吃喝管够,东西可口;别说是转移巫蛊这点小事了,就是真从那家伙身上割下俩耳朵来,弄不好他都不知道疼……”——

    杜如晦:奇怪,怎么房玄龄和陛下就这么有默契呢?他们该不会在孤立我吧?

    新人物即将出场!

    下一章周三晚十一点五十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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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二师兄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一天:初来乍到, 不明所以,麻木、惊恐、畏惧;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二天:对签到应卯依然不适应,不敢顶撞魔王, 却在私下里偷偷怒骂拴柱、拴花;并想念自己的老家。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三天:虽然视频里的人动来动去, 声音此起彼伏, 的确——的确有些趣味,但在全神贯注之余,还是不时想回自己家看看。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四天:妈呀, 这小人说话真有意思!妈呀,这又是哪来的怪声,听着怎么这么好笑?妈耶。这又是个啥, 闪得眼都要花了哦——不过好看倒是怪好看的。家里?——什么家里?不就出来看几个时辰的视频,家里还能出什么岔子么?

    此间乐, 不思家呀!

    ——简而言之, 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忽视现代社会**乐无与伦比的威力,在种种先进娱乐技术(高燃bgm、动画、炫酷特效)的加持下,即使是相隔千余年光阴、古今高不可攀的文化壁垒,短视频依然在区区数天内迅速攻克了村民所有的胆怯、畏惧与恐怖,并顺利将知识注入了这些浑茫的脑中。

    他们未必明白知识本身的意义, 但就着洗脑的旋律与魔性的剪辑,总算是将知识都死记硬背下来, 顺带着复刻了视频中那些反复洗脑的流程。

    怎么说呢,对于中古世纪娱乐活动匮乏到近乎空白的农民来说,这些信息时代的消遣方式就简直是太降维打击了。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 人类是真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伟大潜力的——多少贫民目不识丁, 却能对晦涩艰深的戏本唱词倒背如流、如数家珍?而今换做更简单、轻巧的耕作流程, 你还真当人家记不下来不成?

    看着视频就着音乐硬生生背上它五六天, 到了一周结束进入下一个章节的时候,居然连五十以上的老头都会背诵了!

    晓不晓得劳动群众的潜力啊?

    甚而言之,这些声情并茂光怪陆离的视频,还一跃取代了村中从老到小生平所见的一切消遣,成为他们最为痴迷的消遣,以至于茶余饭后,村中居然不时回荡着雄浑有力的吼叫:

    “早日午后,要除虫~呀!天气冷了,要盖~膜~呀~呀~呀!小麦种子,要春化呀~呀——呀!”

    ——在长久生活经验的磨砺下视频中的台词被极富创造力的改编为类似于秦腔或者梆子的各色唱法,赫然响彻了田头屋后。

    怎么说呢,除了内容实在有些鬼畜,音色居然还相当……不错?

    在劳动人民的激情下,这种二次创造逐渐迭代,并迅速攀向了音乐美的高峰,走入前所未有的艺术殿堂。当林貌阔别十几日返回石板处,遥遥听到的便是铿锵有力、气震山河的有力唱腔:

    “三月三来要播种呀,播种子讲究的就是个深挖!深挖挖多少,深挖挖多宽?妹说也就三尺三呐,便如妹想郎那么深——”

    林貌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田埂上栽倒下去。

    卧槽,好好的农业科普,怎么还改编成情歌对唱了捏?

    这是什么离谱的同人展开啊!

    ……不过这新编山歌倒确实唱得还蛮好听就是了。

    他扶一扶面具,勉强压制住抽搐的嘴角,抬手用幻术招呼来了监工的拴柱与拴花。为了保持魔王高冷的姿态,林貌没有对村民新编的唱腔表示出任何态度,仅仅只是干脆利落的下令,要求村中拨出青壮,替自己办事,而且——“不许多听,不许多问,敢多嘴的一律处置!”

    孙大圣话里话外反复提醒,都是要他多多的准备吃食,招待仙家一定不能不周到。虽然不知道那位仙家食量这么豪爽,林貌依然谨慎奉命,花了大价钱特事特办,请市里做连锁早餐店的商家准备了数百斤的白面馒头、蓬松大油条、豆沙馅芸豆馅酱肉鲜肉各色包子、宽油炸的汤圆、鸡蛋摊的煎饼,热腾腾颤巍巍堆了两三个小推车,各个都有半人来高,几乎搜刮干净了附近的库存。恐怕附近小店两三天的早餐供应都要吃紧了。

    被选来的青壮呆呆仰望堆积成山的馒头包子,闻着扑面而来的油香甜香,真是吞口水吞得连肚子都要饱了,只是没有大王的命令,一点也不敢妄动。

    等到他们跋山涉水,将满满两大车吃食送到野地外一块纯白山石下,魔王却只相当吝啬的一人发了三个大包子,随后便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不过嘛,这包子倒真是蛮好吃的。

    ·

    等到村民全部散尽,林貌施展幻术,将自己与狸花猫变化为两块平平无奇的山石,潜伏草丛中,暗自窥伺旷野上蒸腾而起的那股热气——为了保持食物的吸引力,他们只能将面食敞开,尽情显露色泽、散发美食香味;虽然闻起来实在既诱人又可口,但只要恭候的那位仙家稍微迟误一点,恐怕两大车早点就都要凉透了……

    毕竟吧,天上仙家到底该有些矜持,总不能在荒郊野外看到点吃的就上前猛烈开炫吧?

    但大手子区区凡人目光短浅,还是太过于低估齐天大圣情报的准确度了。事实上,在敞开面食散发热香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便窸窸窣窣一通乱响,而后树影晃动,自地上莫名窜出了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晃着脑袋左右张望,一对轱辘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

    此人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是何等身份。虽然身宽体胖,衣服也算体面,但钻出草堆后两只眼睛便钩子一样的沾上了那几辆小推车,眼珠子瞪得都快要冒火星子了。

    “哪里来的馒首?”他哼哼唧唧,声音比打雷还要响。

    “又是哪里来的白面?居然这么香!”他朝小推车挪了了几步,已经在下意识舔嘴了。

    “居然没有人看着?”壮汉绕着小推车打转,只是越转离小推车越近,忍不住伸着鼻子闻蒸腾的油香,猪一样的哼哼着。

    如此转了整整三圈,壮汉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没有人看着,那早晚也是被贼偷光抢光。咱替这主人家看管片刻,吃他几个也是应当!”

    如此打消了良心上最后的顾虑,壮汉悍然伸出簸箕大的双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抓起馒头后左右开弓,仅仅只是啊呜两口,有半个脑袋大的馒头便顷刻消失在血盆大嘴之中,再不见踪影。

    他摸了摸肚皮,咂一咂嘴:“闻着倒是挺香,可惜囫囵吞枣,没吃出个什么味道……算了,拿都拿了,咱老猪也不讲那些客气,再尝它几个试试口味!”

    底线总是容易打破的,抵消了那点虚无的道德谴责之后,壮汉再无顾虑,抬手便将一个热腾腾油汪汪足有沙钵大小的油炸汤圆塞进了嘴里,一口吞入肚中——不,甚至都不能叫吞,那汉子只是仰头将那汤团往嘴里一倒,偌大的糯米团子瞬间便不见了踪影,比通下水道还要轻松……

    要知道,这玩意儿的奶油芝麻馅可是少说有七八十度啊!

    林貌蹲在草丛里看得目不转睛,同时眼角微微抽搐——亲眼见证了这个吃相,再亲耳聆听了壮汉的自称,要是对来者再一无所知,那可就实在是对不起每个暑假必定重播的西游记了。

    ……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猪刚鬣猪二师兄,才能有这样一副胃口了。

    要知道,在原著之中,这位可是连木碗碎铁都能一口生吞,号称食道是用瓷砖砌成的绝对猛人——猛猪啊,区区一点七八十度的豆沙馅而已,真正是微不足道,贻笑大方而已。

    虽然风评远不及大圣,但只要吃喝管够,有足够的物资刺激,这位上界天仙贬谪降世的二师兄,那本领还是相当之惊人的;人家在七绝山斗大蟒时,那可是硬生生变化出千丈法身,独自拱开了堵塞千载的稀柿胡同,居功至伟。

    再怎么说,转移巫蛊诅咒也比稀柿(屎)干净得多吧?

    ……不过,二师兄又是怎么来这荒郊野岭的?

    林貌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立刻被抛诸脑后。他双眼圆睁,心下激动,知道大圣还真是给自己指点了一条粗壮的金猪腿,只要操作得当,绝对能保安全无虞,可以轻易抵消巫蛊。

    眼见二师兄扛吃抗吃埋头苦干,林貌下意识屏息凝神,不敢喘气,生怕惊动了贵客;但显然大手子太过于低估猪刚鬣的功力了,人家吃的是大快朵颐浑然忘我,头都不屑于抬上一抬;真如大圣所说,恐怕拿小刀子划二师兄耳朵,人家现在也不知道疼了。

    怎么说呢,眼看着二师兄狂吃猛嚼,吃了汤圆咔嚓咔嚓吃油条,吃了油条撕烧饼蘸油汤,吃完烧饼后仰头吐出热气,再顺手灌一碗豆浆溜溜缝——那种津津有味、毫无做作,居然看得林貌肚中发响,隐约间唾液横生。

    这吃喝的素质,可比一般的吃播高太多了好么……

    一人一猫在草丛中足足蹲了快一个小时,蹲得两腿发麻脚发软,才终于等到猪刚鬣搜刮干净最后一口肉包,用剩余的油条泡豆浆一口喝下,舒舒服服打了个响亮之极的饱嗝。

    “老猪好久没有吃这么饱了!”壮汉抚弄着肚皮:“真他奶奶的好吃——当年天庭的宴席,什么龙肝凤胆,蟠桃火枣,吃得口中都淡出了鸟,还是这个有油水……”

    他再打了个饱嗝,晃着脑袋望见了空空如也的推车,他后知后觉,登时便是一个激灵:

    “不好!咱一时口滑,吃得实在是有些多了!——真要是主人家回来,老猪如何收场?三十六计,还不如走为上计——”

    眼见着壮汉挣扎起身,林貌赶紧撤销幻术,抱着狸花猫冲上前去,当头拦住去路:

    “这位壮士——”

    不叫则已,他刚一出声,这壮汉嗷嗷大叫,立刻抬手来遮住胖脸,两腿一蹬,往天上猛蹿——这是神仙腾云的必备姿势,顷刻间便可远遁千里,不见踪迹。

    可惜,林貌遵照大圣的吩咐,早在馒头包子上撒了一层细细的符纸灰烬,虽然并不伤身,却可以迟滞真气,阻遏法力。于是二师兄两条胖jio在地上蹬来蹬去,始终毫无影响,反倒是负担沉重的肠胃终于不堪打扰,哐当放出一个又响又长的臭屁,熏得林貌与陛下连连后退,掩鼻不迭。

    大概是知道自己实在无法逃脱,猪刚鬣一声哀叫,终于放下手来,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罢了,咱老猪今日也算活该……”

    他滴溜溜往林貌身上一扫,忽然瞪大了眼睛:

    “凡人?”

    林貌有些莫名其妙,但依然谨慎答话:“小子正是凡人。此次冒昧出面,是想求托一件事……”

    猪刚鬣喔了一声,登时恢复了胆气。他原本惊魂未定,还以为自己法力不畅是中了哪位仙家的手脚,生怕会在天界熟人之前颜面扫地;但现在拦路的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猪刚鬣的信心立刻随之高涨——就算斗不过上界仙家,他还斗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不成?

    一旦察觉对手软弱可欺,二师兄遵循本心顺风则浪,双脚离开地面,病毒重新打开,而聪明的智商再次下线。他上下打量着这平平无奇的一人一猫,寻思着怎么打贴了这些肉眼凡胎的货色——当然,考虑到这小子背后或许还真有高人指点,他倒也不该太过分,只是哼了一声:

    “本座本是乘云赶路,不料一时肚饥,用了你一些东西。区区琐物,将来必有报答。本座而今事务繁忙,便不劳你远送了……”

    林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将来必有报答”?谁不知道您二师兄被贬下界后一度惨到靠入赘求活啊?都得吃妖精软饭才能混日子了,您老报答个啥呀?猛干软饭的心得吗?

    ……等等,在西游记原著中招赘二师兄入门,殷勤供他吃软饭的妖精,又是谁来着?

    福陵山卵二姐……卵二姐……据后世文献考证,书中此“卵”应为卯之误写,那么归根究底,就该是“卯二姐”——

    得了,现在是连软饭都没得吃了。更谈不上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作为端掉二师兄软饭的始作俑者,林貌心思转得飞快,语气立时变得冷淡:

    “阁下打算如何回报?”

    骤然被凡人顶撞,前上界水军将领猪刚鬣大为不满:

    “你这是什么态度?莫非还要仙家给你保证——”

    林貌不动声色,从袖中抽出一根金色的猴毛,在二师兄面前晃了一晃。

    这是临行前猴哥亲赠,自胳肢窝拔下来的真·救命毫毛。虽然味道似乎是大点,但效力决计无可挑剔。

    猪刚鬣的眼珠随着猴毛转动,刹那间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仅仅只是一个交眼,他便认出了猴毛上可恶之至的熟悉气味——

    奶奶的,是那泼猴弼马温!

    虽然大闹天宫已有五百年之久,但沉重往事不可遗忘;当年那天生天养的该死猢狲手持一把大铁棍从南天门一直敲到凌霄殿外的可怕事迹,大概已经是一切天兵天将永远不能抹消的心理阴影,少说也得算个重度ptsd。

    ……当然,那猴子是胆大妄为被世尊给拾掇了,估计而今压在五行山下法力已百不存一;但他猪刚鬣不是也惨遭贬谪,错投猪胎,修为同样所剩无几吗?

    如果两相比较起来……

    不得不说,二师兄一辈子贪吃好睡,唯有在省时度势上天资不凡,非常懂得在恰当的时候顺从本心。他悄悄望了那根猴毛一眼,稍稍评估了里面蕴含的法力,立刻便就坡下路,所谓病毒关闭,聪明的智商又重新占领了高地:

    “——要仙家给你们保证,也不是不可以。”他极为顺滑的改变了口气,毫无转折的生涩:“咱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总该替你做些什么……”

    说到此处,二师兄却不由稍稍踌躇:他现在身无长物,哪里有什么东西能“报答”这个凡人?难道还抵押九齿钉耙不成?

    他咂了咂嘴,有了主意: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今日吃了你这么多,咱便破一破例,替你看看命数……”

    未卜先知是天赐的本事,能飞升上界的仙家人人都会得一手。只要胡说两句将凡人先糊弄住,他有的是法子事后开溜。横竖那猴子已经被压了五百年,难道还能扛着五行山找自己算账不成。

    不容林貌出声拒绝,二师兄抢先一步,瞪大了眼睛猛看大手子的脸。但死死盯了几眼,他的脸色却渐渐变化,竟然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奇怪!奇怪!”他嚷嚷道:“你小子这面相——这面相,不像是此三界五行、四大部州之中的人呐!明明就是肉体凡胎,怎么这还有上千年的气数呢?而且这五官骨相、举手投足,真真是浑然不可理喻,和天下人都绝不一样——咱老猪也没看错吧……”

    林貌本想打断这二师兄的自说自话,但听到讲解后仍旧微微一呆,反应不能。就连旁边乖乖蹲坐的猫猫陛下都是喵的一声,起了兴趣:

    “你倒是挺有眼光的嘛!”

    二师兄能混到上界天仙,封爵拜将,那本事果然也不是吹的。虽然不如大圣神通广大,但成仙后的基本素质却是绝对过硬,值得信赖。

    听到狸花猫居然开口说话,猪刚鬣移过目光,仅仅瞥了猫猫陛下一眼,眉毛便皱得更紧了:

    “更奇怪了。”他嘟囔道:“明明就是一只猫,怎么还有这六亲不和的面相呐?”

    猫猫陛下:…………

    “你在胡说什么?”

    他噌的从草丛中窜起,尾巴都竖成了电线。

    猪刚鬣遵从本心,对这小猫浑然不以为意——那凡人好歹有猴毛护体,咱老猪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一个小猫咪又能做什么?咱老猪就是得罪了你,你还能朝咱喵喵叫不成?

    所以他满不在乎,率直开口:

    “六亲不和就是六亲不和呗,别看这面相荣华富贵,人间绝顶,但少说也得克死两三个亲兄弟,才能成就他煌煌大业;要是面相发挥稳妥,搞不好还得搭上亲爹亲儿子呢——啧啧,富贵之至,六亲断绝,这面相也真是够极品的……”

    ——极品不极品另说,反正猫猫陛下已经是抑制不住,彻底炸成一个极品的狸花毛团了——

    猫猫陛下: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二师兄:你就说准不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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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顾虑

    眼见气氛实在不对, 林貌眼疾手快,一把将炸毛的狸花猫捞入怀中,避免他一时冲动, 真扑上去与二师兄拼个你死我活——虽然天策上将勇力当世无双, 但显然还不能奈何野猪老茧丛生的厚皮。

    狸花猫也知道轻重, 象征性的炸一炸毛大叫片刻宣泄不满,随后便咬牙切齿挣脱出来,在林貌背包上大磨猫爪, 以此表示不共戴天之怒气。倒是二师兄浑然不觉,依旧沾沾自喜:

    “怎么样,咱老猪算得准吧?”

    狸花猫将爪子磨得更厉害了。

    林貌听见背带吱吱怪叫, 嘴角抽搐不已,只能转移话题:

    “仙家的确法力高强……只是在下冒昧打搅, 并非是贪图天机, 乃是有要事相求。”

    猪刚鬣又粗又黑的眉毛又皱起来了:

    “什么?”

    凡人能有什么要事相求?无非又是难以料理的大事。而猪刚鬣生平行事,最讨厌的可就是麻烦。

    林貌看出了二师兄的脸色,立刻转变战术:

    “只要上仙肯俯允,在下还有别的珍物供奉。”

    说着他伸手探入衣袖,自袖口一节节拔出一米来高的金黄面包, 油光灿灿、砂糖点缀,闪烁着芝士、焦糖与奶油最为动人的颜色。

    圆棍面包的直径比大腿更粗, 当然不可能隐藏在袖口中。这一根又粗又壮体型惊人的甜食,原型是蛋糕店老板为了招揽生意准备的霸王型号,宣传半小时内吃完可以免单, 原本就不是为了正常人类的胃口设计。但现在拿出来稍微显摆, 却正是物尽其用——更不用说林貌居心叵测, 还特意加了一点巧妙的滤镜。

    猴哥教授的幻术惟妙惟肖色, 与实物实在毫无差别。即使二师兄辨认出了幻象,依然忍不住要流下口水:

    “你愿意供奉这个给咱?”

    “那是当然。”林貌郑重许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上仙愿意担当护法,庇佑此处安宁,在下愿意在此处立誓言,永不改悔。”

    天道映照之下,誓言绝不可违逆,是最为稳妥的保证。

    这根霸王型号的面包自然耗资不菲,但只要二师兄愿意以护法的身份消弭巫蛊,就是花一点钱又有什么呢?

    ……当然啦,出发之前,猫猫陛下曾经承诺过会负担一切开销;但现在看看狸花猫炸成的毛团,林貌还是果断调整方略,理智的将不合时宜的话吞进肚子里。

    猪刚鬣缓慢眨了眨眼,艰难从长棍面包上收回目光。美食当前,他是真有些心动了——要知道,自从错投猪胎流落凡间以来,猪刚鬣能吃的也就是些野菜米糠、腥臭兽肉,不分生熟,一口吞之;哪里见过这样烹调精细的好东西?要是白白丢开,实在有些舍不得。

    不过二师兄小心谨慎,还是抱有最后的理智:

    “你说的这护法,又是做什么勾当?”

    林貌赶紧接话:“不过是料理一点凡间的巫蛊邪术,庇护此处生民而已;并无其余的大事。上仙若是不信,大圣可以作保。”

    二师兄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了。他未必信的过凡人的眼光,但绝对相信那泼猴弼马温的保证——这猴子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但的确干不出来这胡说八道虚言矫饰的勾当,他都能出面作保的事情,那决计是真有七八分的成算。

    不仅如此,二师兄还紧急开动他那聪明的小脑瓜,在电光火石间灵感闪耀,迅速想到了另外一个更为美妙的可能——既然那泼猴肯慷慨赐予凡人毫毛,那多半便是做了此人的靠山;要是他答应下这“护法”的差使,岂非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与当日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站同一战壕了?

    这是什么?这是强强联手,这是珠联璧合,这是绝世高手的心心相印、彼此知音——我们猪猴二仙,必能嘎嘎乱杀,横扫天下口牙!

    刹那间想通这微妙的关节,二师兄容光焕发,心下大定;他再无犹豫,都不必等林貌解释一二,便微微一笑,尽显将来绝世高手的风采:

    “好说!”

    ·

    二师兄不是矫情的仙家,只要吃喝管够其他都好说;他只听林貌介绍了几句,立刻就爽快答应下差事,同意在五行村暂住,担当此地的护法,只是有个小小的要求:

    “咱老猪原是天上真仙,被贬下界,错投猪胎,才落得这副模样。”二师兄很有些不好意思:“而今转世十余年,也没个落脚的去处。原本俺袖占一卦,算到此处应当有一份机缘;不料奔波千里到处寻访,至今也是一无所获。只能相烦小哥为咱找个住处了。”

    显然,二师兄的占卜水准还真是发挥稳定。若按原著叙述,他这一路西行,还真能在漫漫西域中找到自己的天命机缘——某位痴心错付,妄想招赘男妖顶门立户、安定洞府的兔妖卯二姐;说不好还能借机为观自在菩萨青眼取中,蹭上西天取经的天大offer……

    而如今嘛……

    身为始作俑者的大手子心虚的咳嗽了一声。

    要为二师兄补上这口软饭是不太可能了,但现成的洞府倒还真有——在剿灭兔妖卯二娘后,林貌在大圣的指点下找到了妖怪隐匿于群山之中的洞穴。据说选址极为精妙,背风聚气、灵韵自成,修行事半功倍;除了一年只能见三十天阳光,日常温度保持零下,其余没有什么缺点。

    这东西相当适合妖怪,却未免过于考验人类的忍受力,一直被林貌抛在脑后。但二师兄的适应力明显又吊打那只娇滴滴的兔子,当然更不会有问题。

    果然,林貌只是委婉提了提地址,以幻术稍微展示了洞穴的模样,二师兄便一口答应,还蛮不在乎,拒绝了大手子请村民帮忙的提议:

    “就这点小事,也值当叫人?咱老猪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修房子种地是生来的本事,补一补石洞又算什么?”

    ……是了,当年二师兄在高老庄时,那可是能顶上半个庄的壮劳力呢。

    ·

    与二师兄谈妥了驻留护法的事宜,林貌又折返回村中,视察耕作的进度。总体来看,村民们掌握知识的速度大大超出了他最为乐观的估计;视频教学不过持续了十几天的功夫,这些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居然已经初步掌握了较为粗浅的农业,尝试着在耕作中应用了。

    林貌隐去身形,在村中走了一圈,看到用新式办法耕种的农田已经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繁密茂盛得超乎想象;与左右稀稀拉拉的寻常田土相比,更是反差巨大,触目惊心——虽然视频教学是人人都上,但难免有些聪明人心存疑虑,自作主张,悄悄在自家田地里用习惯的老办法。

    眼见拴柱拴花只管教学,不管实践,这些聪明人还暗自得意,以为是钻了魔王的空子。但等第一茬麦种冒出芽来,那种鲜明得都不容反驳的反差便迅速击溃了他们那点侥幸,并引爆出极为强烈的刺激;以至于林貌漫步在街头巷尾,居然都偶尔能听到屋里大声的彼此吼骂、推卸责任:

    “都是你不听大王的话,才有这么个败家的破事!”

    “你放的什么屁?你当初不也是点了头的?再说看这地里的青苗,收成总比往年来得好……”

    “比往年好就够了?你不看看人家老张的地,那才是又密又旺,收成翻个两三倍也是够的!”

    “老张家本来就是族老,要做表率的,只能老老实实按着大王的法子耕地……”

    “所以人家收成才好!哪里像你,混吃等死,自以为是,肚子没有二两油,还敢跟大王嘴硬——”

    听到门内吼声震天,林貌咂了咂嘴,飘然离开原地。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茂密旺盛的青苗更能振奋精神了。虽然家家户户仍有悔不当初的吵骂,但林貌站在路口,却能看见扛着锄头刀把的农夫们往来如梭,各个都是面上发光,大声谈笑,议论着村里村外闲淡无聊的种种琐事;再也没有一个月前那种人心惶惶、面带饥色的恐惧了。

    大手子左右环顾,打量着男女老少那明显转好的气色,终于悠然叹气:

    “恢复得比我想象中快很多呐。”

    猫猫陛下从背包中探出头来,同样扫视四方。

    “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它真心实意道。

    “陛下过誉了。”林貌微微一笑:“只是拾人牙慧,抄袭前人的办法而已。如今侥幸没有出错,已经是我的运气啦……不过看起来,陛下托付我的差事,似乎也要办完了呢。”

    他说这句话也是真诚的。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无论有多少资料、技术、前人经验的辅助,真要亲自上手负担起一村数百人的性命,那压力仍然是无可比拟。说难听些,李哲等出点什么篓子有扶贫办兜底,他要是出点什么篓子,那搞不好是真要闹出人命!

    这样大的道德与精神压力,是区区大手子可以承担的吗?林貌是日思夜想,难以排遣,实在有不能言说的惶恐。而今侥幸平安走到现在,似乎还能顺顺利利交付使命,自然让他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等这一季麦子收完留种,彻底消弭痢疾的隐患,他也该启动计划最后的部分,引导着村民击溃魔王,真正走向自主了。

    林貌还在畅想,猫猫却只简单唔了一声。

    大手子又道:“当然,还是得与朝廷做好交接,才算稳妥。陛下能在半年内打通关中到西域的关隘,投放军力过来么?要是能做到,那应该可以在秋收前接手这个村子,一面是粮草充裕,不必救济;另一面秋高气爽,也方便运输各种物资设备。”

    这是他与皇帝陛下早就商量稳妥的方案。以而今情况判断,仅仅依靠着圣上梦中往返来搬运技术,那效率实在是太低下了;最好还是以重兵打通五行村与长安的交通要道,才能成批量的运输货物,充分利用往来的通道。

    不单单考虑到了物资运送,就连秋粮的问题都思虑周全了,大手子算是够体贴了吧,陛下?

    狸花猫稍稍沉默,似乎是在计算用兵的时间。片刻后才低声开口:

    “多谢先生。”

    林貌终于听出不对了,他拽下背包,双手举到眼前,仔细盯着拉链中探出来的猫猫头:

    “陛下不高兴吗?”

    这就是附身于狸花猫的坏处了。圣上平日里大概总能平心静气克制情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猫猫躯壳的本能反应却不是意识能够左右的——即使皇帝已经竭力按捺心绪,那瘫下去的耳朵、耷拉着的长毛、萎靡的胡须,依然毫无意义的泄漏了心情。

    看起来整只猫都很不开心呢,陛下。

    狸花猫默然少许,但终究是掩盖不住反应,只能叹了口气。

    “朕一直在想那猪刚鬣所说的话。”

    林貌:……啊这。

    ……怎么说呢,要是换一个话题,他大概还能绞尽脑汁,安慰陛下一番。可二师兄的预言却真是绝大的杀器,塞得他作声不得。

    二师兄当然是贪吃贪睡、欺软怕硬;但正因为欺软怕硬,所以绝不会费心费力为一只狸花猫编造什么谎言——他对猫猫陛下开口叙述的,都是绝对的实话;毫无遮掩、毫无避讳,最直接的真实。

    真实总是最有杀伤力,也无怪乎陛下被刺激得言语不能,到现在都觉得破防。

    他想了一想,只能勉强解释:

    “事情都过去了,陛下也不必纠结……”

    横竖太子与齐王早已在地府报道,太上皇也已经迁宫安度晚年了,玄武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狸花猫轻轻叹气。

    “朕昔日的作为,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就是再来一次,也无可选择。”他缓缓道:“只是……只是那仙人说朕‘六亲不和’,却实在不能不让朕心生忧虑……先生可知,就在数日以前,因为天时不正,冷热交激,皇后的风疾突然发作了。”

    林貌瞪大了眼睛。

    毫无疑问,若仅仅以“六亲不和”揭穿陛下屠兄宰弟且为乐的往日,还不足以让圣上破防至此;真正最有杀伤力的,还是言辞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所谓“六亲不和”,难道仅仅局限于兄弟父母么?单就伦序而言,妻子、儿女、孙辈乃至曾孙辈,都可以算是这险恶预言笼罩中的一环呐。

    而如今长孙皇后骤然发作的风疾,则无疑是给二师兄的占卜做了最有力的印证。再考虑到史书上皇后崩逝的病因,那皇帝所感受到的惶恐惊惧,也就不难预料了。

    不过,长孙皇后的风疾,居然是这么早便有征兆了么?

    “我已经下令传召药王孙真人。”皇帝陛下语气阴沉:“但太医私下交代了真话,说这风疾自古是极为险恶的疑难杂症,即使广闻博学如药王,也未必能有什么高明的房子,除非真能有什么梦想不到的高妙医术、玄奇手段,否则世间的药物,并不能有什么奇效……”

    林貌缓慢眨了眨眼:

    “陛下是说现代的医术么?”

    全面超越古代,乃至于凌驾药王之上的玄妙技术、神奇药物,除了生理科学极度发达的现代世界,又有哪里还能有?无怪乎他这几日清理电脑,常常在浏览器上看到什么医疗器械与医院咨询的搜索记录。

    不过,猫猫陛下居然还真是用爪子一个个敲下关键词的么?这毅力也真是太惊人了。

    狸花猫毛茸茸的耳朵微微一动,随即颓然,轻轻摇头:

    “现代的医术当然很好,但山高路远,鞭长莫及,恐怕是救不了急了……”

    在粗浅领略这光怪陆离发达之极的现代世界时,李二陛下也曾兴奋万分,自以为能借助此地高妙玄深的医术解除一切疾病的苦楚。但等真正上手了解底细,他才知道这医疗系统是何等的复杂、琐碎、组织精密,根本不可能靠一点零散的碎片,就能轻松解决顽疾。

    现代医术是以检测工具为核心,最为专业且精细的系统。没有繁复精准的检查,哪个医生敢给“风疾”这样模糊的大病开药?要想真正上手治疗,非得将长孙皇后弄进医院做全面的体检不可——但且不论怎么说服皇后接受这惊悚的事实,就是这穿越两界的风险,也决计难以承受。

    大唐与现代的时间迥然不同,彼此间冲突难以缓和;林貌与皇帝陛下都是依靠着道祖金丹,才能打开这两界穿越的大门,自由往来穿梭;可皇后重病之余,又没有金丹护体,她禁得住两界法力的对冲么?

    至于紧急服下金丹……要是让太医知道皇帝给风疾发作的皇后服用铅汞炼就的燥热药物,那大概也只能当场死谏,以保声名了。

    有此种种的顾虑,由不得陛下不忧心忡忡。狸花猫忧郁的踌躇半晌,还是只能吁气:

    “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时机恐怕还没到……”

    “时机还没到?”林貌咂了咂嘴:“总不能真拖到半年之后,打通道路再说吧……我明白陛下的顾虑,但有些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当然,在这里搞检查肯定是不行的,基建也太差,专业人手也不齐,更不能让病人经受奔波……算了,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嘛。”

    他朝垂头丧气的狸花猫眨了眨眼:

    “虽然办法还不好说……但圣上能不能先给在下签发一份直通长安的文牒啊?”——

    准备去长安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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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办法

    “先生真有办法?”

    狸花猫蹲坐在长桌上, 焦躁不安的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敲得桌布啪啪作响。

    身为沉稳镇定的天子,陛下大概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焦躁不安的时候(也许玄武门时除外);仅仅从五行村返回家中的这十几分钟路程里, 他居然已经按捺不住, 一气问了林貌足足三遍, 虽然强自压抑,但语气中的躁动亢奋,依然惊得桌边的狮子猫瑟瑟发抖, 猫脸皱成一团——可怜房相公刚刚从农科院的蹂躏中挣脱,回家后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便被自家陛下拖来“共商大计”, 而今都不得喘息。

    林貌叹了口气:

    “陛下何必激动,我说过很多遍了, 只是有可这个能而已……”

    猫猫迫不及待, 向前两步:

    “又是何等‘可能’呢?请先生教我。”

    大概是为了表示与君主共进退的诚意,就连狮子猫都挣扎着站起身来,向林貌微微俯首。

    “不敢当。”林貌道:“在下不过是冒昧揣测而已。既然皇后陛下的风疾只是初发,想来问题还不算严重,尚且不需要手术。只要能合理用药, 治疗是不难的。当然,没有充分的检查, 哪个医生也不敢做判断。所以,最关键的步骤,并不在医治, 而在于诊断。”

    狸花猫频频点头, 心悦诚服。长毛狮子猫则仰头细听, 只是神色间依旧有些茫然——可怜房相公到现代不过短短十日, 大半的时间还都花费在蝗虫讲座以及与刘博士斗智斗勇的精神内耗上了,暂时还没有自家陛下那丰富多彩的见闻呢

    “诊断也分为几个步骤。”大手子稍稍回忆了他资料库里储存已久的那些宝贝:“如果只是分析样本,那其实很好处理,大不了抽取血液尿液脊髓液,委托专门的医疗机构检测,出个报告就行了。最麻烦的,还是某些专业检查……”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铺在了桌上。这是大手子被陛下喵喵催促数次之后,从自己医学院读博的师兄处得到的资料。虽然“风疾”症状模糊不清,但大致可以划分为内科血管类,而要做完一套基本的内科检查,需要的仪器基本都是大件:

    x光照影机、核磁共振仪、b超……

    如此条分缕析,思路缜密,陛下只觉振奋莫名——他原本对所谓的医疗检查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现在经林貌分析,登时一片明朗,信心大增:

    “先生能买到这些东西吗?”

    林貌:…………

    “可能比较困难。”他很委婉的说:“第一,购买专业仪器需要内部资格;第二,仪器的价格可能稍微有那么一点……高昂。”

    “要多少?”

    “整套下来的话,上千万吧。”

    猫猫被噎住了。他默默算了一下金价,不再说话。

    显然,就算圣上与宰相来回搬运累得吐奶,也运不了这么多的黄金呐。

    “还有,医学仪器精贵得不得了,多半要专人操作,那也不是我们能负担的。”林貌道:“从头凑这么一套,的确不太现实。”

    狸花猫有些失望:“是么?”

    “所以只能另辟蹊径了。”大手子慢悠悠说:‘正常的检测仪器,那当然是搞不到的,但不太正常的仪器,却未必不可以租它一套……”

    他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抽出第二张白纸。

    这张白纸是一张洋洋洒洒的论文,第一作者正署着刘丽刘博士的大名,据说研究的是什么转基因后能在乳汁中生产出抗癌物质的水牛——当然具体技术细节冗长繁琐外行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唯一能引起林貌留意的,是论文中详细描述出的实验方法。

    据成功发表论文的刘博士炫耀,为了养活这只真·能下金子的宝贵水牛,他们实验所砸下重金为牛大仙准备了由头到脚由犄角到臀部无所不包无所不含的顶尖医疗后勤团队,并准备了市面上所能预备到的一切先进检测仪器,花费不可计量,比伺候活祖宗还要细致。

    按刘博士的说法,考虑预算约束,他们买的仪器都是二手货。当然,二手货也很昂贵,出售方之所以愿意打折,还是因为机器本身的特点:据说这些仪器并非从医院搜罗,而是某个研究团队买来准备搞逆向研发国产替代的,不但在拆解后将零件测量了个遍,还额外把原厂系统给刷掉了。正因为如此,机器本身已经完全失去了售后服务,只能卖给农科院。

    就功能而言,拆掉又拼回去的仪器并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因为黑掉系统后顺手修补了bug,效果还比原版更佳。但哪家医院敢冒着用黑机器的法律风险呢?所以理想的客户,只剩下法律上默默无闻的水牛大仙,以及某些“跨越时空,完全超出追诉期限的人类”

    ——大手子婉转做出了提示。

    狸花猫双目大睁、瞳孔溜圆,听得似懂非懂,颇为茫然。他听不懂那些稀奇古怪的专业名词,只依稀明白了林貌的暗示,似乎是想动用一些略微异常的检测仪器……但略微异常又算什么呢?再怎么异常,也比太医踌躇不觉的判断更为精准吧?

    至于房相公……那干脆已经是满头问号,整只猫都可怜巴巴,傻在原地了。

    “这些仪器当然不算正统,但正因为不算正统,对我们倒算个优势。”林貌:“常规的尖端仪器都安装了定位,不按照协议操作立刻就会报警;但这些机器系统全被刷掉,可以轻松隔绝信号。再有,听说农科院还在仪器中额外应用了最新的AI技术,可以自动扫描,不需要专业人士操作,准确率反而更高。”

    狸花猫立起了尾巴:

    “这什么诶哎——居然这么好?”

    它还以为这玩意儿只能开空调呢

    林貌耸了耸肩:

    “信息技术革命嘛。当然,这种新型AI还没有过三期临床,所以普及率很低。但以刘丽他们亲身实践的结果来看,评价是相当好的……”

    不错,虽然农科院的仪器号称是为水牛量身打造,但在牛大仙忙着睡觉拉屎无暇享用的时候,伺候祖宗的怨种下人们也相当乐意当一回观测对象——国产仪器普及之前,折腾一回体检少说上千;现在实验室里轻松白嫖,全程自动,博士们傻了才不用这个福利。

    也正因为有诸位博士教授研究员以身作则前赴后继的尝试,大手子才敢向陛下提出这新潮的建议——据刘师姐亲身体验后的评价,装上ai后的医学仪器如虎添翼技术更上一层,与传统的检查又有不同;只要软件调试正确,甚至都不必医生监督。

    “甚至都不必医生监督”——这不就是当下最为急需的宝贝么?皇帝陛下大为欣喜,但仍旧强自按捺,仔细询问细节;就连房玄龄都抖擞长毛——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用心记忆林貌与陛下彼此问答的一字一句。他的确是不懂什么“ai”、“软件”,但堂堂政事堂宰相,不解其意却能记诵如流,不该是最基础的功夫?

    这些仪器本来是农科院辛苦搜罗来的宝贝,但自从水牛上了三百公斤,足以顶飞所有博士以后,这原本的型号也随之落伍,只能无奈退出科研舞台。几百万淘汰来的系统舍不得扔掉,又不能放在实验室里让教授们每天拍个ct,领导思索再三,又买了几辆金杯改造成检测车,派人到各个科研所拜访,收费提供检测服务——什么猩猩山羊克隆猴,无所不拍无所不包,可以强力助推国内生物研究水平。

    甚而言之,刘博士在论文中大张旗鼓炫耀自家ct与x光齐上的实验方法,都可以算是某种广告。

    林貌挥舞论文,简要介绍他打听来的情报:“现在还在试行的促销期,价格很便宜的。要是报刘丽的姓名,搞不好还能打折——如果全套做完的话,大概五十公斤以下哺乳动物的收费也就三千来块,无麻醉还可以更便宜……”

    居然失言用“五十公斤以下的哺乳动物”形容皇后,那未免也太过于侮慢了。但皇帝陛下兴奋难耐,已经无法分辨这用词上细微的差别了。狸花猫小小的脑袋飞速旋转,仰头以亮闪闪的眼睛瞪着林貌,神色专注之至,甚而在抑制不住的抖动尾巴。

    趴在桌下的狮子猫一眼瞥见,忍不住胡须抽搐——要知道,当年他杖策谒见至尊,彼时年方弱冠而执天下之牛耳,神采飞扬、顾盼自许的太原公子,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气色了……

    这也太不稳重了呀,陛下!

    不过,当天下之魁首露出这么一副求贤若渴、洗耳恭听的姿态,总是格外能激发贤才的倾诉欲望。大手子当然并非贤士,但也并不例外,兴致勃勃的给陛下做详细的描述:

    “穿越两界的门是由我与陛下共同固定的。只要我们一齐前往长安,便能将这扇’门‘移动到京郊,在城外完成物资的输送——届时,陛下便可以劝说皇后移驾行宫,在静室接受检查……”

    他比了比院外的大门,示意了一下尺度:

    “在院子里设置好穿越的’门‘,应该就能容纳金杯进出——在大唐做完检查,再直接把数据送回现代,虽然缺陷不少,但已经是最方便的办法。”

    狸花猫噌一声站了起来,他在桌上转了几圈,反复思索片刻,觉得这办法实在可行。

    “京师的行宫大都依山傍水,道路崎岖,不能通车。”他自言自语:“真要用这个法子,一定得平整道路……那么,不知何时能预备好车辆呢?”

    林貌愣了一愣,心想这决断做得也太快了:

    “要到农科院预约,少说得半个多月后吧。”

    “半个月足够完工了!”猫猫决然道:“——既然如此,那麻烦先生留心着消息;大唐的琐事,则尽皆由朕处理——至于玄龄,这里的大小事务,便暂且托付给你了!”

    匆匆一语而决,还没等林貌与房玄龄有所反应,狸花猫两眼一闭,低头向下一栽,肚皮仰翻四脚朝天,毫无形象的张嘴打起了呼噜。

    大手子:…………

    这动作是不是也太快了点?他还没来得及交代注意事项呢!

    借助金丹的效力,皇帝可以在睡梦中轻松穿越两界,甚至在半梦半醒时同时操控一人一猫的躯壳。但如此急不可耐,当着臣下的面公然穿越,那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而房相公嘛……大概是金丹品质的原因,他并没有皇帝那随心所欲自主穿越的本领,而今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家陛下说溜就溜,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两人——一人一猫——大眼瞪着小眼,先是面面相觑,再直勾勾盯着桌上摊软躺平,呼呼大睡的狸花毛团。

    这鸦雀无声的尴尬氛围持续了片刻,直到林貌硬着头皮上前,拎着狸花猫后颈肉提下餐桌(希望陛下不会在梦中见到这无礼的动作),小心抱到猫窝。

    狮子猫亦步亦趋,紧跟在后。眼见陛下已经在毛巾中安顿下来,房玄龄才幽幽开口:

    “林先生,方才圣上将此处一切的事务都暂时托付给了房某……”

    他停了一停:

    “不知先生有何要吩咐呢?”

    林貌:??!!!

    不是吧房相公,您家那位负心薄幸的陛下可是扔下摊子撒腿就跑,独留您老一人收拾局面喔。您老确定要这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吗?

    被天选打工人所大大震撼的大手子沉默了片刻。

    “……其实也还真有些事情啦。”他慢吞吞说道:“相公应该知道,李哲是约了陛下明天搞直播的,但现在陛下也实在抽不开身。如果相公方便的话……”

    房玄龄:…………

    或许是错觉吧,他居然在一瞬间感到了某种难以遏制的后悔。

    ·

    皇帝从软榻上一跃而起,匆匆套上衣衫,都不必身旁的宫人为他整理仪容,便一叠声向侍卫下令,立刻招来了作监大匠。

    自服用金丹以后,至尊照例是要午睡半个时辰。中断午休召见官员,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作监大匠匆匆而言,心中犹自不安,等他俯首聆听陛下的口谕,那惊骇便更上一层——圣上居然打破了自贞观元年以来克勤克俭的惯例,要命他修建新的宫室!

    而今与突厥决战在即,局势动荡不安,怎可大兴土木?大匠惶恐惊惧,不知是否该犯颜直谏。但皇帝陛下停了一停,却又递过一张图纸,命他“斟酌损益”。

    大匠接过图纸一瞧,登时懵在原地:原来图纸中所描绘的宫室,不过是一间长宽三丈一进一出的单间,而且内无装饰外无庭院,甚至连桌椅床铺乃至门前门后的树木都一概缺如,唯一的要求,只是一定要平整道路、隔绝干扰,并且定时泼洒草木灰烬,以供“消毒”!

    好吧如此设计的确是分文不费,搞不好调两个农夫都能拾掇出这么一间屋子……但关键是,这种屋子能住人吗?

    作监大匠一头雾水,却不敢反驳至尊,只能唯唯称是,收下这莫名其妙的图纸。至尊却仿佛格外关心,不但反复征询他的意见,还问他几时能够完工。

    ……不是吧,就是这么一间破屋子,也急着要吗?

    大匠心里算了算:“大概十日总够了。”

    皇帝好像长舒口气:“如此甚好。那便托付给卿家了。”

    ·

    等到作监大匠告辞离去,圣上又步行至皇后宫中,现实召集太医问过了病情,而后遣散宫中众人,为皇后送上他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本记载仙佛故事的话本。

    自六朝至隋唐,佛教由西而东,流布甚广;高僧们借神鬼传说以宣扬教义的习惯也被文人吸收,成为新的创作体裁。关中人烟富盛、百物凑集,文学也随之大大兴盛。当年李二陛下与皇后少年夫妻,结伴游览两京,便曾见识过不少市井俚俗的话本。

    而今旧日重温,长孙皇后自然也饶有兴趣。但她接过话本,还未来得及翻上一翻,李二陛下便顺势坐在榻上,开始为妻子描述他在这话本中看到的某些奇闻:

    “话本中都说,仙神通晓天机,能知过去未来,法力无边。”皇帝兴致勃勃,大谈特谈:“观音婢,如果你我有幸能被某位仙人选中,送到千年以后的未来,见识前所未有的种种玄妙,那又该是何等的幸事啊!”

    长孙皇后:……

    面对丈夫饱含期待的眼神,皇后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更加兴奋了:

    “那么观音婢,要是你真能到未来走一遭,又会是怎样一番感想呢?”

    长孙皇后:…………

    长孙皇后终于憋不住了。她真诚感谢了陛下的好意,而后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种话本当然想象飘逸、文字精细,充满了魔幻的美,但鉴于自己已经六岁零一百多个月,可能年纪上还是不太适合……吧?

    所以,陛下不如先向太子、魏王,或者长乐公主倾诉一番感想,如何?

    ·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兴致盎然、难以理喻的丈夫,长孙皇后思前想后,终于招来了贴身的女官:

    “你悄悄出宫,谒见齐国公——”

    说到此处,皇后也不觉犹豫:虽然陛下度量宽宏,不曾薄待后家;但为示天下以公,她却从没有与自己的兄长往来交流过一丁点的消息,如若打破惯例——

    但想想方才经历的种种,长孙皇后咬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就问齐国公一句话——陛下最近没有什么大——大碍吧……”——

    长孙皇后:不是,陛下最近没什么大病吧?

    ps:这里借鉴了一下科技报道。某篇自然杂志的报道曾经说,为动物做核磁共振的专家们常常偷用仪器给自己体检——没办法,医院的核磁共振上千美元一次,能不做就不做。

    另外,用ai接管医疗仪器也是很新颖的技术,而且准确率更高(ai识别ct的准确率比人类平均水平高出一半),只不过因为“法律风险”,不能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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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出发

    “你要去长安一趟?”

    猴哥咂吧着嘴吐出几片葡萄皮, 漫不经心的发问。

    “是的。”林貌从背包里取出最后一串香蕉干,堆在已经高高垒起的各色水果小山上:“在下想出去看看,顺便办一点事情, 大概一个月内便能折返。”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到长安为皇后陛下做全面体检, 林貌思来想去, 第一个要通知的便是大圣。先不论自己与大圣这实质师徒的情分,就是要一路穿越这妖魔丛生、荒无人烟的茫茫郊野,也非得借助猴哥的法力不可。

    因为要离开很久, 林貌准备了几十斤鲜果、果干,为大圣做这一个月的吃食,又准备了三十根甜品店特供的超大型号面包, 预付二师兄这一个月的吃食。整整两大提兜外加一个背包,少说有三十公斤以上;要不是林貌修炼得有点心得, 大概根本不可能提着它们走完这五六里的山地。

    猴哥也很承他的情, 啊呜吃完一串葡萄后,开口指点:

    “一个月——你是要走着去长安呐?那且不说一个月够不够,就是这风餐露宿、降妖除魔的艰难,也不是你小子能应付的。说话也说得太轻易了……”

    事实上,有随身的时空门做保障, 林貌可以随时返回家中补充物资,能轻易克服大多数的困难。但他礼貌的保持沉默, 恭敬聆听大圣的教诲。

    猴哥咂着嘴思索了片刻,开口吩咐:

    “你伸出手来。”

    林貌不明所以,上前几步, 摊开了双手。

    大圣低头看了他的掌纹一眼, 随后轻轻发力, 竟然将两只胳膊从石壁中挣脱了出来。

    林貌:?!!

    ——不是, 佛祖变化五行山镇压心猿的时候,难道不是只露了个脑袋出来吗?

    他还茫然不解,猴哥已经探出一根毛茸茸的手指,在大手子左右掌心随意勾勒,各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符号。左边手掌近似于“敕”,而右边手掌近似于“疾”,但都是扭曲怪异,繁复不可辨认。

    他仔细再端详片刻,又将两只手臂塞回了石壁之中,仅露出一颗脑袋在外,仿佛是冬天时在被窝中揣手手。

    “好了,今日内不要洗手。每日晨起用朱砂描一遍,效力便差不多了。”

    林貌收回双手,依旧有些不知所措——他掌中怪异的文字微微闪光,随后消隐无踪,不留痕迹,

    “大圣,这是……”

    “两道符咒。”大圣指点道:“右边的符咒是当年费长房的神行术法,只要握紧拳头呼喝’疾‘字,自能跋山涉水、如度平地;左边的符咒是一道护身法儿,真要有什么不开眼的妖魔拦路,你挥舞拳头打过去就是了。”

    林貌很兴奋,这岂非是护身的大杀器?

    他兴冲冲发问:“如此便能安全无虞了吗?”

    大圣朝他翻了个白眼:“安全无虞?天下的稀奇古怪数不胜数,谁能保证你小子安全无虞?少想些有的没的,能安安稳稳到长安就不错了……”

    猴哥说的是实话。他是压在山下五百年没有出头,但当年从傲来国到斜月三星洞,一路上也是没少吃苦;那时天下还算太平,道路都如此难走,更何况如今战乱方休,人心未定?以林貌这点微末的道行,所过处处都能算深坑。仅靠一张符咒,也抵不得什么。

    不过……

    大圣眨了眨眼,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天上——毫无疑问,虽然至今并无动作,但一直在暗处窥伺“变数”的广成子真人,想必绝不能容忍他心爱的赌注被妖魔所害;再说,只要这小子真能抵达长安,那发挥出的效力,可不是这个偏僻而封闭的小村能比的。

    既然如此,那见一见世面也没有什么;省得这小子自高自大,井底之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天真。

    “尽早收拾动身吧。”大圣淡淡道:“这几日都是黄道吉日,不要耽搁了。”

    ·

    遵照大圣的吩咐,林貌早早做了出行的准备。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预备的。有随身的大门可以时刻穿越两界,他只需要换一双新鞋拎瓶矿泉水就能出发。只是出于对责任的考虑,他在临行前召见了拴柱拴花以及村中的族老,交代这一个多月要留意的大事。

    有猴哥与二师兄两位仙家看护,五行村的安全是可以保障的;小麦种子已经播撒完毕,只要按部就班、照视频的演示操作,接下来的流程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就是真有什么问题,那也不是林貌这个纯粹的外行可以指点的。

    因此,在小麦分蘖拔节,能够施肥育苗之前,大手子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指点了;这也是他心思活动,愿意出去走一走的重要原因——与其坐在五行村里狐假虎威,百无聊赖的看着村民们做农活,还不如到此时最为繁华富盛的城市见一见世面呢……

    再来,不是说陛下曾派萧翼骗取过智永和尚的《兰亭集序》吗?——大手子倒不是支持这种诈骗行为,但要是能将长孙皇后治好,凭着这份功劳看一看《兰亭集序》,拍上几张高清照片,想来圣上总不会拒绝吧?

    ——毕竟,那可是《兰亭集序》呀!又有谁能拒绝《兰亭集序》呢?

    抱着这种飘飘然的亢奋与喜悦,大手子以极高的效率交割完了一切的事务。第二天清晨,他先将一脸不情愿的房相公送上了李哲的车,然后接到了猫猫陛下亲自带来的通关文牒——一份小小的竹板,简要写林貌的身高体征,通关事宜,下面则是主管官吏的画敕签押。

    这套模式千余年都没有什么变更,唯一不同的是签发的机关;大概是陛下关心过切,用力过猛,这小小的一张通关文碟,居然签上了房玄龄、杜如晦二位政事堂首相的名字,下面还有皇帝“天子之玺”的印记。

    ……怎么说呢,这签署的规格,用来册封一个太子都够了。

    当然,理论上中书尚书合并办公的政事堂可以料理全国一切事务,但这就好像村口高速公路通行证居然盖着中央的章一样,充斥着某种怪异的美感。也不知道日后验收的官吏会不会受到惊吓。

    ·

    当天中午,阳光朗照、气温转暖之时,林貌抱起折返的狸花猫殿下,脚踩登山鞋,头戴遮阳帽,拎着一瓶运动饮料穿越两界的大门,开启了他漫漫的长安之旅。

    他按照猴哥指点的法子念诵“疾”字,握紧拳头后身体居然轻飘飘浮在草上,随便一抬腿便可迈过七八米的山路,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在空中踩滑板溜冰,溜来溜去毫无阻碍,山道沟壑都可以一跃轻松跳过,速度比往常快了十倍不止。

    用大圣的话讲,这还只是神行法术中最为基本的“缩地成寸”,等林貌真气雄厚、法力蕴足,甚至能陆地行云、须臾飞跃千里,与神仙行云之术,也相差无几了。

    当然,这种高明又精深的法术,上起手也是相当困难,不是握个拳头念个咒就能轻松搞定的。林貌照着大圣的指点运转气息、内视经脉,调动那点浅薄微少的法力。可一旦精力稍稍不集中,运行的真气立刻就会左冲右突,到处发泄。

    而真气所到之处,肺腑立刻生出反应,大手子难免要随之肚鸣、腹痛、压制不住的打喷嚏,乃至于法力动荡,从半空一个倒栽葱栽下,不仅本人摔得四脚朝天,连狸花猫都从他肩头嗷一声弹射飞出,要不是陛下身手敏捷及时调整,恐怕都要用脸刹车。

    如此摔了两次后,猫猫陛下似乎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拨弄他的肩头:

    “先生……”

    大手子犹自不甘心。他擦一把脸上的汗,咬牙开口:

    “陛下放心,我再试一次——最多一次,马上回去吃晚饭!”

    猫猫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我当然相信先生。”他幽幽道:“但先生要不要看一看四周?”

    林貌擦干净汗水,茫然抬头。他向四面望了一望,缓慢眨了眨眼睛。

    “陛下。”他慢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应该才下午三点吧?”

    “不错。”

    “陛下。”他又慢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仅仅七八里地之前,太阳还是很亮堂的吧?”

    “不错。”

    林貌轻轻抽了口气。他松开拳头,悄然降落地面。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下午三点,太阳也才刚刚偏西。但这片寂静凄清、草木茂密的灌木丛中,却昏暗阴沉得出奇,甚至看不清一丈以外的山路。

    当然,这种异象也不是不可以用天气的剧变来解释。但在这神鬼出没的西游世界……

    林貌揉了揉脸,转过身来。

    “你是在等我吗?”

    他抬手向树荫旁伫立的美貌女子打招呼。

    当运行真气之时,林貌的心境清净澄澈,无碍无垢,可以洞察一丈以内最为细微的变化。而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在自己撤掉法术降落之前,此处决没有什么盈盈独立的女子。

    但不得不说,妖怪的心理总是超乎想象的强大,即使有这样明确的暗示,那女子依然怯生生垂下螓首,青丝披拂、双靥微红,不胜女儿的娇羞;先是弱柳扶风一样称呼一句“公子”,再含着一包眼泪,开始述说自己的凄凉身世——大致是父母早亡兄嫂懦弱隔壁恶霸不做人,将她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远投山林自寻绝路,若能稍施援手则大恩大德不敢忘怀云云——

    怎么说呢,充斥着一种《聊斋》的美。

    但不得不说,妖怪们远避世间,套路确实是太过于陈旧,不懂得与时俱进。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装贫穷孤女的路数又能套住多少人呢?还不如开个赌场抽流水,将输家推进作坊嘎腰子。

    见多识广的大手子心如止水,只是指出了一点小小的破绽。

    “姑娘说自己的家是在山下。”他慢吞吞一指脚下:“难道上山的路,便这么好走吗?”

    女子低下头来,看到了自己干净如新的锦鞋,以及荆棘丛中随处可见的烂泥。

    她的脸僵了一僵,勉强辩驳:

    “小女子……小女子是骑家里的驴子上来的,只是那驴子顽劣,抛下小女子后不知去向。”

    林貌又指了指她头上:

    “那么姑娘,你戴一个七八斤的铜制发冠,就不嫌重吗?”

    不错,这妖怪也不知哪里搭错了弦,既要展示穷困,又要以美貌诱人;所以上身是粗布烂衫补丁叠补丁,头上却带着个金灿灿明晃晃的黄铜发冠——当然,仅仅是铜质发冠还不算什么,最为离谱的是,以大手子的见识,这种样式似乎仅见于在南北朝墓葬中的随葬品。

    随葬品当然不考虑重量。但寻常妇人天天戴着个七八斤的发冠晃悠,是真的对自己的颈椎有这样大的信心吗?

    眼见女子欲言又止,林貌望望天色,不想再有纠缠,干脆抛出了杀手锏:

    “另外,下一次变为人形的时候,麻烦不要太过于美化形体了——这么说吧,就尊驾那盆腔与腿骨的比例,如果真有无ps的实体出现在现实世界,那觉够足够改写解剖学——搞不好还有结构力学……”

    这一句一击必杀,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辩解之法的女子终于沉默了。

    她听不懂“解剖学”、“结构力学”,但能听懂这猎物口气中明白无误地嘲讽。

    女子沉默片刻,冷冷道:“公子真是博学。”

    “其实也还好吧。”大手子很谦虚:“就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基础比较扎实而已。比如说今天这件事,我就很感谢蒲松龄先生……”

    “——什么?”

    “是这两句:’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话音未落,林貌身后劲风骤起,血腥气味狂涌而来,中人欲呕;大手子头也不回,只是向后挥出左拳:

    “敕!”

    开玩笑,真气运转中心境澄澈遍照左右,早在他与妖精东拉西扯漫天胡咧咧时,就已感应到有黑影自地底涌出,悄悄潜伏于自己身后了!

    搁这儿声东击西呢?

    一拳送出后毫无动静,仿佛只是击中虚空;但不过片刻功夫,林貌身后就响起了惨叫:

    “是那姓孙的弼马温!”

    砰一声骨肉飞溅如泥,而后是惨嚎袅袅不绝。站在树荫下的美貌女子霍然抬头,脸色同样一变:

    “美猴王!”

    话音未落,一根熟悉的棒子从林貌身后探出,劈头砸向仅存的妖孽。但这妖精虽然不通世事、品味甚低,却似乎格外了解猴哥的手段。力重千钧的金箍棒刚刚扫下,女子的人皮便如烂泥一样萎靡于地,顷刻不见了踪影。

    林貌赶紧转头,又惊又喜:

    “大圣,您脱困了?!”

    他猛的眨了眨眼睛:

    “您这又是——”

    不错,地上抗着金箍棒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大圣,但身形只有半人来高,比往常足足削了三分之一,几乎都快扛不住那根棍子了。

    大圣收起金箍棒,哼了一声:

    “咱也只是看你的面子,暂且出来逛逛而已,不能久待的。什么脱困,你也太小瞧灵山那位的神通了。”

    五行山一压五百年,不但禁锢齐天大圣的**,更封禁他七十二变法天象地乃至元神出窍等等一切法力;也就是十几日前猴哥挣脱出部分躯体,法力随之复原,才能勉强分出化身,短暂在外游历。

    他当初为林貌画的那道护身符咒,便隐匿了一点召唤本体元神的咒术;只不过碍于守山的诸位天神,不能直接解释而已。

    大家都是打工神,确实懒得花精力严管要犯。但要是闹得太过难堪,那上称后就不是这点分量了。

    因此,大圣只将现身的事情一笔带过,便眯着火眼金睛四处打探:

    “好重的邪气!奶奶的,你又招惹了什么阴狠的东西?”

    林貌迷惑的眨了眨眼,心想这妖怪也算阴狠吗,怎么看着不咋聪明呢?

    没等他琢磨明白这智商的反差,天空中便骤然响起了笑声——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来无去,无从分辨方位,只有四面怪异的声音来回飘荡:

    “大圣好眼力!哎,不料路边寻个野食儿,也能招惹大圣这样的人物,真是不巧……”

    猴哥不动声色,只是扛着金箍棒仰头看。

    “你称呼咱’美猴王‘,想必是修炼日久的妖怪,知道一点俺的底细。”他道:“既然知道底细,还要与俺为敌吗?”

    怪音沉默了片刻。

    “果然是大闹天空的魔王,气度不同反响,令小妖钦佩不已。”它柔声道:“要是大圣自山中脱困,法力一如往昔,小妖自然不敢冒犯尊驾虎威;但如今封印未除,尊驾也不过只是一道分身而已,那小妖筹备许久,也不甘心束手就擒呢……”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轰隆震鸣,掀起了炸雷一样接连不断的剧烈声浪,而原本稀薄的光线亦随之迅速转暗,顷刻间便消逝殆尽,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林貌骇然抬头,望见的却是黑压压暗沉沉遮天蔽日一望无涯的乌云;未等他仔细辨认,便忽的双腿一软,支撑不住,扑通坐到草中;而一旁的狸花猫亦喵一声大叫,趴在背包上不能动弹,连尾巴都绷直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们身上竟像是凭空添了几倍的重量!

    孙悟空同样抬头,看一眼后也是脸色微变:

    “移山之术!”

    “正是移山之术!”怪音笑吟吟道:“这是一点须弥山的真灵,但不知与五行山相比,威力如何?——敕令须弥至此!”

    佛经中所称颂之须弥山王,高八万四千由旬,是三界擎天之柱,其重无可计算。任凭妖怪法力通天,显然也没法将这样的圣山搬来,但仅仅借到一点真灵,也足够摧折天下神魔了!

    但猴哥毕竟是猴哥,略微惊讶之后,他眉毛一展,将金箍棒:

    “还想与五行山相比?世尊毕竟是世尊,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长!”

    金箍棒刹那间伸长千百万倍,灿烂光柱直抵云霄,硬生生顶住了那团盘旋下落的乌云——只听空中雷霆轰鸣、怪响阵阵,金箍棒与山石交接处流星四溅,耀眼的三昧真火绕动飞舞,照亮半边丛林。但任凭须弥山呼啸摇晃,沉重压力无往不摧,也无法下落半寸了。

    眼见须弥的压力渐渐消失,猴王叉腰仰头,赫赫冷笑,大有“就这”的表情。

    怪音啧啧一声,似乎也大为感慨:

    “……了不起,果然是闹天宫的主子。那么再加一座峨眉山,大圣又该如何应对?敕令峨眉至此!”

    说话声中,沉重的山影再次漂浮于空中,盘旋着与须弥山合二为一,刹那间将金箍棒压下了百余丈!

    金箍棒抵住的地面随之开裂,喀拉拉裂纹蛇一般的滋生蔓延,顷刻贯穿了整座丛林,仿佛一道扭曲的伤口。

    所幸猴哥也早有应对,他掐诀念咒,随后往上一指:

    “定!”

    峨眉山的影子硬生生卡在了半空,只有沉重的阴云倾泻流淌,在三昧真火中被逐一点燃,像是耀眼的火浪,照亮四野。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猴哥与妖怪交手不过短短几个回合,林貌与猫猫变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反抗不能,差点在须弥山峨眉山的压力下筋骨断裂摊成肉饼。而今猴哥顶住了压力,大手子好歹喘过一口气来;他挣扎着爬到背包附近,拎起同样被压成猫饼的皇帝:

    “陛下,请做好准备……”

    狸花猫晕头转向:“什么?”

    林貌有气无力:“先有须弥山,又有峨眉山,那最后恐怕就是——”

    妖怪的咒语再次响起:

    “敕令泰山至此!”

    砰一声巨响,擎天巨柱一样的金箍棒骤然缩小,弹丸般被弹射抛飞,不见踪影。失去阻碍的阴影轰隆隆直压向下,而孙悟空脸色随之巨变,身体竟然晃了一晃,俨然难以支撑。

    须弥、峨眉,妖怪苦心筹谋、费力施展,当然不是随便选取的山体。须弥为佛,华山为道,两座名山的真灵,便等于佛道法力的精粹——如果佛道两家的法力还有可以消弭、扭转、派遣的余地,那么当象征儒学与世俗皇权的泰山出面,即使神通广大如齐天大圣,也无力抵抗了!

    儒释道三者合体,等价于华夏定鼎数千年由天至地由仙神至凡尘一切伟力的总和,岂是寻常可以抵抗?当初金角大王施法搬运这三座大山,可是压得大圣“三尸神咋,七窍喷红”!

    ……不过,金角大王乃太上道祖炼丹童子,奉命下凡试炼唐僧,有这个移山的面子还不算稀奇;区区一个野外偶见的寻常妖魔,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本事?

    林貌无暇思考了,感受到熟悉的压力迅速增强,他抄起猫猫陛下的两条前腿,将狸花猫高高举向空中,便仿佛狮子王中高举辛巴的模样:

    “陛下,快撤销了它!”

    猫猫昏头涨脑,本能的跟着大手子的呼号大叫:

    “撤销,喵!”

    虽然发声稀奇古怪,但天空中立刻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炸响。在响声中泰山的影子瞬间消弭,就连黑沉沉的乌云都随之动摇,散乱不可控制——召唤泰山的法术,竟然顷刻失去了效用!

    如果泰山真灵象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权,那么纵览上下古今,又有谁能反抗皇权,抵消权威?

    如果有昔日改天换日、“旌旗十万斩阎罗”的绝顶人物在此,这种依仗封建皇权所引发的法力自然可笑卑微之至,甚至连施展的机会都不会有;但而今林貌当然没有这样的伟业,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能选择另一条规律——神秘会屈服于更高的神秘;由皇权所凝结的奇迹,也自当听命于更强的皇权。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历代封禅祭祀的泰山真灵,怎么能违逆当今大一统的中华天子!

    果不其然,缔造大一统的开国皇帝就是牛批。身为威名赫赫的千古一帝,李二陛下的一道口谕比所有调遣传召的法术更灵验高明千万倍。妖怪嘶声竭力的咒语还在云中回荡,而山岳的阴影却土崩瓦解,真灵俨然消散殆尽。

    召唤法术一旦失败,反噬会强烈百倍。三次念诵咒语之后,妖魔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响起的是格外凄厉、绵长、难以忍耐的惨叫:

    “怎会如此——”

    惨叫未完,大圣已经一个跟斗,跳上云头:

    “哪里走!”——

    本来打算分两章,但还是一大章节更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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