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玺印

    云层中火星爆射, 巨响震天,狂风尖厉嘶鸣,显然是打得热火朝天, 难以控制。平日里看《西游记》原著, 神魔打斗只是一笔带过, 并无实感,但而今身临其境,林貌才觉得头晕脑胀, 两眼发黑;被翻滚而下的气浪刺激得呼吸困难,只能缩在地上喘息。

    要知道,这还只是空中打斗泄漏出的一点余波而已, 真要是在地上动手,恐怕方圆两里的山地都要给犁平了。

    对于肉体凡胎的寻常人来说, 围观神仙打架的负担还是太重了。云层中的尖锐爆响越来越急促, 噼里啪啦哐哐当当响成一片,声声震动心脉挑拨神经,制造出难以遏制的疼痛共振。林貌竭力捂住耳朵,依然抵挡不住心脏的狂跳、呼吸剧烈的起伏,终究难以承当

    ——然后他就抵受不住, 直截了当晕厥过去。

    这次昏迷相当短暂。等林貌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乌云散尽的晴朗天空, 周遭树木尽皆倒伏。而大圣正脚踩一根断裂的松木,拎着狸花猫的后颈仔细端详。

    “这只猫居然还能喝退泰山?”他咂了咂嘴:“难道是什么灵物不成?”

    林貌吓得赶紧坐了起来——也就是陛下已经头晕目眩、反应不能了;不然管你什么铜头铁臂,恐怕都要挨上两爪。

    所幸大圣似乎也无意为难小猫咪。他只是上下看了一眼, 便随手将狸花猫放下。

    “老孙这一日也就只能现身一刻钟的功夫, 所以就长话短说了。”猴哥简洁道:“那东西狡猾非常, 早有后手, 虽然吃了咱几招狠的,还是断尾求生,逃得了性命;只是它法力丧失大半,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

    他抛下了一只断裂的手臂,骨节突出、黑毛耸立,断裂的骨骼洁白如玉,光泽盈盈动人。

    林貌凑过去仔细端详,这断臂虽然是血肉模糊,却绝无污浊臭气;反倒是他用力嗅闻,居然闻到了一股悠长细腻的香气,清幽恬淡,回味柔和。

    “这——这又是什么妖怪?”

    “这不是妖怪。”猴哥道:“俺在天上与它交锋时,曾经动用三次雷法,但三次都毫无效用。雷法秉天地之正,威慑三界一切异类。就算他是上界灵兽下凡,也绝不能应付得这样轻松自如。归根到底,这种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邪‘,但绝不是不容于人世的妖魔。”

    他停了一停:

    “你小子听说过’六天故气‘么?”

    巧了这不是?大手子近年来醉心于民俗小说,还真搜集过相关的资料。

    林貌迟疑道:“大圣说的是东汉张道陵张天师破山伐庙,奉帝命所诛灭的那些……淫祀?”

    大圣诧异看了他一眼,似乎颇为意外。

    “你小子倒真有几分歪才,竟知道这样的隐秘……不错,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时变动不居,由天时所繁衍的神祇自然也随之变动,此起彼落、兴衰不定。长久之后,被天时人心所遗忘摒弃的神祇,便被称为’六天故气‘、’败军死将‘。这些神灵已经不在其位,但毕竟享受供奉数百上千年,亦绝不能视为’妖邪‘。”

    “当然,老孙于这仙界隐秘并不熟稔,实在也认不出那劳什子到底是上古的什么毛神。不过,它既然并非妖邪,那一切降魔辟邪的法术便对其统统无效,你小子还是要小心些。”

    猴哥咂了咂嘴,又从腰中解下一个小小的玉石,顺手抛给了林貌。

    “这是俺从那劳什子手中夺到的东西,他似乎便是以此为引,施法招来的泰山真灵。这不像是仙家法器,倒像人间物事。你入长安后便找人查一查吧,也省得糊里糊涂受此暗算。”

    说罢,他身形骤然变淡,如青烟一般寥寥散去,再不见踪影。

    ·

    林貌双手捧起玉石,对着阳光反复端详。只见墨色浓厚玉质细腻,上雕骊龙下刻小篆,俨然是一块做工极为精细的玉玺。

    上古不知名的神灵,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样的玺印?

    六天故气,六天故气……所谓’六天故气‘,说来含蓄,其实却是极为残酷,几乎可以列入华夏文明发展历史的战争。商·周革命虽然大致消弭了人牲祭神的陋俗,但原始而迷狂的信仰依然遍布山野,不可翦除。这些民间供奉的山神水神贪婪而又残暴,动辄索取牛羊、金帛,为祸无可计算。

    也正是这样的背景下,祖天师张道陵等道教开创者才毅然向淫祀邪神宣战,所谓“破山伐庙,杀鬼生人”——什么是六天故气?革故而鼎新,既然已经是被天道与众生抛弃的“故气”,当然应该乖乖退出历史舞台,将地位让给全新的种子!

    “万通诛符,伐庙杀鬼,生人荡涤,宇宙明正,三五周天匝地,不得复有淫邪之鬼。”……某种意义上,这场道士与邪神的战争可是持续数百年不休,直到大唐盛世之时,才终于底定乾坤,天下太平……

    所以,一个理应在历史舞台上与修仙者殊死搏杀,彼此不共戴天的邪神,又是为什么会找上他们这些小虾米呢?

    林貌百思不解,只得盘坐在枯草上把玩玉玺,顺便揉搓自己被碾压得酸痛的肌肉。

    大概是小猫咪的肉。体比人类实在脆弱太多。猫猫陛下在地上瘫了足足五六分钟的功夫,才终于晃着脑袋爬起来,发出有气无力的咪咪叫。

    陛下都被巨压与声浪给震得有些懵逼了,不但起身时走得七歪八扭,站立不稳,似乎还模糊了某些关键的细节;它抬头四望,没有提及先前种种不敬的举止,反而茫然开口:

    “……那猴子呢?”

    ——居然不记得了?不记得才好啊!

    提心掉胆的大手子长长出了口气,微笑着接过话题;出于为尊者讳的尊敬,他轻描淡写的带过了某些不太方便的情节,只是简要叙述了关键。

    猫猫晃了晃脑袋,似乎是在艰难思索。但震荡的后遗症太过厉害,想来想去一无所获。他深沉思索片刻,只能让林貌先拿出玉玺。

    太原公子见识实在非凡,他绕着玉玺走了三圈,便一一分辨清楚。

    “这是汉玺的样式。”陛下慢慢道:“下面的小篆是贺兰公……贺兰公之印。这应该是汉世宗孝武皇帝赐给贺兰山神的玺印,字体是武皇帝的御书。”

    林貌愣住了:“汉武帝刘彻?”

    怎么还跟刘野猪扯上关系了呢?

    “武皇帝晚年酷好方术,曾八次封禅泰山,广求仙术。”狸花猫道:“以先汉稗事抄所载,封禅泰山之后,武帝曾令人广祀天下名山大川,并为诸山神封爵赐位,制定四时供奉的规格。其中,五岳地位尤尊,被敕封为’帝君‘,其余诸山,则由公至侯,品级各有不等。这’贺兰公‘,便是冠军侯霍去病踏破贺兰山后,武帝特旨所赐。”

    林貌:…………

    彳亍吧,他算是知道这古神是怎么调来泰山真灵的了!

    贺兰山神当然管不了泰山府的事,但只要有了这“贺兰公”的朝廷玺印,那么他与泰山府君便算是同一体系的神明,即使尊卑有别,那也是威震一方、名正言顺的诸侯。同一体系的同事以皇帝御赐玺印请泰山府君借予泰山真灵,难道府君还能峻拒吗?

    这是什么?这是最光明正大的官僚流程,绝对没有瑕疵可挑的程序正义,顺理成章的正统法则。即使林貌将来追究到天边去,面对这一份妥帖缜密的流程,那绝对都是无话可说——作为华夏文明祭祀遵奉有加的神山,泰山府君谨守君臣之分,听从中原皇帝的命令,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如果真有不妥,那你是在质疑皇帝的权威,还是在质疑大汉天子的正统呢?

    林貌还能说什么?林貌只能闭嘴。

    所以——所以世宗孝武皇帝是真闲得蛋疼呐!你脑洞大开革新人间的官职也就罢了,请问又是哪路高人给了灵感,非要给神灵也设计一套爵位体系?

    再说了,设计出的这体系也真是设计得一塌糊涂;什么贺兰公、贺兰公;贺兰山凭什么封公?还不就是冠军侯在贺兰山犁庭扫穴功业赫赫,武帝狂喜之余爱屋及乌,偏心偏到了肋骨里——你这么偏爱西北诸山,将武夷等置于何地?真是祭神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内多欲而外假仁义,不过如此!

    林貌咬牙切齿,暗地里大肆腹诽武皇帝——也就是他们运气绝佳,碰巧有李二陛下随行,可以以一个大一统皇帝的命令抵消另一个大一统皇帝的命令;否则只要差错一点,恐怕连猴哥都要遭重了!

    这是怎样的坑爹呀!

    大手子暗骂片刻,犹自怒气不消,于是眼珠一转,心生一条毒计。他悄悄的教唆皇帝陛下,让陛下返回长安后立刻行文泰山府君,责问贺兰公之事;要是应对不能如意,便撤销武帝所封一切山神名位,收回一切印玺。

    “这就是株连并坐,一网打尽!”大手子挑唆道:“如此耻辱,怎能不报?一定要他们限期给个满意的答复!”

    ——开玩笑,你刘野猪是个皇帝,我们李二也是个皇帝;都是千古一帝的大一统君主,谁又怕得谁来?再说现官不如现管,只要武皇帝不能从茂陵中爬起来,那天下就得按李二的意思办……

    在此谗言面前,猫猫陛下默然片刻,只能委婉开口:

    “……朕会考虑的。”——

    咳咳,武皇帝曾命人以鱼干祭祀武夷山。但是吧,在祭祀的规则中,讲究的是“生、鲜、端正”;而剥膛去脏又腥臭扑鼻的鱼干,无疑是不生不鲜,更不端正,一个不差全犯了个遍。所以吧,一直有人怀疑,这是武皇帝被闽越国得罪了,蓄意搞他们的。

    武夷山:不是,刘野猪你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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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药王

    虽然想方设法给诸位名山山神上了一笔眼药, 但在挑唆污蔑之余,大手子心里还是清楚的。贺兰山神当然与今日的伏击脱不了干系,真要将他指为幕后主使, 却也相当牵强——只要脑子没有坏掉, 那奔袭千里出手暗算, 为何巴巴带着御赐印玺?生怕身份不会泄漏吗?

    再说,堂堂山神又何必亲自出面捕获凡人?贺兰山离此地少说也有数百里,吃几个路人怕还凑不上往来消耗的那点法力。

    当然, 不管有关无关,既然今日有刺王杀驾的嫌疑,那就绝不能放过。大手子咬牙切齿思忖再三, 暗地里已经决定:只要陛下收回贺兰公的名为,立刻就再进言请旨, 修改祭祀的章程;每年只许给贺兰山神上供臭豆腐汁腌制的折耳根, 配蛇草水佐餐。从此永为定制,不许更改。

    还想要山珍海味,吃什么牛羊鱼鸡?大手子的心眼也未必比孝武皇帝宽宏多少!

    ·

    大手子在原地发怒片刻,静坐调息体内的真气,终于缓和了筋骨处的酸痛。他仰头见天色还早, 不愿意在此荒郊野外逗留,便抱起猫猫, 口诵咒诀,再次御风而起。

    如此脚不沾地,疾行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远远望见连绵群山下小小的一座村落。林貌大喜过望, 本想过去歇一歇脚;但等走近一看, 却见断壁残垣、尘灰飞扬, 除了村口柳树上几块翩翩飞舞的肮脏白布,已经看不出人类驻留的痕迹。

    这样凄清而冷寂的村落,当然让人心生寒意。但大手子常年在恐怖游戏中磨砺,心下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开启内视左右看了一圈,除了远离人世而阴气沉郁以外,并没有感应到别样的邪气魔气;大体而言还算安全。

    大概只是村民逃避战乱,流离不知所踪了吧?

    林貌将猫猫放了下来,想到村口的井边找一找水源。但他刚在井口探出脑袋,便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少年人,不要乱碰这村里的东西!”

    林貌回过头来,却见身后半塌的屋舍吱呀一声轻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自屋中走出,在门后向他招手。

    老头来而无影,行而无声,就连呼吸都是既缓且浅,几近于无;要是寻常人回头看见,恐怕当场就要惊异失色,晕厥过去。但林貌反复探查,察觉这老者并无其余异样,虽然气血稍有缓沉,却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可活人并不一定就可靠。真正瓦解林貌警惕心的,还是猫猫陛下在耳边的一声低呼:

    “孙真人?”

    ——孙真人?

    大手子微微一愣,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诧几乎不可自抑:

    “孙药王?!”

    不是吧,居然能在荒野中遇到这样的人物!

    孙药王长眉一展,还未来得及开口答话,便听破屋中叮的一声嗡鸣,响起了少女清脆柔和的声音:

    “孙真人,是有旧相识拜访么?”

    说话声中,破旧的门帘再次掀开,走出的却是一位明艳潇洒、上下一身劲装的年轻女子,腰间短剑宛如秋水,犹自波光粼粼;而她眼波左右盈盈一转,看似顾盼多情,但目光森寒泠冽,却刺得林貌倒退一步——这目光之凌厉,几乎与剑锋相差无几了!

    女子看了大手子一眼,收回刀剑一样的眸光:“我没有见过这位少年郎呢。”

    孙思邈微微一笑,语气很柔和:

    “老朽也不曾见过。但这少年眸清气正,根骨上佳,又炼有天下正统的内丹秘术,想必不会是什么歹人。多半是大派弟子,奉命在外行走吧。那听过老朽一点微名,也是有的。”

    女子点头:“那便是我僻居海外,见识短浅了。”

    这一老一少兀自问答,听得林貌一脑子浆糊,懵逼之至。但无论如何,孙药王的身份是经陛下亲口指认,绝不会有假。他按捺住兴奋,脑子里来回排练数次,终于壮着胆子想上前套个近乎,顺带着求一张签名什么的。但还没走上一步,他背后便是微微刺痛,原来狸花猫不知何时伸出了爪子,正卖力用爪子抓他肩膀。

    “快把背包打开。”狸花猫用气声催促:“朕要到包里躲避!”

    林貌大惑不解:“为什么?”

    “孙药王见过朕!”陛下气急败坏:“他要是不小心认出来了,那还成何体统!”

    “那又怎样——”

    大手子嘟囔半句,立刻领悟了过来——现在见过猫猫陛下的人倒是不少,但要么是房玄龄这样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是对皇帝一无所知的猴哥乃至村民。没有一个人能将这小小的一只狸花猫与当今圣天子陛下联系起来。但要是孙药王明察秋毫,看出端倪……

    林貌咬了咬牙,赶紧拉开背包,让猫猫哧溜一声钻了进去,连根毛都不敢露出来。

    ·

    大概是见大手子犹豫徘徊,误以为是有什么心结。孙药王主动开口招呼,不但热情邀请他进屋歇上一歇,还专门介绍了那位随侍的明艳少女。

    “这位是红拂。”孙真人语气慈和:“红拂练的是以剑入道的法门,气势自与寻常不同。此次老朽西行,也全仗红拂姑娘随行护卫,斩妖除魔。因为是荒郊野岭,也难免警惕了些。还望小哥勿要怪罪。”

    林貌:…………

    ——红拂?红拂夜奔、出投李靖的那位红拂?风尘三侠中的那位红拂?

    现在的历史名流都流行彼此联动了吗?

    可怜大手子哪里还敢多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只能僵着手脚被孙老爷子拉进屋中,丝毫动弹不得。

    刚刚跨过那扇破旧陈朽的大门,林貌便觉眼前一亮:小小一间破屋之中,居然铺上了最为精致华美的大食国地毯,五色灿烂,莫可比拟;金丝地毯上三足的羊脂玉炉炉火熹微,清雅的香气随风飘洒,氤氲细腻。

    这哪里还有一点破落乡村的气象?俨然是金碧辉煌,奢华绮靡的富贵温柔乡了。

    当然,以唐传奇中诸位剑仙的豪奢风气,有此做派毫不稀奇。倒是药王入内后微微一叹:

    “又点起龙涎香了吗?也太奢侈啦!”

    红拂跪坐在香炉之侧,挺身答话:

    “龙涎香最能定神,也免得真人日夜思索,劳苦精神。”

    说罢,她又向兀自呆愣的大手子行了一礼,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来历。原来,当日红拂女逃出杨素府随师兄虬髯客习练剑术,曾因运气不当走火入魔,几近丧命。幸而孙真人云游经过,顺手救了她的性命。红拂女由此感激,当即发下咒誓,必要护孙真人周全。而此次真人西行,她也是随行左右,不敢擅离,料理了不少胆大妄为的妖魔。

    “……所以,一时不察,便难免冒犯尊驾了。”

    这既是解释,又是委婉的赔罪。林貌自然连连点头,表示毫无介意。孙真人盘膝坐在地毯之上,闻言也笑出声来:

    “其实,老朽此番西行,也不过是探求病理,研判医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必要令师兄妹大费干戈呢?”

    红拂并未答话,只是低头拨旺炉火,又从旁端起一个极精致的银质茶壶,小心正放在炭火之上。显然,这二位的争论是延续已久,各自都不能让步的。

    倒是大手子心生好奇,壮着胆子出声询问:

    “真人要探寻药理吗?不知是探寻什么药理呢?”

    孙真人稍稍叹了口气。

    “其实说来也蹊跷。”他慢慢道:“一年以前,老朽曾在关中诊治,查出了不少面黄体弱的病人。这些病人饮食并无异样,但无论如何进补,都不能滋养身体。如若误食了蒜、姜一类极刺激的食物,还可能从口中吐出长蛇,兀自蠕动挣扎……”

    说罢,他从袖中淘了一淘,竟真取出一条半尺来长,全身赤红的蛇干来,夹在手中来回晃荡,腥臭难闻。

    出乎孙药王的意料。红拂固然是修道有成不动不摇;那不知来历的少年郎却也并未露出震惊畏惧之色。他只是仔细看了一眼,出声发问:

    “这便是病人口中吐出的长蛇?”

    “不错。”孙真人将蛇干收好了:“老朽来回查访,查出这怪病的源头正出自西面,所以发愿要来看一看根底。据上古医书所传,这病是因为凡人误服了河中长蛟的涎水,感而生疾,寻常药物无所措力。真要根治,必得借真龙之气为引。”

    林貌:…………

    虽然长蛟不长蛟的他并不懂得,但那条半尺来长的肉蛇,不应该是某种寄生虫么?什么“龙气”,还能根治寄生虫呢?

    好吧在西游世界里的确也很难排除神秘要素。大手子不敢随便开口,只能小心翼翼的探问:

    “什么’真龙之气‘呢?”

    “比喻而已。”孙真人道:“真龙者,人主之谓。据传华佗曾蒙汉献帝赏赐过一方御用的好墨。他将此墨汁兑入药中,用以治病无往不利,便是借得了汉献帝贴身的一点龙气。当然,献帝末代之主,龙气已然稀薄。如若是盛世开创之君,效力应当更佳。”

    如此寥寥数句,不仅林貌嘴角抽搐,就连背包里的猫猫都忍不住拱了拱——什么“盛世开创之君”,你干脆指名道姓得了!难道医治这稀奇怪病,还要李二陛下牺牲自己的贴身衣物吗?

    怎么听着这么变态呢?

    不过显然,孙真人也并不太相信这古籍中的传闻,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再说下文。倒是红拂专心烹茶,此时却平静开口:

    “可惜我师兄大业不成,否则孙真人也不必如此奔波求药。”

    孙真人没有接话,倒是大手子疑惑之下,居然接了一句嘴:

    “令师兄有什么大业呢?”

    红拂抬起头来,面色恬静而又从容。

    “我师兄妹曾想谋取天下,问鼎江山。”她柔声道:“可惜,天数如此,奈何不得了。”

    林貌:?!!

    ——不是,姐姐,谋反叛乱可以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吗?!

    你这是不是也淡定过头了!

    他瞠目结舌,两眼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此惊骇震怖之中,林貌脑中飞转,居然刹那间就记起了唐传奇虬髯客传的全部情节,瞬间一盆冷水浇头——

    是了,这红拂女与虬髯客,特么从一开始就是俩造反头子啊!

    这两师兄妹结交豪杰也罢、习学剑术也罢,乃至当初“青目识英雄”,荐拔李药师于草莽之中,为的也都是个造反啊!

    人家造反形势所迫,他们造反心安理得;人家造反踌躇犹豫,他们造反积极踊跃。即使到故事的最后中原大局已定,这剑仙都要发奋图强,转战海外,继续造反大业啊!

    这是怎样孜孜不倦的造反精神?这是怎样熊熊如火的造反意志?恐怕陈胜、吴广当面,也要退一步地!

    林貌深深抽一口凉气,是真觉得头疼了起来。

    大概是相伴以来听惯了暴论,孙真人神色和缓,不发一言,任由红拂展现她高不可及的志向。倒是猫猫在背包里微微一动,似乎也被如此赤·裸裸的言辞震惊了。

    大手子绞尽脑汁思索片刻,只能小声开口:

    “那贵师兄现在是在……”

    您别告诉我是潜伏长安左右,依旧图谋大业吧?

    红拂微笑道:

    “中原初定,已非吾等的天下了。所以师兄泛舟海外,而今想在扶余开一番基业。”

    大手子惊色渐收,兀自俯首沉默,似乎在做什么深沉的思索

    “扶余……”他慢慢道:“应该是在辽东高句丽一带吧?”

    红拂颔首:“不错。”

    “辽东一带。”林貌近乎于自言自语:“以令师兄的说法,中原已非二位的天下,不得已只能求取于海外。可设若中原朝廷要索取辽东的故地,两位又该如何安身呢?”

    红拂稍稍蹙起眉:“尊驾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朝廷一定会对高句丽动手、对辽东动手;两位最好早做打算。”

    “……尊驾如此笃定?”

    “我当然笃定。”林貌语气平淡:“辽东四郡是大汉故地。所谓祖宗疆土不可以尺寸与人,姑娘觉得当今的皇帝,是含羞忍辱,拱手让出祖地的废物吗?”

    红拂默然少顷:

    “不是。”

    “辽东乃中原之咽喉,一旦击破榆关夺取燕云,华北将无险可守,其弊不可胜言。”林貌道:“姑娘觉得,当今皇帝,是贪图安逸,遗患后人的庸君吗?”

    “不是。”

    “那么,伐高句丽之战便是不可避免了。”林貌又道:“以而今的国力计算,征伐高句丽的战役大概还要准备十年。那么,令师兄妹倾尽全力,以剑仙术法操练部属,又是否能力挽狂澜,与当今稍作周旋?”

    “……不能。”

    林貌默默凝视容色端丽、明艳生辉的剑仙,能清楚的在她神色中看出踌躇与动摇。

    ……果然管用呢,这一招。

    ——当初虬髯客雄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欲望如鼎如沸,不可稍有遏制;但为什么又决绝远奔海外,甚至不敢在乱世中稍稍施展手段?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剑仙偶然在酒肆中见到了彼时尚为太原公子的李二陛下而已。

    以唐传奇中的描述,这位飞扬轻举,蔑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绝世剑仙,仅仅只望见年方二十的李氏子一眼,便默然不语,“见之心死”,颓丧不可再起;而与之同行的相面道士,更是惨然色变,拂袖而去,唯一的规劝,只有“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

    所谓“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绝无胜算,绝无希望,绝无可能;不要抱有任何战胜太原公子李二陛下的幻想;大局已定,胜负已决,而天命亦早有所归;只有皇帝神威不可及的海外,才是英雄豪杰苟延残喘之处——整个虬髯客传,便是这样残酷的故事。

    这种近乎于碾压的胜负之比,十年前便曾让剑仙一见心死,只能远远奔走,而绝不敢稍有争竞;如今力量的对比更为悬殊,难道盘踞区区一个扶余,便能抗衡昔日的天命真主了么?

    红拂显然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只能低低垂眉,陷入深沉的思索。

    如此沉吟片刻,她终于轻声开口:

    “先生高见,想必有所指教。”

    居然折节下士,主动求取计策了吗?姿态确实灵活。

    不过还真是巧了,大手子浸淫网文许久,恰恰预备过某些异想天开的谋略……

    林貌眉毛一挑,语气不变:

    “不敢说’指教‘两个字,只是想劝一劝姑娘而已。辽东之地太过紧要,至尊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又何必苦苦相争?天下之大,原也不止中原。自辽东驾船远行,东面还有大岛……”

    红拂眼睫一颤:

    “东面——倭国?先生意在于此么?”

    “哪里能说意在何处,不过是小小一个提醒而已。”林貌谦虚道:“此处远在海外,又与中华故地无甚瓜葛,朝廷也不会太留意。以此安身,甚为妥当。”

    红拂稍稍思虑:“荒岛小国,未免也太凄凉。”

    剑仙又不是炼气士,华服美食金银珠玉是少不得的。要是僻居于一无所有的荒岛,那与坐牢有何两样?

    大手子胸有成竹:“不必忧虑,此地物产不甚丰富,却有不少金银矿藏。只要姑娘向大唐称臣互通商贸,再以法力开采金银,何愁不能在中原大地买卖稀奇珍宝?这都是容易之至的事情。”

    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虚。林貌还特意从背包中抽出舆图,为红拂指点最有名的几处金矿银矿,并贡献自己运筹许久的毒计:

    “……倭国虽然偏远,土地人口却不算少,令师兄妹孤悬在外,也难于统御。在下想,既然令师兄不愿与当今皇帝争锋,那何妨转为联合,彼此获利?只要选定几块要地,供大唐驻兵屯田,两位在岛国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永无动摇……”

    大概是对倭国所谓的金银矿藏起了兴趣,就连猫猫都从背包中冒险探出脑袋,小心偷窥地图。红拂与林貌沉浸于地图开疆的兴奋,一时看不见这只小猫咪。倒是孙真人盘坐在旁,百无聊赖,居然一眼望见了陛下的脑袋。

    他咦了一声,不觉抬起半边白眉:

    “怎么一只狸奴也有龙气……莫非是御猫不成?”

    不等狸花猫稍有反应,便见孙药王笑容灿烂,居然径直伸出手来:

    “乖咪咪,让爷爷剪一点毛毛和胡须做药引,好不好?”

    皇帝:??!!!

    狸花猫凄厉的喵嗷一声,嗖的钻进背包,再也不肯出来了——

    (又是二合一!)

    李二陛下:你想干什么?!

    虬髯客:我举报有开挂的!这种人不封还能玩?毫无游戏体验!

    这里改编了一下虬髯客传的情节(虬髯客传中红拂嫁给了李靖,但这里参照明清小说,设定她是剑仙,并出海跟随虬髯客搞造反大业了)。

    推荐读一下虬髯客传,很有趣的。特别是描述二凤出场那一段,精彩绝伦。

    ps:其实虬髯客的选择也不是不能理解。就仿佛你从小习练乒乓,天资纵横,举世无双,数年间横扫上下,从未有过敌手;你还有几位义弟义妹,各个都是乒乓领域的雄材。这样一路顺风顺水,寂寞无敌,早已小觑天下英雄。然后某一日在小区酒吧小酌,看到一人缓步而入,精采惊人,神气清朗,满座风生,正是全盛时期的张怡宁。

    那我觉得吧,此时心态崩溃远走海外,其实是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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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神物

    这一声凄厉绝伦的猫叫及时叫醒了沉浸于地图开疆的林貌, 他赶紧挪动屁股挡住背包,阻止孙真人再次下手。

    所幸孙真人也并不相信什么“龙气治病”的传闻,见状只是微微一笑:

    “小哥养的这只狸奴, 矫健异常, 宛如龙种, 养得可真好。”

    林貌:“…………”

    林貌言语不得了。大圣与二师兄两位下凡仙家也就罢了,怎么连孙真人的眼光都能毒辣至此,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底细呢?

    奇人异士太多, 实在让人心累。

    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解释。对面跪坐的红拂心中微动,却不由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想不到小哥出身如此不凡, 竟能随身带着这样的异兽。”

    红拂女当日青眼取中李药师,识人的眼光自是敏锐之至。眼见那狸猫被孙真人亲口称许为“龙种”, 又见林貌肌肤白皙光滑、十指修长莹润, 俨然是安富尊荣中才养得出来的气色。她脑中转了一转,立刻明悟过来:

    随身带着御猫的贵胄之后,又能是什么身份?

    有这层身份做底,此人方才口口声声暗示的“东占倭国”、“大唐驻军”,就实在是颇为微妙了。

    红拂心思活动, 于是言笑殷殷,主动与林貌攀谈, 尝试打探他的来历——如果此人真能影响大唐朝廷、说动当年虬髯客忌惮不已的那位天命真主,那便的确是他们师兄妹莫大的助益,说不好他日海外王图霸业, 就在此一举。

    三人谈论不过片刻, 茶壶热水便已沸腾, 水汽氤氲而上。红拂又从炉下取出三个最精致不过的茶盏, 在壶中筛入炙烤的茶末,以金茶匙缓缓搅动;待到沸水气泡起伏如“腾波鼓浪”,再端起银壶,缓缓在盏中注入碧绿的茶汤。

    剑仙高手起居奢华,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妥帖,即使奔波在山野荒村之中,这一手煎茶的技艺也是一丝不苟,毫无差错。红拂仔细观察茶色,等茶汤浮沫稍定,便端起茶盏,小心起身;第一盏奉于孙真人,第二盏则奉于正襟危坐的林貌,以示待客之诚。

    虽然隋唐初年的煎茶法与现代流行的炒茶—泡茶法大相径庭,可好歹还没有离谱到兑入姜汁盐末。见识短浅的大手子小心品了一口,只觉茶水清冽香气清幽,虽然尝不出什么底细,但的确也是上品。

    红拂微微叹气:“路途匆匆,来不及取虎丘寺的石泉水了;这不过是南零一带的江水,实在简慢。”

    南零远在江南,据此极西荒野少说两三千里。远行跋涉中还能轻易往返两地,剑仙这份法力果然惊人。

    现在正是下午三点一刻,屋外阳光正好。屋中三人盘坐饮茶,欣赏日色,实在怡然自得。大概是方才与林貌纵论许久,彼此心有所得。红拂独坐静思,不再出声。反倒是孙真人饶有兴致,主动与林貌攀谈,解释他追查奇病的心得。

    “老朽刨根问底,随着流言一路西行,终于找寻到了这处村落。以往来商人所说,那怪病的源头,多半便是此处……”

    说到此处,孙真人也不觉叹气。他虽然不太信任所谓“龙气治理蛟涎”的偏方,私下却也愿意试一试;但现在查清了怪病源头的底细,却无疑大大削弱传言的可信度——此处并无河流,村民饮水都是用的深井,又哪里来随水流播撒的“蛟涎”呢?

    不过,真人也不忘仔细叮嘱大手子:

    “此处病源不明,难免会有未知的疫气,还是不要久留的好。小哥到了到有人家的地方,可以用香灰兑烧开的热水洗涤衣物,祛除病气。”

    林貌点头称谢,心中却在暗自琢磨。如果他猜测不错,这奇异的怪病正是由寄生虫引发,那么只要向东进入人类聚集的城镇,必定还能碰见大量的病人;如若又有哪位高人听信了用龙气治病的偏方,那陛下一个不防,搞不好真要遭重……

    怎么说呢,在经历了猴哥二师兄孙真人三重暴击后,大手子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的掩饰技术了。这些有道之士法力高明,各个眼神比x光更毒,他孤身一人带着只惹人注目的小猫咪,就是再如何设法掩饰,又能躲到哪里去?恐怕早晚都是个被剃毛的下场!

    与其坐等剃毛,不如主动出击,消弭问题于无形。出于对圣天子陛下及其胡须毛发绝对的忠诚,林貌思虑良久,终于出声提醒:

    “真人,如若寻不到病源,何妨换一换思路?依小子的一点浅见,此物无鳞无吻,不像是蛟涎所化的毒蛇,倒像是某种极长的肉虫。”

    孙真人喔了一声,却不由微笑:

    “小哥家学渊缘,也懂医理吗?其实小哥说的不错,也有许多大夫反复推敲,以为此物是腹中毒虫。但毒虫来历,却不知根底。有人还曾以使君子、雷藤等猛攻,也没有什么效用。”

    使君子、雷藤都是中医惯用的驱虫药物,但适应的病症较窄,大多只对蛔虫、滴虫有效,不能治愈这未知的寄生虫病,那也是有的。

    林貌道:“小子听说,某些毒虫的虫卵细不可辨,能借助水流四散流布,一旦误食污水,很容易便会染上虫病。若仔细辨别方位,这些病例应该都是沿水源分布……”

    孙思貌心中微动。他行医多年,对每一个病例都能倒背如流,而今仔细回忆,果然发现往日诊治的怪病分布颇有规律,的确有逐水而兴、沿河道流转的迹象。

    这些迹象并不能说明什么,却似乎为大手子的说法平添了几分可行性。药王思索片刻,也生出了一点兴趣:“不想小哥也明白医理。只是这虫害随水传播的说法,固然新奇有理,却似乎难以验证呢。”

    既然虫卵“细不可辨”,那病虫是否存在,难道只靠林貌一张嘴?这说法荒诞离奇,也不比什么蛟龙的说法好多少。

    林貌自然胸有成竹:“小子——小子的长辈有一神物,可以明辨秋毫之末,清清楚楚看到肉眼绝不可识别的细小毒物。在下也是借着这件宝贝亲眼目睹过致病的毒虫,才深信不疑,而今冒昧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虽然他生平与虫病的交道,仅有两年前由王恕陪同参观过的一次免费寄生虫病展览,但书粉的长辈自然也是他大手子的长辈,因此林貌理直气壮,语气中毫无心虚。

    孙药王秉性忠厚,自然毫无疑虑,于是长声感叹:

    “天下还这样的神物吗?想当年的秦王照骨镜,效力大概也不过于此了!可惜缘分浅薄,竟不能一见了!”

    林貌立即开口乘应,说他随身带有法宝,可以千里传讯,请家中长辈将神物即刻送来,明日就能分辨出端倪。

    孙药王早已认定了此人“大派弟子”、“出身不凡”的身份,倒不意外他随身携带的法宝。只是如此仗义大气,倒也让药王有些吃惊。他稍稍思索,不由微微而笑,连连拱手称谢:

    “那就真是多承小兄弟美意,老朽唯有感激而已……不过,老朽还有一不情之请,忝颜想求小哥应允。”

    孙真人又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距此荒废村落不过百余里地,正是瓜州的治所晋昌;而真人与红拂西行至此,恰在城外河道的两岸发现了不少的病患,只是病因不明,无从施救而已。如果林貌手中的“神物”真能明察秋毫,那无疑便是对症下药、辅助孙真人试验疗法的利器。

    “……因此,老朽想委屈小哥带着神物一同东行,到晋昌去验一验病患的体征,想必于疫病大有助益。”

    说罢,孙真人竟微微俯首,向他行下礼去;惊得林貌赶紧摇手,连说不敢,与红拂一齐将药王扶了起来,才又赶忙回礼答应。

    ——不要说治病救人的天经地义了,就是冲孙真人与红拂姑娘请他喝的这碗好茶,这样顺路的事也该做一做啊。

    ·

    三人盘桓到了傍晚五点,林貌才借故推辞,说是要另寻房间住宿,写信向长辈求取神物。出门在外本就该有些防备心,因此红拂与真人也不觉奇怪,稍稍挽留几句后便将大手子送出门外,只额外送了一串玉质风铃,叮嘱他睡前挂在门口,若有危难自可庇护。

    林貌告辞而去,施展幻术隐蔽身形,随意找了个僻静无人的树荫,展开大门后一脚跨入了现代。

    时空门的另一边设置在客厅,此时依旧是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看来房相公替君上出征直播网站,尚且没有折返。林貌左右望了一眼,赶紧脱下背包拉开拉链,放出被困了足足一个下午的狸花猫。

    可怜皇帝陛下连受惊吓,心情动荡,饥渴尤甚。而今好容易得见天日,登时撒腿狂奔,一个急刹,冲到饮水机旁吨吨吨大喝清水,还用尾巴啪啪拍击地板,以此发泄不安。

    如此几口喝完清水,至尊渐渐平复了震动骇异的心绪。他舔一舔嘴巴,抖干净胡须上残余的水珠,长长打出一个饱嗝,终于有心思考虑方才放在脑后的细节。

    狸花猫翻身跳上餐桌,居高临下的俯视林貌:

    “你要与孙真人同行?”

    果然是当政多年威重令行的皇帝,虽然语气不缓不急,没有透露出任何起伏的情绪,但林貌稍一留神,仍然听出了言语后隐约的叩问,尖锐之至:

    既然明知孙思邈孙真人居心叵测,随时觊觎着至尊珍贵的胡须与毛发;那为何还要与虎谋皮,公然与药王同行?旅途中只要稍有不慎,圣上一世的清白岂非不保?

    这样狂悖荒谬的举措,究竟是何居心?普天下之忠臣孝子,难道能这样置君父荣辱于不顾吗?何等大胆之至!

    这样的逼问气势汹汹、直击根本,由不得大手子不谨慎应对。林貌仔细思索片刻,小心交代了自己那“治标不如治本”的思路——与其仓皇逃离,被另外的高人识破行藏,逼迫着剃毛拔须;还不如与药王一齐料理了这怪病,从此永无后患,可以放心游历。

    “……再说,凉州的病患何尝不是陛下的子民?”林貌义正词严:“所谓人溺己溺,君子以天下为己任,又怎能见死而不救?”

    这最后一句高屋建瓴,气势磅礴,大概是想上上价值用道德高地向圣上施压;但可惜至尊久经魏征王珪的打磨,什么指桑骂槐引经据典阴阳怪气各色手段早已熟稔在心,哪里瞧得上这样浅薄轻巧毫无底蕴的话术?他只是瞥了大手子一眼,轻而易举便看穿了言语下的漏洞:

    “救济病患就一定要与孙真人同行?防疫站不是有全套的治疗指南吗?”

    所谓陪同孙药王救济病患,不过是充当提供防治知识与药物的经验包而已。林貌本人对寄生虫的了解接近于零,只要相关手册与药物到位,有他无他有甚区别?

    大手子的眼神稍稍漂移,心想真是知道得越多便越不可爱,陛下居然连“防疫站”的职责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果然再也不是当日那个清纯无知、纯洁可人的小猫咪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君臣猜忌至此,实在让人心寒。

    他心寒片刻,只能咳嗽一声,稍做掩饰:“孙药王毕竟不太懂现代的知识,还是要随时讲解一番……”

    猫猫陛下直勾勾盯着他。

    十余年冲锋陷阵无往不利的百战名将,其目光真比刀剑还要锋锐。林貌硬顶了片刻,终于是扛不住了。

    “——好吧好吧,在下确实也有点私心,想在途中与红拂姑娘再聊一聊东瀛的事情。”他咕哝道:“在下在网上放了这么多年的嘴炮,一时手痒也是有的嘛;而今好不容易有个实践的机会,怎么能不试试呢……红拂与虬髯客是多么好的合作对象啊,错过了太可惜了!”

    ——说白了,每一个在网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作者,难道不都是抱着某种改天换地的梦想么?而今实践梦想的宝贵机会摆在面前,终于可以假借他人之手施展在网文中梦寐许久的蓝图;如此良机,又怎能白白错过!

    谁能抵抗在现实中微操战略游戏的乐趣?谁能拒绝自己十几年苦心编织的梦想?反正大手子是做不到的。

    ——再说了,就算林貌私心作祟,也不过是想挑唆着两位剑仙占据东瀛而已……难道占据东瀛,又是很大的罪过吗?

    林貌决心已定,不但不愿悔改,还特意狡辩了一句:

    “在下可是口口声声劝说红拂与大唐合作,共同瓜分矿产土地的收益。莫非陛下不喜欢外藩的土地与金银吗?”

    猫猫陛下:…………

    狸花猫默默移开了眼睛。

    “下不为例。”它冷酷的说。

    ·

    在于陛下达成共识后,林貌拎着背包进了卧室,向王恕咨询寄生虫的事宜。猫猫陛下则呆在客厅,静静等候代自己出征直播的忠臣,聊表君臣相知的心意。

    下午六点一刻,汽车的轰鸣准时在前院响起。狸花猫走到院门,刚好看见从车前慢慢踱回来的狮子猫。

    相比于日常在刘博士处所受的刺激,今天房相公的情绪倒是要稳定很多,只是猫脸上神色恍惚不定,似乎是亲自体会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陛下立即迎了上去:

    “玄龄,今日觉得如何?”

    听见至尊出声呼唤,房玄龄如梦初醒,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只是目光呆楞,神色依旧怔忪。

    狸花猫皱了皱眉,心下略有不解。他往日曾在李哲处直播过好几回,但除了认数字算加减玩一些无聊之至的玩具之外,似乎也并没有遭遇什么意料之外的冲击。怎么房相公不过去了一次,便如此震撼莫名呢?

    他迟疑出声:“直播时……有何异样吗?”

    房玄龄注目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他喃喃道:“整场’直播‘,多半时候,都是那李哲在读什么’评论‘,其余一切如常……”

    看着一脸茫然的陛下,房相公长长出一口气,不再出声。

    ——怎么说呢,如果刘博士带给相公的还只是某种罕见的精神刺激,那么李哲所念诵的什么“网友评论”,就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其逆天之至,委实大大出乎于房玄龄皓首穷经半辈子的知识储备;以至于他词穷力竭,居然再也找不出话语来形容,

    ……有时候,一只猫上网还真的是挺无助的呢——

    林貌:我只不过做了全天下的写手都会做的事,我有什么错?值得斤斤计较吗?

    猫猫:下不为例,喵!

    下一章会有另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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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瓜洲

    对于专职负责寄生虫病防治的兽医站来说, 辨认小小的肉虫自然不成问题。当天晚上王恕就打来了电话,说这应该是普通的绦虫属,只是长得特别长而已。

    “说实话, 国内现在根本搜集不到这种尺寸的绦虫标本了。”王恕好奇的在电话里打探:“你在哪里找到的?南亚农村吗?”

    大手子哪里敢详细解释, 含糊两句后糊弄了过去, 只是托王恕送一本寄生虫病的防治资料过来,最好再推荐一款好用的显微镜。

    ·

    作为一代杏林魁首,孙真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但纵使再怎么心胸宽广, 眼瞧着大手子眉飞色舞的炫耀他那小巧玲珑的便携式显微镜时,还是难免有些疑虑。

    “小哥,你说这东西能将细微之物……放大千倍?”

    “当然。”林貌自信点头:“所谓视芥子如须弥, 便是如此。其实何止千倍?只要调配得当,就是放大近万倍也是轻松的……”

    传统光学显微镜的放大极限大概在两千倍左右, 不过兽医站的新设备应用了特殊透镜, 外加电子技术的进步,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突破极限。除了极为细小的病毒以外,一切宏观生物都不在话下。

    他不说这句保证还好,说出这句保证后孙真人的目光愈发微妙了。他刚才仔细检查过那传闻中的“显微镜”,虽然也对其精巧绝伦的内部结构大感惊叹, 却实在没有看出什么玄奥神秘之处——这玩意儿连神光灵气都一概缺如,不过就是个精致的铁坨坨而已, 又怎么可能会有神效呢?

    ……所以,这少年郎该不会是被自家长辈给忽悠了吧?

    什么“放大万倍”?就是天庭照妖镜,也未必有此等神力。

    眼见真人目光狐疑, 大手子本能的要为现代技术的光辉成就辩护。但他显然没法仔细讲解数百年来光学领域的伟大兴革, 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还是红拂察言观色, 立刻拔下自己的一根发丝, 双手捧了上去:

    “眼见为实,真人不如先看看这个吧。”

    王恕送来的显微镜是所谓的傻瓜特供版,只要在载物台上夹好发丝,仪器就能自动调整焦距与光程。孙真人按照指示在目镜里仔细看了一眼,立刻便是悚然色变,连连抽气,看得林貌颇为得意,面上略微浮起了笑容。

    虽然显微镜与自己毫不相干,但这拿着现代技术做显眼包的妙事,果然还是永恒的爽点。

    他极为矜持的开口:“真人可看见什么了么?”

    孙药王抬起头来,神色依旧震动:

    “小哥这件神物,真正是精妙绝伦!老朽坐井观天,太过于自以为是了……唉,想不到连这么细小的字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貌愣住了。

    ——什么字迹?怎么还会有字迹呢?难道是镜头上标签没有撕?

    红拂侍立在侧,及时开口补充:

    “在下冒昧,先前曾用剑气在此发丝上雕了’三人到此一游‘六个字,以供检验……”

    林貌:…………

    好吧,现在轮到大手子悚然色变,连连抽气了。

    ·

    验证了神物的效用,孙药王再不耽搁。他取了村中的井水、土壤、草叶,留待检验;而后请林貌一同到瓜州城中诊治,分辨真正的病因——身为隋唐当之无愧的医术领袖,孙思邈不但深谙环境对病症的影响,还隐约总结出了循证医疗的意识:不能仅仅因为病源地的异常就匆忙做出粗糙的判断,一切诊断都必须落在病人身上才行。

    相较于林貌靠一双脚底板从五行村走来的苦楚,剑仙的法门可就要轻巧多了。红拂用白纸折出了三只又壮又高的野驴,驮起三人后脚下生风,撒着欢直奔九重云霄,风驰电掣一路奔腾,当真比雷霆还要迅疾。

    孙真人与红拂早就坐惯了这滴滴打驴的法术,各自都是优游自得、闭目养神。唯有林貌战战兢兢,心胆俱裂,望一望驴蹄下的万丈高空后神魂皆冒,只敢趴在驴背上揪着鬃毛大打哆嗦,顺便将驴腹夹得比铁钳更紧,恨不能痛哭流涕,将屁股长在野驴背上——也就是这坐骑乃法术所化,任劳任怨,绝无计较,否则遇见这样无礼的乘客,少说也得撂几次蹄子。

    空中雾气纵横,不可辨别;剑仙与真人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狸花猫藏身背包之中,实在受不了这莫名其妙的颠簸,终于钻出脑袋,大声怒斥:

    “不过是骑一头驴而已,又不是骑龙,慌张什么?腰挺直了!”

    “让你挺直腰,你叉开腿做什么?腿夹紧!”

    “朕说的是腿夹紧,不是让你把这驴子的肋骨夹断!还有,骑驴子时不要把胯骨翘这么高——你没有感觉到这野驴在用尾巴抽你屁股吗?”

    “够了,你这是在骑驴还是杀驴——”

    ……

    怎么说呢,李二陛下纵横疆场十余年,而今也算是踢到铁板了;大概从他六岁习练弓马开始,就从没有见过如此手忙脚乱、四肢不协调的阿宅——在骑行的这短短半个多时辰里,皇帝费尽心力,传授了他此生所知的一切骑射技巧,但也只让大手子学会了调整臀部,不再被尾巴抽打屁股而已。

    如此教诲三次,圣上终于不能不接受事实了。他咬牙片刻,只能教林貌侧着身躺下,用鬃毛缠住手腕,双脚在驴腹下呈八字固定。

    大手子试了一试,果然大为平稳;不由心悦诚服,出声赞叹:

    “陛下的法子果真神妙啊。”

    陛下:……

    狸花猫顶着被狂风吹乱的一头长毛,默默移开了目光。

    ——虽然这只是长乐公主六岁时就能一次掌握的法门,但只要管用,也能称之为神妙……吧?

    毕竟,他也实在不想再对牛谈琴了。

    ·

    三人在凉州城外降下了云头,在墙角将驴子系上。他们刚认了认方位,便立刻有树边闲坐的男女一涌上来,七嘴八舌的给孙真人问安,还忙不迭的请孙真人到自家饮茶休息、用些点心——凉州是丝绸之路的要冲,往来商贾如云,民生也甚为富庶。大家有钱有闲,是真想请药王到自己家歇上一歇。

    孙真人见多识广,对这样的场面早有经验;他抬手做了一个团揖,先谢过众人的好意,再委婉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允诺看过病患之后,再与大家相聚。

    闻听此言,兴头上的众人却不由齐齐一愣。如此沉默片刻,才有人小声开口:

    “……真人是要去治那吐蛇的怪病么?

    孙思邈欣然点头:

    “不敢说能否治好,不过是略有一点心得,想冒险试一试罢了。”

    人群中一时沉默。为首老者左右看了看,才悄声提醒:

    “恕小老儿多嘴,真人请小心些吧!也不要再提这怪病了,还是尽快出城,最为妥当。”

    孙真人一时愕然:

    “老朽只是治病而已,想来不会触犯什么。”

    “治病救人自然是大好事,但真人哪里知道城中的底细!”老者道:“真人不知,数日前,这晋昌城中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女子,生的是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城中的长史一见倾心,立刻就派人用软轿将那女子抢——请到了府中。不料,那女子虽是貌美,却也娇弱。到府邸后不过数日,便面红耳赤,不能饮食。那长史心疼得要不得,派了手下四处催逼医生呢。真人要是撞上,那还有个好?”

    “真人又不是不知道,此地长史对大夫最是刻毒,动辄锁拿扣押,何苦触他那个霉头?真要被衙役抓住,怕不是三位都要吃大亏啊。”

    林貌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先不说这什么貌美女子莫名染病的桥段实在有些耳熟,就是言谈中那长史的古怪手腕,也真让人不解。

    “就是再如何无礼,总不能冒犯孙真人吧?”他忍不住开口:“难道堂堂长史,连孙真人的名声也不晓得?”

    那老者回头看他,欲言又止;还是孙药王微微而笑,轻描淡写带过:

    “本也是老朽初来时太过急躁,本无十全的把握,却贸贸然对贵人们提及了这蛟涎致病的谬论。一时触怒上官,也是有的。”

    “这哪里能怪真人!”有人愤愤不平:“分明是大计之年到了,做官的昧良心——”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老成的百姓捂住了口唇,不许他妄言。但大手子稍稍一愣,却立刻心领神会,不禁露出冷笑。

    ——你要早这么说,那不就明白得很了?

    什么厌恶大夫,什么脾气古怪,听得大手子真是云里雾里,莫名所以;而今轻轻一句,才真算点破了关窍——锁拿扣押医生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年朝廷正要“大计”,审核地方长官的政绩;那利害之大,关乎身家性命,当然不能让愚钝无知的郎中们将这有碍观瞻的寄生虫病给捅出去!

    ——怪病诶!蛟涎所感诶!是不是听着就有怪力乱神天降灾咎的气味?上天降灾祸于瓜洲,难道上下的官吏还能讨着好吗?还想不想进步啦?

    在这种由上而下心照不宣的利益共同体前,别说区区一个药王,就是神农帝亲自下凡,今天也得顶两个跟斗。

    林貌唇边似笑非笑,暗地里却已伸手去掏背包——显然,城中百姓当着陛下的面爆出这等猛料,那才真是钻心刺骨无可辩驳的巨大耻辱;相信他只要乘势挑唆几句,定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让瓜洲上下的地方官品一品龙颜震怒的滋味……

    还敢叫爷灰溜溜回转?今日老子不弹劾得他祖坟起火,那都算嘴皮子功夫没有练到家。

    但他尚未拉开拉链,便听心中一声轻呵,虽然细微而飘渺,但语气却俨然熟悉之至。

    林貌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赶紧在心中呼唤:

    “大圣!”

    “正是咱老孙。”大圣漫不经心:“本来分一道元神,只想瞧瞧你小子的行程。不料天眼一观,居然看到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林貌一头雾水,悄悄左右张望,但见众人面带愤恨,议论纷纷,却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怎么,你连这也算不明白?”大圣道:“你小子不是最博闻多识了么?就算没有天眼法藏,看不出这祥云瑞气,难道连那一位惯用的手段都忘了?五蕴皆空,随行显化,还真是高明的大神通。”

    林貌打了个激灵。有猴哥这轻描淡写的一语点破,外加方才那熟悉的即视感,他终于隐约领悟:

    “难道是——”

    “说来也怪,尊者不在南海纳福,到这偏远边陲做什么?灵山也没有法会吧?”大圣没有理会大手子的嘀咕,兀自自言自语:“清净慈悲,普度有情。菩萨慈航至此,难道是要开示白骨观么?”

    所谓“白骨观”者,是指觉悟的圣贤以大法力展示肉身腐朽白骨显现的种种恶状,以此警示世人,展现荣枯生灭之无常。而以此推断,那么长史府中那位神秘莫测的美貌女子,其来历便呼之欲出了——为什么要驾临瓜洲?为什么又会莫名染上重病?究其用意,恐怕是蓄意引发变故,一定要让城中的显贵们亲眼见证寄生虫发病、红颜化为白骨的异状,

    仅仅在报告中听闻瘟疫流布的只言片语,终究没有眼睁睁看着活人七窍流虫暴病身亡来得刺激可怖;更何况,这活人还曾是引动情·色,令长史欲罢不能的绝世女子——娇艳可人的容颜在自己的注视下腐朽败坏、恶虫横生,那种惊心动魄,想来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吧?

    如此惊心动魄、直击心灵,或许长史参军们也能在恐惧之余,稍稍共情病人的感受;乃至感动良知,解除城中残酷的封锁。

    林貌通前彻后想了个明白,不觉有些默然。

    “慈悲之心,竟然可以广博到这种地步吗?”他感叹道。

    这样的苦心孤诣,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救这一城的病人,更有点化当地官吏的悲悯用意;如果长史能在白骨之前幡然醒悟,那么回头是岸,也不算太晚。

    ……只是,以诸位上进之心的热忱忠贞,这一点小小震撼,还真未必能动摇什么。

    “菩萨仁心所及,自然是生死人肉白骨,再卑鄙无耻的小人,都能顾及。”大圣淡淡道:“不过,老孙并非观自在,亦绝无此视众生如一的德行。咱别无所长,只是生平这一点杀性作祟,实在是抹消不得。”

    他吩咐道:“你且攥紧左手,随孙思邈入城去。等见了长史,咱自有道理……”

    一句尚未说完,林貌的背包便突然一动,拱出一只猫猫头来。

    “尊驾要对此地的长官动手吗?”陛下的声音同样在心境中响起,温文尔雅,不徐不疾。

    林貌心中一跳,暗叫麻烦:或许是共服仙丹的缘故,圣上与他声息相通,俨然也听到了大圣的传音;此地长史固然罪不可赦,但身为皇帝,又怎么能容忍外人随意处置朝廷命官?怕不是要有一番冲突。

    大圣不屑掩饰,直接承认:“不错。”

    “尊驾嫉恶如仇,当然是君子做派。”陛下的语气相当柔和:“不过,此人毕竟是大唐的官吏,还是要照着大唐律法处置,才合乎体统。”

    大圣的语气有些不悦了:“你又待如何?”

    “我想,还是不要太残酷才好。”皇帝平静开口:“为首的斩决,其余弃市,尸体示众,附恶者一律充军,也就是了。”

    一语既出,心境中似乎都沉默了片刻

    “……这倒也不至于吧。”猴哥终于干巴巴开口——

    猴哥:老孙可不是菩萨!老孙杀性难除!

    皇帝阐述见解后。

    猴哥:……你有点太极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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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会面

    似乎是被这狸花猫的态度所震慑, 猴哥只稍稍发表了一下意见,便再不开口,保持了绝对的静默。

    眼见已经无人反对, 陛下登即做了决断。他让林貌将随身携带的通关文碟取出来, 沿着缝隙叠成小小的纸方, 正面刚好露出铃印的“天子之玺”,以及房玄龄杜如晦两位首相的签名。

    “地方五品以上的主政官吏,每三年要到长安大计一次。”狸花猫告诉林貌:“所以, 瓜洲城中主事的臣工,一定都认得房、杜两位相公的笔迹,认得朕的玺印。你只要手持这张纸方, 宣称是朝廷巡视风纪的钦使,便能出面料理此事了。”

    ——相较于齐天大圣的打砸逼供, 大动干戈;这样不动声色的料理手段, 是多么优雅完美,轻松自如呀!

    林貌小心折好了纸方,仔仔细细确认了字迹。但作为浸淫网文已久的阿宅,他还是有些疑虑:

    “冒称朝廷钦使,是不是有矫诏的嫌疑啊……”

    政事堂与皇帝联名下发的只是核验身份的通关文碟, 即使规格再怎么高到离谱,也决没有授权林貌拿着这文碟充当钦差、自行其是。以隋唐制度而言, 巡逻政务的人选必须要圣上与宰相同时许可,仅仅只有一份猫猫陛下的口谕,那充其量只能算非正式的中旨, 程序上并不合规。要是以此处置地方官员, 搞不好是要招来弹劾的。

    身为冰清玉洁、志存高远的现代人, 林貌可不想背这阿谀奉承破坏朝纲的大锅。所谓无例不兴, 有例不废,官僚系统中,程序合法绝对是办事的重中之重。因此他殷勤开口,建议陛下再给自己写一份手谕。即使将来事情曝光,那也是圣上授意,与纯洁无知的林貌绝无干系……

    猫猫陛下没有接话,只是非常温柔的问了一句:

    “是吗?”

    林貌迅速闭上了嘴。

    ·

    一如陛下的预料,有了这小小一份凭证之后,整件事情便轻松到近乎枯燥乏味了。林貌说动了孙真人与红拂随自己一同进城,大摇大摆直奔府衙大堂。还未等留守的几位官吏出声怒斥,他便抬手将纸方四民安一招。刹那间满堂上下的文武官员一起吸气,立刻就是起身行礼,结结实实叩拜于地——整场过程之顺利丝滑,甚至都不必等林貌交代出自己一行人的身份。

    大家都是出来当官吃粮给皇帝办事的,拿的又不是长官的俸禄,凭什么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上司顶撞钦差?墙头草是官场传统美德,而今不能不尝。

    林貌将狸花猫抱在怀中,而后站立不动,心安理得的接受众人叩拜,甚至都不愿欠身稍稍回礼。以至于满堂官吏胆战心惊,一边行礼,一边还暗自揣度——以他们的见解,这位少年钦差多半是朝中某位权势滔天的新宠,故而才这般不可一世,倨傲怠慢,视纲纪有如无物;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就是而今形势比人强,否则好歹参他一笔……

    等到恭恭敬敬的一轮大头磕完,主事的长官上前敬问圣安,。

    林貌回头瞅了一眼油光水滑的狸花猫:

    “圣躬安——你就是此地的长史?”

    为首的老登立刻下拜,他起身时瞥一眼大堂中站着的孙真人与红拂,脸色变得惨白。

    “那就不用说了。”林貌随意点一点头:“本使查得尔等欺君罔上,肆行不法,壅塞言路,种种罪恶,皆在不赦;着将瓜洲长史、参军、别驾等槛送长安,到大理寺再做决断吧。”

    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依次站了起来,虽然周身哆嗦,却一句也不敢抗辩,只能任由衙役按住双手。这就是现实中钦差料理地方官吏的流程,摧枯拉朽,轻松之至;绝没有什么微服私访记里的斗智斗勇,明察秋毫;不过动一动嘴皮,便能夺走上下官吏积蓄十余年的权势。

    说白了,只要有天子玺印在手,林貌这矫诏钦差代表的便是皇权威严;顺从钦差入京候审,不过是预备着应付一场大案;忤逆钦差违背圣旨,那就形同谋逆了。

    大案要案总归还要证据;谋逆需要的可只是行军方位。

    但或许是心有不甘,在被衙役们护送出门之前,为首的长史却忽的挣脱上身,朝堂中高声大呼:

    “身正而令行!钦差说我’欺君罔上‘,罪臣不敢分辨,但钦使自己便是毫无短处吗?何必苦苦逼迫!”

    声响所至,一众皆惊;林貌抬一抬下巴,示意衙役松手:

    “足下是什么意思?”

    长史奋力戟指这肆无忌惮的少年亲贵,须发怒张,声出如雷:

    “钦差身负皇命,举止该何等庄重自持,方不负朝廷的重托?怎能如此简慢无忌,居然还在公堂上逗弄狸奴!府衙大堂是国家的公器,怎能容一只发瘟的花猫在此撒野?这样的放诞无礼,不是大不敬又是什么?”

    这几句义正词严,响如雷霆,震得大堂中回音四起。堂中的官吏垂首屏息,不敢言语,神色中渐渐露出了赞许之色——而今距开国不远,简朴之风上下如一;他们当政多年,哪里见过这样招摇过市的幸臣?

    居然大摇大摆的自家宠物上堂,以为府衙是自家茅厕么?

    面对如此凌厉凶狠、咄咄逼人的指责,年纪轻轻的贵人却只是稍稍抬眉。

    “喔,这样啊。”林貌平淡道:“那你到长安去弹劾我吧,正好也算顺路。”

    长史目瞪口呆,反应不能。瞬息间一部华夏史在他胸口翻腾,但想来想去,自古权奸有如此穷凶极恶、毫无顾忌者,也不过就是赵高、司马昭等寥寥数人而已,居然一时词穷气短,不知如何形容这滔天罪行。

    可惜,等不到他回过神来咒骂奸佞,两边衙役便一齐上前,将耿直忠臣拖了出去。

    ·

    眼见长史的咆哮声消失在门后,林貌转过头来,神色依旧从容:

    “好了,还有没有谁要提反对的意见?言者无罪,本官绝不计较。”

    众人:…………

    眼见万马齐喑,噤口不言。钦使抬了抬眼皮: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自己做主了。这样吧,在瓜洲刺史尚未到任之前,城中大小事务暂由本地司马接任,等大理寺审出结果,再做打算。”

    瓜洲司马高龄六十有余,基本已是养老的年岁,对外事一概不理。也正如此,他才避开了长史的谋算,没有被一网打尽。

    而今重任骤来,老头自然是愁眉苦脸,但也不敢触怒钦使,只能上前领命。

    林貌又道:“自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长史欺君罔上,固然有自己的过错,但总也有同党狼狈为奸,才能做下这偌大的勾当。以本官的性子,本想一齐料理了。无奈手中权柄不够,常有憾恨……”

    闻听此言,堂中上下牙齿打颤,一齐发起抖来——以大唐的规制,即使钦差也没有先斩后奏擅行诛戮的特权;但规制是规制,实际是实际,以这位钦差那摆明了恃宠而骄不可一世的脾气,真会在意所谓的规制吗?

    钦差慢悠悠道:“所以,本官也不能不委曲求全,应时而变。这样吧,尔等下佐官先戴罪理政,以功赎罪。届时,勤恳有功者,可以酌情宽免;本官只流放一半人,也就够了。”

    这是他与陛下早就商定好的办法——雷霆手段,连坐罗织,那影响实在太大,弄不好就会人心惶惶;但你要主张只流放一半人,那佐官们又情愿自己调和,觉得这样也不算太差了。

    ·

    等到佐官们唯唯退去。林貌将怀中的狸花猫放了下来,命衙役在前带路,准备去见一见那位无辜被掳掠的“孤女”,请药王为她看病。

    虽然大圣已经点破了行踪,但出于对菩萨绝对的尊重,还是要走一走流程的好,

    但衙役刚奉命出门,三人便听见了身后环佩作响,柔美嗓音如黄鹂啼啭,不胜动人:

    “三位是要见小女子吗?”

    林貌红拂孙真人一齐转过头去,却见大堂廊柱下人影晃动,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红裳白衣的年轻女郎,双鬓鸦色,唇红齿白,湛湛眸光流转,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这样的容貌,果然不愧于“国色天香”四个字。但垂首之时肌肤莹润,哪里有什么不饮不食的病象?

    这样公然显露于人前,摆明是不屑于再有掩饰了。除了林貌早有知觉,神色镇定,另两位都是微微皱眉,稍有提防。红拂上前一步,将大手子与真人一起挡在身后。

    “尊驾有何见教?”

    大概是见这女子气度不凡,绝非恶类,红拂语气也很温和。

    “不敢提’见教‘二字。”女郎怯生生的抬头,清泠泠眼波婉转起伏,顾盼中仿佛水莲花一样的娇羞:“小女子身陷囹圄,幸得几位高人搭救。这样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望粉身碎骨,能报得万一。所以才冒死与贵人们相见,企盼……”

    她向三人深深万福,而后垂手敛眉,再不发一言。

    红拂与孙真人愣了一愣,极为默契的一齐回头,看着手持纸方的钦差大人。

    ——显然,若说真有什么天高地厚之大恩,那当然轮不到红拂与孙真人这两位全程围观的吃瓜群众;真正要报答的恩人,只能着落在这气势煊赫不可一世的钦差身上……

    林貌:…………

    ——不是,事情不都了了么?怎么菩萨还忘不了那随行显现,点化众生的奇特人设呢?

    难道瓜洲长史点化不成,而今又要点化他这大唐假冒钦差了吗?

    好吧,能亲眼见证尊者显现红颜白骨的变化,那本也是莫大的福缘。但已经知道菩萨真身之后,还要对着这副皮囊生出什么爱恋的情·欲,那未免也实在太鬼畜了……

    微臣做不到啊!

    大手子嗫嚅嘴唇,正想开口拒绝;但心中千转百回,却又忽的改变了主意。

    如果菩萨一定要凹这报恩的人设,那么……

    他犹豫着思索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无论在下索要什么报答,姑娘都会答允吗?”

    红拂与孙真人面色微变,绝世的女子却立即点头,毫无迟疑。

    “……那么。”林貌慢慢道:“在下想请教三个疑问,请姑娘如实告知。”

    清逸出尘的美色当前,居然还只想着问问题?女子的神色中闪过诧异,但随即又化为温婉的笑意:

    “贵人请说,小女子知无不言。”

    “那就恕我冒昧了。”林貌道:“在下本是大唐钦差,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不能不为处处大唐考虑。在下听说,此处吐蛇的怪病乃是蛟龙涎水所染,因此百姓惶恐,莫知所以。不知这传闻是否确实呢?”

    这一句话说完,就连孙真人都微微皱眉,望向忠肝义胆的钦差——当初不就是这小子口口声声,坚称这怪病乃“寄生虫”所致么?怎么今日出尔反尔,又问起了这“蛟涎”?

    林貌并不在乎真人的诧异,只是直直望着清丽的女子。

    女郎略一抬眉,平静开口:“小女子并非医祝,不敢妄议病因。此处独利河倒的确有两条蛟龙,但年前便已迁入东海了。”

    既然早已迁入东海,那与近日的怪病便无甚干系。但钦差喔了一声,却兀自发话:

    “虽然早已迁入东海,但嫌疑也未必能完全洗刷,还是要详查才好……以大唐律法而论,若蛟涎之说属实,那便算是犯了巫蛊诅咒的罪过,少说也得是个大辟呢——这样的罪过无可饶恕,即使远在东海,也当传讯鞠问才是。姑娘以为如何呢?”

    女郎默然片刻:

    “那两条蛟龙未必有罪。”

    “只是假设而已。”钦差很有礼貌的说:“身为陛下的近臣,天职便是怀疑一切可能触犯刑律的罪人;这是在下多年的习惯,一时也改不了了。只要触犯大唐的正当利益,那无论罪犯远在海角天边、上界幽冥,我等大唐的臣子,想必都有权利表达适当的关切,并对刑法应用范围做出合情理的管辖扩展,对吧?”

    女郎:…………

    不是,你这一串串来得比顺口溜还快,说的都是些啥呢?

    女郎缓缓道:“这不是小女子可以做主的。”

    “我没有问姑娘能不能做主。”大手子坚持道:“我的问题是,姑娘是否反对我的意见?——姑娘可是答应了我的,一定要如实回答这三个问题。”

    天下没有食言的菩萨。真要一步步逼问到这一环,也由不得尊者再行推脱了。而形势至此,菩萨又还能回答什么呢?

    容色娇美的女子踌躇少顷,终究只能叹气:

    “只要理由正当,小女子自然不能反对。”

    终于得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大手子眉毛一挑,几乎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但他立刻忍住,矜持中不显分毫。

    小人得志是翻车的大害,在完全达成意愿之前,还是谨慎的好。

    “在下暂且没有疑问了。这最后一个问题,便留到日后再说吧。”他和风细雨的说:“姑娘累了吗?便请回屋休息。”

    只要这一个问题还没有问出,那么他与菩萨的因缘就不会断绝,将来呼天天应叫地地灵,一定还有见面的时候。

    女子不再言语,屈膝向三人再次行礼,飘飘然径直离去,并不回顾。

    ·

    送走这来历不明的美貌女子后,林貌理所应当占据了长史空下来的宅邸;他要尽钦差的职责,监督着此地的官吏厘清病原,因此要歇两三日再走。

    林貌打发干净下人,四仰八叉栽到新铺的褥子上休息,用心体会这中古时代的奢华——虽然比不上现代丝织品的光洁细腻,但用材上却绝对真材实料。现代社会能有虎皮与鹿皮做成的褥子吗?你别管舒不舒服,你就说上不上档次吧!

    在钦差大人志得意满,打着滚享受腐朽生活之时,自大堂以来静默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的狸花猫终于幽幽开口:

    “你为什么要擅借朝廷的名义,问菩萨那三个问题?”

    听到如此污蔑,钦差立刻从褥子上爬起,义正词严的回驳:

    “第一,钦差在外,本就有专断之权,这怎么能叫擅借?”他理直气壮:“第二,在下——臣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大唐着想?陛下此语,叫臣心寒!”

    真是打蛇随棍上,居然这么快就接过钦差身份,开始自称臣了?

    狸花猫不愿再纠缠身份的事:“那你提的那两个问题,又有什么用意?”

    “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一片赤胆忠心罢了!”大手子振振有词:“陛下难道就不明白臣的苦心?”

    “什么苦心?第一个问题也就罢了,第二个问题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合理关切‘,什么又叫’管辖扩展‘?”

    陛下在现代见识过诸多光怪陆离的知识,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天真无邪的小猫咪了。他深深的明白,虽然这个新世界看起来温和而又宽厚,但某些高明专业的领域,却最善于用温柔体面的话语,包裹最为血腥淋漓的杀机——这种技巧,又在法律与外交界体会得至为明显……

    前车之鉴在此,由不得陛下不警惕万分。他懒得思索那样措辞精妙的套话,径直逼问林貌。

    林钦差默了一默,终于小声开口:

    “这个嘛……’基于合理关切与最低利益联系而进行的权力扩展‘,其实还有一个更有名气的称呼,叫做’长臂管辖‘,如果过分一点,甚至可以称为’治外法权‘……”

    狸花猫:…………

    ——托网络的福,这个称呼它还真懂!

    “你要对上界搞长臂管辖那一套?”陛下不可置信的开口。

    “怎么能说是搞长臂管辖?!”林貌奋力狡辩,额上的青筋都随之绽起:“臣只是未雨绸缪,预先从菩萨处得到了长臂管辖的法理依据而已!……法理上的事情,能叫’那一套‘吗?”

    争辩到此处,大唐忠臣林钦差决定运用网络话术,熟稔的倒打一耙:

    “——再说了,难道陛下又不想对上界搞跨界执法、长臂管辖吗?”

    狸花猫抖了抖胡须,一时竟有些词穷。

    仅仅刹那之间,西游世界里的种种逸闻便在它脑中逐一浮现——唐僧西行的短短十余年间,诸多神仙的坐骑纷纷趁隙下凡,在为祸一方后却能平安折返,于仙界自在逍遥,绝不受人间律法的约束……

    他舔了舔毛茸茸的上巴:

    “——朕又没有责备你,你那么急迫干什么?”

    ·

    白衣红裳的女子飘然走出大堂,却并不折返自己的卧房,而是径直踏入长街,信步走入人群之中。

    街道处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但人人擦肩而过,却绝没有留意街边这美丽不可方物的女郎。唯有拐角处的摊贩缓缓站起,抬手向女郎招呼。

    这摊贩白发苍苍,正是日前为孙思邈示警的老者,只是此时破衣烂衫,皮肤黢黑,再也看不出城外衣冠楚楚的体面模样了。

    女郎缓步上前,与老者相视一笑,彼此并肩而行。轻烟一样拂过街巷。

    “真人下凡游历,为何要揭破贫僧的行止?”

    “……菩萨说笑了,贫道不过多了两句嘴而已,又能揭破什么?再说,菩萨不也暂留贵步,特意指点了那小子么?”

    “谈不上指点。也就是见一面罢了。”

    “那小子法力不高,见识却甚为古怪,每每有惊人之语。菩萨既与他见了一次,想必彼此已经聊过了。不知又聊了些什么呢?”

    “……菩萨?”——

    林貌:说得好像陛下不喜欢长臂管辖一样!我这才是体贴君心,关怀倍至,事事想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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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逼问

    清理掉城中大半的上佐后, 一切事务便理所应当的落在了年纪轻轻的朝廷钦差手里。虽然琐事有无辜被抓壮丁的瓜洲司马料理,但调伏城中寄生虫病的大事,却不能不由钦使主抓, 以示郑重。

    寄生虫病的蔓延与环境息息相关, 需要仔细梳理流变的脉络, 才能调治根源。为了办好这件大事,孙真人与红拂不辞辛劳,来回奔波, 一面诊治病人,一面按着大手子贡献的防治手册排查病源,指挥府兵清理水道——自林貌亮出那钦差的牌子后, 他一切身份举止的疑云都随之烟消云散,连随手交付的嘱托也格外有其分量、格外的令人信服了。

    不过, 信服归信服, 林貌的那点本事却实在不能应付这纷繁琐碎的事务。平日里用现代知识在药王与红拂面前指点江山四处显眼,或许还无伤大雅;但真要上手统筹这境内千里地二十余万人的生计,那还是大大超乎了能力之外。

    总不能真用网文吹逼的嘴炮来治国吧?

    不过,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并没有给钦差制造多少麻烦。在花费半个时辰彻底认清自己的办事能力之后,林貌便轻松之至的选择了唯一正确的选项——他与猫猫陛下抽空返回现代, 将在家中休假的房相公拎——请到了此地府衙中,顺手交接了衙门一切的公文, 让真正的高手出面主持大局。

    房相公而今担着同尚书门下侍郎的差使,天然便有料理大唐一切政务的职责。有这样的天命打工人随行在侧,为什么还要天真无邪的林钦差拿主意?国家有赖老成, 只要这朝廷的栋梁**于前, 钦差自然可以躺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这法子或许不算地道, 但却绝对实用。以房玄龄名相之才, 处理此区区一州之事,真是手到擒来,一挥而就,谈笑风生中就能杀伐决断,剖析出公文里最为细微精妙的要害出来。那种官僚系统打滚几十年磨砺出的眼光胆识,不要说是区区一个伪造敕旨滥竽充数的钦差,就是至尊也未必能与之相比——不要看瓜洲的事务堆积如山,真要有这份一位高人过过手,那真是砍瓜切菜,条分缕析,庖丁解牛般料理得干干净净。

    这份料事如神、谋算精密的才气,自然绝非寻常官吏可比。府堂的佐官们领到了公文的回执,仅仅由上到下读过一回,原本那种郁郁不平的轻视之心立刻打消,由不得生出敬畏来:

    这是真有本事啊!

    怪不得那少年亲贵敢这样散诞傲慢——没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才气顶着,陛下会如此信任一个乳臭的小子吗?

    有这样的眼光才力,那原本也有傲慢自诩的资格。只要这份眼光不变,那日后一往无前,保底也得是个尚书、宰相吧?

    一旦明悟至此,佐官们的心思也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抱着狸奴直入公堂,当然是极大的无礼;但既然奈何不得这前途无量的钦差,倒不如放软身段,稍稍利用上官的喜好……

    ——对了,由此处往来西域的商人们,不是都养着很漂亮的狸奴么?

    ·

    林钦差对下属妄图以美猫腐蚀上官的心思尚且一无所知。在兴奋参观完中古时代高官的宅邸后,他钻进了长史的书房,开始逐一清点犯官珍贵的藏书——陛下已经亲口应允,只要大理寺审核定谳,就可以将书籍赏赐给他拍摄照片、影印副本,聊表酬功之意。

    当然,隋唐造纸技术并不完善,产量亦有不足,即使贵为一州亲民官,所藏的书籍也甚为稀少。但瓜洲为中西商贸的要冲,珍奇异物往来频繁,除了常见的中原古籍之外,却还有不少敦煌与玉门的珍贵文献,其珍稀罕异,足够让林钦差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如此仔细比对良久,等林貌再次抬起头来,窗外天色已然昏暗。唯有屋内烛火通明,照亮了朦胧起伏的雾气。

    ……雾气?

    瓜洲地处西北,气候干冷,连雨水都颇为稀少,哪里来这样大的白雾?

    林貌皱了皱眉,环视四面。

    “陛下,相公。”他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两位是否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些?”

    正在烛火边议论公文的君臣一齐抬头,茫然左右张望。如此侧耳聆听片刻,两张毛茸茸的猫猫脸便同时变了脸色——此处毗邻长街,不时传来敲更打锣的声响;但不知从几时开始,书房内外尽是一片寂静,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辨了。

    仿佛察觉到了屋内的惊悸,窗棱外响起了轻轻三声叩响,而后是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婉转柔和:

    “陛下安置了吗?婢子奉主人家之命,前来拜见。”

    林貌小心呼吸几口,只觉雾气甘美清新,绝无异样;再低头一看,他左手的“敕”印虽微有金光,却并不灼热,依旧安稳如常。

    无论门外是谁,似乎都该算堂堂正正的神明,并非妖魔一属。

    他出声答应:“我等初来乍到,不知尊驾所说的’主人‘,又是哪位高贤?”

    门外的声音极为谦和:“当不起先生的言语。婢子不过是泰山府君的使者,奉命向大唐圣人赔礼谢罪而已。”

    林貌稍稍一呆,回头与狸花猫彼此对视,面上都是愕然的神色——先前三山压顶、情势急迫,他们也不过是在侥幸逃生之后偶尔吐槽过几次泰山府君;而今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居然就连赔礼的流程都打理好了吗?

    ——这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钦差与皇帝心情复杂,面面相觑中不知如何反应。说实话,他们那气势汹汹含沙射影的责问文书至今都还没来得及草拟开头呢,而今谴责未到、赔罪先到,真让人有种一拳击中空气的荒谬。

    ——对手太过于识相,也实在让人不甘啊。

    至于房相公……房相公则更觉迷惑了。为维护皇权的尊严,圣上选择性的裁剪了某些与泰山真灵对峙的细节,即使房玄龄多方探问,终究没有查出底细。

    所以,现在他来回看来看去,也实在搞不明白林小哥与陛下脸上的表情——怎么能这样如出一辙,都是在愤怒中带有点不可言说的尴尬呢?

    发生过什么事吗?

    林小哥默然片刻,终于冷冷开口:

    “既然是向至尊谢罪,难道不该隆重一些吗?夜这么深了,姑娘请回吧。”

    门外的女子立刻道歉,态度恭谨之至:

    “这都是婢子的不是,先生切勿怪罪!婢子要忙着办娲皇宫交托的事项,一时疏忽,竟误了上门的时辰,真正是万死!”

    林钦差愣了愣。

    “……娲皇宫?”他缓缓道:“你是——”

    “婢子乃涂山狐族的姒狄,曾奉命为娲皇陛下洒扫,而今转入泰山奶奶天狐院中,由府君调遣。”

    林貌——林貌的脸忽然僵住了。

    所谓“涂山有狐”,涂山狐族中道力极深者,号为“天狐”,能通幽冥、见休戚,常常趋奉于上古尊神门下,世俗多呼为“女狐”,或者“姒狐”——昔日为太上道祖传递《女青天律》、《女青鬼律》,厘定天庭天条的女青大神,便是出身涂山的上尊!

    ——当然,以名义而论,女青也不过只是道祖的侍女。但道祖与娲皇的侍女,能与寻常相比吗?

    显然,就是借大手子两个胆,那也实在不敢对娲皇稍有不敬,更绝不能得罪奔走娘娘门下的侍女。他仅花了半分钟稍稍调理表情,而后柔声细语,温和开口:

    “既然是奉府君之命,那在下自然是欢迎之至,绝无异议。夜深露重,还请快些进来吧。”

    得到主人的许可,房门终于缓缓打开。浓密的雾气趁隙由门口涌入,在玄关化为白衣白衫的女子,屈膝向屋内深深万福,举止端庄而又谨慎。

    待陛下点头受礼,侍女终于起身,抬手向后轻轻一招。白雾之中脚步整齐,七八只毛茸茸的黄毛小狐狸昂首挺胸,齐步走来,在门前一字排开;背上驮着的是一溜的羊脂玉匣,白光盈盈油润。

    侍女叉手道:“先前为小人蒙蔽,竟不慎冒犯御驾,真正是罪该万死!这是府君一点赔罪的心意,请陛下赏收。待到回程之日,府君再来负荆请罪,等候处置。”

    这姿态放得实在是很低了。不但卑躬屈膝,连连致歉,还特意备下了这样的重礼——虽然有羊脂玉匣谨慎封锁,但小狐狸齐步行走之时,那匣子依然泄漏出潋滟宝光,引人注目不已。

    只要圣上松口接下这批礼物,这梁子便也算揭过了。但猫猫陛下并未开口,只是瞥了一眼林貌。

    大手子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勇猛向前,为君分忧。他稍一思索,抓住了要害:

    “既然是泰山府君犯下的事情,为什么只遣你一人前来?如此避而不见,诚心何在?”

    姒狄微微而笑,略不在意:“先生说的是。但泰山地处东岳,又是蒿里与阳世的分界,其责任之重,岂可稍有疏忽?府君当此重任,不能不尽心竭力,力求妥帖。即使因此为陛下所责备,也绝不敢怠慢了上天交托的职守啊。”

    只能说果然是华夏祖脉中原根基,在历朝历代官场里浸透了的泰山尊神。那一手行云流水羚羊挂角的甩锅与推脱大法,真正是深得官僚系统之真传;当祂架起道德高地纵横捭阖之时,又岂是区区一个阿宅的嘴炮能破防的?

    大手子鼓起了眼睛,被这一招道德重击噎得言语不能。

    猫猫陛下看不下去,终于出声拯救了自己水平不足的幸臣:

    “即使赔罪,总也该交代缘由。昔日移山之事,又是何解?

    面对陛下垂询,姒狄的神色更加郑重。她垂首道:“当初调遣泰山真灵,的确是我等疏忽大意,只见了贺兰公的一方玺印,便循惯例送去了法力,这是泰山府上下莫大的过错,绝不敢狡辩。而今再行讯问,查出那方玺印上竟有上古神魔、六天故气的气味,至于贺兰山府,却已人去楼空,毫无影迹了。”

    这句话依旧是滴水不漏,虽然坦承错误,却也只强调是遵循惯例,并非有意——除非圣上能一路追责到茂陵中已成枯骨的孝武皇帝,否则又如何重谴泰山府上下?

    府君只是依照西汉以来的例子做事而已,这算什么大错吗?

    大手子在旁细听,闻言却不由冷笑:

    “贵使这话也太轻巧了!先是推给那神秘莫测的’六天故气‘,再是推给不知所踪的贺兰山神,如此滑不溜丢,总归是不愿意沾手呗?这样的渺无音讯,贵使叫我等去找谁呢?”

    姒狄默然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先生责问,我不敢回驳。”她道:“’六天故气‘当然不可捉摸,但贺兰山神逃遁之时,却未必没有留下踪迹。府君曾令天狐院内高人占卜,已经算出了贺兰公的藏身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由卦象看,贺兰公恐怕是藏身于地界深处,难以追寻。”她缓声道:“即使知道方位,也无法惩戒了。”

    “藏身地界,便无法惩戒么?”

    “地界毕竟不是大唐境内。恐怕不能按大唐的规矩办事。”

    姒狄望了陛下一眼,用意已极为明白。

    林貌不以为意的咂嘴:“……这就未必了。恕小子冒昧,要纠正使者的两个错误。”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地界是否在大唐境内,不能由尊驾一语决断,即使尊驾决断了,我们陛下也不会承认的——迄今为止,地界与大唐可还没有签订边境划分的条约呢,哪里就能这样主观臆断?如国土一类重大事宜,当然要走程序,走流程,要从大唐的国情来判断,来讨论,是吧?”

    姒狄:??!!!

    啥?

    林貌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地界真有这么一块地方,确确实实不在大唐境内,那也不代表着它可以自行其是,无视大唐的规矩,损害大唐的利益……”

    姒狄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

    ——她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捏?

    “在下的意思是。”林貌面不改色:“贺兰山本是大唐自古以来便不可分割的领土,贺兰山神的事务也自然牵涉到大唐绝对正当的权益——所以,无论贺兰山神逃到哪里,大唐朝廷都可以合理且合法的对他进行跨境执法,长臂管辖,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维护大唐的权益……”

    姒狄倒是终于听懂了,但整只狐也傻了:

    “无论——无论逃到三界何处,大唐都有权管辖?这是否也太——”

    “太什么?”大手子咄咄逼人:“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使者,这个长臂管辖的理念是经过南海菩萨点头许可的,菩萨也表示了赞成!使者这个表态,是要质疑当今圣上,还是要质疑尊者?!”

    这一番话气势汹汹,凌厉迫人,顷刻间压得姒狄面色微变,反应不能——她虽然是娲皇宫洒扫的侍女,但毕竟资历甚浅,道行不够,哪里顶得住这样藐视尊上的罪名?

    不过,菩萨,菩萨怎么会赞成这样的事情呢——

    姒狄来不及再思考什么了。在大手子的连番逼问之下,她抵挡不得,只能仓促转移话题:

    “婢子当然不敢!但这种事情,是不是,是不是比较麻烦……”

    既然比较麻烦,不太切合实际,又何必多提呢?

    “这就不劳姑娘挂心了!”林钦差立刻道:“办理这样跨境的案子当然很麻烦,但我辈臣子效忠大唐,本也不辞辛劳。我可以告诉姑娘,相关的事宜,早就由房玄龄房相公负责料理了!”

    全程吃瓜的狮子猫茫然抬头:

    啊?

    他怎么不知道呢?

    骤然被任命了新差使的房相公左右游移目光,终于在电光火石间瞥见了自家陛下递来的那个眼神。

    这——这——这又是——

    他只能咬牙开口:“林先生所言不错,老臣的确曾受命负责此事……”

    说到此处,房玄龄灵机一动,顺势再来一个漂移:

    “……不过,老臣也只是奉命总览而已。大唐的制度,朝廷的制度,政事堂宰相各司其责,不能逾越;其中主管大理寺与御史台的,正是魏征魏相公。这长臂管辖、跨境办案的具体事宜,还要魏相公才能定夺。”

    这一招漂亮之至的接、化、发,倒不仅仅是房相公甩锅本能发动,更多则真是为当下局势考虑。毕竟他对这什么“长臂管辖”是真的一窍不通,设若言谈中露出破绽,难免坏了陛下大事;还不如趁机甩给魏征料理,日后还有个回旋的余地。

    眼见相公防守严密、配合默契,大手子欣喜过望,趁胜追击:

    “如何?姑娘不必再忧虑了吧?”

    在这样组织精细、毫无喘息余地的攻势前,姒狄还能再说什么?她只得呆呆点头。

    大手子喜笑颜开:

    “既无顾虑,那想必姑娘不会再反对我等的理念了吧?这可是菩萨都赞同的喔!”

    姒狄……姒狄还是只能点头,丝毫言语不得。

    ·

    在这位远道而来的泰山使者、娲皇侍女一脸懵逼,反应不能之时,林貌悄悄退到了书桌边,以气音轻声叮嘱房相公:

    “相公记住,将来拟定长臂管辖的纲领时,一定要加上一句:不但菩萨,就连女娲娘娘与泰山府君,都派遣使者,表示了支持!”

    “——啊?”——

    林貌:我们这个“长臂管辖”的理念,不是我们大唐朝廷一言堂独断决定的,那是经过了公开而广泛的讨论,得到三界尊神一致的同意!如女娲娘娘、泰山府君这样地位尊隆的神祇,都派遣使者,表示赞同!

    姒狄:啊?

    林貌:怎么,难道我描述的不是事实?

    ps:似乎该引入魏征了,不过出场方式会有所不同喔~

    这里的“女青大神”用的并非正统设定,正统设定中,除了接受天命的祖天师张道陵及其嫡传以外,其实没有人知道女青的真正姓名。据说只要说出女青的名姓,一切鬼神都会裂体分形,所以大神下凡时特意叮嘱,不许告诉外人她的姓名。

    说实话,用大唐律法治鬼神,其实应该算鬼神的福气。女青下达的那本《女青天律》,那才是真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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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礼物

    这样连番追问、巧妙引诱的话术, 关键是不能让受害者有太多思虑的时间。不等姒狄从大手子那一整套的混乱质问中觉察出什么,林钦差便再次转移话题,只是语气和缓了很多:

    “使者方才说, 这’六天故气‘, 虚无缥缈, 难以捉摸。难道上古魔神,法力还在贺兰公之上么?就连泰山府的占卜之术,也不能追寻踪迹?”

    姒狄回过神来, 却不觉微微苦笑:“上古魔神的法力,倒未必比贺兰山这样名山大川的神祇高出多少。只是古神修持日久,难免会有古怪之至的神通, 不是寻常法术可以揣摩的……”

    她停了一停,又道:

    “再有, 三界内一切神明都要遵从’天人之誓‘, 本也对这’六天故气‘不甚了解。”

    林貌好奇道:“天人之誓?”

    姒狄踌躇了片刻:

    “……这是商周易代时的事情。彼时武王伐纣剪商,克定大功;周公旦便邀约三界诸神,共立誓言,将原本倾向于殷商的古神尽数驱逐,并且消弭一切祭祀降神的痕迹, 连文字与记忆亦不能保留。”

    林貌大觉疑惑。他倒是不了解这西游世界的商周之战,但胜负已定, 成王败寇,赶尽杀绝也属常理;为什么要特意销毁文字,连记忆都不能留存呢?先不论残忍与否, 这做法不也太浪费精力了吗?

    仿佛是察觉了钦差的疑虑, 姒狄解释了几句:

    “……钦差可能不知, 上古之时, 多有以活人祭祀的残暴之举;其血腥残忍,难以描画。周公特意封存记忆,原本也是为后人着想,不愿血腥往事流传后世,震怖无辜。”

    林貌:……

    ——不,殷商人祭的事他还真的清楚;但仅仅如此,似乎还是不太能解释周公的决绝。

    “只是不愿’震怖无辜‘么?”猫猫陛下忽然开口了:“三代以来,血腥残酷之事不知凡几,又何必为了一个人祭大费周章?除非……除非这人祭仪式之中,有什么不能为后人所知的隐秘吧?”

    陛下瞥了姒狄一眼,不出意外的看见了天狐倏然而变的脸色。

    狸花猫甩了甩尾巴:

    “只要仪式得法,用活人祭祀其实别有奇效,对不对?”

    此语一出,不知举止失措的天狐,就连林貌与房相公的脸色都变了。刹那间思路电转,在场所有人都想通了关窍——

    仅仅只是血腥恐怖,怎么能让周公同出这样狠厉的手段?除非这血腥之下,还有某些不可抗拒的利益!

    人性幽微不可探查,只要人祭所展示的巨大诱惑还存在一天,一切封锁与禁锢的手段便终将失效,而残暴的传统也必然复苏。大概正因为如此,汉文明的第一个圣人才迅速做出了最为决绝的判断:

    ——清除仪轨、销毁资料、封存记忆;只有将一切泄漏诱惑的途径毁灭殆尽,根深蒂固的人祭传统才会逐渐消亡,走入新的时代。即使为此而扭曲历史,也绝不能稍有顾惜。

    ……所以,即使是泰山府君这样的尊神,对所谓六天故气的记忆,也早已遗忘殆尽了;长久约束之下,连’天人之誓‘本身的起因,殷商人祭的缘由,恐怕都成了某种禁忌了吧?

    眼见秘密被轻轻揭破,姒狄默然良久,才长长叹气:

    “陛下聪颖绝伦,婢子惭愧无地……只是这与六天故气瓜葛的秘闻,却恕婢子不能再开口了。远古之事幽玄难知,所谓明哲而保身,陛下也不必牵扯过深吧。”

    这话里话外,竟都是劝皇帝不了了之,息事宁人的意思。猫猫陛下自然不置可否,但也不愿为难传话的侍女,只是稍稍点一点头:

    “如此好意,朕心领了。辛苦使者来这一趟,林卿,先把礼物收好。”

    大手子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这“林卿”叫的是自己。他喔了一声,上前将玉匣一一取下,在桌上整整齐齐摆成一列,还特意给陛下看了看封口。

    眼见皇帝的臣子如此做派,姒狄却不由稍稍抬了抬眉毛:御前受礼还礼、答谢回话,样样都有礼数,哪里有这样浮皮潦草、毫无规矩的做派?

    此人真是大唐的臣子吗?怎么如此粗鲁呢?

    姒狄心中嘀咕,却实在不敢在至尊面前多嘴。她只是稍稍行礼,又向后抬一抬手。于是另一只红毛小狐狸蹦跳着走了进来,毛茸茸脑袋上还顶着个老大的玉壶,竟是稳稳当当,毫不摇晃。

    “这是泰山府积存千年的帝流浆,再以五大夫松针滤过,最能安脏腑、养精神。”她提起玉壶,盈盈向圣上致意:“婢子便以此物代酒,替府君稍表歉意吧。”

    帝流浆乃庚申月华,须以少阳之火锻炼百日有余,才能凝结为露,珍贵莫可比拟;而府君的用心,还不仅仅在这点珍宝之上——在斟酒饮酒时,不但松针帝流浆清新可口,柔和甘美;就连盛装的器皿,都是一杯两盏,极精致的三件玉器;小口高脚的玉杯供林貌取用,宽而浅的玉盏则刚好方便两只猫咪低头饮用,吧嗒吧嗒舔得很是轻松。

    看看这半屋子乖乖站起,爪子谨慎放在胸前的狐狸,搞不好泰山府君在养宠上也很有心得呢。

    为陛下斟完这一壶千年积存的帝流浆后,姒狄再行一礼,终于出声告退。只是临行之前,却不由稍有踌躇,小心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林貌。

    方才连骗带偷袭来了一套丝滑小连招,现在也该表示善意了。于是大手子应声回答:

    “请使者放心,大唐朝廷绝不会随意插手三界的秩序,只有牵涉到合法利益时,才会动用本国律法,维护正当权益;嫌犯也尽可为自己辩驳,不致受屈报冤……”

    陛下随之点头,表示这个态度已有最高方面的许可。

    有这一份保证在,似乎也算可以了。虽然言语中依旧隐约显露出以中原的律法道德约束三界的意思,但姒狄也无暇再做思考;她匆匆点一点头,化为白雾,渺渺而去。

    ·

    等到雾气逐次散尽,林貌起身关好门窗,再一一打开了桌上的玉匣。泰山府君精心打点的赔礼当然绝非凡品,只见匣子中五色灿烂,彩光灼灼;在烛火下耀眼生辉,真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陛下一如即往的慷慨大度,他扫了一眼这琳琅满足的奇珍,表示天子不需要这些身外的珍宝,只让林貌与房玄龄自行挑选,剩余的则尽数赐予政事堂谨慎当值的诸位相公,聊表慰问之意。

    房相公当然也不会在意这些金玉,推脱数次后辞让不了,便请林钦差放眼先挑,自己则无可无不可。至于大手子……大手子倒是也想谦让一番,但仅仅看一回这玉匣中的珍物,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说实在的,若单单是奇珍异宝、奢华绮靡,那也不过只是寻常;但泰山名震中原,乃华夏文明祭祀数千年的擎天祖脉,其收藏之丰富珍贵,又岂是区区一个阿宅可以意料的?

    林貌紧闭双唇,硬生生吞下自己预备的那句客套话,抖着手指小心拈起了第一个匣子中的碧玉饕餮——以实际而论,这饕餮的雕工与玉质都不咋地,只是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绢帛,写明了这是殷商武丁时所献的礼器……

    ——就这么一个玩意儿,大概已经足够把林家的祖宗九代都拖出来判刑了。

    第二个匣子中是一个小小的虎纽玉印,做工也很普通;但绢帛上龙飞凤舞,写明了这是西汉孝武皇帝携冠军侯霍嬗封禅时奉献的祭品,应该已经是冠军侯一系最后的遗物。仅历史价值便不可估量。

    第三个盒子寻常些,不过是一只莹润通透的红栗玉支而已,据说是秦宫流传出的宝物,长久佩戴可以安肺腑、定心神、使人**长寿。

    说的倒是好听,但想一想秦二世胡亥那种近乎于反社会人格的精神病做派嘛……

    林貌默默放下了盒子。

    第四第五个玉匣都是数百年的珍稀药材,也不知是泰山府君从哪里淘换来的。第六个玉匣则安放着一只金光闪耀的钗子,其上宝石连缀,萤彩动人;下面绢帛却是笔迹潦草,只写了“鲛人泣珠”四个字。

    林貌将钗子拎起,果然看到尾部缀着一条粗长的珠链,随风摇摆,叮当悦耳。

    他将金钗摇了一摇,心中却不觉疑惑:鲛人所泣之珍珠当然很宝贵,但与先前几样宝物相比,是不是也太过逊色了?而且绢帛言之寥寥,也没说此物有什么妙用啊。

    大手子仔细端详,依旧不得其法,略微移开目光,却见陛下已经悄然起身,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金钗,瞳孔渐渐变圆。

    他更觉纳闷,于是小心开口:“陛下认得此物?”

    猫猫陛下抖抖胡须,当即否认:“朕怎么会认得这女儿家的首饰?”

    这话也有道理。但狸花猫情不自禁,还是瞥了那金钗几眼。

    林貌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这是皇后陛下喜欢的款式吗?那恕臣冒昧了。”

    这样的珍玩当然该长孙皇后先挑,他与房玄龄怎么能逾越呢?

    狸花猫啧了一声:“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皇后与公主多用玉质的首饰,从来不喜欢这样丁零当啷、四处作响的粗笨钗子。”

    这话更不会有假。但大手子越发迷惑了。他左右看了一看,却见房相公也默默抬起头来,同样是专注遥望金钗上灼灼的珍珠。

    总不可能……总不可能连房相公都喜欢这金灿灿的首饰吧?

    林貌小心再晃了晃钗子,只听叮当声起,珠链摇晃翻飞、光彩四溢。而两只猫咪那圆圆的眼瞳亦情不自禁随着摇晃的真珠左右转动,乃至按捺不住,笔直竖起尾巴,跃跃欲试——

    亲娘嘞,这金钗晃动起来,不就——不就等于一根逗猫棒吗?!

    大手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赶紧将金钗抛到桌上,不敢再碰。

    ·

    在卧床养病十余日后,皇后头风稍稍痊愈,终于能起身行走,料理后宫事务。圣上闻之大喜,立刻下旨预备仪仗,要与皇后一起去郊外行宫游览,稍作休憩。

    病后避居修养也是皇宫的风俗,不算什么异事;但旨意一下,仍旧让少府官员们摸不着头脑——要知道,那所谓的“郊外行宫”,不过是工部奉旨草草修建的一间简陋小屋而已,既无修饰亦无装潢,哪里能接待至尊夫妇呢?帝后一齐到此处疗养,确定不是受苦么?

    但游览行宫是皇帝的私事,没有人敢于违背。待到天气放晴,朝中大事告一段落,宫中还是备齐了銮驾,恭送帝后出城。

    帝后仪仗浩浩荡荡,少说数百人之众;随行携带的器物服饰叠床架屋,将郊外小小一个单间的“行宫”围的水泄不通。但皇帝并未令宫人侍卫入内清理打点,反倒屏退众人,单单只带着皇后一齐进屋。

    屋中一片空白,除了按照吩咐涂抹的石灰白末,就连桌椅也没有一条。皇帝却略不留意,只是站立着一一指点这简陋之至的房间,为皇后仔细解释:

    “这里是更换衣物的隔间,在检查——检查那什么唉可四之前,需要换上宽大的旧衣服,绝不能有金丝银丝一类,更不能佩戴首饰……”

    “做核磁共振与c——ct检查时都需要躺下,但不要害怕,并无什么额外的感觉,很轻松便能查完。”

    “检查过程可能会有些刺痒、不适,这都是正常的,不要紧张,及时与那林先生说明便是了……”

    如此啰里八嗦,不厌其烦,将他在现代牢牢背下的手册重复数次之后,皇帝终于出声询问:

    “观音婢,可记住了么?放心,只要你按着章程办,一定能把病因查个仔细,不会再有反复。”

    长孙皇后连连点头,微微感慨:

    “陛下如此用心,臣妾自然牢记不忘……”

    她环视四面,神色略有茫然。即使已经在宫内听过了陛下不知多少次的解释,但无论圣上如何津津乐道、反复描绘,她依然对传闻中那匪夷所思的“现代世界”抱有着疑虑。

    而今恰逢其时,皇后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她一直思虑在心,只是难以启齿的某个疑惑:

    “圣上所说的后世种种奇术,臣妾都不能不信从。只是——只是臣妾冒昧,总想问一问陛下,不知陛下又是如何穿梭千年,有此种种见闻的呢?”

    皇帝:…………

    皇帝默默移开了目光,不再言语——

    泰山府君:送礼就要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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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贿赂

    “你确定要租用全套的检查设备?”

    刘博士啪啪按着自动笔, 神色相当诧异:

    “一天起步价就是两千以上喔!太浪费了吧?如果只是做动物体检,租几台常用的设备也就够了吧?要便宜得多。”

    托刘师姐的关系,林貌顺利在农科院的科研所预约到了租用仪器的资格, 但提交申请报告与保证金的时候, 还是让内行人一眼看出了底细:

    明明是以动物体检的名义租用的, 为什么要把全套仪器都选上?难道你小子也养了头比金子更珍贵的实验用牛,天天指着它发paper吗?

    林貌讪笑了一声,不敢在专业人士面前胡编乱造, 只能含混说是有特殊需要。眼见刘博士还欲刨根问底,他只能启用备用方案,从桌下拎起了雪白的长毛狮子猫, 迅速塞入刘博士怀中:

    “喵喵昨晚食欲不好,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刘博士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伸手抚摸狮子猫的脊背, 而后又光明正大的揉捏肚子、翻动毛发, 啧啧出声: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最近压力有些大吧?给喵喵买点冻干、玩具之类,分散分散注意力就好啦。”

    不得不说,刘丽撸猫的手法变态归变态,但专业能力还真是没得黑的;只不过摸上一模。居然如此迅速便判断出了准确病因——在知道自己很可能需要奉献肚皮来转移刘博士的注意力后, 房相公的压力确实有那么一点大……

    大概是早有了心理准备,狮子猫四脚朝天, 逆来顺受,默默为皇后的体检牺牲了一把皮毛上的尊严,任凭人类大力蹂·躏。还是大手子眼疾手快, 趁刘博士拿水杯的空隙伸手抢下狮子猫, 立马又放回桌底, 让潜伏在椅子下的猫猫陛下赶紧接应了回去, 好生安慰。

    刘博士倒没有揪住喵喵不放。她喝了一口水,提醒林貌:“如果要全部预定的话,那起码还要等十五天以上,押金也会上涨。你确定时间和预算充裕吗?”

    林貌赶紧道:“这都不成问题,只要仪器方便就好。”

    “仪器自然是方便的。”刘博士平静道:“常规医疗仪器很难操作,但自从刷了国产的系统之后,基本就是自动流程,纯傻瓜式的检查思路。只要有基本的生理知识,都可以自己动手。”

    她双手十指交叉,抵在了下巴上,眼中闪过一缕光芒:

    “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检查结果,而在于诊断——这种机器出的结果,一般医生是不敢下判断的。”

    林貌不解:“为什么?”

    “法律风险问题。”刘博士道:“医学领域——哪怕是兽医领域,对风险都是极度敏感的;为了保证诊疗流程的绝对合法,医患双方都不会接受一台被刷过系统的新设备。你要知道,在伺候那头宝贵的实验用牛时,所有的诊疗意见都是由合作方开具的。以实验室的管理条例上讲,也绝不允许随便对结果做判断。”

    以农科院的人脉,都没法随意让外界的医生诊断签字,这专业上的禁忌还真是够严格的。林貌默然片刻,却猛然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动物检查都防守得这么严密,那么研究所内部人员偷偷用这仪器做员工体检,又是如何搞到诊断结果的?

    ——林貌清楚记得,当初刘博士可曾向自己反复吹嘘,她当年做过三次核磁共振,结果只花了点电费钱!

    牛的检查都这么小心,人的检查是怎么过关的呢?

    难道还有什么隐秘门路、内部渠道么?

    他小心出声试探:

    “但这仪器……不是也有其他用途吗?”

    “’其他用途‘——你在表达什么?我们农科院一切都是正规的!”刘丽义正词严:“就算有灵活变动的地方,那也是一切都按照规章来,按照惯例来,绝不会逾越体系半步的——比如说吧,我们有时候的确是会请合作的医生为某些灵长类人科哺乳动物的体检结果做诊断,但这种额外的动物检查都在实验室制度约束之内,绝没有违规的地方!”

    林貌:…………

    什么“灵长类人科哺乳动物”?你们的专业知识是不是用得不太对头啊?

    他默默移开了眼睛。

    “如果……如果我也想给某位灵长类人科哺乳动物做诊断。”他稍稍有些艰难的说:“那应该联系哪一位呢?”

    刘博士显然就在等这一句话。她从腰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联系名片上的张医生吧,提前预约可以打折。”她停了一停,又仔细叮嘱:“对了,一定要在申请信息中注明,表示你完全明白诊断的不确定性,并且不会将结果用于任何的医疗途径,仅仅只是作为业余建议而已——当然,你得到建议后具体要采取什么措施,那就不是医生能关心的事情了……”

    在传授完专业人士与规章制度斗智斗勇的经验后,刘丽收拾好提包,轻松向林貌告别。当阿宅起身送师姐出门时,刘博士却忽又弯下腰来,迅猛在雪白狮子猫毛茸茸的屁股上又撸了一把。

    在以光的速度完成了这蓄谋已久的偷袭后,刘博士站起身来,神色不变

    “好啦好啦,都是同学,这么客气做什么?这也太见外……对了,明天是不是该送喵喵过来啦?其实我办公室很大的,就是再帮你看一看你家那只狸花猫,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喔……”

    林貌整整齐齐打一个哆嗦,赶紧塞了一个最大的苹果到刘师姐手里,打断了她居心叵测的喋喋不休。

    ·

    人类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大的。在钦差当政后不过一两日的功夫,瓜洲城中上下的官吏便差不多习惯了新长官治下的日子——虽然钦差傲慢无礼、百般苛求,又有某种不分场合溺爱狸奴的怪癖,但只要稍稍展示出他理政处事上前途无量的才华,依旧大把的佐官愿意在这位新上司身上布一招闲棋。

    ——怪癖?有怪癖是好事啊!没有这点显露出来的癖好,他们还怎么能送礼送到上司心坎上?

    当然,即使下属们上进之心熊熊如火,但毕竟与钦差彼此陌生,到底不敢冲进去对着两只猫就开舔;于是苦思冥想,再三斟酌,终于有人别出心裁,琢磨出了不一般的门道。

    在有幸谒见钦差时,他便有意撩开了官服的袍袖,露出一截带着猫爪印的手腕,羞答答欲露还休。

    钦差果然一眼注意到了:“你的手是怎么了?”

    谒见的官吏赶紧下拜,吐出字斟句酌的交代:“下官家里不知何时窜来了一只小小的狸奴。下官想将它抱出屋中,不小心便被伤到了手腕。”

    见林钦差点一点头,并无留意,官吏赶紧补上了背景设定:

    “钦使不知,这狸奴通体玄色,略无杂毛,还天生一双金灿灿的眼睛,漂亮得很呢。”

    盘坐在几案前的林貌终于放下手中公文,抬头默默看着这满脸谄笑的下属。

    通体玄色、天生金瞳,还漂亮得不得了的珍贵猫咪,恰好就溜达进您老的深宅大院了,是吧?

    ——这样颠三倒四的言辞,就连二把刀的新手林钦差都能轻易识破,更遑论其他了。在这沉默的一刹那,原本伏在书柜上的狸花猫与狮子猫一齐起身,同时俯视这位思路清奇的瓜洲臣子。

    钦差淡淡道:“这玄色狸奴好倒是好,但又与本钦使何干?你啰嗦这么多,想要说些;什么?”

    官吏小心道:“卑职是想,这样好的狸奴,若不精心照管着,难免也折堕了。卑职实在是不懂这个,也想替它寻一户好人家……”

    林貌……林貌揉了揉额头,回头看一眼高居书柜之上的两只猫猫,果然望见狸花猫双眼微眯,修长尾巴已经在悠悠晃动,神色高深莫测。

    他悠悠叹了口气,决定做最后的尝试:

    “也可以让下人照管吧,这样好的狸奴交给别家,也实在可惜。”

    要知道,仅就林貌所知的那点大唐常识,玉门关外百物腾贵,上好的狸奴可是要拿金子换的。这样毫不吝惜就托付给别人,真不觉得有点太慷慨了吗?

    官吏忙道:“粗鄙下人哪里养得了?还是要知根知底的人家才好。”

    ……行吧,看来是捞不动了。

    林貌面无表情:“那也好办,本钦差在此道上还有些小小的经验,你把那玄猫送来便是了。”

    眼见钦差松口答允,官吏喜不自胜,笑容满面,已经琢磨着要如何把这重金购来的玄猫清洗一新,以便招揽贵客——顺便还可以带些金铃铛金项圈,悄无声息中便能展示自己绝对的诚意,方便日后彼此热络。

    钦差仔细凝望下属的表情,终于悠悠开口:

    “既然要收养这只狸奴,也算结下缘分了……不知老兄又是什么官职?”

    居然口呼“老兄”,还询问他的官职?难道轻轻一笔投入,居然顷刻间便获得了回报?钦差居然迷恋狸奴至此吗?!

    那官吏骤蒙恩宠,激动得几乎发颤,赶紧下拜叩头,结结巴巴报出自己的来历,说本职乃是瓜洲录事参军,因先前恶了长史,不得升迁,而今得遇钦差,真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自当尽力报效云云。

    钦差轻言细语的回应这位录事参军的拳拳忠心,还亲手扶他起来,请他仔细回忆,罗列出同样愿意“尽力报效”的同仁,将来一定有极大的惊喜。

    在录事参军感激涕零,搜肠刮肚的提供名单时,林钦差却莫名走神,渐渐移开了目光。他默默打量书柜上卡视线的那个死角,看到房相公已经叼下一卷白纸就地铺开,以爪粘墨,龙飞凤舞;而猫猫陛下低头默读,尾巴则将书柜敲得啪啪作响,心情不问可知。

    ……看来,也只能请这位录事参军好自为之了呢。

    ·

    贪赃官吏当然可恶,但玄猫却毕竟是无辜的。虽有收受贿赂的嫌疑,但林貌还是派人接来了那只重金购来的玄猫,免得它在录事参军手上遭受什么池鱼之殃。

    ……不过吧,等货真的到手,林钦差却不由大大的怀疑了——这只幼年的玄猫倒真是黑里透红、双眼泛金,漂亮矫健得很;但要是稍微做点深入的交流,就会发现这家伙纯粹是有其表,其实真是蠢得可以,放出来后连跳上跳下都不会,只会在书柜上框框撞脑门;还是猫猫陛下大不耐烦,亲自教了它几次。

    不是说玄猫很聪明吗?这不会是个假货吧?

    ——话说,要是送礼送的其实是个不值钱的假货,是不是也能少判几年呐?

    林钦差沉浸在这样深奥的法律问题里无法自拔。当日傍晚,孙真人来领取寄生虫病的特效药时,却一眼认出了这只小猫咪。

    “哎呀,这不是玄猫么?据传此猫最有灵性,难得一见,不知郎君从何处得来?”

    见林钦差似信不信,他补了一句:

    “玄猫能通灵、辟邪,在元神通幽之时,别有妙用。郎君听过’走阴阳‘么?民间有些品德高尚之士,睡梦时会被地府请入幽冥,协助断案,称作’阳判官‘。这样的人家,往往就会养一只辟邪的玄猫。据说只要走阴阳时将魂魄依附在玄猫之上,便不会被游魂野鬼侵扰。”

    林貌心中微微一动:孙真人如此详细的为他解释秘闻,又特意提到什么“走阴阳”,无疑便是在指点这玄猫的用法:按猴哥开示的法诀,他现在已能于内视中洞察骨骼,不就便可元神出窍,由玄关玄窍打通大周天,真正与天地合一,迈出修仙至为关键的一步。以常理而论,元神出窍最容易为外邪所扰,风险极大,但有这只玄猫在侧,无疑能安稳不少。

    只是……

    他瞥了一眼身侧那只懂干饭的玄猫,微微叹气:

    “多谢真人提点。但这只猫吧……可能算是个异类。”

    ——无论怎么看,录事参军费劲心力贿赂来的小猫咪都实在不像是有灵性的样子;要是随意附身,总感觉会被拖累智商。

    孙真人仔细又看了一回,捻须点头:

    “郎君不必忧心,这狸奴底子是极好的,只是没有方家为它开窍点脉而已。所谓焚犀望玄,能窥幽冥,只需以犀牛角熏染口鼻,便可点开它的智识。”

    林貌一时做声不得。或许犀牛角在此处不是什么异物,但要是在现代碰上一点,那足够请林阿宅结结实实吃上五年牢饭,让陛下与房相公统统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咪。

    孙真人笑容和煦,从身侧的药囊中抽出一截玄黑色的骨质碎片,向林貌稍稍展示:

    “承蒙郎君赐药,老朽无以为报。听说郎君明日便要启辰往长安,这一截犀角香便算是赠礼吧。”

    说罢,他点燃了犀角,待到青烟徐徐升起,再往匍匐猛啃虾仁的玄猫面前晃了一晃——这只小猫咪蠢的相当稳定,居然连眼前飘来飘去的火星都靠不在乎,一心一意只啃那个弹牙水润的大虾仁;直到孙真人猛的将犀角递到鼻子面前,它才喵嗷一声,人立而起,迅猛朝左侧蹦开——

    ·

    魏征魏相公忽然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

    还未等睡在身侧的裴夫人醒过神来,魏相公便大叫出声,语气颤抖:

    “——这又是什么东西!”

    大叫之后,他又伸手猛烈擦拭额头与鼻梁,仿佛是在赶开什么危险可怕的玩意儿——

    如果行贿送的是假货,该不该从轻发落?

    应该快要到长安了,预备进入下一个大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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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玄猫

    魏相公大声喘气, 猛烈擦拭额头,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几乎浸湿了寝衣。

    裴夫人朦胧看见, 又惊又惧, 赶紧穿鞋下床, 要出声呼唤守夜的下人。但刚撩开床帐,便被魏相公伸手挡住:

    “不要惊动外人,是’下面‘的事情!”

    裴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立刻放下帐子,反握住魏相公汗津津的手,不敢出声。

    所谓“下面”, 乃是魏府至亲之间的隐语。自三年前,至尊父子在玄武门内闹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以后, 宦途骤逢大变的魏征便开始频繁梦魇, 常常见到一头角峥嵘的长袍男子向自己行礼,称上司钦佩魏先生的公正廉明,想请他协助料理历年积压的旧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司掌朝廷刑法之大理寺以外,哪里还有历年积压的旧案?魏征虽有不解, 却也一时随口答允。于是异梦成真,那长袍男子竟真将魏府君携入渺茫不可深查的幽冥, 见识了不计其数的奇闻逸事,怪异莫可名状。

    玄秘之事不可随意示人,因此魏府君三缄其口, 除了最为亲密的家眷以外, 绝不敢对外人泄漏一句。而今言语中贸然涉及“下面”, 自然让裴夫人大为惊疑。

    夫人探头张望窗户, 眼见并无旁人在外,悄悄出声探问:

    “到底所为何事?”

    魏征茫然片刻,终于缓缓摇头:

    “我记不得了……”

    直入幽冥窥测阴阳玄秘,在协助鬼神料理积案之余,又难免会有泄漏天机的风险。因此地府曾设下封禁,只要往返阴阳的生魂返回人身,便会迅速遗忘在异界所见的种种,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萦绕不去。

    但仅仅只是这一点模糊的印象,也足够让魏相公心有余悸、神魂不定了。他猜测——不,他敢肯定,自己一定是在出入阴阳两界时见识到了某些极为震悚的事实,以至于心跳如鼓,不能抑制——

    ……但到底是是什么呢?

    魏相公喘息片刻,小声招呼妻子:“将那黄符纸的名册拿来!”

    裴夫人却有些犹豫:“崔先生也有地府的公务要忙,如若无故打搅,是否不太好……”

    所谓“崔先生”者,乃魏征昔年好友,官拜礼部侍郎的崔珏崔府君;武德年间崔府君一病不起,神魂归入阴曹,积功而升任为总掌生死文簿的判官。而今魏征同样往来阴阳,便与这位昔时同僚再续前缘,彼此都有很深的交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本不该随意牵扯公务上的事情。眼见丈夫贸然要召唤地府判官,裴夫人忧心不已,小心出声劝阻。

    魏征闭一闭眼:“若只为我一人的事情,自然不能惊动崔君……但我总觉得——总觉得在梦中看到了什么极惊人的东西,不得不探问仔细。”

    他长长叹气,挥一挥手,表示决心已定。裴夫人不能再劝,于是到床头的梳妆柜里翻出了那张谨慎保管的黄符纸,在香炉中点燃。

    香烟袅袅中人影憧憧,浮出了崔判官细长的身影。他仔细听完魏征的叙述,自腰间摸出地府往来的底账,仔细翻找片刻,却连连摇头:

    “以业镜的记录,老兄今夜应当是被借调到凉州、瓜洲一带,帮着料理当地因瘟疫而死的游魂了……嗯,孙药王也在此处看护病人,似乎还有佛道中的高人路过;但除此以外,并无其余异样。”

    魏征默默良久,也不能从这样寻常的描述中推断出自己惊悸的缘由。他想了想:

    “没有其他的记录了么?”

    崔判官又翻了翻账簿,终究摇头:“依照常理,地府招活人生魂入幽冥断案,都会延请一位通灵的玄猫随行,庇护魂魄。就算活人忘掉了阴曹的总总,也可以请随行的玄猫稍作复述。但是吧,这一回请来的那只玄猫,却未必有那个记性……”

    魏征不解:“为何?”

    崔判官欲言又止,只能长叹一口气。

    “这只玄猫的长辈都颇有道行,也算是妖界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了。”他很委婉的说:“但这只猫的脑子吧……只能说从小到大都比较淳朴——所谓’圣质如初‘。”

    玄猫是狸奴中最有灵性的种类,天生有通幽辟邪的本事。因此,地府会定期挑选其中聪慧敏捷的佼佼者,与其拟定契约,委托着护送生魂。但隋末天下动荡游魂四起,阴曹工作量随之暴涨,居然不能不引入这样的怨种,简直要让人生出关系户的怀疑。

    ……不过,应该不会有长辈心大到将这样的后裔放出来当关系户吧?仅以地府的台账记载,这只淳朴小猫咪可是蠢到能在瓜洲原地失踪,家里至今都还在托人寻觅呢。

    据说生魂与玄猫合体时要受狸奴本性的影响,也不知魏相公会不会被波及到什么。

    崔判官道:“日常办公不会留细账,要是玄猫都不可靠,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语意明白至此,显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但魏相公踌躇许久,却缓缓开口:“如果可以……不知能否询问谛听?”

    崔珏大吃一惊:“你要惊动幽冥教主?”

    谛听是随侍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灵兽,法力通玄遍观三界,能听闻此娑婆世界一切至细至微的声响,自然能轻松探查到瓜洲发生的一切隐秘。但镇守幽冥的神物怎能擅扰?更何况还牵扯到地藏菩萨!——魏玄成往日也不是这样浮躁轻薄、胆大妄为的人呐!

    他脱口而出:“无故惊扰神物,这可不是小事!”

    魏征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但神色依旧镇定:

    “我本也不敢这样冒昧……可不知如何,心中却实在是七上八下不能安定,虽然不知缘由,但隐约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只怕还牵涉朝廷,牵涉政局,乃至牵涉当今圣上——烦请老兄千万为我一试,若有不妥,在下一人承担便是!”

    这一句话郑重之至,已经近乎于掷地有声的嘱托。崔钰沉吟片刻,想到其中隐约牵涉的“圣上”二字,终于不再多劝;他深深看了自己这老友一眼,徐徐点头:

    “好吧,我便替你一试。”

    烟火一闪而逝,崔判官的影子消隐无踪。魏相公夫妇各有顾虑,不能再睡,点亮烛火在床上盘坐了半夜。

    直到卯时时分,香炉里火星四溅,终于袅袅飘来崔珏的声音:

    “……谛听上尊见了我一面,却不愿多说;只是托我提醒一句:可还记得楼观道么?”

    “……楼观道?”

    ·

    停留几日,大致稳定凉州城中蔓延的疫病之势,眼见时日不多,林貌便不再耽搁,告别了孙真人与红拂,悄悄再次踏上行程。

    临行之前,他送了孙真人一张圣上御书“便宜行事”的纸条(由狸花猫以爪沾墨,一挥而就),方便孙真人调用物资,清理此地病原;又赠送红拂一幅由蓬莱至东瀛的航海图,约定他日共谋建国之大计。

    “生平知己难求,能与姑娘盘桓数日,实在是难得境遇。”彼此挥别之时,林钦差还依依不舍的嘱托红拂:“要是令师兄妹拿定了讨伐东瀛的注意,一定要告知在下啊!在下必定竭己所能,尽此绵薄之力……”

    伐东瀛诶!这么大的乐子要是不看,他岂不白到大唐走一遭?

    红拂与孙药王也很感动。他们可不知林钦差的底细,只以为是真真正正毫无掺假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愿意折节下交,气度实在让人心服。因此,他们特意将钦差送出城外三十里,还各自奉上一件礼物;红拂送的是贮存剑气、能杀敌护身的剑囊;孙药王则送了一个能驱逐毒虫的香囊,还特地叮嘱他注意事项:

    “老朽虽给那玄猫点开了心窍,但效力却不甚稳固,难免退转。这香囊中一样有犀角粉末,只要早晚熏上一次,便无大碍了。”

    林貌接过香囊,连连道谢,心想这一只猫倒要三四支犀角粉末来配它,无怪乎贵得叫人咂舌;以这个身价看来,估计那位瓜洲的录事参军遭一回重,还真不算什么冤枉。

    ·

    自瓜洲出发以后,林貌以神行秘法走过上百里戈壁,向东越过大唐以烽火台组织的防线,蜿蜒抵达玉门关。而今朝廷预备着对突厥用兵,边境局势日趋紧张,中原与突厥的商道随之大受影响,玉门关的行商萧条了许多。猫猫陛下看见沿途的情形,亦不由出声感慨:

    “……兵者凶器,朕亦不得已而用之;只盼着战事早定,天下能重归太平吧。”

    林貌安慰圣上:“陛下不必顾虑。以史书所载,李药师征西突厥乃一战定乾坤,半年不到就料理得干干净净。只要长远得益,忍耐一时也不算什么吧?”

    狸花猫微微摇头:“……兵者大事,不可以不细查。可胜在敌不可胜在己,不能有那样侥幸的心思。”

    正史中唐军的胜利当然酣畅淋漓,但也是趁着突厥内乱、草原天灾,才能以强击弱,一举歼灭。而今形势不同,恐怕未必会有那样好的天时了。

    当然,与大手子谈这样的事情并无用处,猫猫陛下也不过稍稍倾吐一点胸中块垒而已。他在穿越之初,还曾幻想着能从现代那莫可计算的暴力机器中截取一点来加强唐军。但等真的深入了解了另一个世界运转的逻辑,却不能不打消这点痴心妄想——以现代管制之严密,别说大规模的军火了,就是稍微碰一碰李哲负责的那把**,估计都得让林阿宅进去喝一壶。

    他们在玉门停留了一日,一面是要歇一歇脚,另一面则是想打探打探当地的名声,给玄猫找一户好人家寄养。

    而今林貌家中已经养了一位皇帝外加一位宰相,于情于理于臣子最基本的道德,似乎都不应该心存旁骛,照顾什么新来的小黑猫了——三只猫咪彼此聚居,要是一个不好起了冲突,铲屎的该怎么调停呢?细细想来实在有不忠诚的嫌疑,干脆只能暂时托付给旁人。

    毕竟吧,猫咪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当然,当然,这里绝没有暗示陛下被狸花猫本性影响可能心生嫉妒什么的——但还是那句话,猫咪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

    玉门关行商聚集,为了派遣旅途的寂寞,大都有养猫养狗的风气。但他们考察来考察去,选的人家倒是没有问题,可最大最棘手的麻烦,却是实在没法将手中的玄猫交托出去。

    孙真人的判断毫无差错,即使以昂贵的犀角香点开了这猫咪的心智,那所谓“开窍”的效果也是相当不稳定的。它倒的确是能跑能跳,看起来与寻常狸奴无疑,不必陛下费心指导;但等林貌打开罐头给玄猫喂饭时,这只不长记性的小猫咪依然嚎叫着冲锋上前,埋头就是报仇雪恨一样的猛烈干饭,险些将自己给噎得得直翻白眼。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猫?”林貌嫌弃的将它拎起来:“白白浪费老子的好药!”

    犀牛角多珍贵啊!怎么就点醒了这么个蠢货?

    玄猫立刻炸毛,喵喵叫着要来挠他,还嘶哈嘶哈朝他哈气,看来是听懂了这句吐槽,大表不满——这个时候就又聪明起来了!

    被吐槽的小玄猫很不高兴,足足有一刻钟都不愿意理大手子,转着圈用大屁股怼着他,以此表示愤懑。不过一刻钟后它又恢复过来,重新绕着铲屎官的腿打转,讨好的还想要一口罐头。

    林貌原本还心存幻想,以为这是小猫咪宽宏大量不同自己计较,甚至难得生起了一点愧疚之心;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与其说是猫科动物少有的的宽宏与善良,倒不如说是这蠢猫的内存太小,已经记不住这样久远的事情了。

    ……要是将这样的狸奴寄养到别人家,那不是妥妥的坑人吗?

    至于这只玄猫所谓“通灵”的本事,也是一如惯例的不靠谱。它倒是经常对着无人处喵喵大叫、拼命炸毛;但据大手子以心境仔细观察的结果,这些炸毛之中,大概只有三成是真见识到了路过的游魂野鬼,至于其余七成嘛,则多半是在咒骂面前的柱子石头野草等等障碍物,命令它们立刻给玄猫大人让路,否则就只能框框往上撞脑门了……

    ……这都是些什么怨种啊?

    大手子暗自叹气,只好暂且收养这只笨到脱不了手的狸奴,顺便又在心里给送礼的录事参军记了一笔,打算到长安后再参他一本狠的。

    有这样糊弄钦差的吗?当钦差不会发毛是不是?

    ·

    当他们徒步穿越玉门关与凉州之间的广阔绿洲时,这只玄猫又旧病复发了。它从林貌怀里跳下,对着一块山石的阴影喵喵狂叫,尾巴直竖,还立起了飞机耳。

    大手子与猫猫陛下一齐叹气,相对无言。

    如此沉默片刻后,陛下跳出背包,在阴影中来回出入几圈,还喵了一声,提醒那玄色的蠢猫。

    ——按他们的经验,这猫多半又是把影子看作什么又长又宽不可逾越的墙壁了,因此才放声大叫,表示恐吓,顺便壮一壮自己那聊胜于无的胆子。这种情况下,还必须得猫猫陛下亲自为它示范,反复穿越阴影,才能打消玄猫莫名其妙的警惕心,不再害怕在影子上撞坏脑袋。

    ……虽然这种脑袋的确也没啥好坏的区别就是了。

    不过,陛下不辞辛苦已经穿越了五六次,玄猫还是四爪抓地,猫毛直竖,又尖又利的向影子处大叫。叫声凄厉难听,连林貌都不耐烦了,干脆厉声呵斥:

    “居然还能笨成这样!脑壳里面长的都是个什么?这样的猪脑子,送回去卖给刘博士算了!”

    还未等玄猫转头哈气,发泄它那持续仅有一刻钟的愤怒。阴影处忽而青烟袅袅,飘出了一个浅薄似剪纸的人影,白衣黑帽,宽袍长袖,深深的朝林貌作揖打躬,语气带着颤音:

    “……见过先生。”

    林貌:??!!!

    这阴影下居然还真有鬼魂?

    ——他还错怪这小笨猫了?

    大手子一头雾水,所剩无几的良心居然罕见的刺痛了。他踌躇片刻,拱手道:

    “不知阁下是……”

    拱手时掌心翻出,那猴哥所写的“敕”字便大剌剌露在人影之前了。那人影剧烈颤抖,终于小声开口:

    “在下——在下姓谢,忝在地府任职。”

    这个装扮,这个职位,再加上这个名字……

    林貌的眼睛立刻鼓了起来:

    白无常?!——

    不错,魏大人本来是可以逃脱变猫命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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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卷王

    “……不知上差有何贵干?”

    大手子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甚至悄悄握住了左拳。他已经见过南海观自在菩萨,见过五行山下的齐天大圣,按理不应该这样胆小。可想一想眼前这一位的本职, 那还是忍不住的发怵。

    林阿宅固然是心存顾虑, 却不知白无常谢必安亦同样是惴惴不安, 惶恐难言;他悄悄瞥一眼对面手上那熟悉之至的“敕”字,当真连牙都要咬碎了。

    ——自己不过是随便溜达溜达,怎么就招能惹上这么个煞星呢?

    说来也是可怜, 白无常辛苦于凉州、瓜州偏僻边陲,并非是地府公差,而纯粹是出于私交的义气——数日以前, 常年与他合作的几只玄猫派人送来了口信,说是家里最小的晚辈狸子不慎于西域走失, 请求黑白无常留意一二云云。

    虽然这走失多半是咎由自取(据说那只最小的玄猫“狸子”笨得连人话都听不懂, 走丢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毕竟人家护送生魂往来阴阳数百次,这一点颜面还是该给的。所以谢必安稍稍用了一点职权,一路追着狸子的气味赶到了玉门关外,正看到了拎着水壶的大手子慢慢自天际走来, 一路上还对玄猫狸子非常无礼,动辄呵斥, 还暴跳如雷。

    这样的无礼,当然是触犯了玄猫一族的颜面,也就间接伤到了他地府高管的面子。谢无常心中颇为不满, 想要现身后长舌一吐亮明身份, 依仗地府赫赫凶名直接索要玄猫, 顺带将不识好歹的凡人下个马趴;不料刚刚露出一截脑袋, 当头便看到了那六百年前老冤家的笔迹!

    这猴子不是被压五行山了吗?怎么还能随随便便给人写字画符呢?这也就是谢无常心理素质实在是出色,否则好赖得往地上趴一趴。

    饶是如此,作为与猴子短兵相接的三界第一受害者,白无常依旧有种两腿战战,几欲先走的恐惧。但无论如何恐惧,对面的问话却不能不答。他咬牙思索片刻,不敢说自己是来索取黑猫的,只能现编了一套借口:

    “小吏本有公务在身,是奉命到玉门关督造枉死城,收容他日战死的鬼魂;因长途疲累,在此稍歇。”

    借口总要有七分真话。而今地府还真是在命鬼差在大肆督造枉死城,就是那猢狲真打下了幽冥探问底细,谢无常也是不怕的。

    林貌本不敢与白无常多谈,所谓“有何贵干”也不过是顺口的寒暄而已。可听到这“战死”二字,那好奇心立刻便升了起来。都不必肩上的狸花猫陛下拍打脑袋表示催促,他便主动发问:

    “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战死鬼魂?”

    白无常道:“贵人不知么?三界里都传遍消息了,说是大唐天子又要对突厥、高句丽用兵,将来兵连祸结,还不知会有多少新魂旧鬼?当日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可是打得辽东一片血海,地府足足积压了几十年的旧案,到现在都没有料理完。既然有此前车之鉴,还是早做预备的好。”

    白无常说者无心,但作为大唐最忠实的臣子,月薪高达三万往上的林貌林钦差,却不能不稍稍皱眉,以此表示主上被污蔑后的不满——且不论当今圣上暂时还没有攻打高句丽的愿望(当然,只是暂时),就是随意以隋炀帝比拟大唐,那也是莫大的侮辱——

    “隋炀帝闹得血流成河,那是他太过废物,居然一连打输了三次。”林钦差忠肝义胆的开口:“难道至尊也会蹈此覆辙吗?地府未免太过小心了!”

    白无常微微一愣,搞不懂这手持大圣笔迹的少年郎怎么突然面露义愤,但仍然本能的回应:

    “……贵人说道自然有道理。但昔日后汉桓帝、灵帝武功赫赫,纵横无敌,不也是闹得天下鼎沸、死者连踵,给地府添了好大的麻烦。”

    林貌:…………

    他默默动了动嘴皮,想反驳说后汉闹到天下鼎沸、“独以强亡”也不全是因为战争,还是自己卖官鬻爵修建宫殿玩得实在太为过火;而当今朝廷未必会做到这样过头的地步……但仔细想了一想,却终究是说不出口。所谓好大喜功好大喜功,自秦皇汉武以来,历代崇尚边功的皇帝,有几个不痴迷于宫室犬马各色奇观呢?就算要举这么个例外,那也得人家信呐!

    他只能叹了口气:

    “那想必就苦了诸位了。”

    白无常小心道:“承蒙贵人挂念,其实也不算什么。阴天子未雨绸缪,已经预备了新的法子。而今地府常在人间招揽博闻广识的生魂,聘到幽冥中协助料理事务,倒还减了不少担子。”

    林貌一听就懂,这不就是临时扩张的编外人员嘛!

    白无常又道:“生魂往来人间,往往也要专差护送。毕竟都是阳间鼎鼎大名的人物,容不得轻忽的……”

    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动,打算将平日护送往来的大名人们透露一二,也好叫这少年郎有个忌惮,不要随意惊动他身后那不知何处的混世魔猴:

    “小吏也曾奉命送过几位阳间的大人物,如魏征、李淳风等,听说都是朝廷中的险要呢。”

    这话无甚稀奇,却听得林貌与陛下齐齐倒吸一口气——他们熟读西游,倒不是不知道魏相公梦斩龙王的故事,但总以为这样关键的情节少说要等到十年以后,所以也不太留意……可而今看起来,魏征魏玄成竟然是早就与鬼神有所联络了么!

    这又是啥时候有的兼职呢?到底魏相公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们这些局外人梦想不到的?

    大手子本能道:“这位魏征……”

    “这位魏征魏府君,才气纵横,极通庶务,可是很得阴天子的赏识,常常表荐的。”大概是误以为少年郎真对大唐的魏相公有些顾及,白无常殷勤开口,努力渲染魏相公的地位:“可惜了,这样的人物总能脱颖而出,总难在地府久呆。听闻魏府君的名声已经上通天庭,不久便能擢升上界,担当天曹的判官了。”

    ——天曹的判官喔!就算是猴子也未必敢冒犯——好吧猴子可能真有这个冒犯的担子,但寻常凡人,总该感到几分敬畏了吧?

    林貌的确感到了某种说不出的敬畏。如果白无常所言属实,那么自而今至西游记剧情发生的短短十余年间,魏征魏先生不但在人间朝廷安身立命,由区区一隐太子旧臣翻身而为当朝宰相、重臣之首;甚至在那诡秘莫可理喻的神鬼世界,都能一步步青云直上,从无名无份的地府编外临聘生魂爬到天曹判官,乃至监斩龙王的位置。

    ——这是怎样惊天骇地的卷中圣贤,无与伦比的打工之王啊!

    作为日更万字都要叫苦连天的苦逼网文阿宅,林钦差在自己的同事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虚。

    你们大唐朝廷都这么卷的吗?话说咱千里迢迢奔赴长安,是不是犯了个什么错误?

    林钦差默默无言,与同样被臣下副业所震惊的猫猫陛下彼此对望,一时出神。直到脚下玄猫喵喵大叫,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只猫咪已经忘了刚刚大手子骂它蠢货的深仇大恨,又开始蹭大腿想讨小鱼干吃了。

    林貌如梦初醒,抬头看见太阳已经西垂,才终于回过神来:

    “闲谈许久,打搅上差了。天色不早,恐怕要有变故,我等还要向前赶路,日后再求上差谈一谈魏先生的事情罢。”

    西游记未曾记载的卷王奋斗史实在太迷人了。即使路途遥远,急于向前,林貌也特意留了个勾子,想再从地府公差探知一二。

    白无常自然唯唯答应。但在拱手送别之际,他望了一眼林貌身边的黑猫,终于小声开口:

    “……其实,魏府君生魂出窍之时,也常常依附着这样一只玄猫呢。”

    虽然笨黑猫狸子的脑子不太聪明,但长辈还是尽心尽力为它考虑了。听说魂魄与依附的躯体能互相影响,所以特意托人将狸子送到了魏征先生的名下,期望能在卷王的魂魄中沾到一点聪慧的影子。不过事情发展始料未及,有没有变聪明并不知道,倒是莫名其妙把猫给搞丢了。

    白无常冒险说这一句,实在已经尽了朋友的义务。只要眼前这少年郎稍有反应,应该就能意识到玄猫的来历。

    但很可惜,作为对大唐地府一无所知的大手子,林貌丝毫没有听懂这弦外之音。他只是喔了一声,挥手向白无常告别。

    无常不敢再劝,只能一声暗叹,远远遁去。

    ·

    如此一气走了三天。林貌终于抵达大唐关中之岐州,已经遥遥能望见八百里秦川起伏的巍峨影子。

    岐州是京师的大门,大唐绝对的腹心之所。一旦越过雍、凉踏入此地,便等于半只脚迈入了长安的城门,往来的路程已不过五日。狸花猫陛下紧随一路,长久虚悬的心也终于能稍稍放下了——他曾以密旨反复督促关中的诸位郡守清理贼寇维护治安,基本能保证京师内外的绝对平定,而不至于生出任何额外的风波。

    当然,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的:

    “这件事是极大的机密,朕不能随意示人。”他很郑重的对林貌说:“所以,迎候先生入城的仪式便只能俭省了,请先生见谅。”

    林貌:——啊?

    ……说实话,作为略有社恐的阿宅,他还真没想过要被前呼后拥,迎接入城呢。

    没等林钦差出声推辞,皇帝又开始自言自语——他一路反复思忖,已将前后斟酌得妥妥当当、熟极而流,当然不会允许一点岔子:

    “检查用的宫室已派重兵把守,朕与皇后也早去看过底细,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其余,至于其余——既然是治病,就不要再拘泥小节了!朕会下旨,免去当日一切的礼节,各着便衣即可;所需一切物资,都着少府提前备于宫殿之外,无需往来奔波取用。当然,先生初来乍到,未必熟悉大唐的种种布置,还要有人随时引导才好。不过,为缜密起见,引导的人也不能太多……”

    一口气说到此处,林钦差终于找到了岔子,赶紧接上自己预备已久的那句话:

    “陛下实在不必铺张——”

    “先生都说了不必铺张,朕怎能不听?”狸花猫从善如流:“这样吧,重臣中只安排房玄龄、长孙无忌,宗室中只安排临城王,额外再命太子与尉迟敬德随行。往来引导的只有这五人,想来也应该够了吧?”

    林貌:“……啊?”

    这也叫俭省吗?

    ·

    虽然有谛听的提醒,但魏相公最终下定决心,细探楼观道的底细,还是拖到了五天之后。

    这也是很正常的。就算他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急迫,但也不能不顾及同僚的态度。房相公已经公开警告,不能随意触碰楼观道的金丹;他又怎么好明知故犯,伤触首相的面子呢?再说,被房、杜两位相公来回折腾数次之后,楼观道的道士也已经是惊弓之鸟,后怕莫名了;据说早就已经将金丹密锁珍藏,而绝不敢随意示人,基本没有下手的空隙。

    这种种的犹豫,原本大大阻碍了魏相公的决断。但数日之内情形骤变,还是迅速扭转了他的心意。至当月十五日始,皇帝连下数道密旨与礼部,严令官吏清扫出入京城的大道、秘密安排大量护卫看守城门、隔绝一切闲杂人等——其看护力度之严密谨慎,据说就连树上麻雀的巢穴都被一一摘下检查,险些把鸟蛋都摇散了黄。

    这样的力度,还是往年迎接太上皇入宫时才有的强力手笔,但而今太上皇还在太极宫中嬉戏游乐无日或停,正所谓此间乐而不思崽,至尊平白又怎么会下如此的旨意?

    难道是有大事发生?

    想想数年前玄武门外兄弟间的那点小小不愉快,魏征忧虑难解,私下里向房玄龄与长孙无忌悄悄打听。但无论如何探问,这两位同僚都只露出某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以一通云山雾罩的话应付了事;实在是逼的急了,也不过是故左右而言他,以一种极为古怪的语重心长反复劝告:

    “其实吧,玄成,有些事情,不知道也是好事……”

    魏玄成:??!!

    ……都瞒着我是吧?

    在此一怒之下,魏征终于打消了最后那点逾越同事叮嘱的愧疚。

    “明日我陪你去楼观道上香。”他嘱咐裴夫人:“趁着道士不防备,咱也弄几粒金丹尝尝!”——

    明天进入长安、开始检查!

    前面还只是探查检查的宫殿,排练检查流程呢,现在才真正到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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